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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突击

_12 兰晓龙(当代)
  可是许三多却捡起地上的半支烟,那是高城夹断后掉地上的,许三多把它放进垃圾桶。
  高城瞪着,直到确定许三多没有下步行动。“你……这是干什么?”
  “报告,七连手册第二十二条,环境卫生从不是自扫门前雪,要靠全体自觉。”
  “我……靠。全连烟消云散了,这会你想的就是……清洁工?你懂七连吗?你知道七连多少次从尸山血海里爬起来,抱着战友残缺的躯体,看着支离破碎的连旗。千军万马在喊胜利,在喊万岁,七连没声音,打前锋的七连只是埋好战友,包上伤口,跟自己说又活下来了,还得打下去……你懂做兵的这份尊严吗?”
  “我不懂!”这是许三多说得最多的一句话。
  “七连是个人,就站在这,比这房子高,比那树还高。伤痕累累,可从来就没倒,所以它叫钢,钢铁的意志钢铁汉。现在,倒了,钢熔了,铁化了,今天——五十七年连史的最后一天……而你,在想他妈的清洁。”话音落尾是一脚,一脚踢翻了垃圾桶,是挑衅也是郁愤,高城现在就想干点出格的事情。
  卫生角常备了种种用具。许三多拿了扫帚,打扫。
  这真是让高城抓狂。
  “我瞧不上你。你有兵的表,没有兵的里,你做什么事全是为了别人的评价,没有血性的人不会理解七连的荣誉。像你混过的所有地方一样,七连不过是你混过的一个地方!”
  许三多仍在打扫,而高城在狂怒中忽然恍然大悟:“我懂了。这就是你的报复,蓄谋已久的!——在全连就剩两个人的时候,让我看尽你的死样活气——你就是我的地狱!”
  他大恨回身,气冲冲回屋。即使在这都能听见他重重摔上房门的声音。
  许三多打扫,将扫出来的垃圾再送回垃圾桶,直到七连外的空地又像方才那样纤尘不染。他直起身来擦汗,看见门洞深处交错的那两杆连旗,眼中是种比任何哭泣都更深切的悲恸。
  一个十二人的房间,只剩下了十一张空空的铺板是个什么样子呢?就像欢流了几百年的河流忽然裸出了河床。许三多默默地清理着储物柜,清理士兵们遗留下来的一些东西。
  每个储物柜里都有张明信片,上边写满一个士兵能想起的对班长的祝福。
  许三多默默地把它们叠拢了,归入自己柜中的一大摞家信中。
  伍六一的那一张是这样写的:顶不住了,给班长写信。下边是史今的地址。
  晚饭号吹响的时候,许三多站在高城门外,轻轻敲门:“连长,吃饭了。”
  “炊事班都没了,吃锅盖呀!”
  “通知写了,咱们跟六连搭伙。”
  “不去!”许三多等了会儿,屋里没动静,他走开了。
  许三多吃完饭把一个饭盒轻轻放在高城门外,冲里面喊:“连长,饭我放你门外了。”
  一个重物飞过来轰然砸在门上,许三多在门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空地上已经停了三辆卡车。各连各营的兵川流不息地将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家什搬上卡车,这一幕看上去多少有些凄惶。他们都是来分七连的家当的,整个过程中高城从没有出现过,只有许三多在和他们解释着:“我做错事了,连长跟我生气。”
  忙完了这些,许三多回到宿舍已经很晚了,他呆呆地对着面前空白的信纸。伍六一的明信片放在信纸旁边。这信很难下手。
  “班长,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我早顶不住了……”
  怔了一会儿,又换了张信纸:“六一说顶不住就给你写信,不知道该不该写,因为我不知道还能不能顶住……”
  突然被楼道里猛然袭来的声浪给惊得身子都弹了一下。
  前苏联军歌的节奏轰击着整个七连的宿舍,在军营里从没人把音乐放这么大声,何况在这么晚的时候。许三多跳了起来,因为刚刚想到,已经是快吹熄灯号的时候。
  因为只剩两个人,理应省电,七连过道的灯全关着。黑黑的楼道里袭来轰鸣的声浪,刚从灯下出来的许三多在其中摸索。
  许三多:“连长!连长!”
  无人回应,黑暗里的军歌雄壮得让人有些害怕。许三多有些无措,外边漆黑的操场上两束电筒光已经晃了过来。
  两个执夜勤的兵。
  执勤兵:“都快吹熄灯号了!没听见吗?”
  许三多只好苦笑着戳在那里。
  另一个兵冲着第一个挤眉弄眼:“这是七连。今天刚……”
  第一个兵犹豫了一下,看看传来音乐的房间,高城的房间。然后转了身。
  执勤兵:“小声点。这样……我们也说不过去。”
  许三多看着那两兵离开,试探着去敲高城的房门。
  高城房间黑着灯,只有月光,整间屋子在被声浪轰炸。
  高城蜷在窗下,这样颓丧的姿势与许三多最失意时如出一辙。
  门被敲着,但这样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被听见。
  然后,那盘被史今修过的磁带再度卡了,又卡在同一个地方,同样,在本该雄壮的时候变成了呜咽和哭泣。
  高城:“见你的鬼!!”他挥拳砸了过去,把桌上连带录音机的一切全挥了出去,机器被拽脱了插线,声音戛然而止。
  许三多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他听着屋里的怪声不断,然后一下静了下来,屋里改作了一种微弱的声响,像是一个溺死者从喉间挤出来的声音。许三多试探着喊了一声连长。
  屋里砰的一声,像是什么被碰倒了。许三多退了小半步,对了锁头一拳砸过去。许三多随着开了的房门撞了进去。
  屋里黑乎乎的,把灯拉亮之后,许三多看到连长的房间里,是一地的烟头,脱下的军装,摔在桌上的帽子,乱得已经不像个军营的宿舍了。
  高城躺在床上哭着,他的哭是从枕头里传出来的,他的头死死地挤在枕头里。
  许三多愣了一下,然后静静地看着。高城终于意识到屋里又进了一个人,一骨碌爬起来,胡乱抹了把脸:“我就是……胃不舒服。”
  许三多又是一愣,他呢喃了一句:“我背您去医务室!”他已经揪着高城的手往背上拖,高城手足并用,一脚把他踢开。
  高城说:“不用不用!没有胃不舒服。”
  许三多终于明白过来,立刻就哑然了。高城又抹了把脸,手上紫红的一块,那是刚才发作时在黑暗中弄伤的。
  许三多愣了一下:“连长,你的手……”
  高城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许三多的手:“你那又怎么回事?”
