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惆怅还依旧[梁凤仪]

_7 梁凤仪 (当代)
  半生人未试过收如此一大蓬优雅的花。丈夫固然未试过送她花,就是读者表达的心意,也决没有如今的一番气势。
  穆澄把花抱进屋来。整间房子都立即芬芳馥郁起来。
  穆澄坐下来把花放在膝上,她家根本没有合适尺寸的花瓶可以安置这份重礼。
  她把附在花束丝带上的卡片拿下来,拆阅:
  “澄:
  愿你快乐
  清”
  啊,又是他!那个叫“清”的读者。
  穆澄想,这人真有心思,兼有品味,连短短四个字“愿你快乐”,都似乎满载情意。
  不过,也实是太破费了。穆澄把卡片翻来覆去的看,发现不到他的地址。否则。一定要写张回条,除了谢谢对方的雅意之外,也真要请他别破费了。
  这一晚,穆澄一直伏案写作,她根本都没注意到丈夫何时回来。
  翌晨,穆澄起床,跑到厨房去,吓一大跳。
  怎么那一大束的白百合,被塞到垃圾桶去?
  一家子两个人,既不是自己的所作所为,就必然是另一个人的举止行动。
  为什么祖荫要这样做了是因为妒忌吗?
  穆澄轻轻惊呼,心想,糟糕了,丈夫一定是有了误会了,男人也有小家子气的。尤其是原来他紧张自己的感情的话。
  也真难怪他不高兴,一般来说,真是只有异性朋友才会有如许心思,买这一蓬漂亮的花。
  当陶祖荫起床喝咖啡时,穆澄讷讷地试图向丈夫解释:
  “那束正是一位热情的读者送来的!”
  的确,在这之前,穆澄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然,她并不需要准备答案,因为陶祖荫只是冷淡地说:
  “制造废物而已!你应该在专栏内通知你的读者,以后请折现金!”
  陶祖荫的这句说话如果以轻松的语调说出来,她可以认定丈夫只是幽默而已,自己的感受会好得多。
  如今硬生生的塞她这么一句话,岂只令人难过,直情连昨天收花的喜悦,都给连根拔掉。
  日子真是在太沉闷、太沉闷的气氛下渡过。
  整个下午,穆澄的写作进度极差,伏案工作多时,稿子写得并不称心如意,这样子支撑下去,不会得出好结果来。
  且穆澄有个习惯,她不大修改故事的情节,所有桥段与对白,都是顺着自己当时的所想与意念写出来,一挥而就,好与不好都在一下笔时就成了模式,这才见真性情,一旦作太大改动,反而失真。
  故此精神不好、灵感不来、情绪不稳时,穆澄宁可不写。
  这个下午,也真是太难过了。
  穆澄掷笔,决定放弃,站起来,百无聊赖地在房子走了几圈,一种不知道该做些什么的无奈,更涌袭心头。
  穆澄于是抓起了电话,摇给方诗瑜。
  对方答:
  “请问谁找方小姐?她正在开会。可否给我们留下电话,以便方小姐稍后回你电话?”
  穆澄谢过了就算,也不劳留口讯了。
  远水不能救近大。等到对方回电,自己都已捱过这几小时的孤寂时光了。
  穆澄没办法,想起母亲来,即摇电话回娘家。
  电话响完又响,一直持续五分钟,却没有人接听,母亲显然有她的节目了。
  穆澄再禁耐不住,她挽起手袋,走出街去。
  一直无目的踱着,在太古城的商场内乱逛,根本连浏览窗橱的心情也没有。
  走出商场,不期然地步向海边,呆呆的望住九龙那边平坦坦的机场,遥看飞机的升降。
  穆澄想,怎么可以振翅高飞,去得远远的,脱离这个尘世,过一些完全平静、没有俗务、没有亲人、没有生活挂虑的日子?
  只这么一个念头,却顿觉满心舒畅,不亦乐乎!
  穆澄就这样的站在海边半日,直至黑夜来临,她才意兴阑珊地走回家去。
  再伏案工作时,她把这天的感受写在一篇杂文内,传真寄去报馆。
  那段文字是这样的:
  “忽然的想,有人把我带至老远的一个地方去,过一些近乎原始的生活,是一个我愿意作的新尝试。
  这些年,不得不承认,纵有很多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活成绩,也实在太疲累了。
  我需要的是憩息。
  我需要的是安宁。
  人们都说作家很多忙得不能接受虚无飘渺的念头。然,我不是的。
  我的每一个愿望都有很深的诚意。
  就如这天,我累了,跑到海边去呆站一整日,心情也就回复过来,再有力量普通的、劳动的、烦嚣的世界去!”
