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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跃沧桑 梁凤仪

_7 梁凤仪(当代)
  自己若不是亲历其境,也不过是知道其中理论而已,并无一番感受。
  我想,人要经历沧桑,才能成长,是幸还是不幸?若是浑浑噩噩,平平庸庸的过,会不会更舒服了?
  也真轮不到自己去选择,一切都已命定。
  我的新写字楼在中区一座名为恒昌商业大厦的十楼,是电视台的中区办事处。
  听说这层大厦的业主,正积极地向各层租客商讨提前解约的问题,以便进行改建计划。
  对于中区地王,商界中人还是蠢蠢欲动,不肯轻易放弃。都说九一与九二年一至,地产就会如一潭死水了,因为人们急于要套现他往。
  实情呢,连中上住宅区的楼宇都卖近二千元一尺,一样绝早抢购一空,更遑论本城财经命脉所在的中区了。
  香港永远的柳暗花明又一村。
  这或许能给人很大的鼓励。
  今日的潦倒只不过是一朝一时,明天总有覆身的机会。
  我也只能如此想,才能坐进那简陋至极的办公室去,而不过分地觉着委屈。
  实则上,电视台中区的写字楼是广告部的大本营,人来人往的煞是热闹。穿插其间的都是掌握着电视台收入来源的关键性人物,不是广告部各大员,就是各大客户,前来参加会议及观赏节目介绍。
  各人大概因为忙碌的关系,都显得有点旁若无人,目空一切。
  广告部的人当然不会不认识我。但,调派到中区之后,从没有跟谁在写字楼好好的谈过,都是擦身而过,极尽敷衍的打了招呼,极其量加一句“早晨好”,就已交代清楚了。
  对于我这么一个彻头彻尾的闲人,他们不劳多花半分钟时间。
  这是典型的本城人情。
  现实冷酷得令人难以置信,但不由你不信。
  从前,每天早上的一杯咖啡,都是由秘书小姐准时放到我的办公桌上,现金,秘书没有跟过来,只得自己动手。
  我走到茶房去,正准备给自己冲杯咖啡,就听到站在身旁的一位茶水部的女佣说:
  “你是徐小姐吗?”
  “是的。怎么样称呼你?”
  “他们都叫我英姐。”对方的笑容,是整间写字楼内唯一的温暖泉源。
  “英姐,你好!”
  “徐小姐来这儿上班了,你坐在哪儿?我给你调好了咖啡送去。”
  “太麻烦你了!”
  话还没有说完,英姐就抢着替我调校咖啡。
  香喷喷的味道从咖啡壶内传出来,令人嗅起来,通体的舒畅。
  “英姐,”一位广告部的女同事走过来,嚷,“我们在一号会议室开会,请替我们调八杯咖啡来,等着。”
  “好,好,”英姐一叠连声的应,“这就来了,待我先给徐小姐送一杯去。”
  那年轻的女同事瞟我一眼,立即厉声地给英姐说:
  “不能让客户等,连我们广告部经理都没有专门茶水奉侍的优待呢,英姐你识做一点,先照顾了米饭班主,才兼理闲杂人等好不好?”
  虎落平阳被犬欺时,唯一的应付办法是不住的提醒自己,彼此的身分有别,对方一再耀武扬威,也不过是一头狗而已。
  我独自埋头苦干,赵郁修给我的指示其实极模糊。有哪一个上司真有这个空,及有这门心思,把整套商业计划,详详细细的先订下来,让下属执行?还不是给手下一些零碎的业务意念,然后预计在一个快速的时间之内,对方可以呈交整套计策,以供考虑及批评。然后,把好成绩都一把往自己身上揽。
  我已习惯了这种上下配合的模式。于是,实行自管自的开始调查录影带在东南亚以至北美的发售市场,以及电视台制作录影带的经过,作了详细的调查与分析,用了两个星期时间,做好一份报告,呈交给赵郁修。
  一直的石沉大海。
  完全的得不着回应。
  我曾拨电话到他的办公室,请求给我一个会议的时间,结果秘书的回复是:
  “老总还没有空看你的报告,待他看过了,自会再给你联络。”
  每天呆在办公室内等回应,有如一尊望夫石。
  心情没有好转的机会,只觉越来越沉重。
  终于,在一个早上,我接到赵郁修秘书的电话:
  “老总说,计划书写得很好,请你继续撰拟下去。”
  “可是,”我有点啼笑皆非,“我需要到海外各处联络一下,实地视察当地的娱乐消闲习惯,认识清楚市场,才能作下一步的措施。老总的意见如何呢?”
