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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19 梁凤仪 (当代)
在加拿大的一次,我遇到单逸桐,他的操守竟还不如一个在风月场所内厮混的舞男。
为此而惹下弥天的大祸。
汽车在狂雨中奔驰,无目的地,不会停止似地奔驰。
我的思潮也如是。
过往一切事的回忆都无秩序地浮现在脑海,每一个片段都如此地噬食我的心,一如那天被刀子一下割着的刺痛一般。
这无疑是一部绝对上乘的汽车,整条深水湾道都似乎变成了一条小河,车子在路旁停下来的不计其数。
只有这林宝坚尼依然像一匹识途健马,拨发四蹄拚命地往前进发。
我把窗子绞低了一时,让清凉及微冷的风渗进来,加上雨水,令我的脸和身都沐浴在一份寒冷却又清远的感觉之中,很舒服。
车子不期然地开上了司徒拔道的惘然轩。
这座大厦虽已有了入伙纸,但还只是各业主在装修的阶段,大概还没有人居住。
通往地下停车场的大门关了,看更不在,我只好把车停泊在露天停车场,正打算三脚拨作两步的走到大堂去。
雨实在大得差不多是倒下来似,令人觉得寸步难行。
我稍稍踌躇,不知道应否勇往直前,奋勇跑进大堂去。
心忽然在想,原来一旦有大风雨,就算能跑到有瓦遮头的安全境地去,都已满身湿透。人要达彼岸,老早便已伤痕累累,其理一也。
无论如何,既然人已在风雨之中,畏缩不前,就更困处闷局,得不到解决。
我挺一挺胸,有了抉择,推开车门,就站到滂沱大雨中去。
我还来不及起步走,面前就刷的一声驶停了一辆汽车。车头灯的强光,使我无法看清楚前面的一切景象。
我只是被这突然出现的汽车吓得停下了脚步。
未定过神来重新开步走,就见那车上扑出了一个人来,飞也似的走近我来,一把将我拦腰的抱住。
我惊叫。
我瞪大眼看对方,仍然像是迷糊不清,因为脸上满是泪水和雨水,心上全是惊疑与喜悦,混杂得使我不辨善恶、不分真伪、不明所以、不能自已。
“福慧!”那是最熟悉不过声音了。
“福慧!”
我竭尽所能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好证明自己不是又在做梦了。
我不期然地说:
“仿尧,我又在做梦了,这阵子,梦真多,在梦中,接到了你的电话……”
“啊,福慧!”
只这么深情的呼唤一声,邱仿尧就吻了下去。
他像是使尽全身的气力,要通过这一吻将我自迷糊的梦境之中叫醒,告诉我这不是梦幻,而是现实。
的确,自我双唇传达到心上的一阵微微的痹痛,与浑身的外冷内热,都令我有了官能反应的真实感。
我知道是生命上的一个奇迹开始展露在跟前了。
良久,我们才在雨中分开,凝望,痴笑,那么多的浓情蜜意,那么多的尽在不言中。
忽而,邱仿尧挽起了我的手,两个人才如梦初醒地狂奔到大厦的大堂之中。
像两个携手跳到河里去浴泳后走上来的冤家,都情不白禁地笑起来。
“我们怎好算了?”我问。
“你还在病中?”
“已经痊愈了。”
我这么一说就投进邱仿尧的怀抱之中。
“我们先到楼上去。”
“是我的一层还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邱仿尧说这话时,充满了男性的优越感与魅力。
他的那个单位就在顶楼江家复式房子对下的一层。
如果用家没有很额外的设计要求,惘然轩的价钱是已经包括了很完备的室内装修。那是我的原意,我希望那些单身贵族可以视之如高级酒店,提了行李就能住进去。
故此当邱仿尧带领着我走进他的单位内时,触目就已是很漂亮简洁的房子。
按照我原本的心意,整个单位千多叹,除了浴室及工人房,完全没有间隔,都只是以精巧的室内设计,把睡房、客厅、饭厅、厨房分别开来。
这种心思的目的在于构成宽敞的环境,从而可以孕育宏大的胸襟。
我相信成功而又依然独身的男男女女,需要这种居住环境与量度去应付眼前的事业与感情。
才站定了脚,未及欣赏房子内已有的潇洒简单摆设,邱仿尧便已经一把将我重新的抱在怀内,说:
“你可知,你让我忧心了好多天,那日在医院门口碰上你,午夜的电话之后,你一直病在家里,我不知你的小姐脾气究竟要发到什么时候,不敢贸然造访。直至今夜,外头雨越大,越撩动我的一个清晰感觉。福慧!我思念你,极端的、肯定的,且不能稍减、不可或缺的需要你,于是我跑出来,开车到你家门口,就看到你的座驾,箭也似的飞出去。在这狂风暴雨之夜,我怕有意外,故此……”
我凝望着邱仿尧,不能置信会有这样子的深情。我问:
“告诉我,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会如何?”
“你希望我如何?要求我如何?”
“你都肯照着办吗?”
邱仿尧点点头,轻吻着我的鼻尖,说:
“你需要我嘴里的证明?”
