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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思源 - 江湖不像话

安思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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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不像话 作者:安思源
【文案】
什么叫“求仁得仁”?
就是当大半夜外头下着瓢泼大雨,而他在屋内想念某个死女人时,她恰到好处地叩响他的房门,然后二话不说,扑进他怀里,让他享受软香温玉。
什么叫“生不如死”?
就是当他挣扎纠结最后弃械投降情绪亢奋,打算让她领略抓栏杆、撕床单的美妙滋味……
而她却说:“大师,相公要停妻再娶,我准备去死了,来跟你话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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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标签:江湖恩怨 三教九流 乔装改扮 种田文
搜索关键字:主角:邢欢 ┃ 配角:乱七八糟一大堆 ┃ 其它:安思源
  楔子and第一章
  楔子
  “所谓长幼有序,你年纪也差不多了,身为长子,该娶妻生子了。”
  “娘,你也可以别把我当长子。”
  “……胡闹!明天就给我去相亲!”
  “不用了吧,我有心上人了,我们两情相悦,望娘成全。”
  “那好,带回来给我看,就明天。”
  “没必要了吧,我失恋了。”
  “那更好,你爹帮你订了娃娃亲,既然失恋了,就赶紧成亲吧,我去选日子。”
  “晚了,我的心死了,我要离家出走治愈情伤。娘,请恕孩儿不孝。”
  “……”
  这不是玩笑,隔日一早,庄内就爆出了老夫人响彻云霄的吼声。
  “你竟然真的留书出走!孽子!!”老夫人气得牙根打颤,手里头握着的那种纸已被捏成了一团。
  纸上画着颗扭曲到难以辨认的心,心儿碎成两半,落款处同样扭曲地写着——赵静安。
  =========================================================================
  第一章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江湖里有纷争、有血腥、有杀戮、还有很多不用做工就能吃饱穿暖的江湖儿女。他们有盖世武功,行踪诡异,所到之处无不受人膜拜。
  百姓是这么说的,邢欢也是这么认为的。
  然而,这想法在她嫁为人妇后开始崩裂。
  邢欢是谁?
  她自诩为表面家世清白、靠畜牧为生、生活在偏远小镇的平凡小人物一枚。
  年方二八的时候,在全镇四十五户人家包括村长的见证下平白捡了个大便宜,被誉为年度最招人妒恨的人物。
  ——她嫁给了武林世家江湖最大兵器供给山庄的二少爷赵永安。
  尽管这门婚事形同于骗,可她短期之内坚决不会坦白。
  尽管二少爷每天只寻思着一件事,就是如何把她撵走,隔三差五就会有休书被递送到她手中,细数这两年来她收集到的休书,都已经快装满床底那个樟木箱。
  不过好在,婆婆待她还是很不错的,既不责怪她没能将相公伺候得恋家,每次同她说话仍是和颜悦色的,还总是委以重任,好比现在……
  “邢欢呐,第九次武林代表大会马上就要召开了。”
  “那么快?”她连第一次到第八次都没听说过,就直接第九次了?好跳跃哦,“请问婆婆,在哪开呀?”
  “京城。”
  京城!邢欢的双眸骤然亮了,“报告婆婆,奴家可以去见识下吗?”
  “当然了。我们赵家庄是武林世家,你身为赵家庄的二少奶奶,怎么能缺席。大家都说你温良谦恭、宜其家室、举止得体,实乃当代江湖女性之楷模,故一致推举你为武林妇女代表并出席本次代表大会。”
  “婆婆,邢欢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好好向前辈们学习,争取做一个江湖好青年,坚持锻炼互相团结,为人民做贡献,忠于江湖忠于家,爱憎分明不忘本!嗯嗯!!”立正,稍息,邢欢神情严肃,庄重宣誓。
  “……邢欢呐,这些跟你无关。我安排了永安陪你一起去,长路漫漫,你们好好联络下感情,争取回来的时候,肚子里酝酿个小少爷。江湖好青年,就让给别人去做,好吗?”
  长路漫漫联络感情?邢欢没有享受到。她只知道,沿路赵永安骑着骏马风流倜傥,她徒步紧追其后,美其名曰开源节流,事实上,她磨破了无数双鞋,买鞋的银子凑一块足以购置一匹上等马。
  再不济,他们也可以尝试俩人共乘一骑呐,她的体型又算不上庞大。
  可是没有,这一路上,赵永安除了硬塞给她十八封休书之外,同她就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好不容易抵达京城,那栋位于繁华地段造型巍峨的“武林群英楼”就在跟前,可她家相公仍不忘赏她一盆冷水,“从现在开始,不准告诉任何人我们的关系。”
  “是,相公。”她态度端正,欣然应允,可是……“报告相公,那我要怎么介绍自己?”总不能路过好奇,想参观下武林代表大会吧?
  “就说是赵家庄的丫鬟。”赵永安没有丝毫犹豫地回道。
  显然,他早就精心替她编排好了身份,并得意地觉得一切天衣无缝。
  “哦。”她低下头,闷闷不乐地应了声,“那报告相公……”
  “也不准再‘报告相公’,从现在开始叫我‘二少爷’,记住没?”说话的同时,他颇为厌恶地扫了眼亦步亦趋跟在身后的女人。
  “记住了。”她乖顺点头,嘴角挂着牵强笑容,那是种难以言喻的酸涩苦笑。在一起白头到老的男人面前,她竟然只能安分守已地扮演丫鬟,多可笑。
  “另外,我住别院,你住群英楼。若是有人问起,就说是我安排你贴身照顾江湖中人。他们如果有什么需求,你自己决定,别来烦我。”他迫不及待地叙述着自己的安排,打定了主意不让他娘亲如愿。
  想找机会让他们俩培养感情是吗?他偏不!
  “好……”不管他的要求有多过分,邢欢知道自己都没有反驳的空间。
  “还有……”
  “还有?”相公,不用那么缜密吧?她的身份都已经低到尘埃里去了,还要怎样?
  “你能去换套衣裳吗?”
  “不用不用的。只要相公衣着得体,我委屈点没什么。”
  她绽开微笑,柔嫩悦耳的嗓音从嘴缝里飘出。
  就连赵永安都不得不承认,那是道足以酥进人心坎儿里的声音。倘若闭上眼听她说话,绝对会遐想出一幕美轮美奂的场面。犹记得两年前,他被压着拜堂时,就是被盖巾下吟出的这道动人嗓音所欺骗,从此,一失足成千古恨!