  也许穆澄说得对,她把郁闷的衷情诉诸蓝天、诉诸碧海、再诉诸读者之后,整个人都像减了磅,轻松起来。
  这个周未。陶祖荫向她建议说:
  “爸妈叫我们回家去吃饭打牌!”
  穆澄心平气和地答:
  “我跟你去吃饭,饭后让我回来赶稿好不好?我根本都不喜欢打牌!”
  陶祖荫点了头,就这样子决定下来了。
  晚饭吃得很早,陶家的人太热爱麻将这游戏。
  穆澄并无埋怨,她尽了做儿媳妇例行亲善拜访的责任,恨不得早早回家去享受她的工作。
  当灵感如泉涌至,而又可以心无旁骛的奋笔直书时,是万二分畅快的。
  穆澄回到屋子来,才扭亮了走廊的灯,就有门铃声。
  她想,这么巧。好像候准了自己要回家来,才按门铃。看看手表,还不算夜,才九点的样子。
  她打开大门,隔着铁闸,又看到了很大很大的一蓬白色百合与星花。
  天!又是那个叫“清”的读者送来的花!
  怎么办呢?等下陶祖荫一回来,又把花扔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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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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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一门心思尽放到如何处理那蓬花之上,很自然地快快开铁闸,准备一把接转了花,才想办法。
  穆澄在接转花之后,那蓬百合就挡住了她的视线,没法子看到来人的脸,想又是大厦的守卫员忠伯无疑。
  对了,刚才自己回家来,忠伯远远见到自己,就立即转身走回大堂办公室,一定是匆匆把花带上来吧!
  “忠伯,谢谢你费心!”
  话才讲完,穆澄觉得不对劲。因为她稍稍从一蓬花侧面望过去,来人非忠伯。
  她微微一愕。
  还未作出适当的反应,对方已经走进屋子来,顺手的把铁闸连大门关上。
  “请问你是那一位,是花店还是大厦管理的人呢?”
  穆澄一边说,一边伸手打算扭亮了灯。
  蓦地她的手被对方捉住了。
  “这是干什么的?”她惊叫。
  连连的退了两步,再厉声喝问:
  “你究竟是谁?”
  “我是心仪你的人!”对方说:“我的名字叫清。”
  天!
  穆澄一时的恐惧消失了一半,代之而起的是微微忿怒。
  这个自称“清”的读者真是热情过份,不知礼教,怎么自已跑上门来了?
  虽说跟读者是朋友,毕竟素未谋面。且就算是朋友,也不可以胡乱在未征求对方同意前跑进朋友的家来。
  何况,穆澄觉得这位读者刚才捉住她的手那个动作,实实在在太粗莽了。
  借走廊的灯光,看到那个叫“清”的读者的脸,眉目还算相当清秀分明的,并没有讨人厌的模样。
  她终于伸手扭亮了客厅的灯,一室大白之后,对方的模样更清晰。
  他,高高瘦瘦,脸色近乎苍白,两只眼睛骨碌碌的散发着难以一下子形容的光芒,使他看上去比穆澄还紧张。
  穆澄并不客气地说:
  “先生,谢谢你的花,但,请你离去吧,我并不习惯招呼不认识的朋友。”
  对方瞪着她,没有回应,好像听不明白穆澄的说话。
  “先生,请回了,我这儿并不方便你逗留。”
  穆澄一个箭步走至门旁,伸手打开了铁闸。
  幸好,对方并没有再阻挡她。
  然,他仍然呆立着,不动不走,只望住穆澄,目光专注得令人稍稍震栗。
  穆澄想,如果他还这样子赖着不肯离开,便只好叫大厦的警卫上来帮他了。
  她的手开始有点发抖,很明显地表示恐惧。
  情急之下,穆澄高声叫嚷:
  “清,你听见没有?立即给我走!”
  “清”愕然,像在迷惘之中清醒过来,连忙说:
  “好,,好,我走,我走!”
  这才踏出大门去,穆澄赶紧把铁闸关上,重重的呼一口气。
  那一大蓬百合花还扔在门旁的茶几上,百无聊赖的躺着。
  穆澄想一把抓起它,开门。掷还给送花人,但,回心一想,不能再去惹他了。
  一个女人守着一头家,原来是这么为难而又恐怖的,真正白白捏一把汗。
  无端端闯进一个陌生汉子来,他要干什么失礼与鲁粗的事,也是可以的。
  穆澄忽然很想丈夫快点回到自己身边来,比较有安全感。
  她立即扑进房去,拨电话至翁姑家去找陶祖荫。
  “祖荫,今天晚上可否早一点回家来?”穆澄的声音透着悲凉,且近乎哀求。
  “为什么?”祖荫很直觉的问。
  “我一个人在家有点怕。”
  “怕什么呢?”祖荫好莫名其妙。
  “怕有什么意外。刚才有位读者无端端的摸上门来。”
  “这不正正遂了你的所求吗?你终日恨不得跟读者多接触多培养感情。他们是你的米饭班主有甚于我!”
