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当时已惘然

_13 梁凤仪 (当代)
当激动的情怀获得了宣泄之后,一刹的平静,让当事人的头脑缓缓地清醒过来。
在回味着刚才丝丝甜蜜的当儿,我已晓得问一些跟现实有关联的问题。
“你真的每天早上到坟地去吗?”
“嗯。”邱仿尧答应着。
“从哪个时候开始?”
“回港来之后不久。”
我笑,说道:
“回港来,就为上我父亲的坟?”语调明显的是得意的。
我看邱仿尧没有作答,一个翻身,抱住了他,把脸抵在他的胸膛上,再问:
“你没有答我。”
“女人爱明知故问的原因究竟在哪里?”
“你看呢?”
“势必要男人把你们的自尊捧到半天去,才叫甘心,是不是?”
“你不愿意?”
“我已经以行动履行了我的心意。”
我昂起头,用手指扫着邱仿尧的鼻尖,欲言又止。
“别诱惑我!”邱仿尧说:“你可以想象到后果。”
说罢,捉住了我的手指。
我吃吃笑地挣脱开了,说:
“不,不,我有很多正经事要跟你说。”
“不是时候吧?”
“为什么不?你不是等待了这些年,才得着这个可以跟我一诉衷情的机会?”
“我的理想跟你的略有出入,我着重实效。”
“可恶!”我啐了他一口,再问:“如果我不到坟地去呢?”
“你不会。”
“何以见得?”然后我立即俏皮地说:“因为我孝顺。”
邱仿尧斜眼看我,忍不住笑。
这个稍微带不屑的表情,是多年前的邱仿尧所没有的。
那段日子内的他,是个没有棱角,只有纯情的男人。
岁月往往为人带来不同形式、不同程度的磨难,而使人棱角顿生,好比刺猬,一遇有风吹草动,自然耸立起坚挺的锐刺来,以作防范。
我完全明白邱仿尧从前受创有多深。
就算今时不同往日,也不能责怪他。
当然,我对仿尧的深情令我心甘情愿的予以谅解。
邱仿尧并没有附和我的说法,他的表情甚至否定我自以为孝顺的说法。
我于是追问:
“那么,你为什么认为我是必会到坟地上去?”
仿尧答:
“你会去祈福,因为你知道蒋帼眉和你父亲会保佑你。”
太一针见血了。人总是会从利己的角度出发去处事待人,也只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才最可靠与可信。
对亡父亡母挂念,需要拨出时间与心情应付。
为自己的福荫祈求,则会刻意而专心地安排。
邱仿尧的推断其实只不过把我的心意宣泄于口而已。
下意识地,人总会在愁苦与困扰之时,求庇神灵。
父亲生前视我如瑰宝,他的红颜知己蒋帼眉在遗作的序言亦曾赤诚地表示,她和父亲疼爱我。
为我的幸福,表示愿意赔上生命。
死而有知,他们会护庇仍庸碌在世的亲人。
心灵与精神上的互相需求与援引,仍会将殊途的人与鬼拉近。
因而,邱仿尧相信我会有日到坟场上去。
我不能否认这种推断没有准绳,我抿着嘴,默不做声。
邱仿尧拉起了我的手,放到自己的唇边去,轻柔地吻了一下,才说:
“不要生一个愿意在风露之中为你伫立终宵的人的气。”
“仿尧!”我重新地怀抱着对方:“生气的人其实是你,你一直不能予我谅解,并不知道我的委屈。所有人与周围环境都把我迫到墙角去,一旦反抗了,就都说我无情无义。”
多少年来,我不曾如此发泄过,如此苦水一吐,一泻千里。
“我不用谅解你,我只需要爱你。”
邱仿尧把身翻过来,面对面地对我说:
“我以为自己可以忘掉过去,为公义而离弃我的挚爱,原来我高估了人性。回菲律宾后,我一直惦记着你,清晨、黄昏、日夜,只要我孤独,就更难忘情。”
“即使有小葛在你身边?”