  许三多同样在砸门时弄破了手。
  高城看看脱了榫的撞锁:“你砸门?”
  “我又做错了……”许三多有些沮丧。
  许三多在给高城包扎完毕后,起身回宿舍,高城笔直地坐着,绝对的没有半分感谢之意。他放心不下地看着高城,高城狠狠瞪着他。他只好灰溜溜出去,并把门从外边轻轻地带上。
  高城一个人怔怔看着他自己的房间。
  回到宿舍,许三多对着那封写不完的信瞪了半晌,终于把它收了起来。
  说是顶不住就给班长写信,这信却一直没有写完。那天晚上明白一件事,顶得住和顶不住是个选择题,我们没有选择顶不住的权利,这个答案在入伍第一天就已经定下了。
  就在许三多又开始在自己的宿舍里扫地的时候,一个人影惴惴地站在门口黑暗里。
  是高城,他像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站得离门有点距离,看着屋里。刻意回避着许三多的目光。
  就在高城正要进门的时候,熄灯号同时吹响,两人怔了一下,许三多伸手拉灭了灯绳,一片漆黑中立刻听见一个人撞在门框上,然后是高城恼火的声音:“你搞什么!”
  “报告,是熄灯号。”
  “我想给你包扎一下你的手,这黑七麻黑的我怎么包啊!”
  “熄灯号吹过了……明天吧。”
  “开灯哪!”
  “执勤会来查的……已经来过一次了……违反纪律了……”
  “我跟他们说!我是连长!”
  两个人在黑暗里小声地争辩着,高城恨得咬牙切齿,终于放弃。转身回自己的房间,他再次不知撞在什么东西上边,愤怒地低声嘶吼:“干吗把过道灯都关了?!”
  “一直说节约用电……我们就两个人……要开灯吗?”
  “不用了!”高城恨得压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你最好破伤风死掉。”
  许三多听着那个脚步声磕绊了两下,去远,他正打算关上三班宿舍的门。
  高城的声音又传了过来:“许三多!”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高城的声音去尽了恼火和怨愤,只剩下失落和软弱。
  “今晚上……我能睡在你们宿舍吗?我保证,这没有违反三班伟大的内务条令。”
  这次,许三多没有反对。
  所有连一级单位的宿舍灯都已熄去,仍亮着的灯基本都属于连以上军官的办公间和住处。七连是最黑的一处,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它黑得像能吸收光线。
  三班唯一的光源是外边的月光,许三多在屋中站着,直到高城抱着被褥磕磕绊绊地进来。他想上去帮手。
  高城把被褥胡乱扔在一张下铺上:“别管。你上床,睡觉,这是命令。我就是在自己屋待烦了。我也有很久没睡过士兵宿舍了……”
  他回头,发现许三多已经上床睡了,实际是从他说出“命令”两字后几秒内就翻到上铺了,并且是极标准的睡觉姿势。
  高城:“怎么不脱衣服?对身体不好。”
  许三多于是把衣服脱了。高城愤愤地看着他,然后和衣摔在刚铺的被褥上,砸得连着的几张铺一起颤抖。
  沉默中下铺打火机的火苗冒了一下,然后烟头闪亮,月光下烟雾袅袅飘起。许三多吸了口气。
  高城:“别说。我知道你想说宿舍里不能抽烟。”
  许三多:“是的。”
  高城:“我想抽。连队已经没了,再撑着就可笑了。我想找个能说话的人,可全连除你都剩不下第三张嘴。跟我聊天,许三多。”
  许三多:“我不会说话。”
  高城:“也许是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话。许三多,瞧咱俩多可笑,你是某个不存在的连队里最死心眼的兵,我就拼命想摆脱连长大人说话的口气……哈哈,惯性,咱们多像两只想挣脱粘蝇纸的苍蝇。”
  许三多:“这么说不大合适,连长……”
  高城:“我没有保住七连的本事,还没有耍嘴皮子的自由?”
  许三多:“有。”
  “今晚上什么烂糟事我都做过了,现在我不是连长。什么都是,就不是连长。”
  高城咬着烟头跟自己生气,一时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宽慰。
  高城拼命想让许三多把那现在来说可笑的内务条例抛开,拼命地想让许三多能很轻松地和他聊天……可是许三多却平静如常,甚至回答他的话都没有超过三个字!
  他气呼呼爬起来,给自己倒了杯水,大口地吹着,边瞪着那个平静的人。“真就聊不起来吗?你那么讨厌我?”
  “不是!”
  “那你给我超过三个字!”
  “这不像连长和代理班长谈心……”
  “谁在跟你谈心?聊天!打屁!胡侃!……我说了我不是连长!你见过这号光杆倒霉蛋连长?”高城气得把杯子往桌上重重一顿,至少半杯到了自己身上,就穿着背心短裤,给高城烫得要跳。
  “见鬼……就今天这日子你还没忘了打开水!”
