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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神梦记

_9 绿痕(当代)
  从没亲自到过此地的石中玉,边走在质地宛如玉石般滑润的石铺城道上,边仰首看着家家户户竟艳的楼饰与花样的窗棂,实在很难想像,处在帝国边睡,一座座尖锐石山间的丰邑小国,竟宛如一颗恶地里的珍珠,璀璨耀眼的风采,翩翩躲藏在无人愿意前来的这片冥土上。
  从前他曾听人说过,丰邑之所以富裕,是因丰邑出产入药用及建筑用的矿石,丰邑的人们也大多是药师与矿师,除此之外,在这完全不事耕种、畜牧的丰邑土地上,它还盛产一种仅有此处才有的植物,木黎。
  在中土来说,木黎是种最珍贵的药材,单独使用可治寒伤、暑热,若与他药混合,可广治许多疾病,最出名的是它可治心疾,故木黎在中土有如金子般的高价,又因它只产在丰邑,无论在中土或是三道,人们若想买,就只能向丰邑购进,因此数百年来,丰邑就一直是富甲天下的象徵,可这百年来,丰邑却还给了人们另一种印象。
  因丰邑人吸食木黎散,人们都称丰邑为“沉沦之国”。
  街道上、楼台上,处处可见丰邑人或坐或躺,不是昏昏欲睡,就是两眼无神,不管走至哪一处,都可闻到木黎散在燃烧的香昧;人们捧着烟管用力深吸,再陶然若仙拙沉醉在木黎散带来的飘然感中,在这座美丽得无与伦比的城市中,石中玉见不着半个可算是清醒的人,早就对木黎散上瘾的百姓,一迳沉沦在吸食过后的幻觉里,偌大的城市,安静得令他不禁要为爱染感到心痛。
  他沉默地看着神情落寞地走在他身旁的爱染,她从没说过任何关于丰邑的只字片语,但他或多或少从他人口中得知了大体的情况,只是他没想到,情况竟是这么糟。感受到石中玉担忧的目光,爱染更是压低了头不肯让他看见她脸上的表情,她必须很努力、很努力的大口呼吸,才能将窒淤在她胸口中的痛楚呼出体外,把那些属于耻辱的影子踩在身后,此时的她,很想闭上眼不再看眼前所熟悉的一切,可无处不在的香气,却像千根细针般,不断扎刺着她的心房。
  看不见自己,也看不见外头的世界,丰邑的人将自己关在这座美轮美奂的城市里,无论外界以何种眼光看待他们,—迳疯狂地追求着木黎散的瘾劲,若是外人想抢夺木黎散:或是逼迫他们戒瘾,善咒的他们便以诅咒为手段来遏阻那些外人,正因如此,外界无法对丰邑伸予真正的援手,最多只能孤立他们,就像深知木黎散有多害人的帝国皇帝一样,为了不让木黎散被带至中土,由此皇帝情愿养着他们也不允许丰邑的人踏进中土。
  离国这些年后,回来一看,这儿还是个一样不长进的国家,还是这些无可救药的人民,为了这些沉溺在瘾海的子民,她不得不由衷地感谢帝国的皇帝,因自丰邑不再开矿贩药后,国中所有的资源就全都来自中土,若不是皇帝知道中土需要丰邑的药矿,若不是皇帝不忍弃他们不顾,只怕丰邑所有人早就因嗜药而亡国了。
  多年来,她一直都想治丰邑人们的药瘾,可是追求服药后所带来快乐的同胞们却无人愿治,要不是皇帝派兵在丰邑外建筑了要塞,禁止他们出境之余也借此保护他们,只怕丰邑早就因外族侵犯而亡国了,可眼下这个情境,跟亡国有什么不同?
