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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2 梁凤仪 (当代)
“我?”
“对,你这么快习惯这里的人事?”
“嗯,热闹总比较容易令人忘忧适应,将心比己,你肯定不易适应冷冷清清的生活?”
“这跟我的问题有关连吗?”
“有。我的意思是说,除寂寞以外的其他所有困难,对我都不成问题。”
“好,我给你介绍个知音人,最低限度谈得来的。”
“俊男?”我问。
“这个当然。”
对方的笑容在我眼前淡出,另一张英俊倜傥的脸庞自远而近的融入我的视网膜内。
我惊喜交集。
像是前生的事了,我没有见着邱仿尧有整整百年。
为了报复杜青云,我牺牲了与邱仿尧的一段情。
无疑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一顾的败类,赔上了一个值得永永厮守的伴侣。
天下间再没有比这更愚昧、可笑的事!
邱仿尧在离开我时曾说:
“你誓要报复前仇,你敢肯定如今被你害惨了的杜青云,他所承受的苦痛跟你当年的一样,否则,怎么算是公平?”
邱仿尧是个公道仁厚的人。
故而,他选择离开我是合情合理之举。
这才是致命伤。
当仿尧决定返回菲律宾时,我知道他再不会回来了。
果然,这么些年,没有收过片纸只字。
邱仿尧永不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他永不会原谅我。
我由盼望,变成失望,再而是绝望。
就在这彻底绝望的牢笼之内,今夜,忽然地目睹一线曙光,使我骇异至极。
我站起来,掩着嘴,差点惊叫,嚷:
“仿尧,仿尧吗?”
那器宇轩昂的男子,伸出手来与我一握,微笑着说:
“小姐,我应该怎样称呼你?”
“什么?”我答。
“小姐,我不知道你喜欢我如何称呼你。”
“嗯!”
我咽了一口气,这才从迷惘中清醒过来。
天下间的俊男成亿累万。
眼前人并非邱仿尧。
我打了一个寒噤,遍体起了一阵战栗。
我这是干什么了?
再环视周围那闹哄哄、灯红酒绿、笙歌逐色的场面,我很不自在。
我的脸忽然地发白,牙关在打颤,头有点晕眩。
“我不舒服,我必须离去。”
说着,我勉强支撑着从手袋掏出钞票来,塞到那俊男的手上去,说:
“请代我结帐。”
之后,就急急地冲出酒肆去。
街上的晚风有点冷。
在等候侍卫把座驾驶过来时,我紧紧地以双手环抱着自己。
我的头已涨痛欲裂。
只为长期孤寂难耐,偶尔看了那出召男妓的电影,听了一句刺激感觉的台词,我就把自己放置到那么危险的环境之中。
决不可重蹈覆辙。
不,决不可以。
我猛地摇头。
忽而,有人从我背后,把一件披肩搭在我身上,柔声地说:
“别着凉!”
回头一看,又是那张俊美得使人炫目的脸庞。
可是,决不是仿尧。
仿尧美得像个男子,此人不,他的五官,精巧得来,好像应该属于女性。
“你想怎么样?”我问:“我已付了帐。”
“对。”那男孩子点点头:“只想跟你交个朋友,交朋友是不用付钱的。”
“不,敬谢不敏。”
“是不愿意交我这朋友,抑或你决定不再需要朋友?”
“我的车子来了。”我这样答。
“是的。”
当俊男为我拉开车门时,我忽而眼前模糊一片。
人的重心也似乎失掉一点平衡,变得摇摇欲坠。
我一手扶住了车顶。
他却一手扶住了我。
差不多是同一时间的两个动作。
“你怎么样?”
“忽然头昏脑涨。”
“是喝多了酒?”
