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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20 兰晓龙(当代)
  许三多毫不犹豫,那些名字已经在他心里转了多日:“一连司务长伍六一。”
  少尉比他更干脆:“没这人。”
  许三多:“怎么会。机一连啊。”
  少尉拨电话:“我在机一连待过,全连带长字的全认识,没这人。”对电话,“警卫连。你们司务长叫什么?”他放了电话,“司务长姓陈,陈达刚,不对号。”
  许三多开始有点茫然了。
  少尉:“接领人写谁?”
  “三连五班班长成才。”
  “沙漠里那个班吧?就算能联系到也是明天见了。”他玩笑地说,“你不如找个招待所先住下。”
  那似乎不行,许三多绞尽脑汁想:“四连甘小宁。”
  少尉拨了个电话,少顷:“调走了。”
  许三多已经连诧异的力气都没了,他越来越失落:“九连马小帅。”
  战车在门外进出,他像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
  少尉又电话核实了一趟:“一样,也调走了。”
  许三多越来越沮丧,那让旁边人看着都替他着急。
  少尉:“好好想啊。不是不放你进去,可没接领人我也没办法。”
  许三多:“怎么都走了呢?他简直有些错乱,我在三五三待了两年多,我回来看老部队呀!”
  “刚改编完,又来了新兵。来得多,也走得多,所以……”他同情地合上了登记簿,“对不起。”
  许三多站在门边,他期待一个熟人,一张熟脸,但一个也没有,在这个他如此熟悉的地方,进出的却全是崭新的军装,新进的兵,陌生人。团大院里的兵在列队,在运动,在训练,有口令声,也有笑声,那一切都让许三多眼馋也眼红,他隔了一道门看着,如一个孩子看着一块永远拿不到的糖。
  哨兵:“请站在警戒线外。”
  许三多怏怏走开,已经落暮了,他一整个下午的时间花在寻找与期待。
  落暮,对一支军队来说就是放松的时候,欢声笑语比方才更多,吹的是晚饭号,有成连建制的拉歌声。
  许三多蹲在墙下,看着那道墙上的暮色,听着墙里传来的所有声音。
  这一切几乎让他融化。
  这里很安静,是三五三团的后墙,他已经绕着偌大的团大院又逡巡了几圈,四周没有人,只有一只老乡家的狗寻寻觅觅地过来。
  远处晚餐前的拉歌声却响得如同潮水,这简直让他痴狂。
  我想进去,我很想进去。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想去一个地方。
  想进去是如此简单,后退几步,起跑,上蹬两脚,手一够,已经攀住了墙头,许三多发现自己要进去只需要再做一个引体向上。他攀在墙上愣了一会儿,主要是着力地说服自己——我就是要进去。
  引体向上,他轻巧地落入墙的那边。
  车场,许三多熟悉的地方。
  许三多落地,战车和后勤车辆静静地停放着,一辆重型卡车就停在他的跟前,看不见人。
  既然已经做了初一,许三多就往里走。
  卡车下轻响了一声,一个满身油污的兵用滚板把自己滑出半截身子,讶然地看着他。
  许三多也看着地上的那位,真是极其难堪的一瞬,只好挤出个强笑,点了点头,故作无事状地往里走。
  车那边是足一个班的兵,前蹲后坐地正在观摩车下那位修车,许三多立刻被十多双眼睛瞪牢了,这会儿连强笑也笑不出来了,只好硬撑出一个理直气壮的场面。
  他平安地走了大约五米。
  “站住!”
  “干什么的?”
  “抓住他!他翻墙过来的!”
  “别跑!”
  许三多没跑,刚转了身立刻被一个班围得水泄不通,他将两只手举到胸前,否则那两只手就要被扭起来。
  许三多:“我是三营七连老兵。我错了,你们送我去三营营部吧。”
  “毛都没长齐他敢叫老兵?想得美。这是一营车场,要送也送一营营部。”
  “明明是扭送。扭送!”
  “去叫警卫连!”
  “先叫营长。”
  “营长、教导员都在靶场呢。”
  “副教导员。”
  许三多使这个班的例行观摩充满亢奋与惊喜,他自己则是一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造型被一帮兵咋呼着拥走。
  一营营部,许三多呆坐在这间屋里,窗关着,门关着,窗外有人影闪动。
  门外传来对话:“副教导员!”
  “怎么关贮藏室?”
  “报告,这屋窗户是毛玻璃,以免被他刺探到更多军情。”
  “你们倒想得周到。”
  “装备全换了,保密细节要注意。”
  门开人进,许三多死低了头,这辈子不是没丢过人,可没丢过这种人。眼睛看着地面,眼前的地面站了好几双鞋,一双军官的制式皮鞋,好几双士兵的作训鞋。
  许三多极羞耻地慢慢把头抬起,然后面对了一张很家常很平凡的脸,如果不是那身军装,极易被人当做老百姓。
  许三多瞪着何红涛,何红涛瞪着许三多,两人都是一般的惊诧,然后何红涛的脸被笑容扭曲。
  何红涛大笑,于是把惊讶传染给了每一个在屋里屋外期待而亢奋的兵:“谢谢大家!我找他很久了!好好,这小子当年抓过特种兵中校,现在被汽修班一把抓,汽修班战斗力比特种兵大队还盖。”
  兵们惊愕,个别脑子慢的还在自喜。
  何红涛:“你没怎么着他们吧,许三多?都出去,门里门外岗哨都撤了,告诉警卫连也不用来了。”
  一帮兵讪讪地出去,何红涛回身面对了许三多:“怎么回事?哈哈,许三多。”
  “我想进来,没接领人不让进来。我在外边晃了一下午,就隔一道墙……我晕了,我错了,可我真的太想了……”他的沮丧混着惶恐,“我想了一路了,可是人呢?”
