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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2 兰晓龙(当代)
  许一乐被推过来,许家自小奉行棍子即教育的方针,早已成年的许一乐也只敢形式大于内容地挣扎两下。
  许一乐:“我都三十好几啦!”
  “三十好几!你给我带房儿媳回来!这玩意会生儿子吗?——脱!”
  板子在许一乐屁股上重响了一记。许一乐咬牙瞟着许三多:“他怎么知道的?”
  许三多:“我还他四十块钱,他问那十块是怎么花的。”
  许一乐愤怒地瞪许三多一眼,转开:“你怎么不打他?!”
  得了提醒的许百顺开始左右开弓。
  许三多在一片熙熙攘攘中揉揉屁股,在爸身边的砖块上坐下。今天赶集,他们在卖茄子,却显然不如旁边老地主那一拖拉机西红柿的生意好。
  永远不顺的许百顺便只好对许三多发着狠:“回头咱也种西红柿!”
  老地主:“你今生就是个不赶趟。怎么着?老三这回也招不上兵吧?”
  这可是许百顺的大忌:“谁说的?这两天就有消息。”
  “你今生就是个面子大过里子。想要的人早通知了,然后军队来人家访……”
  几个买西红柿的一下让扒拉开了,许百顺跳到了拖拉机上。
  许百顺:“谁通知的?怎么没通知我?”
  老地主:“村长呀。”
  许百顺立刻成了好斗的公鸡,脸红得如脚下踩烂的西红柿。
  县人武部的212在山路边停下,指导员洪兴国拧开军用水壶的盖喝了口,又浇了点水在头上,他把水壶递给史今,史今也是一样照办。
  浇上身的水立刻蒸腾成了热气,都已经很累了。
  层层叠叠压在头上的山让史今看得有些茫然,他是平原上来的人,但想起某些生于斯长于斯的战友,茫然也成了茫然的笑意。
  史今:“这里出的兵越野和山地都拔头筹,因为是个望山跑死马的地方。”
  洪兴国只是皱着眉算计:“下榕树两个,大湖乡二十个……”
  人武部派的司机也是退伍兵,说话极求精确:“下榕树十一华里山路,大湖乡三十九华里公路,那是大镇。”
  洪兴国:“绝对看不完。三班长分头吧,下榕树你去。”
  史今:“指导员,我只是个班长。”
  洪兴国:“实用主义地说,你看兵的眼神比连长都毒。”
  史今不会表现得雷厉风行,但也绝不磨唧,一骗腿就下了车。
  洪兴国:“六点半在这会合。”
  史今敬了个礼就往山上开步了,大概用了两秒钟辨别方向。
  司机刚反应过来:“那可是十一华里山路!”
  史今也没停,只是淡淡一乐:“我是步兵。”
  司机只好回头跟洪兴国牢骚:“他不认识路!”
  洪兴国也是淡淡一乐:“他是侦察连的步兵。老陈?”
  他拍了拍司机的肩,那是开路的意思。
  这里也有辆车在紧赶慢赶,驾驶座上的老地主让开足马力的拖拉机引擎震得牙关直打战,一辆拖拉机居然也上了超车道,如同一支随时要折掉的离弦之箭。
  车斗里的许百顺猛拍着老地主头上的车篷大吼:“加码加码!”而许三多默然地看父亲吼着,追赶他这不屑之子的命运。
  老地主也大吼,那倒不是因为焦急或愤怒,纯为了那要老命的劣质引擎。
  “再加成两截啦!你家着火啦?”
  “你不懂!那村长有个儿子叫成才,成才这小子今年也要参军!”
  屋里满当地挤了人,大部分是村长家的亲戚,史今汗流浃背坐在中间,应对世故似乎比应对冲锋更为费劲。
  “我必须向大家解释,家访并不意味入伍,它也是整套招兵甄别程序的一部分……”
  可似乎大部分人关心的不是这个。
  “那你这士官到底算是兵还是官啊?”
  “坦克跟拖拉机是不是一个开法?”
  “你一月挣多少?”
  史今发现他如果把这些问题都回答完就不再像军人,而像一个姑婆,所以只好艰难地正襟危坐,那并不合他宽厚的本性。
  村长有点发急:“喂,你们!人解放军同志是来家访我家成才的,不是让你们问的!”史今连忙点头。村长接着对史今说,“你问你问。成才你说你为啥想当兵?”
  史今:“你父亲说你是考得上大学的,可是选择了入伍。你为什么……”
  成才没给他机会问完,干净利落地站了起来,挺精神的小伙子,从眼睛到身板都透着伶俐。他是个人精,但这种人精的气质也许太外露了一些。
  “从小我就有一个伟大的理想,那就是参加光荣的中国人民解放军!遥想当年,长征、抗战、三大战役,南昌城头燎起的星星之火烧遍了整个中国!今天,穿上神圣的军装,接过前辈的钢枪,我热血沸腾,难以自已,保卫祖国,保卫人民,成为百万雄师中的一员,如融入大海中的一个小水滴……”
  那有点文不对题,确切说是在过于流利地背诵,史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不知犯了什么错引发出这样的一番感慨。成才恭敬谦和,诚实加无辜,史今看不出任何结果,只听见周围一片不绝的赞声。
  史今只好点了点头表示听到,于是赞声也就越发地清晰了。
  “成才这小伙子就是行,跟他爹一样是做大事的。”
  “就是,打小就透着灵气。”
  村长脸上荣光绽放,情难自控下开始鼓掌,这一下就带起一片掌声,掌声渐歇时村长觉得有些不对。
  许百顺跟人多大仇似的在一边瞪着。村长跟人多友好似的贴近。
  许百顺从牙缝里迸出一个“日”字来,很没外交风度地走开,许三多蔫头耷脑地跟着,跟成才比真是云泥之别。
  史今很奇怪:“他是?”
