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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14 梁凤仪 (当代)
“来,让我陪你好好地坐一会,再走。”
邱仿尧这样说,使我立即又敏感起来,问:
“你才踏进门来,就要走?”
“傻蛋!有来必有往,是不是?”
“有始亦有终。”我的眼眶忽而含泪,就是刚才等邱仿尧那段时光里所承受过的郁闷,趁着这一刻发泄掉。
“福慧,快别这样。”
“言为心声。”
“你只不过捕风捉影,来者去,去者来,是循环,总是会有人来的就好。”
“来的人如果不是你,怎么叫好。”我委婉地说,声音幽幽弱弱的,令人听进耳去,心窝也会发软。
邱仿尧没有回答,他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肩,传达着一份爱惜的表示。
两个人就一直地、无言地相拥着,白白地虚耗着光阴,毫不介怀。
我们需要的似乎就是这一刻的相亲与宁静。
这就叫长相厮守吗?
过了很久很久,我才稍微蠕动身体,轻声地哀求说:
“仿尧,今夜别走!”
邱仿尧仍用手一下一下地拍打着我的肩膊,并不作任何表示。
“仿尧,你没有答我。”我的说话依然很轻柔很温驯,然而,力有千斤。
我如此的执着与锲而不舍。
“如果你今夜不走,那么,我将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你信不信?你要不要成全我的最最最幸福了?”
我忽而娇憨而顽固地昂起头来,瞪着邱仿尧,还打算絮絮不休地把我的话讲下去。
邱仿尧终于答我说:
“对付贪得无厌、诸多要求的女人,方法只有一个。”说罢,紧紧地钳制着怀里的人儿,不愿我稍作反抗,吻了下去。
一片迷糊的甜蜜过去之后,我像个吃腻了糖果的女孩,乖乖地答应睡觉去。耳畔分明听到邱仿尧说:
“晚安,你好好地休息。”
我想睁开眼来看对方一眼,向他说那句今晚已经说上千万遍的话。然而,疲累与欢愉的交织像是一张密麻麻的网,罩着了我,已然动弹不得,更不能作何反抗。
这么一睡,就直至天亮。
当我蓦然惊醒之后,发觉原来仍是自己孤身一人,冷汗自背脊渗出来,像被推跌在一个冷窖里。
天!他毕竟是另一个女人的丈夫。
他已不是从前的邱仿尧,不是我可以独自霸占的人儿。
我曾央他留在身边。
我曾求他今夜别离去。
然而,他应付了我之后,仍是悄然离去。
那应付的手腕之所以使出来,全为了要脱身之故。
这个觉醒令人感到屈辱和悲愤。
太可恶,太可恨,太不可原谅。
邱仿尧现今紧张的还是夫妻的名分甚而感情。他刻意地不让小葛知道事情已经发生了。
这对小葛当然是刺激。
丈夫婚前与婚后爱的虽同是那个人,然而,意义是太大异其趣,有若云泥了。
不,不,我猛甩着那头乌亮的乱发,表示决心顽抗。
我要跟葛懿德扯平,最低限度再不屈居人下。
我从来不。
我决心在这个清晨摇电话去找邱仿尧。
激动的情绪无疑是遮盖了我的理智。
当电话筒传来的声音是个女声时,并没有令我清醒过来。
我知道那个女声是属于谁的。
在选择继续把话讲下去,或是挂断线去了事之间,我作了一个折衷,我稍稍静默一刻,随即开声说:
“我找邱仿尧。”
对方同样是有那一刹那的沉默,才答:
“好,请等一等。”
并没有问是谁找邱仿尧,因为对方一定听出我的声音来。
战云已启。
是等了好一会,邱仿尧才来接听那电话的,他淡淡地“喂”了一声,就没有说什么话。
我在一边狂嚷:
“我要立即见你,刻不容缓。”
邱仿尧问:
“下午吧。”
“不,现在,即刻,马上,我不能等。”
对方默然。
“你听到我的说话没有?”我说。
“下午三时整。”
“我说现在……”
“三点。”他只在重复:“我到你办公室去。”然后,对方挂断了线。
我气得什么似的,我现在意识到最令自己不安的是,原来情况并不受我控制。
