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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怜落日

_2 梁凤仪(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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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坝谢案宜担俊币鬃嫜狄槐咦呓吞吕矗馑闪肆齑硕右谎邸!昂翰筒附性缎小!币拙≈甭实厮怠!暗侥亩ィ俊薄吧夏撬野卤竞B旰庞蚀ァ!薄班牛 币鬃嫜档姆从Σ⒉蝗攘摇!鞍职郑愀杪璨皇呛芫妹挥新糜瘟耍康共蝗缣诩柑炜眨翰氩附岚橥邪桑 备账低暾饩浠埃鬃嫜档牧成捅洌辽厮担骸澳惚鸸苷庵窒惺隆!币拙∫蛭盖滓幌蚴逖纤啵裁挥芯醯盟恼飧龇从Χ钔獬銎妫允翘咸喜痪厮担骸敖裉煳腋烈晁灯鹄矗灿姓飧鲂巳ぁ!卑丫〉谋砬榭丛谘勰冢鬃嫜蹈斫乖辏担骸澳愀褐烈昃W咴谝黄穑俊倍愿盖椎恼飧鑫侍猓∥⑽⒁晦限危牧⒓纯裉N侍庖⒌揭涣腻谙耄罹∮械闶肿阄薮搿G腋盖椎挠锲置鞑⒉挥焉啤R拙〔蛔跃醯叵蒙纷×讼苍玫男那椋月苑懦辽撸担骸拔颐亲孕【拖嗍读恕!薄芭笥咽怯薪锥涡缘模。惚匦朊靼渍飧龅览怼!币鬃嫜邓烤季加猩瘢∷亩樱圃谇勘扑邮苷飧鲅断ⅰR拙∶H坏赝「盖祝皇奔渥鞑涣朔从Α!澳悴幻靼孜业囊馑迹俊币鬃嫜瞪酝#绦担骸坝幸恍┡笥言谝欢问奔淠诜浅E浜匣肪承枰呈品⒄梗崆酌艿刈咴谝黄稹5肪郴岜洌谑撬谢肪衬诘男枰蓟岜洌ㄅ笥言谀凇H绻怀刹槐洌腔嵊跋炷闵畹慕扔胄腋5摹!币拙°等弧K皇奔洳荒芙幽筛盖椎恼夥埃醯玫览矶运翟谔吧豢伤家椋T读恕R恢币岳矗嘈攀兰渖嫌杏篮悖星楸厥瞧渲兄弧J掠惺寄擞猩溃唬星榭梢猿ご娌幻稹T趺纯梢允苤朴谑笨沼牖肪常客耆薹靼住⒗斫狻⒔邮堋K酝颊踉担骸爸烈暾馀⒆邮窃奖湓胶谩!辈钜坏愕憔图佣嘁痪洌骸肮识以嚼丛较不端恕!钡比唬退闼凰党隹诶矗盖滓嘁馐兜玫剑蚨抖そ靥厮担骸拔颐堑纳钊ψ幽诓皇且欢ㄒ泻萌耍囟ㄐ枰芯呓ㄉ栊缘娜恕D慵亲。烈暝诤芏喾矫娑阅阒换嵩斐筛豪塾肭9遥皇且环菹苍糜胫Α;谎灾纸锥危阋柙端藕谩!彼蛋眨驼酒鹄醋摺A粝戮。栏龆驹诳吞锓⒋簟R鬃嫜档幕埃娴牧钜拙“偎疾坏闷浣狻?墒牵蘸芸旖饪恕<溉蘸螅痛鲋泄斓既艘诰牌呤栈叵愀壑魅ǖ南ⅲ墒写笮海夭纹H酰汉7赖睦Ь尘捅┞度饲傲恕R灰拱淄肥钦嬗姓饣厥碌摹J导噬希恍枰灰故惫猓汉7谰托丫醯剿媪俚木薮筇粽健K复我庥〉缁案鬃嫜担几谋淞酥饕狻Q断⑹翟谔飨粤恕:汉7榔涫币馄绶ⅲΩ霾灰嗬趾酰晕亲约豪渎淞伺笥眩桥笥鸦乇芰怂V敝潦路ⅲ呕腥淮笪颍馐兜秸庹笞痈鬃嫜档氖枥耄杂锌赡苁撬乱馐独⒍怨嗜酥佟:汉7莱薪恿苏鲆资系夭坏ゴ砹艘跃呒矍喝胫星赝酰鼗岢晌幌钅岩孕稳莸娜蘸蟾旱#乙资厦碌母髦治镆导暗仄ざ甲樵谒绨蛑稀>烤挂鬃嫜嫡夥渴鹩胄卸俏抟庵伲只蚴切钜庠つ保空媸翘豢伤家榱恕H绻呛笳叩幕埃浅雇烦刮踩绻愣怂降模骸盎破な髁烁纾皇觳皇场!蓖耆抢煤汉7蓝杂岩甑牟簧璺溃锤龃蠊ナ疲迅黾唇ǖ恼ǖ剿掷锶ァC髦岜缓湔ㄖ练凵硭楣牵膊换崃靼氲析阒帷U飧龉兰拼蟾潘洳恢幸嗖辉兑印7裨颍鬃嫜挡换崃桓龅缁岸疾灰±矗蛩瞪弦痪浒刖浔赣牍鼗车乃祷啊K械牟乱煞堑藜糜谑拢挥懈承摹J欠癖蝗诵钜饽焙σ逊侵氐悖畲蟮奈侍馐且丫肷砩撕郏髋妫傺僖幌ⅰ:汉7勒龃笱郏醋派栌谄浒旃夷谀羌芄善北刍豢判闹钡艚涞耐蛘缮钤āK械夭删诮谙滦骸S纫杂涤写笈呒勐蛉氲赝醯牡夭荆枥鳌J谐∩厦挥猩舯硎局泄栈叵愀壑魅ǎ境堑夭杂欣赏肌?绻沟某ぴ锻蹲始苹负跞看τ诙辰嶙刺写笮头⒄共渴穑加型涎印⒏橹煤腿∠淖耸疲桃档赝跞绾文苡忻篮们熬埃柯蛄说夭傻墓擅穸季鲆簧砝浜梗慰鍪枪喝胝渥什狄砸谠ノ坏拇蠊婺5夭荆空饣共皇侵旅恕H绻擅袷且哉娼鸢滓牖酰⒎菍I展客的话,还可以坚守城池,等待时机翻身,万一是力有不逮,靠借贷去赌去博,那就只可能壮士断臂,以期幸免身殉。不幸的是,汉海防正是后者。他是全靠银行撑的腰,才有足够流动资金转向易氏地产作全面性收购的。当时,是易祖训搭的路,让汉海防得到利必通银行的支持,让他资金周转灵活,收购成功的。贷款的条件相当优厚,不但利息低,而且按揭额相当高,但当股份下滑时,造成的孖展差额就更大。这是个潜伏的绝大危机。是否突然逼仓,在乎银行的处置方式。利必通银行实在很快就表态,借贷部的主管韦仲棋给汉海防一个电话,请他尽快把股份下跌所造成的差额补一补,并且说:“汉翁,相信你明白实在有此需要,对你,该不会成问题吧!”汉海防期期艾艾,一时间不知如何作答,只道:“好,好,知道了。”电话放下来,额上的冷汗已经流至脸颊,想了想,立即打电话找贺燊,开门见山,说:“燊哥,有件事我想请你帮个大忙。”贺燊说:“到我办公室来坐坐吧!”汉海防飞快地走到贺燊的银行去,才坐定,还未开口,贺燊已经说:“汉兄,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一定能明白这个道理。”汉海防一听,眼眶顿觉温热,说:“燊哥,你已看到我的为难与处境。”贺燊点头,慨叹:“又是另一个难关。总要顶着过,且必然会过,只在乎捱世界的日子长短。”“燊哥,如果我周转不来,整副身家就泡汤,情况是轮不到我壮士断臂,瘤毒已蔓延全身,除非换血,否则我时日无多了。”“千万别气馁,留得青山在,是最要紧的事,斩缆吧!”“燊哥,”一听贺燊的建议,汉海防差不多惊叫:“怎么能做得到,如今一结账,我就是输定了。”贺燊慨叹:“是忍辱偷生的时候,就权且沉住气吧!”“燊哥,我办不到。”“千万不要在现阶段搏下去。我已经劝过你一次,你不听,这次,你得清醒点看情势。”“燊哥,单是劝导是不足以解我的困扰,可否切实地为我止血,帮助我有周转的余地?”“请原谅,如果你站在我的位置,都不可能答应。先前没有答允给你的那个借贷款项,已经是一个讯号,不可能又改变主意。”贺燊拍拍汉海防的肩膊,说:“我们是好朋友,我关心你,支持你,但不可能以私害公。我的说话你明白了吧?”贺燊的意思是以银行家的立场,他不可能批准一个超越常理而冒险成分极高的借贷。这就是告诉汉海防,他手上的资产应作重新估计。如果仍然坚持死守不降,怕会玉石俱焚。然,汉海防的气数已近尾声,竟然领悟不到对方的诚意,反而认为贺燊重提往事,是隐隐然有奚落之意,加上心绪不宁,便负气地说:“燊哥,,你的话再明白不过了。放心,天无绝人之路,我会继续努力。”欠身告辞之后,汉海防仍勉力打醒精神,认定了些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他坚决不肯把资产立即变卖,以赔还债项,事实上,现今卖到最高位,也不能应付部分欠款,不是彻底解决的办法。已然内伤甚重,要止血,谈何容易?侄不如忍住痛,再搏下去,背城一战,或有翻身的希望。于是汉海防急切的四出奔走,意图借贷。不消说,总是家家碰钉,屡屡无功而返。如此一拖日子,股票再往下滑落,汉海防的集团已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惟一可走的路,就是求见利必通银行主席佐治百嘉。好比丑妇终须见家翁。百嘉站在办公室门口迎接汉海防时显得更神高神大,威武无比。他咧着嘴欢迎汉海防,有点像张开了血盆大口,等待着在下一分钟就可以把眼前的羔羊吞噬。