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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怜落日

_3 梁凤仪(当代)
是岁月催人,再加巨变折磨,而至眼皮下的肌肉稍稍松驰,眼角的皱纹又刹那不留余地的涌现,眼神更时而呆滞,时而散涣,才减了她的魅力。坐在镜前梳妆的阮贞淑,当然留意到自己的忽尔退步衰老,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老了,到底老了!”至谊走过去,用手怀抱着母亲,把脸抵着她的头,说:“要人老心不老,妈妈,你就会适应过来。”阮贞淑笑:“我跟你,怎可以相比,实际上是二十年的差距,看上去,像是比你年长半个世纪。”“因为我特别青春之故。”至谊幽她母亲一默。事实胜于雄辩,青春真是神奇而无敌的。汉至谊的实际年龄与内心都一如河畔青葱之草,非常的充满活力,生猛异常。她的眉毛与眼睛,像足了阮贞淑,却像抹上了一层光亮的油彩似,叫人触着都觉精神。她轻吻在母亲的脸颊上,再从衣橱中找出了一件黑色的名贵丝绒质地旗袍,捆上同色的微微发亮的缎质边边,跟阮贞淑说:“妈妈你今天晚上穿这个!”阮贞淑点头,然后又说:“你也可别穿得太花。”汉至谊会意,用手指戮了母亲的胸膛一下,说:“最紧要在乎心!”表面的悲哀是可以测量的,有局限的。内心的沉痛宛如深海,见不到底。其实,汉至谊是极端伤心的。但是,她不会在人前,尤其在母亲跟前表露出来。当她一脚踏上奥本海玛号,脑海就浮现出一幅毕生难忘的景象来。汉至谊记忆起了她第一次踏上大轮船的经历来。那是父母带着她自越南投奔香港之旅。父亲汉海防紧紧的拖着至谊的手,母亲怀抱着小弟汉至诚,踏上了大货船,直向船舱的最低层走去。坐到那让人欲呕、臭气冲天的舱底,连站起来都不可以容身之所,使汉至谊惊惧至极。她伏倒在父亲的膝上。汉海防不住拍着她的肩膊说:“乖女儿,忍一忍就好,有爸爸在你身边,不会有事,不会有人欺负你。”至谊倦了,父女俩成为一组,共度那几天艰难得像几年的岁月。当一众人平安踏上岸后,汉海防一把抱起汉至谊说:“以后的日子将是坦途了。”如今,十多年后,再跟母亲上船,依然怀抱着仓皇的心,且还没有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依傍,怎叫至谊好过?还有,奥本海玛号邮船之旅,对她是一份少女的美妙幻想。她尝试过要跟自己的白马王子同坐这条船遨游碧海。然,那个心目中的他呢?渺然!永不会实现了。汉至谊记起了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中古时代,西班牙有爱神之称的民族英雄艾茜之爱情,穷几世纪,未闻有重现过。艾茜跟自己未婚妻绮黛的父亲因政见不同比剑,将他杀死了,顿时被未婚妻恨之入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论艾茜如何解释求恕,都得不到对方的谅解。其后,西班牙王被谋杀,王弟阿芳苏继位,民间与朝野均有传言,说是阿芳苏弑兄夺位,新君于是非常不得人心,朝政施行变得困难重重,实非国家之福。当时艾茜在国内执掌兵权,甚得人望,他觉得阿芳苏一日不澄清谣言,一日不能稳坐帝位,效力社稷。于是他在一个皇帝与臣民会面的隆重节日内,突然挺身而出,讲明当时流行民间朝野的对新君不利的谣言,请求皇帝当众发重誓,他并不是弑兄的凶手。艾茜这种做法,令京城内的臣民惊骇得无以复加,且敬佩至极。因为他的要求无疑欺君犯上之举,绝对有被问斩的可能。果然,阿芳苏龙颜愤怒,斥责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是罪犯天条,可能要处以极刑?”艾茜勇敢地答:“臣知道,但为了证明陛下的清白,臣不惜一死以谢国民。”如此坚持、坚决、坚贞,阿芳苏没有办法不向天下交代,于是当众发下重誓,他并没有谋害兄长的思想与行动。誓言一旦出了口中,艾茜立即跪倒阿芳苏跟前歌颂新君:“愿我主万岁!”宫殿内外的臣民都一起跪下,重新对皇帝钦敬与效忠。身为万乘之尊,毅然当众发下毒誓,这个行动代表了坦然无愧的胸襟,自然赢得臣民爱戴。然而,阿芳苏要怪罪于艾茜是在所难免了。若不是阿芳苏仍然对艾茜的名望与民心有三分顾忌,他肯定要赐他死罪,不会只把他放逐。艾茜由全国兵将统领,变为手无寸铁的平民,放逐中途,一样备受国民拥护欢迎。有一晚,他走到一处穷乡僻壤,向一户农家借宿,住在谷仓之内。半夜竟有奇迹出现。有人轻叩谷仓的门,推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艾茜朝思暮想的情人,他原本的未婚妻绮黛。劫后重逢,仿如隔世。之所以会突然破镜重圆,冰释前嫌,完全是他不惜牺牲自己前途,使君民团结之伟大壮举,感动了美人之心。奇迹在他们夫妇重圆之后的翌日不断发生,打开了谷仓之门,再踏上旅途之时,赫然发觉谷仓面对的田野,全是来归顺他的兵民。艾茜夫妇感动至深,以后穷他们一生,为西班牙效忠,自不待言。所以说,今天的仇与恨,必须等到有另外一件伟大的事件发生,才会化解。这个西班牙爱神的爱情故事盘据在汉至谊的心。至谊完全明白,在现阶段,她跟易君恕的情谊已不可能再续,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了。只能寄望将来,客观环境会为她架上阶梯,让彼此理直气壮地重新接纳对方。正如那西班牙名将艾茜亦是等候到一个自然的时机,表达自己的品格胸襟,才能突破了家族的深仇大恨,再与爱人双宿双栖。那样的日子会不会在至谊生命中出现,真是未知之数。对于易君恕,至谊只有很大的怅惘,很深的感慨。她只能在心中喟叹,依然提起精神,悉心打扮自己。在重孝之后,当然不能穿红著绿。汉至谊为母亲选了黑色的丝绒旗袍,素净之中见了高雅,她也循这个法则为自己挑选服装。至谊把一件象牙白的麻质裙子披上了,款式很简单,肩膊上原本有一块能活动的彩色小披肩,至谊就决定不用它了,改为别上一个珍珠胸针。那个胸针是她十六岁生辰时,父亲送她的礼物,是越南上三个皇朝的古董首饰,还是汉海防在美国纽约第五街那间著名的首饰店裘尔斯基买回来的。珍珠胸针,其实只是两颗龙眼大的珍珠精致地交叠在一起,伴以细钻,模样绝不夸张。它还有个名字,叫“毋忘越南”。汉海防是否为了这个名字而把它买下,就不得而知了。至谊可是因了这件小首饰的配衬,整个人更出落得娇矜而年轻,有一种淡淡然的、豁达而舒服的气氛。“不要哀愁,只要平静。”这是汉至谊站在镜子前,在心上对自己说的勉励话语。由此可以想见,奥本海玛是的确有甚多奇逢怪遇不住地发生的。汉至谊不用等到航程结束之日就已经遇上了。她跟母亲阮贞淑在甲板上憩息畅谈了一会,就建议说:“妈妈,晚饭时间快到了,我们回房里重新整装,这是在船上吃的第一次晚饭,由船长亲自款待,我们好好的应约去。”汉至谊抖擞精神,鼓励母亲出席盛会。阮贞淑微微苦笑,也只好“老”来从女了。根本上,她就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尤其是那两道似是弯月的眉毛,浓密有序,舒畅地维护着剪水的双瞳,令人神为之夺。可惜的只是岁月催人,再加巨变折磨,而至眼皮下的肌肉稍稍松驰,眼角的皱纹又刹那不留余地的涌现,眼神更时而呆滞,时而散涣,才减了她的魅力。坐在镜前梳妆的阮贞淑,当然留意到自己的忽尔退步衰老,忍不住长叹一口气,道:“老了,到底老了!”至谊走过去,用手怀抱着母亲,把脸抵着她的头,说:“要人老心不老,妈妈,你就会适应过来。”阮贞淑笑:“我跟你,怎可以相比,实际上是二十年的差距,看上去,像是比你年长半个世纪。”“因为我特别青春之故。”至谊幽她母亲一默。