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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20 梁凤仪 (当代)
任何气馁的思念、言语与行动,只会对困境加添一重压力。
“仿尧,请原谅,我在语无伦次,因为我实在担心,非常非常的担心。”
“我明白,福慧……但愿我能紧握你的手……”
邱仿尧的声音亦已开始哽咽。
“既说是人之相知贵相知心,仿尧,即使我们没有紧握着手,也是心连心的。”
“福慧,如果我们在这个大难之中要分手了,你可否相信我一句话?”
“我会信的,仿尧,你说,你说什么,我也会相信。”
“我爱你,从过往,直至现在,以及将来。”
“仿尧……”
“我之所以回到香港来,一如懿德的推想,是因为想念你到达一个极限,不能自己,还有一个比你更大的推动原因是我爱祖国,在祖国要恢复行使香港主权时,我觉得华侨的支持行动就是把力量加进香港的繁荣与安定之中去。福慧,请相信我,世界上除了国家,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取代我对你的爱。”
“仿尧,谢谢你。”
“还有,且让我告诉你一个未知的小秘密。”
“小秘密?”
“对。原本我答应过不张扬、不外泄,然而,就算我如今坦白说出来了,他日被逸桐知道,他也不会怪我。”
“逸桐?”我惊骇:“我们之间可不可以没有这个人横梗着,他一直在破坏,一直在滋扰,一直在……”
“只为他也爱你!”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是的,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吧!
我身体上或许有哪一个部位显然受伤了,于是影响到我的听觉也生了故障。又或者是仿尧因为剧痛而在言语或思想上弄错了。
单逸桐爱我是天下间至大的笑话。
我的沉默,让对方着了一点急。邱仿尧继续叫喊:
“福慧,福慧,你还在吗?”
“我在的。”
“我说的话你听清楚吗?”
“仿尧,这不是为了安慰我而开这种玩笑的时候。”
“当然不。”
“那么……”
“福慧,我讲的是事实,逸桐爱你,以另外一种表达方式去发泄他对你的深情。”
我忽然有气,道:
“包括了千方百计的阻止我和你的结合吗?包括了对我人格的尽情侮辱?”
“这是最自然不过的事,谁会想自己暗恋的人,会得落入他人怀抱!他对你的不信任,是一种自疗自慰式的酸葡萄作用,你还不明白吗?”
“天!”我轻喊。
我不能想象有这种事发生。
忽而的,回想到在英国伦敦跟单逸桐相见时的情景以及说过的话,我有了一点儿的惊觉。
“福慧,你愿意听一遍逸桐对我的表白?”
“仿尧,事情是那么的不能置信。”
“天下间最难以解释的是感情,是不是?
“我也是在这次回港之前才洞悉一切的。知道逸桐的心情,这也是推动我回来找你的原因,是他鼓励我如此做的,为了补偿过失,赎他的罪。”
我咬一咬下唇,脑海内一时间翻腾太多的回忆,我狠狠地说:
“仿尧,请详细给我说吧!”
“福慧,其实这并不是一个冗长的故事,只是很简单很简单的一件事。
“从第一眼他在多伦多的酒店见到你落寞无依而又美丽动人地端坐在酒吧内,逸桐就着了迷。”
我听呆了,世间竟有一见钟情的事。
邱仿尧兄弟的感情动向竟这么相近,都冲着我而来。
“可是,我记得逸桐跟我初见时所说的故事,并不跟他对我着迷的情况吻合。”
当时,逸桐告诉我,他等的那个女孩子不来了,使我兴起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这无可否认地缩短了我跟对方这个陌生人的距离。
“逸桐原来就是个俏皮而轻快的人,他觉得一个能有如此冷艳而寂寞脸庞的独身女子,一定是心灵上有创伤的人。”
“他告诉我,当时刹那间要想一个搭讪的办法,就模仿了一套电视剧的桥段。”
他果然得逞,两个自以为同一条船上活着的人,结伴过了传奇旖旎的一夜。
“可是,逸桐一觉醒来,见你芳踪已杳。他发现你戏弄他的字句,但这引不起他的惊惶,他只更迷惑于你那与众不同的个性。逸桐说,他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忍心在你心上戳上一刀。”
我冷笑。
“其实他应该明白,他也对我做着同样残忍的事。”
“当你满怀希望,以为一阵子寻寻觅觅之后,可以有机会跟心中所爱重逢,重新爱恋,忽然发觉对方已不可能属于自己的时候,那种失望是深切得像在咬噬人的心。且,逸桐其实跟你一样是个相当任性好胜,被宠坏了的孩子……”
我没有回应,腿上的痛楚分了我一点点的神。
仿尧又继续说:
“从小,我总是迁就他的,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总是先让他要、先给他挑。直至遇到你,才是一个例外。”
“逸桐其后向我忏悔,说:
‘大哥,只有我,我不可能开口要求你把她相让,且我知道你不会。她必成为一个例外。’”
说得对,仿尧爱我的坚决,不可能因手足情深而动摇,只会因为手足情深而加添为难与痛苦。
这是我完全可以理解的。
“所以,逸桐就以一种反常的、憎恨的态度去破坏我们,是不是?”我问,犹有很深的怨怼。
“福慧,如果从爱情的角度看整件事,逸桐有值得原谅的地方。将心比己,你或会以同一的心情和手段应付整件事。”
我忽而沉默。
因为邱仿尧说对了。就在不久之前,为了出版蒋帼眉那本《当时已惘然》的遗作,跟文艺书城的头头在言语上出了嫌隙,我也恨不得把对方收购下来,予以鱼肉。
口含银匙而生的人,先天与后天所造成的霸道,为所欲为,很多时是他们本身也难以控制的。
在以为能呼风唤雨的自信情势下,一旦受到挫折,在社会上比一般人反应得强烈,因而引致的破坏性意欲会高涨得难以遏止。
至此,我完全明白单逸桐的心理历程。
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和难受的感觉,盖过了rou体上所有承受的苦楚,使我的精神集中到种种回忆之中。
单逸桐如何一步一步的催迫我离开邱仿尧。
他用完整无缺的借口,指摘我随便淫逸以掩饰自己迷恋我的痴心,维护邱仿尧不被诱惑以隐藏自己妒恨他的情绪。
他越可恨,只证明他越深爱我。
这使我难于适应,不知如何去处理这宗感情个案。
我呆住了。
不晓得再接腔下去。
周遭的死寂,忽而弥漫着一种孤独得恐怖的气氛。
我吓了一跳。
仿尧呢?