  村长:“村民。”
  史今只好不问:“我还得家访您这村的许三多,您能给说个路吗?”
  村长脸上堆足的笑立时二去其一。
  许百顺拉着许三多一股脑扎进院子,便开始嚷嚷。
  “一乐去买酒!办菜,要好点的!”
  一乐要死不活的没什么动静,二和倒正好从屋里出来。
  “死剁了头的还知道回来?在家待着,待会解放军来了大棍子打晕也得留住!”
  二和挠着屁股:“什么解放军?”
  “就是龟儿子的前程!”
  许百顺打许三多,那形同招呼:“龟儿子跟我走!成才小子一惊一乍的蛮有名堂,这玩意得找你老师学会了!”
  他冲出门,许三多本能地跟在后边。
  史今从村长家被一班人簇拥着出来,一边忙不迭地谢客。
  “不吃饭,绝对不能吃请,这是明文规定。村长,您指个道就行了。”
  村长:“嗯,下山这边近。我送您。”
  史今温和地坚持着:“我是说许三多他家。”
  村长:“……村西口那家,这都能看见。”
  他想的是什么恐怕连史今也都知道,这让他有些恼火:“都回啦!跟着干啥?”
  被殃及的亲朋好友们终于在门外却步了。史今只好公式化的微笑。
  “再见。谢谢。一有消息会马上通知你的,成才同志。”
  成才在最后时刻仍一直抖弄着乖巧:“我会一直等着!”
  史今因此又仔细看看成才,成才并不回避,他目光里有热切的东西,但未必是史今希望看到的那种热切。
  史今点点头开步。
  村长看看成才,又有点郁郁寡欢看看史今,终于不放心地跟上。
  一个乡村老师清寒的住处,窄小,有几件家居必需品、书和教具,画好了化学元符周期表的小黑板斜靠在墙上,桌上却堆满了待改的语文作业,这地方的老师必须学会凑合和身兼数职。
  老师是个瘦削的中年人,正被许百顺逼着伏在桌上疾书,许百顺急切地等着那东西完工。许三多正敬畏地看着架上的旧书,书并不多,但足以让他这样出身的人因向往而生敬畏。
  老师的笔忽然停了下来,与文思无关,有些话他不吐不快。
  许三多恭敬得过了头:“马老师。”
  “你想当兵吗?”
  许三多嗫嚅。
  “你没学完该学的课程,可我想说,换个地方……”
  马老师看看旁边的许百顺,也许该说换个父亲,可读过几天书让他只能无力地苦笑。“换个老师,你不比大城市的孩子差,这不怪你……不,不,我只是想问,你真想当兵吗?你合适当兵吗?”
  许三多慌乱地张望了一眼,然后又看回自己的脚面,绝不可能从他身上看出任何军人的气质,而且那一点点蠢蠢欲动还被许百顺一巴掌拍了回去。
  “这么大件事哪等他来想?老师写得了没?”
  马老师划上了最后一个句号,把笔帽盖好,他并不太想跟许百顺面对,站起身出去:“你们就这样……抢走我一个又一个学生。”
  许百顺不会在乎他低沉苦涩的声音,所以那完全是马老师说给自己听的。许三多倒像被刺到了,一下子抬起了头。
  “老师,我想上学。”
  马老师却已经出去了,没出去也未必听得到他蚊子似的声音,许三多现在面对的只是一个正拿张纸左看右看的父亲。
  许百顺伸手把那张纸递过来:“快背!”
  虚掩的门被史今敲响两声,然后村长老不客气地一下子推开了。院子里空空荡荡。
  史今:“请问许三多在吗?”
  村长:“不在。我跟你说,这家人见天就在外边忙活小买卖,哪有我家成才对部队的热情。”
  许二和趿拉着鞋出来,上身衣服极瘦,下身裤子极花,似足港台片中街头马仔,对服装一向拘谨的中国军人来说如同洪水猛兽。
  许二和:“干吗干吗?”
  村长:“部队上的同志来家访你们家老三。”
  许二和恍然大悟:“原来吵吵半天就为个当兵呀?”
  掉脸就回了屋,把个史今噎在那儿。
  村长高兴地道:“你瞧你瞧!就这觉悟!你就先回去,这家访我来成了!都是代表国家嘛!”
  史今看看表:“我等。”
  许一乐拎了酒肉冲进来。
  史今:“您好……”
  可是许一乐的怯场比许三多好也有限:“你坐啊?”
  掉头便进了乡下人叫柴火房的厨房。史今只好继续呈立正姿势戳着。
  锅碗瓢盆开始热闹,本地人嗜辣,史今也被那股铺天盖地的辣味呛到眼泪汪汪仰望苍天。
  村长:“解放军同志不吃辣呀?哪儿人?”
  “河北。”史今在一个大喷嚏喷出下边的话,“——定县!”
  村长同情实得意地拍拍他说:“可委屈你啦,要不上我家等……”
  许百顺和许三多爷儿俩终于从外进来,乡下人走路从没有抬头的习惯,仍在那说自个的。
  “都背会了?”
