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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兰晓龙(当代)
《士兵突击》
 
【作品简介】
  金戈铁马,斗志男儿,士兵的精神世界丰富和冷峻;一个有着性格缺点的普通农村孩子,他单纯而执着,在军人的世界里跌打滚爬。因为他的笨,让全人受累;因为他的认真,让全连队为之感动;因为他的执着,让全营战士为之骄傲。
  虽然他的家乡祖屋在爆炸声中变成一堆瓦砾,却无法阻止他坚毅的军人步伐;善良的怜悯,并未使他忘记军人的职责,枪杀毒犯……他在种种困厄和磨难中百炼成钢。
  他的名字叫——许三多。
  本书是作者根据其长篇小说《士兵》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剧本二次改编而成。这真的不是一部小说,它是哲学、是人生,是我们成长的历史。每一位读者都能在许三多身上找到自己的一些影子。许多三像是两个人,可根子里的他还是让你佩服、让你回味,甚至是他的“傻”,也足以让你去喜欢。你会觉得:“一本好书,能教会你怎样做人!”
 
【作者简介】
  兰晓龙,1997年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后进入北京军区战友话剧团成为一名职业编剧。曾创作话剧《红星照耀中国》,电视剧《石磊大夫》、《步兵团长》。话剧《爱尔纳·突击》于2002年获得全军新剧目展演编剧一等奖,2005年2月获得老舍文学奖、曹禺戏剧奖。
 
 兰晓龙 著
【目录】
电视连续剧《士兵突击》简介 ………………………………………………………………  1
楔子 ……………………………………………………………………………………………  2
第一章 …………………………………………………………………………………………  3
第二章 …………………………………………………………………………………………  4
第三章 …………………………………………………………………………………………  5
第四章 …………………………………………………………………………………………  6
第五章 …………………………………………………………………………………………  7
第六章 …………………………………………………………………………………………  8
第七章 …………………………………………………………………………………………  9
第八章 ………………………………………………………………………………………… 10
第九章 ………………………………………………………………………………………… 11
第十章 ………………………………………………………………………………………… 12
第十一章 ……………………………………………………………………………………… 13
第十二章 ……………………………………………………………………………………… 14
第十三章 ……………………………………………………………………………………… 15
第十四章 ……………………………………………………………………………………… 16
第十五章 ……………………………………………………………………………………… 17
第十六章 ……………………………………………………………………………………… 18
第十七章 ……………………………………………………………………………………… 19
第十八章 ……………………………………………………………………………………… 20
第十九章 ……………………………………………………………………………………… 21
第二十章 ……………………………………………………………………………………… 22
第二十一章 …………………………………………………………………………………… 23
第二十二章 …………………………………………………………………………………… 24
第二十三章 …………………………………………………………………………………… 25
第二十四章 …………………………………………………………………………………… 26
电视连续剧《士兵突击》简介
【故事大纲】
  青山绿水之间,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许三多(王宝强饰演)喜欢读书,父亲却要把他送进部队,认为只有这样,这个从小怯懦被他叫做龟儿子的许三多才会有些出息。
  懵懵懂懂就踏入了军营,许三多把班长史今(张译饰演)视作依靠,副班长伍六一(邢家栋饰演)却仇恨般地看着他——担心许三多拖垮班长,还让班集体蒙羞。新兵训练结束了,三多被分到了偏远艰苦的后勤管道维护班,一同来部队的老乡成才(陈思成饰演)则去了鼎鼎大名的钢七连。
  维护班的生活寂寞无聊,老兵们靠打牌、找乐趣来打发时光。单纯的三多依然每天出操、训练,老兵们觉得他不合群,许三多却不明所以。
  班长老马(范雷饰演)随口说起当年曾想在这里修一条路,许三多把班长的话当成了命令,靠一个人的力量修成了这条路。老兵们受到了感染,五班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团长听说了此事,把许三多调到了钢七连,许三多无奈地离开了他十分眷恋的五班。
  到了钢七连后,许三多成了越来越没信心的人——周围的人都比他强。越怕犯错误却错误不断,作为装甲侦察兵,他还竟然晕车……