我点头,不住地点头。
“福慧,你从来都蛮横得令人觉得你益发可爱。如果你真有意外,我相信我会伤心得什么也办不成功。”
我紧紧地抱住邱仿尧,然后再抬头看他,眼有泪光。
“不,仿尧,如果我有意外,你必须照足我的说话去做,为爱我的缘故。”
邱仿尧问:
“你要我做什么?”
“我要你挺起胸膛,收拾破碎的情绪,重新去爱你应该爱的人,做你应该做的事。在以后的日子里,爱人爱得更深更切,做事做得更积极更成功,为纪念我。”
邱仿尧没有答,他深深地吻住了我。
良久。
双方都愿意在窒息之前才分开。
“福慧,你不会有意外,绝对不会。”
“那好!”我俏皮地笑说:“如果我没有意外,就一直好好地生存下去,我对你的要求就截然不同了。我只要你爱我一个。”
“人性真是自私得恐怖。”
“谁说不是了?任何人的伟大都只可能在自己的利益无关痛痒之时,这仍然是要给分数的。”
“很好,”邱仿尧捧住我的脸,说:“在你没有发生任何意外之前,让我履行我的承诺。”
外头依旧是强烈的风、狂暴的雨,誓无返顾地尽情吹着下着,像要将全城翻起来重新洗刷一遍似,坚持得有点令人惊心动魄。
雷声隆隆,响彻沉沉的黑夜,遮盖了大地上所有的哀号与欢呼。
故而,我在邱仿尧爱恋眷惜之下,发出优美诱人的叹息,在寂静的居室内完全的起不到作用。
由激情所引发的心灵璀璨,发展至满足之后的精神静寂,除了我俩知之,都被狂暴的风声雨声雷声所吞没。
我躺在邱仿尧的臂弯内,望住窗外那黑漆的一片,出神。
我拿眼看看仿尧,他闭上了眼睛,像是睡着了。
那神情的休憩与可爱,使我又情不自禁地翻了个身,轻轻地吻在他的额角上。
仿尧仍闭着双眼,说道:
“你不让我好好地睡一觉!”
“仿尧,你总是爱睡。记得在菲律宾的小岛上,我们快要分离的前一晚,你也是这个贪睡渴睡的模样。”
“我们睡醒了再说。不是吗?今夜又不是分离的前夕。”邱仿尧说。
“可是,仿尧,我怕好景不长。”
“女人的忧疑比实际需要多起码三倍,尤其是对感情。”
“我有第六感。”
“纵如是,我现今不睡,并不表示能解决问题。”
“仿尧,请告诉我……”
我忽然地紧张起来,抱紧了仿尧。
“告诉你什么?”
“告诉我,如果小葛回来,你会怎么样?”
“那是明天的问题。”
“不到十小时,天就亮了,我们拖不了。”
“小葛并没有说她明天天亮就要回来。”
“她没有说什么时候回来,等于随时都会出现。”
“那时候,我一定有答案。”
“真的?”
邱仿尧睁开了眼,看牢我,说:
“真的。你信我。”
“答案不可以预先提供?”
“福慧,先让我睡。是你的总归跑不掉,对不对?”
“雨仍然这么大!”我说,把头伏在邱仿尧的胸膛上。
“这样子凉快!”
不知道穷人在雨夜怎么过?我忽然想:“我住在这种最一流的房子里头,不会知道屋漏更兼逢夜雨的滋味。仿尧,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
“什么故事?”
“我小时候,爸爸曾经要宋滔叔叔给我兴建了一间娃娃屋给我满房满室的洋娃娃,我开心得不得了,当下向宋滔叔叔许下了承诺,将来要给穷人兴建居室,让他们可以跟我的洋娃娃一样,居者有其屋。”
“你实行了没有?”
“人总是先行关顾了自己,才及他人。”
“现在是时候构思了吧?”
“嗯!我想是的。身在福中的人,应知贫苦大众的屈曲,继惘然轩之后,我会兴筑一些给中下阶层租售的搂宇,我的计划是……”
我话还没有说完,突然的听到外头隆然一声巨响,震耳欲聋,跟着像地震天摇—般,整张床往下塌。
吓得我与邱仿尧紧紧地抱着,坚持成为一个整体。
就在这一刻,周围变得黑暗,刹那间,我与邱仿尧好像瞎掉了似的,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一阵阵巨大无比的声响,在身畔不住地响起来,此起彼落。
然后我与邱仿尧感觉到自己从高处一直堕落到深渊似,那过程是转瞬间的事,却有种令人魂飞魄散的恐惧。
第十七章
重新再触到地面时,全身有着剧痛。
“哎呀!”我叫喊起来。
跟着全然寂静。
我向身旁乱抓,一边似有一堵墙堵塞着,无法再伸手过去;另一边,我能摸到的却是些无法辨别出是什么的硬物。
“天!”我的惊恐在刹那间倍数骤增。
第一个念头就是邱仿尧到哪儿去了?