他打从心底里笑出来,对汉海防说:“汉先生,我们总要花你多一点时间,筹策出一个可行的方法来。”“给我时间,我相信一切会迎刃而解。”汉海防的声音是低沉的。“我很想给你时间,然你们中国人也得给我们时间,更得给香港时间。你说,我们是不是无能为力了?汉先生,要请你谅解。”“你准备怎么办?”“依据目前的情况看,你名下的资产全部变卖,也不足偿还欠利必通的债项。”“正是如此,要把我就地正法,对利必通一点好处都没有。倒不如包涵一段时间,容我重组。”“那是一定要重组的,不论是财务抑或行政,但是,汉先生,经此一役,我认为对你冲击过大,适宜保养生息,把这些功夫交给清盘官去处理吧!”“佐治!”“我受莫能助了。”利必通银行的立场已经非常明显,汉海防无法不意识到自己危在旦夕。他有一点负气,对佐治贝嘉说:“当日之所以向利必通借贷,是因为你们给我的条件特别优厚,否则,我还是有别的交易对象可供选择的。”“汉先生说得顶对,我们给你提供的条件都比其他银行优厚,那就是说,我们的利润少,而风险大,在太平日子,愿意减少盈利,让朋友多拿好处,无任欢迎。但一旦有危机,我们就不能坐以待毙,必须保障本身最基本的利益。我们不能赚得少,蚀得多,以致血本无归。”汉海防无辞以对。过了一阵子,他才很勉强地说:“能给我一个限期?”“汉先生,这样做无疑是苟延残喘而已。”汉海防一听,脸色变得铁青,血气上冲,整个人刹那间觉得要昏过去似的。他勉强的定定神,答:“这就是说,没有商量的余地了?”“情至义尽了。”“我尽量去筹。”“汉先生,我坦白告诉你,我们下一步的功夫只好入禀法庭,要求贵公司清盘。”听到那“清盘”两个字,汉海防顿觉天旋地转,急痛攻心。是不是扶着墙,人才能勉强挺得直腰,走回家去,汉海防已不复记得了。他一回到家,就紧紧的抱着妻子,半晌没说得出话来。汉至谊在一旁惊问:“爸爸,你脸如土色,是什么事?”汉海防梦呓般答:“完了,完了”“什么?”至谊母女惊叫:“什么完了。”“我完了,汉家完了,我们都完了。”“为什么?海防,请告诉我们。”阮贞淑追问。汉至谊却是蓦地领悟到事态严重,她虽是初出茅庐,但天生聪敏,对社会经济情况有能力探讨分析,加上她大学主修经济副修工商管理课程的知识,对这方面的讯息接收得特别周全与迅速。因此,至谊很快就联想到父亲所面临的困境。她立即对母亲说:“别多问了,让爸爸先休息,他已经精疲力竭。”阮贞淑搀扶着汉海防走进睡房之后,汉至谊一个箭步跑进睡房,摇了个电话给易君恕,说:“君恕吗?可否出来走走,我有要紧话要跟你说。”“现在吗?”“对。”“我来接你?”“我来你家好了。”“不!”易君恕下意识地回应,才发觉自己的莽撞,立即补充,说:“家里今晚有客,有点不方便。我们到外头见面好不好?”汉至谊实在急,说:“好,你也别来接我了,大家到赤柱海滩去等,在老地方。”老地方,是指君恕每趟回来,约会至谊,必会上赤柱滩上溜达,走得累了,就在面海的大街上,那些有欧陆风味的酒吧露天茶座喝杯饮料,实在是很有情意的。至谊一脸焦虑,早等在老地方,见到了君恕,整个人才稍稍轻松了一点。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君恕可以帮她解决她心中的许多疑团。汉至谊十分直率地问君恕:“请告诉我,汉氏家族是否要蒙难了?”君恕愕然,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君恕,我要多一点资料及消息,我要帮助父亲捱过难关。”至谊的表情坚决,使君恕忽然难过起来,他低着头,仍然无语。“君恕,请相信我,我会承受得起刺激,我愿意接受这个考验,请你坦白把实情告诉我。”君恕抬起头,望着至谊,说:“你以为我会知道很多?”“你听过易伯伯说起什么吧?”君恕战栗地答:“没有,没有,他什么也没给我说。”“你是我们家的好朋友。”君恕听见这句话,活像被捣一拳似的。“是吗?君恕!”“是的。”“那么,你陪我到府上走一趟,我要向易伯伯请教,爸爸目前如此情绪低落,口口声声说完蛋了,一定已濒临绝境,只有易伯伯才知道如何可以挽救我们。”至谊一直滔滔不绝地说,她并没有发觉到君恕的脸色是苍白一片。君恕没有造声,头低下去,眼睛望着自己的脚尖。就因为有了这个动作,才使至谊意识到他的反应透着蹊跷。她奇怪地看着君恕,心思却朝一个误解的方向走去。至谊说:“君恕,别替我们难过,难关一定会有,且必定会闯得过去的,你不相信我有这个信心与毅力吗?”君恕摇头。只是摇头。“君恕!”至谊喊。“不,不,他们不会帮你!”君恕的声音开始沙哑,近乎哭泣。“什么?谁?谁不会帮我们?”“至谊,”君恕忽然紧张地握着至谊的手,说:“只除了我,易家不会伸出援手,至谊……我不知该怎么说?”君恕的这番话,令至谊吃惊。“君恕,我并不明白。易伯伯是世交,且易氏地产才转手了不久……”一念至此,至谊的脑袋像被狂敲一下,电光火石之间,有了震撼性的回响。她联想到一个非常可怖的假设。汉至谊并不是个愚蠢的人,她的触觉与她的经验并不成比例,是前者极端优越,抛离后者甚远。她惊呼:“君恕,千万别告诉我,汝父早有预谋。”“至谊,我并不知道,真的,请相信我,我是全不知道内里乾坤。”“你骗我,”至谊尖叫:“你怎会不知道?”“至谊,我没有骗你,惟其我不知道,才会更难过,更痛苦。”君恕这句话说得不但诚恳,且已说到关节儿上去,令至谊接受下来,且感动了。君恕的意思是明显不过的,如果他也是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的话,他被出卖的感觉并不下于至谊。那是一种双重欺骗,他的父亲欺骗好友,同时也隐瞒了他。这造成了他对汉海防及汉家不起,更对至谊不起。一切的罪名都在毫无选择之下,搁到他的肩膊上去。作为一个受害人,汉至谊有权惊呼,有理由喊冤枉。他呢,不可以,因为他是谋害别人的原凶家属。血浓于水,他无法不被界定在易家的一边。君恕凝望着至谊。至谊凝视着君恕。两人开始眼有泪光。君恕强忍着,没有让眼泪流下来,因为他是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轻弹。至谊呢,她咬紧牙关,觉着在这未来的日子里,不能再有眼泪。她必须学习坚强。“至谊,一切都如此的不能置信。”“你父亲怎么说?”“什么也没有说,只要我重新衡量我们之间友谊的处理。”至谊点头:“很好。我喜欢干净利落,不必拖泥带水。”“至谊,我仍然关心你。”“我知道。”“你仍是我极要好的朋友。”汉至谊咬咬下唇,答:“谁说不是了?”“那么,以后……”“人生有很多身不由己的事情,我们两心知便可以了。”事情急转直下,汉家的颓势已明显地直线滑落,无法遏止。利必通银行已决定采取行动,把手上持有的汉家控制的易氏地产股票,推出市场上套现。在市道敏感性的淡风之下,易氏地产股的跌幅,令人实在惨不忍睹。市场永远是宁买当头起,人人都恐怕会吃大亏,于是恐惧性抛售一出现,就如崩堤的洪水,直淹过来,完完全全地失控。利必通银行卖掉易氏地产股份之后,依然有一大个数目的差额,要汉海防偿还。正式由利必通银行董事总经理签发的文件,放在汉海防的办公桌上时,他已脸如土色。坐在汉海防跟前的财政总监李聪闭着嘴,不敢发一言。汉海防问:“我们的资产净值是否可以偿还差额,你计清楚!”李聪答:“对不起,主席,全部清盘之后,还要欠负的债项仍达三亿多元。”“我叫你计清楚,听见没有?”