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锁清秋[梁凤仪]

_4 梁凤仪 (当代)
  每念至此,唐悦就惶恐不安,甚至感到体内的血液在胡乱奔窜,整个人觉得晕眩不是晕眩,闹病并非闹病,情绪极端低落。
  或者,总结一句话,她是不能接受,不能适应,不能赞同这个爱情褪色的讯息。
  怎么可能?怎么会?
  她与于翔泽应该是山盟永在,誓海长存。
  这是她的毕生意愿。
  然,事实摆在目前。
  不只要怪罪于翔泽,连唐悦都有了爱情之外的重重顾虑。
  如果置闲言闲语闲人闲事于不顾,她是有可能更直接地考虑如何去终止她这种现代妾侍的身分。
  现今呢,投鼠忌器。
  何其不幸,器是她的名誉、声望、自尊、口齿。而鼠,竟可能是她与于翔泽的关系。
  可怖不可怖?
  人们都知道时间可以使忧伤淡忘。
  同样,时间也可以使爱情褪色。
  这个道理,无分彼此地影响着世界上的男男女女,谁都是主动的害人者与被动的受害人。
  唯其思想搞通了,唐悦不再深怪于翔泽,她只是心灰意冷。
  这时,她与唐逸午膳完毕,匆匆赶往俊艺珠宝店,取回于家奶奶的首饰。
  只为于翔泽的母亲有只翡翠戒指是伴以甚多碎钻的。
  那天,一位近亲娶媳妇,唐悦与蔡芷琼都要陪同出席。
  于家奶奶突然发觉手上的那只戒指,有颗碎钻掉了,于是嚷:“该死,怎么会掉了一颗呢?”
  当时刚好蔡芷琼忙于跟别个亲戚应酬,只有唐悦对她奶奶家姑作出回应,说:“拿去首饰店镶回吧,狠简单的事,不会很贵的。”
  “那你替我走一趟,办妥它吧!”
  唐悦欣然领命。
  故而,今天就去取了回家去,交回给于家奶奶。
  唐悦满心欢喜地回到于家大宅,因为那只戒指的镶工实在精致,一点瑕疵都没有。
  唐悦其实一直忧心忡忡,这种差事并不好当。做得好,固然是分所当为,万一出了什么差池,给家姑性急两句,心上一定不好受,况且,于家奶奶定有名挑剔的,她那人蛋内挑骨头的技巧绝对一等一,非等闲人所能及。
  对于于家,唐悦积多年以来的经验,早已养就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
  唐悦根本连逗留在于家大宅多一分钟,也觉得心惊肉跳,尤其是当蔡芷琼深谋远虑地做了家姑邻居之后,免得过,唐悦都不打算拜会。
  这么贵重的一件首饰,当然得亲身打点。
  当唐悦看见家姑还在客厅跟蔡芷琼及其他两位亲戚搓麻将时,她恍似放下心头大石,准备一声招呼之后,就交差告辞。
  “奶奶,我这就回去了,你们几位玩得开心点了!”
  于家奶奶还未回应,蔡芷琼就答:“哟,够怪,翔泽常说,你的口腔像搪过一层油,滑溜溜的,非常惹人开心。真定的,四个人搓麻将,个个战得你死我活,争得头崩额裂,那儿会得开心呢,真是笑话了!”
  其中一位亲戚立即笑:“就是哟,我恨不得你三个早死早着呀!”
  唐悦正准备转身便走,于家奶奶就叫着她:“怎么如此匆忙呢,我家的地毯原来是站得人浑身不舒服的呢?抑或你在嫌我这老太婆了?最低限度,你也得等我搓完这几铺牌,看过戒指了,你才算交差吧!”
  唐悦没有造声,只得站着。
  蔡芷琼微微笑:“或许细嫂真的有要事呢,反正是自己人,她交给奶奶你的饰物盒不致于空空如也,迟些看也没有大分别,你老人家就放她一马嘛!”
  “这年头,人真靠不住。谁会愚蠢到把整只戒指拿掉,徒担盗窃罪名。聪明人会得偷龙转凤,几多拿首饰去重所镶配的人,却得回赝品,还不自知呢!”
  四个女人完全目中无人地继续绕着这个似是而非的讲题,高谈阔论,旁若无人。
  唐悦木然地站着,心飞驰到远方去。
  如果在新婚燕尔的那段日子,她遭遇到如今的情景,早已一只箭似地奔回睡房去,伏在床上哭个痛快。
  可是,如今的反应,只是麻木。
  其实,这个场面,在唐悦小时候已屡见不爽。
  唐家的家势比于家显赫,人丁也比于家复杂,所发生的是非,更多更烦更气闷。
  这种几个三姑六婆,一边手谈较量,一边口谈争执的情况,早已耳熟能详,见怪不怪。
  只是,当时的受害人不是自己,极其量是洪倩均。那就真的是针不刺肉不知痛。
  说来说去,还是那个循环,那番道理。初被针刺,痛人心脾,久而久之,皮厚肉韧,感情麻痹,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究竟唐悦这样子站着不走,侯至什么时刻,那于家奶奶才打开首饰盒来过目呢?连唐悦也不知不觉。
  日子就是在这种有谓与无谓、既不悲哀又不畅快的情况中过?