  穆澄哑掉了。
  “别是借个借口,不愿意我跟家里人多见面吧?”
  穆澄的失望达于顶点。
  为什么自己的婚姻会如此的像一潭死水?
  陶祖荫之于她,或她之于陶祖荫,重要性在那儿呢?只为了彼此在名义上有个归宿,有个依傍,如此而已?
  穆澄并不会版起手指细诉彼此的得与失。在陶祖荫,他娶了穆澄,生活上的起居饮食,有妻子的悉心照顾,在家用方面,他拿出来给穆澄的仅足以维持一般生活开支,要吃得好一点,要多一些汤水,要维顾多一撮亲戚,全靠穆澄的贴补。
  甚至想到了闺房之乐,穆澄刹地红了脸,她想,自己决计不是个非常注重肉欲的女人,然,偶尔夜深人静,生出一阵空虚的感觉,也总会轻轻抱着丈夫,希望得着轻怜浅爱。但很多次,陶祖荫都以不耐烦的声音说:
  “我累得很。不像你,天天可以元龙高卧,随时随地有休息机会!”
  自己的劳累,丈夫并不知晓。解释也属无聊。
  相反的,当陶祖荫有他的迫切需要时,他几曾考虑过穆澄有她身心上的困累,而稍稍放她一马?
  想着,想着,似乎婚姻之于自己,只不过得着一层名份,向街外众人有个交代:她不至于举目无亲。
  这层作用也有它的存在价值,穆澄觉察到,一个背后有支持力量的职业女性,很多时有一份无形的保障,人们不能太将她欺到头上去,他们会想,穆澄大不了退出江湖,当全职家庭主妇,唯其她有后路可退,人家反而会承让三分,不会追到最尽头。
  这最近的一次事件,适足为沦。
  另一位女作家,也有相当资历的,笔名叫虹雨。跟穆澄其实并不相熟。
  忽而有天,电话摇到穆澄家里来,穆澄既惊且喜,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虹前辈,忙请教益。
  对方客气地说:
  “穆小姐,不好意思骚扰你,只为有件小事,不得不摇电话来!”
  “请说,请说!”
  “是这样的,一连几封你的读者来信,报馆都转到我的地址来,我曾摇个电话去给编辑解释,可是情况仍没有改善。”
  “对不起,骚扰你,要你上心,真不好意思!”
  “穆小姐,我这些年也是你的读者,知道你很实贵读者的来信。故而无论如何想转达到你的手上,只是报馆答应问了你的准许,才把你的地址相告。让我转寄,他们迟迟没有答覆,我本打算把信件原封退回给报馆,又似乎有点不放心。几经艰幸才拿到你的电话。”
  “为什么不在你的专栏寄语给我?我可以立即给你联络。”
  “唉!试过呢!”
  “我没有看到你的寄语,真的。请相信,我天天都拜读你的大作。”
  穆澄有点急躁,更多的是难为情。她怕对方误会自己摆架子,说到底,虹雨在文坛已经写了三十年,单是这份韧力,就已经值得人对她予以一定程度的敬重。
  穆澄不是个热衷于跟文化圈内联络的人,但这并不表示她对从事这个行业的老行尊有丝毫轻蔑的三思。
  因而,她很紧张地跟虹雨解释。
  “穆小姐,你少安毋躁,我的寄语你没有看到是一定的,因为编辑没有刊登出来。”
  “为什么?”
  “不必追究为什么了,写稿子的人都有上司,你听过水妮的名句吗?上司要下属站着死,下属不可以坐下来。总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不谈过往,但说将来。穆小姐,我如何可以把你的几封读者来信转交给你?其中一封沉甸甸的。怕是有上万字呢!”
  穆澄对虹雨感激不已,对方完全没有必要如此劳心劳力,以求把属於穆澄的读者信安全兼肯定地归还自己。
  文人不相轻,基本上已是难能可贵。
  穆澄于是说:
  “我们出来儿个面,喝杯下午茶,或吃顿饭,好让我谢谢你的盛意与关心,好不好?”
  “穆小姐,”对方分明的迟疑着:“我比你更不善应酬,且也不好骚扰你太多时间,现今,你是字字千金,时间放松不得呢!”
  “前辈你这么的不赏我这后辈面子?”
