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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源 - 江湖不像话

_6 安思源(当代)
  “不要劝我,我意已决。”
  “……”我没想劝您,只是想推荐个神笔画师,她体验过,画得太像了。
  “娘,她爹是礼部侍郎,别乱来。”
  “我管她爹是谁,谁让他生了个瞎了狗眼的女儿,不知死活地跑来招惹我媳妇……呃,礼部侍郎?”老夫人骂得正兴起,忽然,话锋一转,“咳,念在她也不是江湖中人,就暂时不要讲江湖规矩了。不过……大师大师,你快出来,让你的铜人们把这货的嘴堵起来,让她以后再也不敢进赵家庄的门。”
  “善哉善哉,老衲来了。”
  “噗。”优雅、贤良,这些全都是浮云,在瞧见那抹红色袈裟从帘幔后飘出,静安和邢欢格外一致地喷了。
  活见鬼了,还真阴魂不散又无所不在的老秃驴。
  第三十章
  大半年没见的母女俩正关着房门说私房话,下人们识趣地不去打扰。
  但,这并不表示这对母女的谈话气氛就会温馨又和谐。
  “那个女人是谁?”话音从邢夫人精致的朱唇间飘出,宛若一句冰凉质问。
  “是个女捕快,我也是来了京城才认识的。不过……听说赵永安两年前就认识她了,还一直……一直很喜欢她。”邢欢越说越轻,口吻里透着股自惭形秽。
  “赵永安?看来你这次气得不轻,就是为了这件事才想走的?”细细咀嚼着她不同于以往的称谓,邢夫人溢出一声冷笑。
  “嗯。”邢欢低低地应了声,随即又忙不迭补充道,“娘,你想说的那些道理我都懂,可是女儿好累……”
  闻言,邢夫人黑眸一沉,凝视了她许久,紧随着,切切实实地呵出了一声叹,无奈地闭上双眼,仰靠在了椅背上,“邢欢,你觉得从小到大最苦的是什么时候?”
  “是娘为了替我治病花光了所有银子,我们不得不靠乞讨维生的日子。”邢欢说得很轻松,语气里听不出一丝苦。她甚至不记得自己那时候究竟几岁,但永远记得那个严冬,娘为了不让她受冻发病,挨家挨户地跪着讨碎炭。
  “是吗?可就连那时候,娘都没听你喊过累。”她拉过邢欢,抬手替她整理起微乱的发丝,“你应该知道娘为什么千里迢迢赶来京城吧?”
  “嗯。”不用说她也知道,无非是劝她打磨脾气吞下任性,留下来。
  “有些话我对你说过很多遍了,这是最后一次说,你自己决定。娘希望你留下,是因为这些年若不是老夫人,你早就死了,点滴之恩涌泉相报,难得老夫人那么喜欢你,一心想要你为赵家庄开枝散叶。可是娘只有你这一个女儿,倘若这日子过得实在不顺心,娘带你走。”
  “那老夫人那边……”
  “不打紧,我们回家,继续放羊,不用再理别人。往后日子,娘陪着你,让你……快乐些。”
  邢欢清楚感觉到娘带着些微的哽咽,那哽声似乎吞没了一些字,娘想说的是让她走得快乐些吧?犹豫了片刻后,她用力点头,不停地点,彷佛瞧见大片大片的草原,软软的羊围着她“咩咩咩”地叫。
  听起来好像一切都挺圆满的,只是她隐隐总觉得有一丝遗憾,心彷佛空了一块,缺失的究竟是什么?邢欢想不明白。
  “好了,出去散散心吧,过些天我们就起程。”
  “好。娘,赶了那么多天路,你也好好休息。”她笑得开怀,唇齿间却弥漫着苦苦的味道。
  散心呐,她也好想去散心,来了那么久,都没好好逛过京城,可是……一个人只会把心越散越阴霾吧。回头想想,才顿觉自己好可悲,连个可以一块上街的朋友都没有。
  *
  骄阳如金,茶馆临窗的褐黑桌椅被烘晒得发烫,鲜少有人问津。
  可还是有那么些另类人士偏是爱挑这考验人耐心的位置,比如——赵静安。
  他支着头靠在窗棂边,眼神涣散,用旁人的眼光看来就是有些微的痴呆症状,只是他自己似乎很享受这种状态,嘴角的笑容在不断加深,捺出两卷梨涡。
  上一回拦住她时,也是这家茶馆这个位置,就连门口那个卖香蕉的摊位都没变。黄澄澄的香蕉,像她微微上翘的嘴角。
  回想那时,他竟然还蠢到想要帮她抓回相公的心。
  静安想不通,天下那么大,为什么偏要在那段日子跑来京城?
  为什么那天就要跑去群英楼凑热闹?
  为什么那日要多管闲事地拦住她?
  归根究底,只有一句话——为什么偏偏是她?
  “阿弥陀佛,施主,孽缘啊。”
  沉重的叹息声从他对面传来,静安眼珠斜了斜,轻哼,“麻烦请闭嘴。”
  “施主,老衲一直都知道你荒淫无道,哎……没想到出家后反而变本加厉了。原来让你不顾一切也要还俗的女人,竟然是你弟妹。你说,师父要是知道你现在这般生不如死,心里会不会好过一点?”
  “老秃驴,闭嘴,谢谢。”够了,他已经很不想接受这个事实了,这死和尚要是还有点出家人的善心,就不该三番两次地提醒他。
  “闭嘴可以。不过,容老衲问一下,施主特地把老衲叫出来,就是为了表演思春吗?”
  “你不觉得需要跟我解释下你是怎么又跟我娘勾搭上的吗?作为一个劝我斩断情丝的老秃驴,你这样做对得起每年捐香油钱的香客们吗?”
  “老衲只是想你了。”
  “嗯?是想我娘吧。”他薄唇一扬,完全不留面子地点穿真相。
  这样一想,他终于明白为什么师兄坚持要带着十七铜人护送他还俗了。
  “再怎么说,老衲到底是你师兄,你怎么可以这样污蔑老衲……”他嘟嘴了,扭捏了,撒娇怀春状地捧住脸颊,话锋一转,“师弟,你说,如果你连自己弟妹都不放过,那老衲是不是也可以打个申请还俗,继续追你娘?反正你爹那个短命鬼死了……师弟,你给点回应好吗?老衲一个人说很累……”
  这儿没外人,老和尚难得肆无忌惮地放下大师架子,剖析下这些年来藏在心底的遗憾,可他家师弟一点情面都不留,不仅是只顾着看着窗外恍惚,还突然冒出句极不和谐的话,“喂,给我串香蕉,要烂一点发黑的那种。”
  “师弟,不要以为铜人不在老衲就拿你没办法了……”
  “不瞒你说,我是绝对不会允许我娘接受一个骂我爹是短命鬼的老秃驴。”静安顺手接过小贩递进窗内的香蕉,绽出无害的微笑,忽地起身,“记得付银子,我赶时间,下次聊。”
  “赵静安,你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世上的,你娘看着不像这样的人啊。背信弃义、恩将仇报的小人。想当年要不是老衲可怜你,求师父破例收留你,你早就不知道被□成什么样了。事到如今,你不帮老衲也就算了,竟然还要老衲替你付银子……”
  施恩图报,不太符合大师风范;但是风范什么的,都是浮云,抵不上他揣兜里的真金白银。
  无奈,大师不计形象的叫骂,并没能换来静安的驻足。他充耳未闻,速度之快简直就像是提着串香蕉当街表演凌波微步。转眼的功夫,已经到了街对面。
  对街,在那个写着黑色“药”字的招幌下,邢欢呆站着,双手互插在衣袖里置于胸前,脸色有些苍白,迷惘色彩覆盖住黑瞳。正逢市集最为热闹的时辰,她的沉静却与四周格格不入,只定定地歪过头看着面前胭脂摊前那两个手挽手与她年龄相仿的姑娘。
  “我搽这个颜色好看吗?”