“不,不。”
我在挣扎,的确,我没有喝多少酒。
酒入愁肠愁更愁,不是吗?怎么会多喝。
“情绪低落,最易引来小病,你是的确不适了,让我开车送你回去。”对方这么说,语调温文。
我仍有着犹豫。
我是不适,可是已然清醒。
不要把刚才的冲动与迷糊来一个延续了吧。
“放心,只是送你回家去。本城仍是法治之区,无人可以逼你做你不愿意做的事。”
我实实在在地觉得眼花缭乱,且喉咙似有一阵难忍的翳闷堵塞在那儿,不上不下。
我辛苦得连再开声说话的力气也没有,只想赶紧上了车,坐下来,把头搁在椅垫上,稍息一息。
“我的名字叫庄尼。”
我耳畔听到这句话,我苦笑。
曾经在多伦多,我情绪极度低落时,也有一个偶然场合,遇上了一位俊朗英挺的中国籍美男子,他告诉我,他叫庄尼。
庄尼言语得体,态度温文,把我邀约回他那美仑美奂的府第内,共进烛光晚餐。
当时的我想,世间既无天长地久的恋情,只有唯利是图的勾当,那么,人海偶遇,曾经拥有,如泥上指爪,也算是浪漫美丽真挚的一件事了。于是,我接受了庄尼。
怎么可能想象到上天会如此作弄我。那庄尼,根本不叫庄尼,叫单逸桐。
叫单逸桐没有什么打紧,最凄凉的竟是单逸桐居然是邱仿尧同父同母的亲兄弟,只为菲律宾华侨那个次子可以过继承袭外祖父姓的惯例,教他们在姓名上拉不上关系罢了。
这一场误会,委实是太大了。
单逸桐在日后决不肯相信这么一个对男女关系轻率的女子,会真心爱上他的兄长,于是悲剧的成因又添一重。
第二章
庄尼?我闭上眼睛,回忆着过往一切的片段,我苦笑。
“可不可以叫过另一个名字?”我问。
“什么?”
“叫你佐治好不好?否则,约翰也成,只要不叫庄尼。”
“你住哪儿,请告诉佐治,让我送你回家去。”对方温柔地答。
我说了地址。汽车一直风驰电掣地向着深水湾进发。
我以为一路上,我要跟这位临时的义务司机不住应酬谈话。可是,没有,大大地出乎我的意料之外。
这位庄尼,不,是佐治,只问过我:
“要不要把车窗绞下来,吸点新鲜空气?”
我摇了头。之后,就再无话。
我最讨厌那些吱吱喳喳,一上车就要应酬他,陪他讲话,聆听他从客户口中攫取各式故事的司机。要这种司机,我宁可走路。
显然地,坐在我身旁的这男子,起码是个异常称职的司机。
他且平安地把我送抵家门。
“到了。”他说。
我睁开眼睛,坐直了身子,向车窗外望去,果然是那幢江家大宅,竟有一阵子的迷惘。
我回望着这个送我回家来的年轻人。
佐治的身分是无可置疑的了。
然,他没有企图,没有要求地果真把我载回家来。
“是到了。”我茫然地应着:“多谢你!”
佐治笑一笑,活像个开心的大男孩。
他下车去,往另外一边走,为我拉开车门,让我走下来。
“晚安!”佐治说。
“晚安!”我这才想起:“你怎么回家去了?”
佐治又笑:
“不用叫警察带我回去,我没有迷途,仍认得路。”
“是吗?”
“是的,小姐。”佐治很诚恳地伸出手来,跟我一握:“你要担心的是你自己,每个成年人都得对自己负责,是不是?”
我一怔,晚风吹来,整个人都好像舒畅了一点点。问:
“我怎么样酬谢你?”
“你已经付了帐,且已给我额外打赏。”
“什么?”
“我多么渴望可以开这辆叫林宝坚尼的跑车,这是我工作的目标之一,今夜,我不劳而获。故此,要说多谢的人是我。”
我惊骇:
“就只为要买一部这种车子,你到那地方干活?”
“买一部这种车子决不容易。”佐治说:“已经拥有了它的人才会不予珍惜。”
我点头。
“再见!”佐治挥手,向着江家的大门走去。
我忽然地感动了,叫住他:
“佐治!”
