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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11 兰晓龙(当代)
  洪兴国的到来破坏了这种习惯,大家的目光集中在了他带来的年轻士兵身上。
  “我给大家介绍一下,”洪兴国指着这个年轻的士兵,“这是从电子战营调来的马小帅,学员兵,当然也是高才生。三班长!”
  许三多下意识地在屋里寻找着三班长,伍六一捅了他一下,他才意识过来自己就是三班长。
  三班长?我被称为三班长?也许三班长将是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称呼了,比龟儿子还不愿意。
  马小帅马上给许三多敬礼。
  许三多直愣愣地看着这个新兵,那么年青,年青得让人忧伤。曾经他茫然,史今走了他忧伤,忧伤了很久后,眼里的忧伤已经成了苍凉。
  “这是你专用的储物柜,”伍六一对新来的马小帅交代着有关的内务情况,“只允许放军装内衣和漱洗用具,和一些相关专业的书籍,十一号挂钩是你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可以挂在上边,我们要求不管型号大小,必须挂得一般齐,我们相信良好的内务是能够锻炼军人的素质……你的铺是……”他犹豫了一下。
  许三多抱起了自己的整套卧具,最后看了一眼那张空铺板。“马小帅,你睡这张床,我的下铺。方便互相照顾。”然后把自己的卧具放在史今曾经的铺上。
  于是班长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消失了。我想今晚会睡不着。
  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于是史今在这个班的最后一点痕迹,也消失了。
  许三多整理着那张铺位,宿舍里的其他人都僵硬地站着。这对三班来说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夜里,三班都在睡。马小帅听着上铺传来的轻微声音。
  马小帅:“班长你睡不着?”
  许三多:“没。”
  马小帅:“我倒睡不着。”
  许三多:“想来七连的人很多,来了七连又会很累。想想想来来不了的人,珍惜你自己的累。”
  他忽然有些茫然,自己的话如此耳熟。
  马小帅:“你一定经历过很多事。”
  许三多:“没有,睡吧。”他瞪眼看着头上的天花板。
  忽然发现睡着其实很简单,只要对自己说——我命令你睡。
  早晨的操场上许三多在跑步,背着全套的负荷,作为三班的领队。
  有节奏的口令声和军号声在操场上响着。
  我命令你起床。
  于是他终于成为一个独立而忧伤的,有思念却离理想很远的人类。
 ·13·
 
 兰晓龙 著
第十二章
  团长在团部办公室里已经解开手上那封“机密”的卷宗,将里边的文件递给参谋长。参谋长看着那份题为“钢七连改编事宜”的文件,两个人的神情都绝对的沉重。
  参谋长:“为什么是他们?”
  王庆瑞:“因为他们最好。”
  参谋长:“非得把最好的拆散?”
  王庆瑞:“最好的,拆不散。”
  虽然消息还没有公开,但一些人事上的调整已经在进行了。团长挺无奈地叹口气,倒似乎委屈的不是自己而是别人。
  这对许三多来说,他那班长只是钢七连走的第一个人,往下,严格的筛选将开始进行,七连的每个人都面临着这次改编的生存危机。
  几天后的靶场上,七连正在打活动靶,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有几个团部参谋拿着本在各人身后记录。人人都格外地抖擞精神,经常出现几支步枪同时打得一个活动靶四分五裂的情况。
  枪声渐渐稀落下来,只剩下伍六一和许三多两个人在射击了,众人都看着,因为看这两人的射击,简直是一种享受,似乎他们和子弹有一种默契。
  许三多忽然打脱了一枪,紧接着又是一枪。他留下伍六一一个人,在那里在进行步枪独奏。许三多从停放的步战车中间走过,发现白铁军和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在说着什么,问道:“这是聊天的地方吗?”
  马小帅嚷了声是就连忙跑开,他知道许三多是个不太注重这类小节的人,而白铁军则更是过分:“哎哟,许班代,俺们这厢有礼啦!”
  许三多不吃他这套,说:“代理班长就代理班长,什么叫班代啊?”
  “俺们看着你长大的,这班代是老兵专用词组。”
  “好好,老兵大哥,你有话请说。”
  “班代大人请过来,我这有绝密内参。”
  “什么内参?”
  白铁军看着远处那几个参谋在交换着意见,说:“知道为什么他们天天跟着咱们吗?”
  “评估。”
  “为什么要评估呢?而且出动团干部评估?”
  “做坑主时候有很多想入非非的机会?”
  白铁军的故作神秘,早就是惯常表情了。他说:“是透过表象看本质的机会,本质就是,钢七连即将改编!”
  许三多说:“听到了,听过了,过了气的谣言。”
  白铁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说:“班代,也许我该认真叫你班长,因为你班长做得很认真,马上就知道维护军心第一重要。你知道这回是真的,要不你打靶时候为什么让着伍班副?”
  许三多叹了口气,他瞒这件事已经瞒得很吃力了。
  评估结束,战车回程晃动着车里的兵。伍六一在整理装备,许三多在出神,两人都似乎漠视对方的存在。
  伍六一:“今天怎么回事?最后几枪打得比小白还飘。”
  许三多:“没发挥好。”
  白铁军笑了笑,一副“你瞧”的表情。
  许三多:“他进步快。”
  伍六一:“你现在说话越来越像班长了。”
  许三多很肯定地点点头:“我是班长。”
  伍六一:“今天不算,单挑吧。”
  许三多不说话,车里的气氛开始紧张起来。
  伍六一回去就上三连食堂去揭锅。
  他揭的是灶上的大铁锅,然后叫人把锅抬到门口,对着许三多说:“这个是单兵携行具中最难背的家伙。”司务长一看吓坏了:“背这个跑呀?你干吗不背步战车跑?”
