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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换你心

_2 梁凤仪 (当代)
  像丁逊君这种白手兴家的女人,家中没了盐油柴米,是自己的事;写字楼人事复杂,公司政治难缠,也是自己的事;连午夜梦回,抬眼望住天花板,设尽办法驱除寂寞,再度入睡,又有谁加以援手呢?
  从早到晚,都有数不尽的艰难,帮忙着虚耗一身的血肉!怎会胖得起来?
  第8节
  “汤太太,以前来过泰国吗?”
  “没有。明轩不大喜欢东南亚。前年复活节,我央他陪我到菲律宾走了几天,回来以后,声言不再到热带地方去!”
  丁逊君很想问,为什么今年改变了主意?答案可能对她很重要。
  “今年明轩突然改变主意,因为我们的父母都分别到美加去度岁,又只得几天假期,度来度去,只好委屈来泰国了。”盛颂恩补充:“我其实顶高兴有缘礼佛,都说四面佛灵验非常!你看呢?”
  “诚心所致,金石为开。神明其实无所不在,若在这儿有求必应,也是缘分而已。”
  盛颂恩用心地看着丁逊君。心里油然生了半点敬意,眼前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有意思,那么吸引。见过世面,自是非同凡响!
  “丁小姐常来礼佛?”
  这句话才出口,盛颂恩就惊觉自己的不得体了。如此查根问底,很有点干涉到他人私隐上头去的过态。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岂非间接指出对方心底有多少的不称意?
  于是颂恩红着脸,力图挽救:“拜得神多自有神庇佑,我们女人最要紧是积谷防饥,千万别临急才去抱佛脚。”
  丁逊君笑,没有回话,很专心地把那份早餐吃得精光,益显得对方言语的画蛇添足。
  盛颂恩无聊地拌着咖啡,单是眼前人的那份含蓄,就是自己学不来的修养。老早嫁掉了的女子,躲在睡房里陪丈夫,跟电视机为伍,又如何得以在智慧上发育成长?
  早餐之后,二人叫了部街车,到坐落于通衢大道的四面佛园去。
  早上,礼佛的人一般不比黄昏多。连那个四人一组、专业以舞蹈敬礼神明的泰国舞娘也不见踪影。
  逊君领着颂恩,买齐了一式四份的香烛、小木象、花环、金箔等,各自跪到佛前去祷告。
  除了天上神明,无人知晓这两位面目姣好,身光颈靓的小妇人,究竟许什么心愿。只看两张虔诚的脸,表现得一般的焦灼,就可以想像得出,她们是认真的,丝毫没有闹着玩的儿戏!
  人生本就多难,人心又永无满足。就这两个因素,造就了通天下的教堂庙宇,人来人往,香火鼎盛。
  拜完了神,盛颂恩要赶回东方宾馆去跟丈夫会合。丁逊君无意自大年初一开始,就把自己降格做人家恩爱夫妻的第三者,于是随便寻了个借口,就跟颂恩分手了。
  二人分别跳上了计程车,竟都是回旅馆去。
  丁逊君决定躲在香格里拉,睡掉这几天假期。
  盛颂恩刚相反,她一走出外头世界,就开心得像冬眠过后的小动物,仰着脸,迎着温暖的阳光,拖住丈夫满城乱走,把曼谷的所有名胜都逛个够。
  物以罕为贵,汤明轩一年里头,鲜有空闲放下公事,陪伴娇妻度假。因而,颂恩乐不可支。
  年初三的黄昏,汤明轩在宾馆游泳完毕,在泳池旁的太阳椅上小睡。
  颂恩跑到他身边来,坐下,也不做声。
  “你已购物完毕?”
  “嗯!”颂恩面有难色。
  “怎么?意犹未尽?”
  “刚买的一套泰丝晚装,回来再穿在身上,还是觉得色泽不对,我穿水红色比较好看!”
  “可以更换吗?”
  “路很远!”
  “对女人,这应该不是问题!”
  “一去就两小时的样子,阻碍了吃晚饭的时间!”
  “去吧!省得回到香港去,怨声载道,要飞回来的话,成本更不得了!”
  “知妻莫若夫!”
  “多谢夸奖!”
  “那么,你要是肚子饿,就自己先叫点什么吃吧?”颂恩站了起来。
  “可以找人陪我一道吃吗?”
  “为什么不呢?”
  话一出口,颂恩就有点舍不得的感觉,随即想起了丁逊君!
  “明轩,你是要找丁小姐一起吃饭吗?”
  “我没有想过!”
  “可是,这儿除掉这个同事,你并不认识谁!”
  汤明轩耸耸肩,不置可否。
  颂恩重新坐下,不动。
  “改变主意了?”汤明轩问。
  盛颂恩默不出声。
  “要去换衣服的话,快去快回!明天一早就得到机场了,今晚是最后机会!”
  丈夫分明地在催她。
  “今晚也是你的最后机会吗?”
  “荒谬!”
  “你知道我的意思?”
  明轩没有答腔。
  “心里头有鬼,才易露马脚,给人一下子戳穿了那重心思,就老羞成怒!”颂恩悻悻然地说。
  汤明轩坐起来,穿上泳袍,径自走回酒店去。
  这一下,教盛颂恩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面子似乎已丢了一半,要跟在丈夫屁股后头走,很心心不忿,继续坐着不动,又如何是好呢?
  颂恩突然间眼眶一阵温热,觉得自己衣冠楚楚地独个儿坐在泳池旁边,很孤苦伶仃。
  原来一旦被汤明轩扔下,就会如此凄惶,不是不震惊的!
  在池畔憩休的游人,都禁不住望她一眼,怪怪的眼光,透着幸灾乐祸的鄙夷,那么教颂恩脸红耳赤,面目无光!
  如果真有一天,丈夫有了别个女人,把自己抛弃了,那种感觉一定比如今的难受百倍。
  可是,还能怎么样呢?汤明轩一去不回头,自己除了尴尬地重新站起来,快步逃离现场,再行处理事件之外,实在并无他法!