  “爱染。”石中玉轻推她的肩。
  一迳沉弱在己伤中的爱染,回神地眨眨眼,发觉她不知不觉中已走过大半座城,在她前方,是道长长的雪白石阶,在石阶的最尽处,是那座她自小生长的宫殿。
  看着她眼底的煎熬,石中玉有点后悔带她回来,他挽过她的纤臂,才想告诉她别勉强自己,真不行的话就打道回府吧,可爱染却在深吸了口气后率先踏上石阶。
  “走吧。”她不能永远逃避,而那些人,也不能就这么逃避她。
  他跟上前,握住她空荡的右手,好让她有个可以倚靠的力量,爱染将他的掌心握得很紧,紧到甚至是有些疼,他不以为意,只是陪着她一同步上这道雪似的长阶。
  浑身疲软靠站在宫门旁午睡的宫卫,在被爱染推醒后,揉眼定看了许久,这才认出她是准。
  “公……公主?”
  “我父王在哪?”懒得一宫——殿慢慢去找的地,直接拉过他的衣领问。
  “王上……”他面有难色,尴尬又支吾,“王上他……”
  轻哼一声后,爱染扯出一抹自嘲的笑,她这才想起,她根本就不必多此一问,自小到大,她比谁都清楚她父王会在哪。
  “让开。”她推开因吸食木黎散,力道甚至敌不过她的宫卫,大步踏进殿中。
  “公主……”想拦住她的宫卫,有心无力地在后头喊着,接着被石中玉给推回宫门处。
  层层垂挂在殿中的纱幔在风中飘荡,金盘玉杯闪过他的眼角,眼花撩乱的宫景皆不在石中玉的眼里,他直视着走在前头的爱染,小心地跟着她跨过横躺在地上午睡、或是瘾劲发作的人们。在这仿佛无尽的深宫中,愈往里头走,所见的人愈多,但他始终没瞧见一个能够张开眼看着他们来到的人。
  因无人拦阻,爱染遂直闯进后宫,迎面而来的飞纱拂过她的脸庞,她在拂开后止住脚步,定看着眼前与众多臣子一块躺在毯上,正将烟管凑近烛火点燃,好再吸上一管的丰邑王。
  愈看眼前景况,愈是火大的爱染,走至一旁,将花瓶里的花朵拿开后,拿着盛满水的花瓶使劲往前一泼,被她淋湿的众人,茫然地眯着眼四下看着,在见着她后,有些妃子伸手推了推丰邑王,丰邑王抬首看了她一眼,似乎不认得她般,只是对她呵呵直笑。
  比往常小了很多的雷声,下一刻在殿内轰然作响,虽没出人命,但原本还懒瘫成一团泥的众人,在水与雷交会后全遭痛醒,有些还受不住地躺在地上四肢不断抽措。
  “用那玩意打自家老子……”石中玉咋舌地问:“你会不会遭天打雷劈?”
  爱染此时连回话的心情也没有,弯身拎起一只酒壶后,默然转身朝着她以往走惯的宫廊走去。
  慢吞吞跟在她身后的石中玉,在找到她时,发现她坐在一处圆形的水池旁,顶上是一座四方的天井,灿灿的日光笔直地映在水面上,将玉白中带紫的殿墙映得更加斑斓,足以令人的双目不忍离去,但他的双眼却没停留在那,而是在她那双浸在池子里的雪白小脚上。
  不知她是因心事太沉重,还是已忘了在乎,她无意识地在水中摆动着双脚,一口口地喝着酒,石中玉勉力定下气息,试图忽略那双脚所带来的诱惑,他在她的身旁坐下,一同看着眼前自地底不断涌出泉水的水池。他里的水很清澈,里头还养有七彩的石子,在池旁,种了几株他不认得的树,枝哑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
  午后的时光,在他俩的沉默间缓缓流逝,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喝酒的模样。
  花朵的香气中,丝丝木黎散的香气渗入其中,爱染仰首看向顶上的晴苍。
  在这永远也不会消散的香气中,大地醉成一片,她很想问,在这片天空下清醒的人究竟还剩多少个?又或许,她才是最不清醒的那一个,因她始终都愚昧地期待着,终有一日,她的国人会从中醒来。
  有时,说谎是件好事,每个人的一生里,或多或少都会说谎,当现实的不如意与挫折,大过理想与渴望,以至于难以承受时,那么,说谎骗骗自己也好,那也算是一种疗心的药方,只是照这方子吃久了,除了会上瘾外,日后会变得更加难以面对现实。