事实胜于雄辩,青春真是神奇而无敌的。汉至谊的实际年龄与内心都一如河畔青葱之草,非常的充满活力,生猛异常。她的眉毛与眼睛,像足了阮贞淑,却像抹上了一层光亮的油彩似,叫人触着都觉精神。她轻吻在母亲的脸颊上,再从衣橱中找出了一件黑色的名贵丝绒质地旗袍,捆上同色的微微发亮的缎质边边,跟阮贞淑说:“妈妈你今天晚上穿这个!”阮贞淑点头,然后又说:“你也可别穿得太花。”汉至谊会意,用手指戮了母亲的胸膛一下,说:“最紧要在乎心!”表面的悲哀是可以测量的,有局限的。内心的沉痛宛如深海,见不到底。其实,汉至谊是极端伤心的。但是,她不会在人前,尤其在母亲跟前表露出来。当她一脚踏上奥本海玛号,脑海就浮现出一幅毕生难忘的景象来。汉至谊记忆起了她第一次踏上大轮船的经历来。那是父母带着她自越南投奔香港之旅。父亲汉海防紧紧的拖着至谊的手,母亲怀抱着小弟汉至诚,踏上了大货船,直向船舱的最低层走去。坐到那让人欲呕、臭气冲天的舱底,连站起来都不可以容身之所,使汉至谊惊惧至极。她伏倒在父亲的膝上。汉海防不住拍着她的肩膊说:“乖女儿,忍一忍就好,有爸爸在你身边,不会有事,不会有人欺负你。”至谊倦了,父女俩成为一组,共度那几天艰难得像几年的岁月。当一众人平安踏上岸后,汉海防一把抱起汉至谊说:“以后的日子将是坦途了。”如今,十多年后,再跟母亲上船,依然怀抱着仓皇的心,且还没有了一个强而有力的依傍,怎叫至谊好过?还有,奥本海玛号邮船之旅,对她是一份少女的美妙幻想。她尝试过要跟自己的白马王子同坐这条船遨游碧海。然,那个心目中的他呢?渺然!永不会实现了。汉至谊记起了一个非常感人的爱情故事。中古时代,西班牙有爱神之称的民族英雄艾茜之爱情,穷几世纪,未闻有重现过。艾茜跟自己未婚妻绮黛的父亲因政见不同比剑,将他杀死了,顿时被未婚妻恨之入骨,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不论艾茜如何解释求恕,都得不到对方的谅解。其后,西班牙王被谋杀,王弟阿芳苏继位,民间与朝野均有传言,说是阿芳苏弑兄夺位,新君于是非常不得人心,朝政施行变得困难重重,实非国家之福。当时艾茜在国内执掌兵权,甚得人望,他觉得阿芳苏一日不澄清谣言,一日不能稳坐帝位,效力社稷。于是他在一个皇帝与臣民会面的隆重节日内,突然挺身而出,讲明当时流行民间朝野的对新君不利的谣言,请求皇帝当众发重誓,他并不是弑兄的凶手。艾茜这种做法,令京城内的臣民惊骇得无以复加,且敬佩至极。因为他的要求无疑欺君犯上之举,绝对有被问斩的可能。果然,阿芳苏龙颜愤怒,斥责他说:“你知不知道这是罪犯天条,可能要处以极刑?”艾茜勇敢地答:“臣知道,但为了证明陛下的清白,臣不惜一死以谢国民。”如此坚持、坚决、坚贞,阿芳苏没有办法不向天下交代,于是当众发下重誓,他并没有谋害兄长的思想与行动。誓言一旦出了口中,艾茜立即跪倒阿芳苏跟前歌颂新君:“愿我主万岁!”宫殿内外的臣民都一起跪下,重新对皇帝钦敬与效忠。身为万乘之尊,毅然当众发下毒誓,这个行动代表了坦然无愧的胸襟,自然赢得臣民爱戴。然而,阿芳苏要怪罪于艾茜是在所难免了。若不是阿芳苏仍然对艾茜的名望与民心有三分顾忌,他肯定要赐他死罪,不会只把他放逐。艾茜由全国兵将统领,变为手无寸铁的平民,放逐中途,一样备受国民拥护欢迎。有一晚,他走到一处穷乡僻壤,向一户农家借宿,住在谷仓之内。半夜竟有奇迹出现。有人轻叩谷仓的门,推门而入的不是别人,正是艾茜朝思暮想的情人,他原本的未婚妻绮黛。劫后重逢,仿如隔世。之所以会突然破镜重圆,冰释前嫌,完全是他不惜牺牲自己前途,使君民团结之伟大壮举,感动了美人之心。奇迹在他们夫妇重圆之后的翌日不断发生,打开了谷仓之门,再踏上旅途之时,赫然发觉谷仓面对的田野,全是来归顺他的兵民。艾茜夫妇感动至深,以后穷他们一生,为西班牙效忠,自不待言。所以说,今天的仇与恨,必须等到有另外一件伟大的事件发生,才会化解。这个西班牙爱神的爱情故事盘据在汉至谊的心。
至谊完全明白,在现阶段,她跟易君恕的情谊已不可能再续,不会有进一步的发展了。只能寄望将来,客观环境会为她架上阶梯,让彼此理直气壮地重新接纳对方。正如那西班牙名将艾茜亦是等候到一个自然的时机,表达自己的品格胸襟,才能突破了家族的深仇大恨,再与爱人双宿双栖。那样的日子会不会在至谊生命中出现,真是未知之数。对于易君恕,至谊只有很大的怅惘,很深的感慨。她只能在心中喟叹,依然提起精神,悉心打扮自己。在重孝之后,当然不能穿红著绿。汉至谊为母亲选了黑色的丝绒旗袍,素净之中见了高雅,她也循这个法则为自己挑选服装。至谊把一件象牙白的麻质裙子披上了,款式很简单,肩膊上原本有一块能活动的彩色小披肩,至谊就决定不用它了,改为别上一个珍珠胸针。那个胸针是她十六岁生辰时,父亲送她的礼物,是越南上三个皇朝的古董首饰,还是汉海防在美国纽约第五街那间著名的首饰店裘尔斯基买回来的。珍珠胸针,其实只是两颗龙眼大的珍珠精致地交叠在一起,伴以细钻,模样绝不夸张。它还有个名字,叫“毋忘越南”。汉海防是否为了这个名字而把它买下,就不得而知了。至谊可是因了这件小首饰的配衬,整个人更出落得娇矜而年轻,有一种淡淡然的、豁达而舒服的气氛。“不要哀愁,只要平静。”这是汉至谊站在镜子前,在心上对自己说的勉励话语。母女俩穿戴停当就赴那个奥本海玛号邮船的第一个晚宴去。奥本海玛号邮船是目前世界上最豪华的邮轮。她的装潢与吨位上完全的抛离其他邮轮很远。这艘邮轮是新的希腊船王在继承父业后,为巩固及扩张自己势力、声望、生意额、资产等等而作的部署与行动。事实证明,是绝对成功的。邮轮的大饭厅在最顶一层,固然宽敞豪华,最难得的是完全没支柱阻挡视线,故而更显气势。换言之,任何人只要一踏进大厅,都可一目了然。这是神奇旅程的第一个晚宴,度假的嘉宾都极尽衣香鬓影,衣履风流的能事。根本上,乘搭邮船的高贵享受之一就是有时间让人欣赏自己的打扮,亦有时间欣赏别人的打扮。几难得把世界上的超级富豪集中在一条船上,彼此在等级齐量,半斤八两的情势下争妍斗丽,才有意思,才够刺激。平日,这班富豪生活之所以忙碌,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找寻对手。选择对手是身份的象征,同时是智慧的表现。绝对的需要门当户对。重量级人物跟不同等级的人同场比试,胜之不武。故此,宁愿找比自己强的人作为对手,抬高声势,催谷成长,绝不能倒行逆施。别人以你为针对的对象,无疑是你的实力表现。对手是确立你江湖地位的非常有用人物及可确信之凭藉。出席一些未够级数的约会,豪门贵妇们的满身珠光宝气,是不能被烘托及反射出更大更光更亮的光芒的。奥本海玛号邮船捉到了这个心理,造就一个豪富的竞技场,单是冷眼旁观,看尽人间的富贵与赤裸袒露的峥嵘,已是一绝。那个即将举行的珠宝拍卖,就好比古罗马竞技场的一场人与兽,或人与人的决斗,坐在看台上观看的王侯贵胄,都抱着看热闹的心情,贵妇淑女们更不会放过争取艳压群芳,迷倒全场的上佳机会。除此之外,国际富豪们还有一个期望,就是利用这个场合,跟那些早已闻名,苦无见面机会的国际巨子认识,或可达成很多意想不到的生意合作。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就在去年,一宗轰动国际的商业大合并行动,就在奥本海玛号邮船上引发以达成的。话说日本百货业三大巨头之一的佐村三郎,携同太座乘邮船度假。遇上美国家庭用品制造的大商贾约翰奇伟,两人在船上畅谈五天,竟然在业务上达成一个重大协议。以换股的形式,使两大机构合作发展。约翰奇伟辖下的奇伟企业货品,依赖这一次的合并,得以顺利打进日本市场,同时,佐村三郎通过拥有奇伟企业的股份而得到很多个州的地皮发展机会,真是相得益彰。在邮船抵步后,已由两家公司的总部分别向其本国交易行申请停牌,船未泊岸,大批各国记者云集,争相采访。