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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17 梁凤仪 (当代)
有些人会很奇怪地问:
“要这么多钱来干什么,到了某个程度就已经足够了吧!”
真是痴人说梦。
财富与名利到了某个程度,就能发挥某种作用,绝对不会有尽头的。
今日,跟我同坐在广场内的一撮糟老头,只要他们的养老金或是失业救济金,增加多十镑八镑一个礼拜,就已经相当妥善快乐了,因为他们可以给自己多买几包烟,多卖几瓶酒。
然而,几瓶酒与几包烟之后,仍有其他的需求,一步一步地来,当然不会一脚踏上云霄,要求跟我一样,有资格夜宿夏蕙酒店。
但谁信他们多得一点好处就会满足,就会收手,真是太天真了。
平民百姓之所以不敢动做皇帝的念头,只为距离太远。有机会爬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自然会有欲望一统江山。
我突然明白,我在公私都可以有无穷的欲望。
私情方面,已到了另外一个突破性的阶段,或许自我回航之日始。
公事上说,我会得想,当我一只脚踏出洛克伟力的办公室,另外就有别个人取而代之,跟洛克伟力成其美事。
我忽而有一个烦恼,我想,世界上太多人在等候着飞黄腾达的机会,你不干,别人干,天下间还是有一重又一重的勾当川流不息地进行着。
可能实际损失的是自己。
再想深一层,若有别个行家去沾了这层威风,自己又会不会后悔了?
每逢人生遭逢考验与挑战,都会有类似的困扰。
只以自己良知证明对与错,是相当吃力的一回事。
我机械化地把雀粟抛出去,看着一只一只灰鸽子,饥不择食地抢噬着,不禁好笑起来。
我想,人到了一种没有选择,必须维生的地步,正如这些野鸽子,怕是也有另一份舒畅的。
反正只有一条路,不好办也变成好办了。
不像我,时常要面对抉择,路越多,抉择越难,也越易错。
我撒出去的一手雀粟,忽而洒落在一个人的裤管与薄薄的黑色麇皮鞋子上。一望而知是一对上好矜贵的皮鞋,应属于一个讲究的游客所有。
我稍稍抬起头来,见到伦敦温柔的阳光下,有这么一位似曾相识的人,站在我跟前。
我微张着嘴,不大会出得声来。
我的反应是迟钝的,甚而停顿在那里唯一的微张着嘴的表情之上,不晓得再发展下去。
对方毫不客气地坐到我的身边来,还拿手在那包雀粟上抓了一把,问:
“不介意我帮这个忙吧!”
也不理我的反应,就把雀粟撒开去,喂饲鸽子。
“这么巧,竟在这儿碰上了你!”
我在喉咙之间发出“嗯”的一声来。
“来这儿公干?”对方问。
我点头。
“独自一人吗?”
“有一位伙伴同来,他去干别的事了。”
“我哥哥没有跟你同来吗?”对方悠闲地问。
我立即像被人打了一拳似,陷入戒备状态。我稍稍移动了身子,跟对方保持了距离。
好像这样做,比较安全。
对的,一朝被蛇咬,三年怕草绳。
当年,邱仿尧的亲弟弟单逸桐如何对待我,对付我,我记得太清楚了。
我信不过他。
正如他信不过我一样。
狭路相逢,还要提旧事,我心上有气。
“我是善意的。”单逸桐望见我这个反应,他作了这样的解释。
这句话起了一个效用,使我暂时打消了拂袖而行的主意。
我且留下来,看看阔别经年的单逸桐能拿我怎么样。
不错,当年有过重重叠叠的误会。
我曾经因为被杜青云残害感情与产业,以致于在加拿大出售富克林银行股权之后,邂逅单逸桐而有了一段发泄性的露水情缘。
那时的单逸桐不叫单逸桐。
萍水相逢,他请我称呼他“庄尼”。
直至这个庄尼以单逸桐的姓名,以邱仿尧亲兄弟的身分出现在我跟前时,我就知道大错已经铸成,无法再解脱了。
这以后单逸桐不信任我会真心爱恋其兄,认定我任性霸道强权得近乎变态,于是摆明车马,强迫我与邱仿尧一刀两断。
我是硬性子的人,对于任何人的谅解,我都不打算刻意乞求,事实上又很无能为力。于是我开列了条件,只要单逸桐把杜青云所钟爱的陆湘灵追求到手,为我报仇雪耻,我就答应离开邱仿尧。
于是一场难以想象的商业与感情大混战展开,直至各人的心灵都深深受创,以致仳离。
仇恨所产生的后果,基本上是几败俱伤。
事隔经年,当我跟单逸桐重逢,心头的震栗仍隐隐然在。
他竟问我,邱仿尧有没有跟我在一起。
他是打算再行破坏吗?