汉海防以双手支撑着台面,半个身子冲上前,他那血红的眼睛,像两个每分钟可以喷出火焰来的小火球,恐怖得使李聪下意识地往椅背上靠。“主席,数目非常清楚。清盘之后……”“谁说要清盘的?”汉海防咆哮。李聪沉住气,缓慢地说:“目前情况,利必通一定会行这逼令清盘的一步,不由得我们选择。”李聪的说话其实相当平和,且近乎荏弱,却像一枚威力十分强劲的炸弹,忽然在汉海防跟前爆炸起来。一大蓬血红的红光爆现之后,将他整个人都炸开了,一片血肉模糊。汉海防的脸扭曲成一团,是承受剧痛的一种必然反应。难看、丑陋得令李聪不忍再看下去。他很自然地低下头。毕竟,自己是跟随着这个老板好一段的日子了。如今对方面临山崩地裂的震撼与艰难,可以想像到在不久的将来,公司要解体重组,汉氏家族要面临灭亡,怎叫他不心生惆怅?李聪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有没有一句半句可以令汉海防平息雷霆之怒的说话,赶快安慰他才是正经。或者应该说:留得青山在,那怕没柴烧,千万要保住有用之身,一个筋斗之后,又可重新再起,叱咤风云了。社会上实实在在有不少这种例子。李聪才想妥当了,微抬起头,张开嘴,打算讲他心上准备讲的那番话,蓦地,他呆住了。张大的嘴巴不晓得合拢起来。天!眼前的情景,把李聪吓呆了。汉海防的一张脸像变了形似的,眼耳口鼻之间的肌肉不住的颤荡,是一种属于血红的颤荡,因为他满脸充血。一双铜铃似的眼睛,向外浮凸,有点像把颈子伸进了绳索去,一收紧而把生命刹那结束的人那种可怜又可怖的模样。最令李聪吃惊的是汉海防的动静,他双手紧捏着自己胸前的衣服,像要出尽九牛二虎之力把它撕开,好让他能舒畅地透一口气似的。“主席!”李聪惊叫。汉海防的回应,使李聪更手足无措。他分明是张大嘴巴,打算回答李聪的说话,偏偏就是出不来声,干张着嘴,鼓着双腮,开开合合,像一条挣扎着不要被人捞上岩的金鱼,模样滑稽得叫人觉得心寒。“主席,主席,你觉得怎么样?”李聪冲前去,扶住了汉海防。看情况,非要找多个人来援手不可。于是,李聪七手八脚地按动了台头对讲机,大声对秘书喊说:“快,快,主席出事了,叫车子,送他到医院去!”一大番扰攘之后,汉海防在职员的搀扶之下,被送进就近的私家医院去。当然直趋急症室。李聪一直陪伴在侧,心急地等候着汉阮贞淑与汉至谊、汉至诚赶来拿主意。当阮贞淑赶到医院时,只有女儿陪在身边。还未曾细问根由,阮贞淑已经满眼通红,说话并不玲珑。“汉太太,你先坐着。主席现在已交到医生手里去。”“什么医生?什么医生?我们自己有医生。”阮贞淑这样说。显然是言语慌乱的,反而是至谊比较总冷静,她对李聪说:“李先生,秘书有没有同时通知我们相熟的郭义生医生来会诊?”“我想她会的,你们且坐一会,我去问个清楚。”“无论如何请郭医生走一趟,有他在,母亲比较放心。”汉至谊的态度与语气都忽然间淡定而老成起来,而且令人慑服,李聪果然火速去办。一会回转来,就报告说:“请放心,汉太太,郭医生已在赶赴医院途中。”话才说完,已经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型,匆匆忙忙地走进来。汉至谊母女立即冲上前去,如获救主似地执着对方,叫:“郭医生!”那郭义生医生只拍拍阮贞淑的手,以示安慰就头也不回地走进了急诊室。时间在这种情况下,何止像蚂蚁般爬行过去,简直一秒有如一亿年。阮贞淑忽尔茫然地说了这么一番话:“至谊,如果你爸爸有什么不测,我但愿跟他一道走,走得远远的,不再回顾,你好好的照顾弟弟。”汉至谊抱着她母亲的肩,很坚强的说:“妈妈,爸爸如有意外,你的责任更重,不能转移到别人的肩膊上去。我决不会答应你的重托。”这是个别有意义的答复。阮贞淑回望她女儿,一脸的惊骇与无奈。至谊再说:“妈妈,你别过虑,爸爸不会有事。”跟着,她继续说:“你给至诚摇个电话吧,他现在应已回家了,要不要他赶来这儿,也得由你决定。”至谊这么说,完全是为一个目的,就是要她母亲站起来,做一些有谓的、有用的事,以实际行动冲破胡思乱想。只有投入生活之中,才是略为容易治疗哀伤、悲痛、疑惑与恐惧的方法。阮贞淑果然听信女儿的话,站起来,稍稍抖擞精神,摇电话回家给儿子。她才离了休息室,就见郭义生医生从另外一道门走进来。郭义生的脸一片灰蒙蒙,疲累之外,还有难以形容的哀伤。这副表情的代表性实在太明显及太强烈了。汉至谊缓缓地站起来,浑身觉着一阵麻痹。她趋前,看着郭义生,彼此竟然一时间说不出话来。那两三秒的沉默,在感觉上是一大段难堪至极的时间。汉至谊几经艰辛,才开口说了一句:“是爸爸出事了?”郭义生点头,一种敬佩而又自然的目光扫过这位世侄女清丽脱俗的脸庞上。之后,收回来,只管看牢自己的鼻尖。他佩服至谊可以开口讲出事情的真相。他自责为什么不能以专业知识及技巧,为老朋友尽最大的努力。“对不起,至谊,你父亲在送院途中,已然去世,心脏病发的病人,获救的情况并不多。”“我明白,如果生还者只余躯体,不能动静思想,那更是惨事。”“至谊,你说得很对。但望你母亲也能从这个角度看海防的不幸。”“她会,从今之后,我们只能告诉自己,可以有更坏的情况发生而不能自己,必须振奋起来,承担一切。”才说完这句话,就看到阮贞淑匆匆忙忙走回来,对至谊说:“我嘱至诚赶来。”跟着瞥见了微低着头的郭义生,心里立时响起了一阵极大的震荡。郭义生头垂得更低。实情是他很轻微的做了个点头的动作,只是这个动作太勉强,太不情愿,太无可奈何,因而被人家忽视了。郭义生跟汉海防的情谊决不是医生与病人,而是相当要好的朋友。这其中是有一段渊源的。郭义生跟汉海防、阮贞淑都是名副其实的同一条船上的来客。当年,从越南投奔怒海,冀望安抵香港的那一班难民,就有汉海防一家与只身逃难的郭义生。死里逃生之后,汉海防从商,郭义生刚努力求学,重新考进大学医学院去,直奋斗至毕业,还再赴英学习及深造多年,成为医科专业人材,才衣锦还乡,在本城执业,不久,即成为城内的大国手。郭义生在医学界闻名,不但是为了他的医术高明,且更为了他的医德一流,这是人所共知的。有些名医,动辄在把脉之后,就把病情渲染,务求病人一惊,六神无主,任由摆布。于是他要宰要割,何时送进医院,何时推进手术室,一切都自把自为。应该动手术的固然免不了,就是没有必要开刀的,也来个小题大做,务求拖延病人康复速度,自己好赚个盆满砵满。有几个医学界有能而无德之士,是股票投资的热衷人士,老听到金融界内的经纪说:“执业医生真是我们的大客户,这一头买了股票,那一头从私家医院里拿了一百几十万的支票,就转手塞给我们,赚钱赚得完全不费劲!”有时候,医生在股票场上失利了,反应更令人反感,怕是为了发泄心头的怨愤,就会说:“病人倒是触霉头了,很简单,要他们多住院几天,甚或多开一次刀,贴补贴补。”说来轻松,闻之心胆俱裂。真是行行出状元,亦树大有枯枝。郭义生是出了名的,并不拖延症状的德能并重的好医生。自卖棹回港行医,即因为一同走难,一同遇过风险的关系,与汉氏一家来往颇密,情谊日益深厚。汉海防跟郭义生,甚至熟谙至敢胡乱开他玩笑,说:“义生,你什么都好,可惜年纪大了一些。”郭义生莫名其妙地答:“我跟你同年,你还大月呢,有什么不好?”“同年纪就没资格要纳你为佳婿了,否则,我做家翁,你作婿,匹配得很。”“千万别开这种玩笑,让至谊听到了,连一个见面的甜吻也省下,不再让我这位叔叔开心,就唯你是问。”可见两家的关系与感情,极端熟络。为此,郭义生顺理成章地是汉家的家庭医生。