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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换你心

_3 梁凤仪 (当代)
  果然,翌晨,在高级职员的每周早餐例会上,董植康刻意地坐到丁逊君身旁去,看得出来,要借助这个半公半私的聚会,谈一些不适宜在议程内列明讨论的公事。
  “伟诚车行的展期不能顺延三天?”
  董植康一边吃火腿鸡蛋,一边直截了当地提出问题。
  一般的一心二用,你说他故意制造不经意的轻松气氛呢,还是不把丁逊君放在眼内?诠释是悉从尊便!
  丁逊君先就禁不住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展期大半年前已经决定!”
  “没有任何补救办法?”
  “伟诚延迟开始展览便成!”
  “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伟诚船期有误,由他牺牲三天展期,比较要别个客户无端端受牵连,更合理!”
  “排在伟诚之后的是个什么展览?”董植康显然并不放松,很志在必得。
  “伤残人士手工艺品展览!”
  “主办者是政府还是慈善机构?”
  丁逊君在心内长叹一声,董植康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如果是官方呢,也还要忍让三分,反正九七未至,港府还有权势,若然是慈善机构,就大可请他们让路了!
  多么可惜,主办者偏是后者。
  “跟慈善机构的头头商议一下,请他们明白益丰要先顾生意,出钱的客户永远声音响亮!”
  丁逊君固然无辞以对,董植康亦已转换话题,跟别的同事闲聊着昨天股市情况。这表示他已经对此事作了总结,无须再分辩下去。
『5』第四章
  第16节
  坐在丁逊君对面的汤明轩,一直留心着二人的对话。他分明地趁各人言谈间出了个空隙,就给丁逊君说:“现今香港有钱人与穷人一样难做,群众心理怪异,把疾恶如仇的心态转变为疾富如仇,谁个够本钱移民,够资格在任何地方大展拳脚就好象犯众憎的!真没道理!”
  众人听进耳里,齐齐称是。
  “故而,”汤明轩继续踏入正题:“千万嘱你的手下,别把迁就伟诚车行跑车展览,而轰走伤残人士手工艺展览一事泄透出去。否则,一顶见高拜见低踩的大帽子扣下来,你的公关部如何招香港人的架?”
  丁逊君的眼光温柔而感动地望住了汤明轩,她自然明白他葫芦里头卖什么药!
  董植康面色分明有变,开始泛现一点点的左右为难。
  汤明轩乘胜追击:“主席那儿,也别让他听闻此事。他未必怕舆论无理取闹,只是老人家有点迷信,那天才嘱我给博仁医院让步,照足他们要求的建议善款清付。他的理论很怪,说无谓为了小数目跟医院斤斤计较,免得将来有一天躺进医院去时会不好过!”
  众人闻言大笑。丁逊君慌忙插嘴:“主席不会由跑车与伤残人士联想起交通意外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
  汤明轩向丁逊君笑笑,差点没挤眉弄眼。
  彼此心照不宣,这场仗也许要打赢了!
  很多时,局外人一两句似是无心的提点,尤胜局中人争辩个面红耳热!
  就这样,当天上午,袁绮湘就告诉丁逊君,伟诚车行撤销了改期的要求,自动平白缴多展期场租,车展却延迟三天才举行!
  知难而退,难自何来?分明是董植康自动回绝了对方所致!
  丁逊君按动对讲机找汤明轩,说:“可否请你午膳,多谢你今早的帮忙?”
  “路见不平,不图厚赏。由我作东道好不好?”
  谁掏腰包不要紧,午饭是吃定了。
  天赐良机,让两个有心人名正言顺地再开始单独的社交活动。
  其实,丁逊君心里明白,虽然在习惯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商场之内,难得汤明轩拔刀相助,也不一定要以午膳回报,只消送个小咭,或甚至在便条上写上几句致意的话,就完一场功德了。
  汤明轩呢,自觉受之无愧,要是事情发生在别个同事身上,他犯不着冒这个敢言直谏的险!
  午膳在极之融洽的气氛下进行。汤明轩轻松地讲了好几个笑话。男人有幽默感分外惹人喜欢!
  丁逊君说:“今天算是庆功宴,别有一天害你乐极生悲就好了。”
  汤明轩自明所指。
  江湖较量,不一定登时了断,很多时,中了毒门暗器,过掉十年八载,药力才会发作。
  无论如何,今日确令董植康不快,器量宽宏的人才不会怀仇记怨,却不见得董植康是腹内可划船的将相之材。
  丁逊君的忧虑,反突然加添了汤明轩的英雄感,他还是笑:“最高刑罚是什么?”
  “请君另谋高就!”
  “我俩不见得会走投无路!”
  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听得丁逊君面红耳赤。一种天涯亡命,双宿双栖的浪漫和悲壮,深感芳心,卜卜乱跳,以至热血沸腾。
  多年独力支撑场面,谁不人疲马倦?谁不想有人携手同行,互相照应?然,除了亲人,哪儿去寻个同富贵、共患难的伙伴?亲人之中,父母尚存,也属老弱残兵,有商有量共御外侮者除非是夫妻档!
  怎能怪经年苦战的丁逊君忍不住有此遐思假想?
