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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花帜》

_8 梁凤仪 (当代)
“不怕,在香港,间间银行都稳阵,都受政府的银行监管,且就算有什么万一的意外,史有前例,都是由政府负责起债务,不会令存户损失的。”
“我对肯负责任的人物与机构最为尊敬。”
晚晴的这句话是衷心的。
若不是为了履行责任,她不会是今日的杜晚晴。
不只上对父母兄姊,且是下对弟妹。由亲及疏,晚晴无一遗漏地照顾与关怀到。
就像这个星期天,她刻意地把又晴与再晴约了出来,由冼崇浩开车,一同畅游新界,并到粉岭马会去吃午饭。
晚晴介绍冼崇浩给弟妹认识时,说:
“崇浩在大学毕业后,一直官运亨通,自有其法宝在,当是你们年轻人的榜样,请他传授一些求学与做事的秘诀,必然受用不浅。”
在马会园子内散步时,晚晴又跟小弟说:
“你是念经济的,崇浩在政府金融科任事,你有什么不明白之处,可好好向崇浩请教。”
于是很顺理成章地,四个人分成男女两组,冼崇浩看来跟又晴谈得相当投契。
“再晴,”晚晴搀扶着小妹的臂弯,亲亲热热地喊她,“这阵子大考完了,可轻松一点了。”
再晴还只有十七岁,整个人是幼嫩的。模样儿跟晚晴相似,却在气质方面输给她姐姐太多了。
只有一样,杜再晴将杜晚晴比了下去,就是青春。
那蜜色的皮肤,绷得紧紧的,骤眼看去,也能觉着一种冲人而来的朝气与活力,浑身带着不能忽视的倔强,另有一番吸引。
如此青春迫人的女孩子,应该活泼而多话。但,杜再晴刚巧相反,她相当沉静。一道上,各人都讲着话,只有她不造声。
晚晴又说:
“考试是很令人疲累的,你得好好地休息一个暑假,到处玩玩,再到开学。”
再晴说:
“四姐,我不打算念书了,已经找了份工作,下礼拜即可上班。”
“什么?再晴,你听我说。”
“四姐,如果你今天把我叫出来的目的,是打算劝我改变主意,那可真不必了。我们杜家的女孩,脾气实是一个版本印出来的,性子比石头还硬。”
晚晴不是不吃惊的。
她问:
“最低限度,你欠我们一个完满的解释。”
“你不会接受。”
“会不会接受是我们的事,向我们解释是你分所当为的。”
“我喜欢自食其力。”
“任何有志气的人都喜欢靠自己,只不过不必急在一时,你还未准备好。”
“已经太足够了。”
“—个中学生,能干出些什么头绪来?”
“一个大学生都不能够,那又有什么分别?看你!”
“再晴。”
“四姐,你赚的是辛苦钱,你要怎样用你的钱有你的自由。用在令你开心的事情之上,更是理所当然。譬如说,你喜欢一件首饰,你有钱,可以将它买下,据为己有,不亦乐乎。首饰是死物,无可转圜地成为你的玩物。然而,人不同于物,人有感觉。故而你有权利辅助别人,以之为荣为乐,但倍受你照顾的人,也有权利不再做你心灵的安抚剂。”
杜晚晴惊骇得停了脚步,她睁着眼看小妹,说:
“再晴,你知道刚才的那番话分量有多重?如果你是认真的话,是要承担后果的。”
“我知道。四姐,所谓后果亦不外乎是责备我是个忘恩负义之徒而已。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我从没有赋予过选择的机会,你的恩义在这些年以来强加在我的头上。不错,我们改善了居住环境,我们丰衣足食,我们入读好学校,可是,这一切都来得理所当然,非叫人接受不可。你从没有想过,我可以不愿意接受某些人的关怀照顾与馈赠。”
杜晚晴吓呆了。
“四姐,施恩不一定等于对方要受惠,双方面都有权作出自己的选择。等于一个人爱上另一个人,不能这样就等于相爱,有责任生生世世一起过日子。”
“为了什么你竟如此的嫌弃?我问得是否多余而笨拙了?”杜晚晴语音是震栗的。