  她拿过池畔的酒壶,仰首再急饮两大口。
  在鼓起勇气,去走过那片执意不让人通过的荆棘前,让她醉一点吧,就先让她醉一会,醉醒后,她就可以忘记无奈的昨日,继续坚持己念地大步向前,现下的她不过是想贪图一会的软弱,让她自己知道,在她努力不服输之余,她还是可以偷偷在暗地里卸下伪装,喘个气,或是蹲坐在地上,再次仰首寻找那道可以让她撑持下去的日光。
  她也有累的时候,也有迷失的时候。
  可她相信在这之后,她还是可以重新站起的,可以的,因为她向来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她从不是个轻易就服输的人。
  “你想哭吗?”石中玉看着她那双愈喝却愈清醒的黑眸。
  爱染坚定地盘首,“不想。”
  隐隐的笑意,出现在石中玉的唇边,他脱去鞋袜,也学她把两脚放进池子里,冰凉的泉水浸润着他,一股凉意透至他的心梢时,他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她在看遍也看惯丰邑的这些后,还可以在失望之余命自己冷静,并在人前抬起头,继续捍卫她的国家。
  水波缓缓荡漾,他的脚趾在水中与她的相逢,他揽住她的肩,与她一同看着眼前光影潋浅的池子。
  “告诉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爱染将头靠在他的肩上,淡淡地对他这么说。
  “陪我,只要像这样陪着我就好。”
  一朵洁白的花儿亭亭落下,在水面上泛起了一圈涟漪,爱染看着水面上两人相偎的倒影,缓缓遭那朵花儿模糊了。
  
  在这座处于沉睡的国度中,仍是有些清醒的人。
  乍闻爱染回国的消息后,一直在等待着她归来的人很快就找上她,来者是她一位好友织绘的未婚夫婿,特意进宫请她去见织绘一面。
  沉重的脚步停留在好友的家门前,爱染不太愿意想像,已吸食了木黎散多年的好友,现下的情况究竟是如何,但在织绘未婚夫的坚持下,她只好抱着一颗忐忑的心进去里头面对现实。
  “爱染……”躺在房中的织绘,一见到她,喜不自胜地朝她招手。
  爱染猛然倒抽口气,几乎认不出跟前这个眼窝深深凹陷,肌肤苍白到透出青色血脉,面容像是急速老化了二十多岁的女人,就是自小与她一块长大的手帕交,她离国才短短几年,怎么这个好友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站在她身后的男子故意出声咳了咳,爱染勉强定下心神,走至榻旁坐下,试图挤出微笑给这个一直在等她回来的好友。
  “你写给我的信,我都好好的存着呢。”在未婚夫的扶持下,织绘半坐在榻上,笑指着小桌上一只锦盒。
  “嗯。”爱染点点头,不知怎么地,聆听着织绘那沙哑如老妇的声音,她就是难以抑止那股强烈涌上的鼻酸。
  “你在信上说过的那颗石头……”织绘边看向外头边好奇地问:“他跟你一道回来了?”
  “是他把我拖回来的。”爱染试着不要把目光直接与她相接,压下那股想哭泣的冲动。
  她歪着头问:“他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
  “回来这后,就什么都瞒不了他了,就算我不说,他用看的也明白。”还能怎么瞒?一踏进国门,就什么都瞒不了。
  “他嫌弃你了?”织绘好不担心地问,就怕石中玉也跟其他中土的人一样。
  “没有。”爱染微笑地拍拍她的手让她安心,“他说他会陪在我身边的。”要是石中玉真这么简单就放弃她的话,他早该夺门逃出这个国家,而不是待在她的宫里乖乖等她。
  “那就好……”她安心地吁了口气后,又想起一事,“对了,你已经把心底的话告诉他了吗?”
