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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报告政府

_7 韩少功 (当代)
  看着他的背景远去,老寅在小店里还坐了一阵,把碟子中最后几颗花生米吃完,连花生皮的碎屑也一一捉拿。
  店主说,你不会把碟子也吃掉吧?
  他默了一阵,深深吸了口气,很晚才起身。
  十
  芹姐也来到边山峒,带来了重要的消息,准确地说,是重要案情:老寅多年前那个《天大地大》终于找到了,不过是出现在别人的乐曲里,出现在国外好些城市的音乐厅里。到底是哪个外国,她一时日本一时英国地说不清楚,拍了几下脑袋,说反正是一个外国,你怎么能不知道?
  交响曲的作者,就是当年从她手中拿走本子的人,那个姓魏的作曲家。芹姑娘不明白一个温文尔雅的老师怎么可以拉这种臭屎,不明白这种臭屎怎么沾到自己身上。她就像看见一个娃崽被活生生地改名换姓,活生生地被陌生人牵走,而自己不明不白当了一回拐骗犯的帮凶。当年还有比她更蠢更笨以及更冤的帮凶吗?还有比当年那更欺负人的事吗?她傻呵呵地请客人吃了饭,把大包小包土产送到车站,为对方一行三人买好了车票,再把孩子亲手交给了主凶。
  她没有料到,老寅根本不记得什么剧本不剧本,甚至不记得任何往事了,一见到她居然兴高采烈:“杨裁缝又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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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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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心里一凉,“毛老师,你不认识我了?”
  “你不是杨裁缝?”
  “你再仔细看看。本大姐怎么是个裁缝?”
  “我晓得了,你不是杨裁缝,是信用社的秋姑娘。这下对了吧?”
  “你就不记得县剧团里有一个芹菜?”
  “你是说芹姑娘?”
  “对啊,你仔细想想,就是那个没文化的大歌星莫小芹。你的歌差不多都是由我来唱的,你不记得了?你的军功章有我的一半,我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我们差不多是狼狈为奸,互相勾结,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老寅的目光一亮,把来客再仔细端详。“芹菜?莫小芹?不,芹菜没有你这样白,也没有双眼皮。你不是芹菜。你顶多是酸菜。”他干笑了一声,“你不要以为我不喝酒了,脑壳里就只有石灰渣子。昨天我一看那块地,说顶多一亩三,三伢子还不信,结果呢,他敢不服?”
  “我真是芹……”她急得要跺脚。
  老人把客人往屋里带,跨过晒着干豆角的篾垫,跨过屋檐下一只懒懒的老狗,跨过一条磨损得深深下陷的门槛,一路上自说自话。“芹菜,芹菜是个好仁义的姑娘,去年还来接我去城里做客,太客气了。她要带我去看什么公园,啊呀呀,坐什么转转车,吓死人的。她晓得我喜欢吃猪脚,一锅猪脚焖得烂烂的,还放了茴香。她晓得我最喜欢一碗苋菜梗子炒辣椒,硬是给我炒了两大碗,一定要让我吃个厌。她晓得我平生就好一口酒,把头锅大曲准备了一坛子。可惜,可惜啊,我没有口福,血压太高,戒酒已经八年啦,不能喝了……”
  他没忘记递来一碗茶——缺了口的破碗里,有一圈黑垢印子,还有一只漂在碗边的苍蝇,差一点让客人当场翻胃。他没有注意到这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自己头上的蛛网,手上的血口子,还有白花花的胡楂。他半张着牙齿不全的嘴,朝着阳光花花的门外无限神往,似乎阳光深处有昨日的苋菜梗子炒辣椒。如果没有人从旁打断他,那张老牙错杂的嘴僵在那里,可能很快会流出一丝涎水。
  女人咬住嘴唇,急急戴上墨镜,但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一颗泪水从墨镜后滚落了下来。她久久地不再说话。
  女人留下来了,为主人做了一顿饭,还去溪边洗刷了主人的几件衣物,洗得自己一只手已经酸痛得举不起来。她看了一眼水中倒影,觉得自己不过是老了一些,不过是做过一两次整容,老人怎么就不认识了?一个神经兮兮的老人,当然也会忘记她的种种劣迹,比如舞台上裙子垮落的笑话,比如商店里的大打出手和赔礼道歉,比如要把所有小男人都搞疯搞废的出口狂言,这倒也好,应该说很好。她不知道信用社的秋姑娘是什么人。老人问起一笔粮食款,当然是问秋姑娘,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老人又问起一个姓黄的什么人,大概还是问秋姑娘,她也支支吾吾混过去了。她只是擅自作主,把主人两件太破的裤子甩到林子里去了,好像这两件男人的裤子使她眼下大丢脸面。“反正是秋姑娘扔的。”她恶狠狠地把责任推给了别人。
  她吃了菜园里一根黄瓜,发现这里除了床下的一堆南瓜,除了屋子里的一种猪食和猪粪的隐隐酸味,不会有她要找的东西,连一张纸片也不会有。一个朋友曾经告诉过她:找到原稿才算拿出了亲子鉴定的基因样本,抓住拐骗犯才有希望。
  “毛老师,你今天硬要害死我了。你仔细地想一想,你就不记得一个叫《天大地大》的山歌剧?是你自己写的,你一点印象也没有?”
  “记得的。”老人笑了,“曲子不都在省里的杂志上发表了吗?他们好客气,寄来的稿费,五角钱,还得到花桥镇的邮局去领。你说我的面子大不大?我走到那里要半天,走回来要半天,名声好听得很:领稿费。”
  芹姑娘哎哟一声,像是遭受了电击,但还是不死心,“你还记不记得歌剧《刘三姐》?你以前一提到就眉飞色舞的歌剧?你把脑袋拍一拍,搅动搅动,再想想。”
  “刘三姐?就是电影里那个刘三姐吧?”老人抹了把脸,“了不起的劳动模范,不容易啊。一个婆娘,带着大家修水利,开公路,回来还受老公的气,做了饭还挨骂。她老公像个鸦片鬼,没有什么用的。”
  “不行不行,你是真癫了,同志。以前人家还说你是刘三弟,你看你看,现在你连刘三姐都忘记了……”
  老人没再回话。来客一看,他已经耷拉眼皮,半张嘴,歪着头睡了过去,脸上还僵住了一个浅浅的笑。
  女人翻了个白眼,知道奇迹不再可能发生。陪同前来的乡政府小秘书说过这一点,她眼下才真正相信。她只得不辞而去,临走时扯两张钞票给小秘书,请他给老人代买几条裤子,又留下一个Y字形的东西,说是物归原主。“音叉。这个东西叫音叉。”老寅醒来后没有忘记它的名字,只是不知道它有什么用,不知道它与自己有过什么关系。回头一看,身后已没有人,嗅一嗅,女人的气味也没有了。
  他把这个钢质的小棒左一搓,右一捏,在石头上磨了磨,又凑上去嗅了嗅。“可不可以做个鱼钩?要不,做个门钩?”
  不久以后,芹姐再次来到这里,带来了录音机和磁带,还带来了一个据说可以施魔法的巫婆,想让老寅恢复一种回忆和辨认的能力。但她来迟了一步,发现老人已经患病去了医院。她看见地上还有包谷,还有红薯,在等待主人来收获。她看见一张犁插在地边,在等待主人来把扶和推动。小路上堆放着一些刺柴,据说是堵野猪的路,防止它们来吃包谷。地头的一个草人,据说是阻吓鸟雀,不让它们来啄菜籽。一抹阳光从山头投照过来,使草人的一件小红衣耀眼夺目,勃发出呼啦啦的一团红光——这是一件女装,做成了大襟式样,用一条旧背心改成的,看上去精神得很。如果芹姑娘没有猜错,草人的小斗笠下,棕绳是两条大辫子,胸前别的一块塑料布则是随风飘荡的手帕。尽管日晒雨淋已经模糊了色彩,她还可以依稀看出草人脸上的一抹口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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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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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不是草人的眼睛画得太像两颗煤球,如果再给它加一个双眼皮或者一对耳环,她觉得它简直是绝代佳人,而且似曾相识。
  小草人的背景,是一片遮天蔽日的山林,有积云之下的灰暗和浓重,也有雨雾洗刷出来的清晰,远远的一片树叶似乎都纤毫毕现。正因为看得太清楚,山林就给人一种正在逼近的动感,恍惚之际,像是大地突然立起来,推过来,要把草人一口吞下。
  什么人来了。她听到了嚓嚓的脚步声,吃惊地回头,发现路上什么人也没有。只有一阵山风吹过,清凉,湿润,甘甜,还杂有一丝新草的辛辣。一条大胡子黑狗跟在她身边,偶尔舔一下她的鞋跟,似乎认识她。
  “你听到什么了?”一个女伴注意到她的紧张。
  “我刚才听到了脚步声。”
  “我什么也没听到。”
  “是我听错了?”