  一顶军帽握在甘小宁手上,他一声发令,军帽落地。许三多和伍六一两人,一人背一口锅,手上两箱机枪弹,就射了出去。
  很想说清那样跑起来有多别扭,背上一口直径一米多的锅,手还没法扶。
  每一步,铁锅沿都在两人腰上重重打磨着。
  许三多皱着眉,伍六一像块木头,他那接近自虐。
  从背上的剧痛中,许三多忽然明白一件事情,其实班长走了,最难受的并不仅仅是他。所以,最后先达到终点的,还是伍六一。
  “不算。”伍六一强撑的,跌跌撞撞冲了过来。
  许三多:“别自虐。”
  伍六一:“这话轮不到你说。”
  许三多想走:“我输了。”
  伍六一:“七连没有认输的班长。比出来算!”
  伍六一和许三多又在宿舍门前此起彼伏地做着俯卧撑,一群士兵在旁边呐喊助威:“274、275、276……”
  我始终没能做好这个代理的班长,三班也始终没回到从前的融洽。连长说我只算半个兵,时间长了,我都为缺了的那半拉觉得遗憾。
  许三多终于先瘫在了地上。
  伍六一又撑着多做了一个,终于在战士的叹息声中整个人砸了下来。
  两个人就这样躺到了床上去了。
  一个在床上趴着,一个在床上侧着。
  外边操场上的,高城突然集合连队,床上的两人,你瞪我,我瞪你,谁也动不了。
  “列队进宿舍,一排先进行参观。”高城命令道。
  门开了,一个排的士兵,神情古怪地列队进来,默默的,像是追悼会。
  高城说话了:“成纵列队形,向右转,立正,稍息。现在看好了,就是这两位,今儿下午超负荷跑了五千米,两人又比着做了两百多个俯卧撑,现在算是消停了,趴窝了。两位,别不好意思,把衣服撩起来。”
  两人不情不愿地撩衣服,两张磨破的背上全打着绷带。
  “同志们有什么感想啊?”
  伍六一嘴里却还哼哼地说:“爬了起来就又是一条好汉。”
  高城愤怒了:“你爬得起来的时候再做检讨吧。白铁军,你们同班,又是帮凶,你发个言吧?”
  白铁军的嘴里刚刚说了一句班代,后边就没词了。
  “说话呀!”高城命令道。
  “班长和班副这种敢练敢比敢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白铁军大声回答道。
  高城哼了一声:“学习是吧?好,你现在就学,两百个俯卧撑。”
  白铁军顿时慌了,说:“报告连长,我不是尖子,撑死五十个。”
  “一百个!”
  白铁军二话不说,就在地上做起了俯卧撑。
  高城转身把眼光落在甘小宁的身上:“你的态度呢?”
  甘小宁挠挠头:“我能做一百个,我做一百五十吧。”
  “两百个!”
  甘小宁没说什么,趴在白铁军身边也做了起来。
  洪兴国有点担心,悄悄地提醒高城。
  高城看着指导员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不刹住这歪风邪气,我怕他们至死方休。”
  这天的许三多如劈了胯的山羊,扶着腰从操场上蹒跚走过,士兵们年青的脸从眼前一张张晃过,许三多二十一岁的眼神已经带上了些许苍凉。
  成才站到了他的面前。他发现成才的眼神里比自己更加落寞。
  成才:“我请你吃饭好吗?”
  许三多:“我正上食堂。”
  成才:“跟我一起吧。我很久没跟朋友吃饭。”
  军地的餐厅,说是吃饭,实则是喝酒。已经打晃的成才又一口气拎来四瓶啤酒。许三多拦住了他:“成才,我们都不是能喝酒的人。”
  成才说:“天下有能喝的人吗?没有,只有能扛的人,当兵的都是能扛的人。”
  “三连不开心吗?”许三多很关心地问。
  成才似哭又似笑:“三连?三连?我真想回钢七连。”
  许三多疑惑地看着他,忽然发现一件早该发现的事情,成才的军衔和他不一样了:“你是士官了?已经是士官了!哈哈,看你高兴的!”
  “高兴吗?我是高兴的?”
  许三多脸上仍带着笑纹,不过是高兴,而绝非取笑:“你看看,你什么都走在我前边。得庆祝一下。我喝酒?我不喝酒的。我给你敬个礼吧,士兵给士官敬个礼!”
  他真的给成才敬了一个礼。
  成才:“许三多,连你也取笑我了?”
  许三多仍然很开心地笑着:“取笑?没有啊。”
  成才:“还在笑还在笑。好吧,许三多,我笑,我知道我要去的班就冲着自己傻笑,你知道我去哪个班吗?”
  “哪个班?”
  “你来的地方。”
  “我来的地方?”
  “你从哪来的你不知道啊?”
  “下榕树乡?不可能哪,咱那也没部队呀。”
  成才愤怒了:“你是你从五班来的你知道吗?荒漠里,油管边,舅舅不疼,姥姥不爱……”
  “红三连五班?”许三多忽然笑了,笑得很开心的样子。
  成才又气了:“你看看!你又笑你又笑!”
  “我是觉得真巧……”他想了想,“我想他们。”
  成才说:“对你来说是巧吧,可对我来说它是落后兵的疗养院,是所有班长的坟墓!”