  爱染不自在地别过眼,不太想在她的面前承认。
  “以前,我像你一样,有些话,总认为说出口就是一生一世,就是因为太珍重,所以才一直不敢轻易说出口。”相当明白她个性的织绘,边说边抚着未婚夫的手,“别人都问我,不说出来,对方怎会知道?我想了很久,后来我才明白,日子天天在过,人也是一直在改变,每个人,每天都可以有很认真的一生一世。”
  爱染抬起头,看着他俩相依扶持的模样,哽住声的她,难过地看着已经因木黎散落到这种地步的好友,到这时都还在为她担心。
  “你的性子就是这样,某方面很大胆,可某方面却又胆小得很。”织绘殷殷地问:“告诉我,你有认真的把你的一生一世,告诉那个你必须让他知道的人了吗?”
  知道她想劝什么的爱染,哽咽地说着:“我会告诉他的,我会的。”
  “千万别像我一样,在快错过前才后悔,可却已来不及甩脱掉这一身的遗憾……”她颤抖地伸出藏在衣袖里的双手,“爱染,你看看我,看看我成了什么样…”
  爱染心疼地看着以往丰润的一双手,如今瘦骨晚崎得有若风中枯枝不断颤抖,她紧握住那双太过冰冷的手,急速的抽气与她细碎的泣音交织在一起。
  “爱染。我不想这么早就死,我还不想死……”织绘张大了眼,眼中布满了懊悔的泪光。
  “我会想法子帮你戒瘾的。”爱染沉声地表示,坚定的语气像是下了什么决定般。
  “救我,你要救我……”再也藏不住悸怕的织绘,下一刻哭倒在她怀中,两手紧攀着她怎么也不肯放开。
  “会的。”爱染轻拍着她,“我会的。”
  像是拂开了多年来始终罩在面庞上的黑纱般,在这日,爱染突然看清了眼前急需她去改变的一切,以往她总是找不到的信心或是大刀闻斧的决心,在那一双太过瘦弱却握紧她的小手中,全都缓缓流至她的身上。
  每个人都有这个陋习,她就和其他人一样,当所预期的事情难以达成时,就会找一些借口,好去说服自己办不到,这样一来就不需去做、去面对失败了,其实要承认做不到是很简单的一件事,而去做过后才说做不到,这才是真正困难的一件事。
  这些年来,她就像个还没上战场,就直接喊输的土兵一样,一开始就认定她无法救回她所有的亲友与国家,直接选择了逃避,从某方面来看,她早就已经输了,于是丰邑愈陷愈深,她愈逃愈远,两处地方停滞了两种伤心,而在这两个地方,都躲藏了受了伤的人。她明明就是个会治疗他人的巫女兼药师,为什么她就是一直不肯治治自己?
  她不该是这么软弱的,更不该不战而败。
  甫踏出织绘家的大门,爱染迎面就见着了等在外头的石中玉,在夕照下,金黄色的光影在他的身上染了色,看起来像是一盏为她等候的灯,一股暖意顿时涌上她的心头,她迫不及待地走向他,走向这盏为她温暖和明亮的灯。
  “你怎知道我在这?”
  石中玉指着屋顶上的爱鹰,“怕你迷路成性又走失了,所以我叫它看着你。”
  她默然地看了他许久,而后主动牵住他的手,拉着他与他并肩缓缓走回皇宫,一路上,他俩谁都不想说话,只是将彼此的掌心握得很紧。
  陪着爱染回宫的石中玉,与她一同回到她的寝宫,坐在无言的她面前,仔细地瞧着脸上写满心事的她,在瑰丽的夕彩映上她的容颜时,他看着她那一根根都被映照得发亮的发丝,他的指尖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般,主动穿梭在她的黑发中,再游移至她的下颔,抬起一直垂首不语的她。
  她的模样看起来像是累坏了,可是清明的眼眸,却比以往还要来得有神,石中玉看不出她在想些什么。
  “很久以前我就想对你说了。”爱染决定在今日把心事都对他托出。“在你面前,我其实一直都很自卑。”
  “自卑?”