  “红得跟猴子屁股似的,试试看这个,我听说王公子喜欢淡雅,这个颜色素。”
  轻快交谈声从那两位姑娘口中飘出,末了,还伴着羞赧娇笑。
  一抹不加掩饰的羡慕染上邢欢的眉宇。真好,这才是芳华正茂的姑娘们该做的事吧,和要好的小姐妹手牵手逛市集,分享心里那点藏不住的小秘密,最大的烦恼兴许就是“我爱他他不爱我”。
  “欸,你怎么抢人东西呐,这明明是我朋友先看上的。”
  “就是就是,分明是我先看上的,你一个大男人买胭脂做什么?别以为长得帅就可以蛮不讲理。”
  小摊前突然传来的吵闹声打破了和谐。
  邢欢蓦然挣回神,才发现这样当街傻站着有多傻,刚想抬步离开,身后骤然响起一道熟悉嗓音。
  “是我娘子先看上的。”
  赵永安?
  她如遭雷劈般顿住脚步,抬眸望去。没错,还真的是赵永安,虽然那道嗓音里没有一如既往的暴戾气息,可那种任性霸道的语调依然在。
  “骗谁啊,这摊子前就我们两个人,哪有你娘子……啊,你该不会像搭讪吧?虽然方法轻薄了点,不过……唔,我也可以勉强考虑看看……”
  “你考虑什么呀?你不是有王公子了吗?应该轮到我考虑了……”
  “吵死了,借过。”他撞肩擦过挡在跟前的那两个姑娘,目光直勾勾地锁住呆滞不动的邢欢。原来习惯是件那么可怕的事,他习惯了她的声音,温柔时生气时甚至是冷漠时,都让他觉得安心,由此,便生出股冲动,想要堵住其他所有女人的嘴。
  站定在她跟前后,永安尴尬地别过头咳了声,把刚抢来的胭脂塞进了她手里。
  造型别致的胭脂捏在掌心里很有质感,邢欢垂眸看了眼,回想起他方才的话,喉间陡地一梗。
  他说:是我娘子先看上的。
  然后,他把胭脂送给了她……他终于肯当众叫她“娘子”了?
  “送给我?”怔了半晌,邢欢觉得有必要先把事情搞清楚,她环顾了下四周,确定没有无所不在的江湖一姐,但也不排除他会不会突然来一句“别误会,晓闲妹妹去上茅厕了,你先帮我拿着”。
  “废话,你不是想要吗?”
  “呃……我没想要胭脂啊。”她几时说过想要胭脂了?他该不会是记错人了吧。
  “你不想要盯着它看那么久做什么?我在药铺里坐了很久,你那双眼睛就没移开过胭脂。当我傻子吗?不是只有我哥才看得懂你。”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却闹得邢欢哭笑不得,她压根没在意自己的眼神定格在哪,只是欣羡那两个姑娘的笑容罢了。她想告诉赵永安,要懂一个人不是用眼睛看的、也不是单纯用脑去分析就够了,而是用心。
  好比她用心陪在他身边两年,牢牢记着他所有的喜好,唯独不想去记住他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类型。她怕自己模仿不像,东施效颦会愈发让他觉得恶心;又怕自己模仿得太像,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里。
  “你来药铺做什么?婆婆有事?”想着,她扫了眼身后的铺子,颇为担忧地问道。
  “娘没事,你有事。神医不是说你脖子上的伤要好好调理吗?”
  “……谢谢。”邢欢发现原来自己是个那么典型的小女人,容易心软,容易迷失,只要别人愿意给她一点点甜头,她就会心生感动,弯起嘴角甜腻道谢后,她才继续道,“不用那么麻烦的,大少爷有交代神医每天给送药材来。”
  闻言,愠火窜入永安的眼瞳,用不识好歹来形容她还真是不为过。麻烦?她的确是个麻烦,但凭什么就认定他不想负担这个麻烦?依赖静安是顺理成章,依赖他就需要客套见外?到底谁才是她的相公!
  满腔的不爽情绪,很快就被他的理智浇灭。不能发火、不能低吼,那会让她越走越远,再也不回头。于是,永安深吸了口气,平复住情绪,低声回道:“神医失踪了。”
  “啊?”不是那么戏剧化吧,“什么叫失踪了?”
  “关我们什么事。”江湖那么大,人口那么多,每天有人死,每天有□发生,他又哪有空管这些闲事,“走了。”
  “去哪?”掌心突然被握住,邢欢有些不太适应这种亲昵,想要避开。
  可惜没能得逞,有了前车之鉴,这一次永安握得很紧,“你娘说你想逛京城散散心,没有我陪着,你认得路吗?”
  “呵呵,也是哦,你要陪我?那我们去哪?”其实她是认得路的,她没有赵永安想象得那么笨,何况当赵静安还是悟色大师时经常带着她走街串巷。
  只是,两年了,他第一次有兴致陪着她逛街,多难能可贵的事。就要走了,邢欢想,多少总要在彼此间留点好的回忆吧,免得往后记得“赵永安”这个名字时,能想到的只有休书。
  “无所谓,走到哪是哪,我陪你。”
  “好呀好呀,那晚上我请你吃烤鱼?当是答谢你。我知道有家烤鱼很好吃,就在群英楼那儿。唔……还是算了,你比较熟悉京城,还是你做主吧。”
  “为什么?”他眉心一蹙,因为她的那句“答谢”,也因为她无端改变的主意。
  他就让她那么惧怕吗?连肆意说出喜好的勇气都没有?
  “那地方离群英楼近嘛,江湖女儿们喜欢去那。”气氛难得融洽,邢欢不想去打破。从前,他就不喜欢当众解释他们的关系;更何况现在这种不清不楚的局面,他应该更不希望和她出双入对吧。
  “有什么关系?”他这个相公有那么带不出手?
  “你不介意遇见熟人哦?”
  “我为什么要介意?难道你还有事瞒着我?”
  “哈,怎么可能,不介意那就去啊。”开玩笑了,最不该让他知晓的事,他都亲眼撞见了,她还有什么可瞒的。
  热闹市集里有人生百态,这只不过是对看起来似乎很恩爱的夫妻。
  还有无数故事正在同步上演,比如那两个为了抢胭脂的有妇之夫争论不休的姑娘。
  再比如某个卖香蕉的小贩,急速奔到街对面的拐角处,恶狠狠地瞪着正在嚼香蕉的静安。
  “你想吃霸王蕉是不是?给银子。”
  费力将目光从那两道相携离开的身影上扯回,静安冷冷地扫了眼小贩,“找老秃驴要去。”
  “老秃驴逃了。”
  “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失恋,我女人刚跟着她相公跑了,就因为你递香蕉给我的时候慢了半拍,所以你现在最好别惹我。”
  “嘁,笑死人了,谁让你看上有夫之妇。人家有相公,还要你做什么?你见有人放着真相公不要,跑去跟个临时玩玩的男人白头偕老的吗?要是真有,那就是水性杨花、红杏出墙,这种女人在我们老家是要砍了手脚丢进猪圈的……”
  静安的记忆被这番话勾动。
  ——你见过有人放着真品不要抱着赝品满足的吗?
