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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邦红叶梦[梁凤仪]

_5 梁凤仪 (当代)
  与此同时,她摇重话回香港去,打算跟丈夫交代一声,万一买到房子,第一个也要让他知道的。
  电话铃声响了一阵子,方修华就抓起来听。
  “还未起床吗?”连俊美问。
  那边的声音仍是呵欠连连:“差不多了,甚么事?为甚么不晚一点摇到办公室去?
  ”
  “有要紧事。”俊美只能这样答。
  “甚么事?”
  “修华,我想搬屋。”
  “甚么?你不是才搬迁了吗?”
  “是的,可是,今天另外看到一间更漂亮更有格调的房子,实在喜欢得不得了,故此,我已交带经纪给我拿主意,可能会买得到。然,抢购者众呢,还未有十分的把握。”
  说着这番话时,连俊美咬一咬上唇,很有点紧张。明领地,她必然患得患失。
  方修华在那一头屑笑:“天!如果我找到另一个更合心水的女人,可不可以也朝秦暮楚,换掉自己的老婆!”
  “修华,你不会!”俊美吃吃笑。
  “没有别的事了吧?”
  “没有了。”
  “我还很累,想多睡十五分钟,你有事再打电话来好了。”
  “屋子买下来,你不反对吧?”
  “单是搬来搬去,用以过目辰,我也会得谅解的。”
  电话挂断了线后,连俊美把跟丈夫的对话回想了一遍。真奇怪,人们都在不断的追逐美好的事物,非常理直气壮,兼且积极地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只是对人例外。
  一旦选定了配偶,就是终生的,不得更换。谁在婚后还爱向四围张望,寻找比自己身边那一位更好的对象,那罪名是属于十恶不赦的。岂只如此,就是旁的人表现超卓,只心上或口中说一句:“这人原来比自己的那一位好。”
  都立即为人齿冷,连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
  连俊美想,自己的那一位方修华,是不是十全十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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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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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接触到这个问题,俊美立时间站起来,在屋子里胡乱地抓一些事情来做,例如闯进厨房,准备拉开洗碗机,把里头已经干掉了的碗碟放回橱柜内,是要这样子把心神分散了,才见安稳。
  或者俊美依然会想,自己当然都算不上是十全十美的女人,这有甚么话好说呢|才伸手打算拉开洗碗机,就记起这捞什子已经坏掉了整整一个星期,没有人来修理。催了那家承担厨具维修的公司,都说人手不足,要等。
  加拿大的失业率之高,是惊人的。尤其跟香港相比。竟说缺乏人手,太笑话了,无非是公司的经济都出现拮据,生意淡薄,于是减缩开支而不佳裁员而已。
  俊美使劲地拉那洗碗机,就是无法把门打开,想是甚么地方被里头放置的刀叉碗碟顶着了。或许家里头有个方大一点的男人在,问题会即席迎刃而解,可惜!
  竟为此,又想起方修华来。这个联想,其实不对,修华从不走进厨房,他永远不做任何家务。
  或者那个叫翁涛的还适合一点,这天下午,他卷起衣袖去修理水喉时,俊美看到了翁涛那叠肌肉强实的手臂,有一种浓重的安全感,奇不奇?
  连俊美不住联想下去,突然苦笑了。因为地想到一个现实问题。今日,当一些男人把家中的老婆看成比菲佣更价廉物美的同时,一些女人都会发亮,男人的作用只在于家务的粗重功夫上头。
  不是滑稽,不是讽刺,而是现时代真正流行男女平等独立。人们更开始习惯承认人与人之间的彼此善意利用。
  就这一刻,在连俊美的心目中,那个叫翁涛的男人,就比方修华来得更踏实有用,她不期然地盼望翁滂会尽早出现。
  那等待的几小时,竟有点坐立不安。最低限度,夫妻相隔两地,她也从不会有如此焦躁的情绪。连俊美只能向自己解释,举凡急不来的事,就干脆不急而已。
  当翁涛在深夜接铃时,连俊美是以一种异常兴奋的态度相迎的。
  “怎么样?”问这句话时,她的神情像等待派发成绩表的小孩。
  “恭喜你,你买到那间房子了!业主最终选择以现金即席成交的买家。”
  连俊美吁了长长的一口气,以示放下心头大石。
  如果面前这个传送好消息的男人是自己丈夫,连俊美肯定会跳跃着抱住对方的颈,笑住连连亲吻,表达胜利的好感觉。
  翁涛把业主签回的意愿书底稿交给连俊美,并且说:“明天我给你办手续。下个月成交。”
  “翁先生,可否多帮我一个忙?”连俊美说:“我厨房的洗碗机坏掉了,老拉不开门,你有法子修一修吗?”