  许三多:“万一谁要喝……去兄弟团的路远得灌水……我不是故意的。”
  “算了算了!”高城把自己又扔回了铺上,“我不信我们聊不起来。”
  “跟你说个事吧,跟别人都没说过。”高城缓和着气氛,并存心吊着胃口,“我是别人叫做将门虎子的那号人,先声明我从来没靠过我爸,全团没几个知道他是谁……其实我爸是……”
  “咱们军的军长。”许三多接话。
  “你怎么知道?”高城愣住了。
  “全团都知道。这种事情怎么可能全团不知道?也就是连长您自己以为别人都不知道……”
  高城大声呼气和吸气的声音让他意识到不该再回味下去了:“这么说我像只猴子?对了朝阳活蹦乱跳地觉得自己天天向上,其实别人看我不过是发人来疯,跟自个飙劲?”
  “不说了!挺尸!”高城用被子捂住了头呻吟着,“你是我的地狱。”
  他们终于决定睡觉,或者说,他们决定不再交谈。高城的努力以彻底失败告终。
  清晨,晨练的士兵出现在操场上。几张在七连熟悉的面孔混迹各连队中,有伍六一,有甘小宁,有马小帅。这些年青的面孔上有陌生也有忧伤。
  睡在三班宿舍的高城眼没睁开,就听到许三多正在床边扫去他昨天扔下的烟头。昨天高城扔得天上一半地下一半的衣服已经整齐地叠好。
  “这就是你的报复吗?许三多。用我以前要求你们的东西来羞辱我?让我每一秒钟都觉得自己现在就是一坨稀泥!”
  “没有。”许三多开始打绑腿,穿沙背心,都是那些负重长跑的玩意,“对我要求严,因为怕班长走了后我掉下去,代理班长……我知道是指导员建议的……代理也教人负责任,我明白班长以前为什么那样对我……”
  高城:“但是你恨我就一件事,没让你送你的班长。什么都抹不掉。”
  许三多:“是的。”
  高城拍了下手,表示果然。
  “班长走了,我伤心,七连改编,您伤心,这是咱们唯一像的地方。突然什么都没了,什么都要自己再找回来,我知道那味儿。我不会在这事上报复谁。”高城哑然,许三多站起来,他已经装束停当。“而且不让送班长,因为人得为做错事担当后果。连长,没事我出去了。”
  高城仍哑然,许三多把那当默许,出去。高城忽然爆发起来:“又去干什么?怎么连队散了你比以前还要忙?”
  “跑步。今天一万米还没跑呢。”
  高城有些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许三多出去。
  高城呆呆看着这阳光明媚的宿舍,以及自己一晚胡作非为留下的痕迹。
  许三多已跑得满头的大汗,但他一直没有停下,他还在不停地跑着。
  突然,他发现有一个人从他的身前超了过去,那人和他一样,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许三多知道那是他的连长高城。他加了一把劲,就追上去了。
  高城说:“许三多,我跟你摽上了。”
  许三多没有听懂。
  “管你是报复,是坚持,是固执,是惯性,我跟你摽上了。两个人,你要照旧就照旧。你也别客气,不用当我是连长。”
  高城边跑边说。但许三多一声不吭。
  “你不信?”高城没听到任何回音,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
  许三多说话了,他说:“跑步的时候不应该说话。”
  “你很正确!可你说说你自己的想法好不好?”
  “如果我说我不是兵了您怎么办?没有上下级观念的军队是秋后蚂蚱,您说的。”
  高城明显是又被哽了一下子:“好。双人成列,三人成行,衣食住行一切照旧!给你爽!”
  高城带着口火气跑开。许三多不疾也不缓,跟在他身边保持一个双人成列的队形。
  这两个人与伍六一所在的机步一连交错而过,伍六一看着,忽然爆出几个极响亮而简单的口令来,全连人喊出的口令炸遍了整个操场。
  第二天早上,许三多从宿舍里出来,有意在等待,高城终于出来,许三多跟在他身边,间距一尺,保持平行。高城很有些难堪,说实话双人成列三人成行是为士兵定的规矩,军官们不守那个,何况这是一个上尉和一个三年兵双人成行。
  路边几个兵别过脸去忍住了讪笑。
  高城尴尬地回避着:“喂,许三多……这双人成列是我说错了。”
  “报告连长,您说得对!”
  高城只好别了脸,想不经意间错过这个队形,偏偏许三多几年来已把队列适应得极好,稍赶一步两人就又成了同出左脚,同出右脚。
  连队食堂里,歌声和口令声此起彼伏地一路响过来,过六连时却一下断了,由不得大家目光不往这边扫。这当然是七连的位子。高城和许三多一官一兵孤零零在旁边立正,那叫蹭饭也得蹭出个志气,可这也集中了各连近百分之百的回头率。
  六连长瞧得难受,轻声劝道:“七连长,要不你俩先进去?”
  高城梗着脖子:“没那事。七连番号没撤,那就得排在六连后边。”
  他不由得看了许三多一眼,不想,许三多以为是唱歌的暗示,一挥手竟唱起来:“我有一个连队我有一杆枪,预备唱!”
  然后就自己唱开了。在众多的合唱中一个独声显得孤单而独特,高城想阻止早就来不及了,只好张着嘴干跟着。
  六连长顿时就笑,他说:“老七,快停吧,您就别自虐了。”
  高城一下子冒了火,声音吼得比许三多的还响。
  六连长只好不再说话,讪笑着和他的兵尽量把头别往一边。
  众多的合唱中,两个人的歌声格外孤苦伶仃,最要命的是七连的歌起得比别人晚了至少半曲,几个连队都停了歌声,他两人还在唱着。
  六连唱完歌就进去了。看着高城,六连长再也笑不出来了,他回到高城身边:“兄弟,别唱了,我求你进去。”
  高城没理那茬,直着脖子吼得更凶,许三多的歌是种平和的力量,高城却郁愤而苍凉。
  一直到把歌唱完。然后:“立正!稍息!齐步走!两人正步地迈进食堂。”
  六连的人几乎都在等着,等着这两个为面子耽误吃饭的人。
  高城和许三多几乎没勇气去看旁人的目光,仍认为旁的目光是讪笑和责难。两人径直走到专为他们预备的小桌坐下。六连指导员大声喊道:“通信员,把七连长他们的餐具拿过来!”