那么的锲而不舍,不肯让我稍事歇息,稍有温暖吗?
单逸桐跟我说,他是善意的。
是吗?
因为他知道这些年我已经受够感情折磨,他认为已经抵了罪了。
我不禁苦笑。
单逸桐看到我的表情,说: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友善?”
“对于任何萍水相逢的事,都不必认真若此,是吧?”
“故此,你并不认为在多伦多的那次,你曾伤害过我?”
单逸桐望住我的眼光是温和的。
他再作补充说:
“我的意思是伤害,而不是作弄。”
“这有分别吗?”
“太大了。我不是个容易被作弄,或介意被作弄的人,开再大的玩笑,我都会承受得起。可是,我很容易受到伤害。这是在跟你认识之后,才发现的。”
我一时间没有回过神来。
“我想,我表达得很拙劣,因而你并不明白。”单逸桐这样说。
“我明白与否,事隔经年,有什么重要呢?”
“重要的。”
单逸桐说这话时,语气非常的坚定。
这叫我更加迷惘。
“然而,”单逸桐忽而潇洒地耸着肩,说:“要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是太长的剖白了,这个时代已不流行解释。”
单逸桐的表现,无疑予我想象不到的好感。我对他的戒备宽松了,问:
“怎么会到伦敦来?”
“散心。”
“你哥哥并没有来,我的意思是据我所知,他没有来。”
然后,我微垂着头,用手拍拍撒落在衣裙上的雀粟。
“我们的发展,你知道?”我问。
“一点点。”
“小葛有跟你来往,抑或仿尧招供?”
“两个人都没有直接对我提起,但是我知道。”
我又苦笑:
“第六灵感?”
单逸桐说:
“也是经验之谈,要忘记一个自己爱上了的人谈何容易?两个人都有这重思念的心意,就如一座活火山,在积累太多压力之后,伺机爆发而已。”
我凝望着单逸桐出神。
对方跟他哥哥是两个不同型的好看男子。
邱仿尧是温柔的、幼细的、斯文的;单逸桐是爽直的、豪迈的、洒脱的。
然而,如今眼前的单逸桐,少了往日的豪情,添了三分的惆怅,这使他看起来更似仿尧。
我忽而好奇地问:
“是你的经验之谈?”
“你不会相信我有这种体会。”
我摇头,答:
“说得太对了,我不相信。”
我站了起来,拍一拍衣裙,准备离去。
“福慧!”单逸桐叫住了我。
“什么?”
“你何时回香港去?”
“明天。”
“嗯。”
“再见!”
“福慧,可否让我今晚请你到滑铁卢酒店餐厅去吃一顿晚饭?我住那儿。”
“你请我?”我苦笑。
“你不会答应?”
“想不出答应的理由。”
我终于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不准备纳降。
当年单逸桐张牙舞爪地要我离开邱仿尧,半点喘息的机会都不肯施予,今天又何必在异地相逢,就来一番不必要的应酬?
我回到酒店去,打算早一点休息,明早赶回香港去。
留在英伦,我觉得不安稳,这儿发生的一切事都似乎跟我的意愿背道而驰。
我扭亮了电视机,播放的财经新闻,果然报道了香港的港联银行收购英国的环宇银行的消息,被电视台访问的好几位有头有面的当地财经界人士,都以同一口吻和调子说话:
“港联银行此举完全可以理解,这是一间规模相当的银行应有的拓展途径。”
“通过收购,港联银行的国际地位必然提高。”
“港联此举无疑是对它本身极之有利的,问题是会不会如此轻易收购成功呢?会不会有其他英国银行加入竞争,是一个重要问题。”
我冷笑。
我伸手把电视机关掉。
谁还在指摘铁幕国家控制新闻播放真是天真之至,哪一个国家没有行使这个特权?
他们只会选择对自己政治经济有利的新闻播放,在表达方式上,英国人的手法尤其了得。
简直是不着痕迹地施展他们的新闻洗脑,道行一等一。
港联银行一事如此一面倒的执着一个角度去报道,无他,要令英国人觉得港联是为香港人卖力,而不是补贴娘家,将来万一有什么推倒或戳穿港联动机的事发生,英国国民有了先入为主观念,也不容易再信以为真。我忽然之间失落,我想到这过渡期间,香港人会承受的蒙蔽与欺诈,此城命运的转易,在在都令人不得不有所顾虑和忧疑。
只有一个办法,众志成城。
人人都为香港设想,所有行动都以香港利益为大前提的话,前途才会光明。
在今日,对香港的繁荣与安定,必须笃行四字真言:“责无旁贷”。
如果都把应负和可负的责任搁到别人肩膊上去,就必然造成离心极重的局面,难以维持一国两制的构想了。我为了自己能面对且险胜了一重考验而差一点要欢呼。
房间的电活响起来,我接听,是陈家辉。
“要不要陪你吃晚饭?”