  “你也看到了,这就是我的国家。”她自嘲地笑,起身走至窗栏边,由上往下看着浴沐在夕色下的雪白城市。“举国上下都深陷在木黎散瘾中无法自拔,别说风骨了,就连自尊都没有,而我,就是来自这种国家的人。”
  “爱染……”他来到她的身后,叹息地伸出两掌环住她的腰。她看着远方,自言自语般地道:“中土的人为何都像应天那般讨厌我就是因为我来自这儿,其实也难怪他们瞧不起我,因为在中土人的眼中,丰邑就是这样一个令人不齿的国家。”
  “但你不是他们,更不是丰邑。”他收紧双臂将她压进怀里,试着想提醒她她还有个依靠。
  像是感受到他的贴心般,她无意识地抚着他的手臂,继续把那些窝藏在心中的话全都道出。
  “这些年来,我很想回家,可又不愿回来,因我不愿再看到神智不清醒,或许早已因药了智,连有我这女儿都已忘了的父王,我更不想看到这座必须向他国摇尾乞怜,以求继续醉生梦死的国家。”
  若是他的话,他也不想回来。
  可根终究是根,再怎么否认、再怎么不愿去想也是徒劳,就像是浮萍的游子终想归乡,可真要回来面对不堪的事实,这负荷,又宛如千斤般沉重,他不知道现下在她这肩上,希望与失望的重量,到底会在何时压垮她。
  “我该谢你带我回来的。”爱染转过身仰首凝睇着他,“因为,我一直在挣扎,也一直在想,我究竟还要逃避它多久?除了被卖到帝国以求苟安外,我到底还能为这个国家做些什么?在回来这后,我记起了我的身分,我是丰邑的公主,就算希望再怎么渺茫,我这是有责任把这个国家从沉沦中拉出来。”
  他不舍地抚着她的面颊,“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烧尽国内所有的木黎树。”就算木黎能为丰邑带来无比的财富,她还是要毁了这可令丰邑兴盛繁华至顶点,也可令丰邑坠入万丈深渊的树。
  石中玉挑高一眉,“只这样?”这么做虽是治了本,可那些深深倚赖木黎散的人怎么办?他们可不会就这么任她毁了他们的仙树。
  “我需要你的帮忙。”从不曾跟他要过什么东西的爱染,头—回恳求地握着他的手希望他能成全,“请你回朝和陛下商量,让你派兵来此强迫丰邑的人戒瘾。”只靠她一人当然做不来,要戒那些人的瘾,就得先派兵搜出城中所有的木黎散,再将百姓们集中管束一阵日子,以让他们度过戒瘾的痛苦期,在这方面,非动用到庞大的兵员不可。
  他很爽快,“好。”
  “别答应得这么快,这事有风险的。”她沉沉地吐了口气,“我说过,你这人老是做事不考虑后果。”她都还没说后果他就答应得这么快。
  “我也说过凡事要做了之后才知道后果。”
  “你不怕丰邑的人因此对你或你的兵士们下咒?”他以为近百年来,为什么都没人敢要求丰邑人戒瘾?
  “哼,先别说我的命硬得很,那些连力气都使不上的丰邑人,还有哈法子能像你一样玩诅咒这玩意?”石中玉用力哼了口气,说得像是有十成十的把握,再侧首偷偷瞄她一眼,“再说,我的命要是不够硬,还有你能克他们。”
  “石头……”
  “别又问我为什么要对你这么好那类的问题,那事我早对你说过了。”他告饶地举高两手,阻止她又问那些有的没有的。“我这人,就是这么简单也这么自私,其实我才懒得管丰邑会变得如何,我在乎的就只有你而已,我说过,在我身边,你只要快快乐乐的过日子就行,倘若丰邑令你这么不快乐,那我出手摆平它就是,省得你一天到晚不开口同我说话,害我闷得几乎快跟你一样成哑子,你也知道,不能唠叨对我来说是件最痛苦的事。”
  丝丝的笑意藏在她的唇角,“终于承认你长舌了?”
  “我认了行吧?”他撇撇嘴,认得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
  “石头。”爱染倾身靠在他的胸膛上,有些不安地环紧了他。
  “嗯?”