  “他没有说。”
  “对于制作部的合作问题呢?”
  “徐小姐,”对方的语气极不耐烦,“我已传递了口讯,其余的都不是我的工作范围。”
  说罢,挂断了线。
  真正是门口又高,狗又大,要见当时得令的掌权人,说多难就有多难。
  完全没有办法好想,我补了一张字条给赵郁修,请他好歹给我一个明确的指示。
  仍然没有回音。
  我干脆在这一天提早下班,直趋电视台,候在赵郁修的办公室门口,等他出现。
  到底见着了,他刚好开门送走一位访客。
  很明显地,赵郁修满脸的不耐烦。
  “书凝,这阵子我的正经功夫实在多,对于一些筹备性的业务,都不能兼顾。”
  “海外录影带不算是重要而正经的业务吗?”我毫无转圜余地地问。
  “当然算。然,并不需要由我亲自处理,书凝,这些海外制作,依然教制作部统筹,你跟邹信基商量去!”
  说罢就回转办公室。
  我整个的愣在那里。
  完全不知所措。
  要跟邹信基商量去?那无疑是登时叫自己矮了一截。承认已被贬低一个行政级数了。
  不去跟邹信基开会呢,公事完全不得要领,无可发展。
  不,大丈夫能屈能伸,一定得作战到底。
  必须在我如今的工作岗位上干出成绩来,让他们看到我的实力。
  我咬咬牙,摇电话到邹信基的办公室去,向他的秘书说明原委,说:
  “我想约个时间,跟邹先生开会。”
  “邹先生说过要跟你开会吗?”
  一般而言,强将手下无弱兵。邹信基是个厉害的人,他的秘书也不是善类。
  我沉着气答:
  “是赵老总吩咐下来的。”
  “嗯!”
  这也叫敬酒不饮饮罚酒吧!对方嘱我候了几分钟的功夫,才约定后天一个下午,让我到电视台总部来开会。
  我并不怕见邹信基,他希望我尽快在他的生活圈子内消失,可没有这么容易呢!
  若然我这就离开电视台的话,无疑是白白便宜了他。
  要宣泄我心头的不甘不忿,似乎只有如此的阴魂不息,锲而不舍。
  我准时到达邹信基的办公室,他的秘书茱莉在嘱我坐着等候。
  “邹先生仍在开另一个会议,请稍候,他就快回来。”
  我只好等。
  一直无聊的翻看杂志,不期然地听到茱莉在电话里头跟她的女朋友闲聊。
  女秘书最作兴就是当老板不在时,抓起电话,瞎七搭八地讲尽是非。
  茱莉的声音额外响亮,隔了一个屏风,依然非常清晰地传进我的耳朵里:
  “他老婆现在怎么办?依然誓不放人吗?”
  一定是谈论着什么人的婚外情。时代正流行这玩意儿。自从取消纳妾开始,这种社会现象就横行无忌。可以想见,凡是不能彻底杜绝的事,只不过是借别个形态出现人前而已。
  “这些老婆是真正盲塞而极不聪明的人,完全不晓得看人家的眉头眼额。男人的心不是如此这般死缠烂打、阴魂不灭就能挽救的!越不潇洒,形容举止就越猥琐,越令人讨厌,越发对之远离。”
  我听着,心上一阵冰凉。
  “怎么不能爽快点,大方点掉头就走?无非一句话,仍找不到一个比目前这一位更好的作为依傍而已。可是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闪闪缩缩的多么没志气!”