  虹雨轻叹,说:
  “摩登江湖,那还有什么前辈后辈之分?永远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穆小姐,你肯如此礼貌地称呼我们一声大阿姐,已令人安慰了。”
  “你言重了吧?”
  “不,我是实话实说,且是看在你的诚意份上,才敢实话实说。穆小姐,最低限度,你有丈夫维护你,有个得体的家庭作荫庇,书畅销是锦上添花,无人能奈你何。可是,我们呢,几十年的孤军作战,一下子手停就是口停,谁会看得起?”
  穆澄完全愕然。
  她不知如何应对。
  贩文者之苦,她是道听途说得多了,但,还是第一次,她亲耳听到行家诉说凄酸。
  虹雨大概有种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态,既已打开话匣子吐苦水,也就不再避嫌了,她继续说:“唯其有后台。不论势力如何,总是好的。否则十年没有加稿费,谁又敢说一声半声了?”
  “为什么不争取?”
  “是可以争取,问题是结果可以属于另外一回事。譬方说,稿费是决不增加了,要就吞一口气,继续写下去,要就双手奉还专栏,排队轮侯笔耕者大有人在。你看这两个结果,是谁更吃亏了?”
  穆澄嚷着抗议:
  “读者需要质素。”
  “对,然,读者购买一张报纸,单纯为捧一个作者专栏的场,究竟有多少呢?”
  穆澄哑然。
  “穆小姐,你在文坛的际遇还真算顺风顺水了,你不会明白我们走的崎岖之路是如何吞声忍气?如何难以为情?”
  穆澄忽然的急于没话找话说:
  “这么说,还是能出版成书比较着数,最低限度读者只为爱你的文字,才花那笔钱,可以把功劳完完全全的袋袋平安!”
  说完了这句话,她才猛地醒起,虹雨并没有出版过什么书!
  不出版的原因很多,大有可能是她本人没有兴趣承受出版的压力。可是,如果虹雨是尝试过结案文字出版,而得不到预期的成绩,自已这么一提,岂非无端触动别人痛痒之处?
  以自己的欢愉与成功,跟别人的伤心和失意相提并论,是至为刻薄与小家的。
  穆澄急得管自涨红了脸。双手交替的拿住电话筒,很有点不知所措。
  文人尤其敏感,真是太糟糕了。
  虹雨倒不以为然,继续说:
  “所以,你且听老姐一句忠告,非要好好的珍惜你的家庭与你的出版事业不可。我不是商家人,但我也明白,手上的筹码越多,你做的生意越大,盈利越丰。好自为之。”
  穆澄听后不知多感激,一曾连声地说:
  “千多万谢你的教诲。”
  “我看,穆小姐,我们见面且不必了,彼此留个电话号码,有便通通消息,空中结缘好了。至于读者信,我送到你管理处放下,请取回好不好?”
  穆澄当然不会有异议。
  跟虹雨的这次接触,使穆澄的思想焕然一新。
  对她仿如一潭死水似的婚姻,打了一枝强心针。
  她发觉丈夫于她的保障依然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她像虹雨般孤零零一个人支撑局面,说那番委屈气馁话的人就会是自己,而不是对方了!
  虹雨的出现,像在穆澄小家庭的火炉内添了煤球,不但霹霹啪啪地溅起一点小小大花,更加添室内人无比的温暖。
  穆澄在心理上更向丈夫让了一大步。
  这个叫“清”的读者出现,是虚惊一场,啼笑皆非,然,静坐下来一想,陶祖荫在穆澄心目中更形重要。
  如果不知道家里头有个属于自己的男人终究会回来,那种感觉是不安全的。
  因而陶祖荫一两句稍稍尖刻的语调,也真不必上心了。当作是老夫老妻,熟不拘礼的老实话,不就算呢!
  穆澄一念至此,声音立时发软,温柔得宛似一碗春水,道:
  “祖荫,我没有阻碍你跟父母畅叙的意思,只不过一屋子幽幽静静的,怪令人想念你!”
  连穆澄都奇怪自己怎么突然之间讲起这种近乎肉麻的情话来。
  与此同时,陶祖荫也晓得作了一个他自以为幽默的反应:
  “不愧是大作家,能说这么动听而逗人喜欢的说话。这样吧,我搓完这四圈就回来!”
  穆澄挂断了线,重重吁一口气。
  从来甚么干戈都是闲气所致,谁能退一步,讲半句好话,真心与否,也不必管了,总之见效就好。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
  “我找穆澄小姐。我姓甘,甘正贤。”
  甘正贤是文坛老将,也是政经日报的副刊总编,穆澄当然知道。
  “甘先生,你好,我就是穆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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