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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21 兰晓龙(当代)
  许三多:“谢谢连长。我现在好了,心眼太窄,被你一骂,宽了。我回基地。当兵的离开了自己部队,真什么也不是,现在大概只有那才是我待的地方。”
  “你这个死老A我是不想再操心了,你有你的地方。”高城转向成才,“军部要优秀射手,我不知道做什么,可我想给你报上去。”
  成才有点为难:“连长,这个……”
  高城:“你大概觉得自己在这里是个稀罕货,可我非给你找个稀罕货扎堆的地方。就是这样,不做讨论。走了走了,七连都散了我还跟两个孬兵扯什么?睡了睡了。”
  他洒洒然去也,那是为了把空间留给这两同乡。
  于是许三多继续吃,成才继续看着他吃,好朋友就是说不论做什么都是享受。
  哨兵的身影融入了草原上深重的夜色,所有的人也都已睡了,那不包括火堆边的两名同乡兵。一个躺着,另一个也躺着,看着天穹,湛蓝的天穹比地面明亮。
  就在这天晚上,在这个草原的夜色中,许三多学会了承担,成才明白了感激。
  许三多又看见了那个毒贩,像草原的空气一样稀薄和飘忽,很平静。
  我永远记得你,永远替你我惋惜,你的生命、我的天真都在同一时间消失了。可下一次我还会那样做的,我是士兵。我也知道从明天开始我永远不会再看见你了。
  五班营地的清晨,今天的一切都是繁忙而充满生气的。
  晨光下侦察营的士兵正在准备新一天的出巡。成才和他的几个兵正帮忙给战车加油,许三多在旁边帮忙。
  “许三多!电话!”甘小宁为了让他看见站在一辆野战通信车上,许三多讶然,那意味着电话来源只能是专用的军队无线网络。“快点,死老A,你队长的!”
  许三多醒过神来就飞跑过去。
  野战通信车里密密麻麻的电台和通话设备里接出了一个话筒,是军队里那种临时接线就用的话机,通信兵把它一直接到舱门,方便许三多接话。
  通信兵:“不知道转了多少线,隔了八座山的单位。”
  许三多小心地拿起话机,因为珍惜:“队长?”
  “许三多呀,你去的这地方可真没悬念。”
  许三多笑得哽住:“是啊是啊。”
  “好了点吗?”
  “好了。没有问题了,我很快就回去,昨晚我都在想回去。”
  他是以从未有过的热情洋溢在接着这个电话。
  袁朗在那边干咳了一声:“许三多……公事和私事,我先说哪件?”
  “当然公事。”
  现在的袁朗看起来有些狼狈,他身后的许一乐,在这间军人的办公室里更加格格不入和畏缩,但那不妨碍他尽可能挤在电话旁边。
  “我们要参与一场大规模的联合军事行动,是国与国之间的,我的预备人员名单里有你一个。”
  许一乐在旁边着急:“那件事那件事!”
  袁朗再次地苦笑,他已经应付了许一乐许久,到了深知其人。
  许三多在疑惑着话筒外的那个人声。他已经预感到不祥。
  袁朗:“私事……是打这个电话主要为这件私事,你知道多费劲。你家里事……许三多,你大哥就在我旁边,他找你找得很辛苦,你家里出了事。”
  “说吧,队长。”
  袁朗一只手下意识地擦着桌边,要擦去些并不存在的污痕,他很难有这种焦躁的动作:“你父亲,跟人合伙开个小矿,私下里买的炸药就囤在家里,保管不善,炸了。”
  许三多沉默,麻木感渗透了全身。
  大哥是被逼得从家逃出来的。他能想到的最后一件事就是通知我,然后去远离这些烦扰的随便什么地方。逃避,简单说就这两字。
  那辆通信车都已经驶走了,许三多仍坐在接电话的位置,他在让自己恢复。成才在旁边陪他站着,他帮不上忙,或者说他能帮上的只有这个。远处高城连走带跑地过来,后边跟着甘小宁和马小帅。
  许三多的背包在被甘小宁做最后的加固,成才看着,马小帅等着,许三多站着。
  高城担心地看着许三多:“脸又皱上了。许三多,昨天你想通了,你以为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吗?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你能做的就是迎接这些问题。像打仗一样,未必给你准备。走吧,小帅,你得一路飞车。”
  他看着许三多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和表情。
  许三多又恢复到了昨天之前:“连长……”
  “清清心火。眉头打开了。”一边说一边拿着包,把许三多拥到了帐口,“这样走你就又败了。”
  许三多继续:“连长,你去整整容吧!”
  “啥!”高城太高兴了,他对着的已经是一个能正面对待所有难事的人了。许三多在一片表示赞同的声音中被拥了出去,高城摸着脸上的大疤乐了。
  许三多与马小帅在检票口外分手。
  许三多:“我走了。”
  马小帅:“笑一笑啦。”
  说是笑一笑,但碰上那样的事,许三多能挤出的只是嘴角的一下嚅动,他走向检票口。
  许三多通过检票口走向那列车,身后的马小帅迅速被他忘却了,他立刻沉浸于还未见到的那场家庭灾难。
  马小帅突然在身后呼喊:“班长,你看我!”