  盛颂恩鼓着一肚子的闷气,步回睡房去。
  第9节
  才推开房门,只见汤明轩刚放下电话。
  颂恩整个人蓦地往下沉,比一担铅还要重。
  明轩见她回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干脆把泳袍除脱下来,跑进浴室去洗澡。
  颂恩的心,开始七上八落。
  丈夫是不是已约好了那个姓丁的去吃晚饭了?他在曼谷分明并不认识什么人,拨电话给谁去了?
  自己千不该万不该,言语一时不慎,把心上的狐疑宣诸于口,反而让他打蛇随棍上。从来没想过丈夫会是如此厉害的脚色!初嫁他时,还觉得他太老实!真是看走了眼!
  待会汤明轩自浴室走出来,要赴他的约会去了,自己如何自处?
  拚死跟在他屁股后头,是不是最好办法?还是率直地向他大兴问罪之师?前一个方法,失之于小器,后者呢,又未免太过泼辣!
  然,如果自己失去了丈夫,还有什么呢?
  那姓丁的并不好惹,她条件相当棒。论相貌,各有千秋。论学识,自己起码输给她社会经验。论名气,更瞠乎其后。论机会,汤明轩除掉八小时睡眠时间,其余的光阴刚好让两个女人平分。说不定,丁逊君接近他的时候还多一点点!
  自己有哪一样是能轻易将对手比下去的?只有名分!然,今天今时,名分又算什么呢?太多非富则贵的成功人士,公开情人身分,予她特殊的社会地位!凡事你情我愿,就好商量!
  想着想着,阴风阵阵,不寒而栗。
  汤明轩自浴室走出来,瞥见颂恩苍白的一张脸,也微微吓一大跳。
  “怎么?你不舒服了?”丈夫问。
  颂恩摇摇头。
  “你面色并不好!怕是着了凉,到床上去睡一会吧!”
  颂恩像触电似地反应:“你这就要出去吃晚饭了?”
  汤明轩呆了一呆,倒抽一口冷气。
  “你究竟发什么神经病?”
  “我才不笨!你已约好了丁逊君吃晚饭了,是不是?”
  “你再要空穴来风,无理取闹,我就给你一个成全!”
  颂恩怔住了。
  “好好的一个假期,偏又要弄到不欢而散,才叫安乐吗?平日嚷着要我陪你到处散心,几艰难地出来走一遍,又乐得如此惨淡收场!我完完全全想不明白,你何解会踩着竽夹当蛇?”
  “你刚才问,可不可以约朋友吃晚饭!又打了个电话!”
  “哼!”
  汤明轩气得在房里团团转。
  蓦地,他抓起电话来,把听筒硬塞到妻子手里去,嚷:“我给你搭到香格里拉去找丁逊君,你问问她究竟我可曾约过她吃晚饭了?”
  汤明轩在拨电话号码。
  他和他的妻都没有留意到,何以有人能如此记牢香格里拉大酒店的电话号码?
  当时,房里的气氛实在乱作一团。
  颂恩手里拿着听筒,活像烫手似的,她慌忙地将之摔掉。
  一下子,坐到床上去哭了起来。
  颂恩是越哭越觉得自己凄凉。好好的一个娇贵人儿,就为嫁了人,一生的幸福全放在这个男人身上,稍有风吹草动,便惊得失仪。对方又不予体谅处境,连自己都觉着自己小题大做,千真万确的小家子气!总而言之,一股走投无路的委屈袭上心头,挥之不去,只有狂哭不止,意图宣泄。
  哭得头昏脑胀了,汤明轩给妻子递过一条湿毛巾,让她擦脸。
  “难怪人家说,年初三是赤口,无端端地大吵一场,将来有机会,再见到人家丁逊君,你怎么好意思了?”
  明轩拖起了颂恩的手,把她带到浴室去。
  “赶快洗把脸!我们到外头一间出名的泰国餐厅去吃晚饭,我刚才打电话订好了座位的!”
  明轩像哄小孩似的,又加多一句:“要是你快手快脚地装好身就出发,还赶得及陪你先到城中去换掉那件晚装,再去吃饭!”
  颂恩依然抽咽着,但已晓得自己下得了台,心上一宽,抓住别个话题开腔:“你看我要不要把那件翠绿色的晚装,换成水红色的!黄皮肤的人再白净,也很难穿一身的绿,是不是?”
  颂恩的眼光是对的。她穿水红色的确妩媚。
  当她穿着那套新鲜出炉的泰丝晚装,出席益丰集团年初四晚的职员团拜晚宴时,的确娇美矜贵,惹来甚多艳羡的眼光。
  益丰一共有二千员工,单是管理层就有上百的经理。
  最高层董事局成员共十八人,五个执行董事,是实际做事当权的,其余的都是挂个名堂,充撑场面而已。再下来的高级经理,包括汤明轩在内,还不过十来人。差不多清一色的男性,只一个丁逊君,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
  因而举凡益丰集团有盛会,无人风头及得上丁小姐。
  常言有道:“有麝自然香。”丁逊君只消在人群中一站,就有男士们围拢上来,像足了苍蝇吮血,蜜蜂酿蜜糖。
  这种情况,盛颂恩还是头一次看在眼里。
  不知道是不是曼谷一役,颂恩心上无端端有管不为人知的刺在,她在益丰集团的团拜宴上,格外地疏远了丁逊君,却又舍不得不去留意她。
  颂恩坐在宴会上最前头的几围主家席的其中一席上,同坐还有三数位董事的太太。难得都一般心态,把个丁逊君从头到尾地留意着。各人七嘴八舌的议论着:“现今的职业女性,行头还真不差,丁小姐的那套圣罗兰,怕不在万元以上!自己赚钱买花戴,总是从容。”
  “如此大的排场,更难找户头了。”
  “大鸡不食细米,老早摆明车马,叫没有资格的人免开尊口,省掉麻烦!”