  人说,赵门邢氏温良恭谦,个个羡慕他娶了个识大体的贤妻,只有赵永安自己知道其中辛酸。她的谈吐是真的得体,可她的打扮……
  俗气的红底碎花小棉袄配上同色小棉裤,从头到尾包裹得严严实实,丝毫不懂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概念。那胸前的纽扣分明是系不上了,她却偏要一颗不漏地系妥;裤子显然是小了,她还非要扯着条咸菜色的裤带勒紧。硬生生地把身子箍成一段段,好似有无数膘肉随时都会不受控制地跳跃而出。他分明记得,两年前的她还算得上体态轻盈,精于妆容。
  可现在,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儿盘成圈,置于两耳下,本该是个好歹称得上清爽的发型,可他不明白为何那些零散的碎发,她总能视而不见,任由它覆面迎风招展,飘扬出一股浓烈的乡土气息。
  他娘曾说——你要娶的那个姑娘,眉目如画,你见了一定爱不释手,会佩服死娘的眼光。
  而如今,他只想问:“你到底是哪个瞎子画师受了刺激后的杰作?!”
  “咦,相公,你怎么和我娘说一样的话。”
  “是吗?看来我和岳母大人还是有共同语言的……谁跟你说这些了!”险些被带跑的话题及时被永安拽了回来,咬牙切齿地瞪了邢欢许久后,他紧握双拳,恨不能将她扼毙,只能在一次次交锋中,甘败在她永远没脾气的气度下,“我收回一封休书,你去换件衣裳,可好?肥……不对,丰腴一点我忍了,只求你好歹扬长避短下,别给赵家丢脸。”
  “我不胖啊,婆婆一直说让我多吃点,将来好生养。”
  “我的计划里没有陪你生养这个环节!”
  “唔……相……不对,二少爷如果生不出,那我们就不生,两人世界也很好。”
  哈,别以为激将法对他管用,冷不丁地赵永安溢出一丝凉笑,“我们达成共识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会,我没空奉陪了,你自己去!尽情展现你的宜其家室去。”
  “可是二少爷,什么叫宜其家室?”这四个字对于她来说,太过艰涩难懂了。
  “只适宜藏在家里掖在室内,见不得人的。”
  “……”
  她家相公……哦,现在起应该叫他二少爷。总之,她家二少爷真的就这样丢下她,拂袖而去,将他的喜怒无常表现得淋漓尽致。
  邢欢不懂,既然他那么不愿见到她,为什么还要答应婆婆一同来京城?
  就为了有更多机会羞辱她,让她认清自己有多不得宠?
  似乎又说不过去,永安的个性直来直往,他不会如此大费周章只为让她难堪。
  又或者,他只是嘴硬心软,其实也没那么讨厌她?
  “喂!胖子,长那么圆就不要堵在门口,留条道给人走!”
  “哦哦哦。”斥骂声唤回了邢欢游走的神,抹去唇角不合时宜的傻笑,她迅速退到一旁。
  让路的同时,好奇打量起了群英楼里那些她向往已久的江湖人物。
  ……
  ……
  半晌,她张着嘴儿忘了合拢,错愕神情足够表现出她的失望。
  请问纤尘不染气度不凡的大侠们在哪?
  那些盖世武功又在哪?
  有没有人告诉她,那群穿着布衣亚麻衫、坐没坐相吃没吃相、时不时还要“哼哼哈嘿”大吼几声的,都是些什么人呐?!
  “这些都是武林中的精英,各派掌门,各种代表。”一旁慈眉善目的老人家给出了解释。
  邢欢干笑着投去一道注视,对“江湖”一词有了全新的认识。
  “在下是茅山的掌门。”那位鹤发老者开始自我介绍,“负责本次大会接洽适宜。”
  “哦,见过掌门。”她客气行礼,至少确保谈吐上绝不会给赵家丢脸。
  “请问姑娘是……”
  “我是妇女代表,嗯对,代表。”
  “哪个门派派来的?”
  “赵家庄。”
  “你……你是赵家庄二少奶奶?”天呐,这也差太多了吧。江湖上谁人不知二少爷风流倜傥,那双眉只需微微一皱,就能轻易牵动无数姑娘的芳心。再仔细打量了下眼前这位被浓郁乡土气息包裹着的姑娘,他只能叹一句:见过不配的,没见过如此不配的!二少爷的眼一定是瞎了!
  可是很快,邢欢就想起了永安的警告,忙不迭地失口否认,“不是不是,二少奶奶忙,抽不了身,所以让小婢代为出席。我们家二少爷说了,你们有什么需要跟我说就好,我会尽量帮你们办妥的。”
  “还好还好。”老者毫不掩饰地松了口气,若眼前这姑娘真是二少奶奶,一会得有多少姑娘发疯,“那刚好,帮我把酒送去那一桌。”
  “……”送酒?!我说大爷,麻烦你在意一下人家的心情,好不好?不能承认自己的真实身份,已经有够憋屈了,还要求她扮演完丫鬟再扮小二,会不会太人道了?
  她没有推拒的机会,装满酒壶的盘子已经被塞进了手里。
  “喂,那边那个球,没酒了,过来倒酒。”
  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招呼声。
  邢欢充耳未闻,左顾右盼,假装忙得很。
  直到身旁的掌门大爷不懂怜香惜玉地提醒她,“那个球,叫你呢。”
  欺人太甚!就算再举止得体的人也不是没脾气的。
  邢欢怨怼地轻哼了声,迈开大步朝着那位大声吼喝的人走去,边小心翼翼地斟着酒,边说道,“这位大叔,能不能别叫我‘那个球’,我有名字,我叫邢欢。”
  “行欢?你爹娘把人都当傻子了是不是?谁不知道你是他们行欢之后产下的那个球啊。”
  “大叔……”
  “大什么叔!我才十九岁!”
  “小兄弟……”
  “你是什么人呐,叫我小兄弟?懂不懂江湖规矩,进了群英楼是要排辈分的!”
  邢欢暗暗咬了咬牙,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赵永安的身影。片刻后,才想起她在单刀赴会,没有人可以依赖。她默默地收回目光,认了命,寻不到靠山的女人,只能自食其力,“那按照辈分,我该叫您什么?”
  “敬酒,叫声爷爷听听。”
  “……”孙子!
  ——啪!