  汤明轩虽未能尽猜眼前玉人的心中事。然,看着这位平日能征惯战的女同事,如今竟也显得一脸沉静无依,心里不期然地牵动一下。原来英风飒飒与楚楚可人都一般吸引,各有千秋!唯其二者能集于一身,更觉不可多得。
  汤明轩一时忘了形,肆无忌惮地望住丁逊君,也不做声。
  那几秒钟的静默,立即营造成一股明显的尴尬气氛。
  丁逊君只好赶忙接话题:“年纪不轻了,不大有雄心壮志另闯天下,故而,工也打得怯懦多了!”
  要是在三十岁以前,丁逊君在早餐例会上,只怕己拍案而起,管什么太子爷?
  “你怎么能算老?”汤明轩此言是真心诚意,他比丁逊君年长十年有多。
  “男女有别!”
  “不至于距离如此远吧?”
  “专业人材又更胜一筹!你从益丰走出去,大不了开业,堂堂皇皇的一间律师楼,依然风光!”
  丁逊君忍不住轻叹一声。
  “你不像是个缺乏自信的人!”汤明轩奇怪。
  的确,行内人谁不知道丁逊君在工作上永远有化腐朽为神奇的功夫,她对自己没有信心的话,谁有?
  “有瓦遮头,再辛苦亦不致于风餐露宿。一把年纪,蓦然发觉无立锥之地,忙不迭地四出挂单,那份惶恐,不是不惊心的。”
  丁逊君此言是非常诚恳的。
  所谓一把年纪,并非指实际岁数,而是指出道后,在江湖上行走的岁月。辛苦经营多年,才累积至今日的名望,一旦丢了工,等于没有了目前的身分与地位,还要逐家逐户去叩大机构的门,沿门托钵似的,求人收买自己技艺,心头怎不急,难以言宣。
  第17节
  谁个集团没有皇亲国戚?中国几千年文化,历史上的贤君,再纳谏、再宽宏大量、再礼贤下士,皇位与权杖依然传给嫡亲骨肉!
  打洋鬼子的工?哈哈!以为西方文明民主感染下,外资机构会真讲人权、讲实力?未免天真得似乎幼稚了!中国人甩不掉传子授孙的思想,外国人何尝能根治种族歧视的劣根性?
  把英语说成牛津口音也不管用,脸孔一黄,矮了半截!
  香港若不是要回归中国,英政府肯把部门首长华人化?坊间有识之士,有个似是而非的议论说:政府内重要的部门首长,仍轮不到黄脸孔的人扶正。所谓重要的意思,是指政治而非治安!
  最简单的莫如律政处与高等法院之别,前者决定哪些案件可以检举,哪些案件不可以;后者是处理法庭对质的公正问题。正所谓米已成炊,还怕你不秉公办理?聪明的洋鬼子,累积几百年殖民地经验,掩眼法从来都一流。
  市民一直认定自己活在一个法律之前人人平等的社会,于是怀着感恩的心。人们的智力,未经苦难的刺激,因而仍未踏进现时代的启蒙期。香港人有否考虑到真正的公平,也指某些人应该绳之以法,某些案件根本小题大作。人被拉至法律面前才讲平等,已经迟了一步,且是现今,情况是在非常重政治因素大前提下,本可能是应该缚赴法庭者,轻轻放过。无须浪费纳税人金钱者,偏要穷追猛打!
  地球上再难找日不落国,于是有人坚持要垂死挣扎,风光大葬,仍然由自己人执掌律政处,是必然的!心水清的人有理由思疑打官司的威胁,是用来争权夺利最现成的手段!
  警务处当然早早交给华人,还用担心你们香港人不竭尽所能维持治安?万一有两军对峙,也不过是鹬蚌相争的局面!流黄种人的血总好过流白种人的血!
  丁逊君越想越急、越气。仿佛现今已是茫茫人海,人浮于事,自己孤零零,在海中心,始终上不了岸,甚至不知何处是岸。
  汤明轩答:“世界艰难,折损太多英气!太难为那些孤军作战的女士了!漫漫人生路,能有同道中人,会稍减惊惶,我很愿意为你打气!”
  话是说到关节儿上头了!
  丁逊君只能轻声答句:“多谢!”
  只怪自己一时感触,说多了话,惹来这种难为情的对白与场面,心里头真的不辨悲喜!
  汤明轩与丁逊君会如何发展下去?两人根本都未及细想,就有一连串的公事发生,好歹把他们联系在一起。
  是缘?是劫?不知道!反正缘也好,劫也好,注定有的话,必会发生旁的事,好给当事人一个成全!
  丁逊君这天的中午饭是吃得时间长了一点,走回办公室去,已经二时半。
  平日,秘书张家平,老早就已心急地等她回来,回一连串的电话。
  可是,今天例外。家平根本不在她的岗位上。
  丁逊君管自走回办公室,埋头苦干。
  好几次按对讲机,仍然没有人接听。
  家平显然仍未回来。
  丁逊君有点纳闷。这小秘书顶尽忠职守的,岂只从不迟到早退,除非遇上家平上夜校的日子,否则她必留在办公室,直至丁逊君下班为止。
  宾主二人的相处,早在逊君加入益丰之前,家平是跟着这位能干而爱护她的上司跳槽至益丰来的。
  没有一个行政人员不礼待自己的秘书,因为秘书宛如贴身侍卫,不但帮忙照应公事上头的需要,还要容纳自己的脾气,女上司尤然。一下子心情欠佳,对老板、对客户,固然仍要笑脸迎人,甚至对同事、对下属,都要客客气气,单单在秘书面前,可以松弛,甚至放心语无伦次!好的秘书,如影随形,忠心耿耿。
  一直以来,丁逊君跟张家平相处合作得天衣无缝。
  丁逊君完全不能相信家平是个好食懒非,敢把用膳时间用掉近两小时的人。她就算有急事要离开岗位,身体突感有不适而提早下班,也会给她一张便条!