可以这么说,这件被国际金融界誉为“邮船协议”的交易,是惟一一次风头盖过珠宝竞技的。由此可见,利用一个机缘,把大商贾集合在一起,他们自然会有很多的新鲜意念跑出来,达成各种合作。富豪于是对上奥本海玛号有了新的看法,亦深具好感。走进豪华晚宴的每一个女宾,都花枝招展,珠环翠绕,那是毫无疑问的了。当汉至谊跟阮贞淑进场时,分明的在瞩目之中,添了一阵子的惊叹。母女俩无可否认是一对美丽至炫目的女人。阮贞淑的高贵带着忧郁,有莫名状的吸引。汉至谊在活泼之中透着的娇憨与矜贵,在母亲的光芒下,更见特色经。她在领班带领下,坐到她们的座位上去之前,偶然回头一望,那个轻柔的动作,带动一头过肩的如云秀发,像一个优美得难以形容,只可感受的电影慢镜头,太迷人了。不知是不是缘分,她这么一回头,眼光就跟坐在她后面一桌的人交接了。汉至谊注意到有一对非常精明锐利的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来。她很自然的微笑接纳了。这么一对眼睛如果属于年青小伙子,像易君恕,那就真是太好、太理想了。可惜,实情并不如此。汉至谊稍稍留了神,觉得对方反而类似易祖训那一类的人物。心灵忽然有了些微激动。因此之故,她猛地收回目光,把头转过去,不再去看他。这么一个带点不屑的、高傲的、爱理不理的神情,原来又是另有韵味。汉至谊坐在母亲身边,开始非常专注于晚宴上头。至谊从小就朋个习惯,喜欢那一件事、那一个人,都一股脑儿的把精神与力量集中在它上头,至谊觉得只有全神全意全身全心投入,才会得到杰出的成绩来。她每次在学校参加田径赛以及球赛时,都实习这个信念与理论,得出的结果非常称心如意。那种集中精力,誓无反=顾的决心,一定有出乎意料之外的好成绩。奥本海玛号航程中的第一个晚宴,她必须由这一分钟开始,投入旅程,期望得到美满的成绩。在场的绅士淑女,陆续入座,令人目不暇接,果真色彩缤纷。船长米高杜奇是希腊人,个子很高,不胖,面相非常的有个性,可能是长年累月的与海为伴,皮肤是古铜色得发亮,反而相当好看,教人一望有种健康的精神奕奕的感觉。他今天晚上穿上传统的西式晚服,英俊挺拔,站在大厅门口跟每位嘉宾握手。汉至谊真佩服他,怎么可以记牢这一大堆初次见面的嘉宾名字。虽说都是国际上叱咤风云的人物,但总有些富豪是低调生活的人,于是名字熟谙,面孔陌生,可真亏米高杜奇全部都记在脑海内,不须旁人提点。他一握着汉至谊的手时,就说:“汉小姐您好,希望你陪伴汉夫人有个愉快旅程,我们这条船经常会带给一些孝顺的孩子甚多好运。”闲闲的一句话,就很表现了他所做的了解客人的功夫相当足够,这其实看上去简单,实行起来并不容易。至谊心里想,成功是相当要劲的,决非偶然,真是要非常全面性配合不可。这奥本海玛号之所以一流,是很多个人努力去构成甚多环节的无懈可击吧!单是米高船长每次出海航行前所备好的家课,就相当吃力了。米高杜奇待嘉宾都已到场后,在司仪的宣布下,正式跑到台上去,向嘉宾们致欢迎辞。他幽默的言语,以及引领人们对这次旅游的期望,是真有一手。人人都在他演讲之后添上更大的期望,一开头就有种不枉此行的好感觉。晚宴开始了,台上是几十人的大乐队,先行演奏着莫扎特的名曲。这个安排是比较特别而适合的,说到底,这音乐家的作品,是在古典音乐之中比较轻快的,就算听众稍稍分神,忙着别的事情,仍可以继续享受。汉至谊的食欲还算不错,因为味道确是精美之故,那个烧鹅肝,香嫩得吃进口里去后,就像化开来,齿颊留芳似的。不但是她欣赏,连阮贞淑都毫无困难地细细吃光了。汉至谊看在眼内,甚是安慰。不单是为母亲的稍有开怀表示,而是通过这番表现,证实到外在的环境与人情,对治疗创伤有相当帮助。每个人心上的不快与哀痛,都必有治愈之日,时间的长短与以后的生活条件有很密切的关系。晚宴已经上了最后一道菜时,音乐台上又换了另外一队乐队,奏出了轻快柔和的一支支舞曲,让嘉宾们都有了充足的准备,等会儿到舞池上一显身手。船长米高杜奇走到麦克风前说:“诚意地希望你们今天晚上能够尽兴,我更希望能与在场的所有女宾共舞。这次旅程上,我们有一位最年轻的小嘉宾,她是中国人,我知道中国人有句俗语说是十大以小为尊,我很同意这个说法,所以,今晚的第一只舞蹈,我是邀请她当我的舞伴了。”说罢,米高杜奇走下台,直趋汉至谊的跟前,微微的向她鞠了躬,随即在场内响起了一阵如雷的掌声。米高杜奇很礼貌的对汉海防夫人说:“夫人,谢谢你让我跟汉小姐为全场嘉宾率先带起欢乐。”阮贞淑到底是出惯场面的大家闺秀,她微笑地颔首,只这么个细微的动静,就见风范,非常的折服人。船长的第一个舞伴,跳的第一只舞,自然是万众瞩目的。那是一首狐步舞。米高杜奇肯定是舞林高手,他带领无数的贵胄夫人跳舞,舞艺熟练自不在话下,令他骇异的是今晚的对手——汉至谊跟他配合得如此无懈可击。至谊像一片彩云,飘浮在空中似的轻盈、高雅,把舞蹈的乐趣与兴致带到最高的境界去。只有极出色的舞艺才会产生这种效果与感觉。“汉小姨,我肯定你是美丽的人,并有美丽的舞步,醉倒了全场的男女嘉宾。”这样的说话要是出自中国人之口,又配合到不相称的人物上头,真是肉麻透顶的。然,外国语文的表达感觉不相同,坦率的赞美有它优秀的、独特的效果。且,汉至谊对这两句赞颂之辞,实在是当之无愧。这才是最重要的。相信船长的话,代表了在场嘉宾的心声,尤其是男士的心声。舞池上渐渐填满了人,幸福愉快地相拥在一起的一对对璧人,交织成人世间最优美的图画,看上去令人忘忧,令人舒畅。每一对人跳过船长的身边,都微笑着打招呼,眼光却完全落在汉至谊身上。连船长都再忍不住多说一句话:“汉小姐,你的脸原来是块小磁石,把人们的眼光都吸引去了。”汉至谊微昂起头,笑了,带动那头乌光水滑的黑发,做出了飞扬的小动作,如此炫目。一曲刚终,船长正要停下来,把汉至谊带回座位上去,就有人轻拍他的肩膊。米高杜奇一看,立即站直了身子,很恭谨地说:“童先生,你好。”“我可以请求你为我介绍汉小姐,并有这个荣誉成为她第二只舞的舞伴吗?”当汉至谊伸出手来,与对方一握时,她认得出就是那位在她进场时,坐在她后座的一位中国籍绅士。汉至谊定晴看着对方,觉得他很面熟,却又不知在哪儿见过。船长是聪明人,一看汉至谊轻轻写在脸上的问号,他就晓得说:“童柏廉先生是世界十大首富中三个中国籍人士之一,汉小姐是已故香港企业巨子汉海防先生的千金。”童柏廉点点头,说:“我知道。”他知道?汉至谊有点骇异。心想,是自己家的跨台以致于临近破产,令世界瞩目吗?这位姓童的是国际级富豪,他的根基与地盘不在香港,也留意到城内的情况吗?当然,对于搜集市场消息,无孔不入,这是成功商人的不凡本领,无足怪哉。只是他认得汉至谊,就显得意外。至谊从不出现在报刊杂志,更少在人前亮相。当童柏廉挽着至谊的细腰,跟她轻盈地随着妙曼的音乐漫舞时,对至谊好奇地点一点头,再望舞伴一眼,问:“我从没有见过你,是不是?”“对,我连造梦也不曾想过有此漂亮一如童话小公主的人儿,会在现实生活里头出现。”汉至谊笑,舞益发跳得更好。赞美永远是最有效的鼓励与动力。由于汉至谊没有回应,而双方维持了一阵子的缄默,童柏廉又说:“以我的辈分与年纪,是不应该说这些偏于孟浪的话,对吗?”他的语气是诚恳、谦虚而且友善的,这太能惹人好感了。反而令汉至谊难为情起来,因而急急说:“怎么会?你是太谦厚了。”“不,我是实话实说的,我的儿子与女儿年纪都比你大。我甚至已当了祖父了,孙儿两岁。”汉至谊笑了,道:“那你是最年轻的祖父。告诉我,三代同堂的感觉如何?”童柏廉微昂着头,凝想一会,才说:“小孙儿是很可爱,为我带回很多年轻时的回忆,他尤其像我的儿子。家里头偶有小孩相伴是欢乐的,但,以他为生活中心呢,可吃不消了。”“你跟孙儿同住?”“我们住得很近,也很远。”“为什么?”“因为我住纽约,公寓一连五层都是童家人的居所,儿子和我各占住两层,是复式设计,另一层留给女儿,当她出嫁之后,回来时可作居停。我们若全在纽约,住得就近了,否则,天隔一方。