  许三多想了想,说:“五班不像你想的那样。”
  成才话语里透着哀伤:“好大的一个圈啊,醒不来的梦。七连的人得罪光了,三连也没朋友……”
  许三多回味着:“五班真挺好的,老魏、薛林、李梦,他们都是不错的人。”
  成才阴着脸说:“还说李梦,就是这个李梦,好好的班长不干了,非得去团部做公务员!我就是去顶他的缺!”
  李梦去团部的消息对于许三多来说真是一个惊喜。
  “听说管团报的张干事特赏识他,说他文章写得好,杂志发表的有……”
  “李梦的小说写出来了?”对于许三多来说又是一个惊喜。
  成才越发地阴郁:“他能在一里外打一个烟盒吗?我能。他能在臭沟里一趴一天等一个目标吗?我等。他拿老鼠肉作过节日大菜吗?我吃。他……”
  成才看着许三多苦笑的脸,忽然间很沮丧。他说:“我这几天就一直在想,我要是跟你一样踏实就好了,我就还在七连,除了我的狙击步枪什么都不想……三多,天天想那些真的好累。”
  许三多的心忽然就紧了,呆呆地看着成才。
  如果还在七连,改编就是悬在他头上的一把刀。这些天,全连的人都在等着那把刀落下。
  当许三多从团报编辑室走出来的时候他更加郁闷了,老魏也退伍了,李梦依然追求着他的文学梦,只不过是寄托在了那个什么张干事身上,并且多了一些市侩。三连五班已经不再是他许三多牵挂的那个三连五班了。
  暮色下参谋长和几个团部军官正向七连走来,操场上几个活动的士兵齐齐愣住,因为从表情和阵势看,来的是七连兵一直哽在喉头的一桩心事。
  甘小宁发着愣,手上的排球落地,一直滚到参谋长脚下。参谋长摇摇头,捡起那个球递到甘小宁手上。甘小宁有些茫然地接过来,和参谋长短暂的对视中,他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悲怆。
  高城和洪兴国在连部窗口看着,两人的面色一般的沉重。
  洪兴国转身,戴上军帽:“走吧,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高城没有说话的勇气,跟在洪兴国身后出去。
  会议室里,参谋长和几名军官面色沉重地在偌大的一间会议室或坐或立,都在等着高城和洪兴国两人的到来。参谋长手指间的一支烟已经烧出很长的一截烟灰。
  高城和洪兴国终于进来,是极正式的装束,极隆重的表情。
  高城:“钢七连连长高城报到!”
  洪兴国:“钢七连指导员洪兴国报到!”
  一名军官被他们喊得身子微微震了一下,挪挪身子将桌上的一本册子挡住。但高城的目光已经从那上边扫过。
  高城的说话和眼神都像带着刀子,参谋长暗暗叹了口气,说:“没有什么指示,命令已经下达了,就在桌上。”
  高城径直地迈向桌边,翻开了那本薄薄的名册,上边写着:
  《三五三团第七装甲侦察连编制改革计划:首期人员分配名单》。
  第一个跃入眼帘的名字便是指导员洪兴国,改任C团九连指导员。
  下一个是三班的老兵白铁军,役期将满,提前复员。
  高城一张一张地翻着,感觉着自己的心在一点点地凉透。
  微风拂动,钢七连那两幅招摇的连旗显得有些无力了。
  高城和洪兴国目送着带来坏消息的参谋长离开,洪兴国有些茫然地伸出一只手,高城会意地给了他一支烟,点火的时候却连打了四五次,都没有点上,洪兴国的嘴和手一直在抖,抖得很厉害。
  两名抖得不成话的军官终于放弃,洪兴国将手上的烟揉成了一团。
  外边活动的士兵传来一阵阵的笑闹声,那显得极遥远。
  “明儿开个联欢会,我来操办。军纪和人心都得顾到。”洪兴国说。高城只是嗯了一声。洪兴国说:“三十多个人都得悄悄走,不能送。不能搞以前那种仪式了。一次送走了三分之一,非得乱了军心不可。”
  高城不由得委屈地喊了一声“老洪!”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不就是干这个的嘛?”
  高城说:“我对不住你,我老压你。”
  洪兴国说:“我是指导员,指导员是协助你工作的,你怎么压我了?”
  高城说:“我打球犯规,下棋使损招,打牌我跟对家使眼神。他们都知道惹了指导员没事,惹了连长就得出事,都帮我捣鬼。”
  洪兴国说:“你是连长嘛,钢七连的头一号,你不能输的。”
  高城便狠狠地给了洪兴国一拳:“别恶心我了。”
  几个兵拍着球走了进来,洪兴国反跺了高城一脚。转过头对士兵和蔼地笑着。
  高城转过身去看着连旗,一个背影恍似老成持重。
  七连炊事班的兵从车上拿下许多丰盛的鱼肉蔬菜,鸡蛋水果。司务长一声不吭地在一边指挥。路过的兵看得很羡慕,都说七连是真不赖,伙食也是盖全团第一。
  这时的司务长,早就没有心思吹点什么了,他只挥挥手,叫他们滚!然后提着两串香蕉走进食堂。有几个兵正在食堂里郁郁寡欢地在布置联欢会场。司务长一看就气愤了:“死人啦?又不是殡仪馆!录音机打开!”