  颂恩把这几个女人的说话听在耳里,不是不震惊的。她并不认为一位以自己能力赚一口安乐茶饭吃的女人,该受如此的批评。
  也许时代不同了,这些在三十年代里头,只会对舞女说的话,竟移师到如今当时得令的职业女性上头。总之,女人一旦抛头露面就成众矢之的。
  盛颂恩下意识地打了一个寒噤。
  她似乎有点悔意,一直艳羡职业妇女经济精神独立的矜贵,没想到要付出的代价,原来远比自己想像的高。
  第10节
  “汤太太,你跟丁逊君见过面吗?”坐在盛颂恩旁边的王秋华董事太太问她。
  “不久以前,明轩给我介绍过!”
  “觉得她怎么样?”
  “言语玲珑,明艳可人!”
  “当心!男人也老是如此想!”
  颂恩只是笑,没有做声。她不致于是这群无事生非的女人之中的一员。
  “汤律师一表人材呢!”王太太很着意地添上这一句!
  颂恩的心,抽动了一下。
  任何人都会对品质上乘的人物倾心!
  颂恩环视这十来个控制着六十亿资产集团运作的男人。她也不由自主地赫然惊心。
  为什么?因为如果要她挑,挑来挑去,也只有一位汤明轩可以上眼。
  其余的董事与经理,不见得怎样出类拔萃。原来口袋里的钱,可以跟风采仪表如此的远距离。就拿这王秋华来说吧,颂恩差点笑出声来!
  那姓王的,五英尺六英寸不够,挺一个大肚子。一张圆脸,随随便便地堆齐眼耳口鼻。最难以忍受的还是那光掉了一半的头,偏又留那么一撮绝对可有可无的头发,从左面梳向右面,算是为那光秃秃的头颅充撑一下场面,更显寒伧,何必?别说是受薪董事一名,就是腰缠万贯又如何?
  当然,人不可以貌相,没有相当才干,无法掌握今天的名位。可是,每次跟那王董事见面,就是讨厌!他握住了女人的手,足有整整一分钟都不肯放下来。这种男人,能可爱到哪儿去了?他太太要管,是白管!反正如果大鸡不食细米的话,这种男人在颂恩的心目中,一定要归类到细米上头去!
  盛颂恩凭直觉,也凭推理,知道丁逊君要求的水准,绝不可能跟这位王太太同日而语。
  这么说,汤明轩一类的才俊,才真真是抢手货!
  夜凉如水,连在闹哄哄的饮宴场合,盛颂恩都觉着寒意!
  惺惺相惜,自不只盛颂恩一人!
  丁逊君虽忙于周旋于同事之间,她只消拿眼一扫,就已能轻易地把满场男女嘉宾的品质格调看得一清二楚。
  能上眼的只有汤盛颂恩一人!
  很恐怖的发现!
  丁逊君太清楚物以类聚所可能引起的后果!
  整个晚上,她都心不在焉。
  逊君并不跟汤氏夫妇同一席,那是公关部的安排。然,公关部是丁小姐管辖的部门,所有的位置编排,都要先得她的批准,才呈交主席过目。
  是丁逊君不要跟汤明轩同一席的。
  年三十晚的经验,犹在心头。何必跟在人家夫妻屁股后头走,算是享受那种暧昧的、似有实无的偷情吗?也太过得不偿失了!
  滋长这种冒险的情怀,肯定是一颗计时炸弹,早晚粉身碎骨!
  初五是星期日,得好好的躲在家里大扫除。把屋子里的杂物,身上与心上那些多余的、危险的、惹火的杂念绮思,都一并逐出门外去!
  丁逊君自知这几个月来,她在不自觉地自掘坟墓。
  初六上班时,必须是休养生息,改头换面的新人一个。
  好的开始,永远是成功的一半。
  谁不知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各人有各人的打算,都试着朝积极、健康的大路进发。
  连盛颂恩都跟丈夫商量:“我托二舅舅买一点股票好不好?”
  “何来如此兴致?”
  “都说新春期间,会得开红盘!”
  汤明轩笑。
  他在股票投资上,现今是熟手了。中国人都势利迷信,每逢过年,只要市道不是格外沉静,总会在开市时高升,持续一两天,才回复正常。这叫开红盘。
  他没有反对妻子拿私己钱找点外快。于是说:“祝你好运!有便见到你二舅舅,代我问候一声!”
  “明轩,我真跑上二舅舅的股票行去观光观光,你不反对吧?”
  明轩一定心情好,竟然幽她一默:“你别是挽个大手袋,穿套唐装衫裤,一屁股坐到金鱼缸去,丢尽我汤家祖宗十八代的脸便成了!”
  夫妇俩笑作一团。
  那些终日无所事事的女人,就是明轩所说的那套打扮,不是坐镇股票行的金鱼缸,就是乘水翼船即日往返澳门,都一般恐怖!
  盛颂恩的家势其实不薄,母家尤其显赫。
  颂恩的外公是大名鼎鼎、誉满香江的第一世家范祖田的亲侄子。换言之,外曾祖父正是范祖田的兄长祖德。范家跟英国政府同期开始在香江创业。祖田两兄弟原本跟在英国佬的屁股后头斟茶递水,由英资洋行的后生做起。只是弟弟生性比哥哥聪敏,看不懂英文,却能说一口番话,把殖民地的官绅哄得什么似的。于是未到四十岁就成了买办大班,这种一把抓的肥缺,立即使范家名利双收。于是祖田一支繁衍下来,不论声势与资产都比祖德一房要劲百倍。
  诚然,山大斩下来有柴,凡是跟范祖田沾得上关系的亲戚朋友,都身价百倍,局中人与局外人都作如是想时,势力自然坐大。
  颂恩虽长养深闺,但她天性聪颖,也算谦和,因而对家庭背景,亲戚家属,倒有一套相当清明冷静,公平正直的看法。
  简而言之,她未尝过世态炎凉的滋味,却看得出跟红顶白的举止。她又没有领受太多富贵荣华的恩惠,却绝对明白财雄势大的威力。
  别的情况且不去说它了。单是自己嫁予汤明轩时的风光,就是香江一景。
  明轩父亲也是律师,家资不弱。然,把婚礼点缀得金碧辉煌的,还是她娘家的人。无他,都姓范的缘故。
  范祖田的第三代范兆堂是尚存于世的范家族长,兆堂的二子三女,跟盛颂恩只不过是隔了肚皮的表兄妹。然,汤盛联婚,仍以范兆堂为头号家长,分明借助了他们的声势,使汤家上下认定要了个富贵双全的得体儿媳妇,又使有份参加婚宴的一干人等都自高身价。
  连她家翁的律师楼生意,都在那段日子里,一下子其门如市,那些交给任何律师楼都能一下子办妥的楼宇买卖契约,蜂拥而至,既然与汤家建立了客户关系,就当然会拿到一份请帖,进而有机会跟范家的人名正言顺地见面相访,同桌子的客人非富则贵,辗转攀上交情,何愁生意?