  何红涛:“我不是人?不会提我?原三连指导员何红涛,现一营副教导员,还是你从来当我外人?”
  许三多的一腔委屈生给噎在那里,给闷得脸红脖子粗。
  何红涛:“好了好了,我知道咱们一直没机会走近。这段时间也动得大,铁打营盘流水兵嘛,上周就有老兵回来看看,哭倒在团大门口了……你要是也那样就好了,就进来了。”
  许三多:“我不能那样。”
  我真想那样。
  何红涛看着他,眼神越来越温和,就像他当年发现许三多是一个有情义的孬兵:“饭点都过了,三多。咱们要在这聊吗?你有很大的心事呢。”
  “我想看见他们。”
  “我帮你找他们,现在换个地方。”
  “我去找他们。”
  “你这个兵不懂规矩,我是你的老上级,要听我的。”
  许三多犹豫一下,何红涛说的确是实情,何红涛现在也摆出一副营指战员的样子。
  何红涛出去,许三多讪讪跟着,几个还在走廊上小心防备的兵连忙闪人。
  夕阳把三五三的大院铺成了一片金黄,训练者、赋闲者,似乎如旧,只是物是而人非。没有一件东西不让许三多投注目光,即使一片落叶也让他小心地绕开步子,一切记忆中的东西都如此脆弱虚幻。
  何红涛只是走,当许三多又被什么勾起回忆的东西缭绕时,便站住等会,他很明白一个回到这里的老兵会有什么样的心情。
  最后许三多完全被操场上的一个队列吸引了,不仅因为那个队列让人惊讶的年青,也因为队首的两面旗。“浴血先锋钢七连,装甲猛虎钢七连”。
  何红涛这次不在原地等待了,他靠近许三多,因为知道不是一会儿的事情。那个队列正在进行的是一个仪式,一个新兵的入连仪式,由一连之长亲自主持。
  “张毅,你明白钢七连的荣誉吗?”
  “我将会用我的人生来明白钢七连的荣誉。”
  “钢七连有多少人?”
  “钢七连有五千一百零三人。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一百零三名士兵,在我之前走过了五千一百零二名士兵。有很多人我们已经失去了他的名字,但我们会记得他们。”
  何红涛看着许三多梦境中一般的眼神:“还是钢七连。人换了,可他们连长把你们的仪式传下来了。物是人非吧?”
  许三多的回答是长长的一声叹气,那声气叹得何红涛有点发愣。
  可何红涛是指战员,指战员说起兵的经来就会没完:“许三多,七连现在不是装甲侦察连了,是电子侦察连。地面作业车,空中几架无人驾驶的侦察机……刚开始我们也叹气,全团最能打的部队,就被玩具给顶了,后来……他们效率确实比你们高,高几个数量。”
  许三多:“我明白。”
  何红涛苦笑:“你的明白……看起来真无奈。”
  “明白大概就是这样吧。”
  何红涛拍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老七连的刺刀职能分散到各连,也就是各连加强单兵和连排班战斗力,本该如此,一个连出众不代表全团战斗力,我就想现在的红三连也许能和老七连在战场上较较……要不要去看看你们营房?”
  他说的是钢七连的宿舍,一列安静的建筑,什么都没变,士兵宣言仍在房前的空地上,让人觉得走进去也许就能看见当年那帮把自己当钢往火里淬的侦察兵。
  许三多:“不去了……回不去了。”
  三五三团的家属区与他们日新月异的装备并不配套,可以说还完全在七十年代的筒子楼水平。
  一个两岁许的小崽子蹒跚着,照何红涛一头撞了过来,何红涛夸张地腆着肚子蹲下:“儿子,再来一次爸就被计划生育了。”
  小崽子嘴快地叫着:“爸爸爸爸爸爸!”
  何红涛抱着儿子想狠来两口,不禁愕然,他儿子嘴上被人画上了一撇精致有型的络腮胡子。
  何红涛:“这又哪个王八蛋干的?对不起,儿子,那三字你没听见。”
  小崽子:“一连的爸爸他们。他们说以后早上要和爸爸一起刮胡子。”
  何红涛:“他们是叔叔!你就一个爸爸。”
  许三多在旁边看着,甚至没有笑的心情。
  何红涛:“今天又给你带回一个叔叔,叫叔叔。”
  小崽子很大方地冲着许三多:“爸爸!”
  何红涛苦笑,现在轮到他难堪:“我妈身体不好,老婆总回家照顾。这小子打会走路就到处滚,这可好,教坏了,穿军装就是爸爸。”
  许三多笑笑,把一只手伸给何红涛的儿子玩,那小子很认真地研究:“这个爸爸也有茧子。”
  “得了得了,给你爸爸做点脸成吗……许三多,有地住吗?”