  她们带着巫婆走下了坡,走向山口,又听到了身后嚓嚓的声音。她再次回过头去,发现路上还是什么也没有,连狗也不见踪影。
  十一
  芹姐这些年日子过得有点含混,说不出个一二。自从皮下脂肪有点与她过不去,加上有一批更野更浪的歌手出现,她在歌舞厅风光的好日子已经结束。她去柳老师的公司混了一段,后来说生意场上没有什么意思,很快就扬长而去。不过,这只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柳老师的新夫人大骂狐狸精,操着一把剪刀把她赶出了公司。她也去中学代过课,后来说学校生活太呆板,校领导不重视艺术,虽然一直想把她正式调过去,但她考虑再三,不想舍弃自己亲爱的舞台。不过,这还是她的说法。另一种说法是她不识谱,不能胜任音乐教学的工作,在文化测试中又分不清法院与公安局,把克林顿当作一种冰箱的牌子。即算她不曾带着学生们去喝酒和偷花,校方也根本不打算留她。
  有两年,她甚至销声匿迹,去了什么地方,去做了些什么,比方是不是真去了省里参加业务进修,也是说不清的。或者说是说了,口气不怎么肯定。只是喝酒的本事见长,罚别人酒的本事也见长,一上桌,要大家用舌头舔鼻尖,要大家靠着墙拿大顶,做不来的,你输啦,喝,给老娘喝!
  她好像还是剧团的一员。此时的剧团好像也还存在着,只是大不如前,一旦发不出工资,几个女演员就临危受命,身上穿少一点,香水喷多一点,到领导或老板的办公室里扭一扭,或许能啄回一点赞助。到了后来,钱啄不动了,剧团门口加挂过“艺术幼儿园”的招牌,还加挂过一块“艺术殡葬服务有限公司”的招牌——虽然晦气,但进出大门的人也只能忍着,装作没看见,或者权当是烈士家属的光荣匾,虽与死人扯上关系,但没有什么不光彩。这个世界总是要死人的吧?死人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个丧礼吧?丧礼也没有什么不正当,而且总是要有人哭甚至有足够的哭吧?这就对了。没看见吗?如今天大地大不如钱大,有些家户相互讨账的争吵越来越多,丧礼上的泪水却越来越少,演员们刚好填补感情空白,洒向人间都是泪,接管了千家万户的悲痛。
  他们不仅有一口可以出租的水晶棺材,不仅有布景、乐器以及音响等全套行头,还有表情的专业,很快就练就一套本领,包括催哭、领哭以及代哭的熟练技能。刚才还大唱《亚洲雄风》和《年轻的朋友来相会》,一换曲子,男声部,女声部,预备,走——眼泪说来就来,悲声说放就放,比有些孝子孝女们还要尽责。他们即便有时过于疲劳或者疏忽,忘了哭词,或者哭走了题,但节骨眼上一般不会失手,能准确及时地涕泗交流扑天抢地。男声女声提起来,再提起来,泪水是真的,鼻涕是真的,真像死了爹娘,这一条令人惊奇和满意。他们常常哭得女人们鼻子发酸,连角落里的狗和猫也被折腾出面容凄惶。
  哭得好!用本地人的话来说,文艺道场合算,不像和尚道师那样偷工减料,也比老式道场更为现代化。
  芹姐有时参加演出,有时也参加哭丧,有时又不见影子,不知去了哪里。她已是半老徐娘,但兰花指一挑,粉面恰到分寸地一倾,手帕在空口划出一道弧线,一开腔还是能令人心动。哀调是她的拿手好戏,能唱出很多套路。“霎时间天昏地又暗,爹爹爹爹你死得惨……”歌剧《白毛女》里的哭诉,有时也能成为临时即兴,一顺心就给你们免费加演。长哭当歌,她手帕捂脸的时候,每一个哭音入腔入调,转上七八个弯,上下游走,牵肠挂肚,酣畅淋漓,完全是创新一代哭风,是孝悌情感音乐化的嘎嘎独造——不愁人们不来围观,也不怕别的殡葬公司来抢业务。凭着这一条,她名角架子还能留下几分。根据明码标价,别人一个“点”要哭四十分钟,她可以少哭一半;别人有时需要披麻戴孝地跪哭,她从来只挂一条黑纱坐哭。如此等等,是一位哭星的特权。
  她还有些特别讲究,比如见遗像上獐头鼠目歪瓜裂枣的,就决不出场迁就,而且陪死人不陪活人,卖哭不卖笑,不像有些人什么钱都赚。有一次,一个来喝吊酒的路桥建筑老板不知趣,自称以前是芹姑娘的歌迷,仗着曾经对剧团有过赞助,下巴始终抬得高高的,没等丧礼结束,就要她一起去“卡拉呵嗬(OK)”。她装作没听见。对方后来又请她到包厢吃酒席,谈笑之间,把她的手偷偷摸了一下。芹姑娘本来可以装糊涂,可以假惊讶或者假生气,把场面敷衍过去,捞一把也未尝不可——一杯酒一百块哪,半老头子要她陪十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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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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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这一天她特别烦,突然揭了对方的假发,在他的秃头上摸了一把。
  对方吓了一跳。
  “你摸我的手,我就摸不得你的头?”她瞪大眼。
  酒席上一片大笑,使半老头子脸上胀成了猪肝色。别说是占便宜,这个曝光秃头逃都来不及了,谁知道这个疯婆子还会怎样?下一步不会大庭广众之下揪着他的耳朵骑上他的头吧?
  “喝酒喝酒,”她决不让对方逃走,打定主意进一步调戏和蹂躏,“你的一百块钱呢,拿出来呀,让我看看,是真钱还是假钱?”
  大概是护主救驾有责,一个管家似的男人冒出来了,“芹姑娘,我原来一直以为你羞花闭月沉鱼落雁,以为你们文艺工作者五讲四美……”
  “停,停。”她伸出一个指头,“更正一下:赚死人钱的,不是什么文艺工作者。”
  “难怪,死人钱赚多了,一开腔就像是棺材里跳出来的,人不分上下,话不分好歹。”
  “是啊,我一睁眼就看见死人,看你也是个半死不死。”
  “你们看看,一张嘴是茅厕板子。”
  “不光是茅厕板子,还是毒药罐子。”她突然扭扭腰,挤出一脸媚笑,“大哥,你那癌症心肌梗什么的,还没查出来啊?还有你那肝硬化,脑血栓,不赶快去查?再不查就晚啦。我就等不急啦。”她看见对方的脸色已经由红转白,“大哥,你再忙也要想想后事了。你不要骗齐老板的钱,不然的话,到时候齐老板哪会来哭你?你也不要到外面沾花惹草,不然的话,到时候你的老婆只会找你的存折,也不会来哭你。你尤其不要得罪下面那些打工仔,到时候你总要有人抬棺材吧?总要有人挖坟筑墓吧?”她兴冲冲地喝下一口,看见对方的脸色已经白中有青,寒光闪闪,硬邦邦的,是从冰箱里搬出来的冻肉模样,“到那一天,要是不请本大姐来假哭几声,你麻烦大啦……”
  她字字割血,一口气把对方呛得结结巴巴。那堆冻肉瞪大眼,挣扎着站起来好像要动粗,但啪嗒一声,自己先摔了一跤,哎哟哎哟地没起来,发现手机也摔在地上,于是忙着找什么手机部件。
  看到这样的狼狈和混乱,她大出一口粗气——什么东西?呸,撒娇都还没学会,就想同老娘来过招?