  许三多拖累了全班的成绩,班长史今又一点一滴地启发教导许三多。连长高成(张国强饰演)提醒史今不要为了一个木木讷讷的许三多而影响了自己的前程。为了克服晕车,许三多一次次地在单杠上旋转,又一次次摔下来。直到在一次全团考核中,在班长的鼓励下,许三多让全连上下大吃了一惊……
  渐渐地,许三多成为了训练和比赛的尖子。而班长史今由于年龄的原因,也因为三多被提拔为班长,被列入了复员退伍的名单。为了将班长留下而拼命训练出成绩的许三多懵了……
  在离别的痛苦和艰苦的训练中,许三多成长了起来。师对抗演习中,他俘获了全军闻名的侦察大队的大队长袁朗(段奕宏饰演)。然而他所在的钢七连却在这次演习中难逃失败的命运——由于军事变革的需要,我军传统的机械化部队向新型信息化现代作战部队快速跃进,有着光荣历史的钢七连奉命撤编。
  一个个战友都走了,连长也调到另外的部队,一直依附于班长和战友的许三多成了钢七连的最后一个兵,留守看护着以往充溢着青春热血的营房。三多承受着孤独和失落,时间长了甚至开始自言自语。靠坚持和每天一成不变的行动,许三多默默坚守着……
  父亲许百顺来到军营想让三多复员回家,伍六一带领一班战友做出许三多在部队了不得的样子。许三多拒绝了父亲又深感愧对父亲。但他的确不知道自己一旦离开部队,会是什么样子。
  全军成立一支多栖作战单位,代号“A大队”。袁朗受命组建,他首先想到的人选是曾将他俘虏的许三多。
  许三多、伍六一、成才参加了残酷的远距离作战比赛。伍六一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许三多和成才最终获得了入选资格。
  许三多进入了一个他从未预料到的世界——“A大队”,与他以往的所有部队不同,这里没有理解、没有关爱,只有冷血、只有训练,袁朗为了锤炼他们,让所有的队员毫无准备地彻底放弃了自己,然后再重新打造符合现代化作战要求的军人群体。
  新的作战形态需要单纯的许三多头脑不能太单纯、需要喜欢依赖别人的许三多独立判断和决定自己的行动,在一次又一次挑战生理和心理极限的训练中,许三多靠本我的力量,坚持了下来。而天资聪明的成才被淘汰了。
  在与境外雇佣军组成的毒贩武装的实战行动中,许三多杀死了敌人,毒贩临终的眼神和第一次杀人对三多的冲击,让许三多精神难以恢复过来,善良的许三多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能干下去。
  袁朗作为一个多次经历生死的老兵,他做出了别人一时难以理解的决定——让许三多暂时离开军营,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
  许三多离开了他朝夕相伴的部队,他的身后,是所有战友们担忧的眼睛。
  许三多回到了老部队,遇到了当年伴他成长的战友们,作为军事机密,他不能说出他的境遇,但军人的理解让战友们看出了许三多的痛苦和挣扎。许三多寻找着一个答案、一种解脱。
  许三多的家庭此时也发生了重大变故。父亲办了个石灰厂,储存的炸药炸塌了房屋,进了监狱。不负责任的大哥跑了,二哥则守着家里的残垣断壁靠泼皮对付讨债的人。许三多回到家乡,从监狱里接出了父亲,又靠袁朗他们的集资让亲人们有了新的前景。
  许三多回来了,袁朗他们终于放下了心。
  在一场突发战斗中,A大队奉命出击,迅捷无比的行动表达了一往无前的坚定信念……
【主创人员】
出品人:明振江 舒崇福 王中军 杨文虎
总监制:陈全胜 王中磊
总策划:李洋
总制片人:张谦
编剧:兰小龙
导演:康洪雷
摄影指导:王江东
美术:高强
制片主任:辛崇彬
制片人:吴毅 郭宏
主演:
王宝强饰许三多陈思成饰成才段奕宏饰袁朗
张译饰史今邢佳栋饰伍六一张国强饰高城
【精彩剧照】
士兵许三多极限训练1
极限训练2极限训练3
神秘的老A特种部队连队即将撤编
 ·1·
 
 兰晓龙 著
楔子
  一只蚂蚁攒行于它这一系侦察蚁用腹腺分泌物标志的蚁路上,这东西对它的重要就如铁柜对火车头的重要。世界对它像对我们一样是个大得没谱的地方,它的优越性在于它可以靠那些不可复制的碳氛分泌物确定前边是不是它该去的地方,我们则只能靠蜘蛛网一样延伸的交通网络和航班表,自然,我们、我类或者说我辈族群中间也有那么一些人愿意去同类未有涉足的地方,或者是丛林莽荒或者是心灵的纵深,但那些家伙叫做冒险家,就如那类的蚂蚁叫做侦察蚁一样。
  但我们这只蚂蚁是兵蚁,褐色族群。无论颜色,兵蚁就如我臆想中一战时的士兵,终其一生装在不见天日的闷罐车里,运行于据说安全实则杀机四伏的轨道之上,一到车门打开看见天日的时候……
  作战。
  终其一生。
  好吧,我们的褐色兵蚁不听我们的唠叨,它不安地竖起了触须,今天的空气不大对劲,前边出现了十二只兵蚁的身影——型号那支小分队和它属于同一蚁域。
  它跑上前,立刻和领队者开始了永恒不变的互哺和交流。授与者从自己的公共嗉囊吐出流质食物,搓成球状喂给饥肠辘辘的伙伴。我们的兵蚁很想报答以同样的行为,但它力不从心,它要把消息送回去,路还长得很。
  蚂蚁触角上的十一个节能释放出它独有的费尔蒙,这是它的十一张嘴。十一张嘴同时又是十一只耳朵。
  提供食物的领队者从兵蚁的第一节触角上知道它的年龄:一岁。从第二节触角上知道了它的军衔:无生殖能力狩猎兵蚁。第三节触角指出它的种类和所属蚁域。第四节触角显示了编号和称呼。第五节显示出兵蚁的精神状态:疲劳而激动。第六节用于一般交流。第七节专用与较复杂的对话。第八节只用于和蚁后交谈。第九至第十一节在战斗时可作为大头棍使用——类似我辈族群中的警用甩棍。
  ……
  您确定您买对书了吗?是《士兵突击》不是《蚂蚁突击》?