我那媳妇顶不喜欢纽约,她最高兴住东南亚。”“理由呢?”“只有在东南亚,才可以心情过帝王生活,廉价劳工是一大优点,告诉你,我的儿媳并不舍得花钱。”“这对你是一宗喜事!”“不,不,我并不同一般的父亲,素来都鼓励儿女们学习开源多于节流,社会经济循环旺盛,才是进步。”“受教了。”汉至谊答。不知不觉间,他们一边跳舞,一边谈得很拢。至谊乘了一个空隙,望向母亲,怕她独自一人生了寂寞。却遥见有另外一对男女坐到阮贞淑的身边去,跟她谈得顶投契似的。“别担心,你母亲有朋友陪着谈话,她会很愉快。”童柏廉竟这么说。看穿了汉至谊的心事,固然厉害,最令至谊骇异的还在他跟着给予的解释:“要你安心跟我共舞,必须消除你的后顾之忧,对不对?”至谊瞪着她那双水秀的大眼睛,闪出了两个问号,再加问一句:“你的安排?”“现在跟汉夫人款款而谈的是我其中一位特别助理跟他的夫人,他们追随我一同度假,同时继续为我办事。”“例如陪伴你指定的对象谈话?”“那也是服务之一种。因为我不希望我的舞伴心里在忧疑。”“童先生,你真有趣!”汉至谊禁不住说。她并且立即捕捉到两个印象,对方的财势必定相当,来乘搭奥本海玛号邮轮,非普通富有人家所能负担,非超级富豪不可,而他,竟然大手笔至把助理,以及助理的家属都带在身边,可见童柏廉的威风与架势。其次,他一定是个霸气的人。很简单,为了要完全占据汉至谊这几分钟的时间,他可以作出如此周到而缜密的安排,无疑表示出,他会为自己所爱好的,所要获得的,尽全力去争取。这两个印象,非常深刻地凿进汉至谊的脑海里。她微微一震。童柏廉笑着回答至谊的话:“你如有兴趣,会发掘出我更多有趣的地方。告诉你,我是个掘之不竭的宝藏,会带给你绝大的欢乐。”这句笑话中的暗示,深感着汉至谊的心,发挥了一重难以形容的震撼力。汉至谊竟晓得回答:“欢乐是需要有代价换取的,绝大的欢乐的代价想更不菲。”这回真轮到童柏廉微微惊骇了,这小女孩显然地有一张天使面孔,有一个魔鬼胴体,更难得的原来是既有青春活力,也有世故修养。能够如此一针见血地坦率道白代价与需要的关系,还表现了她是个勇敢而乐观地正视现实的人。如果童柏廉开头说的一句话,有特殊意义,那么,汉至谊的回应更令他喜出望外了。“还是值得考虑的是不是?”童柏廉说。“可以这么说,”汉至谊落落大方地答:“但,欢乐必须大于代价,那才值得答应。”“对,对,这个是合乎情理的。你刚在社会做事吧?”“是的。”“那么,让我先给你一点商场经验。很多时我们会够运气,碰上一些愉快的合作,是双方面都付得起代价,却又赢回来绝大的欢乐,这种情况最值得我们争取。有同感吗?”汉至谊笑道:“我虽没有太多商场经验,然,家父是从商的,在耳濡目染之下,我也知道一点点。有一些商场上的交易,双方面都付出很多,结果呢,不但彼此无益,且会连累旁的人苦恼受害,这种情况也是有的。对不对?”“对!但交易的成功与否,全赖掌舵人的本事而已,我对自己从来有信心,因为我绝少败绩。”“这可能是因为你审慎地选择合作对象之故,谁鲁莽谁就易输!”“说得太好了,看来,我们享受畅谈,甚于跳舞,你同意我们到甲板上去聊聊天吗?”汉至谊回望母亲一眼,竟见她笑容满面,这真是月来罕有的奇景,怎么童柏廉身边办事的人都这么本事,可以让她母亲展颜,真非易事。既然童柏廉已为她安心与自己共叙而作了这个无懈可击的安排,就不必有所顾虑了。而且,最重要还是汉至谊觉得跟童柏廉说话,非常非常的有味道。再谈下去会有些什么其他的可能出现,汉至谊亦稍稍作了心理准备。他们漫步在宽阔的甲板之上,这条邮船,在此刻,与海天、他俩相伴,静默之中显了气派。汉至谊忽然的觉得尘嚣已渺,海阔天空,即使在黑夜之中,仍无畏惧,只有温馨。温馨?这感觉从何而来呢?要女人觉得温馨,首要条件是要她觉着安全,然后再添浪漫。对,就是如此了。有这位叫童柏廉的男人在身边,似正备受严密的保护。为此,至谊轻松地跳跃着,在童柏廉跟前转了两个圈。童柏廉问:“是不是仍想跳舞?”还未待至谊作答,他已经挽着她的细腰,口里哼着狐步舞的乐曲,立刻再与至谊共舞。他们比刚才在舞池内跳得更轻盈、更畅快、更舒爽、更曼妙、更陶醉。大概只有一个原因,就是天地间只余他俩。童柏廉望住月色之下,怀里的小佳人,心旌摇荡,不能自己。多少年,他未曾试过为异性动心动意动情若此。忽然的,他止住了舞步,且停了哼奏乐曲,呆呆地望住了汉至谊。难得的是对方并没有回避,她勇敢而大方地迎接他的目光,然后柔声地问:“为什么?”是为什么停止了舞步?抑或为什么把她带出来?还是为什么这样望着她?千百个可能都归纳到一个答案上去,童柏廉缓缓地说:“对我,你竟有无可抗拒的魅力。”汉至谊笑着回答:“你坦率得太可爱了,为了这句话,你可能要赔上意想不到的代价。”最简单的情况莫如汉至谊并不领情,那么,童柏廉这种毫不犹豫,绝无顾忌的赤裸表态,就会贱如土、脏如泥,不值一钱。他这种身份的人,能承担得起这个尊严上的挑战吗?汉至谊不认为对方是鲁莽,她知道童柏廉不可能是那种不计后果的人,他有个人的决断与预计。正如他的答复:“我很多时都胜券在握。”汉至谊坐在甲板的一张摇椅上,用手拍拍身旁的座位,对童柏廉说:“坐,让我在星月争辉、晚风拂面的情景下,先听你的故事。”童柏廉如言就坐了。汉至谊拨一拨那飘到脸上去的秀发,扬着那张水蜜桃似的醉红俏脸,说:“你的故事一定很感人。”“那要讲一千零一夜。”“嗯。”“我们没有这个时间,对不对?航程只有几天,故此只能另作安排。”“如何安排?”“我把故事浓缩了,只说大纲梗概,然后,我们利用这几天的时光好好地考虑,是否可以有以后的起码一千零一夜的共聚日子,才慢慢把神话故事相告。”汉至谊在认真地考虑这个建议,身体内的血液其实已如烧开的水,慢慢冒着泡泡,滚烫起来了。当然,表面上仍不动声色。她柔声地说:“奥本海玛号邮轮上的一个月明之夜,静听传奇故事的序言,也是很匹配的一回事。”“那好,我给你介绍自己。”童柏廉清一清喉咙,才继续说话:“请先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对国际企业财经的消息熟谙吗?”“不能说了如指掌,但有什么国际间的大事发生,我是有留心的。”“对,打算从商,不能忽略日常生活与大千世界内的商务政情。我相信你是非常明白其中的关系,而坐言起行的,否则,你在学校里的学业成绩不会如此标青。”“慢着,童先生,我们是刚才始相识的吧?”“对。然,我对你的恭维是根据事实。你以全港首三名优异成绩考进城内的大学,三年内修念的学科全部A级,且自动获学费全免奖,并获得另外三个财经机构颁发的杰出青年学生奖学金。对不对?”“你以前见过我?或者你其实晓得亡父?”至谊惊骇地问。“不。在今日之前,我并不知道有汉海防这个人与这个家庭,请原谅我的率直。令尊承购易祖训的地产公司,在香港相当轰动。然,我的办公室认为此事不必劳我知道,故而未有向我报道。直至今天上了船,我在下午于甲板上看到你陪伴着你母亲于落日余晖中看夕阳晚景,才认识你。”“从认识到探讨我的资料,你只有五小时。”“五小时已经是很多时间。我只需要五分之二时间,就能把我要调查的资料全部拿到手。”童柏廉看看手表:“我在甲板上散步,看到你时是下午四时半,未到七点,我的特别助理已透过船上的各式通讯设备,接收资料,并把它整理出一个报告来,拿到我跟前向我交差。而且,我有过目不忘的本事,只消二十分钟,我便已读完所有资料。准七时半整装赴晚宴。”汉至谊当然是战栗的,她完全意识到这个游戏已经开始了。很好,来吧,无任欢迎。于是至谊答:“希望我没有让你失望。你问的问题,在我记忆中,有三个答案。”汉至谊挺一挺腰,认真地答:“最近美国全国性的美思连锁百货公司陷入经济危机,申请破产保护措施,使各个供应商答应稍缓追讨欠债,让他有喘息机会,好向银行借贷,以贷款重组公司行政及经济状况,这无疑理最后一击之举,以能久延残喘。谁知真的有救星出现。”“美思百货在全国各州的店铺,绝大部分属于一个叫百利达集团所拥有,这个大业主竟同意收购美思,替它偿还欠债,注资重整。