邱仿尧不打算回答这个令他神经蓦然紧张的问话,他不要在这个时候,这个环境内提起葛懿德。唯一彻底的解决办法是令我分神到别的销魂事上去。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的,并不是梦。
为此,世界在我的心上突然发光发亮,美好得似踏进神话之中。
我开始了生命上崭新的一页。
差不多跟我有往来的人,都渐渐感染到自我身上传来的愉快与轻松。
即使在利通银行庄严的会议室内,议论着严肃至极的公事,我这位年青的主席穿着得很保守,打扮得很踏实,依然流露的笑意与甜蜜得忍不住外泄的语气中,令满座生辉,顿觉活力充沛。
没有人明白这个转变的幕后理由。
或许应该说,人们仍然下意识地认为这只不过是女性,尤其是口含银匙而生的职业女性所特有的情绪化现象,时而激动、时而亢奋、时而喜、时而忧、时而怒,总是无常。
连我身边两位算谈得来的异性朋友,宋滔与陈家辉,都只觉得我整个人都精神了、轻松了,而不明白底细,亦没有意识到需要追查原委。
宋滔一直照顾着惘然轩的工程,明显非常顺逐。
本城建筑工程的快速,闻名于世。
对于一个则师来说,尤其喜欢这种万丈高楼从地起,也只不过像平地一声雷般,转瞬就已成事的计划。
曾为本城兴筑银行大厦,勇夺国际荣誉的知名画则师卡本能就曾谈他的工作感受。
“从工作开始到完工,相当迅速,让我在短时间内看得见自己的心血,那种兴奋好比一个怀孕的女人,希望老早就瓜熟蒂落,知道生男还是生女的心态一样。须知道怀孕期可能发生很多意外,会令做母亲的胆战心惊,恨不得在获悉了将为人母的翌日,孩子就已呱呱堕地,晓得叫母亲。”
“在海外兴建一间小平房都需时,不像本城,天时地利人和配合得天衣无缝,参与工作的人,上至总指挥,下至地盘小工,都以能在三天内建成罗马的效率办事。”
结果呢,罗马当然不会在三天内建成。然而,为了这个意欲,肯定会加一大把劲,于是效率高,成果好,是顺势发生的事。
宋滔在这一天邀约了我到地盘去巡视,工程比预期进展还要快。
我开心到了不得,也顾不得还有建筑经理站在一旁侍候,就一把抱住了宋滔,吻在他的脸上,说:
“你永远是能令我喜出望外的人,自从替我兴建那娃娃屋时开始。”
宋滔腼腆而期期艾艾地应着,心上其实是顶欢喜的,嘴里只道:
“相信比预期早一个月,就会兴建到顶层你的那间云顶复式别墅了,到时我再请你来看。”
“好,滔叔,我要站在那园子里伸手向天空摘星星。”当我说着这话时,神情天真,看呆了宋滔。
“福慧,你这阵子额外精神奕奕。”
“可不是?”我轻松地答:“我说了那完全是因为你的缘故。”
言者无心,我顾不了听者是否有意。
同样,当陈家辉向我报道有关收购文艺书城的计划有多少困难发生时,我毫不动容,一改过往凡事坚持,争取到底的性格,我甚至随和地说:
“他们有执着的理由,是不是?我看文化界中人有他们的独特性格,不畏强权式地收购,也不愿作妥协式地出让,是不是?文化事业的人都不纯以利益为前提,也有他们可敬与可爱之处。”
陈家辉有些微的骇异,还来不及反应,我就歪着头,道:
“当日我是在什么情况之下一定要把他们收购到手为止的,怎么现今都记不起来了?或许人老了,记性差。我十多二十岁时,在学校里是出名的电脑,输进去的资料,永远贮存,一按钮,就能原封不动地翻出来。”
我吃吃笑地说着往事,很有点儿自觉幽默,弄得陈家辉啼笑皆非,把双手插进袋里,有点不置可否。
“家辉,你笑我?”我问。
“啊,不,不。我正在想,难怪在下位者终日奔波劳碌,原来上头无意中一句戏语,讲出口来,下属就拚命去完成使命,忙得满头大汗之际,才发觉老板在一夜之间改变了主意,或把前事尽忘了。”陈家辉是笑着说这一段话的,然而,仍见苦涩。
“你在怨我?”
“谁敢如此?”