  于是,汤盛两家忙不迭地把个范兆堂捧到天上去似的。差不多连范家大宅那几条看门口的狼狗都要特备一围,请到丽晶酒店另外一个小偏厅去入席!
  没有人问过范家的人给盛颂恩送什么礼物,各人都去想当然。
  只有盛颂恩翌日在自己闺房内拆利市和打开礼物时,笑得连眼泪水都挤了出来。
『4』第三章
  第11节
  盛颂恩以新娘子的身分,给范兆堂夫妇敬茶,所获得的大利市两封,合共总值港币十五元六角。何解?因为港元跟美金挂钩,一元兑七元八角,百亿家财的长辈就是以一元美金一封的利市,笑盈盈地饮了一杯新抱茶后,亲手递给颂恩,祝她百年好合,永结同心的。
  颂恩想,真是财来自有方,祖上积德,还要后继有人。范家家风源远流长,可喜可贺!要不是港府多年以前取消了五元纸币,就不用劳动他老人家绞尽脑汁,设法既得体又俭朴,动用到美金来!能够想出维持用纸币封利市的大方,而又不致于花双倍于五元的支出,怕真有相当智慧的人,才能如此兼收并蓄!跟那些写五元支票,希望人家懒得去银行套现的人,范兆堂的手腕算阔绰了!
  若是范家的人,问自己要奖金抑或要奖品呢?干脆答还是要后者有着数的话,又是大错特错了。成营范家表兄表姊表弟表妹,送给颂恩的结婚礼物,拆开来全部娱乐性丰富。有图案绝对过了时的织锦衣料一幅、不是名牌的假首饰一套、冒充捷克水晶的港产玻璃果盘几个。最有用的要数那个二十四小时保温的日本新式水壶,虽然礼盒底压了一个小咭,写着:“送给范景祥先生夫人,祝圣诞快乐,陈展华上”的字样,也不必介意了。反正这位范景祥表兄嫂在海外公干,没法子赶回来赴婚宴,顺便嘱家里人自杂物房中找份礼物出来给小表妹,也是要算讲礼数的了!办事的人没有细心检查礼物盒,因而出了纰漏,也叫没法子的事!
  数着数着,还数漏了另一位姓范的好表姐,实斧实凿,封了一百元银行礼券,连那带孩子的菲佣在内,大小一共来了五位嘉宾,几乎占用丽晶酒店八千元酒筵的半席。幸好孩子们都只爱饮可口可乐,否则报销一两瓶名酒,绝不希奇!
  颂恩抱着一派欢乐祥和的心情,数她的结婚礼物,且上了人生重要而有趣的一课,真是喜上加喜。
  香港人太世故,同时,也太幼稚。
  豪门不是金矿,富户并非银仓。
  范家百亿资产,是要传子授孙下去的,跟所有旁的人无关。以为跟在他们屁股后头就自然会有机会住洋楼养番狗,真是太天真了。
  名正言顺是范家人,还只不过是有一口安乐茶饭。谈不上什么物质享受。范家有哪个媳妇,穿金戴银,一如自己的家姑呢?汤明轩的父亲白手兴家,够享够长,任太太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家姑还去艳羡人家的世家派头,真教颂恩深深叹息!
  女人要知道何谓幸福,真是一门学问功夫。
  盛颂恩在娘家还看得少光怪陆离的故事吗?
  有太多女人,为豪门盛势所累。财迷心窍还合情合理一点,一心想着成为香江之内王谢堂前的一员,就等于权倾一时,飞黄腾达,真真幼稚。可恨六百万人,有五百九十九万都如此肤浅,既不缺推波助澜之辈,谁能做到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地步?
  颂恩从小到大,见惯了范家的男人们,在外都养小老婆的例子。认真价廉物美,何必白白错过?太多女人忘记了明星拍大导演的戏,片酬都一般低,因为容易走红,人们很晓得拿自己的名气当支票使用。她们满以为跟范家少爷睡上一觉,甚至生儿育女,瑞士的湖边别墅、纽约对准中央公园的高尚公寓、英国苏格兰的堡垒,就会唾手而得,结果一失足成千古恨之后,发觉连坐范家司机开的日本小轿车之方便也没有,还得为了面子问题,巴巴地拿私己钱去贴补跟在后头等提携的穷亲穷戚!真是欲哭无泪!
  唉!
  故而,颂恩有很多机会跟她那些姓范的亲戚,来个亲上加亲,她都吓怕了!
  不能不说,这小姑娘有她的智慧与聪明!
  颂恩从来都只希望嫁个专业人士,一生一世,在丈夫爱宠之下,活得公主似!
  这近六年的婚姻生活,认真来说,并无怨言,也决非身在福中不知福。只是太知道幸福了,反而恐慌幸福像青春小鸟,一下子看不牢,飞出笼外,永不回头!
