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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堆雪[梁凤仪]

_18 梁凤仪 (当代)
我登时妒火中侥,爸爸除我以外,未曾钟爱过别的小女孩。我更不高兴他拿
我之所有,纵使是一分一毫,去贴补别人。我有的是通天下的洋娃娃,如何舍不
得其中一二?但每一个玩具都盛载着金不换、银不换的父女深情,不容外人妄动
丝毫。
于是,我呼天抢地的嚎啕大哭,吓得父亲以及一家佣仆都慌了手脚,帼眉原
本抱住洋娃娃的手一松,洋娃娃掉在地上,她连连地退到墙角去,退无可退,就
站在那儿干睁眼。
没有人理会她,一总的人对我又吻又哄又求又拜,我心内越发觉着哭得有理,
只要尽情放声大哭,必会更惹人怜爱与使人屈服。
真是一劳永逸。自此,生活上再没有不遂我心意的事情发生过了。
这第三次的嚎啕大哭,跟第一次竟有雷同,都是蒋帼眉拿了我心爱的东西,
惹起我的不快。
然,这一次,当事人杜青云没有在场看见,我的悲痛成不了影响力,反变为
徒劳无功。
真不知哭了多久,我喘着气,慢慢回复平静。
三十岁的人足像个十岁小孩,就为着保存不了心头喜好的人与物,覆天翻地
吵个不休,幼稚不幼稚?
想深一层,真真幼稚。情爱之事,缘来即聚,缘尽则分,勉强不得。候了三
十年光景,有昙花一现的璀璩,瞬即花残人渺,其奈之何?哭不回来的事,硬吞
下去,算了。
心口的翳痛犹在。
看看表,已经凌晨二时多,这么自管自的一闹,原来也花了好几小时了。
我扶着墙,有气无力地走进洗手间去,不敢照镜子看去。
几可想像出我形容的浅俗、残败。气馁、凋零,孤独等恶形恶态来,何必还
要看个仔细!
我只替自己拿了只水杯,再走出来摸着个冰箱,胡乱抓着一瓶饮品,倒到水
杯里去,然后骨碌骨碌的灌下肚去。
稍平一平气,我坐到床上去,细细思量。
杜青云跟我,才好好的走在一起一小段日子,就如此无影无踪、无情无义,
真令人不可思议。会不会其中另有原委?
帼眉到泰国去度假,可能是老早对同学们有言在先,因此成的行,根本与杜
青云毫无关系。
杜青云辞职了,会不会是为了以一重自由的新身分去巩固我们的新关系?
对呀,男儿志在四方,何必要死守在自己女友身旁,受那裙带尊荣所带来的
层层压力?唯其要彻底而认真地跟我长相厮守,才会走上这一步棋。
为什么我不曾想过,他可以为爱我而辞退利通银行的职位呢?若真如是,杜
青云名副其实,如假包换的不爱江山爱美人了!
人情冷暖的世界,依然再有温莎公爵的故事。我心怦然一动。
很多后世的人都作理性的分析,认为公爵放弃如画的江山,下半生还不是以
另一重更自由自在的身分享受荣华富贵?如果他知道离开国土,抛弃权柄之后的
生活必是坎坷孤寒、两誓不继,他就不会作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的抉择来了。
人们难得碰上一个伟大的爱情故事,于是忙不迭地歌功颂德,也不去深究其
中的微妙和利害的人际关系。
我江福慧是否也一厢情愿地把自己心中所爱捧上个情圣的角色地位上?
难道杜青云掉了利通银行的高职,就要饿死不成?当然不会。然,我们再发
展下去,利通的业务顺理成章地会交到杜青云的手上去,最低限度,在公事上头,
他早晚会变作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种权势,不是旁人轻易求得。当年父亲何
尝不是靠了外祖父和母亲的关系,才成银号的掌舵人?放着眼前一条平坦坦的大
路不走,而要扭横折曲,迂回婉转地去达到理想,已是一番难能可贵的量度。为
我而养就这番器量,更深感我心。
如果我这乐观的推测正确,那么,青云离开香港,可能是跑来纽约会我了。
立时间脚口怦怦跳动加速,越跳越快。
慌忙地跑到窗前去,拉起了窗帘,外头仍是黑漆一片。
黑夜几时才会过去,让黎明快快来临,好等我得着个美丽的答案?