听后,两人都哈哈大笑。
“文艺书城一事看着办吧,蒋帼眉的书是早晚要出版的,不急在今朝今时,很多事情其实急不来,时机一至,自会水到渠成。”
陈家辉只有点头。
他当然想不通个中因由。
一个在顺境中的人,很自然地拥有广阔而容人的胸襟,因有余情剩力去易地而处,看别人的苦衷和困境。
我所有的脾气都只对牢一个发泄对象。
例如这一夜,我在深水湾的大宅内候着邱仿尧,他却足足迟到了一小时,仍未见踪影。
这就叫我的脾气濒临爆炸的阶段了。
邱仿尧会不会在路上有意外?
他会不会改变心意,认为我们重新开始交往是错误?
他会不会听到了什么流言蜚语?
他会不会觉得对葛懿德不起,因而回头是岸,由着我仍旧在水中央?
他会不会……
就在那个邱仿尧没有出现的一小时之内,我想出了一百一千一万个假设与疑问。
第十二章
直至电话铃响了,我差不多一抓起来就咆哮:
“告诉我,究竟什么事?”
对方没有做声,电话传宋一阵子的沉默,然后,“的”的一声,挂断了线。
谁?
谁听了我的一声咆哮,就挂断了线?
是邱仿尧,因为他不喜欢我对他无礼?
他深知今日自己在我心目中的重要地位?
因而他觉得有资格不接受我的无理取闹,以及一总脾气?
从来不曾有人令我有过这种疑虑。
抑或,那个挂断了线的人,只是搭错线,一听声气不对劲,就赶忙摔下电话了事。
我无谓捕风捉影,实行无风三尺浪。
忽然,我又想到,会不会是葛懿德?
她知道邱仿尧要来看我,或她怀疑他会来看我,于是挂电话来探听动静?
绝对有可能是一种下意识的行动。
对于这种行为,我有经验。
当我跟邱仿尧分离的初段日子,委实是太难受了。
差不多每个晚上,每个清晨,只要心一静下来,人一闲下来,所有的眷恋与懊悔都侵袭心头。
那种忆想,那种怀记,那种思念,那种欲望,那种渴求,像千万只小蚂蚁,在我体上蠕动,且久不久便使劲地咬我一口,令我浑身不舒服之余,还会忍不住轻声惊呼,觉着痛楚。
要治疗这苦难,必须依赖着一些跟对方接触的行动。
因为那样,似乎会为自己带来希望。
只要有希望,才能有勇气抵受折磨,继续活下去。
如何可以接触对方,如何可以自那个接触行动中幻想自己的慰藉?根本上是天各一方。
于是,我先查探了邱仿尧在菲律宾的电话,办公室及住宅的私人直线电话。
单是这个查探的过程,就令我的精神有了很大的支持。
我觉得自己在做着一些拉近彼此距离的行动。
邱仿尧在菲岛是名门望族,他公司以及家里头的电话,不难知晓。
私人的直线电话则绝对保密,而且,我不能随便让别人知道我这番举止与目的。
唯一的方法,就是通过了一个极密切的商业联系,从菲岛的电话公司内,破格地把邱仿尧的保密电话号码告诉了我。
把这两个电话号码捏在手里去时,我有一种绝大的满足。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每逢午夜梦回,我就会紧紧地抱着电话,摇过去,待对方向电话筒,轻轻地说一声:“喂!”
一种难以形容的,不能使局外人置信的兴奋,弥漫全身。
我曾不知多少次,眼眶在听“喂”的一声之后含泪。
“喂,喂,喂!”
总要在对方连连叫了几声,然后才情不得已地放下了电话。
那个短到只几秒钟的摇电话历程,像是我们相爱相分的缩影。
我不断重温那个由下定决心接触、沟通、相爱,以至于无奈的各走各路的过程。
直至到有一夜……
又是个月明星稀的晚上吧,日间的劳累原本使我头一贴在枕上,就立即呼呼入睡,可恨的只是半夜里,一阵清凉如水的海风自窗外吹进来,再加那拍岸的涛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如此响亮,因而惊醒了我。
醒过来,睁开眼,瞩目的是冷清清的、宽敞得近似空洞的睡房,名副其实的枕冷衾寒。
我瑟缩着,自己用手环抱着自己,在棉被里发抖。
像吸食鸦片的人,毒瘾发作了,神智迷糊不清,抗拒正义,接近邪恶,最最最想能赶快吸食一口,再徐图后算。
就是这样,我翻过身,伸手抓起了电话,又摇到菲律宾去。
彼邦也是深夜。
邱仿尧一定在熟睡。
他在电话里传来的“喂,喂”之声,带着沉重的鼻音。
然而,我一听就听得出来。
我紧紧地握着电话,像接收一股暖流,自冷硬的电话筒,直达手心,再缓缓软软款款然地运行全体。
我当然没有做声。
他也没有。
可是,我的耳朵忽然被一下强烈的声响炸聋了似。
我分明听到有一个女声,从电话筒那边传过来,说:
“找谁?是搭错线吗?”