且趋前了两步。
“你应该回到屋子里好好躺一躺,或吃点药,我看体力和精神疲累的人,最容易感冒。”
“如果我邀请你到里头喝一杯咖啡?”我的确需要一个能谈心的朋友。
佐治低着头,望住自己那双薄薄的皮鞋,不期然地又笑了起来,抬眼说:
“住在这儿的人,不应胡乱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且,小姐,像你这样的人儿,其实也不必到今晚你到过的地方去。真的,有些险不宜冒,划不来。”
我呆了。
“我说的是心里头的话。小姐,你并不知道自己美丽之处,使人不忍在你跟前撒谎。回去吧,从今之后,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行我的独木桥,原是两个世界里头的人,不必再考虑后会有期。”
“为什么待我如此厚道?”我问。
“因为要让你知道,这世界上仍有善良的人。更望这会成为你值得好好地生活下去的凭借。”
我惊问:
“你也看过那部讲男妓的电影?”
佐治笑:
“那是我导演兼编剧的一出戏!”
跟着,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出来。笑声中,佐治再度说了再见,就跑出江家大门,刚好截停了一辆路过的计程车,扬长而去。
这么一段奇遇,的确使我精神抖擞。以后,诚如佐治所说,他没有来找过我,我也不曾旧地重游,去找过他。每逢夜深人静,孤寂难耐,我辗转床上,就会想起佐治的说话:
“住在这儿的人,不要浪掷幸福,自重最要紧。”
一个陌生男子愿意为了向我证明世界上还有善良的人,而放弃了一个机会。
这种机会可以是毕生难遇难求,也可以为他带来不可知的幸福与财富。
然而,为了让我有一个理由好好地生活下去,他放弃了。
善良的男子,令我更想念邱仿尧。
为他,也应该咬紧牙关,好好地活下去。
人人都需要有间歇性的鼓励,以平衡生活上无穷无尽的冲击与挫折。
我一直感谢佐治。
那是好一段日子以前的事了。
今日,我在成功地买到司徒拔道这幅地皮之后,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兴奋。
一切在预计与控制之内的事情,发生了,是理所当然,并无惊喜。
反而是踯躅街头,倍多联想,忆及跟佐治相遇的一幕,才真令我稍稍快慰。
我回到利通银行来,立即嘱咐秘书,通知宋滔和负责管理我个人资产的财务总监,以及江氏企业的要员,召开兴建司徒拔道华厦的联席会议。
这些年来,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事业上,那种坐言起行,分秒必争,永不言倦的工作态度,使利通银行以至江氏企业的业绩斐然。市场内一闻江福慧三个字,就肃然起敬。
我已俨然是财经企业界内公认的铁娘子,打不死,永远不住地翻身。
当一个女人的感情和精力集中在某件事上头时,那股蛮劲,的确可以穿墙入室,锐不可当。
谁怜午夜梦回时的枕畔清凉,是另外的一回事了。
我为了兴建司徒拔道的这幢华厦,简直废寝忘餐。除了是业务需要之外,实在,我有难以言宣的一份特殊感情,放在上头。不是太多人知道里头的凄凉故事。
这时,已是黄昏。我在外头开完一个由银行监督委员会召开的会议之后,回到利通银行主席室来,就问秘书:
“宋则师送来了草图没有?”
“送来了。”秘书嘉扶莲笑着答。
乖巧的嘉扶莲立即把图则摊放在主席办公室内的一张椭圆形会议桌上,供我审视。
大厦只是草图,可已画得非常仔细,不论外观,里头的大致间隔,以至于各种室内设施,都有了一个雏形。最简单直接的形容是“高雅绝伦”四个字。
站在一旁观赏的嘉扶莲都禁不住赞叹:
“名家笔无虚发,草图已如此吸引。”
“这只是画给我看,有—个概念,是否喜欢这样子的款式,待我认可了,真正的图则还要好一段日子才能交出来。”
“江小姐,大厦叫什么名字?想过了没有?”
“嗯!”我点头。
跟手拿了笔,在图则上写了三个字:“惘然轩”。
“惘然轩?”嘉扶莲念出口来。
“对。当时已惘然。”我呢喃着。
“当时已惘然?那不是你要安排为蒋小姐出的一本书?是她的遗作。”
“对,是遗作,也是处女作。”我说罢,望一望嘉扶莲,问:“你跟我约好了本城最大的出版商没有?”