  高城忙说:“不行,你们那桌是连排长专用的。”
  六连指导员的声音大,整个食堂都在回应,他说:“该着的!我抓十次军人风纪还比不上你这一首歌唱得透!”
  高城这才注意到旁边那士兵的目光,那摆明是种尊敬,因为两人刚做的是别人都做不到的事情。
  六连长亲自动手,把高城和许三多的餐具都拿了过去。
  他对高城说:“兄弟,真服了你了,两个人就把我们一个连比下去了!”
  两个人只好老老实实地和他们坐在一起。
  这一餐,他们聊了很久,一直聊到兵们都吃好了饭,走了。不过今天大家极其齐整,三人成行,双人成列,虽零散也走出了一种风范。
  最后两个兵走出食堂之后,指导员回过头来,他说:“瞧见没有?今儿立刻就规范了。我们斗不过七连,可也不能太输给七连。”
  高城苦笑着,打扫完最后一口菜,摇摇头:“与天斗,与人斗,其实不过与自己斗。”
  “老七,你别犯愁。换别人留守我就说没戏了,可你们俩,一个军校优等生,两届优秀连长;一个全能尖兵,奖旗拿了半幅墙,团里肯定是另有深意。”
  高城说:“我不要什么深意,我的兵能回来吗?”他有点要火了。
  六连长捅了高城一下:“先不说你。好吧,许三多,就说你。”
  许三多在一群干部中坐着很不适应。
  六连长自顾分析着:“许三多,你可是我们几个连打破脑袋想要过来的兵,可最后团里来了个不了了之,你说这正常吗?老七,你也依此类推,一个连不是白撤的,必须要有大变动……”
  有了一个公务兵,在门口问话:“请问钢七连连长高城在吗?”
  高城回答说:“我是。”
  公务兵说:“团部紧急通知,叫你马上去团长办公室!师部的人已经带着命令来了。”
  六连长兴高采烈一拳砸到了高城胸膛上。高城疼得咧咧嘴,忽然矜持起来,扣上了风纪扣,然后他看见呆坐在众人之中的许三多,顿时……
  一种淡淡的酸楚,他像是立刻传染了那个兵的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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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兰晓龙 著
第十四章
  上边命令,高城升调担任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
  高城在团长的办公室里看不出喜色,也看不出别的什么。王庆瑞盯着,没听到高城异议,他就算是满意了。两人默默地打量一会儿,王庆瑞最先开口了,他说:“你有什么话要说?”高城果然很平静地回答说:“我服从命令。”
  王庆瑞笑了笑:“好像还是有些情绪,因为钢七连?”
  高城说:“这两天我刚明白了一个道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刚才我又明白一个道理,无业即业,无图即图。”团长没听明白,高城解释着,“最重要的是先做好手上的事情,我这两天刚接触一个人,错误之皇,每做对一件小事就被他像救命稻草一样抓着,有一天我一看,好,他抱着的已经是让我仰望的参天大树。他教会了我这些。”
  “是许三多?”
  “嗯。一直他做出什么来我都瞧不上。执拗是傻子的活力。可现在看来,信念这玩意儿真不是喊出来的,是做出来的,我们也太聪明了点……您还记得他吗?”
  “尤其记得他去七连你跟我嚷嚷。”
  “那是过去的事了,我有一个要求,我想带几个骨干去装甲侦察营。”
  团长随即笑了:“说说你的人选。”
  “第一个,许三多。”
  王庆瑞又是笑笑:“门都没有。七连还有物资,许三多归团部管理,看守物资。”
  高城愣了一下:“那么,我要伍六一。”
  “那也是个狠角”,王庆瑞想了想,“也是门都没有。走了你我已经很可惜了,尤其是这通聊了之后更觉可惜,没什么事就去吧。三年军校,一年排长,三年连长,我希望你对得住这七年。”
  高城只好走了,到门口又忍不住回过头来。王庆瑞正看着桌上的战车模型出神。高城最后说出自己的担心,如果他再走了,钢七连就剩下许三多一个人了。团长点点头说知道。高城便什么都不能再说了,他只有悄声地把房门带上。
  高城独对着七连空地外立着的士兵入伍宣言,那本来只是为了显示七连特色而搞的独树一帜,现在,说过那么多的豪言壮语,这些朴实无华的话反倒让他有更深切的感触,高城像在看着一种全然陌生的东西。
  许三多在打扫整个七连的卫生,这活可轻可重,如果要马虎,活很轻,如果要较真,很重。许三多把这活搞得非常重。
  许三多看外边,高城还站在那块宣言跟前。
  抠边挖角地打扫了一会儿过道,再看,高城拿了扫帚在扫外边的空地,这是大事,除非集体活动连长一级的军官才会拿个扫帚意思一下。高城是踏踏实实地扫地。
  许三多急忙跑过去:“连长,我来!”