  回到家里,她没有把情况复述。
  就算讲了完全没有建设性的作用。于翔泽的反应只有两个:一是顾左右而言他;一是皱着眉头,略发脾气说:“我在公司的麻烦事已够多了,回到母亲家,又有压力,对住那边厢,更不开心,以为在你这儿,可以有半点安乐,想不到你也跟他们一般见识。”
  真叫唐悦啼笑皆非。
  这一阵子,于翔泽尤其烦恼,脾气出奇地坏。
  理由是于家名下的出入口公司生意一直平稳,却没有重大突破。
  于翔泽自认是个不墨守成规、希望冲出父荫范围、大展宏图的人。可是,这些年,不知是志大才疏,眼高手低,抑或运程不过尔尔,事业上不能绝对称心如意。
  可是,最近似乎运程转变,有一个多年业务对手郭顺,是从事玩具工业的,预备将他的企业上市。并把整套计划跟于翔泽商议,希望他能加盟,把有关资产生意合并,以祈配合上市计划。
  这个计划对于于翔泽相当吸引。
  社会潮流风气对上市公司的地位,作相当大程度之认可。
  这是当然的,上市的公司如果没有相当实力,主脑人不能有相当表现,背景历史不是稳定,基本上就不会吸引包销商承办报销及吸纳公众资金。
  换言之,一经上市,身价似是不同凡响。
  于翔泽这些年来,因着唐悦的关系,很能出席一些唐家的盛会。
  然而,为此也带来不少的麻烦与困扰。
  唐家家势显赫,富甲一方,来往的都是本城非富则贵的人物。于家的身家在一亿元上下浮动,跟唐世同及当权的唐家少爷比较,于翔泽仍是小巫见大巫。
  于是,于翔泽一在那些显要云集的场合出现,在场人士对于翔泽的反应毫不热烈。
  在各人的心目中,无非把他看成唐氏家族内的一员,乐得客气礼貌而已。
  所谓族大有乞儿,势利的一总人只会瞧当时得令者膜拜。
  若知道于翔泽与唐悦的关系,只会以好奇的眼光看他们,而不代表予于翔泽特别尊重。
  工商业社会寻食的人,眼光尤其尖锐,有亿元身家的人总有二三千户,没有直接利益,谁会另眼相看。
  尤有甚者,别说一亿身家,十亿资产的人一旦站到五十亿富翁身边去,都会当堂矮了一截。
  这真真好比女人戴首饰,明眼人一望就知龙与凤,价值是六位数字抑或七位数字,早已心中有数。
  上市公司的头头就有这种威势,最低限度以公家的投资,加在自己的实力上头,的确可以加倍耀武扬威。
  男人一谈生意,就完全露出自己的份量来。
  单靠实斧实凿的现金,或者银行借贷,力量一定跟可以有机会控股或再行集资没有得比拟。
  因而口气的豪迈宽松,可接触研究的生意额大的,都有不同。
  多次这种场合,唐家当权的少爷,亦即是于翔泽的郎舅,那态度之嚣张,实在令人侧目。他们在谈生意计划时的霸气更屡屡触动了于翔泽的自卑感,益发记在心头。
  当然,唐家人的霸气,多少故意的冲着于翔泽而来。
   不错,唐世同家族本身都不知多像八国联军,表面同盟,内里各自为政,各有其主。一齐侵略别人领土之后,到分肥的时刻,必然你争我夺、你虞我诈。
   然,当联军是一个整体去对付外侮时,因着本身利害关系,也还是肯同声同气的。
  唐悦无论如何是唐家人,要她嫁给外姓人作妾,说到底是一份委屈与不甘,于是下意识地看不起这位于姑爷。
  各房各户的人都把那句“你是什么大不了的人物呢,敢娶我们唐家姑娘做小星”写到脸上去,再加类同动静,就很多时都使于翔泽难受。
  姓于的,又无奈其何!
  他要争取、要还击、要显示利害,除了名正言顺离开蔡芷琼,而娶了唐悦之外,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事业的表现出色,迫他们另眼相看。
  前者显然是做不到了,因此只好期望后者有成。
  本城虽多奇迹,但不是在每个人身上都有如此神妙的机缘与彩数。
  于翔泽在事业上不过尔尔,承了父荫,不过不失,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除了命运,也要讲讲本身的实力。
  于翔泽当然不是雄才大略之才,他对这关键性的一点,可又知之为不知。
  于是自以为四面八方都有压力,又自以为怀才不遇的于翔泽一旦抓住了这个将自己名下业务拓展,先在本城上市,继而成为做国际生意的机构的建议,非常感动。
  连日来,他的心情紧张,患得患失。
  在工作时间上亦忽然之间紧迫下来,不比以往,在一间营运已上了轨道的公司内,做老板的若不是力求大展鸿图,实在是非常清闲的。
  为了联合资产,安排上市一事,于翔泽要跟他那最新拍档顺哥不断召开会议研究。
  感觉上,于翔泽是非常忙碌,故而回到家来,不大言语,继续他那沉醉于重要工作的情绪,不能自已。
  这点唐悦当然觉察得到。
  一般而言,有潜质实力的公司,会是那些商人银行热衷物色的货品。
  其实每个城市的证券交易所,不过是等于售卖工商百业的百货公司,放着各种不同货品,供公众人士买卖股份。
  那些商人银行承办公司的上市工作,就是一笔大生意。
  上市的公司当然要给相当的手续费用,才能办妥步骤,成为交易所内的货品。
  能吸引到公众的资金成为股东,公司主持人便能以人家的钱做自己喜欢及有信心的生意了。
  于家辖下的出入口生意,维持二三十个伙计,以及一个得体的门面,完全绰绰有余。
  然,于家的重要资产,其实在房产上头,出入口行的盈利能力并不特别强盛。
  表面上看,如果把于家公司上市,似无问题。实际上,却困难重重。
  交易所规定公司申请上市,资产值要在五千万以上。于家房产总值当然不只此数,但单以公司资产值而论,一盘出入口生意并没有攀上此数。
  最棘手的还不是资产问题,因为只要把物业注入出入口公司内,便能切合资格。
  令于翔泽头痛的是那盘数。于家的出入口公司一直以老式经营手腕主理业务,很多于家家属的私人用度,包括于家各宅司机女佣的薪金,全部拨入公数。他们有个概念是尽可能令支出增加,以平衡收入,企图避税。