  许三多茫然看看暮色,摸着小崽子的头:“没有。”
  何红涛:“住我这嫌弃吗?老婆不在,咱们仨一双人床,宽敞。”
  许三多没说话,何红涛因这沉默而欢喜。
  何红涛住的是一间不会超出十五平方米的屋子。这样大的地方放下一家必需的用品后自然不会再有多少空间,但在其中忙碌的何红涛宛如一只穿行林梢的蝙蝠,支上一张桌子,所谓桌子是我们会称之为几的折叠家具,放上一张椅子,双人床自然可放得下另外两个屁股,叮当二五地挪进一个煤气罐,与几上的简易煤气灶相连。一张几放下一煤气灶自然再放不下什么,于是羊肉白菜豆腐什么的都码在地上。
  何红涛一边忙碌,一边觉得有点赧然。
  “地方丑点,刚提的副营,很快就换房,你晚来三月我就是有居有室。”
  挺好!是挺好。煤气灶上的锅在蒸腾着水汽,关了声的电视放着没声的新闻,挤得如此温暖,何红涛的儿子用一把玩具枪向许三多瞄准射击,闪闪地制造着电子噪音。
  何红涛百忙中说:“你得躺下,得说我死了,要不他没完。”
  许三多把地上的菜排开了点,躺在地上。任那小崽子在身上折腾。
  他看着水汽缭绕的天花板。
  我又看见一个答案。平常、琐碎、苦寒,但它是个答案。
  何红涛出了房间在隔壁跟人嚷嚷:“老幺救灾。支援鸡蛋……有多少连锅端……你才禽流感,又生化兵器……对了,以后再折腾我儿子剃了你眉毛,等你睡着,我有你屋钥匙……对了,你们全团通缉的人在我屋呢……谁呀,你细细想,最好我们吃完了还没想到。”
  两大一小的三个男人终于吃上了饭,何红涛是最忙的人,忙着给许三多涮锅子夹菜,忙着喂儿子,还得小心那毛手毛脚的儿子在这个小空间里给捣出乱子。
  许三多:“成才好吗?”
  “不知道。”何红涛看看许三多,趁这当口忙给自己塞了口食,“我到营部隔三连可就多一层了,只知道他还在三连五班。怎么他就回来了?”
  许三多又问:“六一好吗?”
  “咱慢慢访细细谈好吗?你很急着回去?”
  许三多茫然,火锅里的蒸汽让他眯着眼睛,这一瞬间那些在枪弹下毙命、在他拳击下毙命的人又真真切切地重现。
  何红涛使劲嗅着:“煤气开大了吧?熏得你好像要哭的样子。”
  许三多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起身帮何红涛调整着煤气。
  门被轻扣了两声。
  “滚进来,”何红涛向许三多笑着,“你不是想了解六一的情况吗?来了。”
  许三多慌张站起来的时候几乎把椅子撞倒,他瞪着那扇门,惊喜加着惶恐,他误以为即将出现的是六一。
  六一不说话,可能扛起一座山。软弱的时候总可以借用他的坚强。
  门被推开了,机一连连长两只手上拎了半打啤酒,站在门外,看见许三多他并不惊讶,只是许三多十足地惊讶。
  许三多敬礼:“一连长好。”
  一连长如在自己家一样放松:“得了吧你,这屋哪有个大小的,要说大他儿子最大。”
  他嘻嘻哈哈开着酒给许三多和何红涛倒上而许三多至此一直看着门外,他期待着还有一个人进来。
  “喝吧,许三多,欢迎回家。”
  一连长顺着许三多视线看了看,然后伸手把许三多的脖子扳了回来。
  一连长:“看来你也不知道那发穿甲弹飞哪去了。”
  许三多:“什么……穿甲弹?”
  一连长:“伍六一啊。那个名字叫得番号一样的家伙,说复员就复员,我管他去死。”
  许三多:“去死……六一复员?”
  一连长是没一脸好气,何红涛使劲冲那家伙使着眼色。
  何红涛:“一连一直在找你,找到通报全团连营干部,谁见你立刻拉住。因为六一已经复员,复员后把一张汇款单寄到他们连部,是要转交给你的。”
  许三多错愕而一连长苦笑,并且掏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桌上。
  一连长:“这是你的事,还得管。钱不多,就三千,可是个数目,任务完成。”
  许三多:“我不明白。六一复员?怎么会……复员?”他问得迟钝,脸上表情可一点不迟钝,已经接近了凶狠。
  一连长半点不软地看着他,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这么看我,老七看我时像要杀我。知道安排一个司务长要费多大劲吗?我只是一个小连长。”
  “所以你们就让他复员?”
  一连长差点没把杯子在桌上顿碎了:“我让他?我让他?!”
  何红涛用手拍着许三多,用眼光抚慰着一连长,现在要同时搞定两个人:“两位,小心轻放。不怪老幺,这事是一连、一营、加上师里老七一起办的,不易,可总算办妥了。老七从没求过人的,这回求遍了,面子人人都要,可得看为了什么。”
  许三多:“那就说怪六一?”
  一连长干笑,何红涛苦笑:“不怪他,说真的是我们服他。可确实是事情办妥了,他复员报告也写得了。他说他一条半腿也能走很远,比我们想的还远。你把那杯干了灭灭火好不好?我儿子看着呢。”
  小崽子毫不给面子地拍着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么的坚决,甚至于当时何红涛、一连长和高城都求他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务长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过在这待一辈子,可一个兵……我是说,一个瘸子,就不敢太偷懒了,要不……以后瘸的就不光是腿了。”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后说的话。
  何红涛家火锅在蒸腾,三个成年人看着蒸汽发呆,一个小崽子敲着自己的空碗抗议:“爸爸饿!”
  一连长醒过神来,捡好的往小崽子碗里夹,何红涛摸着儿子的头发怔。
  何红涛:“老七打完了就抱着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连高城都被打败,我们也不在话下……许三多,是不是七连散了,一向的依靠没了,你们倒对自己更加负责……我对六一说不下话,因为他活得比我们认真,叫我汗颜。”
  一连长悻悻地道:“汗个屁颜,给他擦屁股擦到汗颜。”
  何红涛:“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欢那个人,爱之深责之切。”
  一连长愤愤往嘴里填着肉:“听说回老家也放弃伤残待遇,不要安排,说自由了,还云游四海,切!”
  许三多喉头哽咽着。
  自由的味道,队长早已经告诉我了,你可以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对自己负责……他恪守的东西,我在离开基地时就放弃了。
  漆黑中何红涛的儿子大叫:“爸爸!便便!”
  灯亮了,两个男人都坐了起来,何红涛看着许三多苦笑。
  “许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么?”