“四姐,让我坦白告诉你,我曾有过的遭遇。在班里头,我考第二名,考第一名的凌佩慧是我的好朋友,考第三名的冯芷苓是我的第一号大敌人。凌佩慧在毕业前十分担心不能再升学,因为她家境贫寒。我安慰她、鼓励她,然,她很诚恳地对我说:‘再晴,你不同,你有位肯牺牲自己来照顾你、培育你成长的姐姐。’
“我问她怎么会知道事情的真相,佩慧告诉我,她母亲每星期有三天到醉涛小筑黄正芳小姐家里去当钟点工人,听那儿的佣人们张家长、李家短的说各房主人的故事,因而知悉一切。
“四姐,这还不是故事的结束。那位我的敌人,在大考之后,也跑到我跟前来问我是到外洋深造,还是留港供读,并说:‘你成绩好,又不劳为学费担心,只消令姐嫣然一笑,就够供你直至大学毕业。’
“这还不止,她偏要多加一句:‘听说我家舅舅跟你姐姐顶熟络,可别忘了,这等于说我对你的栽培也有间接功劳。’”
“够了,够了,再晴,我听够了,你也说够了。”
杜晚晴急步迈向走在前头的冼崇浩,说:
“崇浩,崇浩,我有点不舒服,请送我早点回家去。”
由始至终,杜晚晴绝口不提再晴与她关系的恶化,在母亲及外祖母面前没有提,在冼崇浩跟前也没有提。
她默默地消化杜再晴的那番话。
她默默地忍受那份来自至亲的侮辱。
小妹以她的前途押在轮盘之上,实她伤心难过自惭形秽。
原来世界上有种人容不得别人仁厚心肠,牺牲自己去成全他人。
杜晚晴学晓了一个做善长人翁也得征求受恩惠者同意的大道理。
不能说再晴不对。有些汪洋大盗杀人抢掠得来的血腥钱,献奉神坛,也遭嫌弃,认为是肮脏至极,有辱神明。
当人们看不过有些人旁门左道地赚了一大笔钱时,会阻止他们以之购回良知,用来补罪。古时圣殿,容许教徒购买赎罪券,或多添香油,以平衡过错,原来真是相当慷慨的所为。
杜晚晴痛苦得啼笑皆非。
花艳苓追问她如何处理弟妹的问题时,晚晴只答:
“他们已是成人,主意是对是错,总要给他们机会求证。就让他们随着意愿行事好了,反正如果改变初衷的话,我们还是有能力照顾他们的。不必在现阶段强他们所难,反生恶感。”
“也只好如此了。”花艳苓说。
晚晴呢,把她的感慨与哀伤收藏得非常好。
冼崇浩要到美国去公干,才不过去两个礼拜的样子,就有着甚多离情与别话。
“你要好好地照顾自己,”冼崇浩对杜晚晴说,“如果我回来发觉情人少掉一根头发,我必跟你算账。”
“彼此彼此。”杜晚晴在冼崇浩的怀里辗转着,胡乱地笑。到底,只要冼崇浩在身边,什么不快与不如愿都可以抵销掉。
“有一件事,我要你作好心理准备。”
“什么事?”
冼崇浩用双手环抱着晚晴,以脸颊抵着她的头发,说:
“那天,我跟又晴谈好了有关转赴美国加州供读一事,我会在这次的行程内抽调时间,代他去属意的大学补办一些手续。”
“我知道,真要谢谢你,崇浩,既要你去看望现晴,又要为又晴奔跑。”
“我们还用客气吗?只是,晚晴,我没有给你提及一个发现。”
“什么发现?”
“你听了之后,不要骇异,更不必尴尬。”
杜晚晴转身,面向冼崇浩,急问:
“究竟是什么发现?”
“这阵子,本城每逢暑假,就从海外跑回来一大班少男少女,都是富户豪门送出海外去供读的子弟,他们跟在港就读的同年纪孩子们,大伙儿混在一起玩乐,把个暑假闹得开心透顶。”
“又晴就是这样子认识他那就读美国的女朋友而要求转校的?”
“对。”
“就是这个发现?”
“不。”冼崇浩说,“又晴的小女友姓顾,叫顾心元。听过这名字没有?”
“好熟,是哪儿听过的名字了。”
杜晚晴歪着头想,那神情是非常非常好看的。
冼崇浩最欣赏是她这个全心全意地专注投入事物之内的表情。
“可否给我一点提示?”杜晚晴问。
“会不会是你在相熟的朋友交往中,听他们提起过家中孩子的名字?”
“天!”杜晚晴随即喊,“是顾世均的女儿。”
冼崇浩点点头。
“又晴知道我认识顾心元的父亲?”