至谊两姊弟自小一有头晕身热,就需到郭义生跟前去,让他诊治。至谊与至诚均习惯昂起小小脑袋,对郭义生说:“叔叔,你是个神奇的医生,药不苦,又不用打针就医好我们了。”可是,郭叔叔这次失败了。他无法让汉海防再活下去。阮贞淑忽然扑向前,抓住了郭义生,惊嚷:“告诉我,海防怎么样了?”郭义生双手捉住了阮贞淑,企图叫她镇定下来,说:“你听我说,贞淑!”“你说呀,你说呀!”阮贞淑因为极度的恐惧侵袭胸臆,而开始有点彷徨,态度失控。“贞淑,我们已尽全力了。”郭义生是几经艰难才说出这句话来。“不,不,”阮贞淑打算冲过郭义生站着的防线,往急症室的方向闯去。“你们没有尽力,没有,我去救海防,让我去,让我去!”连至谊都加入了互相纠缠挣扎之中,急急要扯住她母亲,嚷:“妈妈,妈妈,且别这样!”阮贞淑不管,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直教郭义生与汉至谊出尽了九牛二虎之力,仍无法制止她。至谊忍不住高叫了一声,说:“妈妈,你静下来,你静下来!”阮贞淑没有静下来,至谊又说:“妈妈,你扰攘无益呢,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这最后的一句话奏效了。像法官宣判了结果之后,当事人不能再上诉,只好服从,任由摆布,因而呆住了。阮贞淑不但静止下来,且整个人忽然软弱无力,缓缓倒下来,身体的重量因晕眩而加重,反而令原先抓住她的郭义生更措手不及。阮贞淑这突然而来的反应,令汉至谊也大吃一惊,嚷:“妈妈晕倒了!”就这样七手八脚地把阮贞淑抬进急症室里去。当巨大的灾难发生之后,能够昏迷不醒似乎是件最安稳的事。正如有烦恼的人,最凄凉是彻夜难眠,满脑子解决不了的困难,满胸臆难以抒发的怅惘,那个时刻,大有长眠不起、了此残生的灰色观念了。这阵子,汉家面临巨祸,刹那肩承痛苦与责任的,汉至谊希望只她一人。因而,在跟郭义生商量之下,要先稳住了阮贞淑激动的情绪才是正经。那就是说,只好利用药物使她的神经放松,着实地睡上很长很长时间的一觉。当阮贞淑迷糊地睡醒了之后,她还是在清醒后的一刻便痛哭失声,肝肠寸断的。然,郭义生把她照顾得很好,尽可能让她再次昏睡,以缩短清醒的时光。汉海防殁后的一切事宜,都得由大女儿站到从前去打点一切。年纪轻轻的汉至谊,不在一夜之间白头,却是在一夕之后成长。她是天生有领导才干的人吧,首要条件是晓得把伤口隐藏起来,管它正在不遏地流脓流血,都不让别人看到,更不让自己看到,只一味当没事人一般挣扎着活下去。至谊想到必须善用她身边的所有人,去帮她度过这个难关,因而她分配了工作。“郭叔叔,你会专责照顾妈妈,是不是?”郭义生点头。至谊又回转头来,对牢那惊惶失措、整日不言不语、愁眉不展的小弟说:“至诚,你得留在妈妈身边,听她使唤。记得,有你在,跟有爸爸在,对母亲而言,是差不了多少的。”汉至诚只是个大男孩,他的这个年纪,正好踏入成长过程中的尴尬期,思想、体型的发育明显地不跟外头环境配合,免不了有些少冲击,便不大适应,因而总是沉默的多。这次家庭发生巨变,使这个孩子一时间更不晓得如何自处。他对父亲的感情,不及姊姊至谊深,只为汉海防一直把他当小男孩看待。又由于业务上的繁忙,没多少机会跟他沟通。因而父子之间形同君臣宾主,感情被严肃气氛过长密封起来,没有突破,只有保守。一旦父亲去世了,至诚在难过之外,更多的是彷徨、恐惧、失措,因而更不做声了。姐姐嘱咐他好好的陪在母亲身边,跟郭叔叔一同负起照顾的责任,是可以胜任的。且阮贞淑这几天多在昏睡状态,至诚陪待在侧,反而令他的心神有所寄托,人也知道往何处去,自然地安稳起来。至谊呢,刚相反,颠来扑去的张罗各事,身与心的劳累难以形容。她安顿后勤的工作,除了照顾母亲之外,还把管家的阿贵姐召来,安抚她说:“从前汉家在你调理下井井有条,如今更端赖你了,佣仆们的心忐忑不安是可以理解的,请你跟他们说一说,就是汉家的困难至大,也决不会为省一点金钱而令下人吃亏,让他们忍耐一阵子,帮我们好好地办妥父亲的后事,再安顿他们。”这也等于让阿贵对她的手下有交代,先安了头头的心,其余诸事,她自会办理。无论如何,汉海防的丧礼仍需要有人手帮忙,家中打点一切更不能让阮贞淑劳心了。要安顿一头家虽不是容易的事,然,总比较应付整个集团的困难要少得多。才初出茅庐的汉至谊,如何去肩承收拾残局的大任。母亲已然在精神瘫痪状态了,要她百上加斤地忧虑汉家天下,根本是不可能的事。然,企业不能任由别人宰割,俗语有云:“烂船尚且有三斤钉。”既如是,这三斤钉就应备受保障,物归原主。
在目下极艰巨的环境之下,聪敏过人的汉至谊知道,已然摔在地上的他们,随手在地上抓着一把沙,这总好过一无所有。任何凭藉对他们都有帮助。最低限度,她是上有高堂,下有幼弟,都需提携。一念及此,至谊轻叹。有生以来,怎会想到有这么一日,双肩沉重得整个人没有余情剩力再洒半滴眼泪。她只好跑到目下惟一令她敢于信任、可与商量的郭义生医生跟前去,去寻求一个保护汉氏家园的方法。“郭叔叔,目下情况最主要是有可信任的人,代我们出面主持公司重组的大局。”汉至谊是如此一针见血地道出了关键性问题。这使郭义生吃了一惊,他瞪着眼看汉至谊,一时间有着甚多难以言宣的迷惘。“郭叔叔,你的看法怎么样?”汉至谊紧迫了一步,她竟然像一位有商场经验的行政人员,有锲而不舍的精神;毫不放松地要取得她的答案。这使郭义生尤其感动。只得讷讷地答:“至谊,如果你年纪大一点,经验多一些,一切会妥善得多。”“郭叔叔,我们只需要有一位信任得过的人代策代行,我从旁也可起一点点监察作用。”单是这两句话,就已见功力,不禁使郭义生大为佩服。汉至谊甚至没有交代谁会去负担那个监管的责任,她给郭义生的印象是:不必费心,责无旁贷。在灾难来临之际,这么一个像童话中的小公主人物,可以威慑群雄,更有一种神秘的威力似的,这使郭义生很为亡友安慰。在至谊的感染之下,连郭义生都觉得有了生机。他想着,因而两道浓密的眉毛都一下子贴结起来。是一幅微带忧郁的模样,却显了一种优雅的风采与性格。汉至谊也分了一点点的心,在想,这位郭叔叔怎么会依然独身未娶?怕是太多选择的缘故吧?郭义生想了一阵子,很认真地说:“有一位朋友可以帮我们这个忙。”“谁?跟我们的交情如何?”郭义生忽然有些腼腆,说:“跟汉家不相熟,但跟我的情谊较深,是我的远房亲戚,但很谈得来。她任职在本城一家大财务公司与商人银行集团之内。”“哪一间?”至谊急问。以她的见识,还能判断这种机构的规模,可见她没有放弃任何一分属于自己的精明。“富林财务。”至谊点了头,认可。郭义生继续说:“委托他们代表汉家,处理一切事务与公司重组之事,跟利必通银行好好地算清楚那笔账,也是可以的。”汉至谊问:“郭叔叔,你那好朋友的名字叫什么?担当哪个职位?”郭义生缓缓地说了三个字:“宋思诚。”“啊,是她!”汉至谊轻呼。“你听过她的名字?”“谁不?”汉至谊答这句话时,竟有着难掩的兴奋与惊喜,这使郭义生开心,同时又有着一点担心,原因呢,只他自己知道。汉至谊情不自禁地继续解释:“最低限度财经界内鼎鼎大名的女强人,这么多次收购战的成功策划人,不认识她,也应晓得名字。郭叔叔,她真是你的好朋友?”汉至谊至此,才好像在情绪高涨之中,少了戒备,而回复了应属于她年纪的天真与活泼。她那询问,并不是信不过郭义生,而是要落实一重郭义生与宋思诚的宝贵关系。郭义生呢,忽尔整张脸泛红,令他不像个医生,而像个书生,尔雅而害羞,别有一番吸引。