  许三多回头看,马小帅猛地起了一下高,看起来他像是想凭空一下子蹦过栅栏,那只是个开端,马小帅拿出一个侦察兵的浑身解数,落地时翻了一个空心筋斗,那也只是第一个,马小帅接二连三地翻着空心筋斗,在车站外的人群中,随着正赶往列车方向的许三多前进。
  笑容终于浮现在许三多脸上,伤感的、感激的,但也是愉悦和发自内心的。
  他最后看了看那个在栅栏外发着疯的家伙,赶向他的火车。
  我尽力,我会尽力……让你们给我的笑容留到最后,不,永远像做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一样,一个人的战争。
  许三多惶然地站在家乡车站外,一个让他完全感觉陌生的地方,广场、商用楼、喷泉,尽管是现代工艺的千篇一律和急就,而且不管多少建筑都会被人填满,但他当年离开这里的时候,这里只是集市和平房。
  许三多顺着田埂走向山里掩映的上榕树村,自家的村落。不是农忙,水稻田里也清清闲闲的没个人,村子现在离公路很近,有些东西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
  有人看着他,但那是看稀罕,没人认出这个制服家伙就是当年的许三呆子。
  进村口便是小卖部,七扭八歪的名字叫个拥军爱民大成百货,那份狗屁不通叫许三多多看了几眼,他走向家的方向。
  一个半老头子从小卖部里扑了出来,一把把给许三多逮住。那是成才他爸,此地的村长。
  “是许三多吧?可不是许三多嘛!我刚才瞧你多一会儿呢!我还以为是我儿子回来了!许三多,我儿子啥时候回来?”
  许三多:“老伯您……”
  村长:“成才!成才!娘的,天天跟我儿子扎堆,你连他爸都不认了!你怎么还回来?这种时候你回来管什么用?”
  许三多忽然发现成才他爸认出自己时不是惊喜而是惶恐,话音未落便先往周围看了一个遍,确定没人注目便揪他进小卖部,外间不算安全,还要进里间。
  许三多:“成伯,这是……”
  村长:“别想啥荣归故里了,你家人现在就是被人抓的特务。”他把许三多搡进屋,最后看了一次外边,然后关上了门。
  许三多坐下,一切被成才他爸搞得惶恐不安,老头子从外边进来,许三多什么没来及问,先被他嘘了一声。
  “躲什么?成伯。”
  “人哪!除了人还有什么要人躲的?追债的、讨命的、整事的,什么都有,全冲着你家的。”
  “出人命了吗?”
  “伤了俩。对,还有要医药费的,现在开出的单子小十万。”
  许三多又坐下擦着汗,再坚强现在也是一头雾水的茫然。
  “怪就怪村后那片石灰岩。你二哥跟你爸说那是建材,是钱,你爸说整呀,就整。全村都起劲,集资,都不用我这村长动员,都说一本万利,现在石头能卖钱……我就跟你爸说,开矿那炸药千万小心点,他说没事,锁着呢。炸药这玩意是锁不锁的事吗?没开工,爆了,你家新房倒了半片,邻家玩完三分之一,还捎带着全村玻璃。”
  天不热,可许三多一劲在擦汗,似乎出不完的汗:“我爸他呢?”
  “拘留了。我亲送他上的车。是好事,许三多,要在这他会急死。你大哥扛不过早跑了,就剩你二哥……”
  外边有人敲:“拿包烟。”
  “等会儿……你二哥倒是能患难的主……”
  “万宝。快点。”
  “说他他就来了。全村除你二哥没抽这烟的主。——二和,你家这么大事你还抽这么贵烟,烧钱哪?”
  一个会被城里人看成乡下人,乡下人看成城里人的家伙站在外边,阴着脸,烦恼、厌倦、不耐烦,种种的负面情绪让他的年龄也难辨:“二十万搞定这事,合成烟二万包,我省这二万分之一干吗?”
  他怔住,因为许三多也随之探头,二和本来就是一副厌恶的表情,现在做了个更加厌恶的表情。
  村长表着功:“看谁回来了。我反应快,见了他就让躲着,要不你家又得让人围了。”
  “他有什么好躲的?人又能把他怎么样?回来抹把眼泪,一撅屁股做回他的大头兵。没能耐就是好,躲都不用躲。”
  许三多委屈地叫道:“二哥。”
  二哥终于仔细看了看他,他厌恶的是这世界和现在的事情,对这个小弟还是亲情犹在的:“你实在该挑早些日子回来的,那时咱家过得还是不错的。”
  然后他走了。
  许三多愣住,村长叹着气:“你这哥还真有个哥哥样。”
  许三多终于明白那意思,拎起了包追上。
  许二和走着,许三多追着,众人都认识的二和和众人都不认识的三多同样让村人敬而远之。
  许二和终于从拆开的烟盒里拍出一支示意,许三多摇头,二和叹口气点上:“谁告诉你的?你回来干什么?”