  张家平竟不翼而飞!
  正犹豫之间,有人叩门。
  “请进来!”
  走进来的是双眼红肿得像两个大核桃似的张家平!
  “家平,什么事了?”
  丁逊君吓得自椅子上跳起来!
  家平只是哭,无法做声。
  “究竟什么事?”
  丁逊君有点慌了手脚。
  家平颤抖的手,把封信递给丁逊君。
  丁逊君拆开来看,好莫名其妙。
  那是封益丰人事部签发的,把张家平解雇的信!
  老天,发生什么事?
  一直呜咽着的家平,没法解释,甚而激动得无法回一句!
  丁逊君干脆让家平坐下来哭个够,她跑回办公桌旁,按动对讲机,接至人事部去,找该部的主管方坤玲。
  方坤玲是益丰的老臣子,跟在董劲一身边已二十多年,她芳龄若干,无人敢问,谁吃了豹子胆,竟要窥视这头雌老虎的死门,尽够你受的!
  谁不知方坤玲的老姑婆脾气名震江湖?
  “方姐吗?”丁逊君礼貌地打招呼,若论职级,逊君还在方坤玲之上,唯其如此,更应随众尊称她方姐。
  “我是丁逊君!张家平在我这儿,给我看了人事部签批的解雇信,不知道究竟什么事发生了?”
  对方传来冰冷的声音:“张家平没有跟你交代?”
  “这孩子还在哭!”
  “总算有羞耻之心!”听得出来,方坤玲说这句时,嗤之以鼻。
  丁逊君且沉住气,跟对方继续周旋下去:“方姐,家平究竟做错什么了?”
  “她触犯公司规矩!午膳时间在二时结束。二时十分,我走过你的办公室,还看到她捧住本小说看得出神!”
  “就是这样吗?”
  “足够开除她了!我上星期才发了通告,严厉执行基层部队的纪律,不可迟到,不能早退。公司每一分钟的直接与间接支出都要兼顾!张家平明知故犯,我无法不杀一儆百!”
  “方姐,我看你有收回成命的必要!”
  “为什么?”
  丁逊君心里想,因为你姓方的荒谬!
  可是,她仍然直毕毕地吞掉一口气,说:“因为我是她直属上司,我不同意!”
  “人事部的解雇信副本,就要送到你的办公室去!”
  “方姐,不是这个问题,如果人事部把整个业务推广部的一百几十人全部解雇,只给我一叠副本,我是否只能归入档案就算数呢?”
  “人事部会替你安排接应人手!”
  “这不成了独裁政治!”丁逊君忍无可忍。
  “丁小姐,请勿出言不逊!张家平犯了公司规矩!她入益丰就得守益丰的规矩,我们比韦氏那种中型机构严!”
  丁逊君把电话摔掉。这种人跟她再理论下去,简直有失身分!
  最后的那句话,完完全全地露了马脚。
  第18节
  当年,丁逊君赤手空拳入主益丰的业务发展,嫁妆只是一个得力的秘书。董劲一曾问她:“你有什么下属是可造之材,益丰无任欢迎!”
  丁逊君很爽快地答:“没有。我只把跟惯了我的小秘书带在一起,她比较知道我的习惯!”
  丁逊君不喜欢拉大队跳槽,韦氏企业待她不薄,人望高处而转工,合情合理。牵瓜拉藤的,令韦氏措手不及,何必?
  秘书职位毕竟比较私人,家平离开韦氏,连带新主管都可以任用新的秘书,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
  料不到一脚踏到益丰来,就令这人事部的方坤玲不高兴。原来上任的业务推广部主管秘书,叫周耀芬的,是个出名的小巴辣,神憎鬼厌,独独能把这姓方的婆娘巴结得妥妥贴贴!公司里头的小职员,都把方坤玲视作周耀芬的干妈,认真臭味相投,物以类聚!
  丁逊君御用张家平,弄得周耀芬变成无主孤魂。各部头头有哪个会愚蠢至自讨苦吃?把这周耀芬收到门下去,偶有失闪,她就告到人事部去,岂非引狼入室!况且,此干母女二人的一张嘴,无理也不饶人,有半分把握在手的话,更尖酸刻薄。秘书一席最能洞悉直系上司乾坤,无人愿意双手奉献此一宝座,终究落得个自取其辱!
  结果,周耀芬只得被安排到总务部,处理一些文书工作,她与她的干娘,都气炸了肺!
  追源究始,认定了是丁逊君的罪过。
  丁逊君不是不知道这重因果的。
  然,哪一朝没有秦桧?哪一个机构的人会尽是圣母玛利亚?
  丁逊君当然知道小人积怨的威力,她只深信实力取胜!兵来将挡。
  真没想到有人会小家子气到不放过这么不成理由的一次怪罪机会!
  怎能不叫逊君气愤?莫道法律不外人情!家平的勤奋,在部门内是出名的,她一天何只工作八小时,比起那种准时上班下班的姑娘们,年中她让益丰占的便宜还算少了?鸡毛蒜皮的一件事,分明是借题发挥!
  问题的症结还在不看僧面看佛面上头!