  我坦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在“士兵突击”四个字后写上了一只蚂蚁,然后就此敲响了新换的键盘——也许只是觉得声音很爽——然后无耻地抄袭着法国佬贝尔纳?韦尔贝尔《蚂蚁联邦》的片断。贝尔纳?韦尔贝尔试着用蚂蚁的触角来观察、评论甚至改变世界,但是世界让蚂蚁茫然就像让我们茫然一样——蚂蚁的世界是方的,世界的尽头寸草不生,像地狱一样冒着焦化的沥青味……真是不幸。世界的尽头有毁灭和魔鬼,魔鬼的形态是巨大而柔软的粉红色柱子,有时一个单挑,又是五个一起出现,无论五个还是一个,那只侦察蚁的下场只有一个,成为沥青上肝脑涂地的一个剪影。实际上我不知道这只让哥伦布也要汗颜的侦察蚁如何发出最后的信息,也许只是在粉身碎骨的痉挛中用全部的触角,第一节至第八节,甚至包括第九至十一节全力地嘶吼出它的信息: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世界到了尽头,到了世界的尽头……
  五个或者单个出现的粉红色柱状魔鬼……和我辈族群恐怖的东西不大一样……是某个小孩恶作剧的手指头,他抬起他的手指头,上边还粘着那只仍在发送信号的侦察蚁尸体:我有碾死了一只。他心里模糊地说,并且有模糊的快乐。坦白讲,我小时候常干这样的勾当,张大后像《中山狼》里的东郭先生一样小心下脚,唯恐断送了麦哲伦、伽利略和哥伦布,直到有一天自己也烦了,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心里说,死便死吧,这是命运。
  书归正传,我们褐色兵蚁和那支步兵班告别,迅速前往它的蚁域,它第五节触角上激动不安的信息我们可以翻译如下:
  不对劲。有异味。世界要坍塌,世界在震动。
  蚁群的遗传记忆告诉它,那是那只永逝的侦察蚁前辈用全部触角描述过的气味,地狱的味道。兵蚁不知道那是沥青、汽油、钢铁、火药和硝烟的味道,和它不同种类中同一职业的人类的味道。
  它所属的蚁城物产丰富,幅员广阔,九百六十万……我在说什么?无边无际的方底穹形宇宙向无边无际的两端无尽延伸。它们的蚁后一招此格局构筑了辉煌的蚁城,并且竭尽心力想要模仿出方底穹形的内部结构——徒劳无功,混凝土抹出,非自然形态的方底穹形对还未发现火的蚂蚁们不可模仿,蚂蚁们的精神导师们于是把这种形态作为神之存在的铁证如山。
  兵蚁回到了让它觉得安稳塌实的四方体宇宙。然后……
  一个巨大的粉红色柱形魔鬼向它压了下来,另稍短但更粗的魔鬼加入……
  兵蚁被拈了起来,而不是碾死。
  它用全部的触角——包括不具备发送功能的第九至十一节触角——竭尽全力地发送信号,并且力图这个信号能强烈到加入它这一族群的遗传记忆:
  钢铁味、硝烟味、汽油味,非自然的纤维织物的味道。
  魔鬼和末日的味道。
  兵蚁在哭泣……不,兵蚁不会哭泣。
 ·2·
 
 兰晓龙 著
第一章
  许三多抬起一只摘下了手套的手,兴致勃勃看着在他指端上爬行的蚂蚁,他觉得它像他一样,有些不安。
  炮弹撼动着这处几十年前修筑的废弃防空工事,撼动着头上的大地,撼动他、成才、吴哲和袁朗,撼动他们不管制式,好用拿来就用的混杂装具、九五短突、九五标准型突击步枪、九五班用轻型机枪、八八式狙击步枪、夜视仪、指示仪、跳频电台、定仪装置、干粮袋、水袋、急救包等一切人类为战争发明的复杂到莫名其妙的专用工具。
  成才不看他,吴哲看着他,袁朗瞟着他。
  许三多从涂满油彩的脸上绽放出一个笑容:“蚂蚁。”
  吴哲:“兵蚁。”
  袁朗:“步兵。”
  许三多的笑容接近开怀了,以至于吴哲很想说:“笑什么?想炫你很白的牙齿吗?”
  许三多:“侦察兵?”
  这样专业的问题只能是向他的领队袁朗问的,但是袁朗像以往一样,习惯于让人扫兴。
  袁朗:“不知道。”
  许三多有点失望,又看了看成才,成才看着头上震动的水管。于是许三多小心翼翼地将手放在地上,让那只蚂蚁安全着陆。
  兵蚁发送着震惊和不安的气味信号,它已经无暇辨认被完全破坏的蚁路,向着一个未知的方向跑开。它的气味信号翻译如下。
  危险!危险!……不安……迷惘……
  许三多用一个远超出蚂蚁视野极限的微笑目送着蚂蚁爬开,然后他的视线回到了成才看着的水管。
  水管和它依附的永固型穹顶在又一轮爆炸中不安地颤抖。
  许三多看着穹顶,下意识地握紧他的九五标准型突击步枪。
  不安……迷惘。
  他们用来照明的一点微光也在爆炸中撼动,人影随光影起舞,灰石随爆炸下落。
  吴哲拿起水袋微啜了一口,他不比许三多轻松,却试图排解全体的紧张。
  吴哲说:“长时间潜伏,水得省着喝。”
  老天爱捉弄多嘴的,一发近弹把穹顶上水管震裂了,水喷溅而出,吴哲还没放下水袋就和许三多、成才几个一道成了落汤鸡。
  袁朗没被水喷着,淡淡瞧他一眼,眼神里可透着揶揄。吴哲坐在水坑里,放下水袋:“我们现在不缺水了。”
  重炮火力精准地再一次落在工厂的废墟上,这已经是最后一次了,战车的履带已经碾过铁轨和砖砾,远程火力已经让它们前进的道路没有看得见的障碍。
  但是从看不见的地方,一发火箭弹拖着长长的烟迹飞来,爆炸,断裂的履带从车体后拖出。
  潜伏在楼顶的齐桓扔下刚用毕的火箭发射器,他的攻击招来了轻重火器的集射,身边的队友在狙击从战车上跳下的敌军。更多的敌军从围墙外的缺口蜂拥而来,齐桓知道己方一个小分队的火力在这样的阵势下必将显得寒碜。
  齐桓喊:“撤退!我断后!”