  邢欢曾说过的话语不合时宜地窜出,心被刺激得狠狠揪起,毫无规律的抽痛让他找不到频率去防止,只能领受。他急于想要泄掉集结在心口的苦涩,可站在他跟前的只有那个还在讲述怎么处置出墙红杏的小贩。
  ……
  从此,江湖上多了一则传说,有一名刺客伪装成卖香蕉的小贩,意图偷袭赵家庄大少爷,幸好大少爷早有提防,及时反击,把对方揍了…
 第三十一章
  这一天,跟着赵永安跑了多少地方,连邢欢自己都数不过来了。
  他雇了一辆马车,亲自驾车带着她满京城地逛。
  途径某条河流时,永安告诉她这是条大运河,前朝皇帝开凿,据说是为了爱妃修建陵墓运送木材;路过某座桥时,他说在很久以前,京城还不是京城时,有个才子赶考经过这儿,爱上了河对岸的姑娘,可他没有银子渡河,等他金榜题名后,故地重游,那位姑娘已经死了,于是他斥资造了这座桥,又于是后来百姓叫它“艾桥”……
  他就是那么耐心地一路为邢欢讲述着无数典故,就连个坟墩墩都不放过。
  邢欢才知道,原来京城那么人文,又原来即使改朝换代情痴却永远死不光,“呐,赵永安,我算是明白了。但凡能留名于世的女人,都因为她男人帮她造了个鬼东西。我知道苏妲己哇,她男人给她造了鹿台;哦,我还知道阿房女,她男人造了阿房宫。”
  她说得理直气壮,正史野史一锅端。永安愣了愣,看她眉飞色舞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严重怀疑自己是不是傻了?以往,他绝对不会和邢欢说这些,对牛谈情有什么意思?
  可现在,他竟然想笑,还当真笑出了声,甚至冲动地脱口相问,“你想造什么?”
  “我?”和她有什么关系?虽然邢欢读的书不多,但民间传说听了不少,她知道那些女人都是传说中的祸水,她更知道自己这长相基本是祸不起来了。
  “嗯,我帮你留名。等回祈州了,造栋宅子,叫欢楼?”
  “……”赵永安,你就是想开家窑子自产自销吧!犯得着拿她做噱头吗?做人能阳光点吗?邢欢抽了抽嘴角,“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不如给我点银子,我回去多买点羊。”
  “我不是觉得对不起你,是想对你好……等一下。”话说到一半,永安突然察觉到了不对劲,“你要回去?”
  “嗯,过些天就走了。”她有些落寞地淡去笑意,为什么伤怀?邢欢也不太清楚。
  只觉得以娘的个性,一旦她做了选择,就是一走不回头。这一走,那些丢开的东西也就一辈子都不会再拥有了。
  “谁允许你走的。你不怕你娘了吗?”他对她的了解当真不多,只知道邢欢对她娘言听计从;他对自己似乎了解的也不多,只知道不想她走,却不明白何故。
  “是我娘答应要带走我的……”
  “不许走。什么叫‘出嫁从夫’你懂不懂?”
  “从什么从啊,你早把我休了……”
  “我现在又不想休了。所谓休书,就是在我不想休你的时候,它就没有效力了。”她笨,她好骗,他大可以睁着眼睛说瞎话,否认掉自己曾经做过的那些蠢事。
  “才不是。我前两天都问清楚了,有了休书,那成亲的事儿就不作数了。我自由了,还可以再嫁,要是前夫后悔了,能去官府告他。也就是说,你要耍无赖,我可以让你的晓闲妹妹抓你去见官,反正她最喜欢抓人见官了。”在上回决定离开时,邢欢就已经做足功课,偷偷找了江湖上最有资质的下堂妻,问明白了所有情况,确保自己这么做不算道德败坏。
  “……谁教你这种事的?我们不混官场混江湖,江湖里没有这条规矩。总之,现在我想要对你好,你就必须留下来接受我的好。想改嫁?想让我叫你‘大嫂’?做梦,想都别想。”
  黄昏,红日渐渐没入湖中,湖边风光恬静,赵永安的叫嚣声却划破了这寂静气氛。
  他看起来很激动,邢欢侧过脸颊眨着眼帘咀嚼他话中的意思。他说想要对她好了,所以她就该不计前嫌,忘掉所有的不愉快,催眠自己,把时间拨倒回两年前,重振起最初期待的心情,去欣然接受他的好……开玩笑!是他在做梦!是他应该想都别想吧!
  错过的两年,是这一天的陪伴就能补偿回来的吗?
  消耗殆尽的耐心,是这一句“现在我想要对你好”就能挽回的吗?
  静默了半晌,昏鸦鸣叫声席卷而过,邢欢打了个颤栗,蓦然回神,故作若无其事地浅笑,“对了,我走的时候你最好再多给我点银子,我还想要把羊圈修缮下,免得亡羊补牢。”
  他或者看不懂她多变的心思,但至少能听懂她的言下之意。
  羊圈破了羊儿没了,才想起来要修补,晚了;好比他们之间,裂缝生成,残破不堪,再试图想要修出破镜重圆的结局,恍若天方夜谭般。
  然而,赵永安不认命,他的“羊儿”还在,现在意识到“羊圈”需要修补,算不上为时已晚,拗不过她,他可以去求邢夫人。拉下脸,放下身段,都可以。只要她如从前般待在身边,这一次,他会试着抛开成见,将心比心。
  “先不谈这些了,你就没放一辈子羊的命,走,用晚膳去。”有了决定后,他暂时绕开了话题。
  邢欢也没再刻意说些什么,事实上,她也觉得这话题凄凉得紧,尤其配合上这气候转凉的夏末黄昏,就连迎面风吹的风,都带着让人鼻酸的气味。
  *
  两三串造型简陋又诡谲的红灯笼,配上三炉烧得正红的炭外加三口大锅,构成了江湖人士们最爱的唠嗑吃饭场所——村夫烤鱼。
  据说前些天江湖儿女们还做了民意调查,这家店荣登了大众点评榜首,口碑颇好,自此成为了江湖上一大传奇之地。
  所谓传奇之地,自然每天都要有些传奇人士上演传奇故事。
  今儿自然也不能例外,夜幕刚罩下,月牙儿还没来得及爬高,这儿已经是高朋满座。
  比起前些日,今晚多了丝江湖气,也不知道是哪位大侠带来了私藏的好酒,浓浓酒香熏得整条巷子醉意盎然。听说,是其中某人失恋了,所以做兄弟的要陪着一醉方休。
  那位失恋的公子长得很是俊俏,一袭湖蓝色的袍子衣襟微敞,淡淡的颓唐气质弥漫在他眼角眉梢,可嘴角隐隐浮出的青紫淤痕,着实有些破坏美感。
  他正抱着个酒坛子,盘着腿儿坐在长凳上,姿态撩人地叙述着这道伤痕的来历,“……所以说,身为赵家庄大少爷我压力真的很大,人生毫无安全感。就连逛个市集都能遇上刺客,呐,你们说,纵然是像我警惕心那么高的人,也决计料想不到刺客会打扮成卖香蕉的小贩。要不是我身手敏捷,何止这点伤而已。”
  围坐在他周围的众人频频点头附和,现在的刺客真是太卑鄙了,既不参加每年举办的刺客资格考,又无所不在耍阴招。江湖,果然需要一个能人来整顿啊。
  “哎,正所谓木秀于林必摧之,像我们赵家庄这种武林世家,而我又是长子,自然要如履薄冰,不得不隐姓埋名出家为僧啊。我容易吗?万银兄,你说我容易吗?”说着说着,赵静安将手里不知什么时候见底的空酒坛甩到了一边,借着挨近说话的动作,顺理成章地接过了任万银刚撬开的那坛酒。
  “嗯,的确很不容易,你的压力我懂。”对此,任万银表示理解,但问题是如果没记错的话,大概没多久前,他才刚费力撬开一坛酒,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就被赵静安拿走。现在,同样的事情又一次上演,他憋不出了,“可是静安兄,你不是失恋吗?你不觉得,比起你如何打倒刺客我们更想听闻一下你失恋的经过吗?”