  一边的录音机于是响了起来。
  会场上的横幅写着:“欢送战友怀念战友祝福战友”。
  开饭了,操场上训练的各部队已经拉着吃饭的号子往食堂里去。
  两人成列,白铁军唠唠叨叨地跟许三多走向食堂。
  一个连的人都在食堂里静静坐着,只有刚进来那几名兵轻轻地啜泣声。
  白铁军一进门,洪兴国和高城都给他站了起来,接着是一阵热烈的鼓掌,这是个信号,全连的鼓掌顿时热闹起来。
  掌声中,白铁军终于看清了横幅上的字。然而,他却像文盲一样,好像一个字都不认识。慢慢地,掌声落了下来。“就……就这么快呀?”白铁军装了一下,极力地笑了笑,但身子却突然地蹲了下去。
  所有的人,好像都在看着他。突然,白铁军咧开了嘴,肆无忌惮地号啕大哭。
  酒愁加离情,七连的欢送会最后发展成不分官阶,不分班排的胡乱拥抱。一名士兵拿着麦克风跳到了桌子上,号叫着我会想你们的!我保证我会想你们!没有等他喊完,人们就把他掀了下来了。
  在拥抱的人群中,哭声、笑声和骂声,乱成了一片,有的说:“那一百块钱不要你还了!”有的说:“你要来看我,我给你管路费!”有的说:“咱们俩和啦,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呀!”另一个便给他回答说:“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我咒你八辈子!”
  洪兴国被很多人拥抱,高城积威犹在,散着双手靠边站,显得很是难堪。
  白铁军出现在了他的身后,“连长!”白铁军亲热地叫了一声。
  高城一转身,便朝他张开双臂,可白铁军却不跟他拥抱,而是啪的一声,给他来了个三年军事生涯中最为像模像样的军礼。然后,跟别人拥抱去了。高城失望地看着白铁军跟别人拥抱,好在他的屁股终于被人没大没小地踢了一脚。那只能是洪兴国。洪兴国张着双臂:“老七,你非得这会装吗?”
  没等洪兴国说完高城已经投入了他的拥抱里。
  许三多和伍六一坐在一起,因为按班排列坐,这对冤家不得不坐在一起。许三多静静地看着眼前,从他的神情能看出他把每一个人看进了心里。伍六一一根根填鸭子似的往嘴里塞着香蕉,那种不辨滋味的吃法简直充满了愤怒。
  第二天凌晨,天还未亮,白铁军就悄悄起床了,他悄悄地从床下够出收拾好的背包,悄悄地就往外摸去。一个屋的人似乎都在睡着。摸到门口时,白铁军郑重其事地往这间住了三年的宿舍又看了一眼,他突然发现,全班的人,都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白铁军无声地向他们挥挥手,就出门了。
  各班要走的兵都在各宿舍门前的走廊上等待着,直到洪兴国和高城从指导员宿舍里轻手轻脚地出来,他们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地向外边走去。
  七连的兵已经很默契了,一个个地跟在后边。
  洪兴国从连旗下经过时,将背包倒手给高城,珍而重之地对那旗敬礼。
  随后,所有的人都在连旗下停住,然后,一个一个地敬礼。
  这一切都是无声的。
  一辆车停在不远处的空地上,洪兴国带着他的兵,无声地爬上车后厢,车子慢慢地就开走了。
  一切都很程式,与以往任何一次走人都不同,这次像是例行——因为这趟走得实在太多。
  高城一直低头站着,而其他人,包括洪兴国,直到走的时候也没再回过头。
  高城孤寂地站着。
  屋里的人躺在床上大眼瞪小眼地看着,你看着我,我看着他,他看着你。
  一片死寂。
  许三多躺在上铺,他的位置可以看见空地上站着的高城,孤零零的,一个人,站在许三多当日想念史今的角落——放垃圾桶的角落。
  那天走了三十六个。他在我站过的地方站到天亮,连姿势都一样。我一直看着他,后来我看见……自己站在那里,被迫在挫折中成长,愤怒、沮丧,甚至带点仇恨。
  马小帅的声音嗡嗡地从下铺传来,带着哭音:“班长,我们得一直这么躺着吗?不能送?”
  许三多:“不能送,是死命令。”
  马小帅:“躺到什么时候?”
  许三多:“躺到我们站起来,别人不觉得我们少了三分之一。躺到那时候。”
  窗玻璃上飘飞过第一滴雨点,许三多看着高城还站在窗外。
  高城是伴随着起床号一起进来的,步子在空空落落的走廊里显得很重,一步一个湿淋淋的脚印,愤怒而无奈。
  安静,在吹响起床号的时候七连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安静。
  高城出奇的愤怒:“耳朵聋掉了吗?起床!”
  尽管少去了三分之一,但三分之二的人跳落在地上的声音像是地震。
  他们已经等了很久。
  雨水淅沥下雨衣泛着乌亮的闪光,高城和他短了一大截的部队站在雨地上。军靴践踏着雨水,雨水在雨地里溅起湿蒙蒙的雾气,枪械装备在雨幕里泛着光。没人发口令,七连在沉寂与靴声的轰鸣中完成着变队。
  高城沉默地看着,七连给人的第一印象不是少了三分之一,而是翻了个倍。天天与连队食寝与共的高城也感觉出一种威压。队列静了下来,只有雨水淋浇的轻声。
  “你们列位……”几十双看着他的眼睛,连目光都似乎凝固,动的只有雨水。这让高城几乎有点说不下去,“都很对得起七连的祖宗……老洪,你来说……”
  他下意识地转了半个身子,然后想起那个人已经走了。这让高城又哑然了几秒。
  哑然。哑然之后是爆炸。
  “目标靶场!全速!冲击!”
  钢七连炸了出去,成了貌似无序但杀气腾腾的冲锋阵形,高城冲在队侧挥着并不该他这连长拿的自动步枪大吼:“杀——”
  士兵们都愣了一下,这样的口令并不是拿来随便喊的,尤其是在团大院里。伍六一跟着大喊:“杀!”