  在纳税的层面上,自于翔泽的父亲以致于他本人,都是控制得相当成功的。
  分明赚得不少,却因一大堆可有可无的支出,而有效地转盈为亏,避过了抽税一关。
  然,问题因此出来了。账面上年年亏蚀的公司,无法证明盈利能力,压根儿就上不来市。
  针无两头利,真是至理名言。
  当然,这也证明于翔泽在生意营运上缺乏远大的眼光与现代企业化概念。他完全习惯不肯吃眼前亏,直至这近年来,接触面广了,胸襟扩阔了,他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如此的固步自封,闭关自守,因而致于得不偿失。
  越想越恨得牙痒痒。
  直至到顺哥向他提出携手合作上市的计划,才使于翔泽觉得重见天日,前程无可限量。
  顺哥的玩具厂是租用于家在沙田的工厂大厦的。
  当于家这幢楼高二十层的工业大厦落成后,郭顺的丰年玩具公司就已是三层楼的租客。
  随着丰年的拓展,这近三、四年,已由三层厂房租至八层,占去整家大厦的三分之一面积,是个非常重要的租客。
  郭顺不但每月的租期甚准,而且应酬手腕了得,故而这些年来,跟于翔泽很合得来。
  于翔泽眼见郭顺的生意越做越大,去年还雷厉拓展市场,据他说,不但承接了美国很多订单,且因欧洲市场统一在即,他已向西欧进军,相当成功,故而玩具厂的范围必须拓展,非要到中国大陆去设厂不可。
  当然,这条差不多是近期工业家所必走的路,以期降低成本,控制产量。
  丰年循此路走,是理所当然的。
  实际上,在本城的工业用物业亦因此而有隐忧,因为厂房北移,无疑影响租用市道放缓。
  于翔泽在这方面是比较担心的。
  当然,他断不可以要求郭顺为了他的厂厦,而改变主流计划。
  故此,于翔泽其实一直忧心忡忡,怕不久将来,丰年在大陆站稳了阵脚,便会全盘生意移师,他又要为八层楼宇的空置而伤脑筋了。
  那天,郭顺专诚来找于翔泽。
  于翔泽看一看日历,彼此的租约大概还有大半年,也是谈续约的时候了,因此对郭顺格外客气。
  现今时势,实在做业主也很困难。好的租客,怕他不续约,不好的,又怕他赖着不走。租客生意兴隆,早晚自置厂厦,否则,生意淡薄,业主就得陪他肉跳心惊。收不到租,难道还真的告上法庭不成?
  哪有像这姓郭的,年来赚大钱,依然只交租,不置业,这种人,最受业主欢迎。
  两人一坐下来,于翔泽就说:“顺哥,你大展鸿图,真是多喜多贺。”
  郭顺是个矮胖子,摇摇他半秃的头,笑说:“哪儿的话,真要靠老兄庇荫才成!”
  “我们多年相交,还客气什么,你若肯继续以我们为发展之基地,求之不得!”
  郭顺拍拍于翔泽的肩膊,说:“泽兄,你长袖善舞,自然明白工业发展好,如无自己的厂地物业的话,其实赚得不多。故此,长远计,也轮不到我不垂涎地产。”
  这么一说于翔泽整个心都冷了。
  看样子,郭顺不会跟他再续租约。
  “有一句冒昧的说话,要跟泽兄说,如果开罪的话,万望包涵才好。”
  已是如箭在弦,也叫没法子的事了,于翔泽的脑筋已预备开始盘算如何出租那八层厂厦。
  “请顺哥直言吧!”
  “俗语所谓,万丈高楼从地起,我就算现今购入地皮,兴建厂厦,还真要好一段时间,也要花很大的心机。若是买现成的,又哪儿有整幢物业的宏伟,使资产值增加。”
  郭顺似足欲言又止,终于下定决心才说:“如果单从我的方便及利益着想的话,我就恨不得泽兄能关照我,提携我,轻轻拉我一把,考虑把你手上的物业跟我的小厂合并,然后进行上市。那么,就是一举几得了。当然,我自知这个想法,很有点高攀,也很有点一厢情愿。”
  “啊,不,不,不!”于翔泽非常非常的喜出望外,立即答。“顺哥你太客气了,能够与多年朋友携手合作,求之不得。”
  “此言当真了?”郭顺表现得相当兴奋。
  “如假包换。”
  “那么,我们就立即从详计议了。”
  于是,合并的建议,立即被接纳。于郭二人都觉得事不宜迟,立即展开工作。
  郭顺的一盘数,非常令于翔泽满意。
  他心里想,如果郭顺是学他那样,台底还另有一个数簿的话,那盘真数一定比表面的这一盘赚得更多。
  越想越欢喜。于是慌忙联络了测量行,作业务估值工作,实行把自己那幢厂厦,注资于丰年玩具厂。
  郭顺也真是个眼明手快的人,很快就联络上一间信用相当的商人银行,为他们筹备上市工作。
  于翔泽忙得头头是道,眉飞色舞。
  女人若在他跟前说是拉非,他更没有这份心思,多所关顾。
  于翔泽在关于上市一事上,非常的踌躇满志。
  他对唐悦说:“你知不知道任何一间公司上市,都在上市当日,于联合交易所内有一个上市仪式?当日十时开市之前,由交易所主席、副主席及行政总裁,陪同着该所上市的公司主席,走到诺大的交易大堂正中,接受全体股票经纪的出市代表鼓掌欢迎,那个闻名全球的电脑交易系统,在时钟一踏正在十时,就会显示出第一只交易股票的出货入货价钱。一般而言,所上市的股份都会电厉劲升,人们争相抢购。看着大堂正中显示当时最活跃的二十只股份,差不多由自己公司囊括所有交易,不知多威风八面。”
  唐悦有一个很可爱的习惯,每逢于翔泽说什么,她都非常专注的倾听,且甚投入谈话内容,做着各种适当的反应。
  这个习惯,一直深得于翔泽的心。
  以上的同一番说话,将给蔡芷琼听,她若不是听若罔闻,表情冷漠,就是胡乱批评,譬方说:“这有什么威风不威风的,刹那风光之后,货不对版,没有投资者光顾,更招人话柄。”
  并不是说蔡芷琼的话离谱,很多时她有她的看法与道理,只是那种表达方式,令于翔泽觉得讨厌。
  哪儿及得唐悦,小鸟依人般,驯驯服服的听,听后认同兼喝彩,这种观众,太一流了。
  于翔泽说:“上市当日除了上午在交易所举行的那个很够气势的酒会之外,还一般在下午,公司会假座顶级大酒店另有酒会招呼同业,晚上当然还有晚宴,你们唐家的人,我必请齐,让你脸上有光彩。”
  唐悦笑,非常开心的笑,并说:“多谢!”