  哦哦哦哦!江湖儿女们的眼睛放光了,继神医消失后,又多了一位敢于八卦的人士,江湖就是需要有这种领导才能的人啊。
  “万银兄,你是想死呢?还是不想活了?”相较于打了鸡血似的众人,一直喋喋不休的静安只阴森森地飘出一句回应。
  失恋的经过?他就是可笑到连怎么恋上的经过都没有。失恋,那也只是他一个人的事。
  一个人痛,一个人借酒浇愁,再找一堆人陪着目的仍是想要掩盖一个人的孤单。
  若是早在两年前,有人告诉他一个人走会心涩会寂寞,他会嗤之以鼻。偏偏弄人的造化让他渐渐顿悟,原来只要那个人对了胃口,就算被拖累至死也是甘愿的。这些话他还来不及说,所有机会与退路都被扼断。想要重演两年前无牵无挂地离开,脚步却又生生被绊住。
  他想留下,给她幸福,可又忘不了她曾经时时刻刻挂在嘴上刻在心里的是“相公”,他们牵着手时,她的笑容很真很刺,他恨自己当初为什么要去弄明白她梦寐以求的人是谁。或者不如大度点,留下,也可以是为了见证她的幸福?
  想着,静安苦笑,抬手举起酒坛,狠狠灌下。其实见证要比放手,更需要勇气。
  “静安兄。”任万银也是个男人,虽然他始终觉得失恋没什么大不了的,他三天两头就要失一次,可他还是懂得所谓爷们间的友情,就是当朋友心情不好时,不打扰,任由他发疯,等疯完了送他回府便是。然而,当他不经意地一抬头,瞧见不远处停下的马车上走下的那两道身影,他立刻紧紧拉住静安的手,进入一级戒备状态,“快,别喝了,整理仪容,休书公子正朝着我们走来。”
  “你怎么不干脆让我向着月亮奔跑。”他都已经这样了,身为兄弟不给安慰也就算了,讲个话还那么诗情画意,做什么?想让他联想到那两个人此刻说不定正在风花雪月吗?
  “邢欢!你别告诉我,觉得这边的烤鱼好吃是因为你和我哥以前常来吃。”
  骤然响起的吼声,回荡在巷子里,久久不散,也让灯火通明处的热闹气氛戛然而止。
  赵静安总算意识到,任万银没有胡说,孽缘就是那么孽,他都已经被逼到买醉,仍然逃不开这对戏剧化的夫妻!
  “那倒没有,只是在某个你忙着陪晓闲妹妹的夜晚,我碰巧在邢欢的房里遇见她,又碰巧来这儿吃过一次。也许,她很怀念这种味道,想再回味下当初的感觉呢。”
  所有人都以为这场对峙出现得很不是时候,当了两年酒肉不沾的和尚,已经灌下那么多坛酒的赵静安按理是失去战斗力了,他们很难看见火花飞溅的场面了。没料,那位刚还俗的和尚仍旧无比清醒,那张无时无刻不在刻薄的嘴功力更甚了。
  “呃……路过路过,我们碰巧路过,大少爷慢慢吃,我们先回府了。”邢欢干笑着圆场,没出息地想要逃离。
  这古怪气氛由何而生,她恪酢醍懂,只知道有个一直没想明白的问题,突然被赵静安点破了。到底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家村夫烤鱼,当真是喜欢它的味道吗?细细想来,她的确不是喜欢而是怀念,惦念着那晚无猜嫌的关系,惦念着当初他不着痕迹的体贴安慰,惦念着他第一次叫她“欢欢妹妹”时自然熟稔仿若相识了好几辈子的口吻。
  “坐下。”她的心虚在赵永安看来无疑是碍眼的,彷佛是不愿当着赵静安的面继续做这二少奶奶。可他偏不想让她如愿,正大光明的关系为什么要藏掖?就算是避嫌,那该避的人也是他那位荒唐至极的哥哥!
  “你饿了?那你吃,我认得回家的路,赶时间,先走了。”坐下?别闹了,这样的场面她承受不来。
  “……你再敢赶时间,我立刻就让你赶去投胎。”
  “那我不赶不赶,我慢慢回……”
  “欢欢妹妹,你怕我吃了你吗?放心,又不是没有同床共枕过,要吃我早就吃了,怎么会等到今天。”同样不想让她得逞离开的,还有静安。
  他的想法,卑微到连自己都不敢直视。有她在,他或许能借着微醺说服自己暂忘掉彼此间可笑的纠葛。就当是故地重游、故人重逢、故事重提。
  “哈、哈哈哈哈,我会怕你?坐就坐,哼。”邢欢皮笑肉不笑地颤了几声,大喇喇地入座,用实际行动证明,激将法对她来说很管用。
  然而,同样的话,在赵永安听来,关注焦点则截然不同,“你们俩同床共枕过?什么时候的事?”见鬼了,那种千年修得共枕眠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做!竟然不知不觉间被人捷足先登了?还如此得瑟地当众拿出来炫,要他情何以堪!
  “嗯?两年了,你还不知道弟妹有半夜闯进别人房间偷听梦话的习惯吗?”
  “……”看着赵永安开始泛青的脸色,邢欢无奈抚额,她算是明白了,赵静安就是见不得她好过,非要把局面弄僵才觉得开心。
  “听着听着她就直接爬上床睡了。怎么说她也是我弟妹,我总不能一脚把她踹下床吧?”
  “够了,别说了,给我一坛酒。”谁要听这些自己压根没参与进去的甜蜜回忆,谁爱从其他男人嘴里了解自己女人的习惯,谁想公然演出乱伦好戏给江湖儿女们看!他宁愿灌醉自己,不听不看不想。
  “你们还自备酒水了呀,喝不完还得带回去,多折腾。嗯,我来帮你们一起喝好了。”很明显,不是只有他们俩有怨无处泄。邢欢在希望和失望间反复煎熬的次数不比他们少,藏在心里找不到人说的难受更多,她不止想要醉,还恨不得能就此醉死。
  识相的看戏观众们不做打扰,配合地大量提供酒水就当是抵扣门票。
  可眼看着号称经济困难的江湖人士,如此豪迈地一坛又一坛消耗上等好酒,身为资助人,任万银的心在淌血。还有没有天理了啊!这样江湖怎么可能不遭遇金融危机!