  颂恩的二舅舅范兆荣,是范祖德的第三代孙,跟范兆堂是堂兄弟。兆堂专职守住范祖田的基业,自出娘胎就学习当老太爷。兆荣因是属于范祖德的一支,除了姓氏以外,其他身家资产,实际上跟他的堂兄兆堂并无关系,也亏范兆荣本事,早年被其父送到英国念书,专攻经济,回港后问家里要了笔小钱,买下个股票经纪牌,开始在证券业上大展拳脚。
  范兆荣今年六十有七,比他妹子兆芬,也就是颂恩的妈妈大差不多八岁。他自小就对金融有癖好,随着香港财经服务业的蓬勃发展,他早在七二年时,就已分别在香港、远东、金银和九龙仓有经纪牌照。所接的生意,原来只绕在数十个大户上头,直至金融怪杰冯氏在七十年代打开了女佣司机都可以投资股票的风气后,真是一呼百应,范兆荣的宝荣经纪行,也很积极地接了一大批中型客户,将宝荣发展成仅次于冯氏的有相当实力的股票行。
  范兆荣独生一子,颂恩这位亲表兄最最幸福,在美国攻读核子科学,把个博士学位弄到手后,任职于哈佛大学核能研究所,不能不算扬名声,显父母!一旦堵塞了范家的悠悠众口,就在花旗大国娶洋妻,生混血儿,自成一国,自得其乐!由得老当益壮、永不退休的父亲替自己累积家财。
  范兆荣无奈其何!只有继续独当一面!
  这天,见外甥女儿盛颂恩上宝荣来,真真喜不自胜。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喜欢有年轻人来跟自己聊天,论尽天下也好,闲话家常也好,人总要生活得有声有气,有说有笑!
  况且,范兆荣兄妹感情好,对这位细致好看而又冰雪聪明的外甥女,更添几重爱护!
  如果时光倒流几十年,儿女婚嫁由得老人家作主的话,怕已把颂恩娶为儿媳妇,怎会沦落到要用外文跟自己儿子的老婆打交道?
  第12节
  “舅舅,我来跟你拜年,祝你今年多赚!”
  软语一声,逗得范兆荣笑得合不拢嘴。
  “好好!我以为你到外地去避年还未回来呢!舅舅今天中午跟你去福记午饭!这就叫人订位去!上午股市一收,就成行!”
  “舅舅,买什么股票好?”颂恩开门见山。
  “怎么?你有兴趣玩两手?”
  “女人私己钱,你别给我山埃贴士!”
  范兆荣大笑:“还以为你顶孝心,一回港就来跟我拜年,原来还是为了买股票,赚钱买花戴!”
  “如今的花很贵!”
  “世界上没有必胜的棋局,亦无必赚的投资!”
  “减少亏蚀的机会,于愿已足!”
  “怎么我以前没有发觉你如此能言善道,兼对股票有兴趣?”
  “没有挑你的老本行做话题,你老人家就认定我是不中用的人!”
  “难得你有意思表现自己,舅舅这家经纪行正缺接班人!”
  “别跟我开玩笑!”
  “我是认真的!你表兄老早弃权,我难得找个自己人承继基业!”
  “为什么偏要血缘骨肉?外姓人一样好!”
  “肥水不流别人田,我们是中国人!”
  “我此来,只是拜年和买股票!才不过三言两语,你就竟想捉客户上花轿?”
  “我看你真有潜质!舅舅阅人不少!且觉你太糟塌自己才智了,从小你就话头醒尾,学什么都会!”
  “不学不学,我如今好食懒做!”
  范兆荣认真地看颂恩一眼:“你真的打算专业做汤明轩夫人,副业服侍单一客户的私家侦探,一天到晚明查暗访,绕在丈夫周围,看他口面做人!”
  “你说得顶难听!你老婆与妹子,谁不是我这个样子?”
  “对呀!她们那个时代已过!现在时兴职业女性,三从四德的魅力已然消失!别说做舅舅的不趁机提点你!”
  “危言耸听!”
  “居安思危!”
  “我叫这做画蛇添足,无事生非!”
  “我却看成是锦上添花,或积谷防饥!”
  “舅舅,我没空跟你斗嘴兼联句!”颂恩嗔道。
  “好好,你这刁蛮小姐,要买股票就给你开个户口,小数目交给我,让舅舅替你作主!”
  “不!”
  “为什么不?”
  “你必定塞给我一点点甜头就作罢!”
  “这还不好呢?”
  “我要认真!”
  “嘿!你比你舅母和母亲还难侍候!她们的股票户口开在宝荣,一年到晚总有着数,不就算了!”
  “我不要经纪代我全权作主,我要知道你给客户的建议和参考资料!”
  “我的天!一把年纪,还要受你这黄毛丫头考功夫?”
  “舅舅,你怕?”
  “怕什么?”
  “怕丢脸,劝我入货后,偏偏股市偏软,嘱我买汇丰,价位坚挺和暴升的却是和黄,岂不老猫烧须!”
  “我老早告诉你没有必赚的投资,何冲突之有?”
  “我知道你没有矛盾。只是我要考大经纪的投资眼光,这场游戏才好玩!”
  “明轩没空陪你,你便跑来烦我!”
  “看,才几句说话,都合作不来,刚才还一时兴奋,央我做继承人,真是的!”
  范兆荣猛摇头,无奈其何。
  “究竟怎么样才合你大小姐心意?”
  “我以客户和亲属身分,有空跑上宝荣来,认识金融投资服务是怎么一回事,增广见闻,也希望添点外快,好不好?”
  颂恩再认真地说:“你别把我归纳到母亲和舅母那一类妇孺上头,可又不要立即把我当职员扮。只看成一个有求知欲的与谈得来的客户,相处切磋下去,说不定真的惹起我入行的意思!”
  “好!一言为定!”
  “那么,今天,是应该入货还是出货?”
  “小姐,你还没有股票在手,出什么货?香港是不准抛空的!”
  “你们这么依足法例,怎么市场上频频有人补仓!”
  “嗬!未学行先学走,你如此的不尊师,不重道!”
  “好,好,都听你的!那么,买哪只股票?”
  “益丰!”
  听得颂恩睁大眼睛。“什么?”