  许三多讪讪笑了笑,躺倒。何红涛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见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觉,他听着何红涛在跟儿子磨唧。
  何红涛:“勇敢啊,儿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何红涛:“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着玩具枪自己去了,与其说是便便不如说去打仗。
  何红涛蹑着手脚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许三多翻了个身,他睡不着,不光因为心情,也因为身下的床垫。
  太软,睡不着,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与席梦思无缘。
  许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连时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命令你睡着。”
  但是很遗憾,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后的两秒钟,他再次睁开了眼。
  小崽子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进门后还摆了个警戒后方的持枪POSE,看来他已经击败了他惧怕的黑黑,然后踩过地上的一团什么,回归了他的床铺。
  保卫者何红涛在之后贼头贼脑钻了回来,看来他对儿子的英勇甚是满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儿子踏过的东西。
  何红涛打量着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是许三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背包和背包里的衣物为自己搭筑了一个可以睡着的便铺,并且已经成功地睡着。
  许三多睡着的脸像个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紧,眉头皱得打结,即使睡着了也还在与睡眠中的什么作战。
  他笑得有些忧愁了:“我儿子怕黑,你怕什么,许三多?”
  这问题没答案,灯灭了,何红涛睡了。
  许三多蹙着眉头,黑暗中也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丢失了始终,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梦见六一,六一很强,什么也击不倒他。
  工地的顶端,一个现代都市的最高处,与这灯海中任何一处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为工人们在赶夜工,完成这栋未完建筑的顶层架构。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专心,像对他的战车和机枪一样,偶尔抬头看看脚下的那片灯海,甚至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口令,整齐的脚步,纷沓的脚步,汗湿了的迷彩背心和裸露着的铜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练仍然像以前一样朝气。
  畏缩在操场角落的许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边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样地蹦蹿:“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许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个爸爸都早操!”
  许三多望着那些被汗湿了的人们,像个投胎转世的家伙望着上一个轮回。
  许三多:“这个爸爸不操……别学这个爸爸,这个爸爸不乖。”
  何红涛脱离了一帮晨操的人跑过来,即使跟许三多说话他也还维持着原地抬腿,那主要是为了避免抽筋:“他好带不?他不烦吧?”
  “好带。他真的很乖。”
  “我今儿回来又早不了啦!我儿子又要麻烦你啦!”
  “明明是我在麻烦您。”
  “笑话笑话。对了,七连长想请你参加他们连会,聊聊。”
  “……”
  “又是兵王,又是七连故人,你去还不有的说吗?”
  许三多纯是一种哀求的语气:“不去好吗?”
  何红涛愣了一下:“那是你说了算……七连长可要失望了,他没少听我们吹你。”
  许三多:“别吹我,我是七连最次的兵……吹我干吗?”
  何红涛:“哈哈,就算是本性难移,你这也谦过头了。”
  “没谦。您是不知道……”许三多郁郁走开,小崽子知道今天的看护人是谁,绕着许三多一个个跑着圈子。
  何红涛今天是仍然不在,一个教导员每天的四分之三都得泡在营房和训练场,副的恐怕更忙。许三多和小崽子在吃饭,吃的是军队食堂打回来的东西。那小子路都不太走得稳,掉的比吃得多。
  许三多呆呆看着他,无疑,在一个成年人的目光注视下,小崽子的吃饭很有些人来疯的意味。
  一天又一天,每天我都跟自己说,换个地方,换个不会烦着别人的地方。
  许三多现在正翻着何红涛从七连帮他抄回来的一堆信,几十个早已经打算埋在心里的名字,他翻开一张生日卡,那是史今寄出的,音乐轻轻响着,许三多变得僵硬。
  一辆似乎还带着硝烟和征尘的越野车,两个全副伪装还未去尽的人。通过大门,在家属区楼下停稳。
  何红涛从营房区匆匆赶来,和车上的两人显然早有默契,到了连招呼都不用打的程度。三个人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宿舍楼。
  许三多正在和小崽子玩着幼稚到无聊的游戏。
  门被猛然推开,那两个人冲了进来:“是真人吗?核实一下。”
  许三多哑然,直到被人把手伸到脸上狠拧了一把,才透过那两位脸上的油彩认出是甘小宁和马小帅。
  欢喜和羞涩几乎是同时涌上来的,欢喜因为重逢,羞涩源于潦倒:“你们……”
  那两家伙已经一边一个把他架了,使了蛮力便往外拖。
  何红涛一脸微笑或者说一脸奸细相地站在门外,顺便抱了跟着看热闹的儿子:“好走好走,不送不送。”
  甘小宁:“副教导员,我们副营长说您告密有功,有空上他那领赏。这是他原话,不是我没上下级观念。”
  何红涛:“我赏他个巴掌。许三多,你该去的地方找你来了,你就好好去吧。”
  许三多挣扎着:“怎么也没个招呼……”
  何红涛:“招呼了你就又要多想。儿子,说叔叔再见。”
  许三多已经被架上了车,他知道挣不过,面对着这两名老战友也并不想挣。
  何红涛轻轻拍打着儿子,平静而满足地看着那车驶走。
  甘小宁和马小帅把一切搞得像场绑架,即使上车亦然,甘小宁闷头驾车,马小帅则把许三多摁在后座搜身。
  许三多:“干什么?好好说话行不行?我就是想跟你们说说话!”
  马小帅:“废话少说,先行检查。嗳,我说小宁,死老A的作战服是比咱们强点。”
  许三多已经放弃抵抗了,干脆一言不发地瞪着他。
  车正驶过大门,哨兵敬礼,几个家伙终于稍歇,还礼,这总算让他们不那么纠缠成一堆。
  三条路,甘小宁径直扎向往草原的方向。
  后座上两位终于安静下来,但那似乎也是暂时的。
  许三多:“咱们上哪?”
