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圆舞

_3 亦舒 (当代)
结果他娶了赵令仪。
结果他们的婚姻没有维持下去。
才九个月罢了,两人就拆开。他自由惯了,她希望他留在身旁,什么都要征求他意见,要他知情识趣地应对。
离婚后傅于琛的财产不见了一半。他们说,他的女朋友开始多而杂。
那时,寄宿生的问题已不是在房中偷吸香烟那么简单,要不同流合污,要不维持清醒。
没有与他们混成一堆的原因十分简单,只不过是肤浅地憎恨他们的外貌,男男女女都长满一面孔疱疱,密密麻麻布着脓头,闲时用手指去挤,脏得不像话。有些擦了药,整个下巴褪皮,血淋淋的,令人不敢正视,谁还敢同他们出去玩。
一次勉强赴约,那个男生搔搔长发,头皮屑雪片似地落在肩膀上,这时才发觉那件芝麻绒大衣原来是纯灰色的,一阵恶心,赶快逃回去。
一个学期结束,傅于琛亲自来接我走。
刑期已满。
足足十一个月呢。
临走又不舍得了,与同学逐一话别。
傅于琛后来说,我看到他,一点也不惊异,像是意料中事,知道他迟早会来带我回去。
但这是不正确的,我不知他会来,近一年来我们不曾通过信,亦不说电话,音讯中断,半夜惊醒,时常不知身在何处,这样的惩罚,对我来说,已是极大的考验。
每日都不知怎么熬过,朝朝起来,看着鱼肚白天空,都有在灵界边缘的感觉。
然而时间总是会过去的,他终于出现。
但我不动声色,我已学得比从前乖巧得多。
他在教务室出现。
校长例牌客套并且骄傲地说: 英伦对她有好处,是不是。
傅于琛说: 她长高了。
其实没有,我已停止长高,看上去比从前高,那是因为瘦了好几公斤。
当下心中的滋味全不露出来,只是不相干并浮面地微笑,只把他当一个监护人,做得那样好,相信一点破绽都没有,连眼睛都没有出卖我。
傅先生, 校长说, 希望她会回来继续升学。
是,我们先到欧洲去兜个圈子才作决定,请把学位替她留着。
一定,一定。
他几乎立刻把我带走。
来的时候,还有一个原因,走的时候,却什么道理都没有,只有我才习惯这样的浪荡生活。
到食堂去与同学话别,大家吃杯茶。
傅于琛问: 那个大鼻子长满面疱的男生是谁。
我没有回答。
我无意关注他们,他们每个人都有大鼻子,他们时常说东方人的鼻子太小,不知如何呼吸,而且每个人都生暗疮,我没有在这堆人中找到知己。我们当日乘飞机离开,往欧洲大陆飞去。
一路上我很少说话,维持缄默。
以前,沉默表示坏脾气,现在,无论如何,嘴角总透露着微笑的意思,这是同英国人学的。
在巴黎狄拉贝路的露天咖啡座上,他问我: 你还生气。
我吃一惊,心头一震,他不但把我当成人,而且把我当女人。
我看他一眼。
这些年来,他都没有老过,简直同化石一样了,自任何角度看去,都呈完美,不论中外的异性,相信都会认为他是个英俊的男人。
他嘴里并没有提起任何人的名字。
我想他从此不会再说赵令仪这三个字,过去便是过去。
我嘴角露出一丝真的微笑,我与他的关系,却是永恒的。
没有, 我答, 我怎会生气。
没有最好,陈妈等着你回去。
她好吗。
身体还过得去。
你仍住那里。
是。
新房子当然已经转了名字。
你的功课仍然很差。
是,始终提不起劲来。
他在阳光下看着我,忽然说: 看着你,承钰,真使人老,你整个人是透明的。
当时自然不明白,只投过去疑惑的眼光。
人怎么会透明。又不是隐形人。后来知道了。
少男少女真是美,完全透明,吸收了光华,然后再反射出来,明亮双目,紧绷皮肤,整个人如罩在雾中,朦朦胧胧,似懂非懂,身体是大人的身体,然而其他一切未臻成熟,有探讨的余地。
后来是明白了,如光线穿过玻璃。
傅于琛有些微的激动,要稍后才平静下来。