  事实上,唐悦的开心并不虚假,但她的兴奋是为于翔泽的吐气扬眉,而不是为自己的体面。
  只是心爱的于翔泽心情好,唐悦才不管自己的死活。如果她真如于翔泽的想法,这些年,她还要活不要活呢?
  于翔泽又说:“我敢肯定,到时你会忙得不得了,不知有多少亲朋戚友会来钻门路,求你让他们认购我们的新股。”
  唐悦不大懂什么新股的配售方式,也不问。
  并非她不关心,只是她习惯对于翔泽唯命是从。
  就算这近年来,对于翔泽的感情由热炽归于平淡,对爱情的信心渐渐褪色,亦已经在生活上积习难返。
  于翔泽又跟唐悦说:“你的那几个兄弟,也真的太过目中无人。财雄势大的家族,香江还少呢,不只姓唐的一族!”
  “再说,他们不过是仰承祖荫,命好而已,有什么真功夫真本领?”
  “你的那群同父异母的姊妹呢,也不是个个都嫁得门当户对的,她们又何苦狗眼看人低?”
  “我才不到五十岁,难保将来不比你父亲更能翻云覆雨!”
  唐悦知道于翔泽的这种心态。
  然,她说不出口的一番话是:“唐家女不是个个都嫁得门当户对,可是却个个都是名门正娶!”
  这番话,别说是没法子对于翔泽说,根本连对自己母亲及女儿,唐悦都难以启齿。
  无他,一切是她自愿的,现在才来吐苦水,甚至亲骨肉都会觉得她笑话了。
  故此,每当洪倩均跟唐世同讲起唐悦,都以为她是在过着无嗟亦无怨的日子。
  唐世同问洪倩均:“唐悦有回家来吗?这阵子老不见她!”
  洪倩均白对方一眼:“你有几多时候是在我这边的?”
  唐世同立即明白言外之音,说:“争到今日还争这种闲气?你的孙女儿都快要出嫁了!”
  “不争,不争,我什么时候争过了?要争也争不到,又何必多花心机?”
  “跟你说话,最不开心就是这样子,倩均,你有时是很通情达理的,只是”
  “通情达理之时一定心情好,心情好呢,要靠你老支持,是不是?你才跟老四到欧洲玩了两个礼拜,叫我怎么通情达理了?”
  唐世同为之气结。
  唐世同只好仍把话题带回女儿身上去,免得洪倩均一发不可收拾。
  “唐悦这阵子一定心情大好,我听到消息说,于翔泽要搞上市的事!”
  “她没有跟我提起,这女儿,从来有什么心事都放在心里头,不大肯实话实说。”
  “她根本就安居乐业吧?大房那边的人只不过是过年过节,才见一面,不会有大麻烦,翔泽是真的宠她。”
  “这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洪倩均白她丈夫一眼,继续说:“只要能够三千宠爱在一身,也还能看成一份缺憾美,否则,就是委屈求全了。”
  兜了一个圈子,唐世同仍是原地走。
  男人要有三妻四妾,几时都是苦乐参半。
  乐呢,街知巷闻。
  苦呢,自己知而已。
  洪倩均之所以在一大把年纪,仍然不能释怀,时而量大,时而量浅,主要是她属于最古老的一种妾侍,仍要在日常生活中,跟大妇及各房的人紧密接触,相处一旦有合不来的,或发生龃龉的,有气在心头,自然寻根究底,找到元凶,大加发泄。
  罪魁祸首自然是唐世同无疑。
  这阵子,除了唐世同带了最得宠的老四去欧洲之外,还为了下个月有一个财经界的盛会,唐世同还未决定要带哪一房妻妾出席,于是各人都在作着不同的反应。
  其实,手段不同,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伴在唐世同身边,出这次举城瞩目的风头。
  洪倩均差不多是打了输数。
  甚而老三,她的儿女个个成人长进,不依靠唐家,独立自爱,对生母千依百顺,故而又形成另一股在唐世同心目中,不容忽视的力量。
  洪倩均呢,她哪一方面都给人家比下去。
  大女儿作妾,儿子是二世祖,只得小女儿充撑场面,也还只是在商场学步。两位小孙女儿,又隔了一重关系,可也不辨是龙是蛇。
  故而她心情不好,干脆不再讨好唐世同,但求发泄脾气。
  洪倩均时常忆及多年以前那在大屿山修道的慧智师太的话,她就叹气。
  既是命定的作妾身分,也就认命算了。
  然,师太不是劝告她说:“名位不必强求,女人的福份不一定由名位上而来。”
  事实摆在目前,名位是的确强求不得,可惜的是,女人的福分多半由名位而致。
  真如俗语所谓:“好的不灵,丑的灵!”认真令洪倩均失望。
  这一天,跟了唐家大太太多年的女佣裘姐摇内线电话找洪倩均,说:“二太太吗?大太太今天不打算外出了,想找麻将搭子,搓其四圈,请二太太午饭后,准二时半过我们这边来。”
  说罢,就挂断了线。
  完全令出如山。连传递口讯的爪牙都如此耀武扬威。
  无他,打狗还须看主人脸。主人既是财雄势大,有谁敢不卖面光?