  甘小宁:“少问。没给你眼睛蒙上已经是优待俘虏啦。”
  马小帅看着军营渐行渐远,再没人来揪军纪,又开始蠢蠢欲动。
  许三多摆出个防御姿势:“干什么?休息啦。别再搞啦!”
  马小帅怪叫一声扑了过来,也难为他在并不宽敞的后座上能搞出如此动静。许三多惨叫,因为马小帅不折不扣在他额头上亲了个响。
  许三多防备着,并且继续压抑了一下子,但几个月来的渴望并不是那样就能压下去的,马小帅吱哇轻叫了一声,因为在许三多结结实实的拥抱中被挤出了肺里的一口空气。尽管仍是郁郁,但在许三多的脸上也在许三多的心里,某些东西已经化冻,那真不是任何道理或者说教讲得通的。
 ·25·
 
 兰晓龙 著
第二十四章
  这辆车载着三个人,已经扎入了茫茫的草原深处。
  草原那不是路的路面被碾满了深深的车辙,轮与履带搅在一起,来自四面八方,去往一个方向。越野车碾上这些深深的辙印也有些颠簸,已经驶了很久,甘小宁麻木地驾着车,反正这地方闭着眼也不会撞上什么,马小帅闹过了头,现在已经昏昏欲睡,许三多则看着那些车辙发呆。
  当过兵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部队集结地,是我现在竭力想避开的地方……可我想见的人,也全绑在这些地方。
  一个交通哨在路边挥舞信旗,放目皆是地平线,他是唯一可见到的一人:“原地停车!熄火!禁止下车!”
  甘小宁一脚急刹,连马小帅也给颠醒了:“到了吗?”
  甘小宁摇摇头。视距之外的地平线传来隐隐地闷响,空气中也起了波动,那是高速飞行的弹体撕裂空气的声音,它们从一个地平线之外的起点飞向一个地平线之外的目标,爆炸如大槌擂响鼓面,震颤由车轮下的地面传导入车体。
  甘小宁看看驾驶座边水杯里泛起的纹路,对许三多笑笑:“远程精确打击。今天得打十四个目标,我们营担任引导。”
  许三多有点没反应过来:“你们营?”
  马小帅:“师侦营嘛!最近一直忙这个!嗳,好家伙!”他说的是远程打击的又一个目标,许三多他们的位置几乎就在弹道终点,高速飞行的弹体肉眼难辨,但空中传来的声音似乎有一列机车驶过,然后,远处山头架设的一个天线塔目标在爆炸中完全消失了。
  许三多:“这个准。谁带的队?”
  甘小宁:“谁带的都一样。班代,跟你在的时候换打法了呢。”
  他看着那两张自豪得容光焕发的脸,如果那种神情在他脸上有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
  交通哨挥动了信旗放行,汽车驶动,穿越刚才爆炸的扬尘。
  师侦营虽是临时隐蔽地,但大得能直接驶进战车,实际上一辆指挥车也真就停在里边。甘马两位带着许三多在其中穿行,透过头上的红外伪装网能看见被分成了网眼的湛蓝天空。
  许三多在钢七连尘封的半年再加上去老A的半年里,这支部队在技术成分上密集了数倍,那些正在设备前核算打击结果的技术兵和许三多这种兵明显是两回事的,即使与许三多目光相对也是视若无睹,他们的战争几乎全靠脑子里的数字世界进行。
  一个人在指挥车边背对了所有人蹲着,正在补吃别人早已吃过的正餐,简单潦草到不像话,一饭盒汤,两个和他一样征尘遍布的馒头,一口汤,一口馒头。他的胃口倒是好极,背着身也能听到他喉咙里传出的大口吞咽。
  许三多站住了,那个背影让他陌生又让他熟悉,而那样对付的饮食也吃得如同珍肴,这种辛苦让许三多觉得心酸:“连长?”
  那人转过脸来,许三多第一眼是觉得自己认错了人,因为先映入眼的是自眼角直至嘴角的一条伤痕,但当那张脸全转过来时,伤痕下确是高城的脸。许三多呆呆瞪着那张脸,高城曾经是以精英才俊而自赏的,现在却像他正嚼咽的冷馒头。
  许三多仍讶然瞪着他,高城停止了嚼咽,下意识摸摸脸上那道痕。
  高城:“很难看吗?我有时还觉得挺酷的。”
  许三多:“连长你怎么……”
  高城:“远程引导靠太近,石头子咬一口。要精确到米嘛,就得付出点代价。”
  马小帅小声说:“其实是正儿八经的杀伤破片……”
  高城:“爆速飞行,弹片或者树叶有区别吗?得失我命,你来啰嗦。”
  甘小宁:“嗯,嗯,不许说,许三多来了也不许说。”
  高城:“本是想训练完了跟你聚,可老何一天一电话,说你那边闹毛病。那就接过来吧,反正这阶段也完了,很快就回师部。”
  提起这个实在让许三多有些羞愧:“我的不对,连长。天天烦着指导员……”
  高城:“你烦他和烦我没区别,你来烦我我很高兴。小宁,通知大家开拔,今晚在936点歇宿。许三多跟我车。”
  甘小宁和马小帅去得有些悻悻。许三多看着高城,高城一眼扫过来,许三多避开他的目光。
  高城:“心怀鬼胎,你有话要说吗?”
