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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少功:报告政府

_2 韩少功 (当代)
  我不得不佩服他:他有什么事情都做得滴水不漏,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活得如鱼得水。他现在一定正在冲着镜子做鬼脸,一定正在大吻特吻自己的化妆照,对自己的一贯聪明洋洋得意。
  七
  春节长假通常是老同学们见面的机会。同学们都老了,话也差不多要说完了,眼下见面的时候更多的是搓麻将,或者是玩一种叫做“三打哈”的纸牌游戏。一见面就支桌子,人多的时候就支上好几张桌子,直到大家算着各自手里的钱尽兴而去。我不会麻将也不会纸牌,在这种情况下不免有些悻悻然。方强帮过我的很多忙,见面还满嘴下流话骂我不去他家玩儿,但每次去他家,他都粘在牌桌边没法起身,只是遥遥招呼一声,指着桌上的香烟或者茶叶,要我自己招待自己,没工夫与我说上什么。有一次我没有预约就闯上门去,看他没有牌务的时候能不能同我说话。他不在家,在电话里对老婆说马上就回来。但我等了一个钟头,两个钟头,三个钟头,直到我出门的时候他才出现在门口。走什么走?你看我特地买来了一瓶好酒!他把我往门里赶,知道我实在要去车站接客人,才无可奈何地把酒瓶交给他老婆。“那我们一起走吧,我那里正是报仇雪恨的关键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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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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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没进家门就跨上脚踏车重返麻将战场去了,他是一个很好的朋友就是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了。我没有办法。有很多人是我的好朋友但也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了。我也没有办法。我们无法回忆当年某一条僻静无人的石街小巷,无法回忆当年的夏日、蝉鸣以及坐在门槛上画画的宁静。轻柔的风抚摸着我们童年的自由和闲暇。我们并没有忘记那一切但总是没法回忆,因为这样的回忆不合时宜,无法在饭桌或牌桌边展开。对于已经成年的我们来说,那些往事是已经成为化石的种子,是一张张挂着锈锁而无法打开的废门,是电脑里不慎遗失的文件徒剩下空空的目录。我们都明白,过去了的一切无法找回。
  汉军不打麻将,所以还能在同学聚会的时候陪陪我。但他现在话语也不多,总是笼着袖子,配上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还有过早上头的皮帽子,真是个老工人了。他一时兴起的时候,居然会大谈辩证唯物主义的真相,谈这个主义与形而上学不同,有三个基本定律,一是对立统一定律,一是量变与质变定律,一是否定之否定定律。知道不?三个定律之后还有十二个范畴,知道不?现在报纸上那些记者作家对这些完全不懂,只会做一些自己不懂别人更不懂的猫叫狗叫,完全是搞诈骗。他激动得口舌结巴,见我并没有响应和拥护,便把革命理论和革命历史继续说得深一脚浅一脚的跌跌撞撞,在迷阵里好容易探出头,还没好好喘上一口气,一失足又落入新的迷阵,苦苦摸索而长途无尽。我很惊讶他还深藏着这一身功夫,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熟悉了并且记牢了这样复杂的概念和逻辑。这真是一个新发现。可惜的是,他的听众太少,除了我以外,通常只是某位同学的一个胖公子,把电子游戏机玩累了,把糖果也吃腻了,才来看罗大伯翻着白眼怒斥当今的诈骗犯。
  “我们老师不是你这样讲的。”胖公子发现他还在批判苏联的所谓修正主义。
  “你们老师晓得个卵!他读过侯晋华的书吗?”他提到一个陌生的名字,大概是他印象深刻的一位作者,让我无言相对。我自信读书不少但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胖公子更是被这个大名镇得不敢吱声。
  “他晓得斯托雷平是哪一个?”
  胖公子更加不敢吱声。
  “我们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字根本不会写得像鬼爪子踹的一样。”
  罗大伯还没提到当年的画画。
  他打掉了胖公子的蒙昧,正要回到理论解释的长途,不料屋里有一桌牌和了,爆发出笑骂声。两个小把戏一逃一追争夺什么玩具,把胖公子也吸引了过去。他只好再次笼起袖子,一声不吭地把目光移向电视,在以后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说话。
  我有些奇怪的是,他的声音越来越干,也越来越尖细,好几次被我误以为身后是女人在说话,不知是什么原因。
  这种女人的声音从不谈他的父亲。我知道,他父亲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并不知道汉民已经从罪犯成为烈士的消息,汉军不让他看到公安局送来的平反通知,不让任何客人在父亲面前谈起有关的事情,甚至严格防止家里出现有关的报纸、广播和电视节目。方强还把老人送到方家乡下老屋去住了一段,让老人远离城市也远离各种可怕的好消息。但是有一天汉军半夜里醒来,发现父亲的房里有灯光,发现父亲坐在床头凝视着手中一张弟弟的照片,便明白这位退休老人已经知道了一切。正在这一刻,停电了。老人表现出从未有过的狂怒,跑出门去大叫大骂,骂电业局也骂儿子,骂累了就去推邻居家的门,发现推不开,拾起一块砖头就砸门,吓得邻居以为来了江洋大盗。汉军和其他人忙去拉扯他,但此时的他已经不认得儿子和邻居了。他愤怒地大喊:“这是我的家,你们这些畜生,为什么不让我进去?为什么不让我睡觉?你们拿这些手电筒来骇得住谁?……”
  他被送进了医院,一躺就是十来天没有苏醒,一直靠输液维持生命。医生说他恐怕是不行了,家属得准备后事了。汉军和家人不相信这些混账话,去找院长哀求和争辩,又把父亲转到了另一个医院。事情的结果是:父亲最终醒了过来,而且慢慢恢复了正常。他能够重新与邻居打牌了,能够重新上街买菜了,能够重新在巷子里扫地并且笑呵呵地与方强一起去钓鱼了。他的一场大病只留下了两个不太严重的后遗症:一是戒了酒,转而喜欢喝罐装可口可乐,儿子和媳妇给他的钱全部花在巷子口那个杂货店里,转眼间就变成一个个空罐出现在墙角。口袋里没有钱的时候,他甚至厚着脸皮找晚辈或者邻居讨要。二是喜欢宣传毛主席著作和党报的最新社论,包括赞颂中国女排和开展党风教育的要文。他找来纸和笔,把这些特别要文的段落摘抄成小字报,拿到外面四处张贴,贴在电杆上或者墙头,贴在那些性病广告或者职业介绍广告旁边。
  市容监管队见这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就撕,撕得老人十分伤心。一旦发现他前一天张贴出去的文章不翼而飞,他就呼吸粗重,满脸涨红,手指开始发抖,胡言乱语也就随口而出:“毛主席交给了我一个重要任务!”“毛主席交给了我一个重要任务!”……
  为了不让他再次病重入院,汉军偷偷去求市容监管队,求他们对那些小字报手下留情。他愿意为父亲承担罚款,或者出钱买下街头的广告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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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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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钱好办事,老人的小字报后来果然有了特殊地位,可以保留三天左右或更长时间。这使老人比较高兴,背着手在巷子里走来走去,见到熟人远远就高声招呼,还偷偷地告诉汉军,好多人都来看他的手抄报,你看看,真理就是真理,谬论就是谬论,真理正在越来越深入人心哩。
  他不知道这些真理的代价不菲,一个月就要花去儿子几百块钱罚款。厂里停产的这一年,汉军拿不到工资,实在交不出罚款了,就偷偷变卖了家里一个进口的电饭锅,气得老婆脸色铁青,“他不疯,我就要疯了!”老婆当即把淘了一半的米摔在水池里,水淋淋的指头指向丈夫的鼻尖:“姓罗的,你再卖啊,你电风扇卖了,电饭锅卖了,你把电视机也拿去卖啊!把你儿子老婆也拿去卖啊!你不卖就是小婆子养的!”
  “你讨打?”汉军压低声音怕老人听见。
  “你打啊!你打!你耍什么臭威风?你有威风到你老子面前耍耍看!你有威风到罗汉国面前去耍耍看!他罗汉国就不是你们罗家的人?他是来端过一天药还是喂过一天饭?他是来送过一次米还是来送过一次油?他拿走了所有的慰问费、赞助费、抚恤费,你怎么屁都不放一个?你以为就我一个人好欺侮啊?”