  剧烈声响骤然在群英楼里炸开,成功将所有人的目光从那场闹剧上拉开,齐齐聚向声音的发源地。那是个碎了一地的酒坛子,可惜了这上好的酒,浓郁酒香瞬间就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孙子。”顺着碎酒坛子往上,一道略带喑哑的性感嗓音响起,精准无误地替邢欢说出了心声。
  众人再次默契地仰头,将目光上移。
  屋顶横梁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个男子,他穿着淡粉色衣裳曲起单膝一派悠闲地坐着,那是一抹淡到几乎不易察觉的粉,却仍是鲜少有男人敢触碰的色调。摔开了手里的酒坛子,抛出了那句话后,他随手束起懒得捆绑散乱在肩侧的发,微挑着嘴角视线紧锁住那个自称很懂江湖规矩的货色。
  彷佛只是眨眼的功夫,一个漂亮的发髻就在他娴熟手势下生成。
  他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速度,牵出微笑,手肘一撑,纵身自平台上跃下,轻嗤了声,抬步停在邢欢跟前,默不作声地眯着眸子看了她许久。
  那是一双很勾人的黑瞳,蹙眯着的时候,流光溢彩,鼻梁的弧度堪称精湛,笑起来弥漫着一股撩人的气息,又或许他根本没在笑,那张唇即使是在他面无表情地情况,都好像是微微上扬的。
  “你长得很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啊?!”这个一身淡粉长相骚包的男人出声了,脱口而出的话让邢欢险些下颚脱臼。邢欢扑闪着眼帘大喇喇地和他对视了许久,甚至觉得自己清楚在那双漂亮的黑瞳里捕捉到了沉痛。
  可当事人在讲完这句话后,似乎就无意再多谈那段伤心往事了,眼眸一转,落在了十九岁大叔身上,“没人告诉过你,像这种胆小谨慎又肆意的女人是最惹不起的吗?”
  “……”胆小、谨慎、肆意集于一身?这该是多矛盾的个体啊!
  “自己选,要断手断脚还是给这位姑娘敬酒叫声姑奶奶?”
  “凭什么,你、你谁啊。”
  “贫僧法号悟色。”为了让这段苦练出来的自我介绍更有说服力,他突然披上了件袈裟。
  没人知道这袈裟是他从哪抽出来的,更没人明白一个自称贫僧的人为什么有头发、又为什么他的袈裟是绿色的!
  第二章
  ——贫僧法号悟色。
  他双手合十,眉目低垂,唇瓣轻启,用一种青云出岫般轻渺的嗓音自报家门。
  不过是句简简单单的话儿,却带着股清奇的气场,彷佛语带蛊惑,让周遭的人无意识地便齐齐静了。恍如这并不是在人声噪杂的群英楼里,而是在香烟袅绕的庙堂里,“笃笃”木鱼声浮在耳边。
  然而,独特的恬静没有持续太久,由他而启,也由他而终。
  “不信?这是我的证件,你如果识字,可以看一下,不过上头那张画像没有我本人帅气。”无预警的,悟色突然弯起嘴角笑得放肆,又不知道从哪儿掏出一叠纸儿,上头还清晰烙着官印,“来来来,别客气,大家一起看。”
  “请问大师,和尚也有证件吗?”他的出现让邢欢很快就忘了那场闹剧,注意力全数被那些证件吸引。她好奇地飘了眼,没能瞧清,怯生生地扯了扯那件绿色袈裟,问道。
  闻声,悟色大师分神看了她眼,又是那种沉重哀悼逝去美好的目光,“哦,一般和尚没有。不过师父说了,我这模样恐怕没人相信会是个得道高僧,所以需要证件。”
  “可是大师,得道高僧可以不用剃度的吗?”
  “没有适合我头型的剃刀,所以暂缓。”他格外认真地回道,抽空随手抢回了那些正在供人阅览的证书,“这位长得很像我死去未婚妻的姑娘,请问你还有其他问题吗?没有的话,我们可以私奔了。”
  邢欢呆呆地摇了摇头。
  可事态发展仍是没能如悟色所愿。
  “假和尚!你竟然也参与这种无业游民非法集会!这次你别想逃,跟我去见官!”
  一道清脆嗓音从天而降,同时还伴随着成堆的碎瓦。
  众人再次齐刷刷地抬头,只瞧见屋顶上多了个大窟窿,白花花的日光透了进来。片刻后,一旁的碎瓦堆动了动,一个穿着捕快衣裳的姑娘势如破竹般地蹦了出来,拍了怕满头的灰,又“呸”了几口后,立刻恢复镇定,紧握住手里的刀,直冲向那位自称得道高僧的男子。
  “姑娘,你长得真像我死去的未婚妻。”绿色袈裟的主人一扫方才从横梁上跃下的气势,拔腿就跑,边还回眸抛了个媚眼附送上甜言。
  “少拿这种只有傻子才会信的话糊弄我!我再也不会上当了!”
  “别!别靠近我!贫僧有瘟疫,命不久矣,不想传染给你。”
  这话一出,成功让他周围的人默契地退避三舍。
  只有那位女捕快紧追不舍,“滚,这伎俩你也玩过了!”
  “……原来我已经玩了你那么多回了,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你还跑,还跑!”
  ……
  追逐声逐渐消失在了群英楼里,只有屋顶的那个大窟窿证明方才的事并非大伙的错觉。
  于是乎,一双双带着讪笑的目光聚集到了邢欢身上。
  这就是个信了假和尚话的傻子呐!