  有胆自作主张,连一个相议的电话都不摇至业务推广部来,分明地撕丁逊君的脸皮。
  江湖上,有涵养的人,永远被人对牢你的容量挑战,小人们就是老看人家的风度翩翩不顺眼!
  这期间,张家平的情绪慢慢平伏下来,不住地抽咽。
  “对不起!”家平呐呐地说。
  “慢慢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照说,是我不对的!”
  丁逊君很快慰,门下的人到底知道好丑,分清事理。最恨那些不管三七二十一,总之把责任推卸的人!
  人谁无过呢?逊君耐心地听。
  “我午饭时没有外出,管自读那本亦舒的新小说,太入迷了,根本忘了已经二时多一点。蓦地有人走来,把我手上的书抢过去,撕成两截!我吓得什么似!”
  “那人是方坤玲!”
  张家平点点头,脸色仍然惶恐。
  “她着我跟她到人事部去,把我训斥一顿,就塞给我这封解雇信!”
  “家平,你那本书呢?”
  “给她扔进废纸箱去了!”
  “把它拾回来!”
  家平愕然。
  “现在立即去,拾回来给我!”
  家平习惯凡事应命而行,也不敢再追问,就乖乖地快步走出去。
  不一会,把一本撕成两半的叫《紫微愿》的书带回来。
  丁逊君再郑重地嘱咐家平:“你摇个电话到法律部去,求见汤律师,把这过程全部告诉他!最紧要把这本书交到汤律师手上去!”
  家平仍有点惊惶失措。
  “家平,照我的说话办!汤律师会得照顾你。”
  家平如言,获得汤明轩的接见。
  汤律师很耐心地听完了整个故事,问了一句话:“这本书是你出钱买的吗?”
  家平点点头。
  “好。家平,既是私人物件,无人有权将它撕毁,侵犯私人财物是有罪的。你可以向劳工处申报,提出对方小姐的控诉。”
  家平吓一大跳,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只是丁小姐嘱我把过程告诉你,请求你主持公道!”
  “我不是在主持公道了吗?”
  “方小姐要解雇我,这不公平,但是,她撕掉我的书......”
  “更不公平了。法律观点上,侵犯别人私有财产是有罪的,不管那人是上司还是下属。反而是你在办公时间内看书,严格来说,人事部要执行规矩,也叫没法子的事!”
  汤明轩不好意思在小女孩面前直说,这已是人事斗争的把戏!
  “汤律师,我该怎样办了?”家平垂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很决断,很有担戴的样子,说:“无论如何,我不要连累丁小姐!”
  真真孩子气,入世未深。汤明轩笑:“放心!你不会连累她的!”
  汤明轩想,丁逊君聪明绝顶,方坤玲偏要在高手面前,耍这三脚猫的功夫,真是多余之至。
  “家平,你且回去继续工作,我替你向劳工处申报!”
  “汤律师,别把事情闹大了!”
  “闹不大的!你上司会得给你摆平!”
  张家平回去覆命时,已经差不多是下班时分。
  就为这么一件小事,去掉整整一个下午。时间素来是捉襟见肘,还有这些闲事闲气一大堆,不时发作,怎不叫丁逊君气炸了肺。
  第19节
  这边厢,汤明轩把方坤玲请到自己办公室来。
  这方坤玲年龄应该在四十五以上,身材干干瘦瘦,远穿暗色旗袍,两只臂膀,吊在袖子之外,甩甩荡荡。
  汤明轩心想,要是有人告诉他,这方小姐是白粉婆娘,也断不算是夸大之辞。
  这姓方的平日只除了见几个高级的男同事,或是那些未婚的年轻男士,会有点笑容之外,一张脸,绷得什么似!两条并不稀疏的眉毛,经常粘结在一起,见着了,会无端令人忧心戚戚。
  方坤玲并不知道汤明轩的用意。她把鲜有的微笑,展露出来,极力温文地向着汤律师打招呼。
  汤明轩并不打算多花时间跟她客气,直话直说,把张家平一案摆在方坤玲面前。
  只见方的脸色煞白,相信如有地洞一个,她会火速钻进去。
  “汤律师,你身为公司的法律顾问,很应该保障我们的利益呢!我的意思是说,怎么阻止张家平无事生非?”
  “方小姐,保障职员在劳工以至法律条例内权益,是我份内的职责。然,对受保护与指导的员工,无分高下,一视同仁,张家平职位虽低,但她有证有据,撕毁别人财物,不能算是无事生非!”
  “她最低限度是以牙还牙,因为我解雇了她!”
  “解雇是否合理,是另一回事。张家平绝对有权控告你撕掉她的书!”
  “才不过一点点价值的物品,用得着大惊小怪了……”
  方坤玲话才出口,就立即收住了。
  她总不是没有经历过世面的人,贼喊打贼,自暴其丑。张家平偷看闲书十分钟,难道又真算是件大不了的事?
  方坤玲实实在在地恨自己为什么今天会如此鲁莽!就是为了一连几个晚上,都睡不安宁,人一辗转反侧,整夜就凄凉到好似世界末日,才刚刚累极入睡,闹钟就响起来,要上班!日子如此这般地捱下去,虚火上升出的祸!
  似乎每个活着的人,都有情不得已的苦衷。因而别人没有谅解的义务!