  连俊美提出这个要求时,完全没有想过任何尴尬问题,那么的跟对方熟络。
  翁涛更爽快地自行走进厨房去,伸手去试拉洗碗机的门。
  他像是个神仙,洗碗机的门应手而开,毛病不翼而飞,看得连俊美目瞪口呆,随即两个人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的?这两个星期,我岂非笨得要死。”
  “不,不,你用在一些门锁窗钥的力度不对,有时是会出毛病的。”
  连俊美随手自洗碗机内取了两只咖啡杯出来,问:“给你泡一杯咖啡好不好?”
  差不多没等翁涛反应,俊美就已开始弄咖啡。
  两个人坐在厨房的饭桌旁,细细谈论新房子交易的各种情况。
  话题告一段落之后,空间出现一刹那的静谧,这才使翁涛猛地省起:“你平日睡得很晚?”
  “不,差不多十一时多的样子。”
  “那么,今晚是例外了。”
  连俊美看看手表,轻喊:“天,我没想过已是凌晨一点多!”
  “我老早就应该告辞了。”翁祷把那句差点冲口而出的话“真是快活不知时日过”春回肚子里。
  “占用了你的休息时间,对不起。”连俊美诚意地说。
  “不要紧,为生意,绝对可以废寝忘餐。前些年,温哥华地产暴涨,尤其暑假,旅游至此的港台人士,买楼置业与买三丈鱼作手信的数目一样多,我们往往为了抢快落实一单交易,在凌晨三、四点还奔跑于业主与买家之间。”
  “非人生活?”
  “怎么会,温哥华难得有这种热闹。”
  “此情不再?”
  “现今是放缓阶段,大概再要候上三两年,才有趁墟的场面在地产界出现了。”
  再谈下去,还有很多很多的话题,双方都觉得非要适可而止不可了。
  这一夜,连俊美一直半睡半醒,有一种没由来的、奇怪得难以形容的、既惊且言的情绪在滋扰着她。意味着在不久的将来,一搬进新房子去,就是生命的一个转泪点。
  这个转据点会带来甚么后果?是喜悦还是忧郁?是突破还是持续?由于其不可知,故而睡得不安不宁,直至天亮。
  无论如何,白天的连俊美是兴高采烈地为筹备搬家而做着一切功夫的。不单是她,就连那八岁大的小女见方心,都热心得老早就把她玩具房内,层于自己的玩具放进妈妈给她预备的纸皮箱内,令做母亲的惊骇不已。
  “我太希望搬家了!”方心昂着她小小的头颅,向连俊美说。
  那脸表情成熟得像个小女人,连俊美忍不住笑起来,伸手挣方心的捡:“你这小人精,跟妈妈一样的实新厌旧。”
  “不,不,妈妈,我并不忘旧。”方心拖着母亲的手,拉她到那一大箱的玩具面前,“看,这完全是我从香港带来的,一件也没肯扔掉。”
  “那你是压根儿就不喜欢我们现住的屋子?”连俊美问。
  “不,”方心的小头领又在猛称,“我不是不喜欢屋,我是不喜欢人。”
  “甚么?”
  “隔壁摩利家的几个孩子对我们不友善!”