  “我想上学。”
  许百顺一巴掌甩过去:“那是虚的!你现在实实在在谋个前程!”
  好吧好吧,他总算看见史今和村长,愣住。
  “这……这……来啦?”然后忽然冲着屋里惊咋:“加红的,要大红,让解放军同志尝尝咱这就叫个地道!”史今吓一大跳。
  村长:“人家不能吃请,是规定。”
  许百顺:“屋里的,关炉子灭火!大家先一块儿饿着!”
  史今又吓一跳:“这可别。”
  许百顺:“那怎么办?这哪是吃请?现在是吃饭的时候啊!我家里吃饭,你就手坐会儿?行不行?”
  史今无奈,许百顺百忙中给村长递过去一个得意的眼色:“屋里坐。”
  史今实在怕辣:“就这,这空气好。”
  他只想快做完该做的事情,向许三多伸过手去:“许三多同志吧?”
  许三多立刻开始紧张,一紧张就狠狠地干吸鼻子,拿袖子狠狠蹭了两下,转过半拉身子,拿屁股正对了史今。许百顺一个巴掌又把他打了过来。
  村长笑得得意:“百顺,这孩子都让你打傻了。”
  “没傻。”许百顺为证明没傻,所以又来了一下,“把桌子搬出来。解放军同志来家访你,解放军同志想在外边吃,你龟儿子还不勤快着点?”
  许三多已经进了屋,只好让史今报之以望尘莫及的眼色:“我想跟他谈谈。”
  许百顺:“跟我谈。我也是当过兵的,那突刺也是学过的。”
  村长:“你那叫民兵。”
  许百顺:“我那叫全民皆兵!”
  他开始张牙舞爪,手里拿的虚拟物是一把镐头。
  “预备!用枪!防左,刺!防右,刺!”
  许百顺卖力之极,他期待一个赞扬,这连史今都看得出来。
  “老前辈的功底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乐了,现在他找上了史今:“防左,刺!防右,刺!”
  穿着军装的人尤其不喜欢跟百姓动手动脚,史今生硬地挨了好几下,终于忍不住闪开,许百顺看着村长得意的笑脸,忽然发现自己做错了事。
  村长:“百顺的功底可真是一点没扔。”
  许百顺脸涨得通红,想回嘴,又想给史今道歉,但此时此地他不好回嘴,他也没有说对不起的习惯。
  一阵令人牙酸的摩擦声,许三多拖着一张大桌,顶着几张凳从屋里出来,这是史今的期盼,也是许百顺的救星。
  几乎在这同时,许百顺一脚踹了过去:“叫你搬!拖呢?桌子腿要不要了?”
  牵一发动全身,许三多披挂的什物落了一地。
  史今在叮当二五的撞击声中苦笑,他发现他的家访真是进行不下去了。
  桌上的一片红辣椒色中,许三多筷下如雨,许百顺频频举杯,史今的苦笑已经频繁得让脸上出现了两条笑纹。
  村长不吃,也不喝,他旁观,并意识到事情正朝他希望的方向发展。
  许百顺:“吃呀!当兵还有怕辣的?”
  史今:“我不怕辣,我……敬您一杯。”
  许百顺美滋滋地接受了:“我家老三不错吧?”
  史今看看至今未跟他交流过一字的许三多,后者坐得低,只能看见一个晃动的天灵盖,同时精确地挑选着菜中的辣椒。
  史今:“挺好。可是老前辈,有句话还得先跟您说。这么说您千万别介意,我团正在加速机械化进程,冲击速度每小时几十公里,空地协同,要掌握的可不只是开枪……对兵员的素质和反应能力要求很高。”
  他看看许三多又看看许百顺:“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他明白。他不明白我回头跟他说明白。”
  许百顺闷头吃喝。
  史今:“我们连就打算在近年实现全高中连,许三多同志可惜是初中毕业……”
  许百顺闷头吃喝。
  “我这么说您明白吗?”
  村长:“明白明白。”
  许百顺终于抬头,拿了杯子跟史今要碰,史今只好接住。
  “知道为啥非得跟你喝酒?”
  村长:“为你儿子当兵呗。”
  史今只好摇头:“那不是,老前辈自有前辈的情谊。”
  许百顺瞪着眼,祭出了他的厚颜和心计:“怎么不是?就是嘛!就是想把龟儿子交给你嘛!他没出息,不会种地不会发财,胆小,连杀猪也不敢看,可他听话!听话就好使唤对不对?”
  史今不好说是也不好说不是,只好低着头发呆,这就势必和许三多对眼,他忽然发现这个人的眼神并不像他以为的那样混浊,慌乱下隐藏着一股热切,他吃,也不是因为馋嘴而因为窘迫。
  许三多发现被人注意时就立刻又埋头在菜碗上,对着它们他不犯紧张。
  许百顺:“你带他个三两年,他就出息了。你就把这龟儿子给成全了——这话实在不?”
  史今:“实在。”
  许百顺:“当兵讲个实在,这么实在的人你们当然得要。你看看他,看看他……”
  这一看就看得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只能看见许三多忙碌的筷子,听见咀嚼的声音。
  许百顺:“龟儿子!”
  许三多被喝得跳了起来,拼命想咽下嘴里的食物。
  许百顺:“今天争的是你将来的活路呀!还在这吃吃吃!”