我以为他内疚放逐了我一年,不置可否。
寄宿生活好吗。
我摇摇头, 浴间在走廊尽头,半夜要走三分钟才到,寒风刺骨,年老要是染上风湿,就是那个害的。
可是你也学了不少。
是,学了很多。 谁要这种鬼经验。
让我做一个最幼稚享福无知天真的人好了。
嘴里说: 终于学会与人相处,试想想,三个人一间房,不由你拥有自我。
将来出去做事可有用了,坐在大堂里,与同事和睦相处。
坐大堂。
一开始的时候,哪有房间坐。当然是大堂。
本来我以为做人挨到十八岁出来找份工作自立已经大功告成,现在看来,差得远哩,心中暗暗吃惊。
但我不谈这个, 开头室友之间吵得不亦乐乎,后来都吵疲倦了,各自为政。 故意说些闲事。
吵什么。
争地盘,只有一张床靠窗,三个人都想霸占它,直到六个月后,其余两个室友调走,才轮到我,刚拥有它,自己也要走了,不知便宜了谁, 我惋惜地说, 辛辛苦苦打天下,得益的是别人,真不是味道。
傅于琛叹口气, 听你说,倒与我们的世界差不多。
是吗。一样坏。还以为成人那里好得多。
你没有同人打架吧。
没有,有些华籍女同学学会咏春拳才来,免得吃亏。
父母们是越来越周到了, 他感叹。
你有了孩子吗。
没有。现在的妇女,已渐渐不肯生育,也许到你成年这种情形会更显著。
太阳渐猛,照进我的眼睛里去,我伸手揉了揉。
他站起来结帐。
他始终看到我的需要,体贴我。
不见得每个男人会这么做。
记得母亲那时候从天黑做到天亮,从天亮再做到天黑,磨得十指生茧,八点多钟回到家还得双手插在冷水中几十分钟洗碗洗筷……都是因为得不到一点点体贴,这才嫁给惠叔。
圆舞--3

整个暑假与傅于琛游遍了法国才走。
他也难得有这样的假期,穿得极之随便。
平时的西装领带全收起来,改穿粗布裤绒布衬衫。
他租了两问房间,走路一前一后,人们仍然把我们当父女。
到回家的时候,仿佛误会冰释了。
但是我心底知道,一切很难如前。他们成年人旁骛多,心思杂,天大的事杯酒在手没有搁不下的,但是年轻人会比较斤斤计较。
我没有忘记那件事,我很清楚自己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一点也不觉得自己顽劣可怕,人,总要保护自己。
陈妈出来,我笑嘻嘻与她拥抱。
她喜道: 高了,长高了。
这才发觉,上了年纪的人不知与小辈说什么好,就以 长高 为话题,相等 你好吗 。
房间的陈设同以前一样,躺上自己的床,恍若隔世,突然感慨地想,能在这里睡一辈子,也就是福气了。
并没有急着找学校,但与旧同学联络上,同年龄到底谈得拢。
都诉说功课如何的紧,苦得不得了。
有几个还计划去外国念大学,开始在教育署出入打听。
一日约齐去看电影,本来四五个人,各人又带来一两个朋友,成为一大堆人,票子已售得七七八八,不能成排坐,于是改为喝茶。
有一个男孩子叫我: 周承钰。
我看着他,一点印象都没有, 我们见过吗。
他深意地说: 岂止见过。 大家诧异地起哄,取笑我们。
他比我大几岁,面孔很普通,身体茁壮,实不知是谁。
旁边有人说: 自己揭晓吧,惠保罗。
一提这个惠字,我马上想起来,是惠大,要不就是惠二,奇是奇在面貌与小时候全不一样。
我冲口而出, 惠叔好吗。
咦,他们真是认识的。
你是老大还是老二。
老二。
我点点头,像了,惠大今年已经成年,不会同我们泡。
我再问: 惠叔好吗。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没有回答。
见他不肯说,也就算了。
他大约忘了小时候怎么欺侮我。
不知谁说的,欺侮人的人,从来不记得,被欺侮的那个,却永志在心。
