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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已惘然

_10 梁凤仪 (当代)
或者,他比较近杜青云一点点。
这个想法令我吃一惊,这些年来,就为了过往的两个男人,杜青云与邱仿尧而令我失了很多交友交心的机会。
我不是不知道的。
心里头一直想念邱仿尧,是铁一般的事实。
之所以有个人萦绕心间,挥之不去,只为没有别的合适人选有能力取而代之。
现代人对爱情的这种看法与体会,其实并不摩登,都是源远流长的。
从前三贞九烈,从一而终的人多,除了道德桎梏的有效作用外,最主要的一点是苦无机缘,基本客观环境不容易让异性自由相识交往,精神上就只管朝从前的那一位身上放,忠贞不贰了。
现代人不同,每天都能碰上不同的人物与机缘,商场上的货品,人力市场上的人才,以至于感情上的对象,都有机会长江后浪推前浪,只会担心被人取代。
说我跟邱仿尧分开的几年是完全没有机会认识接触到条件不错的异性,是不可能的。
只是我个人的心理故障,令我在感情上却步不前。
合我心水与脾胃的男人,要是个怎么模样条件的,差不多不言而喻。
然而,背景是个大问题。
有为的青年,本身具才干、有学识、长相醒目、言谈得体、努力经年,爬上了大机构内成为行政红员,这样在社会内的钻石王老五,是多少母亲心上的金龟婿,多少少女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对我而言,只感觉到犹有余悸。
从前那骗财骗色骗感情,把我的自尊踩个稀巴烂的杜青云,正正是这样子的出身。
每遇上这类人时,我的惊觉与警惕,油然而生,挥之不去。
现今站在跟前的陈家辉,就正正是其中一个了。
这些年,少说也必有三、五个像杜青云、陈家辉的男子出现过在我的身边。
他们觉得我高不可攀,我觉得他们物以类聚。于是,都没有了正常健康的发展。
当年,邱仿尧之所以能突破桎梏,只为他身分与地位的鹤立鸡群。
我一旦消除了心上的担扰与疑虑,知道对方不会为谋我的财,掠我的产而对我展开追求,就放松了自己,接受、容纳了邱仿尧。而实际上,邱仿尧的其他方面条件,也真太吸引子。
故而,到如今,他还是在我心中称王称霸,独一无二。
当然,这样子下去,吃亏受苦的只有我自己,我是明白的。
故而,当陈家辉提出了公事以外的邀约,我就像手握有刺的玫瑰花,既陶醉于花香,又怕被花刺伤。还是那种到现在仍不能克服与改变的为难。
“我今天原本是约好了两位旧同学,带他们到粉岭去探望我的姨母的。”陈家辉兴致勃勃地说:“为什么要把他们带着去看亲戚呢?因为我们小学时候,老喜欢到姨母的小农庄上度周末,现在长大了,彻头彻尾是个城市人,难得有机会一拾童年情景,在农村上过一个周日下午,也是饶有风味的。我想,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怕你也会有兴趣。”
这么一解释,像无形中给我搭下了心理上的下台阶梯,觉得约会并非那么私人,只不过一班年轻朋友的假日遣兴节目,还忸怩不接受的话,反而显了小家子气。
且,如此艳艳红日,普照大地的好天气之下,独个儿躲在家里发呆发闷,又何必呢?
要是万一空闲时间多起来,一下子忆及从前,再想起现在,情不自禁又想起邱仿尧,心里更不好过了。
曾听过有个守寡在家的贵夫人说:
“星期日是七天之中最难受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忙于耍乐畅叙,闹哄哄的,相形见绌之下顶难受,连电视台都在帮倒忙似,节目无聊得要死!”
真是说得太对了。
我于是很轻快地答应了。且问:
“要到哪儿去吃午饭呢?把你的两位朋友都请在一起吧,我们到乡村俱乐部去。”
“今天我当向导,带你们到粉岭处吃价廉物美的乡村小菜。”
就是这样说定当了,先开车到阳明山庄把陈家辉的两位旧同学接出来。
没想到这对旧同学,原来是夫妇。
男的叫辛兆武,跟陈家辉都是那个壮年。
女的姓洪,单名一个红字。朋友们习惯连名带姓的称呼她洪红,听起来还以为全是叠字的大名呢!