  第三十二章
  很多年以后,江湖上又多了个广为流传的说法,大致是这样的。只要能把赵家庄的两位少爷和邢欢姑娘灌醉,那就能求到美好姻缘……
  事情的起因是这一晚,这三个人一坛接着一坛喝,火药味越来越浓。
  夜深人静,观众们累了有戏也不想看了、村夫烤鱼的摊主困了有银子也不想赚了,他们仍旧没有醉。无论旁人怎么劝说,三个就是不加理会,非要不醉不归。就在大伙决定掀桌翻脸时,一辆马车急奔而来。
  驾车的是个俏丫鬟,停下马车后,她看似恭谨地走到任万银跟前,刻板地抛出一句:“老爷,我来接您回府。”
  这话听起来很和缓,可从这姑娘嘴里飘出就能宛如寒风过境般,冷得让人直打颤。
  就在任万银夹在兄弟与自家丫鬟间左右为难时,最怕冷的邢欢憋不住了,“我醉了,回府了,你们俩慢慢喝。”
  “真巧,我也醉了。”斗了一晚上,在临近结局的时候,这两个人终于拿出了点兄弟默契,异口同声。
  不期而遇凑起来的局,就这样散了。
  秉着酒后不驾车的江湖规矩,赵永安抛弃了那辆雇来的马车,转而由任万银送佛送到西。
  虽然怕冷,可喝了无数酒后头脑仍然清醒的邢欢,坚持想要陪着那位俏丫鬟一同坐在前头驾车的位置。美其名曰吹吹风醒醒酒,免得回去后娘和婆婆担心,实际上,她只是不想和那两兄弟挤在狭小窒闷的车里头。
  就这样,一路上,谁都没说话,所有人都以为这种沉默会一直延续到别院大门口。
  忽地,车里传来了一道浅喝,“万银兄,好歹兄弟一场,下次你再敢把参了水的假酒贡献出来,我们就割袍断义。”
  “假假假假……假酒?”任万银迷惘了,他难得那么大方真心想陪兄弟排忧啊。
  “难怪,我说你怎么当了两年头上长毛的死和尚,酒量反而见长了。”永安忍不住飘出一丝讥笑。
  “老爷,陪这种酒肉朋友应付应付就好,不需要用真酒。那些假酒我浪费了不少水,已经很够义气了。”前头那位丫鬟生硬地给出解释。
  “姑娘,假酒是要喝死人的啊。”邢欢用匪夷所思地目光看向那冰块姑娘。
  “别跟我讲话,我讨厌你。”
  “……”姑娘,你也太直率了吧!我知道自己不讨喜,你也可以试着婉转点讲出来啊!
  这头,邢欢正被堵得哑口无言,一件湖蓝色的罩衣便从车里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笼在了她头上。淡雅到几乎让人嗅不到的檀香味,随即参入她的鼻息。
  “伤还没好,别着凉。”
  “哦。”邢欢听话地把罩衫裹上,没有去细究这道声音的主人是谁,这袍子上的气味足够让她心领神会。
  “什么时候走?”没多久,赵静安的话音再次传来,很沉,承载着很多捉摸不清的情绪。
  这话,让马车里里外外再次陷入了沉默。
  靠坐在他身边的永安诧异转眸,他仔细回想今晚的一切,虽然彼此口没遮拦讲了很多,但他确定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翻翻小时候的旧账,争论下到底谁比较照顾谁。始终,他都没有提及过邢欢要走的事。
  自然,邢欢也不记得自己有说过,她不喜欢离别的场面,还计划着到时候最好是能走得悄无声息点。
  可就是这样,赵静安还是猜到了。她不知道他是怎么得出的结论,既然话说开了,那也没什么好藏掩了,“过些天,按娘的意思。”
  “嗯。”她的如实回答,只换来他一声轻应。
  马车里,静安不再多话,沉静地闭上眼帘,思忖着。
  今天一早,她想逃离的意味很明显,要不是他拦住要不是娘和邢夫人突然来了,她或许已经远走高飞;在茶馆里远远瞧见她时,眉宇间藏也藏不住的伤怀神色,是鲜少在她脸上出现;方才喝酒时,那种恨不得想让自己醉死的狠劲,透着不想面对的无奈。
  静安想,她和邢夫人在房里闲聊时,定是做了什么决定,才会这样。
  他能联想到的可能性只有这一个,她说服了邢夫人带她走,走得远远的,擦掉所有回忆。
  如果他的骤然回归,是把她逼进了非走不可的死胡同,这显然不是静安乐意见到的。又如果她走了,能解脱,寻觅到更广袤的天空,他没意见。可她神情间分明写满了无奈,他想她快乐,想看她笑,倘若这场困局一定要有个人走,那也不该是她。
  “永安。”许久后,他启唇,压低嗓音溢出一声浅唤,确保马车外的她听不见。
  “嗯?”闻声,赵永安蹙眉侧眸。
  扫了眼对面昏昏欲睡的任万银,静安才再次开口,“你留过她吗?”
  “留不住。打算明儿一早,找邢夫人聊聊……”
  “没用的。”他不明白当年原委,只是觉得她委曲求全了两年,邢夫人都没有多嘴过一句。如今,答应了让她走,想必是下定了决心,谁劝都没用,“如果我说,能留住她的人只有我,你会想揍我吗?”
  “……”废话!那么欠揍的话,要他怎么按捺住!
  “别孩子气,我说过,邢欢不是抢来就能增加成就感的玩具。或者你想让她就这样带着两年的怨走?那我也没什么意见。”
  “你想怎样?”哪怕是在前几天,他听到这句话都会觉得好笑,可此刻,他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她的确不是玩具,可以靠蛮劲夺来藏好就烙上了他的印。好比眼下,她若下定了决心,往日温情全然不在,她其实能比任何人都决绝。
  “如果我做到了,好好待她。”原来仅仅只是说一句话,也可以让一个人耗尽全身心力。喃语般的话音从他的薄唇间钻出,语末后,他几乎没有力气睁眼,连呼吸都是痛的。
  “不用你说我也会……”
  “你得意什么?我没有说要成全你。”君子有成人之美,但他不是君子,也不想做君子。
  “赵静安,我是你弟弟。”他可以更欠一点吗?
  “喊那么大声做什么?是我弟弟有情场特赦令吗?你要是让她不快乐,或者哪天她突然说爱我,我可以荒唐到六亲不认。”
  “绝对不会有那一天。”
  “有句话我实在憋不住想说。你难道不觉得,一个女人肯为一个男人留下,已经足够说明一切了吗?”
  “……”去他个擦!根本就是设好了局让他跳,还没有选择的权利!
  *
  当情敌是自己最亲的哥哥,还要眼睁睁看着他堂而皇之地送自己娘子回房,而他不得不吞下所有不爽只为求全,这种滋味就好像万蚁噬心,赵永安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尝第二回。
  可事实上,他对邢欢显然还是不够了解。
  对于邢欢而言,娘的谆谆教诲才是最重要的,比如做人必须问心无愧。不管别人怎么负她,那不能成为她打破表面宁和的借口。即便赵永安在今天之前鲜少给她好脸色,即便他们的夫妻关系向来保持在名存实亡的调调上,可他至少没有将她扫地出门,留给她一个安身之所。
  她可以心灰意冷选择改嫁,当是给他自由回报了老夫人的恩情,但她绝不能选择他的兄长。否则,避不开同一屋檐下的尴尬,还会给赵家庄招来非议,这么做,便是恩将仇报。
  更何况……她和赵静安之间有没有这层可能,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有了答案。
  想着,她娴熟地将沏好的茶水倒入刚暖过的杯中,小心翼翼地推送到静安跟前,挑了个离他较远的位置坐下,斟酌着语态问道:“你是不是也想让我别走,好好把这段婚姻维系下去?”
  跑了一整天,邢欢很累,本还以为总算可以回房睡了,没成想,突然被他唤住,说是有事要谈。赵永安默许了,她也找不到理由推拒了,这般一来,他想说的事她多少也猜到了些。
  事实也的确和邢欢猜测的相去不远,只是,她显然误会了他的初衷,也没料到他的开场白会那么跳跃,“还记得当初我要离开任府时的事吗?”