在这个时候,我也发觉自己是个记仇的人,不好相与。
他故意坐在我身边,无头无脑地说: 大不如前了。
我要隔一会儿才知道他在说惠叔。
他又结了婚,我们一直同舅舅住。
他们每人起码要结三次婚才肯罢休,我叹口气。
你妈妈呢。
妈妈一直与我们一起,更年期,非常暴躁。
最要紧的是,一直与我们在一起。 这是衷心话。
舅舅的孩子们瞧不起我们,日子并不好过。
我微笑,他现在也尝到这滋味了,天网恢恢。
你仍住在我们老宅。
那早已不是你们的家。 我不客气地抢白他。
他气馁地低下头。
过一会他问: 你母亲也陪着你吧。
嗯。 不想给他知那么多。
我们的命运都差不多呢。
他视我为知己,这倒颇出乎意料之外。
那时我们好恨你, 他低声地说, 以为是你的缘故。
什么是为我的缘故。
房子的事呀,为着你才要搬走。
我也不过是寄人篱下的小孩子。
但是父亲说,那人借款子给他,条件是要他把老宅让出来。
我一呆,这倒是新鲜,第一次听见。
我顾左右而言他, 你好眼力,一下把我认出来。
他诧异, 你。像你这样的女孩真是罕见的,你太漂亮了,看一眼就知道是你。
这真是先兵后礼。
要是长得不漂亮呢。
惠保罗颇老实, 那就记不住了。
这小子有点意思。
但是无法勉强喜欢他,或者不是他的错,不过我记得很清楚,因为他们两兄弟出现,导致母亲离开我。
不是不知道惠叔与母亲分手还有其他的原因,但人总喜欢把过错推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例外。
当下惠保罗说: 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不记得了, 我温和地说, 全部不记得了,让我们从头开始吧。
他大喜过望,没察觉这不过是一句客气话。
隔一日,他亲自在门口等,手中拿一技小小玫瑰花。
虽不喜欢他,也有点高兴,他犹疑着不敢按铃,我乐得坐在屋内静观其变。
傅于琛出现,惠保罗急急避开,我匆匆放下帘子,拾起报纸。
他开门进来,我同他打招呼。
他笑, 报纸调转了。
我胸有成竹, 调转怎么看,当然是顺头。
噫,试你不倒。 大笑。
我更装得若无其事, 干什么要试我。
因为有男孩子在门外等你,怕你心不在焉。 他说。
是吗,谁。
我怎么认识。
我也不认识。
那人家干么巴巴地跑了来站岗,手上还拿着花。
谁知道。
傅于琛的眼睛真尖锐,什么都看见。
对,女孩子长大了,自然有爱慕者上门来追求。
他声音中有点慨叹。
我不出声。
渐渐便来了,再过一阵子便恋爱结婚生子,小孩变大人,大人变老人,唉。
恋爱结婚生子,就这么多。 我问, 事业呢。
你像是有事业的女性吗。 傅于琛取笑我。
怎么不像。
要事业先得搞好学问,没有学问哪来修养智慧,怎么办得了大事,你若真想做出点成绩来,从现在开始,痛下二十年功夫还有希望。
我呆呆地听着。
十年寒窗,十年苦干,再加上十足十的运气,才能有一份事业,你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大多数人只能有一份职业,借之糊口,辛劳一生,有多少人敢说他的工作是事业。
这是傅于琛第一次同我说大道理,我感动得不得了。
怎么样,承钰, 他当然看出我的心意, 打个赌好不好。我栽培你,你下苦工,二十年后看谁赢得东道可好。
忽然之间,我站起来说: 好。
他伸出手掌,我与他一击。
他笑, 把门外的小子打发走吧,这种把戏有什么好玩。你没有时间打理此类琐事了。
我看着他,一时间不明白这是关怀还是手段。
成功是最佳报复,到时不怕你生父不出来认你。
这句话决定了一切。
惠保罗走了,花留在门口一直至枯萎,没人去理它。