  洪倩均若然要推掉今天的牌局,她就要亲自摇电话给大妇,好言向她解释。
  为什么这么敬畏她?说来说去,她是位高权重的一派,名份由唐世同替她撑腰,权力自丈夫转移至亲生儿子之手,唐家大太太当然的有资格接受四方膜拜。
  洪倩均深明其中之要义,只好准时赴约,避重就轻,免多生枝节。
  搓麻将的是大太太、洪倩均、三太太与另外一位嫁到陶家去的唐家表亲,都称呼她陶太太。
  陶家不如唐家富有,但也有相当的架势。陶家一连三代是金银贸易执牛耳的金商,在金融界颇有地位。
  这天,陶太太非常郑重的提起:“下个月证券界与银行界联合举办的国际金融展览与研讨会,吸引了世界各国的财经巨头云集香江,那个联合晚宴,一定非常辉煌了。”
  一提这个话题,在座的三位太太统统紧张起来,随而沉默。
  因为中原逐鹿,不知鹿死谁手。
  大太太扳一扳腰骨,看了两个妾侍一眼,先跟老三说:“世同有跟你提起过这个盛会没有?”
  洪倩均神色一沉。
  心想,大太太只挑老三来问,也就表示她根本的不看自己在眼内。
  人人都认为她绝对不会是唐世同携同参加赴宴的对象。
  唐家三姨太太说:“没有。”
  说这么简单的一句话,态度还是悻悻然的。
  跟着,老三很意外地补充一句:“我还未向世同提,根本上,下个月我可能不在香港。”
  陶太太问:“到哪里去呢?”
  “加拿大温哥华。”老三答,很洋洋得意。
  “你不是要办什么移民吧?”陶太太笑。
  她当然知道不是这么一回事,一天有唐世同在,大树盘根,不会动摇根本,惹人遐想。
  “啊,不,不,不,只是唐舒老要我跟她夫妻二人去度假,我一味的推,老太婆一个,跟在后生屁股后头有什么意思呢?”
  陶太太说:“听,真是好福气,有个孝顺女儿,嫁了,还是双双对对的齐来服侍你。羡煞旁人。”
  这么一句话,像枝箭,飞插进洪倩均心里。
  她只能不作声,继续搓她的牌。
  “孩子们的心意,我心领了。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我也很知情识趣的。然,就是因为我不肯跟她们去,唐政又派了他的妻,给我作伴,一起成行。这儿子公事忙,老是要妻子代他克尽孝道,我若太拒绝他的雅意,只有令各人不安。”
  “你决定几时启程了?”大太太问。
  “我在这几天找机会跟世同说一声,看他赞不赞成,如果让我成行,我们月初就出发。”
  看看唐世同是否同意其实是烟幕,老三深谋熟虑以此为进可攻,退可守的一着而已。
  如果唐世同带其他妻妾出席那个财经界盛会,老三就扬言跟在女儿佳婿媳妇陪伴下畅游美加,面子便完全得以保存。
  万一唐世同选她出席,就推掉远游之约,更加脸上贴金,威风八面。
  老三完全具备了进可攻、退可守的优越条件,难怪她如此滋油淡定。
  反而是老大有点张惶,对洪倩均说:“你若见到世同,跟他说一声,那盛宴要定什么人选赴会,叫他早作决定,别是临急临忙的,到头来拉夫似被捉着去,连像样的新衣服也没预备好,失礼于他而已。”
  唐家大太太这番话,明是看重老二洪倩均,请她向唐世同请示端倪,实际上是她指派兼利用洪倩均,借她之口试探唐世同的动向。
  如果直笔笔的催问,不合老爷子心意的话,冲着她来的必是被问者。
  这么一提,使唐世同想起应早早作个打算的话,总有个结果出来好办事。
  究竟唐世同会不会这就挑了把问题提出来的一个呢?可又不会,一般情况下,唐世同喜欢给妻妾与儿女一个意外的惊喜。
  谁个拼老命的向他施加压力或催促,他老人家偏不就范。
  他的这个脾气,大太太当然清楚,而仍要洪倩均冒此险,就是将自己的意欲放在第一位,并不理会他人死活。
  在唐家就是这副样子,稍不留神,即遭暗算。
  洪倩均心知肚明,但又不好直斥其非,好要设法子打圆场。
  若对大妇所求,一口推掉,不得了,起码惹来一顿直截了当的臭骂。唐家大太太当然的不是善类。
  若然答应下来,后果堪虞。
  故此,非审慎地把这个责任卸下来不可。
  洪倩均摸了一只牌,换了另外一只分明是坐下家的唐大太太梦寐以求的一只绝章,打出去,让她兴高采烈的糊了。
  然后,才答应刚才的问题,说:“我若见到世同的话,会依大太太的遵咐提他一提,可是这些天,他怕仍是在老四那一边多一点。”
  洪倩均并不怕在人家面前低低的摔一交,何必在这事上逞强,徒惹更多妒恨与不满?