  “大哥。他去了我们队里。”
  “这孙子,原来去你那了。”
  “二哥,他是咱们大哥。”
  二和焦躁地咬着烟头:“灰孙子。没出事时啥忙帮不上,有了事跑个鬼影子不见。我说了让他不告诉你的,反正你在那里也混得心安理得,混着吧。”
  “二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这事实在该让我知道。”
  “不是对你好不好的问题,是你知道了又有什么用的问题。”
  许三多噎住,跟随着。
  “知道什么叫有用吗?出了事我买把菜刀,磨了锃亮,天天就砍在桌上。来了讨债的索命的,哥们说请了,人在这,刀在那,要哪块自己动手拿走。这叫有用。”
  二和瞄了弟弟一眼:“你要手上有个几十来万再来跟我说对错。”
  “我是说,二哥过得这么难,我早该回来。”
  二和愣了一下,掉了头,看着墙,这让他走得极不自然:“你现在别给我下软药。我现在怎么都行,就是不能软,得硬着。”
  许三多伸过去一只手:“二哥别难受,我回来了,咱们一起扛。”
  “不难受吗?好,你也不要难受。”
  这村子实在不大,他们也已经走到自己家门前,从院子外看是很完好的,但是门没锁,二和也毫不爱惜,一脚把门踹开:“看吧。这就咱们家。现在不叫家,叫现场,我没动过,不为保护现场,我懒得动——有本事别难受。”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许百顺曾经为了把家里房子翻新呕心沥血,现在那完全成一片废墟了,窗户和门框都已经不复存在,家具成了垃圾,房子成了毛坯。
  一张桌子摆在一地玻璃屑和碎砖之中,上边砍着一把菜刀——关于赖账的事情,许二和是半点没有吹牛。
  许三多从房架子里把一张床拖了出来,现在他们家任一个地方都能沐浴到月光了。二和坐在桌子边看着,桌上有瓶酒,他喝着酒:“你折腾那干什么?我都是铺张席就睡。”
  “总不能不管。这咱们家呀。”
  在砖瓦堆里翻寻着被褥的弟弟让二和不忍卒视,不忍的结果是掉头又给自己灌了一口:“你不用担心咱爸。他说我进去,我说他进去,心里都明白,进去了好,没人催着,没人追着。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到里边反而有人照顾……”
  “爸身体怎么不好了?”
  “酗酒过度,胃出血几次了,现在酒精综合征,不喝就抖。”二和又给自己灌了一大口,“本可以保外就医的,可是算了吧,那会被人逼死缠死……老三,看看咱爸呀,他一口气生了三个废物呢。”
  许三多看了他一会儿,过来,沉着脸把酒瓶拿开。
  二和不满:“你跟我起什么哄?”
  许三多把他摁在那,二和带着醉意苦笑:“你说这一世人有什么意思?发了垮了,赔了赚了,哭了笑了,真了假了,也就喝口的时候还能摸着自己的边。”
  “你不是做生意赚了好多吗?为什么不帮帮他?!”
  二和伏在桌上喃喃:“告诉你一个秘密,一百个人说赚了,其实在哄自己,真赚了的人不说赚了,赔了的人才说赚了,他得哄着自己撑下去呀。”
  许三多发着怔,叹了口气,把自己的衣服披在二和身上。
  二和:“真赚了我会回来搞什么石灰矿……这里好香吗?”
  许三多:“香不香我们都会回来,这里是家。”
  二和聊着聊着已经睡着了。
  许三多看着他的家,他的哥哥,又看了看手上的酒瓶。
  他的手动了动,把剩下半瓶酒全倒在地上。
  许二和是被阳光耀醒的,他发现自己居然躺在床上。床在房架子里,虽然只是个架子,但许三多的一夜辛苦已经让这里像间房子,有张床,挖出了一个床柜,墙上甚至钉了钉子,挂着许三多的背包,而包里的衣服被掏出来枕在他的头下,盖在身上。
  二和很没心没肺地发现盖在身上的衣服很时髦,并且拿起来试穿,这时他发现放在床边的一张纸条。
  “二哥,我去看爸爸。”
  许三多坐在水稻田的田埂间发愣,雾气刚刚散去,水里映着那个忧郁的军人,人声从村里传来,车声从公路上传来,一切都很安静,但该做的必须去做。
  许三多起身走向公路。
  门前的警察注意着走过来的那个军人,那身军装很罕见,而那个军人的步子让同样操过队列的他发现自己的那些把势见不得人。
  警察向军人敬礼,军人向警察还礼,警对军人有种下意识的不当外人:“您有什么事?”
  许三多:“我来看我爸,他被拘留了。”
  警察比许三多更觉得难堪。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在警察的陪同下进来,后者老多了,委靡,不光因为那件不合体的号衣,更要命的是,他的手脚和身体无时不在做一种神经质的颤抖。
  坐下,挑许三多一眼,并见不出热情:“要不是公安说来了个兵,我还不知道来的是你。”
  “爸。”
  “跑这么远就为叫一声啊?撑的。”
  许三多看着,许百顺硬着,眼里发潮就擦掉,然后继续给儿子个半脸,硬着。
  “咱们怎么办,爸?”
  “天塌下来我和你哥顶着,要你想怎么办?再说天也没塌,咱家天花板都没塌。”
  许三多看着他那双放在桌上的手,那双手仍在抖动。
  “反正集资的也是我,我在这里边,外边就拿我没法,这里也清静,总也活了快六十了,来这也给了个单间,不跟刑事犯一块儿……”他有些说不下去,因为许三多用双手握住了他的手,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两人间从未有过,许百顺只好装傻。
  “回头判,也判不了多会,判多久我都顺着,那叫伏法,要钱可是没有,确实也没有……划算,那是二十好几万……我赚,就算坐两年吧,那也是一月省一万,不,一月赚一万,这好事哪找去……你搅什么?!”