  有第一个人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直到第十三个是一起喊的,往下呼应的是一个排,半个连,整个连,全速冲击的七连把那一个字喊得山呼海啸此起彼伏,带着全部压抑的愤怒——因全连命运而生的愤怒。许三多跑在队伍的另一侧,他是全连里没有呐喊的唯一一个,但他没有落下一步。
  团大院里,王庆瑞和参谋长顶着雨看着那支漫过操场的队伍,自然,那是所有晨练队伍中的最引人注目的一支。
  参谋长皱皱眉:“七连长搞什么?要起义吗?”
  王庆瑞:“他在鼓舞士气。”
  参谋长看着那些愤怒的、压抑的士兵从他身边冲过,那样的旁若无人和充满了力度,从他们身上弹走的雨花甚至溅得他脸上生疼。
  一个戎马数十年的老军人渐渐被一群毛头小伙子感染、震慑。
  钢七连的最后一个人也已经消失于雨幕,但犹存的势头仍让操场上所有的队列哑然。
  参谋长:“也许真不该动这个连。”
  王庆瑞:“你看见一个连吗?”
  参谋长看着他。
  王庆瑞:“我看见枪林弹雨,刚射出去的子弹……他们够种,能找到他们要的答案。”
  三连宿舍,许三多和成才面对面地坐着,仅仅是坐着而已,成才明天就要去荒漠的五班了,这样坐着是为了给成才送别?还是为了缓解许三多的伤心?也许目的并不重要,沉默被甘小宁打破:“班长,连长要上团部打架!”
  果然,钢七连的兵们一个个的都扎上了武装带,都撸着袖子,连那两杆连旗也扛了出来了。看见许三多跑来,高城二话没说就把大旗递了过去:“许三多,你把这杆浴血先锋扛上!伍六一,你扛装甲之虎!”
  这一小队兵踏着雨水向团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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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晓龙 著
第十三章
  三个人,两杆旗,如此奇怪的组合从团部走廊上走过,不得不让人注意。
  值星官从屋里冲出来。问高城:“七连长,你干什么?”
  高城头也没回,径直往前,推开了团报编辑室的房门。
  张干事和李梦,看着高城几个进来,一时感到惊讶。谁也没见过这样的架势。
  “有,有什么事吗?”张干事打量着高城。高城很沉得住气,先拿出一张团报抹平了放在桌上,再敬了个军礼,再接过许三多手里那杆“浴血先锋钢七连”,放在桌上,接着,便一字一句地问道:“张干事,您这报上写着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默然承认,高城说:“那一仗钢七连打没了五十七个,五十七条命,换回这杆旗,旗上有这七个字。”
  张干事有点哑然,“浴血先锋”,那自然是给首战连队的。
  “就算你们打的首战好了?”张干事知道了他的来意了。
  高城的火气突然大了起来:“就算?好了?”
  张干事说:“你要我怎么办?报纸都发出去了!”张干事想耍赖皮了。
  周围的人越聚越多,两个人的火也越来越大。一个是拉不下面子,一个是听不得对方轻描淡写的口气。
  “我要求您在这期团报上公开道歉!”
  李梦接口道:“搞笑了,你没事吧?”语气太损,许三多还好,高城和伍六一立刻看得李梦打了个战。
  “您也可以不道歉。我这里有两个兵,想比什么,擒拿格斗、登山越野、徒手攀缘,哪怕是机枪对着突突,我们这一律奉陪。您要觉得玩粗的有失身份,咱们团局域网上文着辩,陆海空三军、装甲步兵战术,只要不是风花雪月的娘娘腔,我陪着你辩。”
  张干事哪里受过这个,嚷嚷着:“你这不是借题发挥吗?你们连解散又不是我的主意,找管事的吵吵去!”
  高城却寸步不让:“第一,七连还没散;第二,散了番号也在,那叫改编不叫解散;第三,这事跟七连散不散没关系。”
  张干事躲避高城目光,东张西望地寻找救援,终于看到了一位,便喊了过去:“黄参谋,你说他们这是不是借题发挥?”那黄参谋没好气,说:“我瞧是你太不懂野战连队的那本经。”李梦看看这样下去不是个道理,只好硬着头皮说:“行了行了,你们回吧,我们会商量的。”
  李梦说说也就罢了,错就错在他动手推人,而且推的是高城。高城根本没动,伍六一手晃了晃,李梦一只手被捏住了,痛得身子都佝偻了下来。
  张干事一看急了,呵斥道:“你们这是什么意思,动手吗?”
  高城垂下眼一看说:“七连从来不爱磨嘴皮子。”
  张干事终于发现,这根本就不是用团机关的威严就可以解决得了的,脸就有点发白了。高城也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手上却乱抓了个东西,像是要自卫的样子,抓起的竟是一块印章石。
  围观的人忽然分开了,是团长王庆瑞走了进来,他皱着眉看了一会儿高城问:“这里在干什么呢?”
  高城还未说话,后边的黄参谋先说了:“报告团长,咱们团报出了笔误,连队找上门来啦!团报说是大功六连打的孟良崮首战……”
  张干事以为来了救星了,忙说:“是校稿时没看见,团长您说这不是无事生非吗?”
  团长点着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伍六一已经放开了李梦,团长没瞧见一般,在几个人中间踱了两步,忽然狠狠一掌拍在桌上。
  “无事生非?”团长怒吼着,“你告我这是无事生非,我倒想问问啥事值得你惹是生非?”