他没有把故事说下去。
他生了什么事故了?
“仿尧,仿尧!”
我疯狂地叫喊,没有比发觉邱仿尧要离开我,更能令我仓皇失色。
一个难堪至极的念头闪进脑海里,如果邱仿尧离开人世,我也宁愿速死。
拥有世间上如许多的财富,还要备受一宗接连一宗的酷劫,活着又有何意义?
在这一刻,我更明白单逸桐那种得不到心中最爱,就宁可一拍两散的心态。
“仿尧,仿尧!”
我不停地疯狂叫喊,几近乎力竭声嘶。
“仿尧,仿尧,你回应我。”
我重新用手试图抓开分明是挡在跟前的倒塌砖泥,完全不得要领。
“仿尧,你别唬吓我,你回答我呀!……”
很微弱、很微弱的声音终于再度在我的哭声中响起来。
“福慧……我很痛苦……”
我立时间煞住了哭声,意图把邱仿尧要说的话听清楚。
“仿尧,你说什么?”
“福慧……我觉得晕眩、虚弱,整个人都轻浮飘荡。这种感觉令我……觉得很不舒服。”
“仿尧,请你忍耐一点点,很快就会有人来拯救我们了,我们很快就会见面。”
“会吗?会吗?”
“仿尧,一定会的,一定会。”我不住泪流满面,却竭力地压制着自己,不可把哭声张扬。
“福慧,福慧……”仿尧急叫。
“什么?”
“你知道我现在闭起眼来,见到什么吗?”
“你见到什么?”
“见到你,见到我拖着你的手,奔向海洋,周遭溅起浪花……那情景多么的遥远,又是如许的熟悉……你记得吗?是菲律宾的邱家小岛……”
是仿尧与我在确定彼此相爱而又知道要相分的前夕,所共聚的地方。
“仿尧,我们会回到那岛上去,很快,很快就会。”
“是的……福慧……你答应?”
“当然,这是我毕生的意愿……”
“是我对懿德不起,我们要回报她……以其他的方式……可是,我不能活着没有你……福慧,真的,这是我心里头的最要紧让你知道的说话,我不能活着没有你……所以我回来,希望不是太迟……”
一个似是毕生期待争取的结果,安然放到自己手上时,原来那感觉是如梦似真,感动得不能置信。然而,我想,会不会来得太迟了?为什么会太迟?除非我和邱仿尧再不能重出生天。
放眼前望,仍是黯黑一片,看不到有半点生机和希望似。不是不惊心,不是不忧疑。
我信命。在我的命运中,欠缺的永远是身为女人最需要和最宝贵的情爱。
我不敢对骤然而至的感情福荫,寄予厚望。
在经历了一大段日子,我们重新的肯定彼此的需要与眷恋之后,有可能在下一分钟,意外会继续发生,造成我们的再度分离。
我连连的冷战。
纵使在意愿上,我不会觉得跟仿尧一同遇难是遗憾。在体能与心理方面,依然会因着对死亡可能来临的刺激,作出回应。
忽然遍体生寒,我环抱着自己,争取一点安全感与温暖。
“仿尧,仿尧……”
连叫着仿尧的声音都是轻微的。
又没有了回应。
下意识地,我以为邱仿尧像刚才那样子,是太痛苦的缘故,以至于要好好的息一息。
连我自己都觉得疲累不堪。
rou体上是经历了一大段时光的挣扎,以至于再无力哭泣叫喊。
心灵上也是度过了一段漫长而黑暗的岁月,才到如今的守得云开见月明。
从前,邱仿尧誓言非卿不娶。
如今,娶过了别人,仍有憾焉,于是回头追旧爱、寻旧梦,要图个破镜重圆。
这已经是最美满的结果了。
再来的危难,应该更有信心顶着过。
无疑,在思潮起伏、身体受害的情况下,我满脑子浑浑噩噩,陷进了快要昏过去的迷糊状态。
而事实上,周围的空气都是混浊的。
这使人更易晕眩。
我一合上了眼皮,就发觉很难很难再睁开来。
脑海里的画面都是过往几年的种种前尘往事,一幕又一幕,一景又一景,无秩序地出现。
真的不知过了多久。
才有一阵阵很嘈吵、很巨大的声响把我从迷惘中稍稍唤醒。
我仍不能张开眼睛。
只能勉强地喃喃自语,不住叫喊:
“仿尧,仿尧!”