  “你看这龟儿子,他没出息,我想盖房,他一口就吃掉一块上好红砖!为啥叫许三多?因为打出娘胎,我就看他没出息!生一个是儿子,生两个还是儿子,生三个就只能是龟儿子!——瞧这缩手缩脚的样!”
  紧张之下,许三多被生噎出个干嗝,这如同信号,许百顺暴怒之下一个巴掌摔了过去。
  史今终于站了起来,看着那位父亲和儿子撕扯,他后悔这趟家访,又对那个弱者充满同情,他想分开他们。他看看村长,村长隐约地微笑着,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史今:“老前辈,听我说!”
  许百顺终于停下了手,看着他。
  “我……能不能单独跟他谈谈?”
  许百顺犹豫,儿子的那张拙嘴大家有数。
  这是件事,它有原则。你我说了都不算。
  许百顺看看儿子,目光里饱含着来自一个父亲的忧心与威慑:“说你想当兵。”
  也许一生中许三多也难得看见父亲这样认真的表情,他刚被打成欲哭不哭的状态,怔怔地看着父亲出去,而史今看看站在一边的村长:“我想单独谈。”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史今和许三多两个人,前者严肃地看着后者,并不打算掩饰同情,后者手足无措,也不知在擦眼泪还是鼻涕,刚才那顿揍给他带来的羞辱远大于痛苦。
  史今倒了些水递给许三多,许三多犹豫一下接过,然后史今听着水流在对方喉咙里发出的声音,他想着措辞。
  许三多带着哭腔:“是他自己要生的!儿子越多越好,他一生就是三个!生我那会儿他恨不得在大喇叭里广播,瞧我,三个!三个都是儿子!”
  史今在苦笑:“我知道,小兄弟。”
  许三多仍低着头,也不知在脸上胡噜什么,他对称谓的改变并没什么反应,就如对儿子和龟儿子的差值并不在意。
  “想当兵吗,小兄弟?”
  许三多终于有点反应,偏着头看着院门外,父亲和村长都站得很远,但是都保持在可视范围。许三多看着父亲的背影发呆,“想。”
  “为什么?”
  “当了兵,爸不会再叫我龟儿子了,他踢不到我打不到我,叫我什么,我也听不见了。”
  史今安静地看着他。
  许百顺和村长各看着一向层层叠叠的远山,因为两个人愤愤不平地尽量保持着背向。
  看来已经沉默了好一气。
  村长:“你干吗跟我争?出了这山,做人是要聪明的,我家成才是人精,当过兵,回来好接我的班。你家那个呢?出去干吗?回来又干吗?饿了吃,饱了睡,用得着这趟累?”
  “有病!你儿子不想饿了吃,饱了睡,我儿子就活该饿了吃,饱了睡?”即使面对着没边的山野,许百顺仍是一脸的不服。
  就许三多来说,现在他话比较多,因为史今的样子温和而诚恳,最重要的,会被他列入不具威胁的行列,“我初中毕业,可老师说我学得扎实,是真学。成才他高中毕业,可他不好好温课,初中他尽打我小抄。”
  史今脸上若有若无地有些微笑。
  “我胆可不小,成才他们尽在坟地里吓我,可没吓着,有时像被吓着了,是装的,要不他们老没完。我不是不敢看杀猪,我是……那是……就是……”
  史今帮他找了个词:“就是不忍心看。你是好孩子,心善,看不得人受苦……不是人也一样。”
  许三多有些惊喜:“嗯哪嗯哪。”他迅速地看看史今,史今若有所思,并不紧逼他,那真让他放松。“其实我更想上学……书里好多有意思的东西,真的。可爸说它们今生跟我没相干……”
  史今在苦笑:“是的。几年兵役,复员回来弄好了能找个工作,是在县城里,可不是这山里,那就叫走出去了。”
  “你也这么想?”他惊喜的,但是同时又怀疑着,“我不知道这对不对。”
  史今不敢再苦笑了:“我没这么想。我们那没人这么想……几乎。”
  他仍被许三多怀疑地看着,史今挠了挠头。
  “好吧好吧,我知道你爸他们怎么想,因为我跟你是半斤对八两。我在家排四,吃饭时候家里人就碗上插两筷子,说,给你个猪食槽,给你个搅料棍。我能念完初中是靠扛揍扛出来的,每买个作业本是靠一顿笤帚把子换来的……”
  许三多没心没肺地傻笑,史今正怀念加温馨地在说,只好打住。
  许三多:“我家那个叫老竹笋炒肉。”
  史今:“对。你们这南方,趁竹子。”
  许三多:“后来呢?”
  “后来?当兵了。”史今几近沮丧地叹口气,他甚至在怀念着,“我爸再不打我了,还说老四是史家最出息的。”
  那对许三多来说真是天堂一样的前景。
  许三多:“真的?”
  史今忽然意识到许三多在转什么脑筋:“许三多,我不是说……”但是来不及了。
  许三多:“我能像你这样吗?”
  史今赶忙道:“你不能像我这样。”
  往下说话就很费劲,因为史今是这样一个人,即使在一个语气词上,他也想到要照顾对方情绪,而许三多又是那么易被打击到的一个人。
  “我不是说我多好,我可不算什么好兵……不是说你差,你绝不是你爸说那样的……唉,许三多你以后会有条好路的,可不是这么走……为这么个原因当兵……嗯,也算个客观啰。可是……许三多你知道吗?你是个好人,可不是好兵……我跟你说这些征兵时绝不带说的,因为家访已经结束了,你不合适当兵,是个人就能看出来……唉呀许三多,我跟你啰嗦这么多就是想说你有很多路可以走的呀!”