  汉军也冒出无名火,拍桌子大吼,“滚!”
  女人一怔,捂着嘴跑到卧房里去了,在那里放出一线沉闷的嚎哭。
  汉军抽了一支烟,缓和了一些,走到床边冲着女人一起一伏的背脊和高高突起的胯骨,不知道该说什么。“离吧,我早说过罗家不是你呆的地方。”他又说,“你吊颈也要选棵大点的树,莫说我们拖累了你。”
  “你动不动就说离,你怕我不敢离?”
  “是要你离,反正你们洪家从来也看不起我,你们洪家都有钱,你们洪家都是人物,你早就应该听他们一言。”
  “我是后悔自己执迷不悟,我是鬼迷了心窍才来做牛做马,我当初去做婊子也不会这样人不人鬼不鬼!”
  “我现在就写协议。”
  “你以为这吓得住谁?吓白菜啊!”
  “我是说真话。”
  “你敢写,我就敢签!”
  “一言为定。”
  “老娘不签就不是人!”
  妻子果然在离婚协议上飞快地签了字。第二天,汉军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看见巷子口停着一台眼熟的红色日本轿车,看来是妻弟的动作很快,是要来接他姐姐走了。他停了一下,不知道自己此时应不应该进门,不知道面对洪家的人该说些什么。他想在墙上找到苍蝇或者蜗牛一类值得关心的东西,想碰到邻居然后有停下来说话的正当理由。他听见屋里传出了妻子的声音:“……我是要恨他,我是要恨他,你们讲的道理我都懂,但我怎么恨得起来呢?你们要我怎么走得出这张门?结婚十八年了,他明明是个好人我没法说他是个坏人啊,我没有办法啊。老天,我没有办法啊。我求求你们饶了我吧。”
  一片静寂,然后是她弟弟的一句怒吼:“你是个猪!你是个疯子!——”两个女声的叽叽喳喳随即跟上,似乎是在继续规劝着什么。
  “我是一个疯子,早就疯了。我不可能走……”这是汉军听到的最后一句。
  他走出了小巷,走到了大街上,茫然地往前面走。他走到方强的家,还走到一个熟人的家,但主人都不在。不知什么时候,他发现夜色已经完全降临,发现城市已经远远甩在身后,发现自己来到了母亲和弟弟的坟头。他坐在空无一人的墓园里,想抽一支烟,还没有打燃火,突然捧着自己的头嚎啕大哭起来。
  八
  我又来到了戥子桥五号。我远远就嗅到了车前草的气息,这些草长在墙根、井边、后院,有时也偷偷长在床下潮湿的角落。我还远远嗅到了麻石、青砖、朽木以及绿苔,嗅到了门前石阶的冰凉。我听到了大门吱呀一声如此耳熟,似乎门是被我在多少年前推开。我看着进门后左边第一间房子,第二间房子,还有右边和前面的房子,记得当年第一间房子的陈设和模样,记得这些房子当年在油灯下轻轻地摇晃。我看见木窗上有几处刀痕,还有更多的钉痕,还有厨房门后油漆涂下的“八十”两个字模糊不清,想不起这些痕迹后面的故事,想不起当年生活在这里的面容和神情。妈妈。
  我见到了房子的主人,是一位姓张的老头儿,还有他的老伴儿,不知是这座房子第几任房主。他让家里的每一间房都堆满了玻璃酒瓶,说靠回收和洗刷这些瓶子能够维持生活。他们也在准备过春节,桌上堆着干肉、干鱼、红枣、年糕、烟酒以及瓜子花生,还有将要贴到门口去的红对联。远远的地方已经有爆竹爆炸的声音。
  他问我:“你是谁?”
  我没有回答。
  “怎么从来没有看见过你?”
  我还是没有回答。
  他说这里的房子都快要拆迁了,罗家的人早就不住在这里了,不知道住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说也有几个陌生人来看过这房子,打听过罗家的人,但近几年来已经渐少。有几次他开门的时候还发现门前有一束花,但不知是谁留下的。
  我知道是谁留下的。
  我轻轻地来,又轻轻地去,没有脚步声。我果然又一次听到身后吱呀的关门声于是暗自得意。我总是被误认为是一个敲错门的人,或者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或者是一个上门推销挂历、袜子一类商品的人,总是与你们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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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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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1年2月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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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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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浆声(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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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后初晴,水面上有千丝万缕的白雾牵绕飞扬。我一头扎入浩荡碧水,感觉到肚皮和大腿内侧突然碾压着冰凉。我远远看见几只野鸭,在雾气中不时出没,还有水面上浮来的一些草渣,是山上雨水成流以后带来的,一般需要三四天才能融化和消失。哗的一声,身旁冒出几圈水纹,肯定是刚才有一条鱼跃出了水面。
  一条小船近了,船上一点红也近了,原来是一件红色上衣,穿在一个女孩身上。女孩在船边小心翼翼地放网,对面的船头上,一个更小的男孩撅着屁股在划桨。他们各忙各的,一言不发。
  我已经多次在黄昏时分看见这条小船,还有小小年纪的两个渔夫。他们在远处忙碌,总是不说话,也不看我一眼。我想起静夜里经常听到的一线桨声,带着萤虫的闪烁光点飘入睡梦,莫非就是这一条船?
  我在这里已经居住两年多,已经熟悉了张家和李家的孩子,熟悉了他们的笑脸、袋装零食以及沉重的书包,还有放学以后在公路上满身灰尘的追逐打闹。但我不认识船上的两张面孔。他们的家也许不在这附近。
  妻子说过,有城里的客人要来了,得买点鱼才好。于是我朝着小船吆喝了一声:有鱼吗?
  他们望了我一眼。
  我是说,你们有鱼卖吗?大鱼小鱼都行。
  他们仍未回话,隔了好半天,女孩朝这边摇了摇手。
  我指了一下自己院子的方向:我就住在那里,有鱼就卖给我好吗?
  他们没有反应,不知是没有听清楚,还是有什么为难之处。
  也许他们年纪太小,还不会打鱼,没有什么可卖。要不,就是前一段人们已经把鱼打光了——他们是政府水管所雇来的民工,人多势众,拉开了大网,七八条船上都有木棒敲击着船舷,梆梆梆,嘣嘣嘣,把鱼往设下拦网的水域赶,在水面上接连闹腾了好几个日夜。这叫做“赶湖”。有时半夜里我还能听到他们击鼓般的赶湖,敲出了三拍的欢乐,两拍的焦急,慢板的忧伤以及若有思索,还有切分音符的挑逗甚至浪荡……偶尔我还能听到水面上模模糊糊的吆喝和山歌。“第一先把父母孝,有老有少第二条,第三为人要周到……”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这些久违的山歌,只有在夜里才偶尔鬼鬼祟祟地冒出来。
  我后来去水管所买鱼。他们打来的鱼已用大卡车送到城里去了。但他们还有一点没收来的鱼,连同没收来的鱼网。据说附近有的农民偷偷违禁打鱼,有时还用密网,把小鱼也打了,严重破坏资源。
  我的城里的客人来了,是大学里的一位系主任,带着妻小,驾着刚买的日本轿车,对这里的青山绿水大加赞美,一来就要划船和下水游泳,甚至还兴冲冲想光屁股裸泳。他说这里的水比黑龙江的镜泊湖要好,比广西北海的银滩要好,比泰国的帕的亚也要好,说出了一串旅游地的名字,显得见多识广。我知道,这些年很多学校属紧俏资源,高价招生,收入颇丰,连他这样的小头头也富得买车买房,还公费旅游了好多地方。
  我们吃着鱼,说到有些农民用蓄电池打鱼,用密网打鱼。他痛心地说,农民就是觉悟低,一点环境保护意识也没有。
  他还说来时汽车陷在一个坑里,请路边的农民帮着推一把,但农民抄着手,不给一百块钱就不动,如今的民风实在刁悍。
  这种情况我以前也碰到过。
  客人们走后的第二天,院子里一早就有持久的狗吠。大概是来了什么人。我来到院门口,发现正是那个红衣女孩站在门外,提着一只泥水糊糊的塑料袋,被狗吓得进退两难,赤裸着双脚在石板上留下水淋淋的脚印,脚踝还沾着一片草叶。
  她是走错了地方还是有事相求?我愣了一下,好容易才记起了几天前我在水上的问购——我早把这件事忘记了。我接过她的塑料袋,发现里面有一二十条鱼,大的约摸半斤,小的只有指头那么粗,鲫鱼草鱼游鱼杂得有点不成样子。从她疲惫的神色来看,大概这就是他们忙了半个夜晚的收获。
  我想起水管所干部说过的话,估计这女孩用的也是密网,没有放过小鱼,下手是有些嫌狠。但我没有说什么。我已经从邻居那里知道了他们的来历。他们是姐弟俩,住在十几里路以外的大山里面,只因为弟弟还欠了学校的学费,两人最近便借了条小船,每天晚上在这里打鱼。他们的父亲帮不上忙,因为穷得没有医药费,一年前已经中年病逝。母亲也帮不上忙,据说不久前已经走失了——人们只知道她有点神志不清,曾经到过镇上一个亲戚家,然后就不知去了哪里,再也没有回家。
  我收下了鱼。在完成这一交易的过程中,她始终拒绝坐下,也没有喝我妻子端来的茶。她似乎还怕狗咬,说话时总是看着狗,听我说狗并不咬人,还是怯怯不时朝桌下看一眼,一见狗有动静,赤裸的两脚就尽可能往椅子后面挪。
  “你很怕狗吗?”我妻子问。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
  “你家没有养狗吗?”