邱仿尧固然有他独立的行动与思维,连外在客观环境都对我生了掣肘。
当我需要跟自己心爱的人沟通来往见面之时,我要过五关、斩六将,力求而仍未必能得。
这不是一段正常恋爱所会出现的现象。
就在这个清晨发展到下午三时,不论有什么天大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邱仿尧都是置身事外的。他的人、他的心、他的时间、他的精神、他的感情,只不过分了一少许给我,仍有一大半掌握在别个女人手上。
我虽不曾把现今所拥有的跟昨天比较,我只是不满现在,张望明天。
我从来都是个被宠坏了的孩子。
别让我知道自己的特权还好一点,当我意识到原来某些朝思暮想的人与事,根本上是可以得到的话,我就不肯瓜分,要拥有全部。这个习惯从小到大,没有改。
今天下午三时,好。我决定候至那个时候,跟邱仿尧斩钉截铁地谈话。
以后再不能由着对方毫无商量与转圜余地地说:“今天下午三点见你。”
就是要定什么时间,也得由我江福慧拿主意。说得并不算夸张,我是严阵以待的。
最难过的时间,终竟是会过的。
秘书终于在对讲机内对我说:
“邱仿尧先生到访,他说约好了你。”
我说:
“请他等一等。”
下意识地,我要他等上一阵子,才见这个面。目的只为宣泄今早的委屈,不能由着邱仿尧拿主意,说什么时间见我,我都要答允。
由得他等着。
—分一秒地等着。
我已从今早等到现在,甚而可以说从几年之前一直候至如今,等待的滋味由他去试一下是应该的。
我忽然沾沾自喜,我的好强好胜的性格,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
当然,事情的发生往往令我无法预计。
有人势必要向我挑战,办公室的门被推开,邱仿尧很清脆地再把它关上,就走了进来。
我生气了,说:
“你没有经过通传。”
“我需要吗?”
“为什么不?”
“很好,我此来其实就是想弄清楚我应该做的是些什么。”
“仿尧,你的语调并不友善。”
“跟你的行动有异曲同工之妙。”
“怎么了?我的行动给你添上麻烦,是不是?因而你恼怒了,要摆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
“福慧,让我们慢慢地把眼前所有困扰解决掉好不好?很多事是急不来的?”
“我已等侯了几年。”
“那不是小葛的错。”
“你的意思是我们应有此报?”
“总不能对旁的无辜者半点体恤也没有。”
“小葛当年到菲律宾去,投靠你的公司,可能有她的一套计划。”
“福慧,是我们之间有嫌隙在先,她的加入在后。就算没有小葛,也不见得没有别人。”
“那在乎你的用心与宗旨,我的想法与行动显然与你不同。”
我差点要直说了,男人没有女人,难熬,如此而已。
什么天长地久的灵性之约,不轻易在男人身上找得到,连邱仿尧也不例外。
“福慧,你知道小葛,她并不是一个愚蠢的女人。”
“自然,否则怎么会看上你而穷追不舍?”
“已经拥有的要她一下子割舍,有很大的困难。”
“问题是她是否已经知道了她的这个危机。”
“早在你摇电话给我之前。”
我为之一愕。
“当我和你重逢之后,她就意识到事态将如何发生?”
“嗯!”邱仿尧苦笑:“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小葛就明白她的处境,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我对你的感情,一切的一切。”
“这是什么意思?”
仿尧没有答,颓然地跌坐在沙发上。
我冲上前,牢牢地盯着他。
眼前的这个男人,我在失而复得之后,更觉着他之于整个生命的可贵。
如果他经历过分离,而知道某些情缘,确实的难以斩断,终归要循着旧路寻找归宿,他就应该谅解我的感觉。
“福慧,请回答我,女人肯不肯跟别人分享爱情?”