这个消息轰动全球。”说完第一个答案,汉至谊睁大眼睛望住童柏廉,像个等待老师颁发成绩表的小学生,神情可爱极了。童柏廉点头,表示答对了。这给汉至谊很大的信心,于是继续说下去。“第二宗轰动的消息,发生在亚洲。菲律宾大选在即,候选人除了马可斯,还有其他两位,一位是放寰哥家族的许雅各,另一位是杜马可。”“许氏家族是华裔,家资丰厚至极,有椰子大王之称。与他在企业上齐名的是另一位旅游业大王杜马可,也是华裔,原本就有他参加竞选的消息,如果他肯从政,肯定会有很多支持力量。”“然,到最后关头退出了,当时国内有各式传言。直至最近,似乎真相大白,杜氏把全国旅游业的控股权以绝高价钱售予在东南亚活动的非利达财团,这无疑是把杜氏投资风险压低了,真金白银的袋袋平安。”汉至谊还想说下去,就给童柏廉截了话,说:“不单是减低风险,非利达财团是以市价盈利率六十去购买杜马可旅游集团的,这是天方夜谭式的绝好价钱,杜家的财富刹那间骤增几倍。”“那么说,就是非利达财团买起了杜马可,市价盈利率六十是高不可攀的数字,一般只徘徊在十才算合理,对吗?”汉至谊也不禁惊骇。童柏廉解释:“日本的股份是有市价盈利率达六十的。如果那个集团有信心,而去年的盈利是今年的三倍,无疑是等于市盈二十而已。”“可是,杜马可的旅游业会在一年内盈利上升三倍吗?不可能吧!”“是不可能。”“那等于非利达白白借收购为名,把巨款塞进杜氏口袋里。我读过一篇分析菲律宾经济的文章,在大选年过后,政权即使在马氏之手,他都未必能获国内的一致支持。换言之,号令或有不行,完全不足为奇,社会安定控制成为一棘手问题,市面不会繁荣,海外人士都在翘首以待,看定情势,不会在菲岛上花钱观光,世界之大,好去处实在太多了。故而旅游业没有可能在两三年就情势大好,极其量政局渐稳,经济渐入佳境而已,何来三倍盈利之可言。”汉至谊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话,似乎越说越兴奋,简直全神投入。那模样儿像足一名商场上的猛将,另有一番魅力,看得童柏廉又稍稍呆住了。汉至谊管自陶醉地分析下去,把双手一摊,说:“所以说,实情是非利达斥巨资帮了其他候选人的忙,交换条件不单是杜马可的股份,且是他本人不参选的决定。”童柏廉微笑点头,然后问:“那么第三宗国际财经办的大事是什么?”
汉至谊不假思索,满怀把握地答:“一定得算是日本银行区内物业的易手,日本东京在金融中心内的物业,差不多全是日本人所拥有,根本不容许外人插手。然,有可能是政坛上当权者的贪污舞弊,从中拉拢批准,再加上日本经济的外强中干已见痕迹,竟会为人有机可乘,是另一个在太平洋区闻名的投资集团,竟以惊人的手段,注资在拥有东京区商厦最多的一个地产发展公司的百分之五十一股权,成为轰动整个日本及国际的成交。”童柏廉很开心地说:“他日你必是商界奇迹,太具备条件了。”汉至谊经对方这么说,感觉上已俨然是个商场内的巨擘似的,还打算继续发挥她拥有的知识与魅力,说:“童先生,就在我们上船的前两天,国际市场又有传言,说泰国湄公河畔,正正是市中心的一带,两岸共有逾百亩的地皮,以超出市价的两倍卖给了泰日联营的地产发展公司君达集团,盈利全归入另外一间泰美合伙机构,叫……”汉至谊忽然忘掉了那个机构的名字,稍稍涨红了脸。童柏廉代她回答:“叫信达德国际。”“对,对。如果传言属实,这也是相当轰动的,一下子就赚三亿美元,如果信达德是上市公司,泰国股市便又有一阵子非常热闹。”“信达德国际经营得十分畅顺,在东南亚的投资无往而不利,不愿意跟小股东分享他们的利益,且不愿有太多掣肘,故而,不会上市。”童柏廉这样解释,口气像足个老行尊。汉至谊嘟嘟嘴,说:“这么自私。”“自私?”童柏廉愕然,道:“何出此言?”“盈利丰厚就不打算分羹,要资金调度时就慌忙利用股民口袋里的钱,实行集资,以人家的积蓄去做你的生意,这不叫自私吗?”童柏廉拼命摇头,说:“这是我们相交以来对你的第一次失望。”轮到至谊愕然,瞪着眼看童柏廉问:“为什么?”“因为不合潮流时代,更非商家人语。你必须分清楚做善事与营商是两回事。对没有利用价值的人白贴补,这是善事。利用对方达到自己的盈利目的,再跟他共享成果,这是正经生意。上市不是社会责任,上市只是商场手段,明白吗?”汉至谊微微涨红了脸,点着头,一副受教的乖模样,这又是看在童柏廉眼内,别有一番滋味。“我已答对了你的问题了吧?”汉至谊问。“全对了。”“那么你可以告诉我,答案与认识你的故事有何关连了。”“好,你且细听着。”童柏廉站起来,很认真地来回踱了几步,再转身给汉至谊作详细解释。童柏廉很悠闲地说:“挽救美思百货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百利达地产集团,我名下的股份达百分之六十九点七。百利达的资产全都在于美国各州地产,以租务及房产升值为主要来源。事实上,从我年青到如今花甲之年,美国地产因多次经济放缓,甚至不景气而凌厉滑落。这对于有实力的财团,正正是赚大钱的时机,合乎低买高卖的原则。百利达永远是有人欢笑有人愁的地产市道上充当前者”“之所以肯注资百货业,乃是配合百利达新的发展路向。自美思百货开始,百利达将陆续吞食鲸吞那些租户的生意,使集团本身变成另一个王国。我们何惧之有?单是自行在租务上下功夫,已经能在帐面上打漂亮一仗。”汉至谊听得入神,童柏廉的财富真的非同凡响。还未自钦佩之中回过神来,童柏廉又说:“菲岛竞选的几位候选人之中,有三分之二是童家的世交好友,我们的生意有相当密切的联系,故而,任何一家在总统大选中胜出头马来,童氏家族在美国及菲律宾的有关投资,都有极长线的良好发展机会。”说完这段开场白,童柏廉举起右手,以手指指着天空,再说:“岛上,只有一个家族跟我没有交情,那就是以杜马可为首的家族。”“至谊,请记着,如果交情不足,关系不牢,就别多废话,干脆以金钱将之收购下来,全盘控制好了。”至谊张大嘴问:“以绝高收购价控制杜马可的集团,你也有份?”童柏廉笑着答:“举凡有政治牵涉的交易,更不宜有外人参与,换言之,最理想是可以全权控制。”“故而,负责收购菲律宾杜马可企业的非利达集团,是童家独资经营的财务机构,任何董事局的决定,均不需要向股东交代,我在非利达内是一言堂。”汉至谊纵使有更深的阅历,都不能闻之而不惊栗。她自知面对的真是一位国际商界巨人,跟香江城内的一撮富豪,诸如从前的汉海防,是相关太远了。“很可惜,至谊,日本银行区内易手那宗大事,与我无涉。然,我必须向你补充,日本人的王国并不是外间人容易打得入的。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所谓易手,仍是日本人取代日本人而已,他们的保护主义是世界之最。”汉至谊记住了这番话。童柏廉继续说:“在与海外资金合作方面,泰国就比日本现实很多。名义与法律上,泰国一样不容许外国人以独资身份拥有土地发展权。然,其中可走的法律缝隙是有的。故而,投资在泰国湄公河畔的地皮,再伺机以高价转让出去的信德国际,我的实际股权仍可达百分之六十,至于如何可以有此着数,牵涉的商业秘密非常多,非常复杂,将来有机会,你自会知晓,不必花掉我们在奥本海玛号上有限的时间。”童柏廉这番话,显示出信德国际真会赚到一大笔盈利。可是不论一买一卖,童柏廉的生意额都是以亿元为单位的巨款。他说在奥本海玛号的时间有限,的确,在有限的时间内,他已运用极为有趣而全面的方式,介绍了他的身份了。至于他的故事,根本不必细叙,人到了某个地步,过去的历史所能起的负面作用是很少的。聪明伶俐的汉至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童柏廉非常简短的给她补充了资料,说:“我的亲人并不多,内子在年前去世,只有一儿一女,儿子已婚,有他的一个儿子,女儿的年纪跟你差不多,在我的企业内学习。”