  高城:“你里边,我外边。两地方,摽着干。”
  许三多一时因高城的神情有些愣神,但高城认真得让他没有反驳的余地,只好点点头,继续对付自己的过道。
  每一片落叶,每一点尘埃,足够里外的两个人打扫到日暮。
  当天晚上,没有再住在许三多的宿舍,但是高城把自己的CD和卡式合一的便携音响,一些音乐碟和卡带,还有一摞子书都一股脑地送到了许三多的宿舍,这些高城送出的私人财产已经堆了许三多的半张桌子。
  那天晚上,连长很怪,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比上个晚上更加奇怪。他没有明确地告诉我要走,大概我们都明白,对方的伤口正在慢慢恢复,不该再给一下撕开。
  起床后,没有高城的捣乱也就不需要那么多收拾,许三多径直在做着长跑前的准备工作。
  许三多活动着关节从高城门外过去,并且想起曾经约好一起跑步的话。他敲着连长的门,没动静。他只好放弃。在今天也像在昨天一样,跳跃,高抬,单杠动作是用来活血,然后跑上团大院的操场。
  许三多在跑步,在众多早操的队列中是一个孤独的士兵。
  在今天也像昨天一样,一万两千米,四百米的操场,三十圈。有个目标又没有目标,多跑一步似乎就离它近了一步。今天我不会再蠢到问班长什么是意义,那真是句傻话。
  那个大汗淋漓的许三多从外边回来,并且再次轻叩了高城的房门。还是没动静,许三多只好回到自己宿舍,刚刚脱掉奔跑时给自己加上的负重,外边就有人敲门。许三多自然地以为外边是晚起了的连长大人,但开了门,是阴沉如昔的伍六一,这位现在是机步一连的三班长。任何原七连的人出现在这里都是惊喜,许三多笑容绽放,然后被伍六一给看得收了回去。
  伍六一:“我替连长带个信来。”
  许三多他下意识地看看高城的房门。
  “不在,走了,已经到师部了,在你跑步的时候。”他仔细看着许三多的表情,“师属装甲侦察营副营长。确切说是升了。你不高兴?嗯,你也明白了,七连就剩你一个人了。”
  许三多仍在错愕着,但高城留下的那堆什物让他不再错愕了,当错愕消失时就觉得无力,他找了张椅子坐下。
  伍六一:“跟我打一架吧,许三多。”
  许三多讶然地看着他。
  “我一直就想跟你说这话,跟我打一架。找个没人干扰的地方,忘掉格斗技能,就是你一拳我一脚,吃了痛,会忘掉很多难受的事情。跟我打一架,会好受很多。跟你打一架,就是我对你的安慰你的照顾。跟我打吗,许三多?”
  许三多已经不讶然了,但仍看着伍六一。
  我们对视。沉默看着愤怒,愤怒看着沉默,沉默和愤怒都伤心得像是受了内伤。
  “不。”许三多摇摇头,“谢谢。”
  伍六一转开了头,他有些不屑又有些怜悯:“那你只好自理了。”
  连部活动室里,一张刻录碟放进了机器。电视屏幕上开始的是那个在三百三十三个大回环后晕得不成人样的许三多,哭泣着、呻吟着、坚持着,摔倒又爬起来。
  前指导员洪兴国的失败之作上充斥着人群,七连曾经有那么多的人。屏幕上晃动着许三多血肉模糊的双手。许三多面无表情地看着。
  许三多从过道上走过,为了打扫卫生每一间宿舍门都是洞开的,每一间宿舍都是空空洞洞。在洪兴国的摄录镜头上充斥着人群,年青士兵的活跃几乎挤炸了这栋建筑物。
  前代理班长许三多坐在一张马扎上,身边像开会一样,马扎排成了方队队形。许三多抓着高低铺在做着引体向上,他抓着床杠翻到了上铺,呆呆地躺在空铺板上。然后将脸贴上粗糙的铺板。许三多一个个打开空空的储物柜。
  许三多在走廊里翻着筋斗,许三多在桌上拿着大顶。
  一个过习惯群居生活的人离群索居会做什么他就在做什么。
  月光下的单杠吱吱呀呀地在响,许三多正在上边一个个做着单杠大回环。
  许三多重重摔了下来,躺在地上。
  月夜的军营万籁俱寂。
  许三多看自己的手掌,手掌完好无损。
  那天做了不知道多少个回环。手不会再伤着了,手上的茧子厚得图钉扎不透。班长说这茧是枪、战车、军营里所有一切磨出来的,叫做兵茧。有这茧的叫做老兵。
  他的幻觉中的欢呼声忽然响起,那来自许三多两年前的某个时候。
  没人的时候忽然明白我以前是什么,被连队宠坏的孩子。现在才真的没人宠了,老兵没人宠。
  许三多站在院里的车道边,微笑。微笑的对象是从车道上驶过的战车部队,那支纵队显然是去靶场或者演习场,车上的人荷枪实弹,伍六一、甘小宁,许多原七连的兵都在其中。
  伍六一看见许三多便别过了头,甘小宁傻乐。
  许三多也傻乐。
  当战车驶走时,许三多脸上的笑容也退了下来,那纯粹是机械的反应,许三多真实的表情是没有表情,作为一个主要是看守空房的人来说也不需要什么表情。
  一天又一天。白天很好过,学了东西就总会用得上。
  许三多现在已经成为了杂务兵,简称杂兵。看守房屋、打扫、维护设备、官面的借用、私下里的帮个忙,一切可能用上的地方。江山世代有人出,一个季度不到,三五三的人很快忘了杂兵以前曾经是个尖子。他抽屉里已经有一摞这样不明情况的兄弟单位写给他连长的感谢信。
  晚上。难受的是晚上。不管你有没作为,不管你学了多少,到了该休息的时候,全都一样。
  每天晚上的许三多都在疯狂地洗着衣服,每天!还能要求一个没人管理的小单身汉怎么做?
  现在许三多被借用干的事情是一帮学生的军训。
  乱七八糟一通枪响,基本全飞,靶子周围的石头块没少遭罪。铁面班长铁了脸看着,不生气也不失望,倒像是理所应当:“下一组准备。”
  他身后是许三多,接了枪,翻过来,半分解,查弹膛,动作利落之极。
  这短暂的瞬间刚才的射击者们已经围了过来,一帮子军训学生,打出刚才那样的成绩确实理所当然。
  学生:“班长,你真会耍酷。”
  许三多:“我不是班长。代理的,撤了。”
  学生嘿嘿地笑:“见了士兵叫班长,见了班长叫连长。懂不?”