汉至谊甩一甩头发,忽发奇想,这位郭叔叔这所以一直坚持那钻石王老五的身份,是为了要把这名满本城的商场花魁勇夺过来,因而耽误了大好时光吗?在这儿要补充一句,至谊虽未曾跟宋思诚见过面,然,报刊上有不少的照片,真是美人如玉,惹眼得很的人儿,若果在打扮上不是保守得近乎古老,年纪又轻一些的话,可以把她的活动照片由经济版挪动到娱乐版去,读者不但接受,且更受欢迎。谁要是为了宋思诚而蹉跎了青春,伸长脖子盼着佳偶天成的一日,也还是相当值得的。汉至谊从小就有极其广阔的胸襟,欣赏及容纳别人的优异之处。她本身的美丽与精灵,其实也是由她的量度栽培出来。这是至谊所不知不觉的。惟其不知不觉,因而更添自然之从容与优雅。郭义生因着至谊快乐而兴奋的反应,虽有腼腆,却也随之而轻松了点,说:“是的,我有把握请她帮忙。”“那很好。”“只是……”郭义生有所犹豫。“怎么呢?郭叔叔?”“一定要有合法授权人!”那就是说他和至谊不能一厢情愿,根据法律与汉海防的遗嘱,阮贞淑现在是家族掌舵人,凡事必须征得她同意与委任。至谊想了想,很认真地说:“我们二人分头去办妥此事。”换言之,郭义生得负责邀请宋思诚拔刀相助,至谊则要跟母亲说项去。阮贞淑清醒的时间实在很少,尤其还有两天,汉海防就要举丧,家人更紧张她的情绪,在药物的辅助下,宁可她多睡少醒。汉至谊乘了一个阮贞淑清醒的时间空隙,跑到她房间内,坐在床前,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先在她脸颊上疼了一下,然后说:“妈妈,你今天的精神好多了。”阮贞淑的眼神仍是疲累而迷糊的,她凝望着女儿说:“你父亲要举丧了,是不是?万事备办妥当了吗?”“妈妈,你放心。”“这是海防最后的一宗事,我们得尽心尽意地好好替他办。不要省,千万不要,我还有点值钱的首饰……”“妈妈!”至谊这一声呼唤是充满感叹的,既为家族的床头金尽,也为由此话而透视出阮贞淑的眼光与胸襟,只逗留在贤妻良母的范畴之内。要她来肩承一家之主的责任,差不多是不可能的事,更遑论是重整乾坤,收拾破碎江山了。汉至谊除了慨叹,就只有一力把持家理业的任务搁到自己那细小而坚挺的肩上去。她对乡亲说:“父亲的丧礼一定会弄得妥当的,然,妈妈对我们有期望,甚而有指令,是可以的,对人家则不能了。”这就是说,红白两事,主人家不错可以尽力而为,但场面是否热闹,就全仗客人是否卖这个人情了。富贵权势中人,死掉一头狗,怕也有人前来凭吊哭祭,美其名为有爱护小动物之心。贫窑因窟之内,能有多少雪中送炭者,谁敢担保?至谊要母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今时已不同往日是。惟其不同,要做的事情就更多了。至谊说:“丧礼得体不错可以告慰亡父,然,最令他在天之灵安乐的,怕是让汉氏家族事业得以妥善地重组,我们可以争回应得的权益与资产,将损失控制到最低限度。”阮贞淑茫然地望着女儿,有微微的惊恐,问:“那怎好算了?”“妈妈,很干净利落的一回事罢了,只要我们同意交给专业人士去办就可以了。”“那是谁呢?”“是郭义生叔叔介绍给我们的,他郑重推荐,认为她很能替我们办事,出心出力地办事。”汉至谊说。“既是郭叔叔认为妥当的人,一定是好的。”“对,我也是这么想,况且,对方是商场内有名望的人,威名四播。妈妈,只要你委托她重任,她答应下来的话,没有不成事的。”“难得有人肯援助孤儿寡母,”阮贞淑叹气:“那么,她是……”“宋思诚,大名鼎鼎的商界女强人。”“是她?”阮贞淑的神情起了变化,她有微微的骇异,说:“郭义生真的向你推荐她?”“对呀!她是郭叔叔的好朋友。”阮贞淑点点头,再没有做声。良久,她才说:“就不知宋小姐会否把这宗交易接下来,为我们汉氏重组的全权代表?”“要是你郭叔叔真心诚意地去请她出马,宋思诚会答应的。”阮贞淑又再加多一句:“她最听郭义生的说话。”汉至谊并不留意母亲语气带一点点怪异?只慌忙应对:“是呀,我看郭叔叔是很深思熟虑才提出这个人来的,他必有十足把握。妈妈,那你是肯签发那委任信给宋思诚了。”“我们还有什么不肯的?只怕她不情愿帮我罢了。”“别多心,郭叔叔会得替我们设办法。”“有些时,越帮越忙,也是有的,至谊,你别把世事看得太简单。”“我不会,我只是极力争取。”至谊始终满怀信心。当委任证书交到那位宋思诚手里时,汉至谊在郭义生的陪同下,坐到她的办公室去。汉至谊瞪着黑白分明、既圆且大的眼睛看宋思诚,既为紧张对方是否接受委托,伸出援助之手,也是的而且确被宋思诚的威严与气派所吸引。宋思诚显然应该有四十岁吧,却因为她整个人的打扮清爽,精神奕奕,顾盼自豪,而令人感觉到她的活力跃然,青春犹在。那头短发,以及脑后贴着粉颈的发尖,如此令她一回头时的动作,更见潇洒。宋思诚穿得朴实,却肯定矜贵。那套非识货之人不能认出来的顶级名牌套裤,令她英姿飒飒,傲慢之中有慑服人家的气势。汉至谊是看得发呆发痴,兼五体投地。如果她是男孩子,她觉得自己会坐言起行,立即追求宋思诚去。一念至此,至谊用眼偷瞥郭义生,但见这位大国手,竟有半点腼腆如书生。至谊暗暗偷笑,情人眼内出西施,如果对方根本是西施,就更觉动人,以致于喜形于色,面红耳赤,不足为奇。因着这种才子佳人式的故事横亘目前,反而冲淡了至谊忧虑的心情。这也正好证明,把自己全神投入正常生活之内,是最能阻止哀痛横行,悲伤肆虐的。宋思诚稍稍挺一挺腰,回望汉至谊,很直率地说:“汉家放心,我一切代策代行。”“难得宋小姐答允肩承重任。”至谊答得相当大方得体。宋思诚显然有点感动,她诚恳地说:“只要是汉太太的意愿就好。若有疑虑,就不好强其所难,我愿意悉力以赴。”说完了,她飞快地横扫了郭义生一眼。办公室内的人,只有汉至谊并不知道宋思诚的这个眼神别饶意义。郭义生,他装作看不见。这是宋思诚知道的,她也装作不知道。至谊再乖巧聪明,毕竟还是幼嫩,她并不能看穿其中的底蕴,只觉少掉一个难题,解了一个结,是开心的事,于是连忙再度致谢,道:“宋小姐,重托了!”“放心!”“重组之后,未必全军尽没。”“这就得看你了!”郭义生认真地这样说。宋思诚瞪着他,回应一句:“这是泰山压顶的一招吧?”郭义生不再答腔了。至谊并没有心思去分析宋思诚这最后的一句话,她的一颗心在安顿了汉氏公司的重组工作,把全权安放在可信托之人手上去了,她脑子立即呈现另外一项要完成的任务。那就是汉海防最后的一宗大事。汉至谊不是不心惊胆战的,如何把丧事搞得得体大方,她一点经验都没有。而且,她对于当日场面的控制,完全没有把握,只有疑虑。母亲阮贞淑慎重地再三交带,要把汉海防的丧礼弄得井井有条,那其实是指气氛要热闹,烘托出汉海防死后并不萧条。汉至谊在此事上十分理智而冷静。她是自己知自己事,绝对不能乐观处理。母亲的刺激不能再加添半分,阮贞淑的神经现在有如灯芯,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即折断。她的理智,已被悲痛所淹没,难以浮现人前。故此,阮贞淑对丧礼的场面,仍有憧憬,她认定是一件当前至急至重至要紧的大事。身为一家之主的她,并不能定下心来细想日后前景的艰难,而稍费尽机以作部署。甚而,她这所以坚持一个汉海防生荣死哀的希望,就是以为这等于为亡者雪耻。事实当然跟她所理解的相去甚远。汉至谊非常缜密地安排布置此事。她先把父亲生前信任的一位行政助理陈德元扯到一边去,说:“元哥,父亲的后事要你费心了。”