  “益丰!”范兆荣重复。“益丰的市盈利率才不过十,属于偏低,刚出的旅游业报告显示香港的游客会大幅上扬,地产方面租值额有增无已,全都正中益丰下怀。加上,益丰管理层甚多名将,都在不断努力将业务推上高峰!主观跟客观条件都向好,应该投以一票。”
  “舅舅!你认识益丰里头有位丁小姐?”颂恩念头一转,忽然又想起了丁逊君。这些天来,只要有任何牵连益丰的事,她差不多第一个念头就会想起丁逊君!
  “你是说丁逊君?”
  范兆荣可以一下子说出口来,可以想见丁逊君在江湖上并非无名小卒。
  第13节
  “你认识她吗?”
  “企业界的红人,怎么?为什么提起她?”
  “啊!没有什么。这位丁小姐掌管业务发展,她是否能干,跟益丰股票的起落有关吧!”
  “集团非靠一人的力量可以把业务推广,发扬光大。我只是希望你买卖股票之初,能从投资的正途资料下功夫!”
  “这么说,还有些旁门左道,你未曾悉心传授于我?”
  “要讲经验、讲机缘,不能像小孩子上数学课般,给你划条方程式。”
  “以益丰为例呢?”
  范兆荣稍为踌躇,终于说:“益丰内外条件优厚之余,我凭直觉推测,它会在日内攀升。因为新光明集团的股价在近日走势甚劲。”
  新光明是另一个持有综合企业,包括地产与购物商场,十分类似益丰的集团。
  颂恩像个相当乐于学习的乖学生,直望住她二舅舅,等待他进一步的解释。
  “董劲一在本城是名副其实的一哥,他不喜欢自己集团的股价走势跟同行者出现差距!买卖股票,也要学习分析上市公司掌舵人的性格。”
  范兆荣站起来:“颂恩,你真有兴趣学习,就随我到宝荣的金鱼缸去,你自己留意益丰这几天的走势。看挂入与挂出盘,是不是经常出现二八七的数字?”
  “那是什么?”
  “冯氏经纪行的号码。冯氏是益丰的庄家。”
  范兆荣边走边说,将颂恩领至一个人头涌涌俗称“金鱼缸”去。这个有五百多英尺的客户资料厅,放着一排排的折椅,墙上安放着多个电视机,荧光幕上出现的正是代表各只股票买卖情况的电脑大利市画面。坐在此间的无疑是宝荣的股票客户,每一张脸都神情肃穆,拿着纸笔,将股价逐一写下。
  范兆荣要把颂恩留在这儿自修,径自走回办公室去。
  颂恩心想,反正是消磨时日,学多一门知识,回家去跟汤明轩的话题多一点,未尝不好。更何况,机缘巧合,舅舅嘱她买入益丰,留意它的走势,自己对这只股票恰好有额外亲切感。
  在宝荣逗留了半天,颂恩连午饭都不肯陪她舅舅吃,就跑回家去躺在床上休息。
  实在累得贼死!
  只不过坐直了身子几小时,睁大眼睛望住那些电视机画面,寻找着那个二八七的号码,只见它声音两边走,又出又入。一个上午的功夫下来,果然跳升了两个价位,弄得自己眼花缭乱,心情紧张。一收市,整个人自戒备中松弛下来,立即软作一团。
  当然,颂恩还是有点兴奋。因为早上舅舅替她入了二万股益丰,直至她离开宝荣时,账面上已赚了几千元。
  难怪股票迷人!
  颂恩躺在床上,迷糊入睡。
  醒来时,已近黄昏。
  这是她一天里头最忙乱的时光,既要打点女佣烹调晚饭,又得细意地研究一下穿件什么登样的衣服,化好妆,精神奕奕地迎接汤明轩。
  那些妇女杂志教导专职家庭主妇,别以为在家里就可以对自己的颜容打扮掉以轻心,任何与丈夫相处的一刻,都要小心,别给他一个不良印象。
  对照顾自己生活的老板,谁都要鞠躬尽瘁,言听计从!
  盛颂恩想自己又何能例外?
  就拿母亲和舅母作样板,心上就灰了一半。
  这两位贵夫人,人前人后,呼奴喝婢,穿金戴银。一站到丈夫跟前去,连声音都调得温柔了,有哪一宗家庭大事,不是全由男人作的主?
  她们的那个年代,将这种相当程度上的逆来顺受,卑躬屈膝,名之为三从四德。
  说到头来一句话,女人没有精神、感情、经济、生活等的独立能力,只好对惟一的大老板千依百顺!
  颂恩不但风闻过自己父亲和舅舅范兆荣在外头另有家室,她根本在乡村俱乐部的一次露天自助餐晚宴上,机缘巧合,就碰过范兆荣的外遇,正正坐在她的邻席。
  当晚,颂恩跟范家亲戚晚宴,席上的人都忙不迭地提醒她看清楚舅舅这位情人的模样。根本上是颂恩自觉尴尬,不好明目张胆地把人家由头到脚看个透。
  对方呢?落落大方,宴罢问侍役:“范先生签单了没有?要不要我补签?”
  随即站了起来,在颂恩的一席擦身而过,笑盈盈地,非常有礼貌地跟他们各人打招呼,始行跟众友离去。
  才不过是三十多一点的漂亮少妇,就这样公然的,自以为是地当起情妇来,何曾对范家的人稍有惧色?这年头,只要那个受惠的男人压得住,再不会有女人叫齐人马,到狐狸窟去踢窦的事情!
  舅母知之为不知,一于算数!不然,吵起来,街知巷闻,更觉面目无光。一把年纪还能逃到哪儿去?当前要务,是自己的股票户口年年有合理的盈利增长,丈夫又晚晚回到正统的窝里来,就叫名利双收!