“约好了,明天,文艺书城的董事总经理廖日华会到访。”
那是好友蒋帼眉,把她跟我父亲江尚贤的一段恋爱故事写成的一本书,书名叫《当时已惘然》。
人生有多少个“当时已惘然”,真怕一一细数。
我的初恋,跟杜青云携手散步于赤柱海滩的落日余晖之中,继而订情于繁华喧闹的纽约名城之内,都是“当时已惘然”之举。
这之后,我跟单逸桐的一夕情缘,又何尝不是惘然无措之下的一番冲动。
再而遇上邱仿尧,菲律宾邱家小岛之上,碧绿澄清的海浪翻卷里,我俩紧紧的相拥亲吻,难舍难离,尽是一幕又一幕的惘然、迷失与陶醉。
我想,他日华厦落成,一幢“惘然轩”内,住上了城内非富则贵的独身男女,就更多当时已惘然的个案发生了。
经过了这么些年的孤单寂寞,我心想,再不堪的往事,还是能起着一重建设性的作用,以回忆来填塞空虚,总好过心无所寄,神无所托。
故而,为多情男女制造当时已惘然的机缘,也无不可,且可能是一场功德。
总会有人幸运,得着个大团圆的结局吧!
况且,我想起了佐治的说话来,不禁莞尔。人海之中既有善人,自有善果善报。如果惘然轩落成之后,有日撮合了良缘,也是一份额外的惊喜。
当然,惘然轩是为纪念我的好朋友蒋帼眉而盖造的。
帼眉老怀菩萨心肠,希望天下间的痴男怨女,都能有归宿,有家庭,有儿有女。就让住到惘然轩去的人,昼夜俯瞰着天主教坟场,那个蒋帼眉亡身与下葬之所,得着她一点点的庇荫,亦未可料。
我这天晚上要出席一个慈善餐舞会,根本都来不及回深水湾大宅去更衣,就只在办公室内草草地重新整妆,换上了司机送来的晚礼服,自银行地库的保险箱内,随便捡起几件首饰,就算已备戎装,又上征途了。
一式的场合、一式的宾客、一式的应酬说话、一式的现场节目,那个过程,真叫人累死。
我奇怪有些仕女们这么能乐此不疲,在觥筹交错、衣香鬓影之中乐得飞飞的。
身旁有个伴侣,为陪她而来,也还有点道理。孤身上道,若不是人在江湖,有情不得已的借口,出席这种名城内的风流场合,只有徒添凄凉而已。
我江福慧这晚不能不来,只为利通银行赞助了伤残儿童康复基金,我被推选为大会的永远名誉主席,要以主人家身分招呼贵宾,那就真叫没法子的事了。
在舞会内,我看到了好几位交际场合的常客,真真佩服他们的能耐。
永远穿戴有如一对开屏孔雀的活宝罗炳坤伉俪,就是其中的佼佼者。
罗炳坤是罗佑年的独子。罗家是经营地产业的。早在五十年代,中区的几幢商厦就是罗家的产业。也许是坐食山空,不擅守成的关系,自从罗佑年于六十年代末去世之后,产业交在罗炳坤以及几位罗家女儿的手上,竟可以在十年八载之间把中区的大厦卖掉一大半。套—见的资金放到哪儿去发展,市场中人不得而知。
传闻是罗炳坤不擅理财,妻子罗冯展萍又挥霍无度,跟几位小姑非常的合不来。故而,在九十年代初,又闹了一次家产分配不公的家庭纠纷诉讼案件,三位一把年纪的罗家千金联名控诉兄长罗炳坤。结果是控方得胜,显然,罗炳坤名下的资产又少了一截。这以后,老听到罗冯展萍在人前人后吵嚷,扬言要上诉英庭,到底有没有进行,根本无人有心关顾。
只见罗炳坤夫妇近年仍积极出席形形色色的应酬场合,力争见报率。不管他口袋里现今是有钱没钱,总之,平民百姓,勤于追阅影视画报,盯紧名人行踪者仍然认为他们是富贵中人。
怕只有为数极少的人,洞悉罗氏的底细。我是其中之一。
只为前些时,罗炳坤在利通银行的个人透支户口出了一点点事。他比银行签批的限额透支多了五十万元,银行职员循例摇电话给罗炳坤,请他填补,竟被他不由分说,痛骂一顿。他说:
“才不过是五十万元,我的私人秘书年薪也不止此数,你何用如此紧张噜苏。再有无礼之举,我就敲江福慧的门,让她来管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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