  团长突然拿了一块刻好的印看着:“这个吗?”
  张干事提心吊胆地望着。
  团长明显是想砸的,看了看又放下来了,说:“刻得倒是真好。不过你这样的人才……没了我不会可惜的……黄参谋。”
  黄参谋答应着:“有!”
  “给张干事安排,去四连生活一个月。”
  张干事脸顿时苦成了一团。
  团长踱到高城跟前,看着,高城半分不让地对视。团长微微地叹了口气,嘴里刚刚说出钢七连三个字,旁边的高城马上无声地敬了个礼。团长望着高城笔直的手势,他的奖章,他的帽檐,他的黑发……不由得轻声问道:“你们的荣誉感在血液里吗?”
  “在骨髓里。”高城平淡地回答道。
  团长的眼眶一时有些湿润,他很想伸手碰碰这名不驯的部下。
  “钢七连对团部还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在团报上声明刊印错误,别的没有了。”高城说。
  “走了的兵,要走的兵,他们有什么要求吗?”团长问。
  “没有。”高城说。
  “有的话要跟我说。”
  过了很久,高城才点了点头。对他来说,那是他这连长的最后一次反抗,从此七连的命运就算是定了,一批批的名单下来,一批批的人走掉,他的连像是被一支无形的枪瞄上了,一枪一个,绝不落空,他却不知道向哪里还击。高连长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内疚。
  七连的人在众目睽睽下走过走廊,他们是胜利者。
  两杆连旗无力地耷拉在许三多和伍六一肩上,他们又是败兵。
  几名校官在这尉官和几名士兵身前让开,眼里写着惋惜又写着尊敬。
  无论如何,我们是败者。最后的时刻,可以显示最后的骨气,表现最后的悲壮,可最后,就是最后,连长知道,连我都知道,已经到了最后。
  操场上的七连,已经缩短得不到一半的队列了,但仍然矗立着。
  高城如同一头困兽,人太少了,他在亲自指导学员兵马小帅的队列姿势。
  “挺胸!昂头!就算迎面射来的是子弹,也得这么挺胸昂头地挨着!”说着他朝马小帅的眼眶狠狠砸过去两拳,每每在贴近马小帅眉毛时才收住。马小帅没有让他失望,马小帅的眼眨都没眨。高城满意地退开,示意许三多和伍六一持旗出列。
  钢七连那个古老的新兵仪式,今天将为新来的学员兵马小帅举行。
  钢七连的人可以越来越少,但钢七连的精神不能丢。
  “马小帅,钢七连有多少人?”做班长的许三多问。
  “钢七连有五十三年的历史!在五十三的连史中,一共有五千人成为钢七连的一员!”
  “马小帅,你是钢七连的多少名士兵?”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为我自己骄傲!为我之前的四千九百九十九人骄傲!”
  “马小帅,你是否还记得为钢七连那些为国捐躯的前辈?”
  “我记得钢七连为国捐躯的一千一百零四名前辈!”
  一辆三轮摩托的马达声暂时冲断了这个进行中的仪式。红三连的指导员驾驶着摩托车,飞奔而来。上边坐着的是成才,边上还有一堆行李。这是另一个要走的人,他将被送往荒漠中的五班看守输油管道,走前,他又想起了他的钢七连,上路了,他要过来再看一看,看一看他的钢七连……
  马达声一停,许三多和马小帅的问答又继续了:“马小帅,当战斗到最后一人,你是否有勇气扛起这杆连旗?”
  “我是钢七连的第五千名士兵!我有扛起这杆旗的勇气!但我更有第一个战死的勇气!”
  “马小帅,你是否有勇气为你的战友而牺牲?”
  “他们是我的兄弟。我为我的兄弟而死。”
  忽然,成才从车斗上站了起来,他在哭,向着这个被他抛弃的连队喊叫,但他现在有脸喊出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许三多!我走了!许三多!你好好混!许三多,你记得我!”
  红三连指导员好像知道闯了祸了,加快车速,瞬间带着成才和他的话尾飞出了视野。
  高城的队伍却纹丝不动。旗声猎猎。许三多继续着他们的仪式。
  “马小帅,不论是谁,不论是将军、列兵,只要他曾是钢七连的一员,你就有权利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先辈!”
  “我会要求他记住钢七连的前辈,我也会记住我今天说的每一句话。”
  “马小帅,现在跟我们一起背诵这首无曲的连歌,会唱这首歌的前辈已经全部牺牲了,只剩下钢七连的士兵在这里背诵歌词,但是我希望……”
  许三多话没说完,高城在他的脸上看到了什么,他悄悄地靠近许三多,轻声地说:“把眼泪擦了。”那是许三多眼角的两条泪痕,那是成才刚才喊出来的。但是许三多一动不动,他接着他的话:“但是我希望,你能听见五千个喉咙里吼出的歌声!”