  她摇摇头。
  “你喝茶。”
  她点点头,仍然没有喝。
  她提着塑料袋走了以后不久,不知什么时候,狗又叫了,窗外橘红色一晃,是她急急地返回来,跑得有点气喘吁吁。
  “对不起,刚才错了……”她大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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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下浆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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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错了什么?”
  “你们把钱算错了。”
  “不会错吧?不是两斤四两吗?”
  “真是算错了的。”
  “刚才是你看的秤,是你报的价,你说多少就是多少,我并没有……”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责任。
  “不是,是你们多给了。”
  我有点不明白。
  她红着脸,说刚才回到船上,弟弟一听钱的数字,就一口咬定她算错了,肯定没有这么多钱。他们又算了一次,发现果然是多收了我们一块钱。为此弟弟很生气,要她赶快来退还。
  我看着她沾着泥点的手,撩起橘红色衣襟,取出紧紧埋在腰间的一个布包,十分复杂地打开它,十分复杂地分拣布包中的大小纸票,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一块钱怎值得她这样急匆匆地赶来并且做出这么多复杂的动作?“也就是一块钱,你送鱼来,就算是你的脚力钱吧。”我说。
  “不行不行……”她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再说,我们以后还要找你买鱼的,一块钱就先存在你那里。”
  “不行不行……”拨浪鼓还在摇。
  “你们还会打鱼吧?”
  “不一定。水管所不准我们下网了……”
  “你弟弟的学费赚够了吗?”
  “他不打算读了。”
  “为什么?”
  她没有回答,只是固执地要寻找一块钱。她的运气不好,小钞票凑不起一块钱。递来一张大钞票,我们又没有合适的散钱找补。就这样你三我四你七我八地凑了好一阵,还是无法做到两清。我们最后满足她的要求,好歹收下了七角,但压着她不要再说了,就这样算了,你再说我们就不高兴了。
  她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浑身不自在,犹犹豫豫地低头而去。
  傍晚,我们从外面回家,发现院门前有一把葱。一位正在路边锄草的妇人说,一个穿红衣的姑娘来过了,见我们不在,就把葱留在门前。
  不用说,这一大把葱就是她对鱼款的补偿。
  妻子叹了口气,说如今什么世道,难得还有这样的诚实。她清出一个旧挎包,一支水笔,说可以拿去给供红衣女孩的弟弟上学,说不定能替他们省下两个钱。但我再没有遇上红衣女孩,还有那个站在船头为她摇桨的弟弟。有一条小船近了,上面是一个家住附近的汉子,看上去比较眼熟。从他的口里,我得知最近水管所加强禁渔,姐弟俩的网已经被巡逻队收缴,他们就回到山里种田去了。他们是否凑足了弟弟的学费,弟弟是否还能继续读书,汉子对这一切并不知道。
  人世间有很多事情我们并不知道,何况萍水相逢之际,我们有时候连对方的名字也不知道。
  我说不出话来。每天早上,我推开窗子,发现远处的水面上总有一叶或者两叶小船,像什么人无意中遗落了一两个发夹,轻轻地别在青山绿水之中。但那些船上没有一点红。每天晚上,我走在月光下的时候,偶尔听到竹林那边还有桨声,是一条小船均匀的足迹,在水面上播出了月光的碎片,还有一个个梦境。但我依稀听得出桨声过于粗重,不是来自一个孩子的腕力。
  我走出院门,来到水边,发现近处根本没有船。原来是月夜太静了,就删除了声音传递的距离,远和近的动静根本无法区别,比如刚才不过是晚风一吹,远在天边的桨声就翻过院墙,滚落在我家的檐下阶前,七零八落的,引来小狗一次次寻找。它当然不会找到什么,鼻子抽缩着,叫了两声,回头看着我,眼里全是困惑。
  我也不明白,是何处的桨声悠悠飘落到我家墙根?
  2004年7月
  月下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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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室故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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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接到一起无名女尸案报警,警察们勘察案发现场,发现附近有一串遗落的钥匙——也许是当事人遗落,也许是过路人遗落。这就是说,它与该案件可能有关系,也可能没有关系。
  苦于侦案线索很少,钥匙仍属宝贵线索之一,不容警察们放过,被小心取回局里。他们开始查找钥匙的主人。后来根据其中一片大钥匙的型号,查到了本地的某锁业公司,得知钥匙属于一种三年前投入市场的保安门锁;又从该公司钢门的销售和安装服务记录上,查到了河湾区一个名为福海花园的住宅区。最后,喀啦一声,钥匙插入后慢慢地旋转,拧开了一张门。
  门开了,是801室空空的房间。
  801室装修方案
  一、福海花园801室概况:
  福海花园由金世纪房地产有限公司开发,获国家建设部AAA级商品住宅性能认定标准,为三星级智能化系统示范高尚社区,提供超值享受,收藏无限美景,为成功精英人士的理想住所。
  801室在八层,合同建筑面积为198?郾2平方米,套内实测面积为141平方米,交房为毛坯房。对外窗均为钢塑飘窗,进深为600。有两个阳台:北阳台为内阳台(工作阳台),该阳台西侧与北侧分别有管径为200的PVC管与燃气管道通过;西南阳台为休闲观景阳台,外设欧陆古典风格的铁铸栏杆。
  强电系统已到位(照明、空调等),弱电系统(电话、有线电视、宽带超五类双胶线、安防等)基本集中于客厅之中。
  二、业主对装修设计的要求:
  玄关方便主客从容换鞋更衣,给来客不同凡响又不露声色的高贵气象。主题是自然和祥和。装饰墙面为石砖,色调是威尼斯深蓝。收藏鞋柜和雨具一类的杂物柜用原木制作,柜面需有一定宽度,以便将来置放花瓶,摆插野芦苇或干花、麦穗一类。头顶装日本式纸罩箱灯。柜上置陶艺灯,配合遮窗的一挂竹帘,透露出浓浓的东方禅韵。入口侧面置立式镜,方便主客出门前整装。
  客厅客厅应该是另一片风景,主题是青春、快乐、高尚、现代。墙面、窗帘以及大理石地板等应明亮,比如,地板可考虑用佛罗伦萨橙,地连砖可考虑用哈佛红,墙壁可考虑用阿尔卑斯白,窗帘可考虑用墨尔本翠绿。谈话区置放黄白两色相间的欧式真皮沙发(已订货,须占地约18m2),供主客交谈或视听欣赏。采用北欧(瑞典、丹麦、挪威等)抽象风格的茶几与灯具。藤质的报刊篮,可陈设六种以上的时尚报刊,包括大版型的英文和日文杂志,突显客厅的现代气息。南侧墙悬挂一博士服,使之成为客厅景观的一个亮点。东墙留出大幅结婚照片的空间。谈话区旁边设置组合柜,其中有业主在政治与学业方面所获奖杯、奖证、奖品陈列专柜。西面安装背投式大屏幕电视。环绕组合立体声的线路和喇叭位置需要预留。包括空调柜机的安装,共需要高位与低位的电源外接口12个,同时需要顶灯、壁灯、射灯的电源暗线预埋(详见图表一),以便将来满足视听欣赏、阅读报刊、查换碟片、饮茶品酒等活动时的照明需求。风格统一的乳白顶灯,给人柔和舒适之感。
  博物架上适当隔开客厅与餐厅,实际上起到屏风的作用,上面应能陈设各种古玩和具有“异国风情”的木制品,可穿插点缀小巧盆景。