  许三多从一个低谷掉进另一个低谷,他又开始在脸上胡噜,让史今很担心他立刻坐地大哭。
  许百顺和村长一路撕巴着进来。
  许百顺:“这事不公平。家访时候你在你儿子旁边的!”
  村长:“人解放军说了要单谈呀!”
  许百顺:“龟儿子,跑!跑给解放军看看!”
  从许百顺进院许三多就变回了无措而茫然的样子,沮丧还写在脸上,他茫然看着自己的老爸。
  史今也很莫名其妙:“跑?跑什么?”
  许百顺:“龟儿子属兔子的跑得快!当了兵肯定也跑得快!”
  他捞张凳子冲许三多砸了过去:“跑呀!龟儿子!”
  许三多惊跳,就那反应速度看来许百顺要砸到他需要专业练习,还没落地就已经开始起跑,他的目标是院门。
  史今:“不不!不用了!”
  可许三多已经冲出院门,一双鞋从院门外扔了回来,显然他觉得哥哥们传下来的鞋并不适合奔跑。
  许三多冲出院门,如同受惊,如同搏命,留下一个激愤的老爸,恼火的村长,和不知怎么摆脱这干人的史今。他的光脚踏过泥泞跳过水坑,踏过飞扬的尘土。
  鸡瘸着跑开,狗被惊跑得几乎肚皮贴了地,许三多的奔跑难看到与鸡犬有得一拼,可他跑得是真叫一个快,一条狗被他赶得只好跑了斜刺,几乎一头栽进池塘。
  许三多停下了喘了口气,他已经跑通了整条村子,眼前是层叠的群山。
  没有目标,群山中没有目标。
  从许百顺家的院墙往上看去,许三多的身影在山路上晃动,如猿如猱,蹦跳时如同山羊。
  许百顺兴奋之极:“快不快?快不快?”
  史今都有些脾气上脸了,看看表找地方坐下:“快是快,可那真不是最重要的。”
  村长可有些嫉妒:“嗯。当了兵肯定跑得快,逃起命来加倍的快。”
  许百顺发现那是他的原话,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我是说打冲锋的时候会很快!”
  史今苦笑着擦了擦汗,那是被父子俩此起彼伏折腾出来的:“我们现在是机械化冲击。”
  许百顺的强项是从不听人说话:“龟儿子弹弓打得准,打枪准定准!记性好,棺材板记性!上树快,一上树成家小子就打不着!”
  他拼命想着优点,他的老三到底还有什么优点呢?“扛揍!要不叫龟儿子?壳硬!”
  许三多从院门外冲了回来,还没煞住脚就被许百顺一把抓住。
  “上树上树!”许百顺向史今推荐,“龟儿子属猴子的!”
  “您让他上树我就走!”可史今又觉得这话太重,“我们看重素质教育。”
  许百顺立刻换战术:“教育有啊!”
  他又给许三多一下,似乎那能打出许三多的教育“教育拿出来给人看看!”
  “军队叫ARMY,中国人民解放军是China People’s Liberation Army,日本人1941年12月7日袭击美国珍珠港,一年半后香港回归祖国,这个协议是1984年9月30日签订的……”
  史今苦笑:“中国人民解放军这七个字能让你有什么特殊的想法?”
  许三多着急,挠头,胡噜脸:“China People’s Liberation Army!”
  史今:“我是说能让你有什么特殊想法?”
  许百顺急不行:“快背呀!不是刚都背下来了吗?”
  许三多:“跑忘了……”
  村长大笑,许百顺抬手就打,史今拦住,“前辈,村长,我到时间得走了。许三多……”他拍拍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许三多机械地道:“万有引力是牛顿说的,人爱因斯坦那叫相对论。”
  史今苦恼地道:“你不错,真的不错,真的,可有些事不对……”
  许三多:“我作文能写一千多字!我会写童年往事!”他绝望地看看要爆发的父亲,“你问我们老师。”
  史今:“你爸怎么说你不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觉得自己是什么……不当兵一样可以……可以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啊,许三多。”
  许三多终于大哭了:“我一定一定做很多很多有意义的事情。”
  史今怕看这个,掉了头就走,脸上神情写足了逃避。
  身后没有送别也没有客套,村长如释重负地赶上来,而许百顺已经捡了个就手家伙开始揍人,看来以前的揍都是玩闹,这回许百顺才是真打算把许三多收拾一顿。
  许百顺:“你就连当兵都当不上!”