陈德元立即答:“什么话,是我分内之事!”“不知何以为报。”“这话其实应该由恭敬地在灵前向汉主席说的。”汉至谊点点头,以示感谢,难得今日仍有忠心耿耿的人说着抚慰汉家人的话。“你看,来吊祭的人会不会多?”一句话就说到了关节儿上头了。实在认为对方是自己人,才这么实话实说。陈德元摇摇头,没有答,不敢答。“我很明白的。”汉至谊说:“故此,要跟你商量个办法,不致令场面太冷落。”“对,记忆犹新,徐启富才过世不久。”闻言惊心,汉至谊更是提高警惕了。谁在商场上不晓得徐启富这个名字,至谊再小几年的时候,一直跟在父亲身边,在星期日到高尔夫声或网球场上做啦啦队,就见过那虎背熊腰似的金融界大亨徐启富,还经常要一叠连声的跟他应聊几句,把些校内功课成绩给他讲一讲,老是听到他声如洪钟地说:“海防,你的这颗掌上明珠,真是价值连城。”然后,那“徐伯伯”还用力地一把抱住至谊,给她一个大大的吻,嘴中乱嚷着“乖孩子,乖孩子”的。就是在一场股票的大买卖上误听了消息,身家去掉一半,另一半原本是紧紧捏在手上的,谁也不肯再信任了,只除掉自己的老伴。真是造化弄人,偏偏就是老伴出卖了他。原来暮少爱的不只是男人,女人也不甘后人。那年近六十的徐启富太太,是真的徐娘半老,风韵犹存,在她身边竟不知如何地钻出一个电影男明星来,无端端当上她的干儿子。干妈疼爱干儿子的程度至深至刻,弄得人所共知。衣饰鞋袜,诸如康斯丹顿的金表、英国柏米尔出售的古董吊带等等自不在话下。连到法拉利、林宝坚尼、摩根等都一辆接着一辆,看到那当红男星开回片场拍戏。谁买的?不问而知了哩!再高的片酬,也不能一连买三部名车,还兼在浅水湾买了一幢独立洋房。新居入伙之日,记者云集,合拍了他跟名为到贺的徐启富夫人的照片,一在城内的娱乐周刊登出来,就出事了。徐启富气起来,跟妻子吵个没完没了。过程如何的激烈与难堪,怕是不足为外人道。江湖上绘形绘声地传出种种火爆场面,也不过是想当然的功夫原则而已。只有一点是千真万确的事实,徐启富忽然的中风,跟汉海防的情况差不多,在突如其来的极大刺激之后,发生了这种不不幸的意外。可是,徐启富的遭遇更凄惨,因为他没有立即去世,而变成了半身不遂,终年要直挺挺的躺在床上,任人摆布。徐妻表面上没有离开徐启富,这其中牵涉到十分多的名门望族人际关系,这女人当然也不是致情致圣,有勇气把自己的感情、性欲以至个性赤裸于人前,她依旧要顶着那个自以为仍是金光灿烂的名媛外壳,出席各种场面。她离不开徐家大宅,正如徐启富离不开她一样。几年下来,才终于传出了徐启富病逝的消息,各人都似嘘出一口闷声,是一个“到底解决了”的感叹。徐启富剩下来的产业实则上已不多了,遗孀更非长袖善舞之人,徐家在商场上的人面,实则上已一落千丈。只是平日碰上面,谁不寒喧数语。一有什么需要人多势众的场面,扯着一班自备服饰名衔的二线名流予以充塞,也还制造了不少的热闹。只有独当一面的去主理一个场合,需要众星拱照之时,才可以看到别人肯不肯捧自己做月亮。徐家在徐启富去世举办丧事时,正要接受这个考验。徐妻却是掉以轻心,并未注意到这问题所牵引的严重性。结果,预订下来的一个偌大的殡仪馆礼堂,门堪罗雀,除了直系家属以及跟在徐家任事的一班老伙计以外,商场内来致祭的人,绝无仅有。还有一重不便宣言的尴尬,发生在这宗白事的人情上。绝大多数的商政界朋友,在徐启富当时得令的时代里,跟他有过亲密来往与交易的,大多都没有送吊唁及花圈来。虽道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徐启富家族面临凋零,后继无人之际,谁会巴巴的来送小心,尽礼教?但,也不致于连那几百块钱的奠仪都省下了,徒坏声名。这起富贵中人,商家大贾,也不至于小器如斯。然,他们是小心翼翼而另有巧妙安排的。绝大多数的商场朋友,都以封赠帛金铁形式向徐家致意,而没有大事铺张地给他们致祭花圈。这其中就大有文章了。说得最实际一点,可能有起人对绘形绘声地坊间谣言信以为真,认为徐启富身后萧条,连殡仪馆那笔款项也要拖欠。于是以现金实惠,聊尽寸心。其实呢,最重要的目的,在乎以帛金致意,根本就不会让外间人看到谁还在攀姓徐一家的交情,这就等于把段可以干净利落地了断的关系,再来一个可大可小的延续。将来在某些新的业务合作上,万一碰着了些对徐启富不以为然的人,皱一皱眉道:“他与姓徐的以前有过很亲密的交情么?”那就不知会不会产生些什么后果了。若然情势作一百八十度之转变,徐家寡妇突然走起老运来,风生水起,刚致送帛金之举就能起到补救作用了。人们总是要关照着站将来,多于回顾以往。于是乎连到送丧礼、致奠仪都如此匠心独运,别有用心,实行缜密的防卫工作,进可以攻,退可以守。这丧礼背后的故事,无疑是一幅现代都会的浮世绘。哀乐奏了起来后,益增灵堂冷落,气氛悲凉。那徐家寡妇也不知是为感念往昔恩情,抑或自怜日后生彷徨,还是看到自己叫不起座来的屈辱,因而放声啕哭。那张已经因上了年纪而微微浮肿的脸,肌肉因悲恸而在皮下颤动,丑陋得令人触目惊心,不忍卒睹。丧礼的翌日,报章上只字不提徐启富的身后荣哀,倒是那些小报及娱乐周刊的花边新闻绘形绘声地把徐家遗孀大大讽刺一番,旁边还放了她那老相好、干儿子的男星与其他女星闹在一起,为新片宣传的照片,一寒一热、一静一动,对比强烈至叫读者有肉刺刺的怪感觉,慌忙翻过另一页,再不去看它了。
这个故事,人尽皆知。故此当陈德元一提起来,汉至谊就省起来了,心生警惕,差不多说出口来:“绝不能重蹈覆辙。”其实所谓复辙,亦未必对。因为这种场面的得体与否,在乎人,不在乎事。做酒容易请酒难,腿是长在人家身上,怎么控制?办喜事,还可以大大方方四处邀请亲友赏光,竭尽主人家的本分。丧事呢,连这番功夫都办不到!如何可以控制人心,以决定行动,这是千古以来政治家挖尽心思所要做好的事。汉至谊只能朝这方面想,去为父亲的这最后一场战役而战。人心本是最难控制的,再巴巴的在这上头做功夫,太费时失事了。故此汉至谊第一个步骤就是放弃如何去联络亲朋戚友为自己充撑场面。不能打无把握的仗。要百分之百胜券在握的话,只有一个方法。汉至谊看过一本英国著名行政大员约翰史葛所著的《如何百战百胜》的畅销全球书籍,内里列举了近百种公司营运的必胜术。至谊记得最后的一章,最令她感动,就是:“真要百分之一百赢,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必须全面控制局面,任何人与事都在股掌之内。”对。读书明理,汉至谊领会了。立即对陈德元说:“我要你帮我一个忙。”“好。”“把你可能调动到的亲朋戚友都雇用来当一天的散工充任致祭的宾客。出殡日子是星期日,不用上班,筹组这支队伍应不成问题,每人三小时的薪金是五百元,他们不妨多带他们的亲友赴会,以人头计算。”汉至谊再歇一歇,倒抽一口气,说:“另拟一张名单,把我们历年来稍有交往的商号,表列出来,分别替他们做花圈及祭帐,当然是我们负担全部费用。”这个安排的用意是明显不过了。陈备元皱一皱眉,不错,他是微微吃惊的。骇异于汉至谊这个轻轻的年纪,能有如此缜密而世故的思维,属于罕见。更令他有一点点担心的,当然是要花用一笔相当的金钱去筹组理想场面。然,当陈德元带着怀疑的目光看多了汉至谊几眼之后,他忽尔领会过来了。现今汉家剩下来的弹药不多是事实,惟其如此,才要运用得宜,每一发不但要中,且要得到最高成效,换言之,汉家已没有了浪费资产的资格。丧礼的场面完全是在符合这个原则之下设计而成的。