  我看看表,已经白候了半小时,仍然未见邹信基的人影。
  “夺夫之仇不是这样子报的,要在一个变了心的男子面前重新挽回感情,简直费时失事。把精神时间感情另打一片江山,还更有指望。外头世界不见得就没有更好的人了。也许是当局者迷吧,现今眼前的一宗宗、一件件都是令人莫名其妙的事,电视台里头就已有这些受尽所有白眼、被视如废物,而仍然赖着不肯走的人,好笑不好笑?”
  胸口像被人重重的捣了一大拳,有种要即席吐血的感觉。
  茱莉,只不过是一个小秘书,她看的事物,是否比我更深更远更有见地更有立场了?我茫然。
  一共浪费了一小时零二十分钟,茱莉才闲闲地通知我:
  “今天邹先生跟你的会议要取消了,他赶不及回电视台来。如果真有急不及待的事要商量,或者你可以找邱琴小姐商议,很多次一等的事,邹先生现今都交给邱小姐拿主意。”
  茱莉向我交代过后,径自走回自己的座位上,拿出了粉盒来补粉补口红,完完全全一派多言无益的模样。
  对于不知进退的人,是不是不屑予以尊重了?
  我整个人的沮丧。
  这茱莉最后的一番话,根本是在明显地与我为难。电视台的行政架构几时会乱成这个样子?应该是直属于总经理管辖的事务,可以分发到制作部来?还可以由艺员统筹部代策代行?都无非是一层推一层的借口,确切地传递一个讯息给我:我不单止是绝对绝对不再受欢迎,且在现阶段内,我是完全没有翻身的指望了。
  邹信基一派固然恨不得即时将我干掉,就是赵郁修,也不过是个手段圆滑之徒,他不肯决绝到由自己出手将我赶尽杀绝,也不会为我而开罪任何一个正在为他效力的下属。
  我是否应该知难而退了?然,连一份工作都掉了的话,我还有什么可以捏在手上以兹寄托的?
  没有,完全没有。
  活着似乎没有什么意思?
  办公室是个不足八十呎的小房间,墙上光秃秃,有种家徒四壁的气氛。台头的电话差不多一天响不到一次。
  这天,算是少有的热闹,一连响了两次,都是找我的。
  第一个是电视台行政部头头李瑜摇来的电话,说:
  “书凝,帮帮忙,等一下在午饭后,准两时到你楼上的恒昌企业去,代表我开一个会议,行不行?”
  “什么会议?”
  “业主要提前解约,给我们谈条件。其实已经把条件谈妥了,只不过是最后审阅一些文件,签字成交。我刚好有急事,赶不及准时出席,你反正闲着,替我跟对方应酬几句,填塞了空间,我尽快赶来。”
  也只好这样了。
  调职以来,第一次有一件算是实在的工作交到我手上来,再没有意义,都变得事关重大。
  全部是供求问题在作祟。
  另一个电话,摇来的是父亲。
  一个似有还无的亲人。
  他约我午膳。
  一坐下来,劈头第一句就问:
  “街知巷闻,你被电视台解雇了?”
  之所以要受尽奚落与讥讽,都硬是不走,就是为了跟这种谣言对抗。
  真的有点像那些丈夫分明已经移情别恋,而妻子仍然死撑着一段残破的关系,不肯离婚一样的心情,就为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被遗弃。
  人人都在很大程度上,为别人而活。
  “直至今天,这仍然是谣言。”我答。
  “听你的语气,最低限度已不再受宠信,并不如以往般顺风顺水。”
  落难人自有落泊相,夜雨难瞒。
  “爸爸,我们许久没有见面了,能有别的话题吗?”