天呀!别这般折腾我成吗?
究竟我那两个极端的推测,哪一个是真?
如此反反覆覆,不住思量,还有没有第三个可能出现了?
情绪的混乱与跌荡,终于使我累极,稍稍瞌上眼睡去一会,又转醒过来。
床头电话蓦地响起来。
是青云?
我抓起来昕,对方是男声。
“江小姐吗?我是霍竞庭。计划有改变吗?”
“计划?”
“我们一起吃过早餐,才到研讨会去。”
“哦,对,对,就是这样,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七时半,我这已在大堂餐厅候着你呢!”
我这才晓得自己要迟到了。匆匆梳洗过,就跑到楼下去。
华都酒店是幢占地极大仿古欧洲的建筑物。美国人大多迷恋英国文化。
我走下大堂去,缓缓地朝餐厅而行。
忽然老远看见有位高瘦身形、深棕色头发的男士,背着我,在跟霍竞庭热烈
地打招呼。
我欢喜若狂,那不就是青云吗?
我飞奔过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嚷:“你果真来了?”
对方转过脸来看我,微笑着,叫了一声:“早晨!”
我呆一呆,回应着。
他并不是杜青云。
尴尬的是霍竞庭,连忙解围道:
“阮先生,你们认识吗?”
那阮先生,礼貌地答:“也许在某些银行业务场合,跟江小姐见过面了。我
是曼谷恒盛银行的阮伯滔。”
“阮先生跟我们都住这酒店,又是来参加同一个研讨会的。欢迎他一道跟我
们吃早餐。”霍竞庭小心翼翼地解释着,显然地看得出,我很有点心不在焉。
早餐是在过分客气而拘谨的气氛中用毕的,我自觉度日如年。
禁不住对霍竞庭说:“我今天有别的要事,研讨会那儿,你独个儿应付得来
吗?”
霍竞庭是个非常世故而深沉的人,并没有向我查根究底,只不当一回事地首
肯了,就陪着阮伯滔离开餐厅。
他再回过头,轻声地交代了一句:
“江小姐今早的脸色很疲累,要保重身体才好,若觉得有何不适,需要我的
话,这是研讨会场的电话。”
我知道我一定脸如死灰了。
去研讨会实在提不起劲,再躲在房里闷上一日又如何?倒不如走在阳光之下,
还有点生趣。
自华都酒店,一走出去,向右转就是第五街,再向前信步而行,就是一连几
间举世知名的首饰店。
我随便闯进一间去,茫茫然转了一个圈。望住了正中一格那大大的四方柜位,
摆住一条条镶功极端精细的钻石项链。其中一条,串连着一只只双飞蝴蝶,用黄
金与钻石镶成。另一条层层叠叠围上透着火水色蓝光的心钻,足有六十克拉的样
子,配以同样图案的手镯。另一个胸针,一串葡萄模样,颗颗晶莹欲滴的巨钻,
顺势向下垂,最后的一颗形如眼泪,荡着水柔的晶光,美不胜收。
我拿手指指点点,给那女售货员说:“这些,全给我包起来。”
女售货员非常礼貌地答:“小姐,这几件首饰,都是我们新鲜出炉的精晶,
最便宜的要算这只胸针,价钱也要十二万美元。”
“我晓得,就这四件,全要了。”我把手袋打开,取出了纽约欧年银行发的
白金卡,飞掷在柜位上,不耐烦地说:“给我送去华都酒店,二O三八号套房,
我才给你签名。”
“小姐,请稍候!”女售货员身旁,走出了另一位男士,大概是她的上司吧。
“小姐,可否让我们查一查你的信用卡,再给你服务?”