除了更深一层地敬佩至谊的胆识才智决断之外,陈德元应无其他顾虑。于是只有勉力执行。陈德元是个实干派,更由于他的忠耿,以及对汉至谊的支持,办起这番事来,格外仔细而卖力。举丧日,汉至谊与汉至诚陪着母亲一早就来到殡仪馆,先在楼上的一个礼堂尽礼阮贞淑一踏脚入殡仪馆,直到守夜至晚上十一时,她已先后哭至晕倒三次。场面是的确毫不冷落的,花圈及祭帐挂在礼堂四周的墙上,已有重叠之势,一整条走廊,摆的都是向汉海防致敬的花篮。有好几个商场上算有头有脸的人,乘夜来鞠躬,私下就暗自揣测,汉海防还留下多少实力,以致能获这番风光呢?这是一个有趣而重要的问题。任何事都有人自告奋勇地当探子的。汉海防丧礼的场面总算过得去,致祭者不少的消息当夜就传了出来,因而翌晨大殓时,大礼堂就更多人赶来了。大都会内的特色,往往就喜欢凑高兴、怕执输。凡事都像买股票,宁买当头起,总是一窝蜂的抢购,当股票势如破竹地滑落时,又恐防落后地拼命出售。没有人打算看长远一点。人们崇尚短线投资。否则的话,就不会有前倨后恭的这种人,频频悠然自若,毫无愧色地站到人的跟前去了。汉至谊设计出来的假象,收到了比预期更好的效果。当堂倌在哀乐高奏之时,一声:“盖棺!”就如天上的一度雷殛,直打在阮贞淑母子三人的心上,呱的一声,从新狂哭起来。棺一盖,就永无相见之日了。那种肝肠寸断的痛苦与难堪,感觉得在场人士个个黯然。汉至谊的伤心更是加倍的。她除了痛失慈父之外,更深深的体会到世态炎凉的真面目。惟是她用对了方法去应付冷暖令人情,才更踏实地证明出她将要面对、迎战的社会是多么残酷与恐怖。汉至谊中急痛攻心,百感交集,眼泪才忍不住地如崩了堤的水坝,一泻千里。她哭呀哭的,哭得头昏脑胀之余,生了幻觉,自己好像回复童年时代,小小人儿,无依无傍,前面远处,正有青面獠牙的恶鬼,在等待着她走前去,一掌把她压个稀巴烂。不是不恐慌,不能不惶惧的。除了哭,还是哭,完全没有别的办法。当然,在大都会内,眼泪不会长流,不可能长流。发泄过了,总要静止下来。汉至谊跟母亲、小弟终于度过最难过的一关。逝者已矣,如何面对明天?
汉至谊在丧礼的翌日,就亲自上宋思诚的办公室去,看她代表汉家办理集团重整的工作进行得怎么样。汉至谊是真的一本正经地挺直腰,坐到宋思诚的跟前去,打算跟她开业务会议的。不能小瞧这女孩子,宋思诚瞟了汉至谊一眼,心内暗想,才说:“你这么快就理到外头事来了?我的意思是,为什么不陪着你母亲多一点时间?”“陪伴她的日子还长,当务之急是集团的重整。”宋思诚暗笑,这面前的妮子是天生的女强人。她们这起成功的机构统帅,经常训导下属,就是要有锲而不舍的精神,对准目标进发。姑勿论旁边的人,如何打扰了视线,也必须立即校正,仍拿自己的目的为出发点做事。换言之,一于不为所动,勇往直前。这小小至谊,目前已有了这种气派。佩服,这是宋思诚心里的感受。对汉至谊,她是从这一分钟开始,有点另眼相看。为什么这么说呢?实在的,当初跟汉家的这位掌珠相见时,宋思诚心上并不太舒服,她下意识地跟这位美丽至炫目的女孩子保持了心灵上的距离。这跟她一向爱美的作风不吻合。平日呢,宋思诚走在街上,看到柜窗内有件精雅的珠宝,街上走过一位标致的丽人,她都会兴奋得雀跃起来,像见了阳光。宋思诚认为举凡是天下间的美人美物,都值得倾心相许。这个商界强人背后,有如此柔情心怀,是难以置信,而又千真万确的。至于她对汉至谊的这份心理障碍,且不去说它了。或许,连她本人都未必意识得到,又或者,她是知之为不知。到这次汉至谊的造访,给了宋思诚一个强烈的讯息:这眼前的美丽女孩是个有头脑、能办事的人。她正在非常认真地一步一步处理汉家的事情。姑勿论是眼前丧礼,还是日后的产业。宋思诚到过殡仪馆去向她这位已逝的客户尽礼,她目睹现场墟冚的气势,心上有些少感动。直觉地认为汉家今日仍有这番风光,必是他家里人出了很大的力,如何出力,她不知道,也不用探究,只是事实摆在眼前,令人佩服。再下来,一本正经地请她交代汉氏重组情况,更营造出一种分秒不想松懈的气氛,对极了她的脾气。宋思诚非常诚恳地说:“自受你们委托以来,我已做了相当多的策划、审核与联络功夫。成绩呢,我相信是有的,情况虽是未了,但已在控制之内,换言之,我能令到债权人以及有关方面,达到了有商有量的地步。”“这已经是相当了不起了,我一直恐惧他们要穷追猛打,定要把我们完全倾复而后已。”“他们的目的老早已经达到了,不必要做再没有更多进账的事。”这句话真是刺心。明显地,易家的阴谋已然大功告成,英资银行协助他把手上的全部不动产转售,让汉氏企业承担所有危机,已成铁一般的事实,再逼多几步,亦属如此,何必?“重组的情况牵涉很多细节,我要逐步逐步向解释。”宋思诚这样说,“你有这个时间吗?”“时间我是有的,但,宋小姐,你不需向我诠释细节,对你的思考和手法,我完全信任,照会与通知我有关你的计划,是次要问题。只要摘要地令我明白及把汉家要作的决定告诉我便可。”年纪轻轻的汉至谊,表现得像个商场老手,且是有风度具胸襟、识大体的人。宋思诚再进一步的,由衷的对她倾心。她有句说话,总想说出口来而不敢,那就是:“汉至谊,你像谁?你是汉海防与阮贞淑的女儿吗?一点都不像他们夫妇俩人。”对的,至谊承袭的是父亲的英气与母亲的美艳,可是她的智慧与内涵,溯源于谁?真是一个有趣与不解的问题。宋思诚把心思集中起来,对至谊说:“是有一个原则性的问题,需要由你们作出决定,以便我拟定重组的策略动向与目的。把事情简单化,就是究竟你们打算保留汉氏的产业复苏机会,抑或完全跟以往的生意绝缘?先要你们定下宗旨,我才可以办。”汉至谊想了想,问:“这就是说,二者均可作出安排,在乎我们的意愿。”“可以这么说,世界上少有绝对的事,事在人为,我会根据你们的意愿而努力为你们服务。”“如果我要求你给我一点启示和意见呢?”这问题问得实在太精彩了。既是雇用了专业人士,就应善用他们的知识与经验,这一点汉至谊晓得运用,使她所出的钱,变为物有所值,甚至超值。至于宋思诚,她原是有自己的主见和眼光的,但,她的自尊心在汉至谊跟前膨胀得比较厉害。一般来说,她向客户提出建议是毫无保留的,然,对这个年青得近乎突兀的小客户与小朋友,她自知是为了郭义生的情面才攀上宾主关系的,心里头就有一种对方要怎样做,都给她做妥当交差就算的心理,不用加自己在方针上的想法,免被年纪小小的汉至谊否决,脸子就更不知往哪儿放了。如今是汉至谊提出要自己给意见,那就是加添尊重与信任之意,是令她欢喜与骇异的。因而她很诚恳地说:“汉氏企业的致命伤在于盈余都是不动产,资金周转成了问题。是否应该壮士断臂,抑或宁可久延残喘,只在于地产市道会否复苏,抑或每况愈下?换言之,壮士断臂,是永远成为残废,无法回头,若在病情会不住恶化最终至毒气攻心的情况下,成了残废总好过生存不了。”“那就是说,残喘是否值得延续,在乎日后有没有机会完全治愈及康复。”至谊说“你看我们的机会有多少?”“你们的机会其实等于本城的机会?”