  许三多:“没有。”他的眼睛在发潮。
  “忍着吧。供水车里还剩了一多半,用不着你锦上添花。”
  高城坐下,说话也恍似在自言自语:“明明是个强人,偏生一副熊样。”他继续咀嚼他的正餐,一口馒头一口汤。许三多恭敬地站着,不叫坐也就不坐,如回到高城治下的时光。
  连长也是个强人,似乎能击倒一切,包括他自己。看他第一眼就能知道。
  高城灰头土脸还在嚼着馒头,那条大疤在难看地抽动。并且坦白讲,高城的眼睛也有点发潮。
  一支小小的车队在草原暮色下行驶,高城的战斗指挥车夹在其中。头车的甘小宁把大半截身子探在舱外大唱本地民歌。
  跟战车相比宽敞许多的指挥车舱里,许三多呆坐,看着高城和几个参谋在地图桌上谋划运算,现代战争实在对技术要求太多,地图桌边那几个人即使在行军中也沉浸于他们的数字世界。
  车声辘辘,一直埋头的高城忽然抬头看着舱外的天空苦思,忽然想起许三多的存在来便看他一眼,这一眼就能教许三多忙将眼光避开。“出去待着,这么好的空气景色,我都想上车顶坐会。”
  也不清楚那算是命令还是建议,许三多从舱顶钻了出去。
  许三多扶着重机枪架,在车舱顶上坐下,这上边宽敞得像个平台,绿色的草原因暮色而显苍茫,笼着一个绯色的天穹,高城实在是提议了他一个望景散心的好地方。
  甘小宁见到了宝一样,离了几百米的头车对他大挥手势,许三多笑笑。然后迅速融入了这些,机油、钢铁、火药、燃烧的柴油味加上草香,一切都已经久违,车队也驶上一条平展的道路,目标是地平线尽头的几栋小小房屋。
  许三多扫了那里一眼,又仔细看了看,那房子比他记忆中要整齐,似乎重新整修过,但他永远会记得屋前造型独特的路和那根旗杆。几个小小的人影跑出来,迅速在旗杆下整队,同一时间许三多也认出了那处所在,他就手跃进了舱里。
  这是许三多在草原五班时常上的那处小山峦,一具步枪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地平线上车队的首车,它平稳地随着车队移动,甚至消除了呼吸时应有的微颤。
  那具瞄准镜和以往所见的任何制式不同,上边的标示竟然是俄文字母。
  瞄准镜的十字环套准着车上正显摆的甘小宁。
  成才的枪终于从他的假想目标上移开,那是一支如此奇怪的枪,完全是用各种不损害枪械的办法,把一个民用瞄镜固定在一支制式的八一杠步枪上。
  许三多落进车舱,制造出来的响动和那份惊慌让几个人全转头看他。
  许三多:“五、五班?”
  大家很会意,开始整理那一桌的运算工具。高城站起来,看着惊讶失措的许三多,泛出他们见面后的第一个笑脸,伤痕让他的笑看起来有些古怪,像是挤出来的:“看看图就知道,936就是五班嘛。我们来这扎营,顺便,见个强人。还顺便,治你毛病。”
  在几年的散漫之后,五班终于像军营应该的样子,仍是那几间东倒西歪屋,可一切细部显出它有了自制力和秩序,最重要的是在旗杆下列队的那几个兵,他们有五班从没有过的自信和自尊,而且在许三多的记忆中,五班从未能列出过这样像样的队形。
  高城半个身子探在舱外立正,一个班用行为表示出来的尊严让他这副营长也不得不打起了精神对待。
  旗杆下的队形成才是队首,如果以往的成才一直紧张不安,一向计算得失,那么现在他有了另一种气质——一个比大多数人更清楚自己重心的人。车队减速,那个队形敬礼,高城还礼,并且没忘了拿起车间通话器。高城:“环行半周,以旗杆为基准三百米扎营。注意队形,别让一个后勤班毙傻掉。”
  于是车队执行着他的命令,环行并且在停车时也保持着队形,小心翼翼地维护着一个师直一线战斗单位的自尊。
  高城目光下觑,车舱里的许三多坐立不安,一脸惶然。
  高城:“许三多,那就是强人了,你的老乡。被老A打回来,面子丢尽,那就去他的面子,短短几月,他让这块荒地成了训练部队宁可绕道都要来的休憩之地。你看他,得失由心,想要的只是一个给自己的答案。”
  成才仍保持着立正,像以前的许三多一样,那种立正不是给人看的。
  许三多并不看,反而背着窥孔坐下来,他再无法掩饰他的颓丧。
  车停稳,几个参谋先行下车,高城一只手把住舱门,看许三多一眼:“魂丢了一样……许三多,你为什么回来?”
  “我不知道。”
  “狗总在找到过骨头的地方转悠,你呢?”
  “狗?”许三多苦笑,“我差不多吧。”
  “老A这么差劲?你转了一圈就找着一脸空洞?”
  “他们不差……是我太熊。”
  “你我是为了什么?你我不干,中国军队要散了吗?六一走了,他不走会把中国军队吃穷了吗?没有大道理,是不是都想给自己一个说得过去的答案?你守着七连图什么?我给脸上弄出这大疤瘌为什么?是不是这件事情不做到底,我们这段人生就和了稀泥?没了答案?”
  “是的。”
  “你想走,脸上神是散的,还想当兵的人不会散了神。可是七连不再当兵的人也没谁散了神,七连人不凑合,走时也有答案。像发子弹,什么琐碎,什么想不明白,咱直接穿透了它。”
  许三多瞧高城一眼,高城脸上并无豪情倒有些凄婉,许三多也知道他在想着谁。
  “我真想六一。和好那么美味的一盘稀泥给他送上,他端起来就糊在我们脸上。他真悍,我当时真想给他跪下……我想说,留下来,我想天天看见你。”
  许三多抱着头,挤在战车的一角。
  高城自行下车,并且带上了舱门。
  指挥车的装甲并不能让许三多觉得安稳,只让他更觉得自己的孤独。
  师侦营车队已经在五班驻地旁边为自己搭好了歇宿的帐篷,正在做最后的收尾,成才带了五班的人在尽可能地提供帮忙。甘小宁、马小帅一边忙活一边瞟着那辆指挥车,舱门虚掩着停在那。高城从旁边过去。
  甘小宁:“副营长。”
  高城:“什么事?”