  汤明轩当然不会同情她。
  她有哪一方面可以吸引到这位男同事的谅解?讲名位,她才不过是益丰集团内上百个经理的其中一个!讲能力,不见得出类拔萃,威势慑得住!讲人缘,不提也罢!讲样貌呢?汤明轩心想,谁个男人喜欢无端端帮老姑婆一把!
  最后讲到靠山,若非她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更无须买她的帐!
  “方小姐,有些人总是要将小事弄大,无奈其何!天下间,一样米养百样人。”
  方坤玲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汤明轩看在眼内,也觉可怜!
  连言语得体也做不来,给人家轻轻一招攻击,就已无招架之力!汤明轩禁不住心软了。
  于是他说:“论理,我不能有违职责,不坦白告诉张家平她应有的权益!论情,彼此同属一间机构,相煎何太急?”
  “汤律师,就请你调停一下!”这是很低微的要求了。
  “我做不了主!你跟丁逊君说一声,她是个明理人,而且是直系上司,张家平会得听她的!”
  方坤玲死抿着嘴,瘦削的面孔上,仅有的皮肉,都在微微颤动。
  “我相信丁小姐还未下班,趁还未吵至劳工处去时,把事情化解下来,也别让益丰丢脸,我也省得为这小事而在会议上报告。”
  方坤玲笔直得像条僵尸似走出汤律师办公室。
  没有人知道方坤玲在丁逊君办公室坐下之前,她究竟内心挣扎了多久!
  “丁小姐,我此来,是向你解释今午发生在张家平身上的意外事件……”
  丁逊君交叉着手,一直听她不住分辩,圈子兜得很远,其实只一个目的。方坤玲分明自知跌在地上,仍很想有人可以拉她一把,让她借力站起身来,总好过自己巴巴地双手撑着地,才爬得起身!
  “丁小姐,你当然明白我是个处事严谨的人,最恨小职员偷懒,见到像你这么勤奋的人,手下有如此松散的现象,心头一气,就动手把书抢过来了!我原本也想,各人都应该公事公办,但汤律师说,小女孩告诫过她便算了,也别让她三分颜色上大红,一切以益丰的利益为大前提,丁小姐,你会明白!”
  丁逊君在心内长长地叹一口气。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逊君当然知道,方坤玲讲了几车子的话,其实仍不得体,然,要求一个在事业上比自己低几个职级的人,有跟自己同样的气量与功力,是枉然的。
  丁逊君并不想逼人太甚。
  她一向认为得些好处须回手是江湖上最起码的道义。
  再说,张家平当然罪不至革职。但工作岗位上,一丁点儿也错不得,太多人虎视眈眈,宜得乘人之危,取而代之。断不可把加害自己的借口,双手奉送。这张家平也真有不是!
  丁逊君今时今日也算位高权重了吧!她也小心得决不在下午六点之前,写一封私人信!难道她怕上司跑到她房里来大兴问罪之师吗?不。她只是告诫自己不可在任何小事情上习惯疏忽,也决不为下属立坏榜样。
  江湖风险说多大就有多大,从前封建时代,莫须有罪名可以诛九族,今日文明世界,只不过进步到要找些微借口,就可赶尽杀绝了。
  丁逊君今天实在太累,从早餐例会一役,直至黄昏,面对着这个情亏的方坤玲,她无法再周旋下去。
  “方小姐,别把今天的事记在心上了,就看我的情份,一笔勾销,不必为小女孩的言行挂心!”
  丁逊君决定放人一马,图个干净了结,她还有小山似的文件堆在跟前赶着批阅,每晚都捱至九点多钟,走在平时闹哄哄的百惠广场上时,已是水静河飞,那种感觉并不好!
  方坤玲如释重负,应了一句:“就这样一言为定!”
  连半句多谢也欠奉,就走了。
  丁逊君不是不生气的。只要自己稍微刁难,只怕这婆娘就要俯伏在地地求。整件事放到益丰每周董事与高级经理联席会议上头讨论,她的面子往哪儿放?
  然,丁逊君心头的气,只持续了几小时,就消掉了。
  当她赶完一大堆公事文件,步出办公室时,老远就看到方坤玲瘦削的身影,出现在办公大楼的长长走廊上,那么缓慢地一步一步走,间中还拿手略扶一扶墙。
  天!丁逊君突然间打了一个寒噤!觉得……觉得那是自己的影子!
  一天又一天地在益丰干活下去,一眨眼就葬送了这辈子的青春!像方坤玲,跟在董劲一身边二十年,不也是勤勤力力地工作,又如何?一样要为着自己情急而犯的错,受尽初出道的小子窝囊气。如今,她和丁逊君再加汤明轩跑到董事局去据理力争,不论谁对谁错,都只会是她的错,因为老板明白找人取代她容易,换掉丁汤二人难!
  一个孤军作战的女子,收场就是如此!她现今踯躅回家去,家里头又有张开双臂、欢迎她回来,支持她奋勇作战的人吗?没有。跟丁逊君的情况一样,没有!
  抚心自问,人生舞台上,谁不把自己看成正派角色,而视对手为歹角?
  第20节
  丁逊君在今天所发生的伟诚车行事件上,自然觉得自己大公无私。然,在董植康心目中,必觉得她食古不化,不识好歹。威武不能屈的角度下,丁逊君是勇士,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大前提下,摇身一变,丁大小姐只是愚顽之流而已!
  同样,在张家平事件当中,丁逊君觉得方坤玲不可理喻,难道方坤玲又会心服口服,真正认为丁逊君有理?差不多可以肯定,方坤玲暗地里恨死了这个世界里头充塞着长江后浪推前浪的霸气,埋怨自己不住辛苦经营,仍然徒劳无功!