  钢七连的士兵一起开始吼出他们那首无曲的歌词:
  一声霹雳一把剑,一群猛虎钢七连;
  钢铁的意志钢铁汉,铁血卫国保家园。
  杀声吓破敌人胆,百战百胜美名传。
  攻必克,守必坚,踏敌尸骨唱凯旋。
  许三多一边吼着这才一边擦去了眼角的眼泪。
  第一年当兵,我会不管不顾地回应。第二年当兵,我会生气成才破坏了纪律。可现在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兵,当了一辈子兵的人只能在大声吼出口令后擦去眼泪。
  暮色降临了。战车停泊在库里已经有一阵子没开出去了,可那也还得保养。许三多一个人在车库里忙着。他试图卸下战车上的某个部件,那又是个需要钢钎和铁锤的活,一个人做起来就很难。
  这时一个人走了进来,帮他抓住了钢钎。
  是伍六一。许三多抬头看看伍六一,伍六一没有表情,即使这样,许三多仍受宠若惊。这点活因为有伍六一的帮忙很快就干完了。
  许三多提了半桶水过来给他洗手,伍六一没领那份情,只是将手上的油污使劲搓了搓。许三多卑躬屈膝地等着,那个词很合适,因为他那姿势几乎像跪在伍六一面前。
  “第三批名单也下来了,二十七个。”坐下来的时候伍六一沉着嗓门说道。
  许三多身子微微震了一下,那只是震动而不是吃惊,七连人已经不会为这种事吃惊了:“全连就剩二十九个了,走完这批就剩两个了。”
  他深吸了口烟,许三多瞧着他将头靠在履带上,将那口烟深咽了下去,嘴角浮着一丝苦笑:“以前怕说走,现在,留下来的自然最惨。”伍六一一向心思重,但从来没像这样重过。
  “是你吗,六一?……不会的,你很棒呀!”
  “比你还棒吗?”伍六一回过身,眼睛里是满满当当的不屑。
  “我只是尽力不被人笑话。你知道,我拍马赶不上你的,你们的那种荣誉感,我从来也没有。我努力,刚开始为了班长留下,你知道,一件蠢事,后来,生挺,坚持,不知道为了什么坚持。”许三多下意识地回答。
  “那我为了什么坚持?”
  “你们,你和班长,都是真明白士兵荣誉的人。”
  伍六一咧了咧嘴,可以当那是感动,也可以当做仍然是表示不屑:“如果我这个明白荣誉的人就得留下呢?”
  许三多信了他的如果,并且深切地感到悲哀:“我们和了吧,六一。”他伸出了手。
  “别误会,我和你没仇。三个字,瞧不上。瞧不上你的浑浑噩噩,天上一半地下一半。握下手就瞧得上了吗?这人也做得太轻松了。”而许三多的手仍固执地伸着,伍六一把他打开了。
  “我知道你不当我是朋友……可是,如果我们不是朋友又还能是什么呢?”
  “从班长走后我就没朋友了。”
  许三多点点头,开始清洗卸下的零件。伍六一看着,他心事重重,看起来甚至有些欷歔。
  “他说谢谢你!”伍六一很平静地看着许三多。
  “谁?”
  “他说你那么伤心,害他也伤心得要死了一样。死过去又活过来,忽然一看,世界好大,可以很有意思地活下去。他说谢谢你,有些事要受了伤才能明白。”
  “谁?”
  “他说我们到了那时候,想想这话……”伍六一忽然开始狠揉自己的脸,然后把许三多打那半桶水拖过来,整个头塞进去,洗脸。
  当他把头从水桶里抬起来时,发现许三多已经不干活了,许三多在他身前静静坐着,屏息静气地看着他:“谁?”
  “照顾我的人,让我照顾你的人,被我们挤走的人,让我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让你成了现在这样的人,还能有谁?”
  许三多没说话,但那一瞬间,他看上去心已经碎掉。
  “知道我为什么讨厌你?”
  许三多沉默,他现在根本无力答话。
  “因为第一眼看见你,我就知道他会把所有心思花在你的身上。因为你更可怜巴巴,比我刚来时更像一团扶不起来的泥巴。没办法,他就要把我们这些泥巴捏成了人形,让泥巴也会自爱和自尊。我多想像你那样……那样臭不要脸地跟在他屁股后边,占掉他所有的时间和友情……可我唯一的朋友也被你抢走了。”伍六一站起来,他要走,这里的气氛已经被他搞得太悲伤,以至他自己都待不下去了。“我走了。不想提他的,可是看见你就要想起他……这可能是我讨厌你的原因。”
  许三多张张嘴想说什么,但甚至没有发声的力气。
  “要跟你说的正事,我分到机步一连,还是三班,三班班长……留下看守的是你,你和连长……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可我现在又知道什么?……别记着我的坏处,就像你说的,记得一个人的好处强似记得他的坏处。”他走了,许三多怔怔在战车边坐着。
  许三多拉开了战车车门,钻了进去,将门关上,拧死。他在一个座位上抱着头坐下,有时他看看旁边那个空座,旁边是一班之长固定的座位。
  对一个想找地方伤心的人来说,这实在是个够隐僻的环境。
  零落的三班,仅有的几个士兵正在收拾自己的行装,几乎所有人都要走光了。
  许三多的进来使所有人停止了手上的事情,马小帅第一个把脚下的包偷偷往床下踢了踢,然后除伍六一外,所有人都做了这个动作。
  因为,谁都知道只有许三多一个人,是没有去处的。
  许三多很温和地笑了笑:“你们先接着忙,忙完了咱们开班务会。可能是咱们最后一次班务会。”
  没有人动弹。
  许三多摊摊手,说:“抓紧时间,给你们五分钟。我在这等你们。”
  这等于是命令,几个兵又开始收拾。