  她得意洋洋走出店门,被冷风一吹,快意里不免又有几分委屈。她今天有点邪,一开口就是大粪腔,如果再跳起来一插腰,不是个母夜叉是什么?她其实并不愿意这样。在很长的时间里,她讨厌男人但也愿意逗着男人玩玩,但她知道自己已经与男人越来越远了。她的举手投足可能还有点形,还不那么难看,但目光肯定已经粗粝,脸色肯定已经僵硬,浑身都是灵堂里的香灰味、蜡油味以及炮仗味,挎包里还藏着经常要用的黑纱。有了这条黑纱,全身就断了电。没有电的假笑,怎么说也是操着玩具枪抢银行,是拿着假钞票做买卖,人家可能行,但她不行,心一虚,只能带着香灰味夺路而逃。
  一个同事来找她,要她上车再赶一个场子。于是她和同事们嚼了些方便面,撑着雨伞上路,在车上颠簸了一阵,掐着时间赶到另一个灵堂,看到了另一张遗像:其实是很多以前的一个同事,前不久死于车祸。她心里一动,想起自己当年的剧团和舞台,想起死者曾经教她读谱,禁不住痛痛快快真哭了一场。她哭自己一个大美人如今却落到了代人哭丧的地步,哭男人既不同意离婚又不断欠下赌债,还哭自己的女儿个子矮小脾气古怪……哭过点了,还止不住泪流。主家没注意她照例乱了哭词,不知她如何这样伤心,大为感激,往她衣袋里多塞了一个红包。
  红包就红包。红包是个好东西。她已经赚了很多红包,然后把红包一次次花出疯狂补偿的快感。面膜一次做两轮。冰淇淋一次吃两个。皮鞋一次就提回三双。衣服是眼都不眨地买回来然后眼都不眨地送出去然后再眼都不眨地去买。一百块一件的衬衣,太便宜了。六十块钱的丝巾,那不是白送吗?要命的是,也许是带黑框的遗像看多了,眼下看任何人,眼里就闹鬼,一走神,视野中就有阴阴的黑框子就位。她揉揉眼睛,发现一个个陌生的面容都像在黑框子里迎面而来,一个可能将要死于车祸的遗像卖给她冰淇淋,一个可能将要死于毒大米的遗像给她做面膜,一个可能将要死于中风的遗像正在推销皮鞋并且打出一个喷嚏。悼词上他们的享年将是二十岁?三十岁?五十二岁还是八十六岁?……她不是给遗像多付了钱,就是给遗像少付了钱。
  “你是一个能够偷看未来的巫婆吧?”女儿有次突然冒出这一句,吓了她一跳,发现女儿正笑眯眯地翻着一本外国卡通书。
  她眨眨眼,黑框子也出现在女儿的肩头。
  她大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眼睛。如果她有足够的勇敢和果断,这一刻很可能就抠下眼珠,丢到河里去了。
  女儿不知一句话为何这样吓坏了她,把她摇了半天,才使她醒过来。女儿也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后来总是不拿正眼看她。
  女儿学习成绩不好。母亲就是在为女儿寻找教辅材料时,无意间瞥见了电视屏幕上的交响乐《山鬼》,不,不是《山鬼》,是她完全知情的《天大地大》。如果一开始她还只是好奇,觉得曲调有些耳熟,一旦看到作者姓名,就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半睡半醒的笛声,又巫又仙的唢呐声,突然坍塌或突然迸发一样的大鼓大钹……她都能回忆得起来。一个山鬼掉了脑袋,以乳头为目,以肚脐为嘴,恶战天兵天将,这些歌词似曾相识。稍有不同的是,《山鬼》多了些新的曲目,多了一群白胡子中国老艺人,还多了一些大钟大磬的排场,更容易让外国男女们惊奇。那个姓魏的,被王室成员和音乐大师们握手,在闪闪钨灯下被那么多人围着献花和采访,看来是理所当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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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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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震惊和愤怒基本上没有意义。有谁会相信一个国际性的当红作曲家,一个拿了洋文凭的魏博士,会改头换面地抄袭一个乡下农民的作品?更进一步的问题是:一个乡下人能有什么?那个乡下人是谁?就是老寅自己,也把以前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她找过一些朋友,还有朋友的朋友,但拿不出抄袭的证据,也无法让人相信她的精神很正常,只能越说越乱,把天气时装音乐零食法律心脏病现代化等等胡扯一通,刚好把别人的注意力引向神经。特别是省城里的一个小毛头,差不多有多动症,眼睛是四处乱蹦的壁球,一张嘴无法在任何话题上停留五分钟,说任何一个五分钟也会被手机电话打断七八次。他同上一个小毛头一样,也是个报纸娱乐版记者,一听到魏博士的名字都睁大眼,好像这个大名一经说出,就有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魏博士呵呵呵的层层回声,就有空旷大厅里神圣感和历史感的嗡嗡共鸣,决不可随便冒犯——虽然他坦陈自己从未听过魏的音乐。他对农民根本更不感兴趣,充其量,只对一个女演员的愤怒感兴趣。你什么时候认识魏先生的?说说吧,你们以前是什么关系?他是否伤害过你?说说吧,不然的话你为什么对他耿耿于怀?……他肯定有了想象中的大标题:名人情缘,名人孽债,都是特大字号。
  小毛头打开了录音机,录下了她的大笑。
  “大姐,您不要太激动。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没听说过一句话吗?痛,并快乐着。过去的事情是痛,但也是快乐,是我们回忆的宝贵财富……”
  “大姐,我们都要勇敢地面对过去,面对生命的轨迹和情感的年轮……”
  “大姐,你没哪里不舒服吧?需不需要我叫个救护车?……”
  她拍拍小毛头的肩膀,撇下对方扬长而去,临走时丢下一句:“小兄弟,你的鼻毛该剪剪了。”
  她觉得别人没有错,自己确实就是个精神病。她烧完汤总是忘了关煤气,买小菜则买进了局长办公室,看到邻居杀鸡居然去打电话报警,最后,她在自己最熟悉的十字路口迷了路:街道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前后左右都是楼房,前后左右都是汽车,前后左右都是人,她不知道自己该往哪里走,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往这里走而不是那里走,为什么一定要走走走走而不能停下来就躺在这里……丈夫喊了几个人,把她一绳子捆起来送入医院。医生给她打针,总算让她安静下来渐渐入睡。医生事后偷偷地说,他打的不过是蒸馏水,对这种癔病,可以采用这种心理疗法。
  柳胖子登门来看过她,劝她不必太为难自己。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现在只能向前看。毛老师他自己都是那个样子,皇帝不急太监急,你又何必?柳老师眼下说话,有网球场和健身房的雄厚底气,笑几下也是学院派低音发声:“你跟我学学网球吧,对保持体形绝对有好处。网球可不是羽毛球,更不是乒乓球。它们根本不在一个档次上。不会打网球,说不上是一个现代人,你看桑普拉斯那个角度之刁,你看格拉芙那个优雅……哇哇哇,她的个人财产已经一亿马克哪!”
  “柳老师,这个事情你真不打算管?”