  他们的眼睛仍瞟着那车,目光神情也近似哀求,高城横他们一眼,目光转向了成才:“晚上聚个餐行吗?”
  成才立刻从忙碌中回身敬礼,他现在成了一个总让自己绷得很紧的人:“五班已经在为师部的同志准备晚饭。”
  “成才,我说的是一起聚餐,你非得绷成发条还是拒我千里?”
  “听副营长指示。”
  “我说了算是吗?那就顺个便。”高城促狭地笑笑,“这回队里正好有几个枪法还过得去的家伙,聚餐完即兴一下。”
  “您说过得去那都不是一般的好了,听副营长指示。”
  路、营房与旗杆,忙于晚餐的兵,五班的兵和师侦营的兵,在草丛中休憩的车辆。
  指挥车的后舱门关上了,但顶舱并未关上,金色的夕照聚成了一束,投射在车里那个抱头苦坐的士兵身上,从高城走后他似乎没动过一个手指头,但在这个生长于斯的地方,过去和现时让他胸怀激荡。
  现时的许三多仍坐在车里,从窥孔里看着外边,他似乎在看自己的过去。
  那时的许三多坐在牧民的车斗里,灰头土脸地和几只羊窝在一起,并且在对面驶来的坦克面前畏缩。那个许三多这样安慰自己:“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做有意义的事情。”
  许三多睁开眼,看着眼前的世界,窥孔里的草原,草原中的一条路,单调而坚强地在茫茫中强调出一个方向,它如此清晰。
  草原入夜和薄星,五班驻地飘着笑语和轻声,火光点点,师侦营和五班一起享受着闲暇。
  餐盒已经空了,高城在检查几个士兵刚拿过来的枪械,那都是特地挑出来的新配枪械,配着几个师侦营最强的射手。高城显得满意,看看旁边的成才:“挑一支吧。”
  成才:“我用习惯的。”
  五班一个兵正把成才那支怪模怪样的步枪拿过来,高城似乎想笑:“那把枪怎么回事?骨折了吗?”
  “嗯,也算是折过。”
  高城苦笑:“什么叫折过?好吧,灯光条件射击。”
  四周都静了,给让出了一条路来,随意是随意,但这关系到两个军事单位的比量,观者又有些紧张。
  成才拿过枪,忽然显得有些难以启齿:“副营长,对不起……五班没配子弹的。”
  高城:“你一发子弹也没有?”他向他的士兵,“你们信吗?这里有个名副其实的枪王,可居然是个不配子弹的兵!都说枪法拿子弹喂出来的,成才,你拿什么把自己喂成这样?”
  “报告副营长,因为开枪的机会少了吧,所以格外珍惜。”
  “不止吧。你现在可比在七连手稳,心稳了,手也就稳,坦坦荡荡,比人少些坑坑洼洼。”
  “我不稳。”
  高城摇摇头,从马小帅身上抻出一个弹匣,扔给成才。成才换上实弹,一言不发地走向射击位置,要跟他比量的几个枪手互相交换着目光,尤其是那支不伦不类的旧枪,从外观上说,师侦营的顶级射手实在不太看得上这个一身油泥的杂兵和那支枪。
  指挥车上几个大灯都亮了,几道光束投射在射手身上,那样的照明还不如不要,从光明地里射击暗处的目标加倍地困难。
  射手脸上有些难色。
  一辆敞篷越野车已经在远处行驶,加着速,并且不规则地绕行着S线路。不是一般的难,师侦营的几个射手已经在屏息宁神,成才安静地站着,把原来的单手持枪改成左手托了步枪的枪管。
  一个空酒瓶从那辆车上打着旋飞出,在星光下闪烁微芒,师侦营射手抬枪寻找目标,成才的枪已经响了,碎片溅飞。车拐着急弯,车上的人也把酒瓶往各个方向扔出,有时一只刚飞出第二只已经离手,枪声响着,一片凌乱中成才的八一杠声音独特而有节奏地响着,他用一支自动武器在打单发,而从他开了第三枪之后,师侦营的射手已经只有望洋兴叹,他们就算能开枪,九五式枪的子弹也只来得及追赶那支老式步枪的弹道轨迹,然后从溅射的碎片中徒劳无功地穿着。
  成才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小,任那车的驾驶员和扔瓶的人耍多少花招,他所做的只是微微调整一下枪口的位置,他现在的射击状态和袁朗如出一辙,一种没有任何牵挂的纯粹射击。
  许三多从指挥车里的窥孔看着,作为最熟悉成才的人,成才这样用枪他并不惊讶,他注意的是成才的枪。
  成才现在很善待自己,他学会了珍惜。
  这场射击已经看得每一个人都屏住了呼吸,即使成才的对手也会因成才错失一个目标而叹息,但成才没有分毫错失。
  瓶子扔得越来越多,快枪声也响得越来越快,后来已经接近了手指扣动扳机的最大频率。然后枪声猛然停了,成才在待击,但车上再没扔出任何东西。
  成才又赢了,默然着没有任何表态,他很难受,因为本来寂静的人群中在高城明确示输后开始嗡嗡地议论,一种把他当成人物的目光,夹着两个现在让他很不舒服的字”枪王”。
  “我不是的……多点时间练,那也不是什么王……”
  “成才,你要照自己心中的数,就得习惯被人叫。”高城又找补一句,“就像许三多以前被人叫傻子。”
  成才并不太同意他,不愿再被人盯着干看,抽身想退,卸下了弹匣,并且立刻在人群中找到了马小帅,他归还那个弹匣:“射弹二十四发,余弹六发。”
  马小帅愕然:“这也要还?”