  许三多也只好机械地笑笑。显然,他比那位铁面更受欢迎,休息间隙便是七嘴八舌。
  学生:“干吗不是你教我们?”
  许三多:“我来帮忙的,尽量不耽误他们正常训练。”
  学生:“你不训练吗?”
  许三多:“也练。”
  学生:“你比他强吧?”
  许三多:“我不行。”
  学生:“我跟他打赌你是新兵。”
  许三多:“是来不久。”
  学生从身边捡起一本书,冲许三多挥挥:“这是你的?”那是一本笛福的《鲁滨逊飘流记》。
  许三多:“嗯。”
  “你是在看还是拿它垫屁股?”
  “看,”许三多有点心痛,把书接过来,“小心点,图书馆借的。”
  学生有点奇怪:“你看什么?”
  许三多把书抹平,一边抹一边由衷地说:“他真行,他一个人活。”
  那次许三多几乎交了几个朋友——军训的学生。他们说一个月的军训太过漫长,让许三多帮忙找点书看。三五三团的团书馆也许不能叫“馆”,也就那么不过三十来架的书,但对许三多来说,这确实是个图书馆。
  一天军训结束,几个鬼祟家伙在一个背人的角落里站下,许三多非常宝贝地从包里掏出一摞书,都是旧得不像话的陈书。
  许三多:“小心点。不让借这么多,我说好话才……”
  学生们看起来很失望:“就这么些?好旧啊。版本不行,这什么字体呀?看得我犯眼病。你看这纸张,嘿嘿。”
  许三多诧然:“不会吧?”
  学生:“你们图书馆多少存书呀?怎么连《悲惨世界》也借出来了?”
  许三多:“两万多册。”
  学生:“那哪儿是图书馆呀?我们学校六十多万册都不敢叫馆。难怪你从A看到Z呢,吓着我了。”
  许三多很自惭形秽:“原来你们都看过?”
  学生:“哪有那时间浪费?看看序完了。雨果太啰嗦,托尔斯泰更话,有MARGARETWERS、TRACYHICHMAN吗?VERNOSVINGE?J.K也行。”
  许三多张口结舌,佩服到五体投地:“没有……我书看得少……”
  于是被学生们拍了拍肩膀,像对一个跟班小弟:“等着吧,等回去我寄给你。让你知道什么叫书!把旧货收起来吧。给你能叫书的书。”
  于是许三多诚惶诚恐地把书收将起来,他甚至忘了羞愧,只觉得高兴:“那可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用不了多久,学生们就要走了,大巴车停着,车上的学生和车下的兵你拍我打,一片哭声。
  铁面班长在哭,许三多在哭,跟许三多熟络的学生也在哭。许三多被学生们拍打和搓揉。
  学生:“我一定一定把书寄给你!等着啊!我们会来看你!”
  许三多哭,哭得不知羞耻。
  哭的时候车驶开了,载走哭声一片。
  许三多抹掉了眼泪,发现铁面班长红着眼圈看着他。
  铁面班长:“走了。”
  许三多:“嗯。”
  铁面班长:“你哭什么?许三多。”
  许三多诧然:“他们……在哭。”
  铁面班长:“他们哭什么?不是一星期都嫌漫长吗?”
  许三多:“你哭什么?”
  铁面班长:“不知道。”
  他们往回走时多少有些意兴索然。
  半年过去了,学生的书没有寄来。明信片也没有一张。
  团部大院里依然各连列队,吼歌等饭。许三多仍单人代表七连。歌声此起而彼伏,到了许三多时改成独唱,甚至没一个人多瞧他一眼,半年下来大家对他已经看成了习惯。杂兵,七连的鬼魂,像他看守的空屋一样是不知道为了什么的存在。
  许三多总是在军容镜前慢腾腾地整理军容,他喜欢专注地看着自己。他甚至有时候会伸出一只手试图触摸镜子里的自己。
  总照镜子,总担心有一天在镜子里再也看不到自己。我被人忘了。
  许三多依然是穿着沙背心,打着沙绑腿,天刚蒙蒙亮就跑起来了。
  脸上,却是一片空寂。
  一群晨练的兵惊诧地看着许三多超过他们,而且身上是负了重的,这几乎是犯了众怒,于是操场上开始了一场无形的争夺。许三多并没意识到身后的追赶,他一边跑,一边在嘴里喃喃地自语着:“你是钢七连的什么人?……我是钢七连的第四千九百五十六个兵。……钢七连是装甲侦察连……我是三五三团三营七连一排三班的兵……嗯,那你懂七连吗?”
  追赶他的兵已经渐渐放弃了,因为追不上。
  许三多奔跑,念叨,这种念叨既不雄壮也不豪迈,最多算一种存在的提示。许三多自己还在不停地跑着,嘴里也一直不停地喃喃自语:“……我懂七连……七连有一千一百零四名烈士……嗯,我还活着……嗯,光荣而庄严地活着……”
  终于有人从他身边超过,而且也是负重的。那是伍六一。伍六一仍是那样,永远地对他不满意,对那种心不在焉的不满意。
  他说:“许三多,你在干什么?”
  许三多看了看:“说你是伍六一?”
  伍六一说:“光荣地犯迷糊!”
  许三多似乎又回到了刚进钢七连反应呆滞的时候,茫然地看看伍六一。
  伍六一给了他一脚说:“跑你娘的!许三多!”说着自己加速起来。许三多好像被人喊醒了似的,开始拿出了劲头追赶。
  总算有了个目标,两人在跑道上亡命地追逐。
  许三多终于先伍六一一步,跑完了最后一圈,他从冲刺中猛然停了下来,在操场边坐下。伍六一没有坐下,他在旁边跳跃着,继续活动着筋骨。
  “起来起来!腿抽筋我可不会背你回去!”