汉至谊非常留心地倾听。“你还有什么是需要知道的?”童柏廉这样问。“答案应该是:你还有什么是需要我知道的。”汉至谊这样答。童柏廉开怀地笑,他实在佩服汉至谊小小年纪,不独是应付自如,且能很有深度地回答他的问题。彼此都是言浅义深,实属难得。问题似乎并不存在他们之间。他们正一步一步的迈向协议的阶段。童柏廉说:“老实说,我认为你已经有足够资料去认识我了。至于我的一双儿女,以及那位媳妇,言之在先,是难缠的家伙。”“理所当然了。”至谊说。“你可以在人际关系上应付得来吧?”“不是说,我的一切你已了如指掌吗?”“对,我有信心。”“我也是。”“对我?”“是的,对你,也对自己。”“可否告诉我,你自信的理由。”“因为权操于自己手上,旁的一切人与事都不是问题了。”汉至谊这个答复实在精警。换言之,只要控制大局的人是自己,同时也是童氏家族的族长童柏廉,其他的人一律只是臣下,甚至是散兵游勇,何足惧哉?“这么说,你愿意跟我携手共创明天?”童柏廉兴奋地问。话才出了口,他也微微震惊。童柏廉几十年来,经历的大事一若恒河沙数,数之不尽,记都记不起来了。然,只有一点,他非常清楚,他绝不会为任何一件大事而觉得兴奋或忧虑,也许,在潜意识上,他其实有着紧张,但,决不外露,别人无法看得出来之外,连他本人亦不会觉察得到,这才叫到家。只有这一次,例外了。汉至谊未必会察觉童柏廉的表情有着忘形兴奋。但,童柏廉自己感觉得到体内的血在窜动时激起了一阵温热。这阵遍体生温的感觉使他觉得活力充沛,蠢蠢欲动。汉至谊慢条斯理地答他:“原则上没有太大的反对,当然要看合作条件如何吸引。”“你说好了。”童柏廉不假思索地答。“在我们上岸之前,把我需要的告诉你,成吗?”“你还要细想?”“这是可以理解的,即使你签了一张没有银码的支票给我,我也要考虑填上去的数目是否合理?是否足够?是否你能力范围?是否你乐意承担?否则,那张只是废票。”汉至谊稍停,再说:“且,这几天,我们都得看彼此的表现,如果有一方面觉得要改变心意,那就什么条件都不必说了,是不是?”这一招可是童柏廉所没有想到的。的确是欲迎还拒,半推半就的高招。很简单而有力的一个建议,要彼此表现,各展所长以吸引对方,将面试持续成为实力的角逐,还真是自信与高贵的表现。不是说有一张现成的,没有填上银码的支票放在跟前,就忙不迭地收到口袋里。汉至谊识大体的程度,远在童柏廉估计之上。原来还小瞧了这位美丽的灰姑娘。童柏廉情不自禁地说:“有如此明慧而又世故的女儿,汉海防如何会晚节不保,想不明白他失败在哪儿?”汉至谊答:“最失败的是抵挡不了刺激,以致撒手尘寰。”太对了,留得青山在最最紧要。只要生命延续,只要明早太阳升起来时,可以健康地活动在社会上,必有希望。除非盖棺,否则怎能定论。“至谊,你是个积极而乐观的人。”“现代人生活的惟一凭藉,我是属于光明面的,在任何时刻都可见到阳光。”汉至谊答。即使在沉沉黑夜,看到汉至谊一脸的朝气,听到汉至谊满口的笑语,都似见漫天彩霞,在人的头顶上妙曼飞舞。童柏廉意识到汉至谊有把黑夜粉饰成黎明的惊人魅力。他衷心地、全神地、整体地迷醉了。只有回到船舱房间之内,没有汉至谊在身边,他才顿感孤寂。这条极尽豪华壮丽的、皇宫宝殿似的奥本海玛号邮轮,盛载着地球上一小撮贵胄富豪遨游碧海的第一夜,肯定至少有两个人睡不安宁。那是童柏廉。也是汉至谊。上六十岁的人,睡得不多是事实,但童柏廉是鲜有失眠的?因为没有事情放到他手上去,会患得患失,既然总是稳操胜券,在乎赢多赢少,几时赢,如何赢,那又何须着急焦躁以至于夜不成眠?他每夜睡去,再醒过来,所不同的是财产的数字与权力的范围。而二者都一直是向上冒升,向前迈进。失眠的应该是他的对手,而不是他。今夜,是例外了。只为他希望枕旁有人。这原是个十分简单的要求。男人需要女人发泄,女人需要男人呵护,都是轻而易举的事,难度只在于你是否指定非某人不可。何其不幸,现今的童柏廉脑海里只想着一个人。如果这梦中小情人,是世界上的权势物欲绝对能买得起的,也还有希望及生机。童柏廉的一生,包括他的发妻仍健在的年代里,他未曾想过非要某个女人不可,此其一。也未曾试过想某个女人而不能得心应手,此其二。在他的心目中,世界难求的珍宝多的是,决不是女人。女人比起博物馆内的绝世奇珍不知要容易到手多少倍。新的不去说它了,就说对付那个法国名画家路易狄芬尼尔,就是一例。他每年只画一张画,一般情况之下送到纽约第一画廊去待售。前年,童柏廉立志要搜集这画家的画,于是打算高价认购。谁知画廊的主人在送货之前,亲临他的办公室,打恭作揖地致歉。童柏廉问:“价钱出的不够高?”“不,不,不。”对方连忙否认,并解释:“路易狄芬尼尔认为他要把今年的这幅佳作送给多伦多博物馆。”连钱都不要,莫奈他何。最有办法的童柏廉,顿时间都束手无策。过了两天,童氏的亲信开始进行夺画计划,穷一年的时间,才把路易狄芬尼尔的那幅名为“衰竭”的名画弄到手。用的是水磨功夫再加银弹政策。只为多伦多地产完全陷于困境,财团鲜有不在房产上下注的,因而都变成笼中鸟。一有困境,首先省的就是善举与附庸风雅之事,于是多伦多博物馆预算的庞大装修维修工程,被逼搁置。童柏廉乘虚而入,全力资助,条件是不用细说了。终于博物馆馆长亲身飞到法国,恳求路易的同意,把他的画转送童氏。张罗了一年多,终于还是如愿以偿。这张名画比起女人来,要难缠得多。女人,在童柏廉的经验里,最能令他皱眉的是交易完毕,对方仍锲而不舍,渴望再续前缘。他从未试过有想要而要不到的。这次,虽未处于功败垂成,亦非自信不足,只是,汉至谊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语,一举一动,在在都见叛逆、自由、奔放、伶俐、精巧、攻心计而同时又满不在乎,积极进取却又吊儿郎当。不是他看不透对方的底牌,只是不敢确定她的牌章。童柏廉忽然想起有句广东俗语:“盲拳打死师傅。”新扎师兄功夫其实不足,然,就因为底子薄,临场经验少,以致无法从正途捉摸他的出招发招。一个经历过人生风浪的女人,是太晓得生命上所需要的是什么了。惟其吃过苦头,知道一旦拥有财富与权力,自然会四处均有热情,周围尽是友爱。能如此,对方的招数亦容易掌握了。因为手段的使用,受目的所牵制。肯定对手的所好与所恶,就不难想像对手会如何趋吉避凶。惟其初生之犊,凶不以为凶,险不以为险,吃苦不怕,身在福中不知福,那就难缠了。根据童柏廉所得的情报,汉家已是人亡,且濒临家散,如说要东山再起,单是要维持一个像样一点的门面,也非如今的阮贞淑母女母子三人的能力范围之内。要他们屈服,应该是易如反掌。然,童柏廉就是没有把握。这是反常的感觉。汉至谊给他的印象是绝对的吸引与不安。吸引与不安的理由相同,都是在乎她不易捉摸的超凡性格。如果明朝醒来,汉至谊板起了脸,不认昨夜之人,不谈昨夜之事,不记昨夜之语,实行发挥一般少女都拥有的物质—所谓清高自爱自尊,那他就会一筹莫展了。童柏廉辗转反侧。无可否认,他怕这次旅游会有意外和罕有的失望发生。他太肯定自己的需要。是非要汉至谊这女人不可了。这是大前提,是主旨,是中心。既如是,就非想办法达到目的不可。话说今时今日的童柏廉,已经超越了从容接受挑战的阶段,他只会感到挑战的级数不如他的理想,因而不够刺激。童柏廉忽尔觉得如今的这位汉至谊未尝不是一个磨练自己的机会。只要重拾他年青时那种锲而不舍的精神,一定要赢取最后胜利的决心,谁也休想逃得过他的股掌之内。此念一生,整个人亢奋之余,反而显得安稳。不错,年青时的童柏廉,有一个习惯,就是恨不得白天早早来临,他是真个闻鸡起舞,宜得立即大展拳脚的人。每朝一觉醒来,就投入种种挑战与考验之内,精神与肉体都在非常有寄托。过尽悠悠经年之后的今日,无敌的商场巨人,反而很多时在转醒之后,变得有点无奈,颇有过一日是一日的枯燥。如今,怕是重拾当年之勇的时候了。这么一想,童柏廉就睡着了。醒来时,第一个念头就是跳下床去,到浴室沐浴装身。