  楼梯已经被自下而上的火力截断,但攀缘的索道事先已架好,队友拍打一下他的头盔,那表示齐桓将掩护他们撤离。
  齐桓掏出了一个小型引爆装置,看了废墟一眼,那里有个看不见的出口,是地下那四个人的出口,齐桓的目的是希望他们更隐蔽一点。
  他摁下钮。
  一次精心计算过的爆炸,炸塌的断壁让那里彻底成为一片瓦砾。
  齐桓开始撤退,但他被追射的火力击倒。
  敌军的军靴踏过已成瓦砾的工厂。
  敌军的战车在其上辗转轰鸣。
  被炸开的围墙缺口,一辆八一标志的战车曾在那里进行最后的狙击,现在它已经歪在一边,烟与火在它旁边燃烧,它歪斜的炮口仍指着围墙外的某个方向,那边是被它击毁的一辆敌军战车。
  工事里的四个人仍然蹲踞着,姿势未曾变过,而他们藏身的地方已经成了水坑,水坑里的蚂蚁在挣扎和搬家。
  战争在一个阴晦的早晨忽然来临了,我方第一防线在傍晚被撕开。鲜血和生命换来时间,敌军紧接着便撞上了各主力军集结构筑的第二防线。
  碾轧,撕咬,试探,攻击,就像洪水撞上了堤坝。
  伤亡惨重,高强度战争吞噬着双方的人力和资源,胶着,精疲力竭,
  复杂的战争忽然变得简单,谁能先行发动第二波有效攻势就是胜者。
  头顶上已经安静下来。在一天后,战势便已经推进到离他们很远的地方,这里已经成了后方,许三多看着已经无水可流的水管。
  代号沉默。
  自战争伊始就保持绝对沉默,在敌军攻击的战略要点潜伏,然后出现在敌军后方。
  唯一目标,摧毁敌军指挥中枢,彻底遏制他的第二波攻势。
  袁朗在用仪器搜索地面的动静,他终于向吴哲做了个手势,吴哲开始发报。
  薄雾之下的废墟,袁朗正在帮吴哲拿出装备,除了调频电台外,一具大功率的激光指示器占了相当的体积,那是为给远程精确打击提供定位的。
  许三多和成才已经开始在警戒,他们尽可能像猫一样轻捷。
  他们现在已经出现在敌军阵地的后方,因为处在远程打击范围,地表几乎看不见什么大规模的部队集结,远处仍传来沉闷的炮击声。
  雾气袅袅下,瞄准镜里的敌指挥阵地,伪装良好,绝不是我们常见的千军万马抖雄风,说白了它几乎与这个厂区浑然一体,得很仔细才能从一些地表迹象中发现地下的规模。
  袁朗和吴哲在架设仪器。
  吴哲:“手动引导容易暴露。”
  袁朗:“要精确到点,最好不过手动引导。”
  连袁朗在内都做着战前准备,吴哲开始操作他的仪器。
  普通一兵的许三多仍然没事干,也就是说他在警戒,他从隐蔽点观望着那庞大的厂区。固然是一个一触即发的警戒状态,可许三多的神情多少有些不安,他茫然地看着那庞大的、一半成了废墟的厂区。
  许三多是个农村兵,袁朗是队长,这世界上帮他最多的人。带一堆仪器的家伙是吴哲,如果不是这时候他一定开很多玩笑。成才是他的老朋友,唯一还在身边的老朋友。别的老朋友……不抱幻想地说,在这场战争中,他们已经牺牲了。
  云层里一架超音速战斗轰炸机呼啸而来,这个投射工具看不出任何的不安和迷惘,实际上它像一个箭头,向目标点投射出另一个箭头。
  仅仅在云层外露了几秒钟,而后机首上仰又没入了云层,一个小迎角投弹。
  第二个箭头——一个流线型的抛射体顺着飞行惯性仍在推进,它滑近了一段距离,制导头开始检索,然后弹翼弹开,它现在已经确认了方向,开始靠自身的一级动力推进。
  苍茫的大地从弹头下一掠而过。
  吴哲早已经用激光指示仪精确到厘米地对准了目标,可为避免提前暴露,他不敢开机。
  袁朗:“距离二十五公里,二点七个马赫。”
  吴哲用一只发抖的手凑上了开关,但是袁朗伸着的手做了个否决的动作。
  袁朗:“十七公里。”
  吴哲:“进入引导范围了!”
  袁朗没动作,吴哲擦擦汗,紧张地看着袁朗伸着的那只手不疾不缓地依次把五个指头全部曲下,那种节奏让吴哲快要窒息。
  袁朗:“开!”