  许三多无动于衷,汗水湿透了军装,他无精打采地低垂着头。伍六一突然觉得不对,他蹲下来,揭开许三多的军帽,他发现帽檐下许三多,眼神极其茫然。
  “你怎么啦?许三多?”
  “我在看七连。”
  “你把自个儿魂看丢了!”
  “这个月我跟人说不到十句话。其他时间我都在跟自己说话。”
  伍六一:“傻瓜!”
  许三多说:“顶不住了。真顶不住了。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我说转。我爸来信说复员回家,我说回。”
  许三多突然脸色惨白地捂着脚。果然抽筋了,而且抽得极其厉害,伍六一一言不发地把他揪了起来,在操场边走动着,边走边骂着:“你这个蠢货!你抽风哪!这两事完全背着的,转士官是延长服役,你又说复员?”
  “我知道,我没办法。团部跟我说转士官,没说换地方。我一个人。闭上眼以为你们就在周围,屋里都是你们。一睁眼,我一个人。”
  “瞧你,就这点出息劲。”伍六一猛地把他推开。
  “我爸就要来……已经上路了。”
  伍六一抱着胳臂,瞪着许三多一瘸一拐地活动着抽筋的腿脚。
  “没跟我爸说七连没了。我爸说复员。我说好。我又没想复员,我就是不知道怎么办。我又跟我爸说我不知道复员不复员。我爸说滚蛋,他来给我拿主意。”
  伍六一没有回答,他走开,走两步又停下来问:“什么时候来?”
  许三多茫然地看着他。
  三天很快就过去,许三多站在团门口看着空空的路面发愣,他又看看哨兵,哨兵永远严肃的脸上也忍不住露出来笑意。伍六一抱着胳臂在许三多身边站着,他表情也很古怪。
  一切归于许百顺所赐,包扔在一边,刚跟儿子见了面的许百顺叉了腰,以许三多为轴心,把伍六一也包在里边,如市场买肉猪一样上下打量挑肥拣瘦。
  许三多闪过了背后踢向屁股的狠狠一脚,闪了个空的许百顺一头撞到许三多怀里。
  许百顺有点不服:“你就这么孝顺啊?没见面先闪我一下子?”
  许三多一边扶,一边满嘴地叫爸!他很想哭。
  许百顺没理他,说:“躲得很熟嘛,这里常有人踢你啊?”一边说一边扫了伍六一一眼,伍六一确实长得像常踢他儿子的人。
  许三多直接把父亲接到了酒馆里。然而,让许百顺感到稀奇的,却是那些从门前隆隆经过的炮车们,他不时地从椅子提起屁股:“那些家伙就是你们的战车?”
  许三多说那是炮营的,自行榴弹炮。许百顺没听懂。
  伍六一说:“顶百十台拖拉机吧。”
  许百顺看了一眼伍六一,对许三多问道:“你说做了啥代理班长,这是你的兵吗?”许三多说:“他是伍六一,是咱们上榕树的老乡。”
  伍六一说:“我是机步一连三班的班长。”
  许百顺挠挠头,他搞不懂这关系也不想搞懂,只好转移话题,说:“咋不吃菜,怎么着,怕你老子我付不起钱啊?”
  他把服务员刚拿过来的一瓶酒抢过来,却怎么也拧不开。伍六一接了过去,两只手指一搓就搓开了,他给许百顺满满地倒上了一杯。
  许百顺要给儿子倒酒时,许三多回绝,部队上不让喝白酒,许百顺不听这些说:“你马上就复员了。”
  伍六一拍拍许三多,给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让许三多用不着这么死心眼。
  给许三多倒完酒,许百顺就开始摸许三多的肥瘦,他想在部队里有的是吃的,他觉得许三多应该是一身的肥肉,可他发现没肥多少嘛。但许三多告诉他,自己结实了。
  许百顺还是瞅着他的许三多没有什么变化:“别人都长出息,你可还是大锤子砸不出个屁,也是,当兵能长啥出息?对不对,你们?”
  许三多告诉他:“见得比以前多了。”
  许百顺就瞪起眼睛来,他说:“能有我多吗?我去过广州深圳,进过世界公园,那都照了相。我还坐了摩天轮,喝了四十块一杯的洋酒!回来时是机票不打折,要不我空中公共车都坐过了!”
  伍六一使劲绷住了笑脸。
  是没您多。许三多愿意顺从他。于是老头的话就来了,他说:“所以啊,儿子,你这跟我一说想家,我那边主意立马就定了!役期也满了是不是?”
  “满了,可是……”
  “我知道,差个手续。你啥事不要老子操办?办了,复员了。先不回家,你二哥掏钱,咱爷俩上首都长趟见识!”
  “我不要。”
  许百顺是标准不听人说话的人:“大哥出息也不大,跟你说你二哥,人模狗样,可倒发了,他跟我说,钱是省出来?是挣出来!是啊,他往南边折腾一趟老家的山货就挣几万,说信得过还是自家人,一起干。现在你看看咱家去,五间,红砖青瓦!回去给你谈媳妇,也是红砖青瓦,再来五间!”
  “老大娶媳妇晚,男根耗没了,无子啊!你二哥干脆不娶,摆明了要绝许家后。就指你,精壮童男,就剩阳气啦,两崽子都有戏!”