  许三多只是哭,没有逃跑也没有闪躲,于是已近院门的史今听着一下又一下沉重的殴击声,第三下时他转回了身,而第四下打在史今胳臂上。
  许百顺狂怒而愕然地看着,史今看着他,脸上见不出喜怒:“前辈您过来。”
  许百顺犹豫地跟着。桌上有酒菜,史今倒酒,许家拿碗当杯,所以史今倒的是两大碗。
  一碗酒被推给了许百顺,另一碗被史今沉默地喝下。许百顺端起那碗酒却没打算就喝,因为儿子既进不了军队,这酒喝得就没了目的。
  史今似乎并不是海量的人,酒劲和酒意立刻就上了脸,说话也开始咬字。
  “前辈,您这儿子,我很想要他,您别以为我穿了这身军装,就不知道什么叫前途。”他对着这个词苦笑,“一个人的前途。可不是我家开的店,是军队需要,还是为这身……军装,没有时间……”
  村长着急地插话:“走吧走吧,解放军同志到时间了。”
  史今:“不是我的时间,是军队没时间,没时间给他适应和学习,他不差,能成好兵,可得玩命,如果能那样玩命,他做什么都成,没必要非得当兵。”
  他像是想坐下又像是想走,许三多认为他是想走,好意地把碍事的凳子挪开。
  史今:“他绝不是什么龟儿子……”
  结果他言犹未尽地选择坐下,一声闷响,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摔在地上的史今。
  许百顺大笑:“来跟我讲经,是儿子是龟儿子我是头三年就看出来了!”
  史今挣开了村长的手:“别扶!谁敢扶!”他看起来有点可怕,村长退了一步,史今一个鲤鱼打挺从地上跃了起来:“我……你儿子——老前辈,你们家许三多交给我了是不是?”
  许百顺:“你不要啊!”
  史今:“要啦!要了他,他就是我的兵。你骂你儿子打你儿子,我管不着,你管我的兵叫龟儿子,一百八十个不行!”
  几人愣住。村长的表情可以说是僵住。
  村长:“醉话,酒后食言做不得数……”
  史今:“醉了我就睡!这是我想说不敢说的话!许三多,这不见得是个好事,要了你,我陪你玩命,你就得跟着玩命!老前辈,我跟你说,一年时间,我把你龟儿子……不,你儿子练成一个堂堂正正的兵!”
  许百顺忽然狠狠撸了许三多一拳,这回不是打,而是惊喜。
  对着史今指着自己的指头,许三多不可避免地又开始紧张,他开始胡噜脸,那样子让史今伸出的手一点点变得无力,低垂。
  史今走到村口的时候,满脸通红得像天边的火烧云。等到送行的三人离开,他才狠狠晃晃自己的脑袋,脸上掩不住的后悔之意。他抬起腕子看了看表,开始用一种军事化的标准越野步伐奔跑。
  走回村里的许百顺又转过脸,回头看着山道上的那个军人的背影,脸上写着得意,许三多仍在木然之中,他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招摇,那意思是告别。身边的村长狠狠看了两人一眼。
  急奔十一华里的山路对史今来说并不算什么,他一出山路就碰上了刚刚停稳的军车。他有些怏怏地上车。
  洪兴国:“喝酒了?”
  史今的脸红得发烫:“被灌了一口。”
  洪兴国笑:“我们也是。可有几个底子还行。你那边呢?”
  史今:“有一个跟我以前好像。”
  洪兴国:“那好啊。要啦。”
  车开动,史今看着暮色出神:“指导员,您是不知道以前我什么熊样。”
  洪兴国只是微微笑了笑。
  送走史今后,那个暮色忽然让许三多觉得茫然,因为有人在路上不住地问他:“三多,要当兵啦?”许三多不知如何回答,那神情实在说不上是喜还是忧。
  远处是青山葱茏,近处炊烟缭绕,许三多的家乡其实是很美丽也很灵秀的一个地方,今儿他觉得,就连前面的同村女孩的腰肢,也让他感到有一分撩人之意。
  正走着,身后又有人喊他:“三呆子,要当兵啦?”
  “嗯哪。”许三多答应着,回过头便勃然变色,成才和几个狗党正恨恨地瞧着他。
  他喊了一声成才哥,下边就不知道怎么说了。
  成才抬起了下巴,许三多见势不对,在心里做了连连后退:“我爸说,这叫公平竞争,咱谁也怨不着谁。”说完,掉头就跑开了。成才几个吆吆喝喝地追在后边。
  许三多确是跑得贼快,但慌不择路一脚踩进了水稻田,立刻让人围了起来。这小子连一点反抗的意思也没有,他头一抱,往地上一缩,将屁股出卖给了成才他们。成才几个一拥上来就连掐带打,打得许三多哇哇大叫。
  许一乐从边上经过,却不帮他,嘴里还嘟囔着:“使劲打!打死才好呢!”
  许二和出来了,他趿拉着鞋,在田垄头晃荡着。许三多大叫着:“二哥,我被人打啦!”
  二和一声呐喊,捞起把锄头,踢飞两拖鞋,便杀了过来,吓得成才一帮转头就跑,二和紧紧追着,直到被赶来的村长拦住。村长大喝道:“许二和,你个死剁了头的!要伤了人我叫警察过来!”
  许二和不怕村长,“谁要再打我许家,我叫百十号人过来,咱有人!”
  村长看来也奈何不了许二和这个刺儿头,只好悻悻离开。
  一顿揍对许三多来说无伤大雅,他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好像就没事了。
  二和找着了鞋,一只只往脚上套,斜着他,一脸轻蔑地看着弟弟:“你当兵?爸怎么把你塞进去的?”
  许三多得意着,二和也是很少几个能让他放松的人:“那你们都没当上,我就当上了。”
  许二和一个绊子把许三多摔倒,在田垄头坐着。许三多若无其事地凑过来。两兄弟安静地坐着,看着眼前的暮色在慢慢地落下。绯色的山村在他们的眼里,就像是世外的仙境。
  “二哥。”许三多叫了一声。
  二和:“干啥?”