  “他们欺负你?”连俊美吃惊地问,怎么自己一直疏忽了孩子是否能睦邻的问题。
  “他们没有欺负我,但他们欺负小弟。他的几辆脚踏车,每次放到门前花园的空地上,就被摩利家的孩子划花,或是弄坏。”
  方心咬咬牙,更肯定地说:“他们是故意的。”
  “为甚么不对我说?”连俊美问。
  “小弟怕事,他只晓得哭。我不告诉你,因为不想你去跟他们理论。那摩利太太在别的邻居跟前,也讲你坏话,说我们烧的菜,又脏又臭,染污空气。你若为了小弟的事去跟他们吵,不会赢,众怒难犯。”
  “天!”
  连俊美一把将方心抱在怀里,口中乱嚷:“心心,你才八岁,你才八岁!”
  连俊美的意思是,一个这么小的孩子,突然因环境的转变,遇上困难而飞越年龄,催谷成长,并非一个母亲的意愿。
  连俊美认为方心仍未到需要放弃太多童真的地步。
  以前在香港,每次连俊美看到方家佣仆一两个跟方心同年纪的孩子,额外老成,她心上每有不忍。这无非是孩子提早接受环境污染而作出的必然反应。
  童年是应该无忧无忠,心无城府、率直天真的。
  人,有大把大把时间追令自己去深谋远虑,世故造作,甚至老奸巨滑。
  连俊美并不需要自己的儿女尽快尝受冷暖人情,令他们受得精乖。她宁愿他们有一个平肤、无风无浪、极为安乐的童年。
  方心并不明白母亲的心意,她坚持说:“我其实已十岁。奶妈说,我年底出生,做过两个月人之后,就过年,算两岁。”
  这番属于孩子的话,终于逗得连俊美重新展颜一笑。
  连俊美为了这个发现,立即把翁涛约了出来,问:“翁先生,新房子的邻居是甚么人,我很关注。”
  又囚禁捺不住心头的这份忧虑,她把方心的遭遇一五一十地告诉了翁涛。
  连俊美说:“从前在香港,开了部平治新车到外头,怕在公众停车场一阵子,必定破人划花,那种憎人富贵嫌人贫的心态真是乞人枪,讨人厌。没想到来了这么一个竞争比香港缓慢几十拍的城市,一样要受类同的窝囊气。大人还懂得如何接受应变,叫年纪轻轻的小孩怎么受?”
  翁涛答:“人性的弱点是通世界都一样的。你应该听过到处杨梅一样花的那句俗语。基本上,西温哥华不是中国人惯住的地区,一直以来,这区的哥伦比亚物业地带,全为富有的加拿大人雄踞独霸,会有一个时期,理直气壮的实行种族歧视,不肯把土地房产实给有色人种。是这近十年才开放了思想的。可是,仍然有部份仇外嫉外心态,在所难免。”
  “早知如此,我不要搬住至此。只是,怕死了温哥华西面的桑那斯区,一住进去,左望是娱乐圈那几个明星,右望是港台那撮暴发的富户,我觉得委屈。”
  话是说得再明显没有了。
  相交以来,连俊美首次如此毫不忌惮,毫不谦让、毫不客气地表露了她所属的阶层与身份。
  她不愿意有一天看到娱乐周刊的明星访问稿,会得有人扬言:“我在温哥华的房子,跟方氏家族的家人毗邻。”
  方家祖训,凡是方家男工都不可以正式迎娶欢场中人。这个思想,根深蒂固地深植在所有方氏成员的心上。
  翁轰仍淡淡然答:“听说以前中国人能在香港半山置业,也是需要经过重重手续,得到大英帝国那起当政洋鬼子让步才成功的。世情事理的变迁,必有一个相当难过的过渡期,大概在最初期搬到山顶去住的富户,都有看你现今大同小异的困扰。”
  这番话令连俊美刹那间沉默起来。
  太有道理了。
  错的人也是自己。为甚么硬要往别人的领土上挤?从香港搬到加拿大,还要住进加拿大人最顶尖儿的地区,彻头彻尾地成为其中一员,对方的轻蔑、抗拒、排挤如果被认定是一种无礼与小家小器的行为,那么,自己呢?反过来,不一样是眼高于顶,不肯跟非我族类的同胞住在同一地区。
  连俊美更难过了,她稍稍的拿眼看翁涛,生怕她那歪离正义的言谈,会引得对方的不满。
  虽然相处时间极短,然,连俊美知道自己珍惜这个朋友。否则,她不是个轻易在人前多话的女人。
  对方有本事令她放松了戒备,证明翁涛已获得了连俊美的信任。