  餐厅及酒吧供主客六人左右餐饮。主题是原始和潇洒。设牛仔味吧台,配两张高脚凳。有冷气酒柜和冷气饮品柜的预留位置。有酒具橱柜和咖啡壶的陈放位置。墙面可考虑浅咖啡色意大利小地砖一块一块地拼成,天花板由原色条状木构成。墙角适当装饰酒桶、铁锚、渔具、滑轮等异域旧物。预留镖靶的位置。须注意的是,吊顶时需在此区安装环形五彩变光射灯,一旦撤除餐桌,此区可成为家庭舞池。
  主卧应满足夫妻休息、独立起居、私密娱乐以及梳洗化妆的要求。主题是温馨和浪漫。墙面色调伊丽莎白粉红。窗帘色调用普鲁旺斯黄。变光陶艺灯的光线由孔隙中透出,比较迷离和朦胧,营造情感氛围。主要安装设备包括空调、电视机(29英寸)、影碟机、音响设备、保险柜、化妆台等。空间布置尽量通透,保证自然采光和空气流通,并注意私密性,比如隔音功能良好。化妆台应设计一正、两侧、一反的镜面,方便主人全面检查化妆效果。
  主卫及公卫主卫实现干湿空间有效分离。主要安装设备包括电热水器、进口TOTO三大件洁具,以及调温浴体器。还应有储藏洗浴用品、卫生用品、清洁工具、临时换洗衣服的空间,有存放少量书籍杂志的地方。墙壁的瓷砖色彩要淡雅、明丽、柔和,尽量不要用灰暗的那一种。浴缸、脸盆,马桶要大小合适,色调要统一和谐。地砖采用防滑型。灯具是不可或缺的,最好采用冷色的节能灯,镶嵌在扣入板内。浴品柜面用镜子,增加室内采光度。
  公卫陈设与主卫大体相同。注意:主卫与公卫均应在适当位置做花架,以便将来摆设鲜花或盆景,幽香四溢,情趣盎然。还应有悬挂图画的空间预留,让人赏心悦目,文化氛围凸现。
  书房应满足业主两人阅读和案头工作的功能要求。主题是高雅和前卫。色彩偏冷,如地中海风格。应有AV出口2个,电话出口2个,数据出口2个,CATV出口1个(详见图表二),有充分的智能化的网格布线。主要安装设备有空调、台式电脑、打印机、传真机、扫描仪等SOHO设备。书橱有储存大版型书刊的足够空间,主要是储存工具书、经典套书等。有专门的文件分装柜,以利分类保存各种学务、政务、商务以及家务的文件资料。通过对设施不同高差的处理,配合灯光照明,满足主人以坐、卧、立等不同姿势进行阅读和工作的需求。家具应尽可能设计成折叠或抽拉式,在提供储藏空间的前提下,扩大平面活动空间,方便交通,以免拥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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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室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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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预留折叠沙发的位置,可灵活改作来客临时下榻的客房。安装排风装置,以便灵活改作抽烟客人的临时抽烟区(一般情况下,客厅成为严格的禁烟区)。
  儿童房适应小孩成长过程中的学习、游戏以及休息的需求,适应其活动好动的年龄特点。主题是幸福和天真。小孩性别尚属未知,故房间色装饰暂不确定。但基本安装设备应包括空调、电脑、电视机(21英寸预留)、小书架、小书案、玩具柜。建议将床做成高架式,留出较大的学习与游戏空间。须特别注意采光及安全。有环绕立体声的线路与喇叭预留,有电子琴、曲谱架的设置空间,以利将来培养孩子的音乐素质。均采用英文标识的壁饰和图画,让孩子从小习惯英语。
  工人房满足工仆起居的需求。设置连接书房与主卧的传唤电铃,以便主人传唤。房门留透明观察窗口,以便主人巡视。考虑到此房有时候也有留居老人的可能,需预留安装空调、电视机(21英寸)的线路出口与位置。预留蒸汽足浴器的位置。由于此房间面积较小,橱柜应嵌墙或挂墙,以节省空间。
  厨房及工作阳台应满足一至三人在其中作业。厨房与餐厅相邻,两区之间须改造成半敞开式,满足便捷交通和空气畅流的要求。主要安装设备是电冰箱(220L)、全套橱柜、管道燃气灶、微波炉、烤炉、消毒碗柜、滚筒洗衣机、衣服晾晒器具。安装悬挂式电视机(14英寸),方便业主下厨时也可观赏电视节目。阳台则应挂满吊盆栽种的绿萝,让长长的绿萝在风中摇曳,婀娜多姿,既是一道独特的屏风,阻隔来自户外的视线,以增强私密性,又有回归自然的象征,与环保的时代潮流协调。
  储藏室(大小两间)大储藏室改造成通主卧,为衣帽库。安装环型滑动衣架,确保能挂置一百套左右的服装,壁柜能存放被褥和箱子。应安装干燥机防潮。小储藏室邻近厨房,安装橱柜,主要存放食品和杂物,包括各类DIY工具及SOHO设备和耗材。
  三、业主特别提醒:
  智能化布线业主爱好旅行、摄影以及音乐,及时跟踪时代潮流,对线路布设有周密和严格的要求。全宅信息点34个,信息面板25个(详见图表二)。除工人房外,各房间均可独立观看电视,均可电话接入,还可互相通话,以及转接、代接、同时通话,有电脑话务员功能,可设置限制呼出功能。除工人房外,各房间均有宽带网络接入,多台电脑可自组局域网,并可同时宽带高速上网冲浪。为此,布设暗线时,工人应有高度的责任感和充分的技术知识,注意合理和协调,严禁野蛮施工和盲目施工。
  材料材料的选择、初处理以及加工过程中,应考虑防潮、防锈、防虫蛀(白蚁等)以及环保。所有材料应能通过放射性安全检测。
  增值鉴于所装修的房产可能在将来用于出售,因此装修设计的最终成果应着眼于巧,结实耐用,性价比高,以便业主将来在出售房产时,能将装修作为独立因素增值出售。装修所有开支须有正规发票并妥善保存。
  流程初步沟通——现场勘测——初步方案构思——第二次沟通——初步方案定稿——施工方案图制作——第三次沟通——施工方案图定稿——材料选定——图纸审核定稿——开工交底——施工现场指导——软装潢布置——初步验收——对不合格部分修改——最终验收(三个月以后)。
  热带鱼设计工作室
  801室搜查报告
  福海花园801室因涉“3·23”河边抛尸案,经上级批准予以搜查。因房主不知去向和无法联络,故由该宅区管理处代表第三方在场监督,由我组进行当事人缺席搜查。初步提取疑点证物18件(附清单)已由第三方代表签字证明。
  其他现场观察情况在此简报如下:
  一般情况查无凶器、毒品等违禁物。查无暗室、墙夹层等构造。查无书信、日记、账本等资料。查无身份证、毕业证、工作证、户口、护照等任何有效身份文件,此种情况较为异常。查有宅区管理费、电费、煤气费等收据共43份,线索价值一般。
  书房查文件柜中有801室装修方案一份,由名为“热带鱼设计工作室”约三年前完成,对了解801室房主家庭成员、财产、职业等情况有参考价值。查有房地产项目、文化传播公司、民营学校、健身俱乐部等机构筹办策划方案5份,没有正式运作的资料证据。查有澳大利亚某公司家用热水系统经销委托书1份及相关产品介绍资料传真件,没有经营资料证据。有台式电脑与便携式笔记本电脑各1台,均配有“大智慧”和“股票之星”的股票交易软件,但近一年来无交易记录,有当事人股市套牢和暂时出局的迹象。所存文档资料多与股票交易分析有关,是一般的股评和公司年报。查无电子邮件及联系人目录,疑已被主人删除。文档库中有下载的一些流行音乐与楼盘广告图片。有电子游戏软件若干,包括最新的赛车和麻将软件。
  查写字台抽屉里有毕业纪念相册3本,名片簿2本,其线索价值有待进一步调查。查有“商务通”1个,内无电子名片及其他资料。从大词典书套中查获名册一份,疑为房主自己打印。根据上面提供的电话号码抽样查实,列名者均为政府、大学、银行、商界的重要人物,涉及广东、上海、北京、海南等多个地域,看似一社交对象名录。各姓名后均有“生日”、“籍贯”、“个人爱好”、“饮食口味”、“电话号码”、“家庭住址”、“亲属资料”、“密友资料”、“经常出入场所”、“禁忌话题”、“性格弱点”等详细记录,在“机密”的标注下还有“重要把柄”的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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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室故事(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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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卧房查有未喝完的啤酒两箱半。有烟灰缸。查化妆台上有男用香水、“魔丝”定型水等用品,但室内不显眼处多有积尘。抽屉里有金项链2条。有进口较大号钻戒1只,经特邀专家协验,为伪造品。床头有消闲杂志若干,如《汽车》、《女友》、《时尚》等。橱内有图书比尔·盖茨、韦尔奇、李嘉诚、霍英东、张朝阳等很多商业巨头的传记,另有《挪威的森林》、《天龙八部》、《上海宝贝》等文艺书籍。查橱内还有微型录音机1只。另有各款式手机3部及手机充电器若干,有各款式CD随身听2件,有手表4只,均性能完好,疑为消费升级后的废弃物。有不同款式墨镜3副。