傅于琛第二天就把我送进一间著名严格的女校,叫我选修中英文。
忽然间我对功课产生最浓的兴致,每天孜孜地读到晚上十二点,调校闹钟,第二天六点又开始读,真是由天黑读到天亮,天亮读到天黑,连看电视的时间都不大抽得出来,莫说是其他娱乐,一整个学期都是这样,陈妈啧啧称奇,傅于琛却气定神闲,像是算准我不会令他失望似的。
惠保罗后来又来过几次,由我开门打发他走。
用的借口是 妈妈不想我这么早同异性来往。
听听,这是有史以来最古老的借口,是女性对她们所不喜欢的异性说出,好让他们落台,蛮以为只是老妖婆作怪。
在惠保罗之后,也颇有男孩来约看戏打球游泳,但他们都要等到暑假,或是一个学期之后,因为届时,预料功课才会上轨道。
当然也有例外。
傅于琛。
他喜欢我修饰整齐了陪他招待客人,脱下校服,便是晚装,像大人一样穿名贵的料子,闪烁的颜色,每个月总有一次吧,我与他各坐长桌一头,让不同的客人猜测,我是否他最新的女友。
他自然有女友,只是从不请到家里来。
谁不渴望知道她们是些什么人,苦无机会。
这个时候,我已很懂得思想,有时也很纳罕,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傅于琛的内心,到底打什么主意,为何老把我扮作大人,与他作伴。
不过却不怕,因与他熟得不能再熟,两人同居一屋,不胜避忌,两间睡房中分隔的始终只有那道中门,有时淋浴,忘了锁门,他也就坐在我床上,把他要说的话说完,我在浴帘内对答。
日子实在太长,一切变为习惯,陈妈早已忘记惊异,为她的好差使庆幸,很多时候,她只须坐在工作间指挥如意,另外有两位女佣,真正主持工作。
惠保罗在校门口等,仍拿着一枝小小的花,在那个时候,这一切并不算得老土,还十分够得上浪漫。
一两次不得要领,他叫朋友陪了来,多张嘴作说客。
朋友剑眉星目,比他神气多了,不由得叫我停下脚步来。
承钰,为什么不睬我。 惠保罗追上来。
我说过,妈妈责备我。
但你有权结交朋友,你应争取自由。
他的朋友怒目瞪我。
我也白了他一眼:关你什么事。
司机将车驶过来,我上车而去。
过一天,与女同学联群结队地放学,我正详细地形容功课的心得,忽然,惠保罗的朋友拦路截住我们去向。
你。 他凶神恶煞地指住我, 过来。
女同学都吓呆了,我却被他这股姿态吸引,退至行人道一角,笑吟吟看牢他。
有何贵干。
你何苦骗惠保罗。
我骗他什么。
你根本对他没兴趣。
说得一点都不错。
他一怔, 你说什么。
我们只不过是孩提时的相识,他们两兄弟一直欺侮我。
那你干么叫他等你。
你哪一只尊耳听见我叫他来等我。自以为仗义执言,不要脸。
喂,你别走。
司机跑过来, 小姐,没有什么事吧。
我与同学讨论功课,你先回去。
小姐,车子就在对面街上。
他见司机走开,马上说: 你敢与惠保罗对质吗。
你是谁。
你不用管我是谁。
你是惠二的朋友。 我笑。
你说得不错。 他挺起胸膛, 你作弄他,我看不过眼,你是个坏女孩。
他一脸憨气,黑是黑,白是白,我忍不住笑起来,读书,他可能比我高一两年班,但做人,我段数比他高十级八级,十多岁的我已非常成熟,看到这样的黄毛小子焉有不笑之理。
当然,如果能够知道将会发生的事,就笑不出来了。
把名字告诉我。
以后别再难为惠保罗。 他怒气冲天地警告我,然后转头走。
女同学都已散开,我登车回家。
做笔记做到半夜,听到傅于琛进门来。
他过来找我,还没抬头就闻进一阵香味,还以为他请哪位女宾回家。
我深深嗅一下, 白色香肩。
什么。
香水叫白色香肩。
他笑着坐下,有点酒意。
让我猜,见到老朋友了。
你怎么知道。
第一,你穿得很随便。第二,喝得很高兴。第三,司机没出去接你,想必由熟人送你回来。