  事实也胜于雄辩,唐世同宿于老四的日子里,的确多于其余的妻妾。
  做大太太的一听这番话,也不再罗嗦什么了。
  出奇地,这一夜,唐世同又跑回洪倩均处寄宿。
  洪倩均对宴会一事,绝口不提。
  唐世同这晚很容光焕发,且有点得意洋洋,对洪倩均尤其和颜悦色,连洪倩均给他递杯茶,唐世同不但说:“谢谢你了!”
  且晓得多问一句:“你不也喝一杯呢,陪陪我!”
  这么微细的关怀,旁人可能不以为意,然,洪倩均却非常的觉着分别。
  唐世同是世家子出的身,且在晋身为家族首长之后,已名副其实的执掌乾坤,必然有相当的霸气。大男人作风甚炽,不在话下。
  能够在小事情上表达他的关怀与体贴,实实在在大大出乎洪倩均意外。
  洪倩均并不知道丈夫在他宠妾老四闺房内如何卖精乖,总之,她本人于今晚就很觉得受宠若惊了。
  唐世同甚至不看电视,也不阅读杂志,斜倚在床上去,然后拍拍床边,给洪倩均说:“来,来,陪我说说话,我们谈一谈孩子们的近况。”
  洪倩均半个屁股坐到床边去时,犹自有点惊慌,恐怕有些什么为难的事要发生在自己身上,所以唐世同才来个先礼后兵。
  洪倩均怯怯地说:“夜了,你还不睡?明天又得早起去打哥尔夫球。精神不好的话,你的标准棍成绩就难以保持了。”
  “不要紧,我很有信心,明天你若能早起的话,陪我到哥尔夫球会吃早餐吧!”
  洪倩均更确切地注意到唐世同对自己的亲昵,必定是有所求了。
  可是,一向只有洪倩均求丈夫的份儿,有什么是可以倒转来控制他的呢?
  “倩均,下月有个财经界大型宴会,你好好准备一下服装与首饰,我带你出席。”
  洪倩均不敢应,双眼发直望住丈夫,难以置信。
  她差一点就说出口来:“世同,老老实实,你有什么要求?”
  若她真的如此应付,就变成两军对峙似,当然的不成话。但,她实在狐疑。
  “你不带大太太出席吗?”
  洪倩均不要问,为什么唐世同不考虑老四,在她的心目中,她只肯承让大太太半步,那位后来居上的狐狸精老四,在唐家是人人得而诛之的。她,洪倩均当然也不例外。
  唐世同答得很自然:“我知道唐逸会高兴你陪我出席,你会嫌麻烦吗?”
  唐世同的客气真是少见。
  “你这么关心唐逸吗?”洪倩均实在再忍不住,问了这么一句话。
  老实说,如果不是唐世同表现得异常温和,她也断断不敢放肆地说这句话,含意分明是指唐世同平日对二房的儿女实在关爱不足。
  唐世同果然并不介怀,他很直率地答:“有出色的儿女,父母自然偏袒钟爱。这阵子在财经界,多少人在提着唐世同的女儿唐逸。这孩子真是有办法,竟然为她的银行捞到一笔大生意,成为俊艺珠宝集团筹集巨额资金开发大屿山之首脑贷款银行,韦弼勤笑得合不拢嘴,到处赞扬唐家有女初长成这回事,连我每天坐在办公室内,都不停接到祝贺电话。你知道,商场上个个都是朋友,人人托我说一声,在贷款一事上关照他们分一杯羹。真是,我怎么关照得这么多了,根本不是我直接管的事!”
  “就这么大件事发生了,其实唐逸都没有跟我交代一声,不过,我不是怪她。女大女世界,她自由主张,且做得有声有色,也不一定问我这老头子得意见了。我可乐于坐享其成。反正,脸上有光彩便成。”
  “你总算积了点福分,有这么成人长进的一个女儿,应该无憾了。”
  唐世同当然不自觉,在不停的说上了几车子的话。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洪倩均的胆是壮了,她说:“啊,原来如此,母凭女贵!”
  “这有什么不好?”
  “没有什么不好,只是等待的时间太长了,令人憔悴!”
  “你一点都不老。”
  唐世同竟然情意绵绵地吻到洪倩均的脸上来。
  洪倩均心内叹一口气,想:丈夫是款款深情,妾身是郁郁寡欢。
  这种迟来的、借助儿女尊荣才得的情爱,对洪倩均的意义,也不过是聊胜于无而已。
  也真难为唐世同,一把年纪,儿孙满堂,还有这份心情与勇气,跟妻妾调笑。
  那一吻,不知令洪倩均有多大的感触与感慨。
  然而,洪倩均还是满心欢喜的。
  最大的喜悦来自儿女的成就。
  无可否认,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洪倩均与唐世同,甚至是中年以上的夫妻,都已把一副精神心思,转嫁至儿女身上。
  洪倩均当然为唐逸的成绩自豪兴奋。
  其次,不论以什么渠道、用什么方法去赢得在唐家较高的地位,接受更多人的尊重,洪倩均都愿意。
  年青时,只一味争取丈夫的爱情。
  一旦败下阵来,气馁不已。其他一切都立时间显得不重要似。
  现今,不同了,现实迫人,就快过完一生的这最后阶段,争得一口气是一口气。
  周围的人既然并不因为自己年事已高而肯放一马,就只有战至一兵一卒,死而后已。
  今次,无端端不费吹灰之力,而赢得了漂亮的一仗,委实是喜出望外。
  翌日,洪倩均不动声色,立即到水发绸缎行去缝制了一件五位数字的旗袍。
  如果认为旗袍是最经济实惠的出席大场面服装,那就是浅见了。
  现今,城内那几间出名的旗袍专家,衣料急手工钱加在一起,并不让任何一只欧洲名牌服装专美。
  洪倩均三代同堂,仍算保养得非常好。腰身不错略胖,小腹出现了一点点,但总的来说,还不是臃肿,这已是相当难得的。
  之后,洪倩均立即到银行保险箱去,查看自己的私己首饰,一套一套得检视。
  凭良心说,这么多年的累积,就算再不得宠,山大斩埋有柴,洪倩均的珠宝也有好几件是价值连城的货色,照说是很出得场面了。
  然,洪倩均想,自己的两个女儿,只能分唐家的一份丰厚嫁妆,再没有领遗产的资格。儿子呢,他分得的一份,好的保存下来,不被败掉,已是极大的幸运,如此推论,能留给女儿及孙女儿们多少资产,就要全靠她本人的手腕了!