  “我哪有时间管?你知道,我生意太忙了。下了班还要去健身房,六百块钱一张的月票。早上还要练网球,八百块钱一张的月票。你看看,哪有什么业余时间?我实在……这样吧……能不能……”
  “你帮我卖点白粉吧?卖摇头丸也行,我们五五分成。”
  柳胖子吓了一跳,立刻像是舌头割了一截,结结巴巴溜走了。
  她一句胡说吓走了胖子,发现家里总算得以清静下来,只有录音机里飘来的《山鬼》,像来自遥远的地方。
  熟悉的音乐淹没过来,淹没过来。很多年过去,她觉得自己能够听懂这些升半音和降半音了,是一种透骨的懂,痛心的懂。她觉得那个唱法不规不矩的鬼,那个以乳头为目和以肚脐为嘴的鬼,那个最后无人搭救从而被天兵天将砍了头的山鬼,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我从来就是一个恶鬼,将来不得好死。她想。
  十二
  公路修进山里以后,很多乡亲喜欢热闹,去公路边盖上了楼房,用水泥磁砖铝合金组成了一个个新村。新房大多有一个铺面,摆上了货柜货架,虽然眼下空空如也,但一个全民经商的机会可能到来,人们的准备还是必不可少。老寅说公路边离田太远,离山太远,不愿同兄弟一起搬到那里去。邻居们便留给他一条寂静山谷,还有一些空空的旧土房。
  土房已经没有人迹,像演员离去后舞台上的布景,有时候给人一种不真实之感。在这样一些布景里,老寅留守着山谷里的全部白天和黑夜,被过于浩大的白天和黑夜一次次深埋,有时十多天不见人影。眼看着路上的足迹渐渐模糊了,耳边的余音渐渐消失了,走进邻居的任何一张门,都只有尘封的桌子尘封的床以及尘封的碗。一个屋檐下的老风车,爬满了牵牛花,已经成了鼠窝。不知什么时候,山谷里出现了很多老鼠。老寅家的胡子狗以前可以捉鼠,老了以后,扑不动了,看见老鼠冒头,只是吹胡瞪眼做做样子。
  这一天,老狗昏沉的时候,一只老鼠猖狂地钻到老寅床上,在他的愤怒扑打之下昏了头,钻进了裤子,在他大腿上咬了一口。他起初没有在意这小小的伤口,没料到伤口后来越来越红肿,开始变硬和变黑,开始散发出脓臭,啊呀呀,是个妖怪缠上来了……人们后来听到他家的老狗跑到公路边来狂叫,才有一点领悟,才迟迟知道他的伤口。但事情已经有点来不及了。他的大腿肿得裤子退不下来了,只好用剪刀剪开。乡下的郎中看了一眼,说要赶快送去县医院。县医院的大夫看了一下,说要赶快送省城大医院。边山峒的人对大医院没有什么兴趣,倒不是说有病不看,只是觉得有病不必大看,不必过于大看。特别是老年人,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不是什么大事。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叶子到时候要落的。有钱人花上十几万修一根肠子,补一个脔心,或者烧一下癌毒,保住一片叶子晚落几天,在他们看来大可不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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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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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况他们也没有那么多钱去治病。他们把老寅抬回山峒,抬到了他二哥老宜的家养病。亲人们让他吃足了肉,还破戒喝上了酒——那个日子反正已经不远,血压不再值得提防。侄儿的一个手机,现在也成了老寅的新玩具。这个东西确实很神,戳几下,就是个顺风耳,再远的人也可以叫到面前来说话。老寅按照侄儿提供的号码,给几个乡亲和亲戚打了电话。一旦打上瘾,忍不住天天打,只是没有什么事要说。“福矮子,是你吗?是你啊。”电话就挂断了。“王麻子,你在啊。”电话也挂断了。
  这样笑眯眯地打下去,对方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心痛手机接话也得缴费,火气发在老寅侄儿的头上,一次次把他叫到电话面前开骂。侄儿一脸苦相,劝叔叔以后无事不要打手机。老寅似乎听懂了,嗯嗯啊啊一番,说不打了,打它做什么,但躺在竹床上无聊,忍不住又戳,只是记住了侄儿的警告,说上了一些正事:“王麻子,你吃饭了吧?今天吃了什么菜?你这个老家伙,没偷树吧?没偷茶籽吧?我就要死了,以后哪个来监督你这个落后分子?”或者说:“福矮子,你晒辣椒没有?今天好太阳,你还不晒啊?我就要死了,你还不快快送点白辣椒来孝敬我?你快点来!你快点来!”
  他还想给国务院朱总理打一个电话,要侄儿给他找号码。听侄儿说不可能找到这个号码,便大惑不解,“这么好的东西,总理也不挂一个?”
  “他认得你是老几?要听你的电话指示?”
  “我们三天两头都见个面的。”
  他信心十足的理由是,朱总理几乎天天来到他家里,来到他家的电视里,一次次接见他,怎么说也是老熟人了,有事应该可以说上几句。
  “你也要问他今天吃什么菜?”
  “磨盘湾的竹子都要被蝗虫吃完了,他住在北京怕是不晓得吧?”
  “这算什么屁事。”
  “赵菲菲那个疯婆子,还不赶快杀掉埋到粪凼里去?”
  赵菲菲是省电视台某频道娱乐节目主持人,近来名声大噪,最受一些后生的喜爱,但在老寅看来,纯粹是电视里的一团毒,不会唱不会跳,只会疯和痞,真是看不下去,搞乱了思想和风气,是全国第一个该枪毙的人。说起这事,他还迁怒于多年前的武打片《霍元甲》,说好多干部以前都不贪污的,就是被这个片子教坏了样。那个什么警察,嘴里说不要钱,但转一下身子,把衣袋亮给你,让你把钱塞进去,他装着没看见。现在刘所长王局长都是这号动作,不就是从《霍元甲》学来的?
  他没有说出这些,因为侄儿已经挑粪去了,没有兴趣听他控诉。几个老邻居也差不多是饭桶,没有什么文化,同他们说不清楚。他相信只有总理长得像一个老戏里的铁面将军,可能懂得了他的一片忧国之心。他得向总理说说,红军到哪里去了?莫斯科和彼得堡的“契卡”到哪里去了?——他还记得俄国电影里肃奸机构的名字。
  他叹了口气,喝着已经久别的谷酒,却喝不出什么味,便说他这一辈子喝了太多的酒,以后儿子给他上坟,不要上谷酒,也不要上红薯酒,上点茶就可以了。老宜说好的。他说儿子一定要记得他娘,记得他弟弟,秋收以后,拣好糯米打一担送过去,拣好鸡婆捉两只送过去,当伯伯的到时候得提醒一下。老宜说好的。老宜对弟弟倒有些嫉妒,说老寅这一辈子该知足了,北京去过了,什么广西、云南、国外也都去过了,哪像他老宜,只去县城里拉过一次石灰。到现在,你屁股一拍,说走就要走,三亩田的谷子还要他老宜来割,坡上的红薯还要他老宜去挖,连上坟这些啰嗦事也是别人操心。人比人,气死人的。
  老寅不同意这一点,说你以为国外有什么好玩的?经常是饿着,只能睡觉。有时候在林子里碰到山蚂蟥,一匹白马变成了红马,全是蚂蟥叮出来的血,吓得你做鬼叫。
  他们有时还争辩一点阴间的事情。老宜说:“看你那柜子里,还攒了一堆发霉的粮票,怕是想带到棺材里去啊?好笑好笑,你不如多带两双鞋,这一辈子鞋子穿得少,一双脚吃了亏。”
  “你们以为阎王爷也改革开放了,不用粮票了?”
  “说不定老阎一看就相中了你,一心要栽培提拔你,让你一去就当上干部,吃上国家粮呢?”
  “给阎王当干部,你以为有什么好差事?今天锯这个的脑壳,明天抽那个的脚筋,戳心。”
  老宜想了想,又说:“你一不要灵屋,二不要冥钱,光要些粮票有什么用?人家花桥镇的人想得周到,灵屋里还有电视机,还有摩托车,扎得好漂亮。给你也扎几个吧?”
  老寅瞪大眼:“变电站呢?”喘了口气又说,“加油站呢?”
  他的意思很明白,如果纸灵屋不带个变电站,光有电视机有何用?如果阴间没有加油站,摩托车拿什么来跑?