  “我们不是外人,不怕被人揭疮疤吧!究竟是怎么样惹的是非?报纸上头刊登的……”
  “爸爸……”我的声浪扬起来,差不多惹起全餐馆的人注目,“请别在这话题上头兜来兜去,否则,我起身就走。”
  “嘿!”父亲冷笑,“这一定不是你对母亲的态度。她不同,她现在身分相当,就算你掉了职,也有她撑腰,供你优哉悠哉地读书游埠,什么都可以!我没有这份能力,因而你可以肆意地对我发臭脾气。”
  我没有再作声了。
  心头的翳痛实鼓鼓,厌闷闷的,难受得叫人觉得快要麻木。
  父亲的嘴还不住的开开合合,数尽母亲,甚而是我的不是。
  从来如此,每一次跟他见面,都没有意外惊喜,更无突破。
  “你跟你母亲一样,身体里没有一根硬骨头,一定要找庇荫,不肯赤条条,一无所有,硬朗地站到大太阳底下去搏斗……”
  一整顿饭的时间,父亲毫不留情地把我要跑去美国依傍母亲的意念洗刷得干干净净。
  从餐馆走到街上去,头上有火毒的大太阳一个,不期然地希望,就在下一分钟被熙来攘往的汽车撞倒,再不用挤在人群中挣扎着活下去,那就好了。
  不知有多少中环人会突然的有我这种心灰意冷的念头?尤其是女人。
  父亲说女人事必要找庇荫就是没骨头,几时人们的思想已经转变得如此令女人走投无路?从前,女人不是应该被养在深闺,等闲不见太阳吗?
  我还是准时坐到恒昌企业的会议室去。
  接待我的是一位中年男士,黝黑的皮肤,健硕的身型,高大而文雅。他自我介绍:
  “我姓秦,秦正男,很特别的一个姓吧?”
  我笑:
  “不,娱乐圈内就有两个红男星姓秦。”
  “是吗?哪两个呢?”
  我随口把名字说了出来,对方一脸的莫名其妙,竟有人知识浅陋至连这两个男星都不知不晓。
  “对不起,我的同事刚有要紧公事,赶不及回恒昌来,我跑来替她充撑场面,招呼你。”
  “这么巧!”我说,“我也是枪手而已。”
  秦正男拍一拍额头,说:
  “我正担心有很多合约上的问题,我不晓得作答。既然两个人都是替身,省得安乐。”
  我和他都不期然笑起来。
  “你负责电视台哪一方面的工作?”
  对方一问,我登时有点腼腆,也只好直话直说:
  “我负责海外录影带市场。”
  “嗯,盗制电视台节目怕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吧?”
  “都已有办法解决。你呢?”我慌忙转换话题,“你在恒昌企业负责哪一方面的工作?”
  “我?”秦正男爽朗地笑,“什么都得帮忙,哪一位同事做不完的功夫,就扯住我去干。”
  我点点头,说:
  “是那种行政助理的职位吗?”
  秦正男仍然笑,说:
  “差不多。职衔有别,其实是做着大同小异的事。”
  聊了一阵子天,李瑜终于赶到,秦正男的那位同事也回到办公室来了,正好交差,跟所有人握别。
  有事做真好,我心里想。就是如此一件应酬式的公事,都帮助我把下午时间谋杀了一半,转眼就到下班时分。
  这些日子来,总是无神无绪的,每夜回到家去,连电视节目都不想看、不敢看,怕勾起心头的种种恨与怨。
  一种浓浓的、被遗弃的感觉,从电视的荧光屏上传递出来。
  只不过是一阵子前的事,我每每沏好一壶香茶或烧好一壶咖啡,放一些干果零食在托盆上,就跟施旭辉在床上一坐,边吃边喝边看电视。
  两个人抢着看不同的节目,旭辉不喜欢看中文台,我则心萦工作,老想瞧瞧艺员的表现与状态。于是总是跟旭辉争得难解难分。然后,旭辉就会一下子按熄了电视的遥控器,作其凶巴巴状说:
  “好,我们来个一拍两散,你不看中文台,我也不看英文节目。”
  “那做什么才好?”我嚷。
  “做我和你都欢喜和协调的事。”
  于是,一阵阵的欢呼、娇喘、呐喊、叹息洋溢在睡房的空间,温度继续上升,终至满室灼热,令人汗如雨下,紧紧的喘不过气来。
  哪里是如今的这个冷清清、静幽幽的光景,总是使人拥着锦被,仍然觉着寒意。
  无可否认,我还怀记以往。
  或者,我应该坦白向自己承认,我其实仍爱施旭辉。
  跟他分手的一阵子潇洒,只不过是濒临死亡的回光反照。
  我其实有千亿种无奈与舍不得。
  这期间,一直承受着意外事件发生后的一种迟来的恐惧与惶惑,那种痛楚缓缓的咀蚀全身,不能自已。
  越是清闲,越是心无寄托,越感受到那体内的疼痛。
  日间的精力无处发泄,益发在夜间蠢蠢欲动,以至于夜不成眠。
  所有失恋的人,就是如此这般的消瘦,憔悴下去。
  电话铃声响起来,是母亲。
  “度假回来了吗?”我问。
  “刚回来。书凝,你可好?”