  “……”
  这次招待宴会终于在伍六一和许百顺的频繁干杯中结束。
  许百顺出了酒馆就照旁边公厕扎。许三多和伍六一在路边候着。
  许三多很苦恼地看伍六一,后者是一副要笑又懒得笑的表情,许三多终于忍不住抱怨:“说是来帮我,又不帮我说话。”
  伍六一:“你都不知道自己要什么。谁帮得了你?你如果想留下,等老爷子出来你跟他这么喊就行了。”
  许三多:“他怎么对我你也看见了,多说两句上手就打。他真是我的克星。我以为现在能好点了,可刚才他一瞪眼我浑身都不过血了……六一你不知道,我打小挨的耳光比我走的路还多……”
  伍六一:“没入伍时我信,可入了伍光数你每早上一万二吧,就算两万四千步,跑两年多,你今年二十二吧,平摊了每天几千个耳光,真打成猪头了。”
  许三多:“你从来不跟我开玩笑,怎么今天就开玩笑?”
  伍六一:“因为觉得你好笑。”
  许三多失望地看看伍六一,伍六一表情冰冷,许三多将头转开,决定像以前一样忍受这样的侮辱。
  伍六一:“也因为我想告诉你,你这两年多攒的东西根本不是你爸拦得住的,我看见他就可怜他,因为他注定带不走他儿子。可现在我可怜你,居然会被拴条链子就拖走。”
  许三多发着呆。
  伍六一看不下去了转身要走。而且说走是真走,大步流星就给了他个背影,而且方向是径直回团。
  许三多给噎得连叫的勇气都欠缺,回了头许百顺正好出来。
  许百顺:“那一个呢?”
  许三多:“有事先回了。”
  许百顺:“回就回。现在带我去跟你们领导合计合计,看怎么能带你走。”
  许三多被父亲揪了一只衣袖,苦着脸,像被当场抓住的小偷。
  进了连队营地,袖子总算被放开,许三多拼命想从空荡荡的脑子里挤出点东西,好吸引开父亲正看着宿舍的眼神。
  许三多:“爸,这是单杠……”
  许百顺:“单杠旁边是双杠。”许百顺板了脸,许三多只好挠挠头。
  许百顺:“我还不认识这是单杠?你们领导在哪?”
  许三多:“我是说……我耍个单杠你看。”
  许百顺:“不看。这块咋连个人动静也没有?”
  许三多:“那是空地……我是说,是我们连活动场地……”
  许百顺:“我要找人!找地皮回家圈去!”
  许三多:“爸,我们连现在状况是不太好,可它有五十七年光荣的历史……”
  许百顺:“好啊。老子我打出娘胎也有五十八年光荣的历史,比它还多一年呢!凭啥役期都满了还不放人?说!哪个门?”
  许三多只好指指七连空空落落的门道,许百顺半个磕巴没有,抬腿就进。许三多紧跟,进门前万般无奈地回望下刚走过的空地,眼里写的已经是诀别。
  许百顺进了七连宿舍,这里的安静让他心生疑惑,仿似怕踩上地雷的鬼子。
  许三多紧跟在后边:“爸,不是不放,是我不想走……”
  许百顺瞪眼:“找打……”巴掌已经举起一半,整齐的掌声轰然而响,许百顺吓得浑身一颤。许三多也被吓着了,吓得简直瞠目结舌。但凡还在这个团的原钢七连的士兵,全都在过道两侧站着,他们一个个军装笔挺,好像已经站了多久了。已经空寂了几个月的钢七连宿舍,顿然又聚起了至少两个班的人。
  毫无疑问,这是伍六一安排的。伍六一猛喊一声口令:“立正!稍息!敬礼!”
  众人齐刷刷地给了许百顺一个军礼。
  “热烈欢迎许三多的父亲来我连参观指导!”众人吼道。
  许三多虽然一直愣着,可许百顺却乐了,他推开许三多,充满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几十号人,嘴里说:“啥叫许三多的父亲呀?老子还跟着儿子走了不成?”
  伍六一马上纠正道:“热烈欢迎许老伯来我连探亲!”
  许百顺得意扬扬地点头:“不是探亲,是来接人。——你们领导呢?”
  伍六一:“报告许伯伯,这就是我们领导。不过我们这不叫领导,叫首长。”伍六一指的是许三多。许三多愣住了。
  “嗯,首长好听。”许百顺转头看看儿子,生平第一次有些赞赏之色,“你管这么多人?”
  伍六一:“对啊,转了士官就管这么多人!”
  许百顺:“他不还没转吗?”
  甘小宁:“他能干,就先让他管着。转了管更多!”
  许百顺:“这么回事。”他显得很满意,而伍六一冲着甘小宁一瞪眼,再扯下去非得穿帮。
  伍六一:“快带首长他爸看看环境去!”马小帅立刻把许百顺架上了:“许老伯,这是我们士兵宿舍。许老伯您瞧见我们连旗没有?这旗还是打四八年传下来的。”
  许百顺能有不相信的吗?他只剩了不住地点头!伍六一看见许三多还在发愣,猛地就给了一脚,踢在他的屁股上:“还不赶紧开门去?全连的钥匙都在你一人手里!”
  “你们……”许三多傻了。“我们串通好了,怎么着吧?”许三多急忙开门去了。他的眼眶里感觉有种热乎乎的东西在流。
  几十号兵前前后后地簇拥着,这对许百顺来说,大概是一辈子都没有过的事。他得意得不知如何是好。
  马小帅拿着一个傻瓜相机,一边走,一边替老头子照相:“老伯,回头,笑一笑。”他不惜胶卷地照着。
  一辆步战车在空地上转弯倒退,虽场地不大可也威风凛凛。这是伍六一冒着犯错误的危险从车库开出来的。
  许百顺戴着伍六一的帽子,披着甘小宁的衣服,山大王似的冒在炮塔上扶着机枪。威风凛凛地跟着步战车,前进着、旋转着。
  “老爷子,看这边。”马小帅拿着照相机前后地张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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