  老宜说:“光有粮票也没得用的。阎王爷那里有粮站吗?有粮食局吗?有拖粮食的火车和轮船吗?就算你可以去买米,也要带一担箩筐吧?或者带个布袋子吧?你要吃饭,还要碗和筷子吧?还要蒸锅菜锅吧?你不烧一个百货公司,恐怕也吃不成。”
  老哥一阵大笑,笑得弟弟理屈词穷,只好去端茶盅。
  老寅听到门外有脚步声,要老哥去看看是谁来了。老宜探头看了一眼,说没有什么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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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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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怪了,我明明听到有人走路。”
  “可能是风吹得竹子响吧。”
  老寅不甘心,要老哥再到屋后去看看,到牛栏房那边看看。老哥照办了,回来以后还是说没有什么人。
  他有些奇怪:未必是这个耳朵闹鬼?正在这时,毒疮痛起来了,他的五官缩成一撮,咬牙切齿地呻吟一阵,身子一软,轻轻地吁出一口气,又昏昏睡去。这一睡,便是他体温的最后消退。他蜷缩着身子,走得非常平静,甚至有点轻松和愉快,笑眯眯的眼睛一直盯着墙上一个虫眼。儿子侄儿来叫他,老哥老嫂来叫他,他都不答应,只是满心欢喜地紧紧盯住虫眼,像盯住棋盘上最后一个棋子,盯住世界最后的一个出口——虫眼那边也许有另一个美妙的开始?也许有一片霞光万道的五彩天地?山里人说,很多动物也是这样,一旦知道大限已到,没有什么悲寂,没有什么惊慌,只是悄悄地去寻找最隐秘的角落,顶多留给我们一个飘忽远去的背影。我们从来找不到它们的尸体,从来不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走完最后一步,不知道它们何以懂得珍惜世间的整洁。有人说,它们掩藏自己,是怕猛兽吃掉尸体。其实,死都死了,尸体怎么打发不都一样?不,它们只是珍惜着世间的整洁。
  老寅的消息传开以后,乡亲们忘记了他借钱不还或者臭气冲天的一类劣迹,都变得胸怀宽大,感到有些惋惜。县里一位退休的供销社主任,自称以前是老寅的同学和崇拜者,听说老寅没去省城治病,对他的亲属还深为不满。作为一种补偿,他发动诗友写了好些古体悼亡诗,还决心把丧事办热闹些,请出县剧团的哭丧队,大张旗鼓地来到边山峒。同样是出于他的热心张罗,人们还凑钱去订制了一些特别的冥物。一个特大的纸饭碗,有桌子般大小。一个特大的纸辣椒,要两个人才抬得动。一双特大的纸鞋子,每只都像条小船。还有一对特大的纸眼球,像两个溜溜转的大灯笼……据说扎匠为了扎出这些大家伙,光是做糨糊的面粉就用了两袋,牛皮纸也用了几担。到后来,它们中的有几样大得无法挤进院门,人们只好七手八脚,搬梯子搭桌子,把它们从院墙上递进去,再搬入灵堂。不用说,人们送来这些冥物当然是有讲究的,有说头的,只是外人不大明白,也不容易问出个结果。
  在吓人的大饭碗大辣椒大鞋子大眼球面前,丧礼成了小人国里的动静。死者患病多时,身体已经有些萎缩,换上了一套新的西装以后,衣服显得太大,是一个套在小学生身上的成人装。过于卖力的化妆师在他脸上抹上了浓重的胭脂和口红,使他双颊艳若晚霞,嘴唇红似鲜花,满脸泛着油光,活脱脱就是一个大耳朵娃在水晶棺材里粉墨登场。当然,你也可以将他看作一个最尊贵和最显赫的英雄,红光满面雄姿英发正在检阅台的防弹玻璃后面接受千万民众致敬——只是眼下没有凯旋仪式,他的面前只有两道山梁之间无限高空中的几颗疏星。
  在那一刻,他两个嘴角似乎微微往上扯,僵住一个人们熟悉的微笑。
  让我再看你一眼
  不知何时才能相见
  让我再看你一眼
  把你永远记在心间
  …………
  喇叭里播出了耳熟的流行歌,作为剧团安排的例行程序,这是第一道工作——催哭,铺垫情绪一般都很有效。随着导演的一个响指,音乐被音响师调弱,一男一女以手帕掩面,一道惊心的颤栗从天而降,便是演员领哭的开始,其目的,无非是力图把有些人欲流未流的泪水再狠狠推一把,把有些人欲空未空的心胸再狠狠地掏一把。导演比较满意,看到两个孝子已经哭了,死者的亲属们也哭了,还有各路吊客都面容瓦解,抽泣之声四起,悼亡的情绪高峰即将到来。导演向乐队一举手,喇叭里的哀乐按部就班地轰然加强,鼓号之声大作,形成新一波冲击,于是满世界的沉痛都砸了过来,满世界的悲怆都压了过来,在场的人都被打入了天昏地暗的痛感。
  该芹姐出场了。她刚才一直躲在同事的后面,好像对这种场面有一种从来没有的恐慌。她甚至一度想逃走,但被同事拉了回来。眼下,她终于走到灵堂前,看着前面棺材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大耳朵娃,出人意料地跪了下去,重重三叩头。她揪住了胸口,但没有哭;撩起了手帕,在空口划了一道弧线,还是没有哭。最后,她用手帕捂住了嘴,一头向夜色撞过去,大家以为她会哭了,结果还是没有动静。
  她好容易挤出一声长嚎,但声音又直又干,而且沙哑,大家一听都觉得不对味,与她平日的婉转浩荡大不一样。她的眼窝子干枯,完全没有泪的迹象。只是全身在哆嗦,不知是怎么回事。她的双手无法自制地抖动,连一条手帕也抓不住,一个话筒也接不住,两手使劲地互相搓揉,互相掐,直到掐破了皮,流出了血。
  “你的手是一只死人的手,这么冷啊?”一位同事走上前去大为惊疑。
  “我冷。”
  “我给你加一件衣。”
  “还是冷。”
  “再加件棉衣吧。”
  “我……喘不上……气来了。”
  “你一定是病了,今天不要上了。”同事转过头对导演说,“芹姐病了,换人吧,换人吧。”
  “怎么搞的?”导演皱皱眉头,赶快叫另一个演员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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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歌天上来(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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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芹姐躲入了厚厚的棉大衣,由一位同事扶着,偏偏倒倒地退到大灯照不到的偏僻角落。她今天太让人们失望,也让自己沮丧和害怕。从她一丝不乱的发型来看,从她一套黑色衣裙最为准确的剪裁来看,从她精心搭配的披肩、耳环、手链以及皮鞋来看,她今天一心冷艳逼人,有一次最隆重最激情的出场,将是万籁俱寂时的一道惊弦,无前无后,若有若无,使任何人都屏住呼吸,害怕被这道琴声割伤。但她眼下一只手缠着纱布,搂着个临时借来的热水袋,大概刚喝了两口酒,喷出了混浊的酒气,成了棉大衣下面一只哆嗦不已的猫。她的指头还在不断敲击膝头,没法停下来,像拍发一个长长的电报。
  事后,一个主事的妇人来给演员们发红包,看了她一眼,把这个电报员跳过去了,红包发给了她身边的人。
  再过二十年,我们来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
  到点了,导演安排结束音乐,一般来说,还是安排那种流行歌,而且是较为欢快豪迈的那种,以便人们收哭,从丧礼的悲痛中走出来。亲属和吊客们果然干了泪,甚至有了说笑,一部分支起了桌子,准备打麻将扯扑克守夜,另一部分走出老宜家的院子,跨上了摩托,钻入了拖拉机或者汽车,一时车灯纷纷打开,发动机纷纷震响,浓浓的尾气味道中,他们准备驶入以后忙碌的日子。
  临上车以前,芹姐拿到了一个Y型音叉,据说是死者托人交给她的遗物。她还拿到一纸药方——医生也是赶来吊唁的客人,是县城里的一位老大夫,给剧团里的很多人都看过病。他摸了摸她的脉,说她没有什么大病,可能只是一种职业现象,原因很简单,假哭太多以后,真哭就很难了。医生还说,你想想,好些动物也不会哭,要有所表情,只能摇尾巴、垂脑袋、狂跑乱跳、四处抓挠什么的。从今往后,你心里一苦,可能就会出现这种阵发性的哆嗦。
  这种病对身体倒没有多大的危害,用不着太担心,休息一阵就会好的。大夫只是开了一点维生素和安神丸之类的药。
  她呆呆地收下了药方,神思恍惚地说:“不会毒死我吧?”
  一个同事推推她:“要死了,你怎么说的?”
  她眨眨眼:“我说什么了?”
  “人家好心给你看病开方,你狗咬吕洞宾啊?”