  难得无端飞来这么一个好机会,唐世同亲口嘱咐她去添一套出大场面的首饰,真是不贵的不买。
  主意既定,立即离开保险箱,直趋相熟的珠宝店。
  这家叫宝福的相熟珠宝店,是城内有名的,当然也是老字号了。
  洪倩均记得唐世同在大女儿唐悦出嫁后,为了酬答她的辛劳,在宝福买了第一套钻饰给她,包括耳环、颈链与戒指。
  现今那套钻饰还放在保险箱内,很久没有戴用,理由是款式太古老了。
  本来可以带回宝福,嘱他们重镶的。然,洪倩均对丈夫送的第一套首饰,还有一种难以解释得来的特殊感情,她要原封不动地保存它,将来交到唐悦手上,再交到于早明或于早媚手上,也真有一重宝贵意义。
  到底,丈夫还是有过她的心。
  一坐到宝福珠宝店去,立即有三位老售货员趋前招呼洪倩均,一迭连声地说:“唐太太,你好?”
  “唐太太,要喝茶还是咖啡?”
  “唐太太,你容光焕发呢!”
  直把唐洪倩均捧上青天!
  “说真的,唐太太,你是神采飞扬,我们都知道其中原因。”
  又说:“难得唐太太这么念旧,还来光顾我们!”
  洪倩均想,怎么消息走漏得如此快,他们已知自己快要出席那个国际财经盛会。
  当洪倩均在挑选首饰时,另一位经理又自办公室走出来,亲自打招呼:“唐太太,你若看到什么合心水的,打个特别的折扣,今日你仍来光顾,证明我们货真价实,经得起考验。”
  接二连三的用这种语气说话,令洪倩均莫名其妙,只好答:“多年的老主雇,你何处此言呢,是见外了!”
  “不,不,我们就是跟唐太太熟,才实话实说。今时今日,令媛这么得俊艺的老板信任,你跟到他们那边厢去光顾,一定得到额外优待,仍不忘记照顾我们,真是难得!”
  一言惊醒梦中人。
  洪倩均本来就不大满意宝福的那几套首饰,只为款式太保守,让那么多外国贵宾看在眼内,不会晓得欣赏,然,被对方一说,反而不好意思完全不买了。
  洪倩均于是随便挑了几件普通的首饰,付了款,便匆忙离去。
  她的下一站,就是俊艺珠宝店。
  走进去时,店员以陌生的眼光看她。
  这些高价货的店铺,一般店员的架子比顾客还要大。
  当然,洪倩均那身气质与打扮,一望而知,应该是出身不俗,仍只得到一般的礼待。
  负责接待的小姐,笑盈盈地问:“太太贵姓?应如何称呼你?”
  洪倩均打开手袋,把唐世同的名片给对方,且说:“我丈夫姓唐!”
  “唐太太,你好,欢迎你来,我姓李,叫朱迪!唐太太,想看那一类的首饰?”
  那李朱迪边说边把名片递给另一位职员,那职员又递给坐在一角的男同事。
  洪倩均细细描述了自己的要求,还未讲完话,那位男同事已三脚拨成两脚地趋前来,打躬作揖,忙向洪倩均问好,道:“唐太太,失迎,失迎。我姓金,顾客都叫我小金,是打理这间中环总店的。我们宋先生知道唐太太到临吗?”
  洪倩均暗暗惊叹兼佩服,级数不同的职员,果然表现迥异。
  刚才那位李小姐显然在社会知识上,没有这位小金丰富。看样子,小金不但知道唐世同的大名,且还了解这阵子,通过洪倩均所建立的特殊业务关系。
  洪倩均很温文地答:“不敢麻烦宋先生,我只是路经贵店,想看看有没有合心意的首饰,下月有个财经界盛会,或者要用。”
  “当然,当然,唐太太说的是那个国际金融研讨会及晚宴吗?能为你提供一套本店的首饰出席,是太令我们兴奋了。”
  站在一旁的李朱迪说:“让我们把几套钻饰取出来!”
  小金立即正色道:“不用了,那些货配不起唐太太的身分及那个盛会,打电话到写字楼给周经理,请他取了保险箱那套钻石与绿宝首饰来,就是我们参加国际珠宝展得奖的一套。此外,请通知上头,唐世同太太到临。”
  小金热诚地招呼着洪倩均,直至到宋卓鸣出现。
  “唐太太,你好,我是宋卓鸣!”