  “这位姑娘,人在江湖飘,还是得学聪明点啊。”
  “姑娘,您长得好像我死去的未婚妻。”
  “噗哈哈哈哈……”
  刺耳的话、嘲讽的笑声,直钻入邢欢耳中,她努力挤出笑容逐一应对,就好像完全听不懂那话中的不善,汲取到的全是前辈们悉心的教导。她不跑不走,傻乎乎地立在那儿,咬白了下唇供人笑话。
  本已下定决心,逼自己眼瞎心盲耳聋,等他们笑够了,自然就曲终人散。
  却怎么也没料到,诱发这出笑话的罪魁祸首突然又折了回来。
  “各位,不好意思,贫僧把未婚妻给忘了。”
  “欸?欸!”邢欢一头雾水,只觉手腕间猝然一沉,再回神时已被强行拉到了窗边,瞄了眼窗外,居高临下的视角能清晰瞧见底下大街人来人往的光景,“做做、做什么?要跳楼?大大大师,您淡定点,这儿是四楼啊啊啊啊啊啊……”
  从凄厉的尾音便能猜测出,大师是真的领着她跳了,还跳得毫不犹豫。
  *
  城郊的沉香阁,是座尼姑庵,地处偏僻,香火不够旺盛,今日倒是热闹得很。
  “啧啧,未婚妻,你脱了衣裳后还是挺诱人的。”
  没错,这轻浮话音的确是从沉香阁的客房里飘出的。
  至少在悟色看来,眼前景象用“秀色可餐”形容不为过。没有了那套碎花小棉袄,那身让人误会的“膘肉”也随之消失,事实上,她的身段甚至过于纤瘦了。庵里沙弥尼的衣裳尺寸本就不大,穿在她身上却显得宽松。即使腰间系带被她绑得牢牢的,衣襟处仍是有些微敞,锁骨暴露在外,隐隐可见如脂般细白的皮肤。
  原先凌乱的头发索性被她松开,如瀑般的青丝散在肩侧,几缕不够安分的发丝因脖间细汗而紧贴着。倒是那张脸儿,有些圆润,透着几分可爱,五官算不上精致,却是清秀逼人。怎么瞧,都与他先前在群英楼里救下的女人判若两人。
  他肆无忌惮的欣赏,而邢欢则强忍着不去看他,她怕只需一眼,就会忍不住对“高僧”痛下杀手。
  “好惨。这位女施主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怎么会弄得一身伤?”好不容易审视完邢欢伤势的师太,忽然开口道。
  “不知道,她是贫僧捡到的。”他眼都不眨地回道。
  “……”惹得邢欢终于忍不住,猛地转头,鼓起圆圆的眼珠子,狠狠瞪他,“大师,不是您带我摔的吗?您说您是得到高僧,轻功了得,别说从四楼跳下去了,就算是从七级浮屠上跳下来,都能保证我毫发无伤。”
  “施主,你怎么能在佛门清净之地打诳语呢?我们分明是第一次见面,贫僧只是好心出手相助。”说着,他撩起繁琐的袈裟,毫不避嫌地顺着床沿紧挨她入座,又随手掏出了串佛珠,煞有其事地拨弄了起来。
  他发间有股好闻的檀香味,稍一挨近,就肆无忌惮地窜入邢欢鼻息间,扰得她心思紊乱,没法正常思考。她就像是受了惊般,立即往一旁挪了挪,同他保持安全距离,“到底是谁在打诳语?难不成您还想说是我摔傻了,摔出多余的记忆了?”
  “旁人最多摔至失忆,你竟然还能摔出多余的记忆。看来女施主很有慧根,你要不要考虑出家看看?”
  “你……”他成功了!就算是第一次收到永安送来的休书,她都没被气得舌头打结,可这个假和尚做到了,“坐那边凳子上去!男女有别!”
  “太硬了,坐着不舒服。”
  ——不要以为你有和尚证件,我就不敢揍你!信不信我这就替佛祖收拾了你!
  这冲动的话儿险些从邢欢口中蹦出,可当捕捉到他眼中玩味笑意后,她用力吞回,压下怒火,告诫自己不能失态,对付这种人就该以毒攻毒,大家一起玩阴的。
  “呜!师太,您别麻烦了,不用帮我处理伤口了,反正我也不打算活了。事到如今,我也不要脸了,就实话跟您说了吧。我命苦啊,五岁死了爹,娘含辛茹苦把我拉拔大,本还指望着我能替她养老送终。岂料那富商王官人把我强抢了去,我娘为了阻拦惨遭毒打。我好不容易逃出,一路被追杀,逃往了京城,遇见大师……呜呜,原还以为得救了,没想到、没想到……世道变了啊,他他他、他竟然想对我做那种事……我反抗他便打我……别拦我,我还怎么苟活于世……”
  “喂,喂,喂!你还真恩将仇报!是谁帮你解围的?我不过是轻功偶尔失效,才害你受伤,你也太狠了!”这是悟色平生第一次看走眼,竟还以为她是个只懂顺从被戒条束缚住的女子。这前后反差,让他措手不及,甚至忘了冷静应对。
  面对他的申辩,邢欢充耳未闻,一个劲地只顾着抱紧师太哭诉,“我还有什么颜面去侍奉娘。师太,您就好心赐我三尺白绫,让我结束了这悲恸的人生吧,求您了。”
  “死女人,你……”
  “够了!这位女施主,贫尼信你,没有姑娘家会拿自己的清白开玩笑。你要勇敢活下去,千万别想不开。若是无处可去,沉香阁也愿收留你,佛祖不会嫌弃你的。把这衣冠禽兽看紧了,贫尼这就去找人好好教训他!”慈眉善目的师太也突然变了脸,义正言辞地喝断了悟色的话,甩一甩衣袖,话音未落,就当真跑去喊人了。
  那道灰蓝色的正义身影刚消失在屋内没多久,邢欢就猝然止住了哭声,用指尖理了理方才弄乱的发,嘴角荡出一抹挑衅笑意,扬眉看向紧瞪着她的悟色,“看什么看,大师没听说过最毒妇人心?”
  “听过,不过没见识过。”片刻后,他忽然脸色一缓,从腹间挤出哼笑。显然,他已从惊愕中回过了神,转过身子,特意又靠近了她几分,“不知道施主有没有见识过无毒不丈夫?”
  “你想做什么……”气氛不太对劲,眼看着他越挨越近,邢欢的心跳也跟着越跳越快,身子下意识地往后挪,直至抵到了墙。
  她身子一抬,想往另一边跑,没料,他像是早就料到了,手一抬,撑在了墙边,彻底拦堵了她的后路,修长指节还格外悠闲在墙上若有似无敲打着。欣赏了些会她受惊的模样后,他满意地笑了,“既然施主都说我对你做了那种事,那我如果不让你领略下春宵一刻的滋味,岂不是辜负了你?”
  “没、没关系,我不怕被辜负。”谁会真想要跟和尚做那档子事啊!
  “这怎么行,贫僧最不舍得辜负女人了。”他说得很轻,呢喃般的气息,更像是种挑逗,扰乱着她的呼吸频率。在她屏息时,他忽然侧过头,鼻尖轻擦过她的眼帘。
  眼看就要落在她的唇间,邢欢眼一闭,刚打算张嘴叫救命。蓦然,感觉到压在跟前的阴影没了,取而代之地是一道温暖,紧紧包裹住她,浓郁的檀香味刺得她立即睁开眼。
  这才发现身上原先那件单薄透凉的尼姑服上,多了件绿色袈裟。
  “你似乎很怕冷,别着凉了。”他起身,理了理淡粉色的袍子,顺便为自己的行为做了注解。
  透着体贴的话让邢欢喉头一动。是,她怕冷,很怕,即便现在是盛夏,所以才会不顾形象地裹着碎花棉袄御寒。可就连和她相处了两年的相公都未曾在意过的细节,从这个今天才刚认识假和尚口中说出,难免惹得她心颤。
  “我赶时间,有空再春宵。”他迈步走到窗边,侧过头看了眼,含笑回眸,掷出一句。
  只在邢欢眨眼的瞬间,屋内,就只剩下她一人。
  若不是裹在身上的那件独特袈裟,还有那些个隐隐作痛的伤,她会以为,所谓“得道高僧”只是凭空想象。
  第三章
  “快快,把这些暖炉全都拿到甲字房去,少奶奶回来了。”
  “二少爷不是交代了在外不准叫少奶奶吗?”