  “哦,该死,一张狗嘴,总是给我乱说。你说得对,不会是毒药。我的意思,我本来的意思,是说啊,这个庆祝会害死人。”
  她瞪大眼睛,脸色大变,意识到自己再一次说错,把追悼会居然说成了那个会。但她没法刹住车,还是滑溜溜直统统不可收拾地一错到底。庆祝会!完了。庆祝会!说完了。说完了就怎么也吞不回去了。她和同事都不知该怎么办。她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觉得它已经再一次混乱如麻。
  2004年5月
  山歌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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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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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季窑匠是个单身汉,撬着个布包来到这个村子,已经好些年头。他烧出一窑窑青砖黑瓦又结实又匀整,价格总是比别人的便宜,发货时又不计小数,三十五十顺手相送。碰到什么人急难之下开口来借钱,只要他手上有,他从来不说二话,你借八角他甚至还掏一块,有时热情得结结巴巴,恨不得把口袋底子一同翻给你。
  有一天,他灰头土脸地下了工,去湖边洗澡洗衣,一去就没有回头,只留下岸上的衣衫和草帽,第二天被看牛的娃崽发现了,提在手里捡了回来。村里的人大惊失色。一些后生赶紧扛着桨去放船,到他下水的地方寻找和打捞,忙了约摸两个时辰,一篙子终于戳到水下一个沉重的东西。两个后生喝下酒,壮了胆子,潜下水去一摸,果然捞出了一张歪张着的嘴巴以及整个泡得又白又肿的人尸。他的四肢都缠了水草和渔网——看来是不幸游错了方向,被一张捕鱼的拦网缠死在水中。
  村民们唏嘘了一阵,各出一把力,挖了个土坑,把他草草下葬了,包括把他歪张的嘴巴又揉又捶又扳又敲,好容易才使它勉强合拢。有人说他是个“祛师”,意思是说他是个法师,虽然只是业余水平,但既然懂点看水碗、剪纸符、收魂驱魔一类小巫术,还是有点别出一格。照老规矩,得让他眼蒙布条入殓,或者让他入土时脸面朝下,以免他死后还能东看西看,眼睛像探照灯一样乱射,搅得村里不清静。但大家念他多年来的义道,情面多少有点抹不开,含含糊糊一阵以后,把防范措施稍稍放宽,只是在坟穴里熏了一把烟,再垫了一担石灰,有点消毒灭虫的意思,好像他是一个虫蛹,有石灰管着,就不会变蛾子飞出坟墓了。根据村里李长子的提议,大家还凑钱买来一丈白布,把他裹了个一身清白和一尘不染。
  丧事毕,主丧的李长子看纸钱灰屑在秋风中飞远,重咳一声,郑重发话,说季窑匠虽然上无老下无小,但他还有一个姐姐在石门镇打豆腐,有人在那里看见过的。你们知道吗?
  大家说,是的是的。
  李长子说,你们谁借了他的钱,赶紧还回来,一起给他姐姐捎过去,也算是活人不欠死人账,阴阳有界两相安。你们明白吗?
  大家久久没有吭声。
  李长子对沉默有点生气,忍不住点下名来:“辉矮子,你堂客上次肚子里长瘤子,住医院两个月,未必没找季窑匠借钱?”
  辉矮子笼着袖子往人后缩:“借是借过一点的,不过……我那堂客早还了吧?好像是早还了的。我……这得去问问她。”
  李长子又把目光投向另一个:“友麻子,你前年做了五间大屋,都是在窑里挑的瓦,瓦钱都同他结清了账?”
  友麻子还未说话就红了脸,但出言理直气壮:“你不说结账还好,说起这事来……唉,不说了。”
  “有什么话说不得?”
  “他还倒欠我一千皮瓦哩。现在他眼一闭,脚一伸,我找哪个去要?该我倒血楣。不是看他死得可怜,我还真要到石门镇去走一遭。”
  “嘿,你还有灯亮照人家?今天太阳是从哪边出来的?”李长子看看天,表示对这话根本不相信。
  “我要是有半句假话,等下就被雷公劈死在茅坑里!”
  李长子手中没有证据,没法往下说,只得再次重咳一声,耐心地等待。他发现眼前好些人都目无定珠,吞吞吐吐,东张西望,抓腮挠耳,虽然身子还马马虎虎地在场,但心里着了火,已经无法安坐,如果不是被他的目光紧紧粘住,肯定就会像苍蝇轰的一下四处逃散。最后,只有茂爹出面认了一笔账,说他两年前借过季窑匠八角钱,季窑匠恐怕是已经忘了。他还说明天就去卖鸡蛋还账。
  李长子叹了一口气,说人生在世,只有两块金字招牌,一个是仁,一个是义。你们还不还钱,我管不了。你们借没借钱,我也不知道。但你们最好是把脔心放在胸口里,端端正正放好,就行了。
  大家都说,当然,当然是这理。
  时间一晃过了十来年。这些年里村里发生了一些事情,有人出生了,有人去世了,有的家兴旺了,有的家败落了,倒也正常。随着市场经济越闹越爆,这些年风气不如从前,有人偷牛,有人偷树,有人连电线也割一断去卖废铜,甚至把自己的亲爹亲娘屋外赶,也不能算不正常——这些就不说了。惟独有点让人奇怪的是,这些年村子里老是出病人,而且很多人一病就说昏话,说话的声音和口气都像某个人,准确地说,像当年的季窑匠。比如辉矮子家的那个二毛他,还只有六岁,说昏话时居然有了成人昏浊浊的喉音,半夜里大喊:“坯泥还没踩熟,坯泥还没踩熟!”他一个娃娃晓得什么坯泥不坯泥呢?或者喊:“拿弓线来,拿弓线来!”自从有了山外那些便宜和结实的机制砖瓦以后,村里的两口窑早已废弃,坯桶、荡板、弓线这一类窑匠工具完全绝迹,一般的少年见都没有见过,他一个六岁小儿如何喊得出这等名称?满姨子打老远来看他,还没走进院门,这小把戏就在帐子里嘟哝一声:“满姨子来了。”这更是奇怪,隔着两堵墙,他如何看得见大门外是什么人?
  到最后,他高烧不退,还惊恐万状地撕蚊帐,撕成一片片一缕缕的以后,塞到嘴里去嚼,人家拦也拦不住。邻居照例往因果报应那一面想:想当年季窑匠缠死在渔网中的——莫非是他阴魂附体,眼下把蚊帐当成渔网,一看就怒气冲冲要除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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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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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一想,人们越想越怕。
  辉矮子请郎中来治病。郎中把了脉,查了舌,打了针,脸色还是阴沉,叹了口气说:“这种病来路不明,用心太险,吃药打针恐怕是没什么用了。”
  郎中深深地盯了辉矮子一眼,似有什么意味,说什么也不收医药费,撑着雨伞匆匆走了。
  辉矮子着急,又去请磨盘岭的法师。法师名气很大,号称白云半仙,据说晚上回家时嫌路远,便在湖面上忽悠悠如履平地抄了近路——有人看见过的。但他还只走出磨盘岭的山口,离这里还有整整六七里地,鼻子在风中嗅了嗅,掉头就往回走,还气呼呼地抱怨:“这种烂事也找我,我一个人再狠,如何打得三个人赢?”他说什么也不上阵。至于他说的三个人是谁,还有他如何知道要迎战的是三个人而不是两个或者四个人,这些都言之不详,旁人没法明白。
  辉矮子喊天不应叫地不灵,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心肝儿子继续高烧,在抽搐中脸色发青和全身变冷。下葬的那天,他在坟前昏了头,忍不住对自己的婆娘来了一通毒骂:“……我说了要还,你贼娘养的不还。你这下甘心了吧?你是留着钱买棺材啊!你是要留着钱买灵屋啊!你这个烂货一心一意要绝老子的后灭老子的族啊!”不用说,悲愤之下吐真言,村里人都听出了这一段话中的隐情。其实,这些年有难的人家不少,但这些人家是否都有隐情,是否都属于什么报应,不是一件说得清楚和查得明白的事情。但人们都拿辉矮子说事,偷偷地议论着,一传十,十传百,到最后,远近四乡的人都在闪烁其辞心惊肉跳。季窑匠又来了吗?嗯,又来了。季窑匠去年不是来过了吗?嗯,今年又来了。他们如此交头接耳心照不宣,好像季窑匠没有死,永远不会死,永远是这个村子里一个无处不在的成员,随时可能出现在某一张门的后面,某一张床的后面,或者从某个废弃的土屋里探出蓬头垢面的头来。他们议论辉矮子家的、黄三家的、罗海家、清远家的动静,说他们病床前季窑匠的什么声音和口气,说他们当年与那个窑匠的可疑交往,当然还不会忘记对门山上的麂子——据说那是一只少见的白麂子,近年来出没在对门山上,叫的声音特别悠长和尖厉,深夜里呜啊一道长音,像孩子的哭喊,十里之外也听得到,附近村子里更有叫声中的瓦片和砖块突然开裂。人们说,白麂子一叫断无好事,瓦片与砖块开裂更是窑匠出场的预告,声音所及之处,必有一家遭殃。
  人们说,季窑匠入土的时候不就是裹了一身白布吗?不就是一身白吗?你想想,这只麂子的白色怎么没有点来历?