  “还是老样子。”
  “要不要到纽约来?这儿到底有个依傍,你不愁衣食,我可重新供你读书。”
  “太迟了!”我说。
  “什么?”
  是的确迟了一日的样子。
  “没什么,我刚决定打消到美国来的主意,在本城,仍有很多未完成的心愿与责任。”我是下意识地挺一挺胸膛才说这话的。
  然后,我轻轻的挂断了电话。
  最低限度,在所有的人、事、机构都背弃我的时刻,我不要逃避,我仍然忍气吞声地忍受一切,或者这是我目下捡回自尊的一途。
  连自己的亲生父亲在内,都瞧不起我,以为我会走投无路,非像个牙牙学语,黄口素食的小孩,往母亲的怀里躲不可。
  我不会。
  电话再度响起来时,我差不多不要去听。
  主意既定,何必跟母亲罗嗦。
  然,对方传来急躁的声音,竟不是母亲,而是小傅。
  “小傅!”我喊的这一声,宛如沙漠中疲累的人突然看到绿洲,惊喜得难以形容。
  “出来,我现在就要见你!”
  原来是个下雨的晚上,行人顶稀疏,我跟小傅在街角见面,冒着微风细雨,我们急步走到附近的一间茶冰室里。
  两小时的时间似乎不足以让我将故事倾诉。
  我叹了长长的一口气,这些天来,最最最舒畅怕是这两小时了。
  朋友的作用,很多时不是在于为自己解决困难,而是在于聆听自己的故事。
  今时今日,要找合适的听众,实在是太艰难了。
  小傅紧握着我放在台面上的手,说:
  “对不起,我为了筹拍一部电影,赶飞到欧洲去看外景,在你最需要朋友的时刻,我并不在你身边。”
  “有你的这句话,已是一重难得的安慰。”
  “你还打算在电视台干下去?”
  “你认为不值得?”
  “你认为值得吗?只为向外辟谣,又为了要证明他们不能拿你怎么样吗?”
  我没有作声。
  心头的不忿太多,一时间整理不出个头绪来。
  “你当然还记得霍宝?可是你记得程小燕吗?”
  “她?”
  “也是一个自杀的女明星,当年的轰动有甚于霍宝十倍,如今,无人会管她究竟是怎样死的,为什么要死?人们善忘得令人骇异。”
  那又何况是电视台内一个普通职员而已。小傅就是这番意思吧?
  是我重新检讨去留的时刻了么?
  “书凝,请恕我实话实说。并不是当权者拿你没有办法,而是他们已经不屑再为你的存在而费心。我这样戳穿真相,太残忍了,是不是?”
  我低下头去。
  “降臣会不会被灌下毒酒,全在主子的意思。对他们已无威胁的人,迟一点下手也不相干而已。”
  我听着都打冷战。
  “书凝,你的这口气不是以现今的方式就能争回来的。许多年以前,电影圈内最流行的,关于男明星裘秋明的故事,你听过吗?当他大红大紫时,跟另外一个女明星闹恋爱,裘秋明的妻子罗湘,天天到片场去闹去哭,甚而吞安眠药企图自杀,裘秋明无动于衷,只一叠连声地在人前说:这个女人越来越讨厌。突然有那么一天,罗湘挽起了简便的行李,携了儿子,闷声不响地离开了本城。十年后,再回来,她是雄霸着东南亚最多院线的制片家。”
  “裘秋明呢?”
  “谁还有心思管姓裘的?”