  “五班不配实弹。留着违规。”
  “拿好吧,他有原则。”高城拿过成才那支枪,细细打量。
  “我说你这枪好像被打成骨折一样,你说也算折过,这话怎么说?”
  成才有点狼狈:“您知道的。”
  “我知道的不细。好像被打断了脊梁骨,拿膏药一贴就重新装人。本师不止你一个人去了老A,但你没几月就灰溜溜地回来,哪来的回哪,这怎么回事?”
  愕然的已经不仅仅是成才,也有五班,也有高城自己的师侦营。
  成才:“我做了差劲的事情,以前活在狗身上了,我回来活得明白点。”
  “现在就活在人身上了?你倒是很方便,想重新开始就重新开始了?”
  “……”
  高城笑:“说说看,这么多人,就当言传身教吧。”
  “副营长,过日子总得爬起来过吧。”
  “你这一爬起来倒好,把我整个师侦营给灭了。”他掂掂那支枪,扔还给成才,“这枪我问过,干吗粘这么个几百块钱的地摊货,搞得狙击不像狙击,突击不像突击,你说朋友送的。你那蠢朋友怎么老干这种蠢事?”
  从成才到旁边的任何一人,没人阻止高城,只因为他是在场官阶最高的人。
  “您知道的,您也问过。以前活在狗身上了,交的朋友就一个……唯一一个,可他够朋友。我看重的东西他也珍惜,他知道我来的地方没狙步,就送我这个。”
  高城继续刺激着成才和指挥车里的许三多:“滑稽人呐,就做滑稽事。”
  成才:“如果您现在觉得滑稽了,祝您笑口常开。”
  高城:“那人我认识,是个笑柄嘛。是不是,小宁?”
  甘小宁欲言又止:“不是。副营长。”
  成才:“那么我们都是笑柄,我是远不如他的笑柄。当兵的穷,战友、团队、坚持,除了这些什么都没有,但是……”他怔住了,他想起对他刺激甚大的那一天,袁朗在甄别上对他穷追猛打。想起袁朗在追问他的那六个字。
  高城一副讥诮的表情:“说呀。说来给大家乐乐。”
  成才的声音低了很多:“不放弃,不抛弃,只有这些,飞机坦克、兵王枪王、巡航导弹或者航空母舰、死老A或者师侦营,跟这些比,都只是短命的玩具。连长,放过我。我知道现在说也晚了,可我真的好想钢七连,四千九百四十四,那是我在七连的数字。”
  高城阴晴不定地看着他。
  成才:“或者您想怎么样都行。七连人最难过的日子被我逃掉了,我一直是个逃兵。”
  高城伸出一只手,似乎要大力拍他一下,但是他把成才拥了过来,拥过来附耳:“对不起,是因为你的朋友在里边。”
  他放开了成才,对着指挥车:“你知道我为什么挤对他,可你要看到什么时候?好吧,天下大得很,选择多得很,明白这个的人直接跟这里的丘八说再见吧,祝你心宽了,放弃你自己,抛弃了我们。聪明人许三多,你会活得比现在舒服的。”
  高城对着车体就是一记大脚:“可别跟人说你当过兵,尤其说当过七连的兵。”
  大多数人是不知道车里还有一个人的,所以诧然地听着里边那个瓮声瓮气的哭腔。
  那是许三多的声音:“我没有啊,没要走啊。”
  高城忿忿:“脸上写着呢,你来告别的,看看我们,讨个心安。”
  “我想,可我还没说呢。”
  “我替你说了,滚吧!”
  “可现在不想了啊。”
  高城的怒发冲冠里带上了些忍俊不禁,仅仅是为了严肃才强自维持:“妈个孬兵,就会赖账!……闹你个鬼的毛病,差点折了我大脚指头。”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临走时拍拍成才的肩,呆若木鸡的成才终于动了一下。
  高城离开了人群,身后的人群里,成才正打开后舱门,和一个人拥在一起。高城苦笑,一边摸着脸上的大疤瘌,年青的连长在人后对这还是有些在意的。
  特种部队基地。
  袁朗匆匆走向禁卫森严的基地大门,齐桓在身边跟着。两个人的表情都不轻松。
  齐桓:“他就会说要找许三多,可我看他跟许三多一点也不像。”
  “怎么找到这的?”
  齐桓:“邮戳上有个地名,他照着这地方部队一个个问,有没一个叫许三多的。说找第五天了。”
  袁朗苦笑,这倒跟许三多蛮像。
  齐桓:“准是大事。要不谁这么找人的?”
  袁朗已经不是苦笑而是忧虑了:“一个人得走多少路才能配得上人的称号?”
  那只是感慨,他径直走向哨卫室,一个佝偻的人在里边的暗影里坐着。
  袁朗:“您找许三多?”
  那个人站起来,是许一乐,他已经未老先衰得不太好认了。
  草原上的一切都已偃旗息鼓,师侦营的临时营区火光点点,放哨者、检修者、休息者,许三多和成才是这些规范之外的,他们是两个聊天者。成才又拿过一个餐盘,看许三多补充着多少天来从没好好吃过的饭。许三多狼吞虎咽,看得成才也露出些同情之色。
  又一个餐盘塞了过来,高城笑嘻嘻站在身后。
  许三多有些赧然:“吃不了啦。”
  高城:“吃不了有鬼啦。许三多,现在才活过来了,你知道昨见你什么感觉?人死在老A了,这是魂游回来了。我真想说,拖出去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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