地产在社会主义制度下是一潭死水,在国营生意与分配住屋的政策下,哪儿能利用土地发达?否则,有人就要有地,必是最大最切的生活必需品,任何投资地产,长期必胜,在乎程度问题,就是这个道理。宋思诚一语道破关键,她还作了补充说:“个人对本城是情有独钟的。”宋思诚回一回气,以非常肯定而诚恳的语气说:“而且,我信命。”汉至谊愕然。“真的,一切都是命定的,人如是,地方如是,命运注定人、国、族的兴和衰。香港是福地,像猫,有九命!总之永远死不掉,不能解释。你知道,有些人与事的发展是不能解释的。”“你不信人力?”“信,就算人力与天力各半,香港都会平安大吉。命定这儿是兴旺的,所谓人杰地灵,聚居在此的中国人,一样有非常强劲的生命力。对于接受压力与考验,没有比我们更有信心和经验了。中国,从来都是多难的民族,可是,我们还是生存下去,且非常得体地生存下去,处于相当贫困现状中的中国,依然是欧美国家的一个隐忧,他们害怕我们比日本更厉害,总有一日在经济上打非常漂亮的一次胜仗。”宋思诚越说越兴奋。汉至谊越听越入迷。她禁不住问:这就是说,香港的情况坏不到哪儿去,一定有翻身之日是。”“我想是的,且不会太久。”“你如此看好?”“三岁定八十,香港人是性急的,极讲效率的,我们等不了。”“只要捱得过这段艰难日子就好,是吧?”宋思诚点头,答:“是的,然……”她明显的踌躇了,没有把话说下去。汉至谊睁一睁眼睛,静待对方的答复。“我希望你有充足的心理准备,黎明前的黑暗并不易捱,伸手不见五指的摸索,以及好象无了期的等待,都是非常恐怖的。”宋思诚说话时,脸上的肌肉微微颤动,显示了她的激动。汉至谊是注意到的,她知道对方说的一定是肺腑之言,于是她很诚恳地说:“多谢你的提示。”“故此,你在决定前要考虑清楚。”“宋小姐,请设办法让我多一点时间有转圜的余地,这是我的第一个要求,因为对于汉氏家族今后要走的路,我要好好思考,才能定夺取舍。最理想的办法是把保持家业,得以翻身的机会竭力部署,让我看看能不能纠集到一股力量,捱过那黎明前的黑暗日子。”“好,我一定会尽力,你放心。”宋思诚非常有把握地说,她是由衷的。因为宋思诚对汉至谊这番操守表示了极大的能量,小小的女孩已经很懂商场法则,什么叫储蓄时间,留为后用,至谊不但知之甚详,且运用得挥洒自如。如此冷静处事,吸收及分析能力强劲的女孩子,将来前途未可限量。她晓得在极度困境中,保持身份地处理一应事件,这是一绝。再晓得为自己预留后路,又是另一绝。不是凡人都可以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更不是凡人都会向前探着几步甘于忍辱负重。这两个成就大事业的因素,竟一齐在汉至谊身上找到。“宋小姐,谢谢你,有什么我可以尽力做以保存汉家企业,让我从头再起的,请在第一时间指点我。”汉至谊在告辞之前这样说。“至谊,只有一个方法最有效,其余的都无非只起辅助或拖延作用而已。”“是哪一个方法?”“钱。”就这么简单。要翻身、重整乾坤,非财不行。这个指点是如此的斩钉截铁,毫无转圜余地。且是残忍的。然后,绝对真实,百分之一百的准确。汉至谊在心内苦笑。宋思诚拍拍她的肩膊说:“小妹妹,为汉家,为你父母,你已经做多过你所能做,你所应做的了,不要太压逼自己,罗马非一天建成。若不能把汉家还原,那么只好期以他日,重头兴建过另一个王国。”汉至谊忽然顽固地说:“我不会放弃,最低限度在现阶段不会,我还是会竭力想办法。”“那么,至谊,一定得筹组救兵,援引众人力量,为你打气。记着,这是个可行办法。”至谊点头,表示记住了,然后,她说:“我要离港一小段日子,很快回来,今日来也为告诉你,如何在这段时间内跟我联系。”“到哪儿去?”“陪母亲去旅行,上奥本海玛号邮轮,遨游加勒比海。”“嗯!”宋思诚一怔,那是集富贵与浪漫于一身的旅途,谁不知晓?汉至谊一提起,连宋思诚都禁不住向往。谁不以为跟爱侣一同踏上这奥本海玛号邮轮遨游四海是娇贵温馨的事?可是,现今准备同游的是一对前路茫茫、伤心失意的母女,那就不是味道了。宋思诚当然不方便置评别人的思维举止,可是她的表情出卖了她的心意,聪明的汉至谊主动地立即解释:“不单是为了陪伴母亲散心,事实上,外在环境对于重创至此的心情是不会起很大作用的。”宋思诚眉毛一扬,更觉着对这年青女孩的敬意。汉至谊真的深明世道人心,极有涵养。她继续说:“奥本海玛号邮轮的规矩是,一经报名,随即要缴付全数,不可以取消。既是已出之物,何必浪费。且我迷信,在那艘光怪陆离的船上,每一个神奇之旅都可能有奇迹出现,对我们可能是曙光。”太对了。失意人屈闷在死胡同内,自舔伤口是最没有建设性的。需要寻求突破,就必须放眼世界,接触人群。谁在大太阳下不是忙碌得有如蜂蚁,营营役役,怎可能有空关顾?有心人是要积极地站起来,注视四周,抓住机缘的。上奥本海玛号邮轮,在汉至谊的心上,原来是一举几得,真是太好了。宋思诚真心诚意地祝颂她,说:“好极了,祝你有一个愉快与传奇的旅程。回来后希望有重组的好消息奉告。”汉至谊是真的苦口婆心才劝得动她母亲踏上奥本海玛号邮轮的。阮贞淑起初极端不情不愿,她叹气:“在这个时候,还上那艘邮船,人们会笑话我们的资格!”汉至谊答:“给足了钱买船票的人,身份是一样的。”“哪儿来这分心情去游玩?”“妈妈,换一个环境伤心,依旧伤心,总胜过一点可能的进展也没有。”“人们会认为我们还死命充撑场面,图谋不轨!”“我们躲起来不见人,他们仍可以认为我们再无面目江东父老,正韬光养晦。”那就是说,人要批评别人,最主要的原因不是有没有藉口,而是愿意不愿意。阮贞淑再长叹一声,就点下头了。汉至谊母女于是成为这艘名满全球的邮船的一对宾客。海面完全平静,光滑得好像一大片墨绿色的地毡,一望无际。第一次,汉至谊见到海连天、天接海的景致。线条单调,画面清简,然,绝对的壮丽。不知是不是环境真有感染人心情的力量,汉至谊自踏上船之后,心怀舒畅,对于前景,忽然抱有很大很大的希望。她一直逗着母亲,提高她的兴致,说:“妈妈,这是一艘充满了奇迹的邮船,我相信在我们下船之前,或甚至可能在明天,就有奇迹出现在我们身上了。”汉至谊真的信心十足,再肯定地说:“我有弟六感觉。”仰仗奥本海玛号邮轮的气势,奇迹的确层出不穷。邮船的船长米高杜奇就曾声言:“把我在船上所经历及目睹的传奇故事写成小说,一定畅销全球。”他这么一说,竟惹来了有投资眼光的出版社及报刊立即向他收买版权。米高杜奇微笑着回绝了这条发财之路,说:“当我仍是这条船的船长时,是不能出卖它任何一份资料的。把它神奇的色彩外泄,既是事不离实,也对业务没有正面影响,不妨进行。若出卖那些故事呢,就不可以了。”于是,那些有长远打算的出版社又向他建议,预先买下版权,待他退休后才动笔或供稿。米高杜奇毕竟是个有个性及原则的人,他仍一本滋油淡定的态度说:“不好,不好,世事难以逆料,我今日就夺取明日的收益,会令我不安。谁知明天会发生什么事呢?我在船上看过了几个例子,就说前年轰动财经界的新闻吧,举世知名的皮革业大王凯尔杜克在上船后的第三日,心脏病复发,溘然而逝。我的品性是比较古老和保守的,但愿离世之日不要欠负任何人,故此,不必作任何透支之举了。”由此可以想见,奥本海玛是的确有甚多奇逢怪遇不住地发生的。汉至谊不用等到航程结束之日就已经遇上了。她跟母亲阮贞淑在甲板上憩息畅谈了一会,就建议说:“妈妈,晚饭时间快到了,我们回房里重新整装,这是在船上吃的第一次晚饭,由船长亲自款待,我们好好的应约去。”汉至谊抖擞精神,鼓励母亲出席盛会。阮贞淑微微苦笑,也只好“老”来从女了。根本上,她就是个很美丽的女人,尤其是那两道似是弯月的眉毛,浓密有序,舒畅地维护着剪水的双瞳,令人神为之夺。可惜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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