  “我不会像那罗湘一般的本事,也不会有她的运气和际遇。”
  “你未踏出电视台,怎么知道后果?”
  “你鼓励我走?”
  “非自今日始。”
  这倒是真的。
  “世界之大,好事之多,又何须先寻着了庇荫才放弃现今之所有?更何况,书凝,”小傅很认真地说,“就算你呆在电视台,熬到有一天,重返总部,坐回那个艺员部头头的位置,那又如何?是不是就等于一柱擎天,不可一世的成绩了?”
  辛辛苦苦的忍辱负重,历尽艰辛,得回来的至高成就也不过尔尔的话,是否值得蹉跎岁月?
  又逗留在这么一个圈子之内,又向一班已视我如无睹的人去证明自己的能耐,岂非更愚不可及?
  我的平凡,并不能求之于内。
  我的清白,一定要由外头世界的人去承认与证明。
  我忽然的想明白了这重道理。
  也许正如许许多多年以前的那个罗湘一样。
  小傅并非以虚言骗我,但他没有把罗湘离开裘秋明的初段日子探讨过,知道其间的艰辛奋斗,是怎么一回事。
  然,再辛苦,还是准备顶着过的。
  我把辞职信递到电视台去的第三日,就接到人事部的通知,不必履行高级职员三个月辞职的条款,可以即日离职。
  可想而知,我老早是这个机构内的废物。
  不要令自己成为废物,才是自尊之所在。
  我的觉醒来得迟了一点点,可仍不算太迟。
  我对人事部的同事说:
  “好。这是我在电视台最后的一天,但我的那三个月薪金仍然会存放到我的银行户口之内,是吗?”
  对方略迟疑了一下,才应:
  “是的。”
  “谢谢!”
  别以为我会再愚蒙下去。世界已是需要竭力维护自己贴身利益的世界。
  要留住一个人,以及要赶走一个人,同样要付出代价。
  那么,那个人才算保有一点点的价值。
  我去了两间猎头公司登记。其中一间那位接见我的陈先生,在看了我的履历之后,很狐疑地对我说:
  “我们最紧要的是资料填报正确。”  
  “陈先生,请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譬方说,很多机构选择职员,都不介意对方是已婚、未婚、失婚、有没有孩子,但如果被发现虚报实情,那就几方面都尴尬,所以我觉得徐小姐可以考虑实话实说。”
  我吁了一口气,问:
  “陈先生,你是看影画杂志的人?”
  “我们需要留意各方面的消息。”
  这个当然,我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都只相信政府宪报的资料。
  抓起手袋来,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脾气是否发得对,也且不管。
  心头积累太多的冤屈,是会生癌的。
  我跟小傅吃饭时说:
  “我怕命不久矣。”
  小傅说:
  “仍晓得自嘲的人,是有希望的。”
  饭店里忽然一团艳光,走进了一班电视台的红艺员来,其中最抢眼的还是英嘉明。
  她们是前呼后拥地挽扶着一个人走进来的,那人正是邱琴。
  我们其实都见到对方,全部装作不认得,横行直过。连招呼都不劳打一下。
  只走在后头的那位宋宁,算是跟我们笑了一笑,怕也只是给小傅面子而已。
  “将来总有一日,她们会忙不迭地跟你打招呼!”小傅这样子安慰我。
  “不。”我摇摇头,“这不是我的期盼。但愿有那么一天,他们希望能跟我打招呼,我都忙得没空应付。”
  小傅拍着我的肩膀,说:
  “书凝,你一定有前途。”
  “小傅,我们是否成了好兄弟了?”我问。
  小傅正要跟我碰杯,突然的拿酒杯的手停在半空,过了那么几秒钟,他才恢复常态。
  刚抵家门时,小傅对我说:
  “不要紧。我完全乐意的,可是,书凝,”小傅有点欲言又止,“请求你一件事!”
  “什么?”