陈家辉漫不经心地说,然后再多加一句:
“我在楼下餐厅等你好不好?”
我答应了,反正是要吃饭的。我也很想跟家辉说说话,这聪明而能干的金融界精英,可以找到这么多门路的人,究竟对今时今日的香港以及香港人的看法如何?
当我坐到夏蕙酒店的餐厅去时,开门见山就说:
“你此行可满意了?”
“你呢?”对方反问。
“洛克伟力没有把我的反应告诉你?”
“他甚至没有把跟你说的计划与我谈论。”
这不出奇,问题牵连甚广,局外人最好是不得预闻。
“然而,我知悉你拂袖而行。这番举止只能意味着一个理由,你们谈判决裂。”
“很聪明!”
“福慧,可否听我一句劝告?”
“你讲吧,我在听着。”
“信心问题而已。”
“什么意思?”
“正如香港的很多政治问题,都不过是中英双方的猜疑,构成嫌隙,以致于不能合作。”
“你认为我没有开放心怀,从比较正常而乐观的角度去看整个建议的合作计划?”
“我想是的。福慧,我只强调一点,成为杜比银行的个人最大股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万勿错过。”
还未待我反应,我们就看到餐厅入口处,出现了洛克伟力,正朝我们的位置走过来。
我轻声地问:
“是你的安派?”
“是他要我作的安排。”
我待洛克伟力走到面前来之后,就说:
“好极了,我正给家辉说,要赶赴一个晚宴,由着你陪他吃晚饭,饭后男士们还可以寻一点什么节目,真正相请不如偶遇。”
我根本不打算再予双方周旋,给他机会鼓其如簧之舌,在老问题上转。
我意志是否薄弱是另一个问题,总之,我不打算再冒险测试自己的原则。
避而不变,是另外一招。
洛克伟力说:
“这么巧,我以为可以给你饯行,并不知道你匆匆来伦敦,还会有其他约会。”
“刚碰到旧朋友,他住在滑铁卢酒店,难得叙旧。”
“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好不好?”
“好。”我挽起手袋就走。不怕车子把我载到滑铁卢酒店去,我可以下了车,到酒店大堂走一圈,然后离去。
是人算不如天算。
我刚下了车,一头钻进酒店大堂,人还未站稳,再作打算时,就有人在身后叫我:
“你改变主意?”
我回转身来,看到单逸桐。
我忽然地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像想到了很可笑的一件事来似的。”
“对。”
我点头,道:
“我想到了一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是一位作家写的。”
“可以跟我分享?”
“可以,当然可以。”我轻松地说:“一个姓梁的女作家写道:一个失恋者如果盲目地找替身去结婚,大有可能是像在荒山野岭,遇上倾盆大雨,跑进古庙去避一避,却原来,古庙闹鬼。”
说完了这个比喻,我忍不住大笑起来,然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便对单逸桐说:
“是的,我改变主意,打算跟你共进晚餐。”
两个人走进餐厅内,点了酒,叫了菜。看样子,我准备好好地享受这个晚上。
“告诉我,逸桐,这别后的几年,你生活得如何?一直逗留在加拿大?”
“对。”单逸桐说:“福慧,你和我都是为了一份坚持,而不择手段去达成自己的意愿的人,你报了杜青云的仇恨之后,感觉是怎么样的?”
“失落、失望、失意,全部冲着自己而发。逸桐,大太阳底下,人人都似乎对不起某些人,人人又都承受着别些人对自己不起,只不过是一个一个循环式的游戏,并不需要过分的认真。我是做错了。”
“我亦然。”
我望住单逸桐出神。
“这句话可否算是对你的道歉?”单逸桐说。
“整件事情已成过去了。”
“它仍旧骚扰着我,给我困扰。”
“回到香港去发展吧!”我说:“在加拿大那地方太静,太少工作,太缺乏刺激,于是人更易胡思乱想。”
“这是你的鼓励?”
“可以说是我的建议。”
“我会跟仿尧说。”逸桐讷讷地又问:“他在香港做出个头绪了吧?”
“听说是的。”
“懿德已回菲律宾去?”
“对。你正好回去做你哥哥的监护人。”
“听得出来,事件并未结束,恩怨尚在,你仍责怪我。”
我没有答。
我急急地干掉了手中的酒,作为一个下意识的发泄动作。
“懿德并不是一个坏人。”
“谁说她是了?”
“不知是仿尧的幸运还是不幸,他怎么从两个这么优越的女人之间作出抉择?”单逸桐说。
“你呢?”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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