  “我俩的事……”她一直在想织绘对她说的话。“若我一直不对你点头,也不嫁你,你会怎么办?”这些年来她始终不肯给他承诺,而他也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得到一个落实的答案,她有些担心,她会不会因此而错过了。
  早就已经认命的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我只好像颗石头一样,傻傻的继续等下去了。”
  她怔了怔,难以言喻的感动,顿待将她的心充斥得再也难以容得下任何别的东西,她忍不住伸出双手捧住他的脸,拉下他细细地在他的唇上吻了一遍又一遍。
  “这是……哪一顿的点心?”石中玉的眼珠子骨碌碌地转了个两圈,有些受宠若惊地问。
  “消夜。”她在他的耳畔说着,还咬了他的耳垂一记。
  “天候还早不是吗?”他瞄瞄还未下山的夕阳,半拖半把地将她带离栏边,并不打算浪费她难得主动的投怀送抱。
  “今晚提前开饭。”她的眼底闪烁着笑意。
  石中玉将她压进敦杨里,悬身在她的身上问。
  “哪,其实你很爱我是不是?”
  爱染两手抚着他的肩,看左看右就是不肯看他的眼。
  “说嘛。”他在她的唇上亲了一下鼓励她。
  “不说。”她双手环住他的颈项拉下他,绵绵密密地接续他的吻。
  石中玉朦朦胧胧地想着,她只是不肯说,却从没有否认过。
  她老说愈是得不到的愈珍贵,与其得到后再失去,她情愿别拥有太多,她的性子就是这样,明明就是喜欢,却总不肯说。
  “再给你一次机会。”他边褪下她的衣裳边吻上她的肩,“真不
  说?“
  “改天再对你说!”
  哗啦一声,一道水波划过清晨刺眼的晨光,直飞向眼前的温香软榻,将榻上一堆在药劲下睡得舒舒服服的人泼湿成一团。有样学样的石中玉,大清早就直闯丰邑王的后宫,站在丰邑王的榻前亲切地叫他起床。
  “醒了吗?”在丰邑王被泼醒时,他弯身再拎起另一桶水,在他的脚边,还准备了十来桶清水备用。
  “谁?你是……谁?”丰邑王打了个大大的呵欠,问完话后,也不管是否一身湿淋,再次闭上眼缩回铺着毛毯的软榻上。
  “帝国南域将军,石中玉。”规规矩矩地把名号报上,发现对方又去梦周公时,马上将手中的水再泼向他。
  连连遭泼了两回,丰邑王面有愠色地睁开眼,赫见躺在他身旁的臣子们,全都遭石中玉给拎起赶出去。
  “你……来这做什么?”他揉着眼,还是一脸昏昏欲睡的模样。
  “我来找你把爱染嫁给我。”石中玉站在他的面前将他拎坐起,边说边再将一桶水往他的头上浇。
  再浇下去这儿就可以游水了……坐在睡榻已变水榻上的丰邑王,自口中吐出一堆水,伸出一指拨开额上一条条的湿发,在石中玉把脸近悬在他面前时,他终于能够凝聚起意识。
  “你说什么?”
  “把爱染嫁给我。”他老兄再次重复,
  “不行……不行……”丰邑王面色急急一变,有些恐惧地对他宜摇着头喃喃。
  “不嫁给我的话,你女儿就亏本亏大罗。”石中玉皱眉地一掌按住他的脑袋,阻止他再继续转来转去。
  “你占了她的便宜?”有些明白他话意的丰邑王,听完连忙抬首看向他。石中玉一脸幸福地大大点了个头。
  “都吃干抹净了。”昨晚爱染准备的消夜太丰盛了,若不是他急着提亲,他才不愿爬下爱染的床。
  丰邑王深吸口气,固执地继续对他摇首,“不行……还是不行。”
  “反正都生米煮成熟饭了,嫁啦!嫁啦!”他开始发挥缠功,劝哄地揪着丰邑王的衣袖拉来拉去:
  “我……我不能答应……不能……”因药效的关系,丰邑王抖了抖身子,把话说得模模糊糊的,可脸上那份恐惧却没有因药效而遭掩盖过。
  石中玉将两眼一眯,“为什么?”怎么搞的,不过是要他嫁个女儿而已,这老家伙在怕什么?