辛兆武的样相比不上陈家辉的精灵,却很惹人好感。夫妻二人都一副敦厚样,黝黑的皮肤,不见幼细,却更现爽朗,平添很大的一份亲切感。
我心想,大概不是从商的,应该是学科学的吧。
果然不出所料,陈家辉介绍:
“兆武在本城最大的油厂当总工程师,最近才在北京以合资方式经营,规模甚大的提炼生油厂,都归他管。洪红并不比兆武逊色,在大学里,他俩同是机械工程毕业的,现今洪红独力管一家印刷厂,承接很多欧美印刷生意。”
辛兆武大笑,说:
“商家人的嘴是涂过油的,没的把我们的这份粗工粉饰成金光灿烂,工厂仔与工厂妹一下子摇身变作工业巨子似,你别听他的。”
洪红立即拿手拍着丈夫的肩膊,另一手撑着腰,道:
“你别乱讲话,什么商家人的嘴巴一定甜,你是一认识江小姐,就把人家套进一个框框内,这怎么可以?”
辛兆武傻兮兮地更肆无忌惮地张着嘴笑,以掩饰他的窘态。
我慌忙说:
“不,不,实话实说,我们就有个良好的交谊开始。”
我不是说客气话,我真的对辛兆武夫妇有相当大的好感,因此之故,整个行程都额外显得轻松自在。
一行四人,上完元朗的小饭馆饱餐一顿之后,就去看望家辉的姨母。
汽车只能停泊在山脚,那儿刚有一块空地,可容四至五部车子。人们要循着上山的小径,走大概十分钟的路程,然后,眼前豁然开朗,一片如茵的绿草地上,建了几间西班牙式的独门独户别墅,每座均有一个大后花园相连。
当陈家辉领着各人走到花园去时,根本都用不着介绍,洪红与我就跑跳着走到一棵大大的梨树旁去,望着那分明已熟透了的梨子,张着嘴巴笑。
农村的大自然环境,容易感染着人,忽而变得轻松活泼和天真。
洪红嚷着对我说:
“我未曾见过有这么肥大的树上熟梨子呢!”
“我们是都市人嘛!”
“可以摘吗?”洪红回头问陈家辉。
“当然,果子熟了不采摘,种果树来干什么。”说完这话,陈家辉又瞧我的脸望去。
是否会意了?
只有两心知吧!
倒是旁的无心人,加插了一句。辛兆武说:
“这叫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各人都真摘了好几个梨子,坐到园子的石凳上去。
有个看屋的乡妇,听陈家辉喊他四婶的,已把刀碟及湿手巾拿来,给客人吃梨子用。
四婶笑盈盈地说:
“小姐,先生们,请先用梨子,奶奶在忙着弄下午茶点,很快就出来陪客。”
陈家辉道:
“姨母最好客,她一知道我要来,最低限度有四色汤丸,再加各式糕饼。”
我手里拿着个梨子,还在把弄,跟洪红说:
“这么说,等下还有好吃的东西,是非吃不可的,这梨子大,不能独食,洪红,我跟你分吃吧。”
“不,不,不!”洪红大嚷,慌忙耍手,道:“我们才认识,那么开心,我才不要分离。”
“什么?”我脑筋还没有转过来。
辛兆武已笑得什么似:
“看,洪红就是迷信。她永不肯跟我分梨来吃。”
“嗯。”我意会了,望了洪红一眼,带着感谢与喜悦,问:“我们是女朋友,也不可以么?”
“我珍惜友谊,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这种险不冒,有何损失?”
“那么……”我犹豫着,把梨子放下:“那我不吃了。”
陈家辉才咬了一口梨,梨汁差点飞溅到脸上去,嚷:
“不吃,太可惜了。”
“你肯不肯跟我分尝?”我这样问。
陈家辉还没有答,就有个声音从后面传过来说:
“不,不可以分梨啊!”
各人回头,看到了健硕的一位老太太,知道必是陈家辉的姨母了,都站起来相迎。
那姨母热烈地跟相熟的辛兆武夫妇握手后,走到我的跟前,还未等陈家辉介绍,就说:
“好标致的人儿啊!”
跟着,姨母不经意地回头对陈家辉说:
“辉,你真有本事啊,哪儿找到这么好看的姑娘?”