  一人一票之下,彼此彼此,红脸白脸,老是打个平手!
  公事上头的成败,只不过是指顾间事,对所有劳工阶层,尤其职业女性,苦缠不休的是岁月催人,营营役役,到头来,连表面风光亦是过眼云烟,只有身心的疲累与寂寞,永无休止!
  丁逊君如是,方坤玲如是!
  原来同是天涯沦落人,还要执戈相向,凄凉更添一层!
  每念及此,更无斗志,更觉自己是人生路上的可怜人!
  目送方坤玲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丁逊君差点没有流下眼泪!
  “她已走了,我陪你同行如何?”
  耳畔的说话,把迷惘中的丁逊君唤回来。微微的惊骇,回转头来,竟见着汤明轩。
  “你还没下班?”
  “同一条船上的人,谁的劳累不一样?”
  丁逊君眼内真有点温热。一句简单的话说到心坎上去,顿成知己似。
  明轩很自然的,微微托了一下逊君的手臂,轻声地说:“我们走吧!”
  两人都无话,互有默契地朝同一方向走向停车场。
  “今次送你回家去,应该晓得路!”
  几个月前的圣诞,明轩首次充当护花使者,把车子兜了几个圈,才转得到丁逊君家居的那条小街。
  逊君独居于中环荷里活道旁边的小横街,一幢古老而有性格的旧唐楼内。
  车子快要到家门时,汤轩明问:“你肚饿吗?”
  丁逊君知道这么一句极为普通的话,意味深长,可以是后患无穷的开端。
  然,人生已然疲倦不已,还添重重顾虑,怕要在下一分钟就倒下去了,何必苦撑?
  于是丁逊君毅然决然地点了头。
  “那我们到附近餐馆去吃一顿好不好?”
  “不好了,老想早点回家去,随便下个面,充饥好了!”
  汤明轩没有回答。
  丁逊君亦不做声。
  两个人其实都心如鹿撞,惴惴不安。
  车子停在丁逊君住的那幢旧洋楼前。
  逊君仍坐在车子里,车内那两秒钟的沉默,长如整个世纪。
  逊君自问经过了相当艰辛的心理挣扎,才再出得口说:“我的厨艺十分幼稚,实难登大雅之堂,下个面充饥倒还可以应付得来,请别见怪我没有什么珍馐美味招呼你!”
  汤明轩应该心花怒放,可仍然维持一派沉静,说:“如果你连面食都应付不来,我晓得烤多士!”
  两个人笑了。这一笑倒好,去掉了适才的尴尬。
  丁逊君家在四楼,也就是顶楼。
  “走完了这楼梯,我的食量更惊人!”汤明轩说,声音里透着很大的愉快与轻松。
  开门走进去,是间楼底极高的客厅,垂了一把黑色的吊扇,配合着满房深啡色典雅的古旧家私,和那丢了一地的、各种彩色图案砌成的大软垫。墙角放着一个米缸似的花瓶,插着好几枝极端肥厚的莲叶,伴着两三枝未开的莲花:散放在小几上的石头、陶器等小摆设,并不格外矜贵,却有趣、有心思。
  整间房子的性格都相当突出。
  可见女主人的品味高洁。
  厨房是西式的,跟小饭厅相连,中间没有墙,只一个四英尺多高的酒吧作为隔离。
  丁逊君并没有客气地招呼汤明轩,由着他自由自在地满屋走。她慌忙围上围裙,在橱柜内翻出了两包即食面,立即烧水,三分钟内弄出了一顿晚饭!
  他们干脆坐到酒吧的高凳子上去吃面。
  “对不起,原本想下两条青菜在面里,谁知莱蔬放在雪柜内太久,霉了!”
  “不相干,没有绿叶扶持的牡月,并非理想,然,已足够吸引力,大快朵颐!”
  那碗热腾腾的面,蒸气向上涌,弄得丁逊君的脸煞地转红。
  汤明轩眼角瞟到了没有?不知道,只见他低头拚命地吃,非常虔诚,非常专注,这种神态把丁逊君吸引着,没由来地深深感动!
  一碗面,三分钟的功夫,可以使一个拥有如许条件的男人刹那间俯首称臣。这种默默的以行动代替语言的欣赏,有力地震撼心弦。
  在工作岗位上,逊君常受赞叹,不是不高兴,但总觉得理所当然,受之无愧。只这一次,她觉得自己得着太多,异常地兴奋。
  吃完面,逊君泡了茶。二人改坐到客厅的软垫上,沉默地捧着茶,设法找话题。
  逊君终于开口说:“一天之内,要你拔刀相助两次,真是惭愧!”
  “江湖上老是虎狼当道,奈何!”
  “方坤玲不算虎狼!她大概是情不得已!”
  “何必欺侮小辈?说得过去吗?”汤明轩略感奇怪地望住丁逊君:“你竟不怪她?”
  “一时气盛,无心之失,弄到最后,自己摔了一交,也是够惨的!”
  汤明轩没有移开望住丁逊君的眼神,肆意地把对方望得有点不好意思。逊君微垂眼,轻轻呷口茶,遮掩着一份有畅快感的难为情。
『6』第五章
  第21节
  “你要小心!”汤明轩郑重地说。
  “什么?小心方姐?”