  值得注意的是:查一抽屉内有女式内衣1件。有女式连裤丝袜2双,尺寸不相同。与储藏室里的女式衣物尺寸更是不合,疑此室曾有另一个(一个以上)的女人出入。
  储藏室查有订制专用保龄球2个,有网球拍和壁球拍各1套。男式服装的尺寸不一样,如裤腰围长度从78至98不等,如属于一人,则有近年来体型变化之嫌。从这些衣物推测,男房主现在身高应在1?郾73M左右,体重应在85G左右;女房主现在身高应在1?郾62M左右,体重应在60G左右,若与“3·23”案涉女尸体型比较,要明显的高大,二者不太相符。此点应予注意。
  小卧房查室内有儿童玩具和儿童图画若干,但无儿童衣物。查有女人用品若干,包括布娃娃4个,唇膏4支,以及废品桶里有口香糖、蜜制话梅、太太口服液的废弃包装。查一件挂衣的口袋内有本地至桂林往返火车票2张,有本地至北海汽车票1张。抽屉内有本地税务抽奖餐费发票14张,从金额都较小这一点看,疑为一人或二人用餐所留。另有港元、泰铢、欧元的零星硬币十多枚。桌上有宽带上网电脑1台,内存浏览网址很多,为一般娱乐性网站。鼠标与键盘上有烟灰残屑。一口杯中有烟灰残垢。查床头柜里有扑克牌2副,小屉内有胃病药若干,另有睡宝、冬眠灵各1瓶,有奋乃静丸2瓶,盐酸氯丙嗪注射剂4盒,利培酮片剂半瓶,均为安眠药或抗精神病药。
  查有《瑜珈功入门》书1册,元极功练功音乐碟3张,讲座门票3张。有不同场所的美发、美容、健身优惠卡共8张。另有律师名片3张,其线索价值有待进一步调查。查床下有女式高跟或坡跟皮鞋若干。其中一浅黄色皮鞋里,发现藏有烈性毒药“毒鼠强”2包,另有微型10公里窃听器1只,台湾华州有限公司出品,HK200型,表面有破损痕迹,似为房主有意隐匿。
  厨房查锅台、灶台、微波炉上均有稍许积尘。查抽烟机几乎无油渍,看来久未使用。冰箱里比较空,仅有面包、火腿肠、苹果汁少许。冰箱上供有铜质镀金小观音菩萨一座,座底压曼谷某高僧何年何月何日开光微小字样。座前有小香炉,积少许香灰。
  餐厅查酒橱里没有存备瓶酒,疑房主久未接待客人,也无意这样做。查餐桌布上有微薄积尘。查桌布下桌沿有一较深缺口,疑似刀痕,有发生过暴力冲突的可能。经仔细搜查,一张沙发椅底部的横档上,也有多处破损痕迹,与餐桌的缺口相似,疑为刀具砍击所致,初步确定出自同一利器。从痕迹位置上看,可能是有人用该椅抵挡攻击所留。痕迹色泽有二,是新旧两种痕迹的交叠。
  查壁橱里有杂乱的高级补品若干,如太太口服液,人参蜂王浆等共12盒,均已过保质期。高丽参1盒已发霉。
  阳台查有闲置冰箱1个,箱门上有砸痕。有花草若干盆,大部分已枯死。
  客厅查博物架上有古董若干,尤以古代瓷壶、瓷瓶、瓷罐为多,经特邀专家协验,全为仿制品,并无什么价值。橱柜里有书画作品若干,经特邀专家协验,也是伪品水货,无收藏价值。另有折叠麻将桌2张,有烟灰缸3只,呈多人曾在此聚集玩乐迹象。有星海牌钢琴一架,多个音键不准,似不曾使用。查茶几玻璃台面有裂纹。茶几下有证券类报刊杂志若干。另有杂乱报纸若干,经仔细检查,发现其共同特点是均刊有移民国外(主要是澳大利亚与新西兰)的咨询和代理广告,显示房主可能有移民国外的兴趣。
  查玻璃鱼缸里有死金鱼8只,其中3只翻肚漂浮,肉体残缺,疑为金鱼饿极相食而致死。从这一点看,虽然房主没有外出旅行的痕迹,如两扇窗子仍然打开,电源和煤气总闸没有关闭,而且宅区管理员称男房主似乎一周前曾经出现,但从死鱼情况判断,此房已有15天以上无人居住,或是无人料理。
  其他情况查外卫生间里一瓶洗面液瓶口未盖上,另有水龙头未拧紧,有小水流一直漏泄,估计最后一个离开此房的人行动较为匆忙和慌乱。
  刑警大队“3·23”案探组
  ——801室的全部故事就是这样,过于残缺,似有却无,算不上一个故事,充其量只是某一个故事的场景。
  看来,本文的标题名不符实,一开始就应该改拟,比如改拟成《801室无故事》,或者《801室场景》,再不就是《801室物品》。
  其实,每一件物品都有故事,起码是某个故事的痕迹,甚至可能成为某个故事的物证。但从物品中读出故事,需要有一定的生活经验,比如一个没有当过母亲或妻子的人,大概不会从一条男人腰带的尺寸,想到当事人的体重、性格、生活规律以及可能的处世态度。从物品中读出故事,有时候还需要一点侦探式的敏感,比如刑警探员们在此次搜查中,基本排除了801室与抛尸案的关系,但又觉得这个住宅提供了新的疑点,需进一步琢磨与调查。他们的兴奋不已和浮想联翩,正是来自一些沉默不语的物品,比如这一间住宅里的药丸和字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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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1室故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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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缺乏这种敏感,因此常常像一个不懂化学的人走过了一大堆化学方程式,或者像一个不识谱的人翻过了一页页乐谱,眼中什么也没有留下。这些年,我们到过很多房间,到过很多大楼,到过很多地方和很多地方,眼睛里也许有价格、质地、款式、防伪商标等等,但从来没有什么故事,就像一些不懂方程式和乐谱的匆匆过客。
  既然没有故事,就不需要故事的结尾。
  暂时就这样吧。
  2004年6月
  801室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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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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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监仓里又破又脏,简直是个垃圾站,既没有后来才有的电视和电扇,也没有后来才有的电视监测眼。在大部分时间里,这里是没人管束的自由世界,打架放血是家常便饭,拉帮结伙弱肉强食也是必然结果,牢头也就应运而生。新犯人入仓,先得饱挨一顿杀威拳,从此服服帖帖效忠领导,就是第一堂必修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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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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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那天晚上闷热。警察把我的朋友送进2号仓,把我带到9号仓门前。我还在回想朋友刚才回头时孤独而恐怖的眼光,就听到一声大喝:“进去!”