  吴哲开机,肉眼不可见的指示光束照射在他校订的目标上。但他们是在一个光电仪器成林的地方,这样干实在跟明火执仗差不多,一具光电侦测仪立刻向他们的方向转了过来,一队武装的小小人影从隐蔽的地下出口里现身,向这边冲来。
  三支枪口向冲过来的敌军瞄准,吴哲仍保持着光束定位,看来把他头剁了也会让引导束一直保持在那个方向。
  第一发子弹贴着他的头顶划过。
  “砰”的枪声一响,远处那个卧射的敌军扔枪翻倒,成才还击了第一枪。
  那边的机枪开始轰鸣,袁朗和许三多仍不开枪,只有成才仗着狙击步枪的远程和精确做弹无虚发的还击。
  枪声忽然稀疏下来,因为所有人都听到一个不祥的声音,一个冲在前沿的士兵回望,被成才毫不客气地一枪撂倒。
  然后安静下来,打了第一枪的成才似乎也打了最后一枪。
  空中高速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笼罩了敌军伪装良好的指挥阵地。
  那发钻地弹用近千米的秒速飞临了目标上空。弹体炽热,但是弹体里的仪器在做着冰冷的计算。
  发现引导束,锁定,一级推进器脱离,二级推进器加速。
  尖锥形的弹头在瞬间又加速了一倍,以致周围的景观都成了模糊的影像,它呈一个垂直角照着目标点扎了下去。
  击中了,厂房一掠而过,水泥地面瞬间便被穿透,像是纸糊,影像忽然一片漆黑。
  它钻入了地底,但仍在继续,它必须达到事先标定的十五米定深。
  一片死寂,近处的人看着地上新开出的一个洞,并不大,还不到一米直径的一个黑黝黝洞口,深不见底,硬点攻击并不会造成太大的进口。
  静候的几秒钟格外漫长,连成才也停止了射击而屏息静气地等待着一个结果,毕竟他们花了那么多精力才发出这一弹。
  攻击他们的守军也在回望,当沉寂的时间已经远超过常规弹的引爆时间时,侥幸心理就暗示他们这是一发臭弹,攻击他们的人从地上爬起来回归攻击位置,几个人走向那处洞孔试图往里打量。
  然后猛然的沉闷爆炸,大块的钢筋水泥从那个孔洞里喷溅出来,大地被摇撼,厂房上还残存的玻璃成了碎裂的晶体哗然掉落,然后钢筋水泥的碎块下雨般砸落在整个厂区范围内。
  这只是被波及的地表,真正爆心的地下发生了什么没人看见。
  吴哲在震动中扶住快要塌架的激光指示仪,同时开始检索信号。那三个人稳稳地盯着爆炸中奔跑闪避和摔倒的敌军,监视着那一片混乱。
  吴哲终于从自己的光电世界里还神,语气激动得有些失常。
  “信号源中断!”
  袁朗一跃而起:“撤退!”
  敌军的反应不比他慢多少,枪声又开始响起,几发近弹铲下了断墙上的砖屑,对手是那类被砍掉了脑袋仍有战斗力的精锐。
  “许三多,掩护!”
  这个毫不迟疑的命令来自袁朗,并且被许三多毫不迟疑地回应。
  “是!”
  正在收拾装备的吴哲愕然了一下,但许三多开始还击。
  成才纹丝未动,他仍在搜索着威胁最大的目标然后予以击倒。
  袁朗:“成才!”
  成才:“我掩护!”
  袁朗:“你还有用!记得战前你跟我说过什么!”
  成才终于从卧姿改成了跪姿,他在跪姿中击中一名敌军,看了一眼许三多,许三多聚精会神在打点射,往下的场合多少子弹也不够用,他得省子弹。
  成才:“许三多,我等着你。”
  许三多从刚完成的一次射击中转过头来:“啊?”
  成才看起来很想揍他,但只是在枪声中跟他比了一个手语,然后追随在袁朗和吴哲身后,前两人已经撤出隐蔽阵地。
  许三多露出看那蚂蚁时的笑容,他明白那手语的意思,然后他开始独自一人对付无穷无尽的敌军。
  视野中的整个厂区都是在隐蔽推进的敌军,那根本不是一个人能应付得来的兵力,自然,四个人也应付不来。
  弹壳从抛壳窗里向外迸射,很快射光了一个弹匣,他装上一个新弹匣,然后往舍弃的仪器里放了一块炸药,他开始转移,被封在这里死磕只有死路一条。
  他是转移而不是逃跑,尽力把追击者引离队友撤离的方向。
  一辆装甲车在厂区里驶动,许三多在厂区里跃进,装甲车上的大口径机枪将他身边的砖石打得粉碎。
  敌军迅速漫向他们方才的隐蔽阵地,爆炸,S1小组什么也没给敌军留下来。
  许三多已经逃进这处废弃工厂的无人区,他竭力奔向狭窄之处,以避开那辆穷追不舍的战车。战车终于被卡在某处前进不得,许三多的身影在车间里一闪而没。车上的敌军下车追击,那也是一批极其老练的军人,一个极其默契的包抄队形。
  许三多在巨大到空旷的车间奔跑,在车间上空的传输栈桥间隐蔽着攀爬,身下和身后,敌军同样沉默和有序,隐蔽和搜索。几个敌军从大门处包抄进来,几个敌军攀上了直梯,就要上到传输轨道,他已经进退无路了。
  许三多决定由连接各车间的栈桥转移往相邻的车间,他快速前进了一小段,怔住,这段栈桥中断了,一段废弃的栈桥,中间间隔了一个人力很难逾越的距离。
  人声和人影越来越近。许三多回头看了看。
  活捉?