是,是搭错线,当然是搭错线。
我手上像握着一个滚烫烧手甚而是烧心的可怖物体,赶忙地把它摔掉。
天!
一个如此娇慵动听的女声,于深夜,在他的房间,正确地说,在他的睡床上,传过来,足够证明一切。
我霍然而去,冲出露台去。
眼前正是一片墨黑。
天与海尽是一色。
可惜,这一色并非蔚蓝。
头顶,尚中有几颗星星,我当天发誓,以后不要再受这种自讨的屈辱。
不沦如何相思难耐,都不再偷偷摇电话去给邱仿尧。
我抚心自问,再强也承担不起那种他身畔已然有人的事实。
纠缠的是自己。
忘情的是他人。
或者,公平一点说,自己错过了的,何必在今天今时再匍匐人前,恋恋不舍。
是自那一次之后,我才停止了那个摇电话去听听邱仿尧声音的习惯。
戒“毒”的过程是异常辛苦的。
曾有多少晚的午夜梦回,睁着眼看牢电话,像那些饿透了的穷小孩,看着窗橱内的面包,垂涎欲滴。
要忍住手,不去做不应该做的事,要为了一点自尊而抵受极大的心灵压力,真不是闹着玩的。
有一夜我就曾忍无可忍地再抓起电话来,才摇了几个号码,就飞快地把电话线抽断,再抱起电话,奔出园子去。
耳畔是汹涌的涛声,涌上来,拍打崖外,再退下来,再涌上来,延绵不断,永无休止。
就像我思念邱仿尧的心。
也像是从前仿尧对我的爱。
曾有过一段日子,邱仿尧的轻轻爱抚与澎湃的激情,就似是海涛涌拍崖岸下,一阵子又悄然引退似,那种有规律、有节奏的起伏,表征着心灵的激动与安慰,轮流地使自己觉得生命原来是如此的多姿多彩,全无黑夜,只有黎明。
并非如现在,一只飘泊的孤魂野鬼,在如水的海风中,在无月无星的夜里,怀抱着那个唯一能借以接触的电话,去做另一个无可奈何的举动。
我拿起电话筒,使劲地把它抛下崖去。
并没有发出十十么特别的声响。涛声依旧,雄霸着静夜。
反而是我一个人蹲在空旷的江家后花园中,不住地哭泣的声音,清晰可闻。
这一切的悲哀与苦难都已成过去了。
今夜,我等待的是一个会随时出现在跟前的心上人。
诚然,有什么风吹草动,我都会蓦地心惊,怕手中的幸福会轻轻溜走。
面对着那具电话,而联想起过往,无疑是令我重温一次噩梦,使我的精神陷入紧张状态,令我意识到非抓牢现在拥有的成果不可。
如果邱仿尧从今夜起,又不再来的话,我不敢想象这种失而复得的欢愉会演变成什么暴戾性质的催化剂,足够有能力去毁灭他人以及自己。
我忽然怕得把整个人缩成一团,缩坐在那张软绵绵的鸭毛沙发内,动也不敢动,似乎维持这么一个姿态,最为安全。
直至有一下门声,像早天的春雷,只这么一响,就惊醒了大地。我整个人弹起来,赤着足,走去把大门开启。
果然,是拨开云雾见青天。
邱仿尧来了。
我紧紧地抱着他,不放,不放。
邱仿尧拿手拍着我的背,问:
“什么事?”
我在他怀中摇摇头,也不说话。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他永远不会明白我曾有过的苦难日子。
算了。回到白己身边来就好。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