可猜到你在读姬斯蒂的推理小说。
我放下笔, 功课多得要二十四小时才做得完,人要是不睡觉就好,或像你那样,只睡四小时。
承钰, 他忽然说, 我刚才见过你母亲。
又回来了。
我清清喉咙, 这次又要多少。
她不要钱,事实上她连本带息归还我,还谢我数十声。
我不明白。
她情况大好,承钰,她要领你回去。
我不相信,失声而笑。
她丈夫与她一起请我吃饭,一切是真的。
即使她又抖起来,那也不过是向你炫耀,她要回我干什么,我们已是陌路人。
法律上她仍是你母亲。
我诅咒, 法律。
也许只是为了面子, 傅于琛叹息一声, 你母亲向我要你。
那你说什么。 我追问。
我能说些什么。 他苦涩地用手抹了抹面孔。
我合上书本,呆了半晌,恢复理智,同他讲: 还有明天,明天再说。
他点点头, 我累极了,令堂,我真不明白她,永远中气十足,精神奕奕,过着华丽缤纷的生活……旁人只要与她一照脸,就已经觉得倦得会垮。
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胖很多,到底是中年妇女了,声音很响,有句口头禅叫‘你明不明白’一直诉说身体不好,五痨七伤,看上去却非常结实,有些似劳动妇女,我不明白她从前的秀气去了哪里…… 他用手撑着头,喃喃说, 一晃眼大家都为生活侵蚀……
明天再说吧,明天又是另外一天。
他看着我, 承钰, 神情很是迷茫, 真不能失去你,我们与她斗到底,我们不能分开。
他喝醉了。
随后他倒在床上睡着,鼻鼾轻微而均匀地上落,我坐在床头,拉开抽屉,数我珍藏的宝物。
一件一件,纱的披风,白色长手套,钉玻璃长管珠的手袋,假宝石的项链,成叠邮票本子,还有,还有会下雪的纸镇……
就有这些是永恒的,实在的,属于我的。不然我不过像一只皮球,被踢到东,又踢到西。
说什么事业将来,弄得不好,睡觉的地方都没有,别人过太平日子的时候我也像打仗。
不是没有至亲在本市,外公外婆,祖父祖母,父亲那边还有叔伯兄弟,没有人过问一句,我只有自己,及傅于琛。
天渐渐亮了。
手中拿着的是一只小丑人型,小小的白色瓷做的脸与纤细的手,眼睛低垂,脸颊上一滴老大的眼泪。
我们都是小丑。
母亲尤其是最努力的小丑。
天已亮透,夜过得真快,短短数小时,才熄灯,合上眼,一下子又呈鱼肚白,时间到底往什么地方去了。
我无暇想这些,我有更要紧的事要对付。
而他们,却一直埋怨我不像一个孩子。
傅于琛的酒醒了。
我们在早餐桌子上相见,他把昨夜与我母亲会面的过程重复一遍,语气颇客观冷静,与昨夜大有出入。
最后他说: 这件事影响你的前途,承钰,你要考虑清楚,幸亏你已十五岁,已具独立思考能力。
他双眼没有看我,怕眼神出卖他。
你母亲这次嫁了意大利人,年纪虽不小,在米兰做纺织生意,经济情形却很过得去,想来也不会亏待你。
我静静听着。
他们今夜来吃饭,你还有一日时间考虑。
我点点头,站起来。
到什么地方去。
上学。
今日还上学。 傅于琛十分意外。
是,一件管一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旷课。
我捧起书包出门。
坐在车子里才觉得双眼涩倦,经过昨夜思考,我已有了主意。
一下车,就看见惠保罗与他的朋友拦在我面前。
这下子敢情好,索性把一口恶气全部出在他们头上。
走开走开走开,我没有时间同你们玩。
承钰—— 惠保罗缠上来。
为什么是我,嘎。 我厌恶地说, 我只见过你三次,干么一副可怜相,像是我抛弃了你。 我转向他的朋友, 还有你,你这个没有姓名的人,也陪着他疯。去去去,我再也没有精力了。
惠保罗本人没说什么,他的朋友已经开口: 走吧,她当你似一条狗。