  “又得选先进个人了。往常三班没做过一件出格的事情,这回我想做一件。这回的先进个人不用你们提名,我自己来提,我想选你们所有人。对,我就这么往连里送,因为本班代觉得每一个人都很好。好样的……”许三多今天是有些反常了,他从来不是一个这么多话的人。
  伍六一狠狠将最后一件东西塞进包里,将包塞进储物柜,将柜门狠狠关上。
  烈日炎炎,一减再减的七连仍站成了一个散列的方队,站在操场上。
  分属各团各连的几辆车停在远处操场的空地上,那是来接兵的。
  高城站在七连的门口,大声地念出手上最后一份名单:“王雷,A团机步七连;陈浩,C团榴二连;彭小东,B团机步七连;伍六一,B团机步一连;马小帅,C团机步三连;刘建,C团坦五连;李烨,炮团工兵连……”
  在一个士兵的眼界里,这是最后一刀。七连是一个人,每个兵是七连被砍倒后溅出的一滴血。
  每个兵的脚下都放着一个包,每个被念到名字的兵,都有微微的轻松,然后是浓浓的伤感。
  高城终于合上了手上的名册:“这批名单就是这些了。”
  他抬起了手,也抬高了声音:“我想说……”
  他看着眼前那些强挺着的年青士兵,从第一行看到最后一行,他突然说不出话来。
  “解散!”他干脆喊道。
  这支队列就无声无息地散了,一直在旁边等待的各连连长和指导员插进了队列中,带走属于自己的兵。没有什么言语,只是轻轻一拍那个兵的肩膀,那个兵便跟在他们身后走开。
  高城看着被瓜分的这支军队,一动不动地站着。
  机步一连的连长和红三连的指导员,于心不忍地凑了上来,一个掏出烟,另一个也掏出烟,红三连指导员紧张得掏烟的时候,把半盒烟撒在了地上。
  高城强带着笑意,他想开个什么玩笑,但嘴上的烟却抖得不成个话,他只好狠狠地咬着烟嘴,不让它落到地上。
  高城说:“对老子的兵要好一些,否则格杀……勿论……滚吧!挖墙脚的家伙。”
  红三连指导员和机步一连连长只好苦笑,他们能说什么?只能十万个过意不去地拍拍他肩,走开。
  高城的那支烟在手上被夹成两截,终于忍不住想去看看他的兵怎么样了。他茫茫然地跟在那些各奔东西的人身后。
  曾经的七连在车辆引擎声中烟消云散,车载的人、人引的人,在军车驶动的烟尘中散向整个师范围内的各个角落。
  高城在车与车之间,人与人之间孤魂野鬼般地游荡,有时迎上伍六一绷得铁一般的面孔,有时迎上马小帅发潮的眼眶。士兵望着士兵,士兵望着从前的班长,连长在其中跌跌撞撞。
  当最后一辆车也在操场拐弯处消失时,七连的最后痕迹就只剩下一个忽然显得佝偻起来的高城了。
  伍六一最后看了眼七连的宿舍,头也不回地跟着机步一连连长迈开步子。
  周围顿时安静下来,只有掠过钻天杨之间的风声。
  高城茫然地看着,他大概没有想过显赫一时的钢七连解散时竟会如此寂静吧。
  一个人站在七连的空地上,乱哄哄的时候他被淹没了,但人都去尽时他显眼得就像沙漠上的一根树桩。我们看不见这个人,只能从这个人的视线里看见他的影子,被日光拉得很长很长,呈一个最严格的立正姿势。
  在他的视线里高城晃了回来,“晃”这个字很少能用在高城身上,但挺过了最后的时刻,七连长终于开始晃。手进了裤袋,鞋磨着地皮,背见了佝偻,肩膀在摇摆,一向龙行虎步的军人今天走得像个闲了小半生的人,一扇扇打开七连的窗,毫无意义地察看七连空荡荡的房,再毫无意义地关上。在他的东张西望中,终于看见水泥地上拉得长长的影子,然后再追本溯源,看到这个立正的人身上。
  高城的表情像哭又像笑,像是梦游。
  高城甚至有点惊喜:“还有个没走?……许三多?”他晃了过来,一边晃一边也就想了起来。
  “对了,是你我看守营房来着。可我怎么就觉得是我一个人呢?因为你不说话,几乎不管别人……有你,跟没有一个样。”
  他自己挺不像样,可是很挑剔地看着许三多,这种挑剔渐渐越来越多挑衅的意思。
  “你猜怎么着?我想起个笑话来了。每次走人时,我都想,不该走的走了。你留下来了,我又想,不该留的留下来了……不理我?”
  许三多没表情,高城晃到他前边时就看着高城的眼,高城晃到他侧后时便当没这人,严格的队列姿势。
  “我知道,你期待已久,报复的时刻,终于到来。你恨我,你看得比命还重的班长,没让你去送。早看出来了,你想宰了我,师格斗冠军的致命招全往我身上招呼,想象中。”
  他觉得不太满意,因为就许三多的表情而言,他像在提一件与许三多无关的事情。
  “每走一个人,你都看着我在想,你也有今天。是啊,我也有今天。”他甚至将手在许三多眼前晃了晃,七连的人拳头砸过来都不会眨眼,自然这也不会眨眼,“不理我?嗯,你的报复,真像你的方式。士兵,对吗?”
  许三多一如平常:“报告连长,我仍在队列之中!”
  “一个人的队列?”高城的语气里充满了嘲弄,“好了,解散!”
  许三多放松了一些,那也就是说他换了个稍息姿势而已。
  高城看看这个人,又看了看地上两个短短的影子。他转过神儿来,开始狂躁、愤怒和咆哮:“你现在可以开始了。”
  “开始什么?”许三多问。
  高城狠狠地盯着他,目光似乎能把人射穿了。
  “哭、笑、撒泼、打滚、骂人……或者一拳对我K过来。随便。七连不存在了,随便做你想做的事情。我不责备你,甚至……和你一起。”
  他简直有些期待,心里郁压的东西太需要暴烈一点的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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