“什么话?仿尧,这不是你的期望吧?”
我是吃惊的。
“小葛告诉我,她一早就有了这个心理准备。”
“她?她这佯说吗?”
邱仿尧点头,非常诚恳地点头。
“她什么时候告诉你的?这最近?”
“不,在跟我结婚之前。”
“天!不可以置信。”
“真的,有那么一晚,我车祸之后刚痊愈,仍呆在家中休息,小葛来看望我,跟我谈了一夜。清晨,当阳光照耀大地的时候,我决定迎娶这个女人,因为她说了一句话,深感我心。”
“她说什么?”
邱仿尧瞪着我,说:
“你不会相信她会说这种活?”
“你不讲,我从何信起?”
“小葛说:‘不能忘怀的挚爱,不要强迫自己,每个人都有权利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不能妥协的感情秘密,而应该备受相处的人尊重。’”
“就是这番漂亮的说话感动了你?”我说。
“还不够好吗?这要比娶一个完全不知道我的过往,完全不明白我的心境的人妥当得多。她甚至久不久就把你挂在嘴边,这使我和她的相处一点拘谨也没有,在她的面前,即使我怀记过往,也不觉得鬼祟,不认为猥琐,这对我很重要。”
我默然,叫我怎么说呢?
“福慧,如果我要求有一个谅解我对你的感情的妻子,是不是太对你不起了?”
除了惨淡地苦笑,我并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
刚才满肚子的牢骚话,如今都不知怎样发泄。
“对于一个不能忘情的男人的处境,我不知你能谅解多少?”
“你要我怎样做?邱仿尧,是不是跟葛懿德分庭抗礼,甚至乎穿起龙凤褂裙,卜通一声地跪到地上去给她敬茶?”
“福慧,你何必如此?”
“我不知道该怎样自处,我宁可你再不回到香江来,何必要翻动起那一池春水?我不明白,真的不明白,葛懿德怎么会赞成你这香江之行?”
邱仿尧把双手拢到头发问去,喃喃自语:
“她说,压抑了这么多年的一个结,始终无法解开的话,就只有一个办法。”
邱仿尧昂起头来,满眼红丝,骤然憔悴地说: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宁可我回来跟你相处一次。”
“天!”
我突然间觉得恶心,我无法弄清楚葛懿德的思维与企图。
天下间没有可能如此大方大量的女人!我不能置信。
原本我像一只挺立的公鸡,在等待决斗,毛色都在备战之中显得闪亮,鸡冠红彤彤,完全一副精神奕奕、雄赳赳的,极其威武的样子。
我完全投入在随时迎接激战以谋求胜利的情绪之中。
忽然之间发现只不过是自己虚张声势,独个儿在张牙舞爪,根本对方非但不打算交锋,而且老早作出充足的心理准备,知道我会争夺领土,侵占版图。
对方那种随便你要来便来,要用便用,要怎样便怎样的态度,其实是傲慢的、轻蔑的、自大的、狂妄的。
然而,完全的无奈其何。
第十三章
当对方以一种既来之则安之,甘心做弱者,肯哑然吃亏的态度来处理这场战役时,自己再出手不慎,就有欺侮手无寸铁,甚至乎准备归降妇孺的嫌疑。
所以,我不得不气馁,不得不激心,不得不屈服,我是彻头彻尾的无计可施。
当然,我想,这可能是一条缓兵之计,引敌深入的策略,葛懿德要欲擒先纵。
邱仿尧要是馋嘴的猫,念念不忘他的旧爱,越禁就越令他心痒难熬的话,倒不如干脆放他一马。让他往外觅食,饱餐一顿,发觉也不外如是的话,自然会跑回来自己身边,帖帖服服地做其裙下不贰之臣。
那时,输透了的是谁?