  许三多笑了笑:“没事。”
  许二和回头看看弟弟那张憨憨的脸,忽然有些舍不得:“到了军队,有人跟你来硬的,你不能软。那可就没人帮你了。”
  许三多不懂:“怎么硬啊?”
  许二和给许三多比画他的拳头,“这么着……嗨,跟你说个屁,什么时候你敢跟人动手?”
  许三多:“那,那我不敢。”
  暮色越来越浓,许二和都看不清弟弟的脸了。他突然想通了一件事儿:“你走了,二哥回头也要走了,二哥不想在这待了。这么大个地方,点支烟就把全村逛完了,二哥待不住。”
  许三多一时惊讶之极:“二哥要去哪儿?”
  “不知道。反正弄好了就让你们也去,可是你当兵去了。”说到这里,二和朝三多撇了撇嘴,“干吗要当兵?”
  许三多犹豫了一下:“毛主席有句话,说我们都来自五湖四海,是为了同一目的走到一起来的。这个目的就是保卫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疆土,这是我们这个民族自诞生以来贯穿了五千年历史的神圣使命,保卫我们的国家也就是保卫我们自己,保卫我们的生活和传统……”
  “得得,谁告诉你的?”二和不想听这些东西。
  “是今天老师让背的,刚才一紧张全忘,现在又想起来了。”
  “你挺得意啊?”
  许三多憨憨地给哥笑着,二和搓搓弟弟的头:“得意啥?看看吧,要离开家了。”
  许三多愣住了,眼光慢慢地也显得有些愁闷起来。
  第二天,村长领了几个人在挨家挨户地往墙上刷着植树造林的标语,用语介乎粗劣和豪放之间。许三多过来畏畏缩缩地道:“村长,让成才去吧。”
  村长一愣,停下了手里的活:“你说什么?”
  许三多:“我说当兵,让成才去吧,我不去了。”
  村长把手上的刷子给别人,歪着脖子看着许三多:“你说让谁去就让谁去啊?你以为是你许家的事情呢?告诉你,打人家说要你,你就跟国家挂上钩了,那叫个……叫个国家公有财产!瞧见那没有?”
  许三多看着刚刚写到墙上的那些标语:砍树是要坐牢的!他发现每个字都张牙舞爪的。
  “砍树是要坐牢的!不去也是要坐牢的!”村长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许三多的嘴巴眨眼就扁了,像是要哭。
  村长:“别哭!哭也是要坐牢的!”
  许三多忙转身走开,走得泪汪汪的。悲悲切切地逃开,总算是没哭。
  几天之后,许一乐从地里回来,发现自己枕头上放着那套害自己挨揍的裸体画片。许三多住的角落空落整洁。
  一乐从画片里翻出一张纸条:“哥,我走啦。再看见还给你买。”一乐坐下了,静静翻看着他的画片,这回可没什么色情之意。
  一年一次的军歌本来是很嘹亮的,可车站的人群过于喧闹,于是添了几分杂乱。送行的家长们算是最热闹了,而且有人开始哭了起来。终于新兵蛋子们大声唱着刚学的歌过来了,由几个人武部官员带领着,一张张年青的脸,像胸前的大红花一样兴奋。
  家长们又是抹泪,又是鼓掌,然后冲入了人群中将好好的一支新兵队伍给肢解了,然后开始唠叨,开始叮嘱。史今不停地提醒着:“保持队形!保持队形!”但怎样努力都是白费的,他只好屈服了,苦笑着退到了一边。
  看着儿子身上的军装,许百顺兴致勃勃的:“了不起个龟儿子?转一圈让老子看看!”
  许三多不甘不愿地转了一圈。
  “反着再来一圈,龟儿子。”
  许三多不干了。
  “啊呀喝?不听你老子的了?”
  “爸说话不算话,爸那天跟班长赌咒发誓,说不叫龟儿子了!”
  许百顺确是做贼心虚,瞧着史今往这边瞧一眼,声音马上低了下去。
  “我生的你,我叫你龟儿子怎么了?不过我跟你说,你们这班长人还不赖,到了部队上贴着他走,打起仗来,他能帮你挡枪子儿。
  许三多:“我帮班长挡枪子儿!”
  许百顺:“我打!”许三多躲开了,许百顺接着念叨,“说过教你别太勇!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中华人民共和国没你就不成个国啦!”
  又是一下,许三多纯熟地躲开了,而且开始唱歌,许三多唱得也很跑调,唱的是南疆保卫战时很流行的《再见吧妈妈》,歌词里有很多牺牲、牵挂一类的字眼。
  许百顺:“你妈早死啦!别唱你妈!别说牺牲!……找死呢?你找死!”
  他在身上摸趁手的揍人家伙,这样的日子毛竹板子当然不适随身携带,于是许百顺忽然开始抹眼泪,越抹越多,抹得自己蹲在地上。
  许三多怯怯去摸父亲的肩膀,他被吓住了:“爸?”
  许百顺甩开:“你去死吧!”
  许三多看看车上,有些新兵已经上车,史今正站在车门边清点人数,“爸,那我走啦?”
  许百顺:“快去死吧!”
  许三多忽然发现爸原来和家乡一样是要走时才觉得依恋的,但他像父亲一样拙于表达想法,只好又狠看了父亲一眼打算赶去车厢。
  两个外观上与许二和类似的混子在一边晃,他们没事,同样也被告别的人群刺激着,于是就竭力想表现自己的玩世不恭和高出侪辈,蹲地抹泪的许百顺成为他们的对象:“瞧!哈!又漏了一个!”