  他面有难色,“你的皇帝他……”
  “陛下不许你将爱染嫁给我?”话听至此,石中玉再迟钝,也明白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了。
  早就知道这回事的爱染,站在他的身后两手叉着腰问。
  “你就不能死了那条心吗?”她还以为他说的提亲不过是想拐她来丰邑的借口,或是随口说说而已,没想到他还来真的。
  他回首看着她,眼底一派顽固。
  “不能。”她以为他姓石是姓假的吗?
  “皇帝是为了你着想。”爱染完全能够体谅,为何皇帝要为了石中玉而威胁她父王。
  他不满地撇撇嘴,“我不需要他人来替我着想。”多事,什么时候他的私事也要皇帝插手来管了?
  “爱染……”愈听她的声音愈觉得耳熟,遭睡意来袭的丰邑王,勉强睁着眼想看清楚眼前的她。
  她侧首轻问:“你认得我了?”
  “我……”残存的药劲仍在他的体内,他的眼神朦朦胧胧的。
  “喂——”石中玉有些闷火地想再提桶水浇醒他,好让他认一认多年未见的女儿,但爱染却一手挡下,示意他不必这么做。
  “你睡吧。”她掩下眼底的失望,不指望连眼都快睁不开的他神智能有多清醒。
  遭睡神抽去全身力气的丰邑王,马上又倒回湿成一片的榻上。
  “好吧,你们父女俩有话可以日后再说。”像是要提醒他的存在般,石中玉扳正爱染的身子与她面对面,“但我的事你还是得先解决一下。”
  面对他的不死心,爱染有些头痛地抚着额,“皇帝都不准了,你还想如何?”
  他自信满满地哼了口气,“不如何,我就烦到他准为止。”不准?她以为他的唠叨只对她一人管用而已吗?
  “我说过很多回了,我是个巫女,祖先乃魑魅,命中主丧带克,谁若娶我过门,谁就——”她只好把那套不知已对他说过几回的说词再搬出来,但话还没说完,就遭一阵直达天听的吼声给盖过。
  “我的杀气够重了,就算你上克父母下克弟妹克遍天下人你也克不了我!”她有点犹豫,“但……”
  “难道你非要我把全天下算命的都找来替我证言你才愿信?”他简直想捏死她。“都同你说过几百回了,我的八字重、命太硬,就算有十个你也克不了我半分!”
  “口气这么凶?”一直被响雷轰在头顶上的公主殿下,扬高了柳眉火气也很旺地问。
  “就是这么凶!”每次跟她说到这个老问题,心火就烧得无法灭的石中玉,不自觉地在她的面前愈吼愈大声。
  她把头一甩,“那你找别人嫁你好了。”
  “谁要嫁谁?”睡意浓浓的丰邑王,在他俩正准备轰轰烈烈地开吵前,窝在一旁揉着眼问。
  “没你的事!”他俩异口同声地把第三者给轰一边去。
  丰邑王无辜地看着那两名吼完他,又再次相互对瞪的男女,半响,他打了个呵欠后再次倒回去。
  “这样好了,咱们都干脆点。”石中玉两手环着胸,把下巴拽得老高,“一句话,嫁不嫁?”
  “你是四域将军,你的婚事得由陛下作主才行。”她强迫自己捺着性子,免得她会想亲自敲开他的头让他清醒些。
  “他早把你赐给我了!”他搬出狮吼的功力,再一次在她耳边大声地提醒她。
  爱染定定地看着他,将他坚执的模样深烙在脑海里,为了他,难忍的痛意泛满了心梢,她努力地将清晨空气中甜美的气息吸进肺里,补足她一直提不起的勇气,好将那件她无法启齿,自她担任巫女起就知道的事实告诉他。
  “巫女无法生育。”自小到大,她所吸嗅过的药物不知凡几,也因此,她的身子早就与常人不同,每个曾像她一样担任巫女者,都因此而没有子嗣。
  愕然的石中玉还没开口,一旁的丰邑王又抢着问。
  “你不能生?”