  “哦对,是邢欢回来了。”
  “可是二少爷不是说把她给丢了吗?”
  “不是不是,我听到的版本是说邢欢终于被那些休书逼疯了,当场在群英楼一干大侠面前跳楼了!”
  “你听到的是盗版,正版是邢欢跟捕快私奔了。”
  “呸!分明是跟穿绿色袈裟的和尚私奔了。”
  ……
  各种传言飘荡在群英楼的各个角落,而故事的女主角则团在甲子房的贵妃榻上,墨绿色的棉袄将她从头到脚严严实实地裹住,怀里还揣着个小巧的手炉。尽管如此,她身子仍在不停地打颤。
  她低着头儿,一脸受了莫大委屈却又不敢言的模样。
  任由立在她跟前的赵永安呼吸越来越急促,最后从他紧咬的齿关间迸出了怒吼,“我到底长得是有多可怕?把猪头抬起来!”
  邢欢受了惊般地颤了颤,面对这刻薄话语没有任何反驳,听话地把头抬了起来。
  摆出这种活像家暴受害者的神态,算什么意思?他是有多虐待她?他有一堆的火气提在喉咙口,随时可以倾泻而出,偏偏在对上她的眼瞳后,莫名其妙地萌生出了愧意。
  最终,那些准备好的难听话语被他吞了下去,换成了一声尴尬的轻咳,“咳!你真的想不开跳楼了?”
  邢欢如同拨浪鼓般用力摇着那颗猪头。面对那些都已经能倒背如流的休书,她怎么可能在两年后才后知后觉地想自杀。
  “那就是和捕快私奔了?”他的尾音开始不自觉地上扬,牵引着腹腔内的那股无名火一块上涨。
  她想也不想,猪头继续摇。开玩笑,那个捕快是个母的啊,怎么私奔?
  摇头就是否认,她没有要和捕快私奔,下人口中的正版也不足以去相信。然而,当他眸色一转,瞧见了一旁叠得整整齐齐的那件绿色袈裟后,不爽情绪越来越盛,直至支配起他的言行,“你他娘的私奔也就算了,捕快我也忍了!居然还找个头上没毛的?!你要我的面子往哪摆?”
  “不是啊,二少爷,你别误会……”她终于不再摇头,勇敢尝试辩驳。
  ——呲。
  凳脚刮划地砖的刺耳声响打断了她的话端。他粗暴地拉过凳子,跨坐了下来,摆出一副准备长期同她抗争下去,非要把这件事刨根究底的架势,“误会什么?说啊。”
  “报告二少爷,他有头发,而且还很多,发质好像不错的样子,黑黑亮亮,飘逸柔顺,不知道用什么洗的,还有股檀香味。哦,还有,他绾出来的那个发髻好别致。”
  “我没有在好奇他,也没有想要了解他!”她在当众把他的面子尊严踩碎后,还恬不知耻地跑回来夸赞奸夫的发质?而他,竟然还打算耐着性子等着她给出个合理解释?活见鬼了。
  “欸欸,二少爷,你要去哪呀,我话还没说完呐。”她讲得正兴起,还有一堆准备好的跌宕情节来不及叙述,他怎么就走了呀。
  “写休书,成全你,我管他有毛没毛,拿了休书你就滚。”没错,就是这样,不过是尊严暂时受损,就能送走这尊瘟神,他该大摆流水席庆祝三天三夜才对,有什么好气的。
  “你……你要真想成全我,就别赶我走,我在京城无依无靠,你要我怎么活呀,万一、万一遇见那个假和尚,我会被杀人灭口的。”
  她成功了,放低姿态委曲求全的模样成功让他停住了脚步,好奇发问,“杀人灭口?”
  邢欢用力点了两下头,从贵妃榻上挪了下来,光溜溜的脚丫子刚落地,刺骨的冷就直钻心扉,她倒抽了口凉气,迅速拉住永安的衣袂,趁他分神之际把脚移到了他的脚背上。
  见他不悦地皱眉,抬脚想要赶人,邢欢好不容易蓄满的泪适时地汹涌而出,“相公,我对你忠心不二,此情天地可鉴啊!根本就不认识什么和尚,那个人是见我在群英楼里落了单被欺负了,就假装帮我解围把我带走。其实……其实他是个人贩子!想把我拐卖了,可是买家嫌我太丑了,只肯论斤算,一斤只有一文钱,一文钱啊。那个秤有个好大的钩子,把我的碎花小棉袄都勾坏了,幸亏我意志力强,一想到你还等着我回来伺候,我就充满了力量,一路逃啊逃,逃到了城郊,被沉香阁的师太救了。”
  当邢欢终于声泪俱下地把这段冗长离奇的经历讲述完后,永安才发现她已经张牙舞爪地紧抱住他,趴在他肩头哭得很是惨烈。
  “那件袈裟怎么回事?”他很想信她,这样的话至少证明他的男性尊严没有受损,他还不至于劣质到连个和尚都比不上。然而,直觉告诉他,这种鬼话都就连鬼都不会信。
  “……是罪证。”她收紧手肘,抱得更紧了,难得赵永安不推开她,任由着她撒娇,机不可失,“二少爷说的,江湖儿女要懂得保护自己,像那种冒充佛家弟子拐卖人口的坏蛋,不能姑且,我们赵家庄一定要替百姓除害!那是他的行骗道具,说不定他会来取的,到时候你就可以大显身手把他生擒了。”
  “白痴!你觉得他还有可能自投罗网跑来群英楼让我擒吗?”瞧瞧他娘为他挑了个怎样的女人,猪头猪脑猪身体,活脱脱就是个肥猪流。
  “好像是哦,那怎么办?”
  “关我什么事,他卖的是你又不是我。”他总算是真正回过了神,用力把缠在身上的邢欢扯了下来,“穿鞋,滚下来伺候那些江湖人士吃饭,动作快点,一炷香后不出现在饭厅,我就写休书。”
  “你也要留在群英楼跟我们一块吃饭吗?”
  “没空!”
  “……”邢欢搞不懂了,不是说人心都是肉长的吗?都已经整整两年了,那么事无巨细地伺候他,怎么他们的关系就会至今还停留在原点,甚至是比当初更恶劣呢。
  她扁着嘴,默默看着他头也不回的背影,紧握住双拳,暗暗在心里为自己加油鼓劲——再努力一次,最后一次,如果还是不行……就算了吧。
  *
  直到跨出了房门,永安深锁着眉头始终都没打开,回味着邢欢所说的每句话,仍旧觉得蹊跷,蓦地就停住了脚步。
  “二少爷,怎么了?”紧随其后的随从不解其意地问道。
  “派人去城郊看看,有没有一家尼姑庵叫沉香阁。”
  “啊?邢欢不是跟和尚私奔的,是和尼姑啊?”