  因为许三多把他的手分开,头低了,把两只手掌合在自己脸颊上。
  许三多:“爸,再叫我声龟儿子,爸。”
  许百顺:“你哪里是龟儿子嘛,你爸又不是龟。傻的。”
  他撸着许三多放在他手上的那颗头颅:“人要没了想就像你爸这样,容易做些没出息的事,喝酒喝死、躲牢里赖邻里的账。你爸以前是很有想的,那时有了你们三个,美呀,我有三个,三个都是儿子,三个都是指望。后来……后来不知咋搞的,就没了想,就剩了不服,跟人比跟人抢,要做人上人……做不来就喝,大不了喝死。你知道我为啥没揪你回来吗?”
  “我该跟你回家的,爸。”
  “我到部队里一看,完了,我这儿子完了,发不了财,做不了人上人,这辈子平平常常了。可他喜欢,他有个想啊……他不比人强,可他也不比人差呀,他会好好活,不会酗酒,酗酒就是糊弄自己,他不糊弄自己,他有个想,他喜欢。好吧,那就待着,呆着就待着,我儿子不止吃喝拉撒睡,他比好多人强。”
  许三多呆呆地听着,他把父亲的手翻过来看,看见几块老人斑。
  许百顺:“回去吧,我不是说回家,回你部队去。我不管你在那边惊天动地还是小打小闹,别的事你爸你哥顶着,你在那舒服,你在那有精神。我就跟这的公安说,我儿子一个撂翻你们这样的十好几个。”
  许百顺把手从许三多手上抽了回来,往椅背上一靠,并深为自己为儿子安排的这个归宿满意:“回吧。儿子,好好活。”
  许三多匆匆地走过繁华的街道,如同一个人走在荒野。
  我想说,我现在是特种兵,那是步兵的巅峰,我想说队长等我回去,我们有军事行动……可是那又怎么样?爸爸挡在我的身前,我有什么可以跟他炫耀?
  他突然停住,跟着是一个急转身,吓得走在身后的人缩了一下,他的目标是一具公用电话。
  运指如飞,拨通了一个电话,电话那边是袁朗的声音。
  “队长,我要借钱!”
  袁朗稍顿了一下:“没有问题。”
  许三多:“我会还!”
  袁朗:“这个稍缓再说。”
  许三多一种恶狠狠的语气:“一定要还!”
  “你随意。”
  许三多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并且想起自己要借的是多少:“可是……我要借的是二十万。”
  袁朗比刚才更加干脆:“没有问题。”
  许三多家砍在桌上的菜刀被拔掉,二和抱了膀子看着许三多忙活,并且他穿着许三多的休闲装,那件休闲装最初的主人是吴哲。
  院子里已经清空了一片没有砖屑和玻璃碴的地面,许三多把桌子放在那里,放上了一把椅子,在上边放上一个本,那是本账簿,一支笔。
  二和一脸的不屑和不信:“你是说你们那给你把钱预备好了,你回去就能把钱寄来?”
  许三多深信不疑地道:“嗯!二十万。”
  “你那样子真他妈坚定。”
  许三多把院门大开了,这些天许家的门一直是紧闭的:“什么叫真他妈坚定?”
  “你知道吗?你越这个样子我越不信,人骗自己就是这个表情,人说天上会掉馅饼下来,掉馅饼下来,他最后就真以为掉了,他还说他吃着了。”
  “我信。”
  二和不禁打了个寒噤:“老三,说了这事跟你没相干,是我们自己造的孽,你可别急出了魔障。”
  “二哥,这些年我就学会两个字,我信。”
  二和瞪着他,摸他额头,摸他脸颊,许三多毫不动摇地瞪着他,二和终于有些将信将疑:“告诉你,这么些年我也就学会两字,不信。”
  “信不信都想想咱爸,他在扛。”
  二和咬了咬牙:“好吧,这一条我保证,刀山火海,赴汤蹈火,没哪个催命鬼能把债要到咱爸床前。”
  二和和许三多把还钱的事情告诉他爸的时候,探候室内的许百顺从桌子边一下站了起来,被警察扫了一眼,又强自压抑着坐下:“他是疯了吗?”
  许二和斜着身边的许三多,破罐子破摔,他有心情幸灾乐祸:“对呀,我也是说,有人借给他?那借他的人就是疯子,不过现在世界上疯子可不多。”
  “不借他好!不借他才好呢!借给他拿什么还?”
  二和这才想了起来:“对呀,你拿什么还?”
  许三多:“我有工资,还有补贴。所有的工资和补贴。”
  二和生噎了一下子:“你的……工资和补贴,大头兵,要还多少年?”
  这个问题许三多早已算过,所以他的回答精确得让父亲和哥哥发呆:“两百零八个月。十七年又四个月。”
  他的父亲和兄弟仍在发怔,所以许三多觉得有必要让他们放松一点:“我工资还会涨,所以其实不用这个时间,不过现在算不出来。”
  “你在抽风吧?我玩玩命,运气再好一点,这钱我一年半年就挣回来!”