  至于翁涛,他并没有对连俊美的态度表示有异议,更谈不上反感,只是,他因为俊美的这些言论态度,而立时间联想到他和她之间身分悬殊,环境的过异,以致于多目以来培画出来的那种从容,被吓跑了。
  不能再有任何遐思与懂憬。
  这是一个新的、纤细的、警告性的呼声,在翁涛的心底作出的回响。
  “请放心,你的新居严格来说,没有甚么邻居,占地整整一亩,房子并不跟人毗邻,要造访还不容易呢!”翁涛的这一个答覆,还是今连俊美放得下心的。
  连俊美算是舒缓了一口气,又把情绪重新投入到美化新居的行动之内。
  家俐大部份沿用旧物,但新房子多了好几个厅房与游戏室,总要加添新家具,且连俊美喜欢用新地毡,新窗帘,她立意要把旧主人的淡啡主色,变为米黄。孩子需要明亮的光彩,她也需要。
  搬家的劳累真是要身历其境,才知实情。
  连俊美每天早上起来,就收拾衣服及厨房杂物,工作了几天,依然是一屋子乱糟糟的,今人心烦意乱。
  这天,她正对着一大堆水晶饮品用具发怔,不知从何着手,始能逐一包扎妥当,放到备用的铁皮箱去,运往新屋。
  真不明白何以来加拿大短短日子,会积累到如此多的家庭用品?
  别的不说,单是这足够二十四人用的各式水晶酒杯,另加果盘、酒樽、花瓶、姻灰盅、沙律煲等合共几百件水晶,包装工夫就可以把连俊美烦死。
  这批水晶全部是从香港运来的,只因连俊美一直非常讲究家庭用品,要求的质素很高。当然是以拉列水晶出品最得她的心意。单讲摆设,选择位列犹自可说,若论实用,则要在获得福与保谦尼亚二者之间任择其一了。最低限度,有那一只杯杯碟碟弄崩了,要补足,还是比较容易的。
  拿获得福与保谦尼亚二者比较,则又是后者更为连俊美所钟爱。本来若论水晶优质,二者都绝对不相伯仲,有可能获得福还胜一点点。然,连俊美喜欢保谦尼亚的手工精巧细腻,刻出来的花纹很见功夫。于是家中常用的酒杯,果盘等,全是清一色的保谦尼亚出品。
  未正式移民前,连俊美来温哥华走一转,在百货公司的水晶银器部流连片刻,吓得甚么似。
  在这儿发售的保谦尼亚,粗糙得像玻璃,水晶雕工更是敷衍失实得离了谱。当然,这不能算是骗局,因为出售价钱比香港正牌货要低很多。普通一只中型的拔宝地酒杯,在香港要价大概五百多元,在温哥华,只售二十元加币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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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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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任凭连俊美踏遍了温哥华各大百货店,都无法找得出一件半件保让尼亚的精品。直至她跟宋惜梅提起,惜梅笑眯眯地把她带到均埠大街的一家专营水晶用品商店内,在一个上了锁的小小玻璃橱柜内,才得以复睹这只牌子精细玲珑产品的风采,价钱跟香港的当然也不相伯仲。
  宋惜梅看到连俊美那看水晶看得入神的模样,就取笑她说:“这算不算他乡边故知?”
  很明显地,加拿大普遍的居民都不晓得欣赏水晶用具,这当然又跟他们的经济能力多少有直接关连。
  连俊美会在方修华来温哥华小住时,在家里请了一次客,嘉宾一样是本地的官商当户,华洋混杂。其中一位百货业机构驻温哥华的行政总裁夫人莲达就非常诚恳地给连俊美说:“看得出来,你喜欢用保谦尼亚的水晶,这可巧了,这个周未开始,我们店内的水晶银器部大减价,各式酒杯一律加币十元,差不多是半价出售,你记得来凑个热闹,实回一些备用啊!”