在镜前细照,竟见容光焕发,那花白的两鬓平添一份阅历的骄傲,与经验的自豪,使他非常满意。早餐时分,差不多全船的乘客都云集在餐厅内,纵使昨夜有人爱月夜眠迟,也会早起,免得错过了在船上欢乐的时光。童柏廉一早就到餐厅来了。比他更早到的是他的特别行政助理冼图与刘青夫妇,还有专用律师卞英贤和他的美籍未婚妻罗娜,与男秘书杨培深。童柏廉的近身手下,得力亲信,原来还是清一色的中国人。他曾有言:“我们国家所有的人与物,不必外求。”中国尽然有俊彦,故此童柏廉高薪聘请的职员必优先录取与重用中国人。他也说过:“两个可信的人,就必先选同胞。两个不可信的人,我仍然先挑自己人。除非一个可靠,另一个可恨,而偏偏前者是外国人,始行例外。”是荣耀,先与同宗同族的人分享。是耻辱,先宁可受同声同气的人折磨。这是童柏廉的原则,一个可敬可爱的原则。这次旅游,他身边带的全是嫡系,全是亲信。只为童柏廉前半年,一口气办完了汉至谊口中所说的几宗国际大交易,纵使情势顺利,也要劳心费力,故而,决定上一次邮船,轻松几天。把亲信带在身边,也有两个主要理由。其一是童柏廉之所谓休养生息,总是有个限度的。轻松的意义,也不过是指不用见业务上头的人,谈论各种公事。而实际上,在自我逍遥一阵子之后,种种业务与工作又会跑回来,滋扰童柏廉的脑袋,他仍需要身边有合适的人选,跟他讨论有关问题。其二,跟在他身边的这几位,都是在那三宗大买卖上竭尽心力的,赏他们一个愉快的旅程,是很应该的。世间上有那一个女人不喜欢上奥本海玛号邮轮。如果刘青与罗娜,要等到身边的男人有资格让她们成为船上贵宾,毕竟是太渺茫了。故此,童柏廉赏足手下面子,他结账,让得力助手摆阔。事实上,他们的女人会得想,若非身边的那个男人本事,她们是永远无法如愿的。至于男秘书杨培深,并没有把他的闺中密友叫莲黛的带出来亮相,因为杨培深意识到童柏廉对于莲黛的印象并不怎么样。这次提出要陪伴童氏上奥本海玛邮船玩几天,杨培深也很知机而识相地自动对老板说:“好极了,碰巧莲黛要到夏威夷去公干,她有时装表演在那城市举行。”当企业巨子的手下真不容易,必须看懂眉头眼额。什么时候献计,什么时候缄默,什么时候激进,什么时候退守,再再都要大胆推测,细心求证,切实笃行。童柏廉听了杨培深的话,吁一口气,说:“那你也可以放心跟我上船去玩几天了。”“求之不得呢。”杨培深答。这位老板对下属的要求极高,但毕竟他懂得回报。跟在他身边的人,永远不用担心功夫做妥之后得不到欣赏,要忧虑的只是如何做到令他满意。今次邮船之旅,极尽人间豪华之能事。然,还不是童柏廉惟一酬答下属功劳的奖项,在他们几位的银行户口内,已有一笔额外的花红,不用等到年底就已放进去了。当然,冼图、卞英贤与杨培深未必会把这份真金白银的奖赏让他们身边的伴侣知道。理由只有一个,全世界的女人都喜欢把整个天下的美物据为已有。女人,需索永远无穷。对付的办法呢,也只有一个,是童柏廉教的,他说:“不要由女人控制你,要由你去控制女人。”如何争取主导,当然是因人因时而异。最基本的方式就是大财不可旁落。女人有私已钱是自古皆然的。男人也非有私已钱不可,尤其不能把积蓄与财产的数目让身边的女人知道。就以今次为例,如果卞英贤与冼图把分到手的巨额奖金数目,让他们的女人知道,后果是不堪设想的。为什么?因为今天晚上要举行的珠宝大拍卖,将是重头戏。谁个勇拔头筹,夺得最昂贵的一件首饰,不得而知,最能肯定的是,必不会是卞英贤与冼图。最棒的打工皇帝还只是职员身份,身家再厚也不能与所属公司老板作比较。卞与冼二人没有资格参加角逐。他们的女人也心知肚明,知道连强人所难这一招使出来亦不管用,也只有收拾意马心猿,光看热闹的分儿。然,如果她们知道原来自己的男人最近发了小财呢,就不同了,船上的这个珠宝拍卖会还有很多漂亮而价钱昂贵得来可以接受的首饰,那么,就会动凡心,一于要争夺到手为止。如此一来,辛苦博取回来的奖金,全花到女人身上去,不值得吧。故而,严守秘密是好事。早餐席上,童柏廉一直谈笑风生,几位下属轮流的呼应着,主要是对童柏廉作出各种合他心声的反应。无敌最是寂寞,因此把雇员带在身边,也为驱除寂寞。童柏廉其实老早做着这种收买人家时间精神的功夫了。童柏廉一边闲谈,一边在注意走进餐厅来的嘉宾,留意心上小人儿的踪影。然而,候了差不多半个小时,餐厅内的乘客都用完早餐了,还不见汉氏母女出现。他有一点点纳闷。然,仍有一贯滋油淡定的作风,不露半点焦急的痕迹。纵使在自己的手下面前,他也不纵容自己的情绪,这是一种长期积习的训练。童柏廉闲闲的问:“冼图,你俩昨晚跟汉太太谈得相当愉快,是不是?”冼图立即答:“汉太太是位很容易相处的人,我们的话题,直围绕汉海防先生身上发展,滔滔不绝。”童柏廉点头,他很明白这个心理,对于一些失去的人和物,要是不能忘怀、不愿割舍的话,就会喜欢把整个心神以至言行都放在那人那物之上,一整天把他挂在嘴边,也算是一种安慰。看来汉太太已从极度的悲哀之中求适应生存,现今是到达了一个以谈论亡夫汉海防为安慰,而作为一份凭藉生存下去的阶段。其实,谈汉海防,也等于谈过往汉家的显赫,她仍是恋恋不舍的。童柏廉想,这也好,顺着她的性子发展,对自己的图谋是有利的。最低限度,汉家的首脑人物,有一个可以在知道如何应付与控制的范围内。于是他嘱咐冼图:“这几天,好好陪汉太太一下。”冼图立即答应着,说:“幸亏刘青在,有她,事半功倍,汉太太很跟她谈得来。”“冼图,你晓得欣赏太太是得力助手就好。”童柏廉这么一说就等于落实了刘青的帮忙也是公事上的一项功绩。然后,他又转脸向卞英贤说:“怎样?北京方面可有讯息?”“还没有,我会跟进,相信在这个上午应该有回报了。”童柏廉点头:“上头是否知道我的意图?”天,童柏廉这个问题太不简单了,连下属如冼图和卞英贤等对他的意图都不甚了了,上头高层会不会知道,真是从何说起。但,老板有话,不能不答。于是卞英贤说:“我相信你的心意与计划,他们会非常着紧去探索,并慎重地作出回应。”“很好。”童柏廉说:“我乘机赌这一盘。事实上,我的投资一直未能席卷祖国,是极大的遗憾。”连亲信都用中国人,有关中国的投资更不应放过。“英贤,我要从这次交易之中,得到长远的受惠。老实说,我之所以要研究买起整间汉氏企业,包括易氏地产,等于在现阶段投中国极信任之一票,这个冷灶烧了之后,应该给我一些额外的回报。”这就说得很明显了。审视蛛丝马迹,童柏廉的意图是渐渐明朗化了,跟在企业巨子跟前办事的手下,一般都很精通拼图游戏,以能看到老板的全盘动身与计划。要收购汉氏企业,因而要跟汉海防后人打交道,甚而与汉至谊商议,是十分顺理成章的。至于是不是还有重头戏在后头,卞英贤等猜不着,也不一定非猜着不可。他们习惯了看准主子的脸色办事,到了时机成熟阶段,童柏廉自会透露。“英贤,我急着要知道上头的主意。”“好。”卞英贤答应着。嘱咐完了这句要紧话,童柏廉的眼光仍放在餐厅门口,始终没有能捕捉到他的猎物,因而情不自禁地说:“汉夫人与汉小姐不来吃早餐?”杨培深立即答:“我看她们不会来,刚才我走过游泳池,看到汉小姐在游早泳,夫人陪在泳池边看书。”童柏廉听完了,立即站起身来。他自己也微微吃了一惊。奇怪一向稳重深沉的他,怎么会为一个小女人,而有如此急不可待,一日不见如三秋的冲动?他瞄一下跟在他身旁的其他人,倒不发觉他们的脸色有异样。童柏廉第一个反应是:下属们并没有觉察到他这份猴急。然,他随即想,卞英贤等几位,早已在他的训练与薰陶之下,明白到不可以轻易在言语及表情上泄露自己的感受与觉察。商业上的一流高手,平日都在耍着玩沙蟹时的伎俩,这就是说,即使下属们发觉到童柏廉的举止突兀,他们都会装作不知不晓,木无表情。青出于蓝吧?童柏廉不能不认为是安慰。他无意地率领着几个手下走出餐厅去。目的地自然是邮船上的露天泳池,走了一段路,卞英贤对童柏廉说:“童先生,我先去查看一下北京有什么消息,回头找你报告。”童柏廉点点头,对杨培深说:“我另外要一些有关今晚珠宝拍卖的详细资料。”