  村里有一些猎户,专门与野猪、野羊、兔子、野鸡什么的过不去。有的神枪手把茶盅往空中一抛,提枪就能将其击个空中粉碎。但枪法再好的人,也不敢去碰白麂子。以至这只白麂子越长越大,偶尔见过它的人说,这些年下来,它已经有一扁担高,一门板长,在岭上出没的时候,挤得枝叶哗哗哗地两边分,像轮船排出滚滚波浪。它也越活越横蛮,在小路上碰到砍柴的或者挖药的,根本不让路,直愣愣地盯着你,呼呼呼地出粗气,逼着你远道绕行。有一次,它还跑到村子里,在小学校的球场里大大方方绕场一周,吃了几个不知谁晒在那里的红薯,吐出薯皮,扬长而去。
  这只白麂子成了人们心中最大的恐惧。如果有孩子不收哭,大人就可能警告:“你再咧,你再咧,白老爷就要来了!”
  白老爷就是指白麂子。
  白老爷果然能够吓得全村的娃崽们一声不吭。
  当然,也有一些人不在意白麂子。茂爹当年还清了八角钱,就是其中一个。据说他家里从来都很清静,不但男女老少安康无恙,鸡都不曾瘟死一只,瓜也不曾蛀空一个。有次茂爹到山上挖药,一不小心失足掉下山去,顿时无踪无影,人家都以为这下完了,圆整的肯定是没有了,挑着箩筐去捡点骨肉零件吧。没想到的是,他们哭哭泣泣地下到谷底,发现树丛中的茂爹竟然毛发无损,还捡了身边一窝野鸡蛋,用一角衣襟兜着。他的子女也都有出息,一个当上了中学教师,一个当上了汽车司机,还有一个在读博士研究生,据说是专门研究机器人的脑袋,了不得,研究机器人的脑袋啊,与研究脚板或屁股的岂可同日而语。
  除了茂爹,李长子当然也不必要害怕白麂子。他心中无冷病,以前对季窑匠不但不曾欠钱,而且还今天送个南瓜明天送把苋菜,就凭这一条,他不管在哪里碰到季窑匠都说得起话,都做得起人。不过,说是这么说,不知为什么,这年夏天他孙子考中学落榜,读异价生亏了几千。接下来祸不单行,他自己脑袋又痛得厉害,有时痛得他冷汗大冒昏天黑地恨不得立刻喝农药。到县城医院就诊以后,不但没有去痛,一条腿也有些麻木了。人家都说,他怕是要瘫了。他有点纳闷甚至愤怒。为什么张三不瘫李四不瘫,惟独他的身上出鬼?要瘫就好好地瘫,合情合理地瘫,有桥有路地瘫,为何偏偏撞上对门山里的白麂子叫?搞得村里人偷偷摸摸地戳他的背脊?一天,辉矮子在路上碰到过他,叫了一声“村长”,什么也没说,只是不怀好意地阴阴一笑,好像熟人在同一个婊子家里撞上,有点原来如此的惊讶,又有点连裆共裤的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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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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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笑什么?”李长子很恼火。
  “我笑了吗?没什么,没什么,我是要去买豆腐,准备明天接客。”
  村长气呼呼来到乡卫生院,找到了王院长,“你说那对门山上的白麂子也是老了吧?我看是老糊涂了,乱叫一气。差不多就是下河湾那个谷爹,老得连儿女都不认得了,晚上把儿子当贼打。这麂子老了也一样造孽!”
  王院长笑着说:“哪有什么白麂子,我是从来没有听见过。”
  “你是读新书的,阳气足,火焰高,听不见。”
  “迷信,都是迷信!你上次说茂爹是得了白麂子的照应,其实你就单单记住了他摔一跤。他那个宝田丢了一台汽车,欠一屁股账,白麂子怎么不照应?他那个宝华的媳妇至今怀不上娃崽,未必也是白麂子的照应?”
  李长子眨眨眼。
  “你们呀,说一不说二,说三不说四。”
  “倒也是,我忘了这些事。”
  “哪是什么忘了?你们是不想记,就不记了。古人说三人可以成虎,三人成麂不是更容易?”
  李长子无话可答,但还是感到几分安慰:“你们读新书的都讲科学。这科学也确实厉害。你想想看,老班子说什么顺风耳,千里眼,眼下不都实现了?顺风耳就是手机,千里眼就是电视。老话还说刘伯温的铁牛肚里藏万人。现在轮船和火车的肚子里不就是真能藏万人?恐怕还能藏三五万人吧。依我看,古人讲的其实都是科学,都是现代化,只是时候不到,就不能让你们一下子听明白。你说是不是?”
  王院长只是笑。
  “这科学好是好,就是不分忠奸善恶,这一条不好。以前有雷公当家,儿女们一听打雷,就还知道要给爹娘老子砍点肉吃,现在可好,戳了根什么避雷针,好多老家伙连肉都吃不上了!可怜啊可怜!”
  王院长笑得更厉害。
  李长子今天很愿意谈科学,在科学面前放下心来了。遵照院长的建议,他去省城大医院做了个检查,割了脑袋里一个瘤子,回到乡下时,发现自己果然脑袋不痛了,手脚也灵便了,可以直着腰杆在村里走来走去,可以大声说话和大声打喷嚏,一旦打出就惊天动地余音袅袅。他说啧啧啧,还是省城医院的手段了得,这个镜子那个镜子在他身上照妖,把他的脑壳当西瓜一样破开,他居然一点都不痛。但村里很多人不大相信照妖和破西瓜,说医院治病不治命,归根结底他还是靠了白麂子的照应,是他自己修的福分和积的阴德,与医院何干?
  说来说去,说得他又有点迷糊。说来也是,他本来是有福分的,有阴德的,本来就是不怕白麂子的,事实也证明白麂子终究与他没有关系。人与人就是不同啊……这一想,就把医院一段撇下了。
  没有解决的问题是:白麂子前不久的几声叫,如果绕过了他李长子,那么将要落实到哪一家的头上?如果说季窑匠这次没有进他李家的门,那么会进哪一家的门?这是一个悬而未决的疑案。几天来,眼见得李长子的脑袋确实比较安定,村子里开始惶惶不安。张家父子大吵了一架,李家婆媳大吵了一架,都是在查什么钱,好像家家都在展开大规模的清查和揭底运动。有人满腹委屈地说:“季窑匠已经来收过账了,未必还要来二回?来三回?干部搞摊派也没有这样心枯吧?”友麻子从邻县贩竹子回来,发现自己背上有点异常,摸一摸,是个硬硬的毒疮,立刻吓出一身冷汗。他去找郎中要草药,见地坪里有人交头接耳,忍不住自己一腔怒火:“我怕什么?他姓季要来就来!他南边来,我南边迎!他北边来,我北边接!他季窑匠就没欠我的?贼养的,他当初睡了我婆娘,我不看僧面看佛面,一直忍住没同他算账。一夜夫妻百日恩,未必就不抵他那几皮烂瓦?……”这一说不要紧,大家还没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婆娘踉踉跄跄从屋里冲出来,一头撞在他怀里,抓住他的手就咬,顿时咬出了袖口上的一注鲜血。他大儿子正在砌猪栏房,当即抽了自己两个耳光,一脚踢倒了新墙,回家清捡了几件自己的衣物,骑上摩托就要出村,一个要远行不归的样子——人们这才有所醒悟,觉得这后生确实有几分像季窑匠,比方说两人都是下巴有点塌。
  大家明白了当前的事态。有人骑摩托去追麻子家的公子,有的去阻止麻子家的婆娘喝农药,鸡飞狗跳之下,有几个人找到李长子,说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办法。辉矮子的这个毒疮不得了,要是治好了呢,就更不得了,不知道哪一家又要出鬼,他乡长县长来也降不了这个鬼。你是个一村之长,看来还得拿个主意,把道场做了吧。他们的意思,是每一家出二十块钱,合起来给季窑匠做一个道场,弥补当年草草下葬的不足,给死者消消气,搞好关系,免得日后再生麻烦。他们没有说出的话是:现在到上面这个所那个局去办事,不也是得这样一张笑脸向前,不也得放水养鱼破财消灾吗?见村长有些犹豫,他们又说:“你是个老干部,要坚持三个代表,为广大人民群众谋利益。这件事关系到两百多户人家的利益,你刚在上面学习了文件,总要有点实际行动吧?总得做点实事吧?在这一个关键的时刻,你不出头谁出头?你不挑担子谁挑担子?”