  “嗯。”怎么会忘?那是她第一次觉得悟色大师其实离她很遥远,很陌生。
  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他们之间只能有友情,不能有任何非分之想。那时候,她觉得他是个漂泊的人,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朋友,经历过很多故事,可他不会为了任何一个人留下,那些通通都是过客,包括她。
  “有些话一直没机会跟你说。那时候,我不知道短时间内能不能回来,也不确定留下你会不会是场冒险。现在看来的确是场冒险,不过是场迟早要冒的险。”
  “……”她不懂这个时候,他突然说这些寓意何在。
  “我不喜欢离别,本想悄无声息地走,结果还是被你发现了。我告诉自己,只要你开口挽留,我会毫不犹豫地带着你走,可惜,你没有,你让我见识到你对你相公有多忠心,即便是为我送别,念念不忘的人依然是他。”说着,他弯唇苦笑。
  也是在那时,她说没有人愿意放着真品不要而要赝品。
  静安知道,以她的个性那只不过是句无心的话,也就是因为无心,伤他更深。让他知道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仿制品,在真品消失的那段日子里,可以摆放着寻求些心理安慰。当真品失而复得后,他便没有了存在的价值。
  转身的时候,他想过没必要去刻意强求什么,想放手要趁早。
  结果,他还是抑制不住地回来找她了,很难形容那是种怎样的感觉。就好像他是只风筝,线头一早就被她笃定地攥在手心里。
  “他是我相公……”邢欢抿着唇,倘若他回来后身份不是那么颠覆,她会用勇气告诉他当时的自己只是忍着难受在逞强。
  她觉得能有这样一个朋友是三生有幸,但自新婚那夜起,邢欢就知道嫁给了那样一个冷眼待她的相公,是她作孽三世缔下的劫。
  “那你爱的究竟是你相公,还是赵永安。”
  “……这有什么不同吗?”她相公不就是赵永安?要怎么分离开来。
  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她的眼,眼里茫然是真实的,她没有装傻,这个女人是真的还没搞懂什么是爱。那种传说中能让人死去活来又虚无缥缈的感情,在他执意为她还俗前,也不懂。即便是现在,仍不过只是懵懂。
  它讲不清,也不是一句简简单单地阐述能囊括的。所以,静安知道,逼她没有用。他漠然垂首,呷了口她亲手烹出的茶,切入主题:“那如果今天我要你留下,你会毫不犹豫吗?”
  “我……”她会,可是她不能,她不想让这种尴尬无限期地蔓延下去。
  “好了,不用回答了。”他只是想知道她会不会犹豫,至于答案究竟是什么不重要。那本就是一刹那间的冲动,她的吞吐足以证明她对他没有盲目没有冲动。他认了,等了,却不是就此止了,“不过我猜你还是会留下。”
  “欸?”
  “因为我记得有人说过想要那块紫色的、会发亮的、很值钱的石头。”
  邢欢瞳孔倏地翕张,深深倒抽了口气,“你找到了?!真的被你拿走了?我就知道!分明听说在老干爹那儿,怎么会找不到……这是什么?”
  她的兴奋情绪没能持续太久,在瞧见静安随手抽下插在发髻上的东西丢到她跟前后,邢欢又一次愕然了。她不是第一次瞧见这东西,是他用来代替木鱼槌的那根粗银筷。
  邢欢记得还曾仔细端详过它许久,它比一般的筷子要粗,顶端嵌着蓝色的珠子,到了晚上会莹莹发亮……发亮……她的眼眸也亮了,“该不会这颗珠子就是紫晶石吧?”见他轻笑点头,她怒了,“别闹了!我又不是色盲,这是蓝色的。”
  “是啊,我也不是色盲,所以天天对着它也没认出来。”之所以能后知后觉地悟出来,需要感谢他那位无所不在的师兄。
  “它真的是?”邢欢半信半疑地再次拿起它反复翻看,用手圈住它的顶端,凑上眼瞳,的确是有在发亮没错。再这么一想,除了颜色,它各方面又都与传说中的吻合。
  “真的是。比较不幸,当初为它取名字的人,还真是个色盲。”
  “……”我擦!这也太不像话了!好歹是要流传于世、传说中价值连城的东西啊,就不能负责任点吗?
  “送你了。”
  “真的?”大少爷就是大少爷,游荡了两年还是洗不去不食人间烟火的气质,那么值钱的东西就这样眼也不眨地送了。
  为了防止他出尔反尔,邢欢忙不迭地把宝贝藏进衣裳里。
  “欢欢妹妹,你那么想要它,应该很了解它吧?”
  “呃……还好啦,略懂略懂。”她还沉浸在突如其来的兴奋中,傻笑着频频点头。
  “那你应该知道,这石头一共有三块。”
  “知道啊,还有一块是你们家的传家宝嘛,另外那块……唔,我不知道在哪。听说另外两块是黄色和红色的,这次取名的人该不会又是色盲了吧?”
  他拧着眉心紧觑着她,没有多问,只是保持着不变的哂笑,“在一姐那儿。”
  “管晓闲?”惊喜可不可以再多点?这样一波波地来,她很难做足准备!
  “我三更半夜去过她家很多次,比较不幸的是,撞见过她上茅房、也遇见过她在洗澡、还瞧见过她对着镜子练习如何对永安表白……总之,一姐晚上娱乐活动很丰富。所以,她此生最大的心愿,应该就是抓我去见官,最好是能让我这辈子都没办法开口说话,为此不惜追我追到京城。”
  “难怪那次在群英楼里见到你时,她会追着你不放。”事实上,每次管晓闲见到他,都是追着不放的。邢欢一直以为,仅仅只是误认为他是假和尚而已,没想过还有那么深的纠葛,“那你去了那么多回,找到了吗?”
  “没有。我觉得你比较旺夫,有你在,我找得很顺畅。我也比较旺妻,有我在,你也很顺畅。要不要考虑再合作一次?”
  “旺你个头!旺你个腿!旺你奶奶个嘴儿。”
  “夜深了,欢欢妹妹,你冷静点,叫那么大声很容易让人误会。不聊了,我困了,去睡了。你也早点,千万别学一姐对着镜子练习怎么对我表白。”
  “……”他还就真的走了?大半夜的,在她喝了那么多坛假酒后,又跑来告诉她一堆振奋的消息,再然后挥一挥衣袖如此淡漠地走了?
  邢欢愤愤地咬住唇,他根本就是吃定了她,知道这诱惑剂量十足又恰到好处,她没有抵抗能力。可问题是……他为什么会知道?又知道多少?老夫人说了?又或是从头至尾他其实只以为她贪财看上的是这石头的价值连城?
  
第三十三章
如果说邢欢的潜在个性属于说风就是雨,那邢夫人的实质个性就是说都不说直接下雨。
  隔天用早膳时,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邢欢,东西整理好了吗?吃完起程了。”
  “……”娘,“过些天”不是这个概念的吧?
  “亲家母,再多留几天嘛,说不定欢欢这丫头过些天就想通了,又不想走了呢。”原本其乐融融的早膳,因为邢夫人的一句,顿时冷场。身为赵家庄仅剩的大家长,老夫人深感总该说几句。
  “不必了,太叨扰了。”邢夫人的回绝干脆又敷衍,连眼都不舍得抬一下,彷佛唯一还能引起她兴趣的只有跟前那碗鸡丝粥。
  这个亲家母太高深莫测,很难摆平,老夫人转而把矛头对准了自家脾性温和又好说话的儿媳,“哎呀,欢欢,你喜欢喝鸡丝粥啊,那多喝点,这儿还有一大瓮呢,是我们家静安一早起来煮的。你要是喜欢喝,我让他天天煮给你喝。”
  “我……”邢欢依依不舍地放下手里的粥,目光不自觉地飘向一旁面无表情的赵静安。
  刚想要说些什么,就把老夫人迫不及待地打断了,“还是说你更喜欢永安煮的?没关系没关系,你留下来,往后一日三餐都让他做,你负责吃就好。哦,对了,上回那个出手伤你的女捕快,我已经勒令她以后再也不准踏进我们赵家庄的势力范围了,要是以后她再敢欺负你,跟婆婆说,婆婆让铜人继续用木鱼堵她的嘴,铜人很听话的……啊!要不我让大师把铜人借给你做保镖吧?这样闲杂人等以后都近不了你的身。”
  台面上,所有人都沉静得很,只有老夫人滔滔不绝地试图挽留。
  台面下……一片混战。老夫人边说边用脚踹着身旁的永安,示意他好歹在亲家母面前说几句好听的;另一边碍于娘亲威武,邢欢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于是,绣花鞋尖不安分地袭向静安。
  “哪来那么多脚?!”体会着明显力度不一的踩踏,永安忍不住身子往后一仰,弯身看向桌底。映入他眼帘中的是一片平静,只有自家娘亲那只来不及归位的腿,他蹙眉抬头,“踢我做什么?”