陈家辉脸上分明的透着尴尬,仍强作大方地说:
“你老人家别乱讲说话,江小姐是我最紧张的客户,她权操生死。”
“对,对,对。”老奶奶不住点头,说:“是有这种说法的。”
各人都被她这么一说,逗得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包括我在内。
反而是为了这么一笑,各人都驱走了生疏,添上亲切,气氛是融洽的。
老人家看到后生一代,总有很多幸福得意的憧憬,这种美丽的误会,也不必故意去澄清吧。
于是辛兆武、洪红、陈家辉与我都从容地分成两对,陪着老太太在这个种了形形色色花草果树的充满生气的园子内,度过愉快的周日。
临别时,老奶奶硬捉着我的手说:
“跟阿辉常来看我啊!”
我拍着对方的手背,很乐意地说:
“我会。”
“还有,别工作得太劳累,现今在社会上头工作的女人都比男人更拚命,犯不着的,太轻重倒置了。请不要怪老人家罗唆,给你说这些率直话。”
“不会,你坦诚得可爱!”我还是跟洪红一样,在姨母脸颊上给了一个甜甜的香吻,才离开的。
我知道为什么自己的情绪突然之间高涨,一切都好像很是畅快顺遂似。因为我很久很久未曾有过如此有欢乐家庭气氛的生活。
第九章
假日是应该属于亲人朋友的,能够在环境、言谈、行动上都有家庭生活的气氛,原来有种难以言宣的归属感。
或者可以作一个比喻,出席惯了嚣闹大场面,就好比吃腻了鲍参翅肚,忽然有平淡雅致的平常人家庭生活,就等于吃了一顿清茶淡饭,别具风味。
我身边没有能好好谈话的朋友,也似乎有一段日子了。
蒋帼眉已经去世多年。
洪红令我想念帼眉。
不知道陈家辉会不会令我想念杜青云。
只这么—想,我就浑身打颤。
我开始警告自己,不可重蹈覆辙。
于是在下一个周末,陈家辉再邀请我与辛兆武夫妇结伴同游时,我狠一狠心回绝了。
我的理由很简单,我答:
“我这个周六及周日忙得很。”
拥有着每一分每一秒而无所事事的我,撒了这么一个大谎话,令我益发觉得心虚情怯,坐立不安。
因而,日子更难过。
我在书房内看书看得不是味道,翻电话簿找一些什么朋友,全都是有家有室的,或是在业务上有关连的,在假日摇电话到对方的家里去,用的又是怎么样的借口呢?
几艰难找到了一位旧同学周如珍的电话,记得那日在中环中华总商会吃午饭碰到了她,对方慌忙把名片塞给我,并且热情地说:
“有空给老同学摇电话。”
现在有空了,就给她摇电话吧!
周如珍欢喜得近乎热闹的声音,嘻嘻哈哈地从电话筒里传过来,道:
“福慧吗?这么巧,我们正愁往哪儿找一只麻将搭子,家中来了朋友,刚好只七个人,你若来呢,就凑成两台麻将了。”
我脑子里立即浮现起自己到了周如珍家,坐到一堆陌生人中间搓麻将的情景,那种感觉犹如家无余粮,要问做喜宴的主人家讨饭吃似的情景。这口饭,怎么样咽下肚去呢!
我只好答:
“那天见面之后,答应给你摇个电话,问候你一声罢了。”之后就挂断了线。
也真羡慕那起能够一头钻进麻将台去,便不知人间何世的人,是太棒的谋杀时间玩意儿了。
或者有一天,我江福慧非要强迫自己培养出这种兴趣来不可。
自屋头走到屋尾,在花园转了几个圈,我终于回到睡房来。
打开了那个百多尺的活动衣柜,凝望着一套套、一件件色彩缤纷的衣服。我把身上的家常便服脱下来,再找到了那些心爱而根本未曾穿过的衣服,逐件试穿着,在镜前翩然起舞,摆着最一流模特儿的姿态,欣赏着名设计家的精心杰作在自己身上所起的奥妙作用。
其实所有的时装设计师都不如上帝棒。
当我无聊地把衣服脱落在地上,于镜前看到一个美丽得似极品雕刻的女性同体时,我呆住了。
试用手轻轻的抚触着这个女体的双肩,我吓得慌忙回身便跑,把自己抛落在床上,饮泣起来。
一如碰触到没有生命的大理石雕刻,光滑而冰冷得教人浑身颤抖。
我看来似是没有生命地活着。
这样子下去,我会疯掉。
脑海中浮现的那个人,使我遍体生寒,继而生热,细胞在扩张之后又呈收缩,循环不息,我大声叫嚷起来,惊动了家中的佣人。
他们在用力叩门,问:
“小姐,什么事?什么啦?”