  许百顺凶狠地瞪过去:“找死!”
  一个未老先衰的半老头子也这样横,那两位真是乐不可支:“是啊是啊!快来打死我们!你行行好!”
  许百顺光恶一张嘴,就有些技穷,退了小半步,看看许三多。
  许三多只好硬着头皮蹭过去:“知、知道许二和吗?那我哥。”
  两混混扫视着他:“不知道。”
  如果他们对许三多那身没衔没章的军装还有一星半点的忌惮,这一看也全泡了汤,因为许三多两条裤腿都玩命地筛着糠。于是大笑,伴着些小小的动手动脚:“别怕!别尿裤子!解放军叔叔!打死我们就不用怕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挡开一只拍打许三多的手,也没见使多大劲,但一个混混退出了三两步,另一个摔在地上。
  那是史今,在不需要顾全人面子时他是很果敢的。“你们有什么事没搞明白吗?”
  站着的那位强打哈哈:“没有,没有。”
  于是史今去扶倒地的那位,那位反应强烈地缩了一下。
  史今:“别怕。别尿裤子。”他指了下站台远处,“现在上那边待着,车没开别让我看见两位在站台上捣乱。”
  服是绝对不服,但也绝对是能屈能伸,那两位于是一步三回头地去向史今指的方向。史今并不关心他们,转头看看许三多,后者脸色惨白,小小的冲突竟让他如历生关死劫。
  史今:“上车,许三多。”
  许三多顺从地走一步,又看看许百顺。许百顺是一副失望加不屑的痛苦表情,“滚吧滚吧。看你当了兵也没强似什么。”
  许三多咬了咬牙,他又转头去看退到站台之外的两位,目光竟有些近似于仇恨,看起来他打算去拼个死活,但又看史今,希望在史今那里看到个明确的意见。
  史今瞧着车厢顶上的天空,竟然是完全不看他。
  许百顺一把把那许三多抱住了,“当了兵不兴打架,你打架,班长不要你了!”
  在许三多的记忆里父亲没这样抱过自己,像是要把他抱成两截。
  许三多又看史今,史今还是不看他。
  “爸,等我回来帮你打架。”许三多上车,背影委屈得像个小老头。
  史今收回了目光,很正式地向许百顺敬礼:“走了,老前辈。”
  许百顺:“由你打由你骂,可是对他好一点。”
  史今看着眼前的半老头,许百顺披了半生的硬壳终于去尽,现在的许百顺忧伤哀怜、沮丧而茫然,史今下意识地想扶他一把,但终于没那么做。
  史今:“我会的。”
  他跃步上车,他是最后上车的一个。
  列车发出第一声长鸣。
  许三多茫然站在车厢过道里,每个人都是和他一样的新兵,每个人都不认识,这让他紧张得不敢挪动一步,紧张得喘不过气来。
  父亲忽然间变得很重要,几乎就是他在这陌生世界中的唯一屏障,许三多在整个车厢想找到一个可以把头探出车窗的位置,那真的很难,每个窗口都塞满了三四个脑袋和肩膀。背后忽然被人捅了一下,就力度来看很不友善,许三多回头,成才绷了脸站着,是和他一样的装束。
  “我还是来了,我爸有人。”成才说。有点示威的味道。
  许三多没心思理他,一脑袋扎进了空出的位置把脑袋伸出去找爸,而成才冷静而不屑地站在一群情绪激动的新兵中间,别人如被夺去奶嘴的婴孩,唯他鹤立鸡群,如他在车窗下高瞻远瞩的老爸。
  许三多看见车窗下哭倒了架子的爸爸,几乎是靠在村长身上的。
  车此时就开动了,两条人影从许百顺身边飞蹿而过,一记巴掌横扣在许百顺后脑上,打得他弯下了腰。那两人往空落处奔逃,是那两位闲坏了脑子的混混,瞧着那个狠兵也上了车,选择这时候来做个无聊的报复。
  许三多第一个反应过来:“我杀了你!”
  他往车窗外挣,被史今一把抱了回来,许三多狂怒地挣扎,打飞了史今的军帽,史今一言不发地死死抱住。车下的许百顺发一声吼,照着那两浑人猛追,也许更让他愤怒的是居然有人打扰他与龟儿子的惜别。村长也紧追在后边咋呼。
  追赶的方向与车行的方向是并头的,在史今怀里挣扎的许三多终于看见车下簇拥的人群,父亲和两个年轻力壮的人在人群中撕巴,但村长也立刻加入了战团。
  许百顺揪着一个的衣领,被另一个一掌打在脸上,可没断了他对车上的嚷嚷:“儿子,好好活啊!”
  许三多哽咽着:“爸!”
  喊完这一声车就驶出车站了,车站的墙把什么都隔在后边。许三多终于停止了茫然的挣扎,但一样茫然。史今放开他,捡起帽子戴回头上。
  许三多:“班长,我想回家。”
  史今看看他,又看看那些望着他们发愣的新兵蛋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本意是抚慰,却一下拍出许三多郁积的哀伤。
  许三多:“你听见了吗?我爸第一次叫我儿子呀!”
  史今把眼前这大孩子搂了过来,头还没靠到史今肩上,许三多就开始哭啦。
  越过史今的肩膀,车窗外飞掠的晴空都泛着泪光,许三多轻声地嘟囔:“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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