我听不到回应,耳畔隆隆的声响遮盖了一切。
那种声响似乎是一支强心针,让我的头脑略为清醒了一点点。
最低限度在一大段时间的死寂之后,就有了一种生机十以。
可是,我的感觉很奇怪,我的心好像是清醒的,然而四肢已然麻木,完全动弹不得。
忽然,那隆隆的巨响稍稍降低,代之而起的似乎是有着欢呼成分的人语:
“找到了,找到了,她在这儿……”
天,我知道自己获救了。
这个意念一生,随即整个人休克,没有了知觉。
这当然是一宗轰动本城的大事。
整座惘然轩塌了下来,原因是惘然轩倚山而筑,在建筑物的周围另筑有一道护土墙,就是要来阻挡山泥倾泻的。
初步揣测可能是护土墙的高度与厚度有问题,以至于昨日忽然之间的豪雨,山泥就如崩堤瀑布的倾泻下来,锐不可挡,于是护土墙挡不住了,就让整幢大厦塌下。
唯一不幸之中的大幸是还未有住户正式入伙,故此除了大厦看更之外,就只有到访的邱仿尧与我二人。
据记载,酿成了两死三伤的惨剧。
我昏迷过后转醒过来,但见满眼的白,我蓦地想起什么来似,叫喊:
“仿尧,仿尧呢,你们把他救出来了没有?他就在我的旁边!”
病房内的人都对我予以安抚,道:
“救出来了,救出来了。”
听到这个消息,我才平静下来。
人虽说是醒过来了,但依然疲倦,于是又把双目合上,再作小睡。
我苏醒时,已近黄昏。
从医院的窗口望出去,只见一轮红日,已然西沉,却发挥了最后的魅力,把半个天空映得黄金五彩,美丽炫目。
我打算坐起身来,好好看一眼落日景致。
护士立即帮我调高了床,用一个软枕给我垫着。然后温柔地说:
“江小姐,你觉得怎么样?”
“仍是累。”
护士小姐微笑说:
“这个当然了,你失了很多血,而且房子塌下来,你在支柱横梁水泥之间生存下来,呼吸得不畅顺,人就是会很累。”
“我的腿?”
“没大碍,是伤得比较严重,幸好不至于碎了骨,仍可以补救过来,很易复元的。”
“可是,仿尧呢,他就在我旁边,他的伤可能较重,他现在醒过来了没有?”
护士略一沉默,说:
“邱先生的情况,待会医生来会给你解释。”
“我能见他吗?”
“你别心急,总是会见着的。”
“仿尧知道我平安获救了吗?”
“我想他知道的。”
“姑娘,让我快点去看他好不好?”
“可是,江小姐,你现今下不了床。”
“你把我推过去,不就成了?”
“病人离开病房,要医生签批的,你的腿还要在日后打石膏才能康复呢,怎么能让你劳累。”
“那么请他来见我,或者我们通电话。他在哪一间病房?”
“江小姐,你耐心一点,医生快来看你了,你就跟他说清楚吧!”
我只得点头,然后又焦急地问:
“医生什么时候来看我?”
“快呢,你耐心点。”
护士的说话才讲完,就看到医生推门进来。
那是我认识的,驻在政府医院的郭炳耀医生。郭医生是骨科专家,派驻来照顾我是顺理成章的。
香港能在行业内冒出头来的人,大都是彼此认识的。
“福慧,你好多了,是吗?”郭医生拉起我的手,拍着。
“在这个场合跟你叙旧,真是太杀风景了。”
“很快,我们就可以另找一个场所,一班朋友庆祝你复元。”
“不会有大碍?”
“不会,担保不会,仍可以在舞会内翩翩起舞。”
“仿尧呢?”
郭医生一愕,说:
“福慧,你不担心惘然轩的善后与处理?”
“有什么好担心呢?这是天灾横祸,不是谁的错。意外既发生了,要赔的赔,要蚀的蚀,不就完了?”
“你能对事业如此豁达,我很放心。”
郭炳耀又说:
“对任何事都要放开心怀就好。”
“对,多谢你的鼓励。”
我看郭医生不说话,便又问:
“你还没给我说,仿尧如何?让我们通一个电话好不好?想他也在这间医院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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