  颂恩对自己的婚姻,不是不警惕的。
  只是,暂时情势没有急剧转变,她也只能处处小心而已。
  每晚在汤明轩下班前,颂恩就赶紧扭开电视机,收看即日新闻和财经报告。曾有多次,在晚饭席上,明轩跟她谈起当日市面的大事,颂恩竟全不知情,含糊以对。丈夫的一张脸,立时间沉下来,拉得老长。
  颂恩实在不喜欢看报纸。她觉得念书时代已过,每天捧读报章,给她一种做功课的局促感,不看也罢。
  然,为免丈夫气恼,只好取其折衷办法,看电视新闻。
  一切筹措停当了,汤明轩差不多八时才回到家里来。
  一回来,就喊饿。
  颂恩知道丈夫的脾气,先捧给他一碗靓汤,才陆续上菜。明轩最喜欢吃的鲜鱼,留到最后,一蒸好就热腾腾地上碟。
  饭后,必有切好的鲜果和浓茶一杯。
  “今天你是真的到宝荣去拜会舅舅了?”
  “嗯!”
  “有好贴士给你吗?”“有。你猜舅舅嘱我购入哪只股票?”颂恩不等丈夫回话就自动相告:“益丰!”
  明轩拿起一片水晶梨,手停在半空,拿眼看住颂恩,示意她说下去。
  “舅舅说益丰盈利率低,且管理层万分健全,全都雄心勃勃!这当然包括你在内……”
  颂恩吃吃笑。她这下马屁虽未至于拍在马脚上,然,明轩显然不动心,也不觉其幽默,只想颂恩言归正传,快快告诉他更多有用消息。
  第14节
  “舅舅还有透露什么看好益丰的原因?”
  “他……”颂恩略微一急反而脑里一片空白,搜索枯肠,才把舅舅的话思考回来:“舅舅说董劲一不会让新光明集团一枝独秀。他叫我看着股市的大利市画面,发觉冯氏经纪行不住买卖,就可见端倪。”
  “颂恩,你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电话?”
  “你不是说过办公时间,除非有要事,千万不可胡乱摇电话至益丰找你。”
  “这还不算要紧事吗?益丰今天升幅甚好!”
  “绝不知道你如此热衷股票!”
  汤明轩涨红了脸,是有点不好意思。他从来不爱把自己的工作情况与赚钱心得跟妻子说。除了蜜月期间,他们试过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外,近年,家庭之内,沉默是金!反正没有什么大事发生,他并不觉得有何值得商议讨论的。最重要还是每天工作异常疲累,要重新将公司里头的人际与业务关系,向妻子解释,令她先行明白,再作讨论,那过程绝对繁重不堪!明轩吃不消!
  “明轩,同一间股票行如此积极又买又卖,有何意义呢?”
  “你舅舅没向你解释?庄家在制造交投活跃的现象,以遂股价上升的目的。”
  汤明轩急步走进书房去,把门关上了。
  这显示大律师有公事要继续在家里赶办,闲人勿进!
  颂恩望住那扇重重的柚木门,心上如铅般重。
  就这么苦候了一整天,才只有吃晚饭的时间,可以无言相聚片刻。怕只怕丈夫的秘书跟他相见谈话的机会,比自己还多!
  难怪很多男人跟女秘书有婚外情!
  颂恩吓一大跳,背上寒风飘忽!
  真是的,怎么大惊小怪了?颂恩随即想起明轩的秘书,是个既胖且丑的四十开外妇人,听说儿子都已快在美国大学毕业了。明轩挑这秘书,只为她曾在律师行任职多年,对处理法律文件耳熟能详之故。
  颂恩独个儿回到睡房去,卸了装,躺下。
  一天的任务,已濒临尾声。
  然,每晚等候丈夫自书房走进睡房来,长如一个世纪。
  颂恩突然想起从前的寂寞深宫,住着伸长脖子等候圣驾的后妃,有多少的仰承鼻息,有多少的摇尾乞怜,才盼得到承恩的一刻!
  怎么时光倒流千百年?现今这个时代的摩登妇女,仍然有这种凄苦的感觉,未免脱节得离了谱!
  单是天天如此张罗,如此思前想后,就足以教人神经衰弱。
  颂恩觉得做人真难、真无聊。
  照说,如有翁姑在堂,小叔小姑子一大堆,关系杂乱有如小说家春秋,也还好些,日中总有点事情与人物要对付。如今汤明轩的父母都是新派人,等闲不与儿媳见面,很有点各家自扫门前雪的味道。至于明轩的弟妹,又都在外国,一年一度的圣诞咭,已经足够交代过去了!一个小家庭静悄悄的,真是寂寞得要死。
  再朝小孩子方面想去。婚后的前三年,一直避孕。人家都说避孕丸吃多了会把系统弄糟,这不知有几成真?然,停食那劳什子又已经年,还未曾梦熊有兆,也真叫没法子的事!幸亏明轩并不以此为忤。
  如果有个孩子伴在身边,日子总会易过一点!
  现今试管婴儿的手术也很普通,要不要跟明轩商量着办一办去?然,扪心自问,是否应该以一条新的生命、以另一个人的生老病死和哀乐,去填补自己的寂寞?如果是真心需要后继有人,还能说得过去,本心既然并没有非要下一代不可的诚意,何苦将自己的方便建在别人的可能不便之上?
  每天每夜,老是如此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地过!
  盛颂恩有时自卑得要死!
  一个人生存的目的与生活的悲喜全系于另外一个人之上,实在狭隘得会分分钟令人窒息。
  盛颂恩突然明白,为什么如今的女人都跑出厨房,到社会上跟男人拚个你死我活?只有制造相等或类同的生活情境,才能真正平起平坐。
  谁在金钱以至于思想上依赖别人,都要矮掉一截。
  谁又会看得起比自己矮掉一截的人了?
  这就是为什么女强人丁逊君在一大班贵夫人之中如此具备威胁能力的缘故!
  了逊君的所有时间精神都用在建立个人条件之上,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盛颂恩想,好不好自己摇身一变,作个职业女性去?
  念头一闪而过,瞬即随着轻轻叹息而逝。今早才去宝荣观光了一个上午,就累得不成话地爬回来。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到社会上工作,可不是闹着玩的!