  “不,小心自己!”汤明轩略顿一顿,继续说:“无端心软,犯了江湖大忌!易地而处,姓方的不一定会对你留手!”
  丁逊君没答腔,心头突然牵动一下,不辨悲喜,或许二者兼备。既开心汤明轩对自己的关怀,又觉得对方多了一点点的残忍!
  男人很难看得见女人的愁苦事,汤明轩无法明白一个孤军作战的女人所承受的压力,太多午夜梦回的清冷,绝对会把一颗原本善良的心变酸。男人真的不明白,因而难以寄予适当的谅解与同情!
  又或者,男人只愿意明白他心目中愿意去了解与相帮的女人!
  因而方坤玲在汤明轩眼内必成歹角,而她,丁逊君呢?……
  丁逊君的心卜卜乱跳。
  “多谢你提点!”逊君赶快答以简单的一句话,防止自己再胡思乱想下去。
  汤明轩微笑着:“我是有点偏心,这叫没法子的事。
  丁逊君的心差点跳出胸口。
  没有男人在她面前如此含蓄地露骨过!
  丁逊君自出道以来,当然遇过想跟她吃完一顿饭就上床的男人,也有人约会她,算是尝试走在一起凡两三个月,结果彼此连谈话兴趣都无法维持,又是不了了之。
  只这一次,跟汤明轩是不同了。
  丁逊君陶醉于那份朦胧若梦的感情,舍不得放下似是而非、欲拒还迎的挑逗感觉。
  丁逊君知道她越来越想入非非,如果对方不走,是否下逐客令,还是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浑身在这一刻血脉澎湃!不能再往下想了!
  “很晚了,我得走啦!”汤明轩竟说了这话。
  “好,送你!”丁逊君立即反应,心随之而有刹那的麻木。
  “不,别客气,你送我下楼去,我又不放心你独个儿再上楼,如此这般,怕要走上走落几十次,还没收场?”
  “那么,不送了!”
  丁逊君站起来,开了大门,笑着:“慢走!小心楼梯既高且直!”
  “微醺的人还能把持,晓得路!”
  门关上后。
  丁逊君咬碎银牙。一种意犹未尽、心心不忿的无奈袭上心头,很委屈的感觉!
  她躺在床上,恨自己没有能力一睡不起!不再受这种自讨回来的没趣!
  再想深一层,不是不恐惧的:她下意识地明白需要伙伴的迫切感原来已在蚕食全身,如一窝蚂蚁爬行在细胞内,令她惴惴不安,有殷切寻求解决的冲动。
  这姓汤的,显然下了饵。本来愿者上钩,也是你情我愿的事,只是捕鱼人又轻轻放过猎物,让自投罗网的她,徒剩一阵挥之不去的失落。
  自尊心微微地受创。
  肯定又是无眠的一夜。
  失眠的人,当然不只丁逊君。
  在这事件上受牵累的还有盛颂恩。
  汤明轩回家去后,夫妇二人狠狠地吵了一场架,不是丁逊君所能想像的。
  “明轩,我一直等你回来吃晚饭!公司的护卫员说你九点左右离去了!”
  明轩没有答,把领呔外衣逐件除下来后,钻进被窝去。
  “明轩,我有权查问你的行踪吗?”
  盛颂恩用力揭开了盖着丈夫的棉被。
  汤明轩伸手把棉被取回,重新好好地盖上,答:“当然,你有权问,我有权答,”明轩背转身:“或者不答。”
  “你没有一个完满的答案,所以不敢答。”
  明轩不再做声。
  “明轩,你这是跟我斗定了!”盛颂恩猛摇明轩的肩:“你说,你说啊!”
  “太多人要跟我斗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的态度令我厌恶!”盛颂恩突然放声嚎哭。
  “颂恩,请让我睡去,明天早上你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我还是要大清早爬起来上班的!”
  “对,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自由权处理自己的时间、行为,甚至感情、思想。上班时生龙活虎是为了家计,下子班回到家来,闷声不响地蒙头大睡,也是为了家计,我应该忙不迭地感恩图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对家庭作出贡献,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回我的一份应得的奖赏吗?”颂恩呜咽着:“我只不过希望你早点回家来,跟我好好闲话家常,我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错的是我!”
  “你这是赌气!”
  明轩当然是赌气的,他委实有气在心头。刚才跟丁逊君独处一室,如果真要把持不住,只怕现在还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就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感念夫妻恩情犹在,不好横生枝节,硬把一腔热情压下去,丹田下那股温热被强迫于刹那间冷凝,顶难受!
  汤明轩在想,为什么女人的委屈才是委屈,男人的受罪却老是活该?
  很不容易让理智战胜情感,心上仍留着苦苦挣扎的创痕,现今正想稍事歇息,还要受尽噜苏闲气!实在有冤无路诉,有苦自己知!
  他的难受,无从向妻子解释!正如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对方所承受的压力一样!
  颂恩今晚是大大地发了脾气,只为今午从电视的下午茶节目学了一款菜式,立即下厨照办煮碗,意图取悦明轩。然,自黄昏开始,菜是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一分一秒地捱着过去,直盼至八时多九时,摇电话到办公室去问,那答案竟是:“汤律师刚刚走了!”
  那护卫员还加了一句诠释:“写字楼现今没有人了!丁小姐也跟汤律师一道离去!”
  就是如此这般,盛颂恩浑身冰冷。
  一个人把毕生寄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危险的。故而寡妇死掉儿子,会得如此无药可救地肝肠寸断!