  “你睡你的行不行!”石中玉火大地回吼,干脆拎起一旁空了的水桶扔至他头顶上,杜绝再次遭他骚扰
  爱染神情落寞地垂下脸庞,“我并不想瞒你,但我这辈子,都不可能为你生个一儿半女。”皇帝是多么珍视石中玉这名爱将,当然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石中玉无后,也就是因为如此,皇帝在发现石中玉对她有意时,才会派人找上她与她父王。
  “就为了这理由?”与她预期的有所不同,得知事实的石中玉气急败坏地摊着两掌,“你居然就为这理由而折腾我这么多年?”
  她呆了呆,看他两手扯着发,气岔地在殿上跳来跳去。
  她试探地问:“你……觉得这问题还不够严重?”基本上,只要是男人,听到这种事不都会打退堂鼓了?
  “严重?”他忿忿不平地冲至她的面前,只差没对她喷出两道烈焰。“这一点都不重要好吗?”搞啥呀,他还以为有什么天大地大或是惨绝人寰的问题,结果……就为了这小不拉叽的理由?
  天哪,好冤,被吊上吊下这么多年,所爱的人始终不肯嫁他,就为了这回事?早知如此,他八百年前就应该问个清楚,省得他白白被她浪费这么多年!
  “是……是吗?”她愣愣地应着,还没自他激烈的反应中回魂。
  “我伺候你都来不及了,哪还有间情再去伺候什么小萝卜头?”石中玉摆出一脸被害者模样,扳着手指头开始数落她,“你是嫌我石家人口还不够多吁?九宗十八族耶,算算不知有几百人,光是为了喂饱这一大票人我就已经累得像条狗了,还生?好生来跟我抢饭吃吗?”
  抢饭吃?他就只怕有人会同他抢饭吃?
  爱染晾着白眼,没好气地瞪着眼前这个气到鼓胀着脸颊的男人,发现这男人的思想本就不能以常人的常理来推断,而他脑中所运转的东西,也绝不会是常人会去想的那些。
  她到底是捡到了什么怪石头?
  发完火的石中五指着她的鼻尖,“哪,姑娘,你已经够对不起我了,现下我再给你一次良心发现的机会,嫁不嫁?”
  爱染忍耐地屏住气息,盯着那根嚣张地在她面前晃来晃去的手指头。
  “你居然还考虑?”他愈想愈不甘心,索性撩大了嗓吼给她听,“再不答废我的话,别怪我没事先通知你,到时我押也会挣着你嫁!”
  向她求亲还敢用吼的?
  下一刻,爱染微眯着眼,先是以一拳揍偏他摆出的大凶脸,再把心一横,豪气干云地指着他的鼻子对他宣布。
  “把你刚才的那些话告诉皇帝,他准,我就嫁!”他都不怕死,也不怕无后了,那她还有啥好怕的?好,命硬是不是?她才懒得再替他着想些什么!
  “说话算话?”被揍得嘴角有点歪的石氏仁兄,不信任地睨她一眼,“喂喂喂,你可是个公主喔,说出口的话可是千金之言,你保证你绝不会改口反悔?”
  她冷冷低哼,“到时伟大的石将军您别后悔就行了。”嫁就嫁,谁怕谁呀?他能不能过皇帝那一关还是个问题呢。
  “行!”他把话一擂,下个动作即是伸出手往她的臂膀一勾。
  爱染不解地被一脸兴奋的他拉着走,“你拉着我上哪去?”
  “再补一次洞房。”现下他的心情比殿外高升的艳阳还要灿烂。
  当下红了一张脸的爱染,赶紧拉住他,左右四看了一会发现没人听见后,拉过他的衣袖小声地在他耳边抗议。
  “都还没成亲哪来的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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