  这两个字让他觉得想笑。
  许三多站起来,连解下身上负荷的工夫都没有,他持枪在手,全力纵跳。跟找好的落点只差了一线之隔,他下落,消失在这处断裂的轨道之间。
  许三多消失了,从栈桥往地面下望是一个让人目眩的高度。
  袁朗三个人仍在奔跑,工厂已经成了身后的远景。
  “停!”
  当头站住的袁朗警戒着前方,吴哲和成才警戒着后方,许三多的努力起了作用,并没人追上来。
  袁朗:“核实。”
  吴哲开始检索他从包围中抢出的必要仪器。
  吴哲:“目标毁灭。我军炮火四分钟后将覆盖敌表面阵地。”
  操作仪器的手指忽然停顿了一下,吴哲露出愕然的神色。
  “不。”
  他用一种发狂的速度操作着仪器,看起来有些失措。
  一个敌军在从车间里延伸的栈桥出口出现,他往外看了看,空无一人。
  他还试图往前搜索的时候,警报凄厉地响起,搜索的敌军收队回师,他做了最后一个。
  许三多僵硬地挂在栈桥之下,两手各握着步枪的一端,步枪的背带挂在断桥一端延伸出来的铁条上,那是他没直接摔下去的唯一原因。
  摇摇欲坠的平衡。而且那根铁条已经被陡增的重量压得一点点下弯,枪背带也在一点点下滑,当它滑到尽头时也就是许三多摔下去的时候。
  许三多一筹莫展地看着。一颗汗珠先他掉了下去。
  我又干傻事了,最好别被战友们看见,他们会笑掉大牙。
  又下滑了一小段,许三多在下滑中拼力保持住平衡。
  他看着一米多开外的断桥支架,他也许能用腿够上它,一旦够上它他就可以找到一个新支点,把自己解脱出这个窘境。
  希望不大。
  许三多无声地咧了咧嘴。
  但是总得试试。
  他试图用脚去够它,那看起来有点像耍杂技,他几乎做到了。几乎,就是主角必然的幸运并没作用在我们的主角身上,在脚刚触到支架时,枪背带也彻底脱离了它的挂点。
  许三多平伸着躯体下落,两只手紧紧抓着他的步枪。
  结结实实地落地,背部着地,钢盔和背包起了一定的缓冲,但那样的冲击远超出人体极限,许三多在冲击中瞳孔放大,他仍呈摔落时的姿势,也仍抓着他的枪,但眼神立刻就黯淡下来。
  我又干傻事了。
  在晕眩前,许三多心里如是说。
  袁朗和成才蹲踞着警戒,两者目光交会,成才的眼神冷漠甚至带着点仇恨,袁朗知道那是为了什么,但他的目光移向吴哲。
  吴哲已经得出他的结果,颓然坐在地上。
  袁朗:“情况?”
  吴哲:“敌军……敌军指挥能力仍然存在。”
  袁朗:“说清楚。”
  吴哲:“他们的备用系统开始启动……总部通报,是在G4军港。妈的!他们的备用系统在某艘军舰上!”
  袁朗淡淡地道:“真行。”
  他在想。成才忧伤地看着地面,吴哲绝望地看着天空,像个瞎眼的先知。
  吴哲:“敌军将先于我方发起二次攻击。”
  水流在水稻田埂间喷涌,泥鳅在一个农民设下的笸箩牢笼里欢快地跳动,那是许三多的幻觉。
  一个重伤的士兵躺在工厂间的废垣间动弹不得,身周是二次集群轰炸的炮弹呼啸,世界被撕裂,这才是许三多的现实。
  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在震动与撕裂中无动于衷,他望着被炸裂的水管,水管里喷涌出的水花在身下聚成了一个小小的水塘。
  在他的心里有人在嚷嚷。
  全连都等着你呢!班长又挨训了,都是因为你不争气!
  许三多用了很大的力气挣扎出一个苦笑。
  “我没有……我努力了。我只是累了,休息一下。”
  挣扎,在水坑里竭力想抬起自己的半个身体,然后又摔在里边。
  他倒下,在他的眼里能看到的是一双农民的赤脚从稻田的水流里提起,跑开。
  再挣起,再倒下,身下的水花溅起,那双农民的赤脚也在溅起水花。有人在他心里嚷嚷,许三多熟悉这个声音却不熟悉这句话,那来自他的父亲许百顺——我们心里也许还有点遗传记忆的残渣。
  “我又有儿子啦!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许三多再次倒下,这回用尽了全部剩余的力气,他半个涣散的脸孔埋在水坑里。
  “爸爸,大哥,二哥,你们好好活。”
  那双农民的赤脚从水洼里跑开,那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
  水花四溅中许三多的父亲许百顺跑开,只是一个很难看到张狂的背影。身后是郁郁葱葱的南方水稻田,身前是郁郁葱葱山林掩映下的山村。
  水沟里许百顺刚用竹篱拦住了一笼泥鳅,泥鳅和鱼在水花里蹦跳。
  田边的大喇叭正在嚷嚷:“许百顺,许百顺,还不回来?你的闺女要生啦!”