明眼人是太显而易见了。
我,我要在重重劫难,辗转相思之后,得回一个人家甘愿双手奉送的男人,那种感觉直情是莫大的屈辱。
我差不多近乎咆哮,说:
“仿尧,如果她不是以这种态度去纵容你接近我?你会怎么样?”
邱仿尧愕然:
“我并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别装模作样,你跟你的妻在联合起来开我的玩笑,是生活太幸福、太平淡之故,于是你们需要婚姻激素。你佯作余情未了,她假装无可奈何,于是把我玩弄起来了。”
“福慧,你发什么神经病?”
“好,我是发神经病,我不正常,你赶快离开这儿,回到你的妻子身边去,只有她才最正常不过,不但正常,而且深谋远虑。”
邱仿尧忽而瞪大眼睛看牢我,片刻没有做声。
室内是一片静谧。
这使两个人的沉重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然后,邱仿尧从喉咙间说出一句话来:
“福慧,你从来都不曾深爱过我是不是?你爱的始终只是你自己。”
话说得很轻,然,力有千斤之重,像一个重锤打在我的天灵盖上,差点把我整个人震碎。
两个人忽而对立起来。眼睛都瞪得老大,死盯着对方,活脱脱像盘旋在天空上,随时准备扑食地面小鸡的兀鹰般,彼此都是对方厮杀扑灭的对象。
因为,他们都在这个感情的漩涡之中触着了对方的死门。
每个人都有死门,一旦被挑战了,就会不顾一切,漠视自己的感情去向,生活理想,人生目标,而只一味的愤怒,甚至宁死不屈不从。
任何人都有一个不可侵犯的原则。
邱仿尧从没有损人利己的心。
我爱重自己的感情更甚于世界上的一切。
我们各自出口伤害对方,这就比任何人对我们作任何攻击侮辱都更难忍受了。
僵持丁片刻,邱仿尧夺门而出。
他的来、他的去,聚与散、会与离,全像无端刮起的一阵风,吹过之后,了无痕迹。
我这一整夜,伏在江家大宅后花园的栏杆上,默默地淌泪。
我摇头,突然拚命地摇头,我要把脑海中的一个印象和想法摔掉。
就是这个阴影令我恐惧,而至于对邱仿尧捕风捉影也未可料。
然而,不能怪自己。多年之前,我看过一本小说,那结尾的一段正正是一个严冬的夜里,故事主人翁与他的妻,并肩坐在火炉旁边,正在欢天喜地,自鸣得意地在阅读着一封来信。
这封来信正正是男主角的情人写给他的,内文的旖旎温馨浪漫香艳兼而有之,那种刻骨铭心的情,那种干柴烈火的欲,真挚及猛烈得像要把信纸烧掉了似。
夫妇二人捧读着,细细地咀嚼每一句、每一段,然后讨论、分析、兴奋、发笑,毫无顾忌地耀武扬威。
一个是在妻子面前,展示他男性的吸引力。
一个是在丈夫跟前,表示出她的落落大方。
唯其他们把第三者投入的感情,视作家庭内一股鲜有的调剂品,那才无法不令人恶心。
男主角的妻吃吃笑地说:
“亲爱的,是吗?当你跟她接吻时,她真的兴奋得全身发抖,像染了伤寒似?你当时的感受如何?是自豪,还是自栗?”
“她是有点言过其实,当然,她这么形容,实在很令我骄傲。”
“还有,”那妻子嗔道:“你看这一段,你是不是真的这样子说过、做过……”
天!
如果那远在天之一隅的情人可以耳闻目睹这个画面、这番说话,怕要千死万死不足以蔽其恶、雪其耻、洗其恨。
的是确有些人会蓄意地设计陷阱,好把自己的快乐建筑在别人的苦难之上,然后自鸣得意,自视聪敏的。
我想,人世间的凄凉情景莫过于是知道自己深爱的人把情感当作娱乐和笑话来处理,以调剂另外一个他深爱人的生活与身心。
那种伤害是刻骨铭心的,是不可能痊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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