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圆舞

_2 亦舒 (当代)
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
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
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
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
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
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
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
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 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
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
陈妈过来打圆场, 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
《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 好吗,女儿,你好吗。
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
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
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咦, 她说, 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
这不是你的家。 我说。
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 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
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
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
倩志,够了。
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
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
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
她从来不似小孩, 母亲愤愤地, 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
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
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
傅于琛叹口气, 可怜的承钰。
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
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
我要结婚了。
又结婚。
又结婚。
我紧紧闭上眼睛。
对方不知我有女儿。
你是决定撇下承钰。
母亲不答。
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
母亲说: 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
你不配做她母亲。
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
她只有九岁。
不关你事。
倩志,我愿意收养她。
我掩上面孔。
啊。 母亲诧异, 你是真关心她。
是的。
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
我会。
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
是。
那也好, 母亲松口气, 那太好了。
你没有附带条件。
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
我送你去酒店。
什么。
我不想看见你。
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
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
圆舞--2

我没有哭。
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
我进房间躲着。
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
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 傅先生有话同你说。
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
他的气已消了。
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
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
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
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
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
我颤声问: 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
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
我低下头。
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
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
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
不。
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
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
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
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
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
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 谢谢 与 对不起 ,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
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
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
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
我打心底发寒。
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
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
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
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
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
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
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
但我接受不来。
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 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
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
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
我细声说: 我愿意留下来。
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
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
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
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
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
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
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
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
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
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
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
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
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
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 于琛,你在本市。
伊利沙伯, 他站起来, 请坐。
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
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
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
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 这位是谁呢。
傅于琛说: 是周承钰小姐。
你好。 她说。
我也说: 你好。
她又说: 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
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
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
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
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
是他先问我: 她可漂亮。
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
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
忍不住问: 她是你女朋友。
从前是。
发生了什么。
真是难以形容, 他微笑, 你喜欢她。
我点点头。
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
日后就明白了。
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
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
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
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
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
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
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
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
有时我问: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
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
做生意。
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
会不会有危险。
走路也有危险。
我可不可以去。
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
我咧嘴笑。
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
他仍然没有结婚。
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
陈妈初时很诧异, 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 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
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
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
他买项链给我,说: 戴上就更好看了。
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
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
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
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
升中学了。
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
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
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
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
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
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
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
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
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
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
女同学也曾说: 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
我没有解释。
母亲又出现一次。
实在是老了。
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
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
她同陈妈说: 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
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
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
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
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
他总是为我着想。
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
承钰。 她趋向前来。
我不应她。
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 有什么事。
她酸溜溜地说: 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
傅于琛叹口气, 你要多少。
我同你私下谈。 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
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
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
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
十二岁算是少女。 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
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
你要多少。 傅于琛又问她。
我流离失所。
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
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不,我不方便留下来。
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
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
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
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
不用你来教训我。
倩志,大家是同学……
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
请跟我进书房来。
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
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
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
承钰长大了。 她说。
你可以这样说。
看得出你很喜欢她。
很明显的事实。
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
他没有回答。 你可以走了。
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
她不会同你说话。
母亲寻出书房来, 承钰,承钰。
我抬起头来。
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
算了。 我声音很平静。
承钰,妈妈没有能力——
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
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
以后再也不要来。
她走了。
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
过很久,我问: 为什么叫我油瓶。
他一呆。
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
他笑了,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
你可有留意她双眼。 我问, 觉不觉得怪。
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
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还有下文。
吸毒。
我一惊, 为什么。
她不开心。
为着男人对她不好。
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
他一怔,沉下脸, 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
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 小姐的电话。
什么人。 傅于琛问。
她的同学。
不会是男同学吧。
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
我请他上来。
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
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
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
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
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
他耸耸肩, 当然可以。
他的兄长也不晓得。
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 朋友手 ,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
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
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
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
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
彼得问我, 你到底喜欢什么。
母亲爱我。
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
所以功课不好。
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
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
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
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
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
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
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
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 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
哦,那个蠢男孩, 我淡淡地答, 我不再与他说话。
他得罪你。
我不肯回答。
傅于琛笑, 已经开始难服侍,嗯。
我掉转面孔。
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
我不需要男朋友。 终结这一次的讨论。
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
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
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 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 ,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
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
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
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
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
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 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
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
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
是黄伊利沙伯吗。 我问他。
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
那么是谁呢。
我希望你会喜欢她。
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
傅于琛诧异,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
哪里得到的消息。
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
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
我很为你高兴。
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
我明白。
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
陈妈笑说: 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
是不是电影明星。
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
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
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 我的义女周承钰。
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
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
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
吃完饭我说: 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
傅于琛说: 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
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
你几岁了。 她问。
十四。
她大吃一惊, 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
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 我淡淡地说, 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
你叫他什么。
傅于琛。 我补充一句, 我一直这样叫他。
他,不是你爸爸。 她很试探。
爸爸。 我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
你父母是谁。
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
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
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 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 他没有告诉你。
她涨红了脸。
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
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
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
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
她喉咙干涸,咳一声。
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
我把夹门推开。
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
没有反应。
赵小姐。 我转过头去。
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
我问: 你不舒服吗。
不,没有……你说下去。
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 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
你同他,是这种关系。
我咧一咧嘴唇, 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
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 你还是个孩子呢。
我与你一样高了。 我再微笑。
我们就要结婚。
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
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
她奔下楼去。
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
傅于琛闻声跑出来, 怎么回事,令仪,令仪。
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
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
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
承钰,你真是妖异。
我说: 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
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不去问她。
别担心,我会。 傅于琛生气了。
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
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
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
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
劈头只有一句话, 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
我说: 我不去。
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
不去英国。
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
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
站住。
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
你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问我。
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
什么话。
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
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
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
现在不会了吧。
你太可怕了,承钰。
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
忽然之间我后悔了。
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
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
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
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
他要即时把我送走。
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
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
我们因此生疏了。
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
因为,他说: 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