  许百顺对着喇叭还击:“是儿子!”
  许百顺跑开。一个人,一双泥腿子急匆匆从街面上划过。许百顺跑动的时候很像老鸭划水。
  那年我出生,爸爸扔了水稻田里的活往家赶,刚捞的一塘泥鳅让人摸了个精光,以后一到我的生日,爸爸就说:“可惜了那塘泥鳅。”
  村长抱着一岁的成才在村中空地上,那样子很招摇,有种天赋人权的自信。
  “百顺,回家生儿子呢?”
  “谁知道是骡子是马?又不是我生,老母鸡天天抱窝,女人家就得生儿子,我不急!”
  知道百顺不急的村长很悠闲:“我儿子名起好了,叫个成才,以后准定成才。”
  许百顺心不在焉地哼哈。
  村长爱抚他七斤四两指定成才的儿子,可抬头时许百顺已一摇一摆晃地去远了。
  “不说不急吗?!”
  “不急!小娘养的急!”于是小娘养的许百顺跑没了。
 ·3·
 
 兰晓龙 著
第二章
  许三多的家乡无疑是个小村子,小到一根香烟跑到头的村子,一家喜事就是大家喜事,死头牛马便是全村人的重大议题。
  大家伙儿齐拥在许百顺家门口,直教个水泄不通,屋里终于传出一声婴儿哭声,人群便齐齐轰出个“好”字。许百顺后来者居上,连钻带拱地往里冲锋,肘扒脚踹。绰号“老地主”的老头吃了痛,恨恨回头。
  “后生仔,少看路边的是非,心思要用在田里。”
  许百顺正准备恭谨地回答,却忽然想到了比辈分更重要的成分:“是我生儿子呢!——你啥成分?你逃亡富农来教育我贫下中农?”
  老地主立刻恭顺下来:“是,是……”
  他忽然想到成分现在未必重要过辈分:“你叨叨啥呢?四人帮都打倒啦!你以为你准就生儿子呢?!”
  这事上许百顺是不大自信,横瞪一眼便进了屋门,没一会儿屋里传来一声变调的欢呼。
  “是个儿子!”
  再出现时许百顺变得趾高气扬,他没忘了尽可能蔑视地看看老地主。
  “又是个儿子!名字想好啦!叫个许三多!——我许百顺生了三个!三个都是儿子!——这么多儿子!毛主席万岁!!”
  大家稀稀落落加条件反射地跟着嚷两句,许百顺在得意,后头一阵大乱,一乐和二和抱着个大放哀声的包袱出来献宝,被许百顺连踢带踹轰了回去。
  从今后的村中央空地上经常会有两个成年男人,一个是村长,一个是许百顺,每人手里还抱着一个小男人,许百顺身边又站着一乐和二和两个小男人。
  那表情属于男人间的抗争,写足了谁也不服谁。
  爸叫许百顺,那意思是百事都顺,可爸三十多岁的时候发现他百事不顺,从此后爸凡事都跟人一争高下,争得自己更加是万事不顺。
  这种对抗对十来岁的一乐和六岁的二和无疑有些枯燥,两人交换着眼色想去开辟个活跃些的战场。一乐的耳朵被许百顺揪住,二和屁股上也着了一脚。
  于是就待着,许家的四号男丁终于对成家的两号男丁取得了数量上的优胜。村长和他注定成才的儿子开始作战略转移,许百顺脸上的惬意只能称之为胜利。
  几年以后了。
  村口的喇叭正广播中国人民解放军对越进行自卫反击战的社论。许百顺拖着他的三个小子走过,我们不妨把这四人行称之为展览。
  目标是村长家,本村最堂皇的一栋建筑,但再过些年会成为最没有市场经济特点的一栋建筑。这是它的命运。
  但是现在村长坐门口,吧嗒着烟锅子。小成才在摇篮里,有人照顾着。
  许百顺站门口,左牵一乐,右擎二和,背驮三多,尘土飞扬,坐没得坐水没得喝,较量的时段已经过去,现在许百顺对村长恰似求地主的长工。
  “村长,给句实话,这战打多久?能不能打出个八年十年来?”
  村长这时就有些官威:“干吗要八年十年?”
  许百顺盘算,他已经盘算过一万遍,这是在人前的第一万零一遍。
  “一乐十三岁,还几年够兵龄,我想他参军。”
  村长一翻眼:“打完咧,小半个月就打完咧!”
  许百顺的脸上写足了震惊和失望,那几乎不是一个中国国民该有的表情。
  村长接着说:“我跟你说啊,以后呢,该种地的种地,搞生产的就搞生产,咱们就搞建设了。再过些年就二零零零年啦,二零零零年就啥都实现啦!”