  “你娘子要走了!你就没话说吗?”罢了,既然小动作被揭穿,老夫人索性把话摆到了台面上。
  “有什么好说的?她自己会做决定。”永安略显不耐地回了句。可事实上,他在期待她的回答。
  他的期待很矛盾,想要她留下,但若是她当真选择了留下,那是不是证明她心底装着的人早就不是他了?
  “邢夫人,因为种种不可告人的原因,弟妹决定不走了。”静安做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含着笑轻瞪了眼邢欢。
  那眼神诉说着她的蠢笨,彷佛像是在说“我的方位有那么难以捉摸吗?踢人都会踢错,还凭什么指望我能接到你的暗示”。尽管如此,他还是看懂了她的惧怕和踌躇,及时出声,替她做了决定。她感激的微笑,终结在了邢夫人的困惑声中。
  “嗯?”相较于饭厅里其他人的错愕,邢夫人淡漠依旧,只斜了眼邢欢,溢出一声低哼。
  “娘……我改变主意了……”她张了张唇,嗫嚅,晃着脑袋偷觑娘的神情。
  很平静,精致漂亮的眉眼在听闻她的说辞后,只微微挑了挑,随即没有了任何动静。邢欢摸不准娘的心思,她屏着息静静等待下文。
  准确来说,整个饭厅都静了下来,就连向来风风火火的老夫人都没了声响。直到,邢夫人漫不经心地挤出一声,“好。”
  “这就对了嘛,夫妻哪有隔夜仇,床头打起来了还能床尾和呢。京城那么大,一天也逛不够吧,一会再跟永安出去逛逛,路过菜市喜欢吃什么就买,让永安回来给你做,他做的菜虽然不如他哥,还是吃不死人的……哎呀,关键是那份心,爱的烹调呀。亲家母,我们喝粥,儿孙自有儿孙福,甭管他们。”老夫人乐呵了,得意得有些忘了形,忽略了周遭所有人的不对劲,只以为邢欢之所以会突然改变主意,是因为昨儿和永安这么一逛旧情复燃了。
  既然有旧情,既然还能复燃,那证明这两人心里头都还揣着对方。
  可事实却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邢欢抿着唇,指尖微缠着触上脖间那道还没愈合的伤。过往两年间赵永安刻薄的话语、嫌弃的眼神、不留情面的休书,比那日管晓闲手里的剑更利,在她心上结结实实地刨了个印。他没有像这回一样及时替她买药医治,任由着那些伤溃烂,直至无药可医。
  那样揪着心连着筋的疼,她甚至不敢去回想,又怎么会还有勇气再贴上去被糟践?
  她深呼吸鼓起勇气,想要告诉婆婆,选择留下不代表是想将荒唐婚姻延续下去。
  然而,当瞧见鲜少会笑的娘亲竟然嘴角含着一丝浅浅笑意配合婆婆大喇喇的灿烂笑容,邢欢木讷了,半张着嘴儿却再也找不到声音。如果这个时候端出盆凉水浇下来,会不会形同送死?
  ——咕噜。
  她没出息地猛吞口水,决定还是理智点先闭嘴,此事稍后再禀。
  “永安!娘说的话你听见没?用完早膳,再陪欢欢去逛逛。”
  “……好。”被点到名,他恍然回神,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却说得艰涩无比。
  好,什么都好。如果她当真是因为他的陪伴才选择留下,他可以天天陪着她逛京城,讲述那些肉麻无聊的典故;如果她是期待他亲手煮出来的饭菜,他也愿意承包下她的一日三餐,从此刻起竭尽所能去牢记她的口味喜好。
  可惜不是,他拉下身段去挽留,她说这叫亡羊补牢。
  留住她的人不是他,让她毅然改变决定的人不是他,她无助时下意识依赖的人不是他……
  “赵静安!你要去哪?”
  才刚破冰回暖的气氛,因为老夫人的一句轻吼,再次陷入僵持。
  骤然起身的赵静安却依旧是置身事外的神情,嘴角微撇,带着一丝痞味,“娘,专家说用完早膳应该出去散散步,呼吸下新鲜空气。”
  这里的空气太窒闷,压得他喘不过气。他没有那么伟大,做不到你快乐所以我快乐。
  “哦,散步是吗?”老夫人刻意拉长尾音,摆明了看穿了他拙劣的遁逃借口,又不想去拆穿,倒不如顺着他的杆爬,“那正好,替娘去见一个人。”
  “什么人?”一股不太好的预感在静安心头氤氲开。
  “你王伯伯家的四小姐,我约了她喝早茶,时辰差不多了,我走不开。”
  果然,又是这套,讲那么含蓄做什么?静安没好气地嗤了声,一针见血,“相亲?”
  “呵呵、呵呵呵呵,怎么会,只是替娘去见个故人的女儿嘛。你也知道娘很多年没离开祈州了,难得来次京城,一堆故人盛情难却啊。我现在又没要你光大赵家庄,怎样?你就那么不孝,连这点小事都不愿帮娘分担……”用意是很明显,但老夫人抵死都不想承认。
  她怕,怕这样的咄咄相逼,又会把这个儿子逼到离家出走。
  可他年岁也不小了,也只有找个姑娘才能定性。要不然,她得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着,说不准哪天一醒来,儿子又不见了。
  “娘。”她的话还没说完,就被静安打断了,“我只是想说,如果是相亲好歹告诉我一声,至少该让我打扮一下,给人家姑娘留个好印象,免得我跑去丢了您老的脸。”
  “是相亲是相亲!你记得把你脚上那双鞋给换了,穿上罗袜!”老夫人就像受到了鼓励般,用力点头,坦然承认。
  然而,她显然错估了这个儿子。比起方才的配合,有了官方肯定后,他反而挑着眉梢没了动静,只垂眸扫了眼脚上的木屐拖。
  “哥,你也是时候成亲了。总不能等你侄儿会走路了,你还孤家寡人的吧,叫我这个做弟弟怎么忍心。”永安突然出声,听起来义正言辞,想法却单纯得很。他只是固执地认为赵静安玩世不恭,从来就是一副不正经的模样,对任何事任何人都认真不起来。
  两年未见,他的个性没有丝毫改变,对邢欢也只是一时贪图新鲜。或许,等他成了亲,定了性,便再也不会荒唐乱来了。
  “也对。”另一头,赵静安微笑着点了点头,就像是当真受到了点拨般。只是随即,他的目光就落在了始终不发一言的邢欢身上,“弟妹呢?也喜欢我尽快成亲吗?”