我钻进了被窝里,再说:
“你们进来。”
管家走进来了,看到了我,才稍稍定神,问:
“小姐,你刚才大声地叫嚷……”
“替我打电话给何耀基,请他把银行的几个高级职员,找来吃晚饭,你去打点一席丰富的酒筵来。”
“是的。”
管家慌忙答应着去办。
一个半小时之后,管家按动主人房的内线电话,说:
“是何耀基先生的电话,你接听吗?”
我拿起了电话,喊了一声:
“耀基叔,你好。”
对方的语调有点迟疑,道:
“福慧吗?我给好几位同事摇了电话,有些不在家,有些家里有客人,有一两位说,如果你没有什么要紧事商量,他们答应星期天陪伴家人。”
我自动地点点头,道:
“没有什么要紧事,下次再约吧!”
“福慧,要不要我来陪你?”
“你不要陪伴家人吗?”
“都是老夫老妻了,有什么关系。”
“不,你留在家里吧!我等会也要到外头走走。”
挂断了线,我躺在床上,瘫痪了似。
直至管家的声音,再从对讲机传出来:
“小姐,预备好了的酒菜如何?”
“都摆出来吧,我这就下楼来吃。”
偌大的饭厅,长长的餐桌,放满美酒佳肴,我坐定下来之后,忍不住笑起来。
太像电影出现的那清朝的末代皇帝每天所享用的筵席了,富贵繁华,不过寂寞难耐得离了谱,破了格,不是灭亡,就是没落了。
我完全可以想象到这一刻,邱仿尧在干什么,他大概是跟葛懿德一同作烛光晚宴,仿尧拿筷子夹了好菜,往妻子的嘴里送。
才这么一想,我那握着筷子的手发软,哗啦一声,嘴里的食物,就吐了出来。
谁会想到本城的女富豪,周日会是如此地过。
我没有理会管家的惊骇,披了外衣,开出了我的林宝坚尼,直向着心目中的目的地开去。
到了尖沙咀的那间夜总会门外,始把车子停下来,但没有下车。
管嘉宾泊车的领班走上来道:
“小姐,你是要进夜总会去?”
“不,我在这儿等一个人。”
“小姐,我们大门口不可以停车等候。”
我没有做声,只从手袋里拿出了一叠金澄澄的钞票,塞到领班手里。
“这样子能泊车了吧!或者你站到角落去数一数,数完了钞票我要等的人就出现了。”
我没有再注意那领班差不多是吓呆了的反应,我只是全神贯注于夜总会门口。
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我看到了我要寻找的人。
那个“庄尼”!
我大力的鸣按响号。
庄尼身边有位打扮得时髦至极的中年妇人,他和她同时回转头来,看到了那辆林宝坚尼。
我把头伸出去,叫:
“庄尼,我们去兜风去!”
庄尼一听,立即对身旁的妇人讲了几句话,就撇下她,火速跑向我,上了车。在车窗外,犹见到那被遗弃的女人,一脸愤怒、不甘与狼狈。
我笑。
“被人遗弃的滋味真的不好受,我们破坏了这位太太今晚的兴致。”
“不相干,只要不是非我不可的话,她还不至于无药可救。”
我望了庄尼一眼。
“庄尼,你是有智慧的。”
“行行出状元,不是吗?”
“为什么要干这一行?”
“不是告诉过你了,为了要开林宝坚尼。你今次不叫我佐治了。士别三日,刮日相看,你是有了进步吗?”
我唰的一声,煞停了车,道:
“来,别说废话,我们换个位置,你来开。”
“好极了。”
跑车一直在繁华的夜都会内到处乱窜。
“庄尼,如果你可以永远拥有这么一辆名车,你是否会洗心革面,退出江湖?”
“要拥有这么一辆名车,并不容易。”
“如果有人肯送给你呢?”
“慢着,”庄尼回头看了我一眼,说:“你有没有看报章杂文的习惯?我就曾读过一位女作家的一篇杂文,她说,她不是一个奢求的人,她只希望退休时,能够在园子里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树,在树荫之下,她可以放一个秋千架,或一套园子用的桌椅,舒舒服服地坐着看书乘凉。
“可是,要有这么一棵大树,必须要有一个起码几亩的花园,等于要有一间大屋,也就是说年中要缴纳相当高的地税,且需要雇用园丁花王打理,如此类推,她其实要有一笔非常可观的积蓄,才可以安享晚年。”
我轻叹。
我感到可惜,风尘之中肯定会有慧质兰心的红粉,原来也有智慧精灵的异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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