  身后有关门的咣当巨响,把我一个趔趄送进了黑暗。我在黑暗里摸索,瞳孔好一阵才慢慢适应昏黄的光雾,渐渐看清了这里的砖墙。房子高得像一口方方的竖井。沉淀在井底的一些活物醒过来了,纷纷坐起来,或者站起来。二三十颗人头中,年轻人居多,也有几张皱纹脸。他们大多剃着光头,目光一齐落在我身上,透出一种发现猎物时的饶有兴趣。
  “又来了一盘菜。”有人打着哈欠。
  “带了什么危险品?”这句话像是问我。
  我摇摇头。
  “你是不是冬瓜头的人?”
  我还是摇摇头。
  有人拽走了我腋下的棉毯。还有人开始翻我的衣袋,又在我的腰身和胯裆里摸了两把,一直捏到我的脚跟。他们肯定很失望,就像刚才搜我的警察一样,一边搜一边骂骂咧咧,气不打一处来。我真希望身上复杂一点,比方有成千上万的赃款被他们一举查获,起码也要有点凶器或者白粉什么的,让他们搜得顺心一些。我固然清白无辜,但总不至于乞丐一样可怜吧?可惜,我眼下偏偏就像个乞丐,很没面子,很没内容,只有刚领到的旧棉毯,一支牙刷也只剩半截。警察警惕一切金属物品,担心牙刷把也可以磨尖,长度足以抵达心脏,只给我一个没把的牙刷头。
  “脱鞋!”这一声命令好像也冲着我来的。
  我的鞋子肯定也会让他们扫兴。鞋底里没有什么夹层。一双胶鞋好几个月没洗了,一定臭气冲天。
  “对不起了,各位兄弟,我今天什么也没有,很不好意思。不过,过几天家里人会来看我的。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各位失望。今天请你们多多包涵……”我的声音哆嗦。
  “你还懂规矩嘛。”一个小脑袋对我阴阴地一笑,“不过你今天搅了老子的好梦,早不来晚不来,老子一梦到表妹你就来!”
  这能怪我吗?
  我从没见过这么多光头,没见过这么多邪恶的笑。也许是太拥挤,还刚进夏天,他们全光着油汪汪的大膀子,喷发出一团团酸汗气,像一种半生半熟夹须带毛的咸肉刚出蒸笼。他们生活在蒸笼里,脾气想必都在高热和膨胀,哪怕是一句好话出口,都是凶狠狠的烙人。目光这么一盯,就能在我的身上戳个洞。咧开大嘴一笑,热浪就能在我脸上燎起火泡。这些阎王爷想收拾我那还不就是捏死只蚊子?
  “各位兄弟,各位大爷,我确实是冤枉,确实倒了大霉。是他们抓错了人。我不过是偷看了一下妓女。”
  “这家伙偷看妓女!”有人大叫一声,引起再一次哄笑。
  “我身体不好,从小就贫血,三岁得过脑膜炎,八岁得过肺结核,十八岁时的体重还不到一百斤。我今天从早上到现在还没吃过东西……”我信口胡编,想引起他们的同情。
  “少啰嗦,你在外面打什么工?”
  “记者,实习记者。”
  “那你是大学生?”
  “当然。”
  他们又笑。有意思,记者也坐牢,教授也坐牢吧?什么时候抓几个教授来,让我们也听听教授放屁,看是玫瑰屁还是茉莉屁。有人这样说。
  二
  我注意到他们当中的一个人,一直伏在大床台的那一端,旁边有两个人正在侍候他,一个给他打扇,另一个在他背上按摩,把他侍候得皇帝一样,只差没站上几个太监和嫔妃了。这个人一身精瘦,撅着颗小屁股,背上和胳膊有刺青纹身,是梅花或鳄鱼什么的。一只眼混浊不明,还有点斜视,因此两眼放出的目光处于交错状态,一道正面射过来时,另一道朝右上方斜过去了,照管着墙上一个堆放杂物的隔板。我注意到,犯人们笑过以后都把目光投向他,似乎在恭候指示。
  他懒懒地说了句:“说话还乖巧。也会唱歌吧?”
  我不知道他交错的目光是在看哪个方向。
  小脑袋立即冲着我大吼:“问你话呢!聋了?”
  “是问我吗?”
  “当然是问你。”
  “是问……唱歌?”
  “就是!问你能不能唱歌!”
  “能,当然能。”
  “唱一个听听,唱那个莫斯科。”
  床上又丢来一句懒懒的圣旨。
  我还是犯糊涂,不仅没法对接发令者交错的目光,而且不大相信自己的耳朵。莫斯科,是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这是什么意思?枪战片突然切换成烹调节目,夜总会里冷不丁分发儿童课本,一定是视频信号乱套了。几个犯人不容我检查视频,又冲着我大吼:大哥要你嚎春,你耳朵打蚊子?你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是不是要我们给你提提精神啊?……有人揪住我的耳朵往上扯,朝我屁股踢了一脚,让我把腰伸直一点,把胸挺高一点。他们只差没有塞来一支话筒并且升起大幕。
  可这哪是唱歌的地方?这里没有舞台也没有伴奏,甚至没有一口干净清爽的空气。这还是在地球上吗?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们是否知道我在这个鬼地方?这还是在人世上吗?我的母亲我的未婚妻我的朋友们此时正在何处?一天来的逃跑、抓捕以及审讯过去了,录像带快进式的让人眼花缭乱,我突然定格在这昏暗的灯光下,一头扎进这个汗气滚滚的蒸肉堆里,已经身软如泥和心如死灰,哪还有心情走向莫斯科手风琴声声的郊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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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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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花园里四处静悄悄
  只有树叶在沙沙响
  …………
  我不能不唱,不能不打开僵硬的口腔。眼下就算是要我在粪池里扎猛子,好汉不吃眼前亏,我也只能闭着眼睛捏住鼻子往里扎了。我的音色和腹部共鸣一定镇住了他们,刚唱出两句,斜视眼就眼睛眨巴眨巴,一条缺水的鱼,在歌声的滋润和浇灌之下重新有了活气。他兴冲冲地在床上一跃而起,推开打扇和按摩的小伙计,找出一个笔记本,在本子里翻找着什么。也许是找到了熟悉的地方,兴起的地方,他情不自禁地跟着嚎上一嘴。虽然我紧张得有些气短,声音有时也飘忽,但他并没有什么不满。后来我才知道,相对于我的跑调,他的声音更是完全大撒把,一声嚎上去,又一声嚎下来,再一声嚎上去,一台没有方向盘的坦克,在人口稠密的闹市区横冲直闯,一再把我的旋律碾压得粉身碎骨。
  唱!再唱!还有第三段,妈妈的你唱啊!他碾得很开心,眉开眼笑地再点一首《亚洲雄风》。等我唱起了头,照例不由分说地上来添乱,每嚎一句就重重跺出一脚雄风。这还不够,他把几个塑料饭瓢翻过来当作架子鼓,筷头在上面敲出鼓点,一扬手,筷头敲错了地方,敲到周边的脑袋上,敲得那些人或是吐舌头,或是做鬼脸,也嘿嘿嘿地跟着他发癫,放出一些牛喊马叫。
  《妹妹你坐船头》更使他心花怒放,一身皮肉浪荡,把一条毛巾缠到头上,又用衬衣在衣襟里塞出两个大奶子,在床台上扭腰肢,撅屁股,抛媚眼,抹刘海,再加上一些洗澡搓背或者骑马扬鞭的动作。有个犯人把一只鞋子递给他,他就把鞋子当作话筒,拿出大歌星的爱心,与台下听众一一亲切握手,包括把我的手也捏住摇了两下,赢得了满场的大笑和鼓掌——犯人们抓住任何一个机会拍他的马屁。
  我没料到监仓里有这种疯狂,但暗自庆幸他们已经忘记了我,入牢时免不了的毒打,看来让我躲过去了。
  高高监视窗上传来一声怒吼,“闹什么?吃多了是吧?伙食标准太高了是吧?”