  职业妇女这口饭,不是凡人所能乱吃。谁会比丁逊君更明白其中的苦况!
  新春期内,百惠商场真是游人不绝,协助商场宣传的各式活动,更是此起彼落。若不把气氛搅好,逛商场的人次一回落,益丰主席董劲一的面色肯定不好看。
  丁逊君跟随董劲一三年,太清楚他的个性了。
  众所周知,华资巨头充塞香江,半数以上口和心不和。自出道以来,丁逊君先后服侍过三间华资机构,人事心态如出一辙。
  江湖上数不尽的半斤斗八两,董劲一跟新光明的聂启发,就是一对活宝贝。在任何场合碰头,聂启发总是一哥前一哥后,跟董劲一称兄道弟,然,背后计划的业务拓展,全是对益丰步步进逼!彼此都视对方为假想敌,老早街知巷闻!
  商场如战场,上场无父子,这原是天公地道的事。只苦了跟在巨头身边的人员,全都被拖进竞技大赛的场馆肉搏,除非不爬上企业集团内的行政高位,否则,无一幸免。
  丁逊君有时激动地想,自己好比身处古罗马时代,那一起的富豪,全是坐在看台上,拥着美女看勇士战斗的王侯公相,目不转睛,得意洋洋地看着一群年薪六、七位数字的大将,抛头露脸,战个你死我亡。
  丁逊君自是竞技场内一员猛将,她别无选择,公事本身绝对劳累,再加上人事的复杂,每一天上班,都兵凶战危。
  第15节
  这天,才从会议室走回办公室,秘书立即报告:“袁小姐等着见你,有要事请示!”
  袁绮湘诚惶诚恐地叩门走进来,手里拿着一份文件,“昨天你在伟诚车行要求将跑车展览延期的信上签批,说不可改动日期。可是,我跟伟诚的陈大伟接洽时,他老大不高兴!”
  “绮湘,我不明白!”
  丁逊君斩钉截铁地答。一边听副手报告难题,同时批阅其他文件。
  香港工商精英之所以能把本城催谷为一流大都会,不只勤奋地一天工作近二十小时,还练就一心几用的本领,同一时间内做起码两件事,以节省时间,提高效率。每个高级行政人员,打出了木人巷,都成了千手观音!否则,如何日理万机?
  袁绮湘分明有点腼腆。那间伟诚车行订好了百惠广场大堂作本年度跑车展览,谁知意大利车厂要延期运送汽车,于是要求更改展览日期。这对百惠而言,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展览大堂的节目一向提前半年就已订定,一有更改,整个时间表会出问题,而且如何向其他展览商户要求调期,亦委实费煞思量。
  可是,伟诚车行抬了大太子董植康出来,小职员不知如何是好,把整件事报告丁逊君,后果不言而喻,谁个在业务推广部任职的同事不知道这姓丁的女人在公事上头绝少买账?
  也许一场硬碰硬的公司政治战役又要爆发了!
  “伟诚跟董植康先生关系密切,陈大伟说,他原先征求了董先生的同意,才补发一封信给我们的!”
  很明显地,太子爷卖了人情,根本不劳照应业务推广部一声。
  丁逊君面色立即沉下去!
  论理,伟诚车行绝对理亏。论情,董植康未免太不给益丰重臣面子了!
  双管齐下,要丁逊君说一声:“那就让他们改期吧!”实在是太难了!
  果然,丁逊君连眼都没抬起来望一下袁绮湘,只冷冷地说:“让那伟诚姓陈的亲自来向我交代!”
  袁绮湘才退了出去,秘书小姐就把陈大伟的电话搭进来。
  “丁小姐,你好!请问伟诚车行的跑车展览,可否延期三天?只因汽车赴运时间出了些少问题!”
  “陈先生请别客气,这的确是件遗憾事!如果汽车赶不及运抵本港,可否考虑牺牲三天展览日子呢!反正你们的展览一共两星期,虽是美中不足,也叫没法子的事!”
  “丁小姐不可以帮这个忙?”
  “陈先生,帮顾客是份内之事,可是待顾客也得一视同仁,我们跟排在伟诚车展后头的展览商商量过,他们也有难处不可能迁就而减缩他们的展览期!”
  “对方有什么损失,伟诚负责赔偿,好吗?”
  “多谢陈先生,我看这不是金钱可以解决的问题!”
  “那么,是真要董植康先生下令,才能有商量之余地?”
  丁逊君按住心头怒火,如果她初出茅庐,老早回应对方一句:“就算抬董劲一出来,我丁逊君给你的答覆还是一样!”
  然,行起江湖多年,逊君太明白集团老板的脾气,他要真正卖谁的人情,绝对可以置情理于不顾,下属的尊严更算不了一回事!
  这就是高级打工仔的悲哀!
  经验告诉丁逊君,尽量压住心头怒火,调校语气,这不是给对方面子,而是让自己预留一条后路。
  于是丁逊君说:“就算董植康先生交代下来的功夫,也得要兼顾各个客户的利益,并不能厚此薄彼!”
  “丁小姐,话不能如此说,伟诚才给董先生帮了一个忙,把手制的世界一流名车劳拔坚尼,打了个可观折扣,迅速运至香港,赶在情人节前交货!礼尚往来,益丰给我们一点方便,也不为过!”
  认真狗口长不出象牙!
  大少爷买几百万一辆的名车,再打个折扣,赚钱的仍然是伟诚车行,凭什么顾客要报答他?
  更离谱的是公子哥儿买他的私人玩具,跟堂堂公众持有的上市公司正经生意,怎么拉得上关系?就算实情如是,也别肆无忌惮地说出口来,教人下不了台。
  丁逊君觉得是可忍孰不可忍。
  倒抽一口冷气,逊君回敬一句:“我希望董先生会得公私分明!”
  丁逊君不是不知道后患肯定是有的了,只视乎董植康如何处理!
  对于口含银匙而生,又学艺不精的年青太子,无人会寄予厚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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