就算是已经打入十八层地狱,我也愿意跟随。
我这才晓得高声叫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
没有回音,没有反应,依然是一片黑暗,周遭死寂。
“告诉我,究竟发生丁什么事?”我吓得手足冰冷。
会不会是一场噩梦?
对,我想一定是在梦中,只有在做梦的时候,事情才会这样没有条理的突然发生。而且,我分明地张开眼睛,怎可能什么也看不见,活像在一个坟墓里似。
我发觉一触动这个意念,汗水就从背脊涌现,整个人开始发抖。
一切的情景都太像墓穴了。
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困埋在坟墓之内,真是太恐怖的一回事了。
我用力地咬着下唇,痛得再度惊呼,喊:
“仿尧,仿尧,你在哪里?”
我开始要正视一个事实,这不是梦,是实际生活。
当我跟仿尧在相偎相依,缠绵悱恻之后,一件难以想象、难以形容的意外事件发生了。
会不会是整幢惘然轩塌了下来?
是史有前例的。香港在若干年前,也曾发生一场豪雨,在旭和道的一幢华厦倒塌下来,死伤无数。
一念及此,我更不断地叫喊:
“仿尧,仿尧,你答我!”
除此而外,我一点办法,甚至希望也没有。
一种绝望性质的恐惧,弥漫全身,我似乎自觉死神已至。
我狠狠地想,死有重于泰山,对一个女人而言,所谓重于泰山,怕是与相爱的人葬在同一墓穴。
“仿尧,”我低声啜泣:“我不介意真的要离开这个世界,可是让我在死前,知道你在哪里?”
我哭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无助,越来越不可遏止。
直至到身畔传束一阵微弱呼唤声。
我压抑着自己的激动,细听。
果然,是仿尧的声音。
他并不是呼喊,而是断断续续地说话:
“福慧……福慧……”
我兴奋得大叫:
“仿尧,你在哪儿?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真的,我什么也看不到。”
“福慧!”
天,真的是仿尧的声音,可是声音不再雄壮,且近乎微弱。
“仿尧,你在哪儿?”
“我不知道,福慧,我被压在砖墙之下,福慧,很可怖的意外发生了。”
“仿尧,让我过来你身边看你,请继续对我讲话,好让我寻找方向。”
“福慧,我在这里……福慧。”我正打算坐直身子,头上却有阻挡,只好伸手向前摸索爬行。
正如仿尧所说,一宗难以形容的恐怖事件已发生在我们身上了。
除了是房屋倒塌之外,别无其他任何原因可以解释到这阵子我们身陷的困境。
我忽然之间脑袋一片空白,不再想什么,只跟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爬过一些肯定是塌下来,乱七八糟的稼私杂物、颓垣败瓦。
一阵难堪的剧痛自我的右腿散发全身。每当我拖着腿向前爬行时,就觉得那右腿是一个沉重至极的负累。
“仿尧,我爬过来了。”
“福慧,福慧。”
反应的声音就在身畔,我开心得狂叫:
“找到你了!”
我伸手过去,以为可以捉到邱仿尧,可是,不成,挡着我的又是一些塌下来的石屎与泥砖。
我急得差点要哭出来。
我明知邱仿尧就躺在前面。
天下间没有比这咫尺天涯更令一对情人难受。
是心灵的恐惧与rou体的创伤一起折磨着我们。
“福慧,你在哪儿?我看不到你。”仿尧的声音充满期望。
这更令我悲伤与焦急。
我拚命地用手捶打着挡在我们中间的那些倒塌了的石屎墙,直至感觉到双拳的痹痛越来越加深为止,才停住了手,绝望地哭泣起来。
“福慧,你别哭。”
仿尧是听得见我的哀号的。
“告诉我,仿尧,你平安吗?”
“福慧……”仿尧没有再做声,只微微地喘息着。
“仿尧,你答我嘛!”
“我……我是受伤了……”
“哪儿?仿尧……哪儿?”
“腿、腰部……我觉得自己正在淌血。”
“天!”我张着嘴:“救命呀!救命呀!”
我从来没有想过在我的人生中会需要惊叫这两个字。
太令人难堪与骇异了。
原来生命中充塞着意外,一宗接着一宗的发生着,轮不到你作好准备。
在差不多是绝望的环境之下,只有大喊救命。
我不打算放弃,我拚命的叫嚷:
“救命,救命呀,救命呀!”
仿尧又说:
“福慧,别喊了,怎样叫也是没用的!”邱仿尧说。
“为什么?”
“等一下就会有人来抢救我们了,只好耐心等待。”
“什么?什么人会来?”
“整幢大厦塌下来,当然有警察及消防局的人员赶来现场,帮忙救亡。我们且静心等待。”
“仿尧,我担心你!”
“别为担心不来的事担心。”仿尧说。
“仿尧,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我开始哭泣。
“什么?福慧,请别哭,我听不清楚你的话。”
“你是受伤了,仿尧,肯定的,你说,正在淌血,那么,救援的队伍什么时候才能来到呢?或者他们赶来之后,已经太迟!”
对方沉默。
我仍在饮泣之中,很有点自悔失言。
不应该在这个时刻,不予仿尧和自己鼓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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