  大家朝窗口看了一眼,突然收声,各自偷偷溜回自己的床位。我还有半支歌在喉管里,也只能吞回去,迅速关机。谢天谢地。我关机了。一台多功能多碟位的肉质CD总算可以撒尿了。我喉干舌燥,头昏眼花,找到了我的旧棉毯,找到了我的一只鞋和另一只鞋,开始寻找厕所,再寻找今夜的容身之处。我没有料到的是,就在我跨过一些头脚交错的人体,蹑手蹑脚来到水池边的时候,哗啦一声,两个纸包砸在我的脚跟前。
  回头一看,是小脑袋冲着我一笑。“强哥赏你一个夜宵!”
  哇——周围几个面黄肌瘦汉子都有狗鼻子,刷的一下坐起来,嫉妒的眼光在那些纸包上生根,口水的吞咽声丝丝入耳。
  “对不起,对不起,我今天从早上到现在还没有吃东西……”我来不及犹豫和慷慨,两眼一鼓,喉头一滚,两块方便面,还有两支火腿肠,顷刻间就在我嘴里不知去向,连嗝都没有一个。我不相信自己已经吃过了,更无法知道方便面与火腿肠有何区别,只知道眼前的包装袋里确实已经空了。这就是说,我刚才吃过了。
  “纸!”一个汉子大喝,指着我的纸袋。
  我不知什么意思,把纸袋给他。
  他接过纸袋,伸出灵巧的长舌,把纸袋里的面屑和油渍舔得干干净净。
  到这时,事情算是彻底完结了,一点希望也没有了,其他汉子这才怏怏地躺回去。其中有一个大概馋得恨恨不已,装作伸懒腰,把我狠狠地踹了一脚。
  我痛得好半天没有透过气来。
  三
  监仓里又破又脏,简直是个垃圾站,既没有后来才有的电视和电扇,也没有后来才有的电视监测眼。在大部分时间里,这里是没人管束的自由世界,打架放血是家常便饭,拉帮结伙弱肉强食也是必然结果,牢头也就应运而生。新犯人入仓,先得饱挨一顿杀威拳,从此服服帖帖效忠领导,就是第一堂必修课。
  我听说过这种不成文的规矩。从进门第一刻起,我的膝盖就一直在发软,背没有伸直过,还差一点把尿拉在裤子里。我没料到几首歌把最恐怖的第一夜混过去了,没料到牢头是个世界上最不懂音乐的音乐狂,没有什么心眼,刚好掉在我的饭碗里。也许我可以继续用唱歌稳住他。
  第二天早上,我睁开眼,看见了一个陌生的屋顶。过了好一阵,我才确证这是一个屋顶,是我往后天天要看到的屋顶和屋顶和屋顶。我拍拍脑袋,明白了自己身边不会有床头灯和电视遥控器,不会有牛奶和苹果,更不会有未婚妻的留言纸条……倒是有一只男人的大脚,带着一圈脚气病白花花的皮屑,还有脚趾间触目的黑泥,横蛮地堵住了我的嘴。
  你他妈的脚往哪里放?我正准备开骂,突然想到昨晚上猛踢过来的就是这只脚吧?莫不是哪个杀人犯的脚?这一想,我再次避开它,宁可忍气吞声,不能惹事生非。
  在脚的那一边,亮了一整夜的那盏昏灯之下,人影晃动着。有洗脸的声音,水盆相撞的声音,还有各种骂人的粗话,更有大小便噼里啪啦的喧嚣。我忍不住鼻子一酸,心想事情怎么成了这样?我好歹也是个大学生,好歹也是个发表过作品的歌坛新秀,甚至还快混成局长的乘龙快婿了,怎么一晃眼就睡在这大小便的声音里?我不会永远睡在一个公共厕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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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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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哪,我当初不该去华天宾馆。我不了解小余他们,真以为他们只是去看看妓女,不知道他们是冒充警察敲诈勒索。我看见他们从宾馆大门里仓惶逃出,在一片“抓骗子”“抓骗子”的喊声中跑得比老鼠还快。其实,当时我应该继续挑选我的歌带,继续喝我的可口可乐,不该跟着他们乱窜。我没诈钱,跑什么跑?有必要跟着他们跑吗?那一刻我肯定吃错了药,无异于做贼心虚,自跳火坑,送目标上门,刚好被真正的警察抓了正着。要命的是,我皮包里有一支走私手枪,虽然只是玩物,虽然在我手里从没真正用过,但成了这个案件最重要的物证。我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
  有两个同案犯逃脱了。在把他们抓获归案之前,在他们能够证明手枪的来龙去脉之前,我浑身长满嘴也没有用?我现在惟一能做的事,就是时刻祈祷他们早一点落网归案,虽然这种祈祷很不义气,很卑鄙小人,但此时此刻我别无选择。我一失足成千古恨,不可能回去关闭我的电饭锅了,只能听任桶里那只小乌龟活活饿死了,也没有机会把门钥匙柜钥匙箱钥匙交给未婚妻了。我捶自己的脑袋,掐自己的皮肉,但无论怎么掐也没法把时间掐回案发之前,没法把幸福的时光掐回去,让地球倒转一两个圈。
  “开饭啰。”门外传来吆喝,还有走道上木桶和竹箩拖动的声音。其实,早上是不开囚饭的。只有那些在加餐卡上存了钱的人,有亲属心疼着和资助着的人,才可以吃上私费加餐,否则就只能饿着。我看出来了,这里的大部分人同我一样,只能舔舔舌头,吞吞口水,准备把空空的肠胃扛下去。我还看出来了,牢头当然是个例外。不管是谁点来了面包还是牛奶,点来了油条还是面条,首先都得贡献在他的面前,任他挑选和享用。等他吃饱喝足了,包括他的左右副手也跟着吃饱喝足了,剩下的才属于进贡者。他们终于等到了牢头的一个眼色,从远远观看的位置走过来,把残汤剩饭端回到那个角落,弓着背,缩着头,饭勺在饭盆刮出哗哗声响,不会有任何怨言。
  我现在知道他叫黎国强,9号仓的一个统治者。仓里所有人的钱都是他的钱,所有人的财富都是他的财富。
  他瞥见了我,把我叫过去,笑眯眯地丢来一个面包,让我受宠若惊。
  “你说,谭咏麟算不算得上一条腿?”
  “应该说,当然……”我揣度着他的意思。
  “你实说,坦白从宽!”
  “那还是……算得上的……”
  “为什么?”
  “人家音质好,呼吸控制得不错,有美声的底子。”
  “不愧是记者!”他高兴地转向众人,“你们听听,我说谭咏麟是条吃菜的虫,不会比张学友差。你们这些猪耳朵还不服?”
  有几个犯人应付了一丝干笑,表示认下了这猪耳朵。
  他斜斜地瞥我一眼,“你以后就是我们这里的谭咏麟,是我的收音机。懂不懂?不过,昨天晚上我困了,没顾得上打你。”
  我一口面包卡在喉头没吞下去,呆呆地盯住他,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知道他的分叉交错的目光里何处藏有真意。
  “打是不能免的。”
  “求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我第一次进仓,被别人打得躺了三天。”他半躺在床上,架起一条腿,目光投向屋顶。
  “大哥,我求你,我得过肺结核,还有脑膜炎后遗症……”
  “要是怕挨打,那你就去打别人。”
  “我从来不会打架,从来没有打过架,你看我这手杆,同鸡爪子一样。”
  “那怎么办呢?”他目光发直,“你以为这里是国宾馆?要你挨打,你又怕痛。要你打别人,你又手杆子细。好好好,这样吧,你就冲着这墙壁撞头,撞两下可以,撞一下也可以,咚咚咚,撞昏就行。这总可以了吧?”
  我不敢相信还有这种优待,还没撞墙,两眼已经发黑。“你行行好。我以后天天为你唱歌行不行?说实话,我可以教你发声,教你识谱,教你气声。我会唱谭咏麟的《都市恋歌》、《雾之恋》、《曾经》、《永不想你》、《水中花》……”我把能想到的歌名都想到了。
  他不耐烦了,再一次转向众人,“读书人就没有四两骨头,胯里不长毛,天天要阿姨喂奶吃。”
  仓里的人大笑。
  “他还不如老子的那条狗!”