  莲达的热情表现令连俊美尴尬至极。不只为连这位百货店的总裁夫人都分辨不出水晶实式的高下来,而在于连俊美见得情势把自己迫到一个很不必要的傲视同群的层面上去。她从没有试过在生活圈子内刻意地看低过谁,相反,以往在在都在日常活动范围内不住的发觉自己孤陋寡闻,需要力图进取。单是做好一个女主人这回事,就有学不完的功夫。每到一个场合,目睹人家的言谈举止,以致于屋内的各种摆设,小至宾主排位的心思,都是她连俊美需要虚心求教学习的。自从来了这温哥华,却无端端的坐大,自己觉得高人一等。
  老实说,对于这种际遇、这番感觉,连俊美非但没有引以为傲,且有无法言宣的为难与隐忧在。
  会经有多次,她兴起过要搬到多伦多去的念头。因为在那儿,她有过愉快的经验,跟着方修华出席的上下议院议员与大商贾的宴会,那种气派与威煌使她的感觉回复在香江那时模样。
  连俊美只想证明一点,自己对故乡的怀念与爱惜并不应被视为虚荣的心态。
  她也曾在闲谈中跟宋惜梅谈起这番感受,当然,在温哥华,要找合适的人选去谈这种特殊感觉,并不容易。选择吐心声的对手错误,随时会招致眼高于顶、目中无人的恶名。
  宋惜梅听后,重重的叹一口气,说:“温哥华的中文书卖得那么贵,实实在在是一
  项遗憾。要不,多一些人捧读白先勇的作品,好明白过来人的心境就好了!”
  乍听这番话,好像风马牛不相及似。其实是最直接且又含蓄的答案。
  谁若念过白先勇的短篇当作,不难知道他写尽了台北与旧日中国名城,誓如上海的比较。故乡的威望与架势总是望尘莫及的,若以此作为单纯对寄居地的轻蔑,是太没有那份分辨好丑的正直情坏了!繁盛有如台北,气派还有不及从前上海的三分之一,这是台北人都认定了的呢?为甚么侨居温哥华的新移民,事必要虚张盘势,引以为耻?
  像宋惜梅这种见过世面而又有胸襟的人,在连俊美周围,宛如凤毛麟角。
  一念起惜梅来,惜梅就驾到。
  她看到俊美那仿似乱葬岗的房子,不由得就笑个半死。
  “你还好笑呢,我都已是七手八脚,老鼠拉龟,不知从何着手了?”
  “从前是怎样运来的,现今就怎么样运去吧!”
  “天!”连俊美不断的拍看额头:“不怕坦白告诉你,在香港,单是我们一宅就三个女佣,两个司机与一个花王,现在集大成,只我阿美姐一个人,一对手,一双脚,如何成事?”
  宋借梅大笑:“看你这样子胡搅下去,一就是把水晶打破一半边未能搬到新居去,一就要辛苦多几个星期才能收拾出个头绪来!”
  “你来帮我!”连俊美求救。
  “阿美姐跟阿梅姐还不是半斤八而的人材,不熟不做呢!”宋惜想一想,说:“我给你找个人来做高工吧!反正她需要一份工作。”
  介绍给她当临时高工的是一位新移民,举家来温哥华才半年的样子。那做丈夫的叫李通,从前在宋惜梅的地产公司里头是当地盘总管的,很殷实的一个人。
  惜梅抵加后不久,李通就捞了妻子和两个小孩来探望她,据他们说,是旧同事辗转告诉他们有关惜梅移民的消息的。
  从前在香港,宋惜梅少有摆出老间娘的派头,除非功夫交不准,才会被宋惜梅毫不留情地训斥一顿,否则,她对同事一般是和颜悦色的。
  故此,李通一家到访,当然的是相见欢。
  言谈之间,宋惜梅多少生了一点尴尬与为难,只为她听得出来,李通误以为她真的来此大展拳抑,非常渴望能回归到宋惜梅的麾下去一展所长,总比较现今在中国酒楼做侍役出色安乐得多。
  宋惜梅在心里喟叹,她断断不能自揭疮疤,以作解律。于是就好像欠下李通一个情似。
  李通的妻,名叫阮笑真,听说也是个职业女性。李通在介绍妻子的履历时,神采飞扬,满目生辉,那模样是真教人感动的。
  惜梅尤其感慨,有甚么比较嫁一个以自己成就为荣的丈夫更幸福,更理想呢?