  就算普通人的每年大计失败了,那份失落,也绝不好受!
  一日里头的一个小希望,顿成泡影,同样有悲凉的感觉。
  盛颂恩生活简朴,她那每天的愿望其实卑微得很,只不过要待丈夫回家来跟自己多说两句话,吃两口自己巧手制作的菜肴而已。
  可惜,命运总不会因人的妥协而予以额外慷慨!谁肯放弃荣华富贵、叱咤风云,并不表示谁一定能清茶淡饭、安居乐业。
  不是不令人气愤的!
  这不是小题大作,这是日子有功,忍无可忍。
  第22节
  于是颂恩盛怒,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恼羞成怒也好,情亏掩饰也好,总之,你欠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下班晚了,甚而跟同事去喝杯茶才回家来,这也要解释?”
  “跟你去喝杯茶的人不简单!”
  “多谢你的抬举!”
  “你已站在她的一边!”
  “这才不教你失望!”
  颂恩差点想吐血。
  “姓丁的为什么如此吸引你?”
  “因为我在她生命中微不足道,极其量只占一个很小的分量。”
  话说了出来,收不回去。惊骇的不只一人。
  盛颂恩有如旱雷轰顶,只觉天崩地裂。
  汤明轩耳畔听到自己的说话,都大吃一惊。积在心里头的意念,一下子受了压力,就被挤出口来!
  这一刻,他似乎在解释给自己听,为什么连日来心神不属,为了对丁逊君产生的绮念而坐立不安,其故安在?只为她并非唾手可得,主观上,逊君对他的态度日益若即若离,感情是似有还无。客观上,他是有妇之夫,身分复杂,对于自来自往,才气纵横的江湖侠女,自承贬了些少地位与身分!因而逊君在自己心目中不期然地变得高不可攀。
  何其不幸,难到手的猎物,从来最最最最矜贵!
  他无法否定自卑,由此产生惶恐,故而患得患失!
  刚才,究竟是心上擦不掉道德礼教的阴影,还是不敢冒粉碎自尊的重险而迫得做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迷糊不清,无从深究。
  现在,他是清清楚楚地把胸臆内一口乌气,乘机全发泄到颂恩身上去!
  无论如何,汤明轩认为自己对盛颂恩不但不过分,且是把自己的郁郁不乐建筑在颂恩的幸福之上。
  卧房内终于一片静谧。
  盛颂恩不再吵闹,她扶着床沿睡下,整夜,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住地思考着丈夫那两句话。
  明轩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了。爱情上的安全感其实是毒药。天下间的此志不渝,是个人的忠贞,却可能是对方的负累。
  贫穷的人,才会领会粒粒皆辛苦。豪门富户的谷食长年爆满,他们连体会到好天贮备落雨米都有困难!
  结婚多年,把每分每秒的时间都放在家庭主妇的角色之上,把一分一毫都用作汤家家用上,把一丝一寸的心怀都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下子,那男人说出如此一句无情话,自己就干净利落,清清楚楚地成了另一个把时间感情理想都作分散投资的聪明女人手下败将!
  自己还要不要笨下去了?
  一夜之间,觉醒良多!
  颂恩翌晨比明轩更早起。
  她未到九点,就已跑上宝荣经纪行去。范兆荣的秘书杜太太真勤力,老早坐在办公桌旁看报,并且剪下重要的财经新闻,让老板回来过目。
  杜太一眼看见颂恩,慌忙站起来招呼:“盛小姐,早晨!范先生通常在九点才回来,他习惯跟行家到陆羽茶室去饮早茶!十年如一日!”
  “没关系,我等好了,反正要花时间看报纸!”
  盛颂恩从不肯花神看经济版,今天例外了。
  她心里盘算,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初读财经新闻,心头的苦闷更添一重,枯燥无味得一如以往在学校里念自己痛恨的科目。
  颂恩叫自己不要灰心,念一遍不明白可以再念两遍,念两遍仍然似懂非懂就念三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即如对丈夫日防夜防有个屁用,有心偷香窃玉者,法宝多的是,每念至此,精神一振!……
  范兆荣望住这外甥女,有点发呆。颂恩很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要求:“真的,舅舅,让我今天开始正式来宝荣上班!”
  “宝荣虽非上市公司,却是本埠十大华资经纪行之一,我们收纳职员素来认真!你别来开舅舅玩笑!是真的,我培植你,假的呢,不妨到金鱼缸去玩两天,自动消失!”
  盛颂恩是认真的。并不觉得自己是一时冲动。
  昨儿个晚上,只是导火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老实说,她甚而认真至在过年时跟丁逊君去拜四面佛,佛前祷告的正是求神庇佑,让她寻出一个人生的新角色去演。
  差不多七年的光阴,她太知道日出时开始左手搭右手地等待日落的无聊与凄苦,更何况从前日落之后,是小夫妻畅聚的时光,往后发展下去,夜幕一旦低垂,就开始担心漫天星光灿烂无人与共,尤有甚者,只怕携手相看牛郎织女星的是另有其人?如此这般,每况愈下,再骄矜大方的人,都只会变成惊弓之鸟,天天闭门苦思,吓得面无人色,怎不成了噜苏的黄面婆一名?
  都说三十而立,现代人三十之后更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只有盛颂恩知道,自己再不寻找出路的话,前面彻头彻尾就是死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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