惠保罗追问: 承钰,你不是说一切从头开始。
你误会了,我不是指这种关系。 我推开他。
到课室坐下,只觉一边头隐隐作痛,什么都来得早,包括头痛在内,我苦笑。
今晚见到母亲便要告诉她决定跟谁。
不知她会采取什么态度,我用手捧着头,这足以使我少年白头。
挨到第五节课,司机进来,同我说: 小姐,傅先生已代你告假,现在接你回去。
我叹口气,收拾书本离开课室。
傅于琛沉着脸,在书房中踱步,见到我,简单地说: 她六点钟到。
又提早了。

向你示威哩。 我微笑。
这是一个很好的教训,切莫得罪女性, 傅于琛无奈地牵动嘴角, 上次我的确有点过分,竟然趁她失意时令她失威,女人太有办法,一下子翻身爬上来,叫敌人吃不消兜着走。
你是她敌人。
为你的缘故,我与她反目成仇, 傅于琛笑, 现在与我争的是女性,或许还有险胜的机会,将来与男人争你,更不知是何局面。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两人之间的距离起码有十米,我仍然可感觉到他目光中的温柔渐渐融解我。
啊。他不舍得我。
而我也不舍得走。
在这个黄昏,我了解到他在我心中的地位。
母亲与她的意大利人迟到大半小时。
这是心理战术,她要叫我们等,越等越心焦,气焰上已经输了,比她矮一大截。
她的男人非常非常的老,一看之下,吃一大惊,他简直是没有胡须的圣诞公公,雪白的头发,粉红色面皮,个子小小,穿得十分考究,最讨人喜欢的还是他和蔼可亲。
我从不知道七老八十的公公还这样活泼。
母亲是操着步伐踏进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老意大利在她身后,替她挽着皮大衣,看到我一脸不以为然,居然向我挤挤眼。
我嗤一声笑起来,积郁去掉三成。
士别三日,刮目相看,这种形容词是用来描述母亲的,她衣着华丽,手指上戴的钻石像龙眼核那么大,我忽然觉得她似卡通人物,因为根本没有这样的真人。
大家坐下来,她夸啦啦地用英语称赞我: ……出落得似一个美人儿,基度,你看到没有,我年轻的时候,便同她似一个模子印出来般,看到没有。
最悲剧的一点是,母亲说的属实,我记得十分清楚,才十年而已,十年前她还十分娇俏可人,岁月环境对她最最无情。
我绷紧的脸略为松弛,没有人会相信母亲曾经年轻过,当我老去,像她那种年纪的时候,人们是否也会吃一惊:噫。这是谁,这么大声,这么惊人。
想到他朝吾体也相同,我默然。
可怜没有人知道母亲其实并不是那么老。她与意大利人一起时,才四十不到。
她学会了挥舞双手,做出夸张的动作,格格大笑,伸出尾指去抹眼泪,那时以为她激动过度,后来才知道是泪腺不受控制。
她很快活,对过去不再后悔,大声说: 我的腰身最细的时候才二十一吋……
学校正在用公制与教新数,于是我觉得她落后了。
她指使陈妈为她做咖啡,这里像一直是她的家,她从来没有离开过。
我呆呆看着她演出,一时不知如何应对。
傅于琛维持沉默。
好不容易吃完一顿饭,历时两小时,坐得众人腰酸背痛,最令人佩服的是老意,像是有钢筋撑住似的,若无其事,他又是老番,不能说他靠服食长白山人参,他一直微微笑看着母亲,谁知道,或者他真的爱上她了。
喝咖啡的时候,话入正题,母亲说: 承钰,意国是个极之有文化有趣味的地方,你会喜欢的。
我敷衍他说: 华侨很多吧。
谁理他们,与基度卡斯蒂尼尼来往的都是有勋衔的意大利人,即使那样,我们家里也时常高朋满座, 她自手袋翻出一本相簿,递给我, 这是我们的家,十一间睡房。
我接过,并不翻阅,只是说: 或许在暑假,我会来探访你们。