  她,就是因为在事业稍稍赶过了丈夫的头,而种下了不可弥补的恶果。
  男女从没有平等过,除非女人不再爱男人,不再需要男人,又除非男人自愿把身边的女人抬高,像这个幸通。
  阮笑真原来是一家连锁百货公司内的一名分店经理。这连锁百货店在香港总共有一百间,遍及港九新界各区、声誉与业务都相当出色,隶层于十大资产值之一的环球企业之下。故而,宋借梅看这阮笑真,虽不甚言语,怕也是个将才。留下的印象还算不错。
  李通在告别之后的翌日,还给宋惜梅补了一个电话:“我昨天不好在内子跟前提出请求,实则她来了温哥华半年,还未找到工作,赋闲在家,很生闷气。如果有甚么工作可以介绍给她,不论粗幼,总是好的。就请罗太太多多关顾!”
  宋惜梅当时答说:“李太太从前在香港是有员工可管的经理级人马,她会愿意委就较次要的工作吗?”
  “话真不能这样说了。罗太太,请恕我大胆打个比方,就算是猛虎一头,现今也是虎落平阳,不能跟往日的风光相提并论。我们是为了一双儿女的前途,才辛辛苦苦移民的,大儿子李荣已经十五岁,小的女儿李湘也只比她哥哥少十六个月。
  换言之,转眼就要考上大学了,我们这些中等人家,如何有能力连续供两个孩子接受高等教育呢!在香港,单是一层千呎的自住楼宇,就已去掉收入的百分之四十强,亲朋戚友的应酬与衣着,再加医疗费,又是个可观的数目。任谁都心知肚明,香港是个揾得来花得去的地方,那儿会有甚么积蓄?我们这等中级行政人员,更是虚有其表。中环的经理跟官塘的纱厂工友一样多呢,毫不稀奇!”
  宋惜梅很欣赏李通这番脚踏实地的话,于是也兴致勃勃地跟他聊了好一阵:.
  “那么说,通哥,你是颇喜欢温哥华的移民生活了?”
  “适应就是。其实凡事能看得通透,接受生活上的至低底线,就容易办事了。
  不能说我喜欢做酒楼侍役多过地盘管工,后者毕竟有点专业尊严在,要培养自己对前者的归层感也非一朝一夕的事。然,马死落地行,能够坐言起行,对我是份值得引以为荣的挑战,尤其在于我的年纪,今年是四十有九了。”李通管自笑起来,声音是慷慨而豪爽的,很惹人好感。
  宋借梅因此而记住了李通夫妇,如今看着连俊美大汗叠细汗的苦苦包装执拾,就打算给她介绍那李通的老婆玩笑买来,做一头半个月的高工。
  电话搭至李通工作的酒楼去,对方一听消息,喜出望外,立即答允带阮笑真来连俊美家上工。
  果然,翌日,李通傻呼呼的叩了连俊美的门,把妻子郑重地交到新主人的手上,就赶返酒楼了。
  连俊美正幸有人能高忙着料理搬家的一应琐碎事宜,于是,也不劳客气,就吩咐阮笑真开始工作。
  直劳动了一个上午,连俊美偶然站起来伸了一个懒腰,才注意到这位阮笑真的神情。
  她是很细嫩白净的一个人,必然是早婚的缘故,才有这么大的一双儿女,看样子,她顶多是三十五、六岁,也必是个做不惯粗重工的人,如今的样子看来相当劳累,而且有一点点愁苦。最低限度,脸皮崩得老紧,没有半丝笑容。
  连俊美有点不好意思,怕自己过份猴急,因而把功夫追得太紧,听未惜梅讲过,人家是做分店经理出身的。于是连俊美慌忙招呼阮笑真道:“来,让我们息一息,先弄点吃的,再继续努力。”
  对方闻言,立即停了手,上洗手间去。
  连俊美于是在冰箱内翻了一些薄牛肉,快手快脚的调了味,准备下两个面,好作手点。
  阮笑真自洗手间回到厨房之后,干脆坐着翻那些堆放在一旁的影视画报。
  连俊美问:“喜欢吃面吗?要是不习惯,洗米煮饭也是极简便的事。”
  阮笑真连眼光都没有移离画报,只间闲地说:“随便吧!”