  要打!要打!打!犯人们都兴奋起来。他们已经看出了领导意图,纷纷举手请战。强哥,把他交给我!黎头,我好久没锻炼身体了!大哥,我昨天输了三根烟,正憋着一肚子火哩……毫无疑问,这些家伙都挨过打,都有一肚子冤情和苦水,眼下好容易找到了报复的机会,找到了恶毒施暴的对象。何况昨晚上我一个人独享夜宵,刚才又吃面包,差不多是无功受禄越级提拔,正使他们妒火熊熊群情激愤。
  牢头一个面渣团子射出去,正中一个人的鼻尖,算是指定了打手。
  四
  打手就是小脑袋,昨天晚上给我夜宵的那个汉子。我这才发现他又黑又瘦,好像被人拧干了水,晒上几天,再拿去酱腌火熏,就成了这样的腌腊制品,成了非洲小黑人。他的嘴巴上没有嘴唇,不过是割了一刀,又薄又紧的头皮由此炸破,嘴巴就永远炸成了一个半开。要是笑一笑,半张脸上都是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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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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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希望他不要过来,但他走过来了。我希望他们只是说说而已,希望小脑袋突然一笑,或者是牢头突然一笑,然后气氛完全缓解,大家接下来该干什么干什么。但我发现没有人笑。恰恰相反,小脑袋眼里透出满足和快活,兴冲冲地一步步向我放大。所有的人都跟着他拥了过来,你推我挤地争抢最佳观赏位置,似乎要细看我如何挣扎和扑腾,如何成为一只被放血的小鸡——这只鸡已经被一把揪住了领口,来了个全身向上的伸展运动。
  “你是要长痛还是短痛呢?是要多留只手呢还是要多留只脚?”我没有听懂小脑袋的这句话。
  “对不起了,我们前世无冤来世无仇,今天只是公事公办。”他叹了口气,“看你白嫩白嫩像个女仔,我也不想下重手。要不这样,你喊我三声老爸?”
  仓里一阵狂笑,还夹着拍掌和跺脚的声音。不,要他做狗爬,要他钻胯,要他吹鸡巴!要他吹鸡巴!要他吹……
  安静了。
  其实不是安静了,是我在重重一掌之下失去了听觉。我感觉到自己在空中飘游,眼前只有几道黑丝静静飞旋,有些小虫子在爬。在那一刻,也许我太恐惧,太绝望,太悲愤,一掌之下已经昏了头。不过昏了倒好,恐惧没有了,一下打没了,倒是有了魂飞魄散时全身上下的自行其是。我事后才知道,我不敢反抗但事实上反抗了,不敢出手但事实上出手了,虽然毫无获胜的自信但事实上一拳捅向了小脑袋的裤裆,操起一个饭盆又砸向他的脑袋,还飞起一脚猛踢了他的胸口——这都是人们事后告诉我的,是我不怎么相信的。他们还说我把小脑袋的头揪着撞墙的时候,声音竟像擂大鼓,但我也没听见。他们说我一口咬破了小脑袋的手,但我回忆不起这个血淋淋的情节。
  总而言之,一段任人填补的空白记忆之后,我鼻孔里鼓着血泡,扶着墙喘了好半天,勉强伸直了腿。我以为事情还没完,以为脑袋和背脊还要迎接更沉重的打击,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向我动手。我把目光聚焦,把几个人影看清了,发现小脑袋不见了。左右看了一阵,最后发现他躺在地上翻白眼,正被几个人用凉水冲洗。
  他怎么了?他是被我打倒的吗?我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嘴里咸咸的,一吐,骨碌一下吐出一颗牙。
  我摇晃着走向水池的时候,犯人们都给我让路,给我递毛巾,给我舀水,还有人给我塞鼻子的棉花团,争着大献殷情。还有人朝旁人大喊:“你妈妈的欠打?还不快点去拿盐来!”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在为我冲盐水。这就是说,我胜利了。确实胜利了。我胜利了所以也就是人上人了。我从此在这里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了,不需要再看这个那个的脸色,不需要再弓着腰避让着这个那个。我终于用一颗牙和满口血泡泡的代价打出了面子和威风他娘的想怎么咳嗽就怎么咳嗽想怎么吐痰就怎么吐痰!我吐出一口血,用冷水毛巾久久捂住自己的脸,把嘴里的突然冒出来的一声大哭捂住,捂住,捂回去。
  没有人知道我的泪水。
  “谁再来试试?来呀!来呀!”我疯了似的大叫。
  我只听到一片掌声。
  可怜小脑袋过于轻敌,竟一个跟头栽在我面前,被我打得无脸见江东父老。他从此失去了在仓里的原有地位。不仅大家都笑他这一身伪劣皮肉,这一条无用的尿胀卵,黎头也只能顺从民意,觉得他连一个读书仔都降不住,便废了他的要职,不再负责保管方便面和火腿肠。他还受罚洗厕所一个月,受罚滚下了床台,搬到厕所边去开铺——那是全仓最差的位置,又潮湿,又脏,又臭。
  他从此沉默寡语,偶尔咳嗽,背也弯了几分,只是很负责地擦洗茅坑。人家说那里已经擦干净了,他还是闷闷地擦。人家邀他玩扑克,他摸着摸着牌,一不留神又溜去擦茅坑,弯曲的背脊线在隔墙那边一冒一冒,让人莫明其妙地好笑。
  他就没机会再把自己的尊严和地位一架打回来?据说他犯的是伤害罪,把老婆的一个奸夫,一铁铲拍出了个脑震荡,又把自己的老婆一铲砍断了腿。这罪照说不算太重,他自己以前也不当回事,口口声声出狱以后还要追着狗男女再打,要一剪刀阉了那两个骚货。但自从擦上厕所以后,他就像换了个人,成天嘀咕着什么。旁人仔细一听,才知道他嘀咕着老婆要来害他,嘀咕着老婆会串通这个那个来害他,包括串通奸夫那个当县长的舅舅。某警察对他白了一眼,高墙外突然来了一部汽车在叫,某个犯人无意间绊了一下他的脚,在他看来都是他老婆串通正在成功的证明。
  他还嘀咕着自己肯定会被判死罪,为此惶惶不可终日,总是注意着日历。据说每到重大节日之前,警察总是要毙几个罪犯的,他肯定逃不掉。他还总是注意着伙房那边的动静。据说每到杀人之前,伙房里就会半夜里起来早早做死囚饭,切得萝卜或者南瓜嘣嘣响,那就是为他准备的。
  每到这个时候,他就睡不着了,早早地起床,洗脸,抹身子,换上他一件皱巴巴的酸菜西装,是他当优秀售货员时的奖品。他还要对着水池里的倒影刮胡须——可惜监仓里不可能有剃刀,他找来一块玻璃片,在脸上刮来刮去。胡子没刮干净,脸上倒刮出了一道又一道血痕,像几道胭脂没有抹均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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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政府(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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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胭脂脸站在仓门前候着,一候就是一两个时辰,直到仓门打开时,警察是来提别人问话或接见,不关他什么事。
  但下一次,一听到伙房里大清早嘣嘣嘣地切菜,他又会去水池边刮脸。
  最后,警察也觉得他有点问题,带他去了两次医务室,又把他调到了另外一个仓,看换换环境对他是不是有好处。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知道他姓朱,外号贵八条,不知是什么意思。我曾经向送餐人员点了一份红烧肉,指定送给16号仓的他,但我不知道他吃到了没有,吃到了多少。我希望那个仓的牢头能够多少给他剩一口。我更不知道这份肉会不会吓住他——他不会以为这是警察送来的一份死囚饭吧?
  五
  有很多这样萍水相逢的人,让我至今没法忘记。我还认识一个人,是个真正的死刑犯,外号“大嘴巴”。
  那年头的死刑犯,一审宣判后就要上枷——不是戴脚镣,更不像现在戴那种五公斤以下的轻镣。脚枷又叫脚棒,有传统味道,粗大笨重,工艺简单,有点像铁路上的枕木,由前后两半合成。枕木中挖出了两个洞,枷住犯人的两只脚,使犯人无法走动,甚至难以站立,确有画地为牢之效。枕木两端有螺丝紧固,只能用特别的工具才可拧开。
  这种脚枷可以防止死刑犯自杀,做出狗急跳墙的什么事,保证行刑的子弹在法律规定的那一天不会嗖嗖嗖地扑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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