“我没有向他提起。那天跟他谈论转校一事,又晴向我透露,是去年暑假跟顾心元认识的。前一阵子,心元的父亲生意出现困难,她可能要暂时辍学,回到本城来。如今,她父亲的难关渡过了,暑假之后,顾心元也回美国去,又晴舍不得她,才决定跟着一道前往。顾世均的名字是因此而被提起的。”
杜晚晴默然。
她缓缓地低下头去,非常非常的伤感。
怎么自己活像是个罪恶满盈的匪徒,在作天涯亡命,到处都碰到认出她庐山真面目的人,惊出一身冷汗。
教她如何自处?
“晚晴,”冼崇浩拿手托高她的下巴,说,“别难过,别担心,我之所以告诉你,只为要你有一重心理准备,并不表示有什么意外会发生。”
杜晚晴心上的不安,仍然滋扰着她,突然有一种欲哭而无泪的难受感觉。
“就算真有什么不如意的冲突发生了,我都会站到你的一边去,不容许任何人欺负你。”
“啊,崇浩!”杜晚晴重新扑倒在冼崇浩的怀抱里,“在以后的岁月里,崇浩,你知道我多么需要你。”
“我也一样,真的,晚晴,我需要你的程度并不比你需要我少。你要辅助我,让我有辉煌的事业、有安稳的一头家。晚晴,可奋斗与争取的前途,已有极限,我们需要多加一把劲。”
“崇浩,我们还年轻。”
“时不我予,本城只有六年光景。”
“你对九七之后实行一国两制没有信心吗?”
“不是信心问题,而是机会。晚晴,一国两制能顺利实施,只代表香港人能在中国的版图上行使国家所赋予的特权,继续过资本主义的生活。政权将依照基本法,交在一撮中国政府认可与信任的香港人手上,那班人选,一定不会有现今在位当权的洋鬼子份儿。据我了解,只要是中国人的香港政府官员都可以在九七年坐直通车,将来特区政府内的司宪及署长级人马,也必须由香港中国人继任。然,我纵能入选,但能否仍掌权,完全是没有把握的事。”
“崇浩,如果你愿意继续留在本城,为香港服务下去的话,现今就作好准备,我相信机会还是有的,特区政府也是需要人才的政府。除非你不愿意服务特区政府。”
“不是愿意与否的问题,而是门径门路的问题,在现阶段,谁可以担保谁在九七时的前途,甚至是饭碗了。我们不是不彷徨,不是不疑惑的!”
杜晚晴轻轻点头,表示明白。
“况且,即使公务员能坐直通车,保住了饭碗,但届时能否有如今的权位,是另一个未知数。故而,这余下来的几年,是风生水起,抑或是不过尔尔,对我,是相当重要的。”
冼崇浩认真地看牢杜晚晴,说:
“最低限度,现在我有门径可以努力向上爬,争取表现。”
说着这话时,冼崇浩是显得雄心壮志的,他那灼热的眼神并不陌生,在那个占有杜晚晴的晚上,他的表现就是如此的志在必得,如此的义无反顾。
就是这种神情融化了杜晚晴的。
现今,他又重施故技。
每一个人都必有一个时刻、一个表情、一个神韵最能令另一个人迷惑、倾倒、驯服、束手就擒、言听计从。
杜晚晴最不敌冼崇浩这份发自内心的、强而有力的、锐不可挡的、直捣黄龙的坚持。
她信服而柔顺地问:
“布力行在你的上头,他会辅助你吗?抑或会成为你的阻力?”
杜晚晴自知其中的关连,她不是不担心的。
“他?”冼崇浩忽然在语气里透露不屑,这是从未有过的一种表现。然,杜晚晴谅解。她认为彼此相亲相爱的关系,一定造成冼崇浩对布力行,顺理成章、在所难免的鄙夷。想深一层,其实,值得杜晚晴暗自欢喜。
“布力行即将退休。”冼崇浩这么说。
“他已届退休年龄?”
“财政司分明还有三年约可续,依然要宣布退休,是不是?退休跟年龄无关。”
“因为他跟上头合不来。”
“因为他蠢,如果跟他有交情,不妨说得好听一点,因为他过分忠厚,不晓得配合夕阳政府的行动,为他的国家与他的同族人,包括他上司与他自己在内着想,故而被踢出局。”
杜晚晴听了这番话,心上有些少不安,因而没有答腔。
“怎么?你为布力行不值?你舍不得见他下台?”冼崇浩看杜晚晴缄默,因而有此一问。
这一问非同小可,杜晚晴吃惊了,怎么惹得冼崇浩以为自己跟布力行仍有不应存在的特殊感情呢?