  “可是你没有啊。二哥,我们说实在话,那天晚上你就说实在话。”
  二和哑然,叹了口气,他看父亲,许百顺不再跳了,而是沉郁。
  许百顺:“这叫什么事?我把我儿子搭进去了。”
  “没有啊,爸。那天我回来,看咱们家看哭了,后来我就觉得幸运了,炸成那样,可您没出事,二哥也好好的,大哥也好好的,你们三个,不管谁出了事,再给我两百零八个月也补不回来,怎么也补不回来。”
  许百顺摇摇头:“可我不想出去。我有三个儿子,三个儿子都不是拿来还债的。”
  许三多:“那我就没了想,爸。您说您酗酒是因为没了想,因为空虚。我也会空虚,连自己爸爸都照应不了还说什么别的?我就完了……我再也没法好好活。”
  许百顺发着怔,用屁股把椅子推开了,似乎要离座,然后,蜷成了一团痛哭。
  许三多在车上看着车下的二和,二和仍抱着膀子左顾右盼,威风丧尽而架子不倒,十足两字“穷横”。
  “二哥我等不及爸出来了,你照顾他。”
  “你就快去找钱吧。”二和苦笑,“我现在真有点信,大概是没别的指望了吧。”
  二和话还没说完就跳了起来,猛冲向人群中:“许一乐王八蛋给我站住!”
  许三多在驶动的列车上看着二和揪住一个佝偻的人影,就是一拳K了下去,两个人撕扯成了一团。许三多怔忡地看着两位互殴的哥哥远离。
  我根本不可能解决家里遇到的所有问题,就像我不可能解决自己遇到的所有问题。爸爸病着,哥哥们恨着,家像是刚被炮击,连长说你当你想通了就万事亨通?过日子就是问题叠了问题。
  袁朗坐在驾驶座上,看着齐桓和吴哲一左一右将许三多从车站里挟持出来,吴哲拉开了车门:“这家伙你认识吗?队长。”
  许三多苦笑。
  袁朗:“上来。再晚银行关门了。”
  正被那两个搡上车的许三多吓了一跳。一个包从前座扔到了许三多身上,其分量砸得许三多震了一下。
  “现金,二十万。”
  许三多哽住了,袁朗开着车,嘴角泛着笑意,短短时间凑出二十万,他对自己也很满意。
  许三多:“怎么来的,队长?”
  齐桓:“凑的呗。哈哈,队长这几天像个长腿的银行,就是光吃不吐。”
  吴哲:“我来给他算,哈哈。首先本中队全体人员本月别想领工资了,全预支了。队长又开口,跟大队借了五万。富人们又凑了凑存折,就凑够了。”
  许三多:“谁记的账?我要还。”
  齐桓:“用得着吗?我们这世界里有钱这一说吗?人均一摊也不是什么数目。大队那五万公款扣你工资就行了。”
  许三多:“这样我会在队里待不下去,我觉得欠着每一个人。”
  袁朗:“齐桓你记的账,回去把账本给他。欠的钱要还,这很现实,而且许三多,我想你介意的也不是钱,你不想为了钱卖掉你的尊严,尤其在我们面前,这很对,越是朋友越讲尊严。”
  他从后视镜里扫着那两位:“你两个这事上远不如他,你们不在乎就搅糨糊?你们光想哥们义气,战场生存,他比你们多想了一层。你们条件太好也是个问题啊。”
  打完款回到基地袁朗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屋里有些局促的许三多,一番巡游回来,许三多对这里已经显得陌生。
  “钱解决了。问题解决了吗?”
  许三多:“问题不会解决的,问题永远是问题。只是它本来是我家的灾难,现在……只是问题,每个家里都有自己的问题。”
  “你自己的问题呢?”
  许三多摇摇头:“不解决它了。忘掉,不当回事,或者把自己闷死……都不是办法。我的连队没了,每个人都正在经历着磨难,不舒服,真的,可是……连我快六十的老爸爸都在承担事情,我们这些当兵的又怎么会不能承担?……我会带着问题生活,因为……这就是生活。”
  袁朗揶揄地看着他:“你的连队?我们不是连建制呀,许三多。”
  许三多略为有些脸红:“我的老部队。”
  袁朗笑了,往椅子上一靠,真正的心满意足。他介意的根本不是那个:“我不会再跟你谈这种事情了,许三多。如果你决定担当了,你能担当起一座山。做人,这是起码的自信。”
  “是的。”许三多的眼里闪着光,他想起了某些人,“我的战友们都扛着两座山。”
  许三多看着袁朗,那个人的高兴是完全为他而发的,像是史今为他高兴,六一为他板脸。和袁朗的对视是短暂而又印象深刻的,但袁朗很快就跳了起来,搓了搓手,通常他这样兴奋的时候,又一个折腾此中队的方案诞生。
  袁朗:“现在,我的问题了。”
  一个厚重的文件夹扔了过来:“资料,熟读。对手和以前不一样,是陌生人。”
  许三多:“陌生人?”
  “高拟真的跨军区对抗,对手将完全按照外军作战方式和风格,不留余地。许三多,你见过真正的高烈度战争吗?你快见到了。我们是一个大规模军事行动的一小部分,小得像晶片,作用也差不多。成员,四人。代号:‘Silent’。”
  还是那样,什么都不说清楚。有一点很清楚,能让他这么兴奋的,对我们一定不是好事情。不过我们也早学会Silent——安静,沉默。
  寝室里,齐桓心猿意马地在看书,更多时候在看许三多收拾,许三多的地方很乱,和他走时一样乱。许三多的收拾不是细心,而是细腻,让它比来时更为整洁。
  齐桓说:“我特意没给你动。我想,你自己动一定更有意思。”
  许三多笑了。
  “什么感觉?像见着老婆一样稳当踏实还是见着情人一样兴奋?”