傅于琛站起来, 我有一瓶不知年的白兰地,此刻去取来。
母亲也问: 化妆间在哪里。
这一站起来,小腹更加隆然,她的衣服总是穿小了一号,大抵专挑在下午,肚子空饿时去试身,不肯承认胖。
会客室只剩我与老意两个人。
他同我说: 我是基度卡斯蒂尼尼,还没人与我们介绍过。
我微笑, 周承钰。 伸出手。
他吻我的手背。
我们可以聊聊吗。 他问。
当然。
你不喜欢她,是不是。 他精灵地洞悉一切。
你呢, 我问, 你喜欢。那么吵,像只收音机。
正是我需要的, 他眨眨眼, 有时放广播剧,有时放音乐,令我觉得热闹,不感寂寞。
我再一次对他另眼相看。
他懂得欣赏伴侣的优点,茫视她的缺点。
你还年轻,你现在不明白, 他温柔地说, 倩志是个值得爱惜的女人。
这大概也要等到将来,我才会明白。
她是你母亲,原谅她。
我不出声。
你不会讨厌我吧。 他询问我。
冲口而出, 不。
可愿与我们一起生活。
我低着头。
米兰是个美丽的城市,最好的美术馆,最好的风景,在夏季,空气中充满橙与柠檬的芬芳,处处开着大红花、紫藤、扶桑、吊钟,我们的冰淇淋最可口,你会喜欢的。
我微笑, 听上去像首诗。
米兰的确是首诗。
我摇摇头, 不, 我说, 请你帮我说服母亲,我不想到米兰去。
他略感意外, 可是你在这里,什么名分都没有。
我不响。
你母亲一有能力便想到来接你,你还生她气。
也不是这样的缘故。
那是为着什么。我保证你会与我合得来。
我看着自己的双手。
此时室外传来母亲与傅于琛的争执声。
老头的双眼一闪,他试探地问: 你不会是……可是,爱上了傅先生。
我感激得想拥吻他,只是看住他微笑。
啊,整张脸都红了,耳朵也红了。 他取笑我。
我愉快地伸手摸自己的脸。
你可想清楚了。你母亲下次未必会再来接你。
届时我也己成年,毋需任何人来接。 我续一句。
你可能永远失去母亲。
早在七岁我已失去她。
老意大利人躺回椅子上,仿佛有点疲倦,叹息—声。
请帮我忙,说服母亲,让我留下来。 我恳求。
你看上去似一只玉瓶儿,光芒自瓶内透出,人见人爱,看得出傅先生也深爱你。 他的声音低下去,他在思考。
我急急地说: 为什么你们不早点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
亲爱的,你在暗示什么。
我们——
这时候,母亲与傅于琛已走进会客室,打断我们谈话,两人脸上都有怒意。
母亲坐下来,高声说: 她尚是未成年少女,不管你们关系如何,我仍有权领回她,再不服,告你诱拐少女。
我脸色苍白。
看样子她决定与傅于琛决一死战,得势不饶人,报他侮辱之仇。
意大利人拉住她, 什么事怒气冲冲,刚才一大堆中文是什么意思。嫌哪碗菜不好吃,嗯。
哄得她作不得声。
终于她挽起大衣手袋,悻悻说: 我下个月一号走,你不在这个日子之前把承钰送过来,我掀你的底,叫你身败名裂。基度,我们走。
意大利人叹口气,向傅于琛道别。
他特地走到我面前, 安琪儿,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压低声音, 我会尽量帮你。
我大喜过望, 谢谢你。
在我这样的年纪,还能帮人,才是快乐。
基度。
他吻我的脸颊,跟着母亲走。
一切像幕闹剧似的。
转头看傅于琛,只见他铁青着面孔,一额角都是筋,像蚯蚓似的凸起。
开头认识他时他没有白发,现在有了。并不像电影里的中年男人,白在鬓脚,他的白发多且杂,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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