  洪倩均跟宋卓鸣握手时,细细地看他,好一个壮年才俊,临风玉树、倜傥不凡。
  人走起运来,真是非同凡响。
  “宋先生,对不起,要劳驾你下来。你事忙,就请便,我只是随便看看首饰。”
  “我替你拿了一套比较上精致的,看是否合你心意。”
  宋卓鸣亲手打开了首饰锦盒。
  黑色丝绒上放了晶光四射,万度光芒似的一条巨钻镶祖母绿宝石的颈链,配套的还有戒指、耳环和手镯。
  那镶工既仿效十八世纪的古董首饰,却又在线条与衔接处做了相当多的功夫,变得有种古今皆宜的大方气氛,尤其难能可贵。
  洪倩均在几本介绍国际珠宝发展的杂志上,都看过这套代表香港得到国际奖状的首饰。
  实物比起图片,不知要迷人醉人多少倍。
  小金立即替洪倩均戴起来,首饰一旦搁在颈项上手上,洪倩均根本就不算再放弃了。
  这套首饰有一样好,就是够来头。她若在那国际财经盛会上,可以向外宾展示香港珠宝设计及手工的优异成绩,简直有种使命感。如假包换的双重荣耀与喜悦。这就比购置外国名牌首饰更具意义。
  然,回心一想,这套宋氏珠宝集团俊艺首饰店的镇山之宝,必定价值不菲。
  以唐家的资产,把他买下,自是九牛一毛。
  但,问题的症结在于唐世同是否肯买?
  虽是他说过,叫洪倩均随便选购衣服与首饰的。但,知夫莫若妻,那个随便的范围仍有局限。
  登时,洪倩均的心冷了一截。
  很有点后悔自己摸上门来,看到心爱首饰而不能得,倒不如不曾看过更舒服。
  且,面子似乎又是另一个严重问题。
  总不能在这姓宋的面前,自揭肚皮,让陌生人看到疤痕。
  于是,想停当了,只好用一贯女人看首饰,又舍不得买,或没有能力买的两度板斧应付。
  一就是找藉口,埋没良心说不喜欢。一就是还个低价,借藉口要三思,以后也不再回来了。
  然,这两个方法在宋卓鸣面前都似乎不合用。
  洪倩均一时语塞,气氛在这一秒钟时间内僵住了,似乎再过多一秒,就会露出马脚来。
  她不是不焦急的。
  宋卓鸣是否看透了洪倩均的心事,不得而知。他只是眯眯笑,很有把握地说:“唐太太如果对这套首饰有一点喜欢的话,我且送到唐翁的办公室去。每天我其实都跟他打哥尔夫球,这阵子我的球艺大有进步,唐翁老嚷着要找我比试。正好趁此良机,与他一见高下。如果他赢,这套珠宝,我恭谨地双手奉送,万一他输了,哈哈,我可乘势做一笔大生意。唐太太,你看这个安排好不好?”
  洪倩均喜不自胜,连忙答:“世同这把年纪,跟你们后生的怎么有得斗呢?”
  这个答复,就表示赞同了。
  如此一个天衣无缝的安排,怎么会不答应呢?
  也真亏这姓宋的想得出来。
  唐世同现今最紧张的除了生意,就是运动。并不夸张,前者早已上了轨道,自行运作,他多少已升任为太上皇,接受群臣的尽忠职守,安享太平天下。后者呢,维系的不只是兴趣与嗜好,亦是健康的关键,谁个有财有势的钜子,不在追求长命百岁?
  打哥尔夫球对一班阔佬而言,那种重要性,不是局中人,无法明了的。
  况且,把球场当赌场,也真是司空见惯之事。商场内谁不知道另一个珠宝业大王老郑与地产翘楚老李,每场球赛的输赢均在七位数字或以上。
  他们的赌注离谱?
  当然不!
  来来去去的那十个八个财阀,就算是一千几百万之数,也不过年中在各人的口袋里转来转去而已。
  成班围内人,那张支票过户也不过是烦到了银行职员,他们最享受的是把支票影印了,再加胶套,一天到晚放在口袋里,任何场合都拿出来亮相,显示自己赢了某某人,那种威风架势,简直价值连城。
  宋卓鸣借此为藉口,把那套首饰送了唐家也好,或是让唐世同在输波的情势下买过来也好,无形中减弱了洪倩均意图要丈夫购置如此昂贵首饰的欲念,对她是最为有利的。
  因此,洪倩均是真的兴高采烈地离开俊艺珠宝店。
  一般伸长脖子盼嫁入豪门的小女人,以为一在婚姻注册上登记了,那一套套晶光灿烂,光芒夺目的首饰就从此可以予取予携,未免太天真了。
  女人要男人口袋里的钱,跟要缚住他的心,难度一样高,不耍手段、不用头脑,根本不会得心应手。
  连当了几十年唐家妻妾如洪倩均,亦须如此,夫复何言。
  宋卓鸣亲身送洪倩均出俊艺的大门。
  在握别时,洪倩均说:“有机会要世同宴请宋先生,谢你提拔小女!”
  “哪儿的话,唐逸聪明能干,不愧是名门之后,名将千金。”
  这最后的几句夸奖,令洪倩均开心得并没有注意到宋卓鸣竟在她面前直呼唐逸之名,而没有称她为唐小姐。
  其间当然意味着已有得一重变化。
  这天晚上,唐逸在她那小小的新居内,跟宋卓鸣享受烛光晚餐。
  餐后,二人坐在那棵差不多顶到天花板去的铁树之下,在喝唐逸亲手煮的香浓咖啡。
  在咖啡内,还加了几滴的XO白兰地。
  因此,二人的脸一下子就现了酡红。
  “今天,我们店内来了位贵夫人!”宋卓鸣说。
  “谁?”唐逸跪在软垫上,把个小型的牛油炬饼放在餐碟上,递给宋卓鸣。
  “你做了大生意?”
  “可能是赔本生意!”
  “为什么?”
  “因为要跟对方赌一把,对方赌赢了,可得一份无价之宝,心头所好,也就是说,我赌输呢,双手奉赠我们俊艺的镇山之宝,以及宋卓鸣的自尊心。”
  “有这么严重?”唐逸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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