  村长确实想做点安民利民的实事,但不知道如今办道场合不合法:“道场就那么管用?我同你们讲,你要是个长命鬼,不做道场也长命,你要是个短命鬼,做了也是白做。我们最好还是搞科学,不要搞迷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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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麂子(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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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何是迷信?”村会计瞪大了眼睛,“刘少奇死了那么多年,党中央在北京城里还做了一台道场,电视里都播了,你没有看见?”
  李长子拿不准,“那不是道场吧?”
  “追悼会不就是洋道场?”
  “追悼会就是追悼会,你莫乱讲。”
  “我们也只是为季窑匠开个追悼会。”
  其他人也说:“对对,我们既不杀人,也不放火!只是开个追悼会!马虎点算一算,季窑匠也是个老一辈革命窑匠吧?”
  “不行,你得让我想想。”
  李长子说不过他们,又不敢去找政府请示,想了想,觉得全村群众的利益实在重如泰山,还是去了卫生院王院长那里。他想问问北京是否为刘主席做过道场。王院长哈哈一笑:“你们硬是想做,就去做。其实做也可以,不做也可以。我有一位老师说过,古人的巫医结合自有其道理。医疗治其体,巫调治其心。也算是双管齐下,心身兼治。”
  李长子眨眨眼,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院长被婆娘叫去破鱼。李长子见对方在水井边两手带血,刀光闪闪,不便继续问,便在房里静候。直到日头又爬高一竿,见院长还没有回来,不知去了哪里,才不得不打道回府。不过,他刚才静候时看了一阵电视,是中央台在播映孙悟空的故事。说来也是,电视台不说是党的喉舌吗?党的喉舌不是一直是在宣传党的方针政策吗?现在党的喉舌那里也是牛鬼蛇神男妖女怪腾云驾雾呼风唤雨的方针政策,老百姓做一台道场又有何不可?难道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他心里这样想。
  一台水陆道场就这样做下来了。村里热闹了三天,和尚念经,道师作法,香烛纸钱烟熏火燎,鞭炮锣鼓惊天动地,还有花灯绣球长幡短旗,村里人大展身手,拿出了做一番实事的劲头,几个村干部更是处处身先士卒,忙得走路都咚咚咚一阵风,嘴里说得冒烟,手机差点打爆,茶水都没好好喝一口。但他们这么一忙,就忙得心里踏实多了,周身的气血也畅通多了。他们把季窑匠从土坑里挖出来重新安葬,不过挖地三尺,什么也没有挖到,连一根骨头或一颗牙齿也不见,觉得好生奇怪。经过慎重商议,他们只好把坑里的一层石灰泥权当尸骨,装入棺木,裹上红绸,送抵新坟。入土的时候又遇到奇怪事:突然间天昏地暗,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十步之外就闻声不见人。这阵狂风持续了约摸两根烟的工夫。人们事后发现,新坟旁两棵碗口粗的松树不知何时被狂风刮断,断得大家心里虚虚的,不知又是什么兆头。
  不知是真是假,自从季窑匠迁入高贵的新坟以后,自从他的拱形青砖墓室比乡信用社的营业厅室还要体面气派以后,据说对门山上还真的清静了,白麂子不再叫了。有人说还看见过它,说它一反常态,见人就跑,慌不择路,突然拉成一道白光,很快就隐没在山林里。有一个月夜,天地间亮如白昼。友麻子的婆娘从婆家翻山回村,一不留神,发现白麂子就赫然立在她面前,眼里发出红光,是哭得很伤心的模样——它已经成了一只红眼睛白麂子。
  据说那女人顿时吓得全身都软了:“我们就算无恩,起码也是无仇,你你你不会同我过不去吧?看在我们虎娃的面上你你你也……”
  白麂子前来嗅了嗅她的鞋子。
  “我家那个发瘟的友发,虽说黑了你的十几担瓦,但他没偷过别人的树,没偷过别人的牛,那次在路上捡了一捆电线,事后还是给了人家司机的……”
  白麂子喷了个响鼻,又探头来嗅她手上的布包,把她挤逼到路边,差一点要失身掉下山谷。
  “你千万不能冤枉好人哇,冤家。上次有人偷公路上推土机的油,人家怀疑是他,其实我们晓得是谁偷的,只是不好说。还有那一次,村里少了三袋水泥,人家也又怀疑他,还跑到我家的猪栏房里来看,我们身上长一万张嘴巴也说不清……”说到这里,女人突然火冒三丈,朝白麂子猛击一拳,又气急败坏捡起土块猛扔过去。“你如何瞎了眼?你如何也来墙倒众人推?你这个千刀砍万刀剁的货——”女人大骂,骂得白麂子一惊,似乎明白了什么,又喷了个响鼻,甩甩尾巴,盯了她一眼,扭头向坡下逃走。
  据女人事后说,白麂子挪了挪嘴唇,没有叫。她还看见对方白麂子眼中闪着光亮,是一窝汪汪的泪水。
  山上仍然有很多声音,包括一道道长音,像麂子的叫声,又像红毛狗或者挂角羊的叫声。但猎户们听了以后都没想到白麂子,都信心十足地说,是挂角羊!今年的挂角羊很多,等它们长肥了再去打。
  只有友麻子说,他还听到了白麂子叫。他知道大家都不相信这一说法,但也无可奈何,无法给大家重新安装一个耳朵。需要交代一句的是:他这一年没有死于毒疮,但两年后还是不幸死于肝癌。
  2004年10月
  (注:因某刊编辑疏忽失误,发表于该刊的《白麂子》是未修改稿。这里的修定稿是第一次发表。)
  白麂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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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生活(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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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小说是重新生活的一种方式。
  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一样,经历着即用即废的一次性生命。但小说作者与其他人不一样,可以在纸上回头再活一遍,可以让时间停止和倒回,在记忆的任意一个落点让日子重新启动,于是年迈者重历青春,孤独者重历友爱,智巧者重历幼稚,消沉者重历豪迈。
  因为有了小说,过去的时光还可以提速或者缓行,变成回忆者眼里的匆匆掠过或者留连往返;往日的身影和场景还可以微缩或者放大,在回忆者心里忽略不计或者纤毫毕现。从这一点上来说,重新生活也是修改生活和再造生活,是回忆者们不甘于生命的一次性,不甘于人生草图即人生定案的可恶规则,一心违抗命运的草草从事,力图在生活已经结束以后,再造生活的另一种可能,就像拿着已经用过的一张废车票,在始发站再一次混进车厢里始发。
  捏着废车票再一次获准登车旅行,让世界上所有的人生废车票在一个想象的世界里多次生效——这就是小说写作及其阅读的特权。
  收集在这本集子里的,是笔者进入新世纪以来的一些中短篇小说新作,也是笔者在重新生活时不得不多看两眼和多呆一刻的驿地。这里只有一些凡人小事,在这个喧嚣的时代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笔者在这里补上一些端详或者一些远眺,添入一些聆听或者一些触摸,作者的第二生命就已经上路。哪怕是一条隐没在大山里的羊肠小路,也可能在这里焕然一新和别有风光,其陌生的光彩和气味让自己吓一大跳。
  小说于我有什么特别重大的意义吗?比方说小说能够果腹和暖身吗?能够取代政治、经济、法律、宗教、哲学以及新闻吗?恐怕不能,恐怕很难。但小说至少能弥补过去的疏忽和盲目,或者说,至少能洞开一种新的过去,使我增收更多惴惴于心的发现,增收一种更加有意义和有趣味的生活。我对此已感激不尽。如果读者们能从中分享到一丝微笑或一声叹息,我更有理由感到心满意足。
  韩少功  
  2005年6月  
  重新生活(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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