  连俊美捧了两碗热腾腾的面,放到阮笑真跟前去,热烈地招呼她,说:“趁热啊,吃饱了肚再做不迟!”
  对方一派懒闲闲的表情,用筷子挑着面,问:“你打算今天做到几点钟才让我收工?”
  连俊美一时问呆住了,碗里的热气,蒸蒸的走上她的脸,令她有点脸红耳赤,只含糊地答:“随便吧!随你的便吧!”
  “那我再过两小时左右就走了!”
  “好的,好的!”
  连俊美一叠连声说好之后就低头吃面,想不出有甚么其他话跟对方说。
  吃过了面,那阮笑真也没动手把碗放回碗盆里,更别说替连俊美把碗筷洗干净。
  她有点无可无不可的再坐到小矮凳上,捡起一个个水晶杯,拿连俊美买回来的专门包装用的泡泡纸,将之包扎。
  连俊美只好耸耸肩,决手快脚把碗筷洗掉。心想,不能怪实对方。她讲明是来做搬家的高工的,并不包括家务上头的厨房工作,况且,这儿是加拿大,崇尚分工,谁都不习惯当一脚踢,包揽所有事务上身。
  两个女人困在一个环境内,本来应该聊天聊得天翻地覆的。然,这位阮笑真并不爱开腔,整半天,鼓着腮,自处愁城,搞得连俊美都无端紧闷起来。
  连俊美越来越觉得静谧的气氛很不自在,她于是试逗看对方讲话,意图把两人之问的关系变得熟络兼热闹一点。
  要这样闷鼓鼓的,倒不如一个人做还舒适得多。反正长命功夫长命做,不急就算了。
  “我都忘了问,应该怎样称呼你?”连俊美问。
  “随便吧!”
  “那就称呼你阿真姐。”
  “嗯!”对方回应得一点都不起劲。
  “阿真姐,喜欢加拿大吗?”
  “人人都爱问这个问题!”
  答得实在晦气,又教连俊美一时语塞。
  “没有喜欢不喜欢的!”阮笑真歪一歪头,拿胶纸狠狠地贴住了那块泡泡纸,再继续说:“都已是既成的事实了,好似嫁了人的女娃,白米煮成熟饭后,还有甚么办法?”
  连俊美不晓得是否应该出言安慰,阮笑真的语调是有嗔怨,但可没有实斧实凿的说出难题来。
  连俊美想想,还是改变话题比较好,忽念到对方在香港时是个有一点点名堂的职业妇女,若跟她讲讲过往的光辉历史,怕是最能逗她高兴的。
  连俊美又想,为甚么自己如此用心地结纳对方呢?也不单单为了要留住一个高工吧,加拿大的环境容易产生人人平等的气氛,既是一场相处,尽力迁就,有何不可呢?
  “阿真姐,听我朋友说,你以前在香港是个女强人?”
  说时迟那时快,阮笑真那乌云盖月似的一张脸,忽然在听到这句说话之后,宛似拨开云雾见青天,眉眼都是笑意,道:“怎么敢当这个称号了?反正香港有个经理街头的女人,真是说少不少,不都成了强人吗?”
  “你是管那一方面的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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