  “不要以我为你的兄弟。”
  我们是站在大厦的管理处说这番话的。大堂的灯光并不太亮,我没法看清楚小傅脸上的神情。
  或者我故意逃避,不要细看。
  “小傅。”我轻喊了一声,并不能再把话说下去。事情似乎来得自然而又突然,我不能一下子接纳和适应。
  “书凝,我决不是乘人之危,这也没有意义。只是,我想保有一个希望。”
  没有比这含蓄的示意来得更有诚意,更觉美丽。
  如此这番话能在月华高照,清风吹送的情景下说,效果会更好。可惜,大厦大堂的布景与灯光却如此简陋而失礼,现代人连谈恋爱都缺乏应有的气氛。尤其可惜的是,我心头有一股冲动,不能不宣诸于口:
  “小傅,我不想隐瞒,能对你诉尽心中的说话,是我至大的解脱与喜悦。然,我不是存心的将我这种快慰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
  “不要紧,你直说无妨。”
  “小傅,我仍然爱施旭辉。真的,我仍然爱他。悲哀是不是?”
  “是。”
  “且沉痛。”
  “也是。然,这份悲哀与沉痛,我和你共同分担。”
  “对不起,我害了你。”
  “世界上没有多少人有能力害人,最能害自己的往往是自己,你不必歉疚。”小傅仍拍拍我的肩膊,“多谢你对我的坦白。”
  “如果有一天晚上,梦里再没有旭辉,容我告诉你吗?”
  “请在第一时间告诉我。”
  小傅在我脸上轻吻了一下,道过晚安,挥挥手就离去了。
  潇洒的背后,要贴上多少眼泪?
  世间情,往往如此的背道而驰。
  这天夜里,躺在床上的我和小傅,都必定心有所属。
  怕是他想着我,我想着施旭辉,施旭辉又想着谁呢?
  我并不知道小傅对我的感情会发展到这个特殊地步。可惜的是,不能为我带来惊喜,只能为我带来歉疚。
  然,儿女私情,是最不能勉强的一回事。
  正如旭辉不爱我,也无可奈何一样。
  明月疏星,究竟照亮了世间多少对有情人的心?
  要捱过多少无眠的夜,甚或要在朦胧的睡梦中惊醒多少次,才能一头栽进枕边爱侣的怀中,重新再睡?
  真的不敢想象。
  每天早起,最重要的功课就是阅读西报的招聘栏,写求职信、寄信、等待收信、面试等功夫,充塞了一整日的时间。
  如此这般的过尽了好几个星期,仍然没有进展。
  也因为度日如年的关系,我更加有个错觉,我已失业兼失恋良久,好像跟社会脱节了好一大段日子。
  这天,重返那座电视台中区写字楼的恒昌大厦,只为应征恒昌企业内一个行政助理的职位。
  我刚一踏脚进去,就发觉在不久前曾代表电视台的同事李瑜来这儿开过会。
  一种熟络的感觉,减低了我诚惶诚恐的情绪。
  这些天来,见工见得人都迹近麻痹,越发有种患得患失的威胁。每次落败,心上就像多压了一块重铅。
  秘书小姐把我招呼到会议室去,正是我上次来开会的地方。
  不久,叩门走进来的一位中年男士,我也认识。就是连红透半边天的两位秦姓男星也懵然不知的那位也是姓秦的先生。
  我们相视而笑。
  他说:
  “怎么这样巧,一切仿似旧时模样?”
  “对,才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
  “当时你还效力电视台。”
  “那个时候正在垂死挣扎。”
  “对你,不必要吧?”
  “无非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你对恒昌企业的这份行政助理有兴趣?”
  “不至于饥不择食,我虽是失业,但得先看看这个职位是否适合我,上司又是个什么人?”
  这倒是真心话,人选我,我选人,极力维持彼此平等的地位,对心理有好影响。
  “行政只向集团的副主席负责。他差不多是整个集团行政的总决策人!”
  “主席呢?”
  “年事已老,只挂个名字,老早撒手让他的儿子去干。”
  “嗯,那是好事,趁在世时培养出个接班人来,对机构是福分。”
  我们一直款谈着,秦先生把恒昌企业的业务梗概告诉了我,一般以地产为主,且经营本城最老字号的包装工业。
  我也细问了当行政助理的一应职责,根据对方的解释,相信自己总能胜任。
  我突然的醒起,问:
  “你不也是当行政助理的吗?”