  “……”
  *
  可以想见,关于邢欢壮烈跳楼后的行踪,流传版本又多了个更为惊悚的。
  以至于邢欢不堪重压,终于领略到了人言可畏的滋味,打定了主意再也不要出现在江湖中人面前了,被人当做笑柄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偏偏,天不遂人愿。
  据说主办方的行程表里写了,第三天由赵家二少爷带领众人游玩京城。
  “……谁是主办方?”邢欢勇敢发问。游京城?哪个蠢货设计的行程,有回扣拿么?
  “赵家庄。”负责接洽事宜的茅山掌门帮忙解惑了。
  “……”
  邢欢默默收回了方才对主办方的不满,认命地派人前往别院寻找赵永安。
  结果却是,赵家别院里里外外都找不到赵永安的身影,邢欢甚至动员了所有人力,不放过京城任何一家青楼,地毯式搜索,仍旧一无所获。
  她只好谎称二少爷身子不适需要静养,由她这个做丫鬟的代为陪同。
  于是……
  “邢姑娘,你昨天当真同那假和尚私奔了?”
  “……”
  “邢欢姑娘,听说那其实不是和尚,是个尼姑,是不是真的呀?我说呐,怎么会有男人长得那么俊俏。”
  “……”
  “邢欢,你是贴身伺候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吗?听说他们至今还没圆房,是不是真的?”
  “……”
  “这么说赵永安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啧啧,真看不出,还以为是个后起之秀,没成想竟然还有这等无法启齿的秘辛。”
  这些侠士侠女们谈及的话题越来越深入又禁忌,最后,他们的兴趣索性集中到了赵家。
  就连赵家庄上上下下无人敢提及的事,都被掀了出来。
  “对了,邢欢,听说两年前赵家庄的大少爷因为失恋,离家出走,是不是真的?”
  “是吧。”邢欢陪着笑,好脾气地回道。
  “整整两年他都没回来过吗?我听说大少爷丰神俊朗啊,寻常女子见一面那真是误终身,怎么也会失恋呢?你见过那个让她失恋的姑娘吗?长得怎样?”
  “灿如春华,皓如秋月。”书上是这么形容漂亮姑娘的吧?天知道,两年了,她连个鬼影都没见过,婆婆更是连提都不愿提。只是既然江湖儿女都喜欢听八卦,她也不吝啬把这两年从下人们那儿收集到的信息贡献出来啦。反正,只要他们的话题别再绕着她转,她全力配合。
  “有没有别那么抽象的描述?”
  “像春天的花那般明艳,像秋天的月亮那般妩媚。”这样讲够具体吗?
  “……还能不能落实到细节?”
  “长得像我。”这样下去没玩没了了,她决定一言以蔽之。
  邢欢成功了,这招很凑效,众人果断噤声,不再往下问了。对那位传说中,能令风流成性的赵家大少爷失恋的女子,也顿时失去了探索的兴趣。
  也就是在这样的一片寂静中,当有人轻声一句微讶的自言自语声响起时,都显得格外响亮清晰。
  “咦,那不是赵永安吗?不是说他今天身子微恙,所以才让邢欢来陪我们吗?”
  这一声轻语,引来了所有人的注意。
  邢欢下意识地跟随群众一起转过目光,朝着那人手指的方向瞧去。
  颀长的身段衬着青花色的束腰袍子,谈笑间自然流露出的翩翩之气,一举一止彷佛比女子更顾盼生辉……除了赵永安,还能有谁?
  会在街上遇见他,邢欢并不觉得惊讶,让她诧异的是,他身边还站着个姑娘。
  “你怎么会在这儿?”几乎是在同时,赵永安瞧见了她,甚至没有丝毫遮掩亦不觉得心虚,就这么堂而皇之地领着那位姑娘上前,还蹙着眉心,颇为不悦地问道。
  就好似她的存在破坏了什么好事般,那种碍眼又多余的感觉,让邢欢心间一酸。不自觉地朝着那名陌生女子看了过去。
  她穿着一身霜白底色的宽袖衣裙,收腰的款式刚巧包裹出她纤细的柳腰,裙上绣着的盛放牡丹,就像她的容貌一样,艳得让人不敢直视。
  邢欢抿住唇低下头凝视着脚尖,满脑想到的都是自惭形秽,连声音都轻得好像犯了错,“我陪大伙逛京城。”
  “是吗?辛苦了。”他还算良心为泯,及时给予一丝鼓励。
  “为江湖服务,应该的。”邢欢掩去了所有情绪,却惟独掩不去偷瞄那位姑娘的目光。
  “二少爷,这就是你不对了。我们还以为你当真身体不适,才找个丫鬟来打发我们,原来是忙着陪如花美眷啊。虽说少侠难免风流,可你和二少奶奶才分开多久,偷也不必偷得那么迫不及待吧。”江湖很乱,但重情看不过眼的人还是存在的。
  “二少奶奶?你什么时候成亲的?怎么从没听你提过?”那位姑娘忽然开了口,满脸的惊诧。
  状似无心的话语让邢欢心头一紧,一字一句犹如利刃,不偏不倚地刺进她的心。原来,他一直都在用单身的身份,站在其他女人身边。这一回他会答应陪她来京城,也是为了这位姑娘吗?
  那,她到底算什么?在他眼里就当真是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丫鬟?
  赵永安很快就给了邢欢答案。
  “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他急于撇清,偏又忍不住看了眼邢欢。
  “二少爷,你这话过分了。江湖上谁人不知,二少奶奶可是你明媒正娶的,怎么会事无关紧要的人。”
  “我给过她休书,是她死赖着不走。”说话时,赵永安别有深意地瞥了眼邢欢。
  “我……”满腹委屈在作祟,冲得邢欢头脑发热,险些就想替自己申辩。
  “闭嘴!”然而,赵永安完全不给她这个机会,一声低吼,吓得她缩头噤若寒蝉。
  他的话音刚落,那姑娘眼眸猝然亮了起来,动作流畅地拔出了腰间软剑,摆开架势,“哦!我认得你们,无业游民又在非法集会!上次被假和尚搅合了,算你们走运,今天我非要抓你们去见官不可。”
  熟悉的台词,让邢欢立即便认出了她,是那天在群英楼从天而降的女捕快。
  “狐狸精!神经病!混江湖犯法啊?”
  “对!混帮派就是犯法!”