  许三多微笑:“那我就都不知道。”他整理,尤其擦拭着那辆步战车模型,像在机步团一样,只不过车小了几十个号。
  齐桓拿一个本,用手指弹着,看看他:“好了,你的账本,按你的要求。”说着他把账本飞了过来,许三多接住,翻看。
  齐桓:“太沉了就说一声,总不能一个人扛门八二迫击炮长途奔袭吧。”
  许三多:“也没那么沉啦。”
  “作为你的小队长,我有责任要求你把这次出行去过哪里,见过的人,做过的事书面报告,要巨细无遗。”
  “啊?”
  齐桓背了身跟自己嘀咕:“吓成这样,一定做了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许三多明白那是个玩笑时就笑容上脸,笑容刚上脸就听见楼下的哨声。
  袁朗的声音:“紧急集合!”
  老A们在山野中穿行,因为是武装急行军,并没人去顾及队形。许三多重温着这久别的一切,对他再次出现在队列里,队友们并没有多话,只是擦肩而过时拍他一拍,或者更干脆,给他一脚:“死回来了?”
  每一下都让许三多微笑,微笑时听着一个词轻声在队列里传递:“Silent。”
  “Silent。”
  吴哲赶上来,看着队首的袁朗轻声跟许三多抱怨:“在选拔。他又搞这套!”
  “那就选吧。”
  “不是选我们,四个Silent已经内定了三个,队长、你、我,你以为叫你回来做什么?是选他们!人一来先给下马威,心理压力!”许三多顺着吴哲所指才发现,他实在太专注自己的心情,以致没发现被他们远远抛在后边的另一队兵,服色和他们不一致,追他们追得疲于奔命。
  许三多:“还有一个Silent在他们中间定吗?为什么不是齐桓?”
  吴哲:“他说我们配合太默契了!”
  许三多:“那不是好事吗?”
  吴哲:“谁知道?他总有搞不完的鬼。任务,把新来的远远抛在后边,这是命令!”
  许三多开始加速。两队不同单位的士兵穿山越河,许三多远远望见,被他们落下的那队里已经有倒下的了。
  冲在前面的老A们已经遥遥领先地跨进了自己的射击位置,解下背上的枪械开始射击。许三多专注地打掉微光下那些难辨的移动靶标,他的眼角瞟见已经有人跃进靶场另一端开始射击。无论如何老A们也领先了太多,他们很快收拾掉了所有有效射程内的靶子,那边靶场上的人在这种光线下难以辨认,但枪声仍密集地响着,于是老A们终于可以休息,休息就是观察那边爆发的枪火,伴之以领先者的评头论足。
  那边的枪声也终于渐见稀疏,因为有效射程内剩余的靶子越来越少,但一个枪声仍持续着独有的节奏在响着,说它独特,因为这帮心理素质极好的老A都打的点射,那个全是单发。
  晨曦下飘浮着轻声的议论,朦朦胧胧的光线下,相当部分射手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射击位置,因为他们想看清那个一枝独秀的同行。
  终于射击场上只剩下那一个枪响,枪位里以极稳定的节奏爆发着枪火,以及一个纹丝不动的人形。瞠目结舌的包括了这批很见过世面的老A,望远镜忽然成了抢手货,因为他们得用望远镜才能看见那名射手击倒的靶子。
  吴哲喃喃地道:“听这枪声莫不是光耀千秋的八一杠?一把八一老杠打这么远?”
  “听说是当地的枪王。”
  “这不是枪王,是妖精。”
  许三多一直在他们身边沉默地看着,他第一个注意到从那边怒气冲冲过来的袁朗,袁朗从来没有这样怒形于色,一个基地的军官追在他身后解释:“可这个人是集团军力荐呀!他的成绩你也看见了!大家都看见了!”
  袁朗:“那当然!这是一个最在意成绩的人!”
  军官:“我知道你注重什么,可成绩也是一个标尺。”
  “他已经被淘汰过一次!你可以自己去问他原因!我用不着他来这里表演扣动扳机和击中目标!因为他和我的士兵根本不是一个目标!”
  许三多转头看着那名一直趴伏的枪手,那边现在终于打掉了所有别人难以企及的靶子,一言不发地起身,在自己的位置上立正。
  许三多目不转睛地看着。
  齐桓从望远镜里看着,放下望远镜,面色变得很难看。
  那个人正是成才。
  两队兵站在食堂外,一夜辛苦后在等待自己的早餐。
  严苛归严苛,礼貌是礼貌,老A们原地不动,让兄弟单位的人先进食堂。
  许三多一直盯着队尾的成才,并且在等待一个他们最接近的时机。
  成才终于从他身边走过。
  许三多:“成才?”
  成才看看他,微笑:“家里还好?”
  许三多:“还好……成才。”他笑得简直是心满意足,也并不想表述什么,就是高兴。
  成才:“你说得对,我们不能让自己太舒服。”
  许三多:“所以你又来了。”
  吴哲在身边拉他,而成才随队进了食堂。许三多回头便看见吴哲的苦笑和齐桓绷着的脸,后者比较罕见。
  齐桓:“许三多,你违规了。我们禁止与选拔者接触。”
  许三多:“是。”
  他看着成才的背影。近在咫尺,两个世界。
  袁朗没有吃饭,他在电脑上点击即将用到的卫星地图,门外的报告声也没让他目光偏移。
  进来的是许三多。
  袁朗脸上也去尽了笑纹,他知道是为了成才。最后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图,索性摁了休眠键:“有话就说吧。”
  许三多:“您会接受他吗?”