  许百顺仍执著着:“我就不信,我家里三个总得有一个能当上兵。”
  他心不甘情不愿,拖家带口地回去。此时的中国有很多地方等着男子汉们去流血流汗。
  ——男子,年轻力壮抡得动锹也拿得起枪的男子,在中国似乎永远是一个光宗耀祖的话题。
  又几年以后了,改革开放,但对老许家来说并不是一个快乐的年份,母亲的遗照在桌上,墙上褪色的毛主席像和桌前的香烛配得有点不伦不类。
  许家哥仨一条线站在桌前,过于严肃,除了一乐之外那两位并不懂得亲人逝世的悲伤。许百顺是懂的,许百顺坐在桌前,一个强压着哀恸的中年男人,他离垮掉也就差一步了。
  但是许家哥仨的注意力全在许百顺从口袋里掏出的钱上,一张一块上又加上一块,稍犹豫一会儿,又是一块。连一乐的悲伤都快被这笔巨款惊没。
  “你们的妈去得早。她说,咱儿子要当兵,那个有出息。”
  许百顺断了一会儿,然后把那笔巨款交给了一乐。
  “一乐去当兵,去了县城,先吃点好的,查身体别刷下来。这两崽子带着,给他们先长长见识。”
  一乐兴奋得几乎提前来个军礼,许百顺一声叹息肝肠寸断,叫他的军礼只敬出一半。
  “要长出息啊!”
  又几年以后了。
  许家没大变,死样活气地仍活着,仍是那个景,但家具已经换了些,母亲的遗像也已撤去,父亲的脸上已没了伤悲,但多了些苍老。
  许家哥仨仍是一字横列。一乐干脆是没有穿鞋,一双与泥壳子无差的鞋扔在一米开外,一双泥泞的左脚搓着泥泞的右脚,显然,他没当成兵。
  二和叫人觉得无望,花过头的衬衣所有扣子不用,只在下端松松地打了个结,绝对过气的喇叭裤腿,虽是九十年代,他似乎是在学着七十年代港台马仔的过气装束,那源于随经济而开放的文化。
  三多十二岁,基本是个傻子,一直紧张地盯着他的父亲,下意识地用衣袖擦着鼻端,那份紧张绝大多数是父亲手上的毛竹板子吓的,板子光滑且宽厚,从一乐到三多身上都有相对的印痕。
  幸而许百顺放下了板子,而掏起了口袋。
  这回出来的是一张十块,当不上巨款了,许百顺自己也是有点漫不经心,死马当做活马医。
  “二和不学好,就该上部队练练。一乐押着去,三崽子好狗运,一块儿跟着去。”
  二和很不屑地去接,许百顺一板子对那爪就扣了下去。
  又是几年了。嗯,如果看书的家伙二十多岁,跟您的几年前贴近了。
  许三多终于长大成人,今年十九岁,少了些傻气,多了些憨气,衣服明显是捡前两位的,但还洁净。他的眼神相对清澈,这可能是与一乐、二和最大的不同。
  许家哥仨再凑不齐,一乐蹲踞在屋角,那完全是一个小许百顺,二和干脆缺席,只有一条磨成渔网一般、缀满贴花的牛仔裤扔在椅子上,显示着二和仍然存在,并且肯定与军队无缘。
  但许百顺仍坐在原来的位置,许三多也仍站在原来的位置,这像是这个家族旧有关系的最后一丝维系。
  许百顺这回拿出的是一张五十块以及相对的长篇大论。
  “家里穷,也不知道生你们仨干吗?你龟儿子最笨,笨得庄稼活都不会干,还得防你跟老二学坏。你去当兵,当兵省钱,没准复员时还能闹个工作。拿去。”
  许三多摇头,说一句话会要了他很大的勇气:“我不要钱。爸,当不上兵我还念高中行不?”
  许百顺二话没说,钱放在桌上而去拿一边的毛竹板子。
  于是许三多撅了起来,撅起了屁股。
  二零零零年还没到,他们什么都没有实现,而许百顺的理想已经串味。
  于是为了响应父亲,许三多开始卖力地惨叫。
  许三多从医院的屏风后出来,一边揉着屁股一边系着裤子,他身边的年轻人都是同一般难堪而又痛苦的表情。从他们劈了胯似的步伐自知被检查了哪个部位。我们的人生通常都要迎接几次这样的检查,不管镇医院、县医院、市医院或者某某总院,总是在一间并不干净而且狭窄的房里,一群不知前途的年轻人衣不遮体——遮了也马上就要脱掉——交换着难堪的神色。
  许三多是在县医院做征兵前的体检。
  他从医院出来时仍是茫然,若不是一乐拉了一把就要走错方向。
  士官史今和另一名士官从外边进来,很自然向门前的尉官指导员洪兴国敬礼。
  “太……太神气了。”
  许三多看傻了眼,下意识摸摸额际。许一乐一脚踢了过来,伴之压低的嗓门。
  “表现一下留个印象!”许三多捂着屁股转身!
  洪兴国、史今几个扫了这两乡下人一眼,进门。
  许一乐气不过:“我说你想不想当兵?”
  “不想。”
  “那你来?!”
  许三多下意识瞧瞧那几个军装的背影,那对他是另一个世界,完全的新世界。
  “刚有点想。”
  “滚!”
  那就滚,滚没几步许一乐就瞧见路边小摊有裸体画片,立刻便神情古怪走不动道。
  “那五十呢?”许一乐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表情,“你去买。”
  许三多明白要买什么时就吓了一跳:“你去!”
  “我三十几的人了,怎么好意思?!”
  “我才十九!”
  十九,外加十九岁还没跟人打过架的懦弱,许三多活该被推上前,头颈骨折断了一般,对着大致方向伸出了手。
  “买……买……买……”许三多抬头看一下摊主,看一下那物事的大致方位,迅速又垂低了头,“那个。”
  噼啪地痛打着,许百顺显得很快意。
  地上散着那些画片,许三多横着趴在长凳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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