我忽然地有气在心头,嚷:
“查信用卡?天下间有这么费时失事之举!吃这珠宝行业饭的人不晓得看看
信用卡的号码,而知龙与风吗?欧年银行出的信用卡,首一百个号码等于给了无
限量贷款额的,别说几件小首饰,我要将你们整间店铺购下,一样只须签这信用
卡便成。”
“小姐,你的态度有点令我们难受。虽云客人永远是对的,在纽约做贵客生
意的商家,一样须要维持肯定的自尊。
循例跟银行挂个查询电话,并不表示对你不信任。你是在与我商议着几百万
美元的买卖!“
本已心烦气躁,再遇个不识抬举的人,我刹那间怒不可遏,嚷;
“很好!你给我接到欧年银行主席夏里逊先生办公室去,说富德林银行与利
通银行的江福慧要问他一句话,看看是哪问见鬼的银行让你这小店活动头寸的,
真要着实地检讨一下。”
那女店员吓得什么似的,干站在那儿,不敢拨动电话。
我一手枪过电话来,直找夏里逊去。
二十四小时之内,断断不可有接二连三的不遂心,不称意。
我素来雄霸天下,呼风唤雨,轮不到屡屡阴沟翻船,老栽在无名小卒的手里。
杜青云如是,蒋帼眉如是,这珠宝店的他妈的职员如是。
夏里逊先生是父亲深交,一听我的投诉,立即哈哈大笑;
“大小姐脾气发到十万八千里路外的纽约来了。那店是我的一位好朋友开的,
你要把它整间的铲为平地也底你且别动怒,给我五分钟时间,立即可平你的怒气。”
果然是五分钟的时间,柜台的电话再度响起来,只见经理唯唯诺诺地应着,
脸色骤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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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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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了电话,他差不多看牢我有三秒之久,不知如何开腔。
“怎么样?是查清楚了我的信用卡无效,还是随随便便可以把你的小店买下
来,轰走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售货员?”
我冷笑,咄咄迫人,一点没有打算放过对方。
“江小姐,请原谅,大抵是一场误会。”
“天下间的误会还少呢?每天每夜地搞误会,要人苦苦忍受到几时?”
我突然地心上翳痛,真觉得我才是在众目睽睽下受欺凌的一个。
“小姐,我们这就把你要的首饰包好,送到华都酒店去,送去了,核对清楚,
才请你签名好吗?”
“通通作罢,谁要让你们这般不识抬举的店铺有钱可赚?”
“小姐,可别让我们为难……”
“对,别让他们为难,这就包起那几件首饰,江小姐用得着。”
声音那么似曾相识。我回转头去,想不到围拢着看热闹的店员与顾客,已一
大堆,其中,一张熟悉的,曾害我思念了一整夜的、梦寐以求能在这异地相逢的
脸,果真出现了。
我呆住。
圣经上曾载:“不要回头,否则,你要变成盐柱!”
怪不得,我当真回转头一看,就此变作一根盐柱了。连一声轻呼,叫一句
“青云”,都已无力。
刹那间,我似是浑噩,更似清醒。
怎么无端端地出了这一趟的丑?从不是个如此张牙舞爪、盛气凌人的人,怎
么一下于不堪刺激,整个人就变掉了质,誓无反顾地跟不相干的人拼命去。只求
发泄吗?唉!真真恐怖!
杜青云紧紧地拥着我,不发一言,直把我带返酒店去。
青云把我安顿在房间里头,让我坐好,给我喝了一杯清水,再蹲在我身旁,
细细地问:“你觉得好一点了吗?”
我点点头,傻呼呼地点点头。
“青云,真是你来了纽约吗?”
“傻孩子,你怎么吓成这个样子了?”
青云一下子说破了,我就放声哭倒在他的怀抱里。
“你怎么走了呢?闷声不响地走……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辞职呢?”
“我以为你冰雪聪明,一定明白我的用意。对我没有信心也还罢了,为什么
对你自己也没信心呢?”
我抽咽着,不知如何作答。
“不想在你离港前给你辞职信,是既已决定下来的事,不想再予讨论,也怕
你为难。你临走前,我日夜赶工,就为把迫在眉睫的公事赶完,告一段落,才可
以飞纽约跟你共叙。”
“怎么不预先通知我呢?”我边哭边笑:“又是为给我一重惊喜?”
“怎么到现在才回复正常呢?刚才你在那店里像只失心疯的母狮,恐怖至令
人人瞠目结舌。要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的这只订婚戒指,就要退货了。”
青云把一只镶了大约三十份钻石的戒指,套在我的左手中指上头。
笆皇挥邢牍约夯岬米湃绱宋⑺肯秆凼降亩┗樽杲洹!?