这显然是一项临时决定,事前童柏廉没有提出过要求。当然凡是上邮轮的顾客,都在航程开始时有一个印刷得极其精美,内容甚是详尽的报告,让他们了解有关邮轮上的一切设施与节目,且包括瞩目的珠宝拍卖内各件珍品的介绍。童柏廉对这些资料是不劳细阅的,杨培深会研读详细,挑童柏廉有需要知道与有兴趣知道的资料相告。童柏廉对珠宝竞投原本是没有多大兴趣的,反正身边无伴,宝剑在手,亦无英雄可送,那又何必费神。且他要珠宝谈何容易,在南非童氏且拥有钻石矿。至于说要出这种锋头,更属不必了。故而,杨培深从领命而去。当童柏廉说要有关的资料时,等于说要极详尽的消息,决不可有任何遗漏。童柏廉跟冼图夫妇走到泳池旁时,一眼就瞥见汉海防夫人在太阳伞下念书。冼图跟太太刘青打了个眼色,二人心领神会似的一齐采取行动,欣悦地走去向汉夫人打招呼。留下童柏廉独自站在泳池边,注视着池内一个矫健若游龙,灵敏如飞鱼的美丽女体,于浅蓝色的池水中起伏前进。汉至谊是运动健将,她在非常非常认真地以自由式来来往往游泳,五十公尺的泳池,对她来说,似乎是极短的路程。她由泳池的一边游到另外一边,完全的不费劲、不花力,一下子就完成。像是一条美人鱼,每一下动作,都是轻盈敏捷的,完全没有激起浪花,惟其如此,才更看得出对方泳术之高明。童柏廉情不自禁地挪了一把椅子,对着泳池坐下来。就这样瞪着眼睛看汉至谊在池内翻腾,已经是早上一个非常醒目的节目。而且他更聚精会神,一点也不放松。童柏廉完全不介意对方没有发现他。也亏童柏廉的耐性,一直守候了很久,却没有不耐烦的神色。汉至谊对他,无疑是一件出色的猎物,非捕捉到手不可。终于汉至谊决定停下来了,手一攀到泳池边,一按,就纵身而上,坐到池边去。再一个翻身,站起来,只见那玲珑浮凸的娇躯罩在一层水柔柔的滟光之中,十分十分的诱人,及惹人怜爱。她并没有察觉到童柏廉坐在泳池边,她轻快地躺到那张软椅上去,闭起眼睛来养神,舒了大大的一口气。忽然间想,现在才是吃早餐的时候吧,早泳之后,腹似雷鸣。这么一想,就有声音对她说:“不打算起来吃点什么或喝点什么吗?”汉至谊睁开眼,阳光在前面投映过来,使站在她跟前的人似乎整个的捆了一道金边。汉至谊有一点点的疑惑。她坐起来,很悠闲地答:“你陪我吃,好不好?”汉至谊先站起来,走在童柏廉的前头。那件完全裸露背部的泳装,实在是性感的,尤其是当她微微地有节奏地摆动着纤细的腰肢时,是一份成熟的、无可抗拒的诱惑。从背后看她,汉至谊是个如假包换的火热女郎,教人有一拥而前,把她抱在怀中的冲动。当她回过头来,向童柏廉嫣然一笑时,那种仍带点稚气的气质,又别具吸引。活像将一份少女所专有的纯洁展露人前,任君采摘。当一个女人,从前面到后面,再由后面到前面,都能发挥着不同的魅力时,她无疑是本钱十足了。童柏廉陪着汉至谊坐到泳池旁的露天茶座去时,他有一点点的急不可待,要试探对方的口气,他问:“怎么样,昨夜睡得可好?”这样子是颇露了猴急相的,在一宗买卖个案中,谁紧张,谁焦燥,谁就要吃亏。童柏廉不是晓得,而他豁出去,打算速战速决,不要再悬起半个心,不知成败。汉至谊在回答他的这个问题上,没有令他失望,她答:“情况比预算之中好一点,我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彻夜的思量,要怎样开列我的条件,结果呢……”汉至谊把双手一摊,那表情带点俏皮,也有无奈,煞是好看。童柏廉问:“结果如何?”“结果,我只计算了一半,就颓然入睡了。”“那一半也算是一条数,能否先告诉我,看是否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童柏廉这样说。“应该是看是否在你意愿范围之内才对。”童柏廉笑,眼前的女人真聪明,她知道没有什么事是在他童氏的能力范围之外,只在乎他是否愿意插手参与。这份抬举,童柏廉是满心欢喜地接纳了。汉至谊又补充,说:“当然,意愿很多时视乎收益。童先生,我这一半的预算,是否足以平衡你在我身上所获得的乐趣,这是你要考虑的地方。”童柏廉急问:“然则,你还有另外一半的那条数,你又打算以什么来酬答我?”“那应该是一项纯商业上的投资合作。”“为什么不简单一点,我只需付一半?”“不可以,要一个整体,才值得出卖自己。”“好,你且说说。”“待我吃完了这份腌肉鸡蛋,再告诉你,好不好?”分明是卖关子,但有什么办法呢!童柏廉惟有静静地看着汉至谊吃着腌肉蛋,无可奈何。女人最犀利的招数也无非是吊吊男人的胃口。待汉至谊慢条斯理地把早餐用毕,她摸着咖啡杯,才说:“那一半的预计,其实早已是你预算之内,不会有什么意外和突破。”童柏廉并不急着回她的话,他从来都不瞎猜,就是有十足的把握,他都宁愿对方先采取行动。听人家说话一定着数过让人家听自己讲话。汉至谊见童柏廉没有回答,便自行解释道:“家父生意上有重劫,这是人所共知的事。目下公司要重组,清盘在所难免,除非有新财团注资,挽救颓局。汉氏的资产大部分是从易氏转手而得的地产,这一点正正是至大的困难,香港的情况……”没有待汉至谊说下去,童柏廉就答:“香港以至于汉家的情况我已了如指掌。”“那么,你会答应注资,承购汉氏企业吗?”“你若肯卖,我一定肯买。”“买多少?”“你卖多少,我买多少!”“价钱呢?”“也是你开过来嘛?”汉至谊略为沉思,说:“可以算特价,但,我有一个附带条件。”“你说!”“收购后,由我直接管辖汉氏企业,换言之,我打你的工,但要占红股。在一个特定年份之内,我得占回汉氏企业的一个合理百分比股份,成不成?”“你的责任感相当重。”“我姓汉,永远是汉家女儿。”“很好,你父在天之灵,必然告慰。”“是的,他会明白我。我要过的只是母亲一关。”童柏廉下意识地回望,已不见了汉海防夫人,大抵是刘青陪着她到别的地方去散心玩乐了。刘青的确是个尽责的妻子。冼图当然也是个尽忠的职员。牡丹绿叶,辅助童家天下,更得心应手。童柏廉回转脸来问:“你看,能折服汉夫人的机会有多大?”汉至谊摇头:“母亲有她非常执着的个性。”“那是不是说,如果她反对,一切可行计划就要告吹?”说这话时,童柏廉是表现了一点点紧张的,这看在汉至谊眼中,却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告慰。卖给识货之人,总不算是很坏的一回事吧。她很坚决地答:“你的交手对象是我,不是她。她要反对,也是无奈与无效的,只不过我个人难受一点而已。”“当然,你一定很为难。”“这不是问题了,将来的成果或会令母亲改观。”“你是乐观的。”“那是生存下去惟一的法门与态度。”“对极了。”童柏廉差不多要鼓掌为。“童先生,我的一半要求,你是答应下来了?”“无任欢迎,你仍然在汉氏主持大局,你要什么班底,我都可以供应。看着办吧!至于其余的一半……”“你想停当了再提出来,我们还有三天时间。”这就是说童柏廉决定在下船之前,将一切定局。他是那种不拖泥带水,速战速决的勇士。一如凯撒大帝的名言:“我看见了,我就将之征服。”那份豪情壮志傲骨盛气,是如许的慑人。汉至谊好好地看了童柏廉一眼,打从心底里有了一重敬重。英雄的气慨无可否认是一份吸引。一整天,童柏廉都跟汉至谊走在一起,结识了船上好几对游客,都是国际知名人士,包括去年才收购了达利银行的美国银行主席彼得伉俪、巴黎最大的糖果厂东主尚路易裘斯德和他的情妇茜茜米尔,还有日本重工业主脑人物,有钢铁大王之称的今道柔一及其夫人久子。童柏廉的名字一亮相,差不多是使船上的嘉宾哗然的。连茜茜米尔都不避嫌地说:“我认为你是神秘人物,永远不亮相。”童柏廉并非神秘,他只是低调而已。人们都似乎下意识地把他和汉至谊视作一对,至谊并不介意,落落大方的接受了这种心理安排。童柏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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