  “啊,以前是的。”
  “现今升职了?”
  “可以这么说。”
  我们还没有讲下去,就有人叩门进来,秦先生给我介绍:
  “我们人事部的经理区炳贤先生。”
  “对不起,我刚听一个长途电话,”区炳贤对秦先生解释:“是新加坡分行打来的,故此来迟了。你们谈得可好?”
  “相当融洽,是吗?徐小姐。”
  “秦先生非常健谈,且也熟悉我应征的这个职位之情况。”
  “这个当然了。有什么还要我补充的?”
  “都差不多了。”
  “问题在于徐小姐是否答应接纳这个职位!”秦先生站起来,“我先告辞了,让你们办理其他细节手续。”
  秦先生走出会议室之后,那位区炳贤兴高采烈地跟我谈论上工的一总事宜,薪金与条件都算是满意。
  可是,我慌忙问:
  “我总得见见你们的副主席吧?”
  “什么?”区炳贤完全不明所以。
  “不是吗?既是副主席的行政助理,他怕也要跟我见过面吧?”我说。
  “你们不是已经谈了好一会了吗?”
  “什么?”这回轮到我莫名其妙。
  当我把这次应征及被录用的经过告诉小傅时,他说:
  “我有预感,你会大展鸿图。”
  “还未上工,就摆这个大的一个乌龙。那姓秦的却又如此的随和,从第一次跟我见面,到这次面试,他都没摆架子。区炳贤给我说,他是自小在美国加州长大兼受教育的,故此崇尚民主。”
  “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我看,你对那老板,以及那老板对你,都有很大的好感!”
  小傅的预感很有几分真实,我跟秦正男的相处,的确愉快。
  人际关系固然是双程路,然,也难有半斤八两之事,很多时是一方面的功绩比另一面大。
  我相信,我和上司合作无间,秦正男那豪迈大方的性格是主要的催化剂与原动力。
  就像上工的第一天,我仍腼腆地向他道歉:
  “我太孤陋寡闻了,并不知道财经界内秦氏家族的声威与实力,就谬然跑来应征。”
  “不要紧。每个行业的人都不习惯了解别个行业的事,我不一样是愚懵至连同姓的大明星也不知不晓吗?”
  秦正男永远一派从容不迫,叫人跟他谈话与工作,都产生一份畅快与安全感。
  黑暗的尽头一定是黎明。
  我把全副精神与时间都放在工作上头。
  非但将秦正男所有的业务来往信件,都分析、请示、草拟,再交主席室的秘书处理。还负责协调恒昌企业的总部写字楼在短期内搬迁到中区另一幢恒昌新厦去。
  秦正男差不多每隔几天,就给我说:
  “书凝,你也参与恒昌旧厦改建后的出售计划会议吧!”
  “书凝,日本包装工业的翘楚来港访问,你跟我们厂长一道招呼他好不好?不单要宾至如归,且看看我们有没有进一步的合作可能。”
  “书凝,加拿大国家银行的个人信贷部高级副总裁要跟我商议多个投资计划,你列席,兼做一些善后功夫。”
  “书凝,西商会的午餐例会演讲,那份讲稿已由公关部撰写了,可是,我觉得还可以改进内容,切合事实一点,你且看看!”
  “书凝,公司人事部要改善员工的升迁职级和薪金调整制度,你且先了解他们的建议,把意见告诉我。”
  “书凝,盛德隆基金是专管我们公司与厂房公积金投资的。今年的盈利表现是否满意了?我们的财政总监快要跟他们算这笔账,你也且留心一下。”
  “书凝,很多经理投诉,我们写字楼的冷气忽冷忽热,可否跟工程部联络一下。还有,洗手间的清洁问题,也很影响工作情绪,是不是?”
  公事大大小小,都不住地往我肩上搁。
  都说任何老板的心目中最理想的伙计要像块海绵,老板把它扔进水里,吸收水分,再捞起来,拧干,再扔回水里去。
  永无休止,不论多少工作量都全部吸纳,再将成果吐出来,又再重新吸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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