  袁朗:“不会。如果我先期看过名单,他就不用麻烦跑这趟了。”
  “但是……”
  袁朗生生给他截断:“你和他相交几年了?”
  “从小到大。”
  “你对他有过判断吗?”
  许三多:“什么是判断呢?”
  “在商场上,这个人是否可以合作?在战场上,这个队友是否比敌人更危险,如果团体的目标他从来没进过脑子。”
  “没有。但是……”
  袁朗再次打断了他:“想来也没有,而我判断过了,就是这样。”
  “但是成才现在不是这样的……”
  “选拔的时候我最费心考察的是你们的潜质,在潜质上没有现在、过去和将来。”
  “这不公平啊,他的成绩我们都看着,而且不光是射击上……”
  “不过是又一次顶着压力而已,这个你不用替我担心。”
  袁朗又摁了下电脑的启动键:“我们都很忙。”
  许三多看了他两眼,悻悻地出去。
  基地里,阳光在树林间流动,许三多在树林间走动。
  树林外一队汗流浃背兼精疲力竭的兵在老A呼喝的口令下跑了过去,那是那队待选者,去迎接他们下一场鬼知道什么内容的考验。
  许三多呆呆看着队尾的成才。
  他仿佛看见当年的成才对着自己微笑,但那种笑容从脸上渐渐淡去。
  阳光晃得他目眩。许三多知道,他其实是一个一直被人照顾的人,一个还欠着所有人债务的人。所以他再次折回了身去。
  袁朗的电脑刚自启动完毕,他又回到自己的地图世界。
  门外:“报告!”
  仍是许三多,袁朗皱了皱眉:“进来。”
  进来的许三多不像方才那样没理没气,而是一股子破釜沉舟。
  袁朗:“还是那件事?”
  “是的。”
  “许三多,我为什么不选择齐桓?我们明明有足够的人手。”
  许三多愣了一下,这愣一下可让他锐气尽失:“是啊,为什么不是齐桓?”
  “因为你们配合得太好,太过默契。”
  “这不是好事吗?”
  “你、我、吴哲、齐桓,这个组队太理想了,真到了战时不会有这么理想的组合。被打残的一连遇上全建制的二连怎么办?与大队失散的你碰上一个还想作战的友军怎么办?不同战区的A集团军要和B集团军整合作战怎么办?”
  “我……好像明白一点了。”
  “对了,齐桓和我们不会有任何计较,把他剔出名单他也毫无怨言。可一个陌生人呢?计较争强,从没试过配合,完全是另一支部队的风格和习惯,现在你们得试着适应和容忍了,人与人之间的琐事与战术等重,真打起来也别忘了这点。”
  “我想我明白了。”
  “所以成才是绝不合适的,抛开我的判断,我们都认识他,并且有一个不算太好的印象。”
  “那个印象也许是不对的。”
  “我会试试。但是……”
  “我知道啦。”许三多打算出去,“成才不合适。”
  袁朗:“许三多,如果你真要跟人争论一件事,坚持立场,不要被人转移方向。你进来是要跟我说成才的,可被我绕到齐桓了。”
  许三多:“啊?可你在说很认真的事啊。你也说应该认真听人说话的。”
  “我说是我说,你做是你做。坚持就不能听人说话了吗?”袁朗笑了笑,“这只是对你说的,跟刚谈的事情无关,那件事情不会逆转。”
  于是许三多这次出去时比上次更加沮丧。
  袁朗再次打开电脑,他刚才又摁了休眠键,这回刚开始启动门就又响了。
  许三多:“报告!”
  袁朗这回终于见了点恼火,他也不再用休眠键,把电脑合上的时候也用了点力度。
  袁朗:“进来。”
  许三多这次进来的时候再也不是理不直气不壮,也不是狗急跳墙,而是跟平常一样。
  袁朗:“是别的事情吧?哪怕就问我吃过没有呢?”
  许三多:“成才。”
  袁朗苦笑。
  许三多:“我现在坚持我的立场了。成才很合适,您刚才那么一说,成才更合适。”
  袁朗:“你改正错误还真快,可这件事我才是判定者,我判定我没错。”
  许三多:“您刚才说一个陌生人可以让我们锻炼适应和容忍。”
  袁朗:“我说了。”
  许三多:“那我们,就不能适应和容忍印象都不太好的成才?那不是更好的锻炼吗?您带他来这,让他看天外有天,再把他批一通就走人了。不抛弃不放弃,您抛弃他了吗?”
  袁朗:“嗳,要这么说我抛弃的人就多了。”
  许三多:“不一样。你把他做人的根基都打没了,唯一一个。”
  袁朗:“重新起跑并不是一件坏事……”
  “您也承认他现在重新起跑,但是您不让他跑。”许三多补充,“就是说心有成见。”
  袁朗:“你出门喘口气就能说起来了,一直藏着?”