我失声笑了出来。
青云解释说:“我一下机,才想起没有赶得及在香港买戒指,于是把行李放
到这酒店后,慌忙跑到第五街去,钻进第一间首饰店去,兼看了一场活剧。”
“人家刚才心情不好,不知你葫芦里头卖的什么药!”我很不服气,鼓了双
腮,双眼仍不住湿濡。
“苦苦地为你而来,刚才见着了狮吼,如今得着个怨妇,真令人失望。”
“你要我怎么样了?无端开这种可大可小的玩笑,我还未跟你好好地算帐。”
我举起拳头捶在青云的脚膛上。
“好,好,好,我欠你的,你欠我的,如今都一起算个够!”
青云捉住了我的手,一边乱囔,一边吻住了我。
人家说,宿世前缘,是因为彼此在前生欠了帐,待至今生偿还的。是吗?前
生,是青云欠我,还是我欠他呢?不得而知。但望今世,谁也别再欠谁了。
自今以后,我们已成一体,不论是春花秋月,抑或风起云涌,都必须携手与
共。
从来没有如此恬舒地睡上一觉。
整个人活像经过五马分尸的折腾后,有着一份难以言宣的幸福感觉。
青云背我而睡。
望着他那赤裸的肩膀,肌肉因均匀的鼻息而引起微微的鼓动,如此地深具活
力、如此地醉人吸引。
我拿手指轻轻地扫抚着。
杜青云,一个将我化整为零,又再化零为整,付与我一个小妇人妩媚美丽新
生命的男人。我将爱他的每一分一寸,每一丝一毫,直至生生世世。
沉沉地、娇慵地,昏睡过去。
再醒来,纽约是无尽的艳阳天。
若说女儿真能继承大统,光耀门楣,许是太抬举女性了。
到今日,才得默默地承认,其实自己并无大志。管什么利通银行的业务、管
什么国际银行家的聚会,我只匆匆地拜会了欧年银行的夏里逊主席,以及跟一两
个来往得颇密的银行总裁吃过一顿便饭,其他一应要探讨的生意门路与资料,都
置诸脑后,由着霍律师独当一面去。
我跟青云,雨过天晴之后,更形影不离。
携了手,游遍纽约的大街小巷。
单是坐在中央公园里头,由日出面至日落,讲尽了由小到大我俩的故事,就
觉此生已无憾然。
这天晚上,我们到纽约四十九街一间古老餐厅去吃晚饭。
这餐厅是最受纽约金融界名人欢迎的食肆,装修成一间英式古老大屋,楼下
是有火炉的起坐间,楼上的饭厅,只疏落地放十张古老的餐桌。不论是墙上的壁
画,抑或餐桌上的摆设,均是其来有自的古董。
价钱贵得惊人,因而一顿饭必须消耗整晚肘光,才觉得物有所值。
饭后,我们一直享受着香醇的誓后美酒,轻谈浅酌,其乐无穷。
“我们这就要回香港去了。”
“青云!”我蓦地按住了他的手:“我们不回香港去了,好不好?就在这儿
落地生根?”
“好!”青云把我的手捧到唇边去,吻完又吻,说:“就这样,我们到长岛
去买间小屋,以后,我到纽约市上班;你在家烧饭,给我带孩子,像我母亲一般,
一养就是六个。让你也来试试一家八口一张床的滋味。”
“真的,我愿意。”
“我也愿意。”
“那可好了,你我同心,其利断金!”
青云大笑:
“谁管得着我们了?人要自江湖上退下来,颧首称庆者众,谁生挽留之心,
以添多一重劲敌呢?根本上,过不了关的,往往是自己!”
“青云,你刚才说的不是真心话?”
“谁说不是了?然,原意做的与应该做的是两回事,天真的爱情童话,只是
迪斯尼娱乐孩子的素材,不是我们的故事。”
“回到利通去,又是早晚营营役役的干活做生意,老求你回去助我一臂之力,
你总是一问三摇头,誓死不肯答应,反正我知道你并不贪图富贵,不就成了,何
必理会人言!”
“我怎么不贪图富贵呢?只是我不要在利通起家,我必须另起炉灶,你要当
个贤内助辅助我的话,机会还是有的。兜了一个圈子帮我,多少掩人耳目,也让
我心内好过。”
真的掩耳盗钟,我差点失声而笑。然,有什么相干呢?都已是他的人了,他
喜欢怎样发展,总得依他吧!
忽又想起临离港时,在家宴上见着的那黄启杰的嘴脸。青云也许真比我看得
透。我的确应该辅助他另闯天下。很多事宁让人知晓,却不能被人窥见。凡事没
有真凭实裾,事可转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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