  突如其来的争吵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赵永安这才正眼看向邢欢,见她安静得就像不存在般,一股无名火在他小腹沸腾着。他猝然抬手,将她拉到一旁,没好气地命令道,“谁允许你陪他们的?”
  “我是看你不在,才代劳的。既然你不喜欢,那我先回去就是了,你玩得开心点。”
  “等一下……”他挽留的话还没喊完,邢欢已经加快脚步,一溜烟地跑开了。永安怒瞪着那道背影,无从发泄。没瞧见他正忙着吗?她就这么搅了他的局、害他沦为众矢之的后,把麻烦包袱丢给他,走了?!
  第四章
  只因为方才有上百号气势逼人的男男女女,结伴穿堂而过。提在他们手中的刀剑虽是都未出鞘,仍是让寻常百姓不寒而栗。难保一会这家茶馆就会发生集体斗殴事件,为了不被波及,迅速离开为妙。
  即使掌柜小二齐齐上阵,附赠茶水以示慰问挽留,最终还是人走茶凉。
  唯一剩下的那桌客人……
  临窗而坐的男子盘着腿儿,打坐般的姿势,松松垮垮的发髻缀在脑后,透着一股子慵懒颓唐的气息,却又像模像样地披着件袈裟,刺目的青绿,好似春日破土而出的嫩芽儿般,清新又让人一时难以适应。
  “施主,这个字……哎!”他紧拧着眉心打量着对面男子写在纸上的字,话才启了个头,眼眸一抬,对上了那群浩浩荡荡而过江湖中人,为首的独特小棉袄吸引了他全部的注意力。
  借着一声沉叹,他不自在地转过身子,背对着窗,生怕那死女人瞧见他。
  “大师,但说无妨。”对面那位施主只以为他是有话难以启齿,未曾多心。
  “施主可是生意人?若贫僧没有参错禅意的话,施主近日恐怕要有一劫,轻则破财,重则家有血光……”话讲到一半,他突然一顿,全因不远处突然停下的大部队。
  悟色绷紧神经,慢悠悠地侧过头,不着痕迹地朝着那头飘去注视。还没来得及搞明白状况,便听到一句刻薄话语传了过来——“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
  直觉告诉他有场好戏就要上演,错过了很不值。
  想着,悟色竖起耳朵,继续窃听。
  “我说大师,您倒是先把话讲完啊。”
  “大师现在要与佛交流,别打扰。”他眼也不移,分神随意地回了句。
  施主乖乖地退到了一旁,连呼吸都特地放轻,就怕打搅到大师参禅。
  尽管如此,那头的吵闹声仍旧让悟色很难靠耳朵听明白情况。
  直到邢欢的身影渐渐靠近茶馆窗边,他回神抬眉蹙眯起黑瞳,视线追随着她由远及近移动。理智告诉他,这个女人是麻烦,不惹为妙;可那股弥漫在她周遭的落寞太过明显,他想要忽略都难。
  他不自觉地溢出重重干咳,试图想换来她的注目,可结果,眼看着那道熟悉身影就要从窗边擦过,她就是浑然未觉不舍得偏转视线。
  于是,悟色果断决定化被动为主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准确无误地落在了她的腰间,用力一握。
  “啊……”她张嘴,溢出惊唤。
  悟色没让她喊出声,用巧劲将她拉到了窗棂上,随即又拦腰抱了进来,神情转瞬就恢复到了吊儿郎当的调调,“你好,未婚妻。”
  “……死!和!尚!”世间的事彷佛就是这么蹊跷,有些人,不认识的时候,就算在同一家茶馆喝茶,可能也遇不上;一旦认识了,似乎天天都能遇上。就好比现在,邢欢的所有惊讶,在听到熟悉嗓音说出的熟悉话语后,全数被愤怒取代。
  “嘘,别叫,留到春宵的时候再叫。”
  当捕捉到他嘴角绽放出的灿烂笑意后,邢欢反而冷静了。就算是江湖儿女,也得遵纪守法,她一直为身为良好公民而自豪着,不能为他触犯刑法,一命赔一命划不来。想着,她转过身子,冷哼,“大师,你的未婚妻不是死了吗?”
  他含笑打量了她片刻,分明记得前些天这张脸上的表情还挺生动丰富,眼下,焉焉的,活像是只斗败的蟋蟀。他算不上泛滥的同情心,在这一刻无缘由地沸腾,“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走,叙旧去。”
  说着,他不由分说扣紧了她的手腕,抬腿便往茶馆外头走。
  任是邢欢用尽了全身力气,都挣不开他的牵制。
  “大师,你、你有未婚妻?你不是出家人吗?”
  忽地,俩人身后飘来弱弱询问声,悟色蓦地顿住脚步,像被烫到了般立刻甩来邢欢的手,堆着笑脸转身,想起了正事,“哦,施主,是这样的……”
  怎样?他揪着眉心,暗自在心里编排出无数谎言,最后又被自己逐一否决掉。早知道遇见这个死女人准没好事,他居然还蠢到主动去招惹她。眼看着到嘴的肥羊就要溜了,他懊恼地闭上眼,溢出沉痛低吟。
  剧情急转而下,占尽上风的邢欢多了份闲情,打量起了眼前那个陌生男子。
  只淡淡的一眼而已,一股叹服感在邢欢体内油然而生,竟然有人可以把混搭玩成这样!满是书卷气的脸,秀气的眉眼清澈的笑,灼华如桃夭,乍一看似乎有着满腹经纶,张嘴便是诗。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穿金戴银,散发出的浓浓铜臭简直让人发指!
  衣裳上见缝插针着嵌金丝,忍了;腰带上镶满银饰,也忍了。脖子上要不要挂那么多金链子啊?
  邢欢被惊得深吸了口,刚想移开目光置身事外,却蓦然注意到了他手中折扇上的字。
  眸间不着痕迹闪过的光芒让她推翻了冷眼旁观的想法,侧过身,冲着悟色勾起唇儿送上一抹坏笑,压低嗓音得意道:“你继续拽啊?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湿鞋。”
  “没文化。是常在河边站哪有不湿鞋。”他抿唇抬眸回视,眼角眉梢含着讥笑。
  “是哦,我没文化,那你去找个有文化的来帮你圆场。”
  “谁说你没文化的,贫僧帮你去做了他!”
  妥协之意让邢欢得到了满足,她转过身,转而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哀怨地转身看向那位陌生男子,眼眶噙着泪,“任公子,您误会了……”
  “咦,这位姑娘怎么知道在下姓任?”
  “……直觉。”这位公子,想要人家不知道,麻烦就请不要把名字写在扇子上,还写得那么大!