  “我急了。”
  “这事上你无法分清个人和团体。”
  “您也没有分清,您还完全放弃纠正旧有观点,连我都在改正错误,您说坚持立场我就坚持了。”
  “许三多,这么说我真有点重了。”
  “我知道……您是这辈子帮我最多的人,真的比谁都多。”
  “跟这没关系。二十多岁也别说这辈子,我说都牙酸。”
  “所以如果您错了我就忍不住要说出来。”
  袁朗叹口气:“我要再说我没错就孩子气了。另外我以后也不跟你辩了,咬定青山不放松,吴哲也要被你崩掉牙,你是辩神。”
  “我就觉得您说的原因都不是否定他的原因,有点闪烁。”许三多终于看了看袁朗表情。
  “好吧,真正原因。”袁朗先狠狠瞪了许三多一眼,“我无法判定。”
  “什么……无法判定?”
  “他已经经历过一次了,不,该说他没有经历,他选择逃避。从今后我的所有手段对他无效,他对这里所有的东西都是这样的认知‘假的,我要表现。’好吧,我信你说的,他不是那样了,我也看到,他比以前要稳。看起来真诚的表现不叫真诚,顾忌他人也不叫顾及他人。我现在根本无法判断他的真假,他也太清楚这里要的是什么。”
  许三多站着,不说话。
  袁朗缓和了一下:“明白了吗?现在回去吧。”
  许三多:“不是的。您说了好多话,我听完了还得想一下。”
  袁朗多少是有点气结:“细细想慢慢想。”
  “想明白了。是您自以为是。”
  袁朗现在真的是气结了:“这回你就必须给我讲明白了。”
  “我正要讲明白呢。您太聪明了,我们都不知道您在想什么,我说的我们是全队,包括齐桓和吴哲他们。”
  “您觉得您设计的手段比人过日子还要复杂,”许三多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精彩,”他又看袁朗一眼,“还有还要见人心,您说他逃避了您设计的经历,这个您在意,那他真实都经历了什么,您根本不在意。您设计的几个小时比他过的这段日子还难吗?您要是去过五班就不会说这话……”
  袁朗:“我没说这话,是你说的。”
  “是啊。五班……”
  “什么五班?”
  “一个根本没人管你在干什么的地方,在我们辖区……”
  “喔。一千二百华里以外的地方。还有你该说三五三团辖区。”
  “对。李梦回一趟团部,抱着树就哭,五班方圆百里看不见一棵树。可成才从这回去后让那里成了连长都服气的地方……”
  “什么连长?”袁朗已经不打算知道李梦是谁了。
  “我们连长。”
  “哦,高连长。”
  许三多:“那里没人看,怎么表现也没人看得见。表现给羊粪蛋子看,老马说的。”他想起来袁朗不认识老马,又补充,“老马是班长,我第一个班长。”
  袁朗沉郁地说:“谢谢你告诉我。我是第二个班长。”
  “不,您是第三个。第二个是史班长。哦,不,您是队长。他后来终于喜欢上了五班,我是说成才,他说那很舒服,我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这其实是六一说的……六一您不知道吧?”
  袁朗苦恼了:“伍六一我知道。记在本上了。”
  许三多:“对,又尊敬又遗憾的。六一说人不能过得太舒服,我跟成才说了,他就来了……我说清楚了吧?”
  “应该是……很清楚了吧。”
  “您在想什么?”
  “你也说了很多,我听完了也得想想。”
  许三多沮丧:“还是没说清楚。我想想……”
  袁朗:“不,真的很清楚了。至少在我自命不凡和成才怀才不遇上是说得很清楚了。”
  许三多轻声修正:“是自以为是。”
  袁朗揉着眉头:“对。”
  “您不要这么想,其实我话是说重了点,您也不是那么自以为是。”
  “谢谢……还有,我暂时还没觉得我自以为是,至少你还没让我觉得。”
  许三多:“不管怎么样,您是有点用脑过度了,吴哲说的……吴哲是说他自己来着,我挪用了。您仔细想想,我跑了那么远还得回来,就因为这里简简单单的,大家一起高兴一起难受,一起什么什么的,当然,我也分在这个单位啦。”
  袁朗:“承蒙惠顾,不胜感激。”
  许三多非常诚恳地说:“太复杂了不好。”
  “是啊。”袁朗已经在揉太阳穴了。
  许三多:“我走了。队长您好好想想吧,免得以后要把成才记在本上。”
  袁朗:“什么本?”
  许三多:“又尊敬又遗憾的呀。”
  袁朗:“我还没尊敬他呢!”
  许三多:“是吧。那我走了。”他被袁朗瞪得有些慌张,但总算是走了。袁朗苦笑,然后开始去开自己的电脑,他坚强地打算继续工作。
  许三多在门外又喊了一声:“报告!”
  袁朗:“什么事?”
  许三多推开了门,袁朗可以庆幸一下的是,这次他没进来。
  许三多:“好多话说重了,队长您别介意。”
  袁朗:“许三多,今天我不想再看到你了。”
  许三多:“可是晚上中队有会呀。”
  袁朗坚强地咬着牙:“那就晚上见。”
  这回他是瞪着门关上,听着脚步声去远,袁朗又去开电脑,但刚开了一半就又合上,还好,只是幻听。他已经被逼到幻听了。
  袁朗终于放弃了他的案头工作站了起来,咬牙切齿地在屋里转动着,嘴里喃喃。然后,他对自己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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