  “啊?”被点到名,神游太虚的邢欢受了惊,猛地震了下,木讷抬头看向他。又觉得周遭所有的眼神都像是能洞悉一切般,宛如一根根针朝着她扎来,她无措地舔了舔唇,“唔,婆婆也是为你好,去见见也没什么……我、我想若是大伯当真不喜欢,婆婆也不会勉强你的。”
  “就是就是,你瞧瞧你弟妹多识大体。见一面而已,又不会让你行情大跌。”机会难得,老夫人忙不迭地附和。
  “好,我去。”他欣然应允,深看了邢欢一眼,转身就走。
  踢踢踏踏的木屐声,还在饭厅梁上绕着。邢欢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总觉得那声音始终消散不去,一阵阵,越来越沉,像是踏在她的心口上,很痛。
  ——大师,别去,相亲什么的最没意思了。不如,我们去做点正事啊,谋划下怎么让一姐交出那块石头,商讨下怎样不花银子玩转京城还能好吃好睡,研究下你的鸡丝粥究竟是如何做的怎么就那么好喝……
  这才是她真正想说的话,可是,立场呢?
  她要怎样用弟妹的身份去阻止他相亲、成亲?凭什么要求他像之前一样,只做她能看懂的大师?
  是啊,邢欢开始发现,自己其实就从未懂过他。不明白他深邃眼神里藏着的究竟是什么,不清楚他为什么会跑去出家,不知道那日他在轿子说要娶她是不是一场玩笑,更不晓得这两年前丢下她的人现在是不是还依旧讨厌她的存在。
  因为讨厌,所以他们才没办法像以前那样无话不谈的相处了吧?
  *
  子时更声穿透别院的矮墙钻入邢欢耳中。
  她蜷坐在矮树丛里,抱着腿儿,冷得直打颤。愤懑的目光瞪向不远处的那栋屋子,那是赵静安的房间,里头黑漆漆的,象征着它的主人夜不归宿。
  邢欢记不清是什么时辰守在这儿的,只记得婆婆今儿喜上眉梢了,先是激动又兴奋地幻想着儿孙绕膝的画面,夸张到连届时找哪里的产婆、孩子的满月酒需要怎样的排场都计算好了;娘笑而不语,偶尔点头附和。
  临近晚膳时分,赵静安还是没有回来,婆婆更开心了,他们都说这回恐怕是看对眼了。
  为了庆祝,婆婆拉着娘一块出去和真正的故人们吃饭了。
  她顿时觉得别院里冷冷清清了,又有些怕和赵永安独处,索性就跑来这儿等静安。
  以前,她常常为赵永安等门,端着饭菜跑进跑去要热个好几回。一整晚的空等,那是常有的事儿;又或是回来后就冲着她吼,嫌她碍眼,一封休书甩在他看都不愿看一眼的饭菜上。尽管如此,邢欢也从没觉得等待是件让人心慌的事。
  可是这一次,她觉得心好慌,这滋味比坐在这儿挨冻还难受。
  她控制不住地去想象他和那位王伯伯家的四姑娘会发生什么事。
  开场白会不会又是那句——你长得真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不管这两年他经历过什么,他的第一任未婚妻是她吧?她没死,她还好端端地活着。
  还在等他回来,突然想要告诉他:“我嘴贱,收回早上那些口是心非的话。我就是不喜欢你去相亲,不喜欢你和王伯伯家的四小姐看对眼,不喜欢你对其他姑娘的事上了心,最最最不喜欢的就是听你叫我弟妹……就算你讨厌我,嫌弃我,我还是要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等了大半晚,邢欢需要发泄。她咬牙切齿地把本该藏在心里头的不爽,全数倾倒了出来。没有料想过后果,也没有预料到会有人接话。
  “那你喜欢什么?”
  突如其来的话音,她压根没有想太多,只一味沉静在自己的思绪中,甚至没察觉到丝毫不对劲,就这般理直气壮地脱口回道,“我喜欢你。”
  对,这种感觉是喜欢。
  当走在人生地不熟的京城街边,会想到他手心那股让人安稳的掌温;当难过心涩的时候,会想到他可以放心依靠的肩;当吵架的时候,会气他的不在乎不相告;当想哭的时候,会想到他说过她笑起来很漂亮;当已习惯他的存在,害怕他的离开,会吃醋,会有占有欲,会顽固得即使讨人嫌也不想成全……那不是喜欢是什么?
第三十四章
  ——死肥猪!你怎么就不能人间蒸发掉?整天像只苍蝇一样在我眼前飞来飞去,到底是为了什么?
  ——因为你是我相公啊,我当然要把你伺候得妥妥帖帖的,好好爱你。
  曾经的回忆在赵永安脑中浮现,像芒刺般,扎得他心尖发麻。
  世人常说,喜欢不是爱。只有那一个“爱”字,才能诠释生死相随刻骨铭心。
  她说过,他是相公,她爱他。
  但为什么今时今刻,他觉得那般理所当然的爱,在她那一句“我喜欢你”的映衬下,竟然显得如此渺小。
  沉沉夜色中,赵永安撩袍蹲下身,眉目深蹙,葱白指尖拨开扰人的矮树,冷觑着树后蜷缩着的女人,“你刚才说什么?”
  “……”少了树丛的阻挡,清冷话音和着冷风一同袭来,邢欢颤栗回神,张着唇儿,惊愕地瞪到跟前的那道身影,“……我说了什么?”
  她并非恍惚到想不起来了,而是连她自己都没办法相信。
  方才的勇气和冲动,便也就随着那阵风散了,再也拾不回了。
  “外头冷,回房了。”深呼吸,再深呼吸,紊乱心绪仍没能得以理顺。曾经,无缘无由地给了她那么多封休书,而今当真有十足的理由时,他反而萎了。拿不出昔日吼骂她的勇气,这一句自欺欺人的纵容,连永安自己都觉得刺耳。
  她却不识好歹地僵着不动,全然不把他的息事宁人当回事。瞪了许久,他终于还是忍不住扬高了嗓音,“他派人捎口信说今晚不回来了!你预备这样傻等到什么时候?!”
  “我……”他果然还是全都听见了,邢欢垂下头抿住唇角,支吾了片刻才出声,“我等下自己回去就是了,脚……脚麻了。”
  闻言,他眸色一沉,想笑又笑不出声。双手不由分说地穿过树丛,将她拉过,打横抱起。感觉到她不自在的挣扎,他眉心蹙得更紧了,喑哑嗓音道出警告,“我不想明天还要向娘和邢夫人解释你为什么冻出病!”
  彷佛是为了让这话更有威慑力,邢欢不合时宜地张大嘴迸出个响亮的喷嚏,对上他洞黑的眼瞳后,她安分了。
  是啊,这要怎么解释?说她牵念着赵静安,所以傻傻地在他房门口坐了一夜?
  为什么牵念?因为她变心了,喜欢上了最不该也最不可以喜欢的人?这辈子就是作死地跟一厢情愿干上了。
  想到娘和婆婆今儿的兴奋劲,她便觉得,若还有点良心,就该把这些心里话永远藏埋。
  “啊!活见鬼了……”
  邢欢想得正入神,一抹不太和谐的叫喊声迎面飘来。
  她闻声抬眸,瞧见一个丫鬟正提着灯笼途径回廊,看向她的眼神当真就像是见鬼了般。
  “大半夜的,怪叫什么!想把人都吵醒吗?”倒是永安,若无其事地瞪了眼那位丫鬟,“打盆热水送去二少奶奶房里。”
  “哦哦哦!”丫鬟频频点头,匆忙奔开,仍不忘目光诧异地回头张望。
  “我们府里的丫鬟都那么神经质吗?”一惊一乍的为了什么?他长得有那么恐怖?半夜见到他就是活见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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