  “大师,果然是人以群分啊,就连您的未婚妻都能未卜先知。”
  “任公子,别再这么说了,我已经不再是大师的未婚妻了。您这么说,恐怕会影响大师的清誉。我与大师曾经的确有婚约,可成亲当日,大师突然发现佛祖更需要他,不告而别,出家了。经过这些年,我想明白了,不能和佛祖抢人。既然爱他,就该默默追随他。所以,此番前来,只是想同大师把尘缘了断,就当……就当我死了,今生无缘来生再续,过些时日我也要出家了,要陪他一起侍奉佛祖普渡众生。”
  如同上次一样,她只要唇儿一张,有头有尾有经过的故事便信手拈来,不需要构思,不需要酝酿,表情生动又到位,就像只是在还原事实真相般。如此熟练的业务能力,让悟色叹为观止。
  由此可见,也许她没拜堂的未婚夫要比他死去的未婚妻更多。
  “我就知道我们是心领神会的知己,你懂我的。”成亲当日跑去出家?你下次可以尝试把我说得更贱一点!
  “嗯,我懂。”不用我说了,你本人就已经贱出一座里程碑了。
  流窜在他们俩心底的潜台词,外人看不懂。作为旁观者的那位任公子,只在眉来眼去的回合中看出了情深意切、生死相随。很显然,这段浊世中罕见的真情让他动容了,“好感人的孽缘,好动人的生离。可是大师,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们谈谈眼下的事好吗?我真的会破财?真的有血光之灾?”
  “任公子,此地人多口杂,不宜多说……”没等悟色进入状态,邢欢就迫不及待地抢白了。
  “没关系,大师和这位未来的师太如果不嫌弃,可否赏脸移步跟在下回府详谈?”任公子匆忙打断她的话,不让他们有借口逃开的机会。
  “既然施主这么说了,那我们就勉为其难帮你一回吧。”悟色是真的很勉为其难,神情犹豫,可拉着邢欢就走的速度却一点都不犹豫。抬步间,忍不住回眸看了眼空无一人的茶馆,嗯,人多口杂吗?
  邢欢郑重点头,迅速尾随,挨近悟色的时候,情不自禁地张嘴,“骗到的银子五五分账。”
  “三七。”
  “五五。”她口吻坚定绝不二价。
  “四六?”他嘴角抽搐,寻找转圜余地。
  “啊,任公子,我突然想起来……”
  “五五!”悟色清晰感觉到心在抽痛的滋味,捂着胸口,压低嗓音无奈应允。
  第五章
  这是那位施主的背景资料,沿路,悟色用最言简意赅的方式灌输给她的。“有没有搞错,这么抠门怎么骗啊?”邢欢不需要用这种具有挑战性的任务来寻找成就感,她只在乎最后结果。“我就不信他油盐不进。决定了,美人计!你上!我垫后。”他目光坚定,壮志雄心。“开玩笑!我成亲了,是有夫之妇……”
  她贞烈的辩解之词还没讲完,一盆水迎面泼来,成功让邢欢噤了声。
  四周,忽然静了,被抢了盆子的丫鬟木讷地立在原地搞不懂状况,前头领路的任万银刹住脚步好奇回眸,就连来往的下人们也都下意识地僵祝
  一双双目光齐刷刷扫向邢欢,她颤抖呆立着,水滴儿沿着她的发梢不断往下落,很快,她脚边的地儿已经湿透了。半晌后,邢欢微仰起头,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众人才回过神。“大师,您这是……”任万银诧异地看着还被悟色端在手里的罪证,一只空了的铜盆儿,很难理解这对志向远大的前任未婚夫妻,只能不耻下问。“哦,施主别见怪,只是我们外乡的习俗,泼水代表尊敬,我尊敬她,所以忍不住就泼了。您这儿可有衣裳给她换?别让她着凉了。”“有有有。”任万银用力点头,表示理解,还考虑着一会要不要也泼上一盆。好在,他还记得当务之急是让邢欢换下那身湿衣裳,赶紧冲着一旁带干愣着的丫鬟吩咐道,“还不快去给这位未来师太找件衣裳,就送到这间客房吧……呃,对了,不用太好的,未来师太很朴素的。”“多谢,那施主先去前厅吧,等她换好衣裳我们就来。”他双手合十,礼数周到地送走了任万银。转眸瞧见邢欢依旧站在原地不动,双颊涨得通红,恶狠狠地瞪着她,那簇火苗似乎随时会窜出,他端出顽劣笑脸抢白,“泼水真的是代表尊敬,出家人不打诳语。”“我知道。”她蠕了蠕唇,声音里透着隐忍。“那就好那就好,你那么有文化,想必一定懂的。”“再尊敬也不用泼开水吧!1
  *——开水当头浇下,为什么你那颗脑袋没有肿成猪头?
  存在心里的疑惑没能问出口,当房门“吱呀”一声被打开,换好衣裳的邢欢走了出来后,悟色只觉得他那盆水浇得太对了。就如他先前所料,脱下那身带着浓烈乡土气息的小棉袄后,这个死女人虽不至于倾国倾城,但仍是能让人弹眼落睛片刻。
  美人计,当然得有美人配合才行。“走,速战速决。”相较之下,邢欢全然没心思去顾及自己的仪容,她只想快点做正事。
  可偏偏这个假和尚要比他们的目标更难伺候,非但没能让她如愿去实战,还强硬地将她拽了回来,脚尖一抬,踹开了房门,不由分说地把她压到了妆台前。
  邢欢还没搞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事,就觉得头皮上传来一阵刺痛,在抬眸时,只瞧见铜镜中的自己披头散发,那个原该守清规不近女色的和尚,却捏着她的发猛皱眉,“做什么,不会真的要给我剃度吧?不用牺牲那么大吧1“你的发型好丑,把梳子给我。”他抬了抬眼眸,懒得搭理她的胡言乱语,暗自侧过头看向铜镜,思忖着她的脸型该配什么样的发型。
  直白的评判让她胸间一闷,紧锁起眉头。他的声音和永安有那么几分相似,只是口吻没有永安那么伤人。赵永安也常会说她的发型很丑、脸很丑、带出门会丢他的脸。
  事实上,除了娘,就没人夸过她漂亮,她也从来不觉得长相有多重要,出嫁前娘说了做妻子的职责就是把相公伺候好,不嚼舌根、不善妒……耳提面命,她记得牢牢的,以为只要全都做到,相公就会待她好一些。
  然而,那一句“无关紧要的人,没必要特地提”,让她领悟到自己是不是走错了方向。两年了,她于他而言只是无关紧要的人。“我真的那么丑吗?”她正处在脆弱的当口,顾不得身边的人是敌是友,也遗忘了一次次的过节,只顾着请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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