因而,杜晚晴慌忙否认,说:
“怎么会?我关心的只是你,崇浩,你应该对我有信心。”
冼崇浩点头。
“布力行如果退休,谁会继他的任?”
“表面上继任是一回事,那牵涉到政府架构内的职级调度问题。继承他在政府内的那股势力与特异门路,又是另外一回事。”
冼崇浩看着杜晚晴,说:
“我志在后者。”
杜晚晴有点迷惘,那就是说,布力行在政府里头的实际势力,将转移到冼崇浩的手上去。
这意味着冼崇浩的风生水起,然,也隐隐然表示出冼崇浩会踏着布力行的足迹,重走前人之路,以类同的途径与方式处理自己的前程。
杜晚晴有着一点点的不情不愿,甚至不满。
她对冼崇浩的祈望,并不如此。
然,心中有话口难开。
世界上不应有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的一回事。
然则,自己的出身又如何了?
远的且不去说它了,就近的一次,如果杜晚晴思疑利率起跌消息来自布力行的不寻常外泄。她要做个正人君子的话,就不应在外汇上下注,且利用时机一手挽救顾世均于水火之中,嘱他下重注。
既从勾当之中受惠,又怎能一回头,就抹上一脸正气,指责别人行为。
杜晚晴忽然以另一个角度开解自己。
自今而后,冼崇浩主外,她主内,男人在外头做的一总事,跟她无关。她只要努力做个千依百顺的贤内助就好,不必干涉到男人的事业上头。
此念一生,杜晚晴释然。
“这次赴美公干,是一种部署。我将来的直系上司,不要在他向布力行开刀之时,有我在场,此其一。还有其二,现今不宜外泄。晚晴,将来有很多公事,我都不一定会向你交代。但,你要记住,在某些事情处理上,我会得一意孤行,你就得照办,一定有我的理由在。而这些理由只会为我们带来利益,你必须听话。”
杜晚晴点头,柔顺得有如一只在家饲养了多年的小猫。
“你愿意见一见我那现今权倾朝野的上司吗?他是港督以下最具实力的高官。明晚,启程之前,他说好了替我饯行。”
“带同我去,会有不便吗?”杜晚晴说。
“怎么会有呢?我跟他提过,若我的未婚妻有空,我会带同她出席,让你们认识。”
杜晚晴微笑点头。
从今开始,晚晴在人生舞台上换了戏分,她要努力把新角色演好。
而事实上,那一晚,在香港会所内,她跟在冼崇浩后头,拜见了政府内当时得令的巨头法兰尼恩。在本城他被冠以一个类似中国人的姓名,叫殷法能。杜晚晴在殷法能面前的表现,是相当优异的。
一整晚,她都对答如流,给殷法能的印象一定好得不得了,否则,这洋鬼子不会老缠着杜晚晴谈各种有趣的时事话题,而把冼崇浩冷落一旁。
冼崇浩倒是顶高兴、顶大方的。他只一边呷着酒,一边欣赏杜晚晴跟殷法能的应对,觉得自己手上的这张王牌,真真是无懈可击。
殷法能给杜晚晴说:
“你知道一个成功的男人背后,必定有一位极端能干贤慧的女人在辅助他吗?”
杜晚晴专注地听对方说话,那份完全投入的神采又发挥了无比魅力,教殷法能看得连那双蔚蓝色的眼珠子都要在下一分钟掉下来似的。
“我告诉你,你的冼崇浩前途无可限量。善用这几年时光,他所得的不只足够安度余年。”
在回家的途程上,冼崇浩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
“听到殷法能最后的那番话没有?”
杜晚晴笑道:
“人家的客气话,怎么能当真?洋鬼子尤其懂礼貌的待客之道。”
“不,我相信他是认真的。晚晴,你没有听过,西洋机构雇用高级职员,必须携同太座面试。男人的另一半,很多时对他的前途与事业起着决胜作用。在你身上,我相信我和殷法能都看到了潜质。”
“冼先生,你太过奖了。”晚晴笑得花枝招展。
“你对殷法能的印象怎么样?”
晚晴很认真地想了想,正色道:
“一面之缘,不能深入了解他的为人。只是从谈话之中,可以看得出他的尖刻与独到,必是个非常固执而狠得下心干事的人。老实说,我对他有一点点恐惧感。”
“为什么!”
“殷法能有种顺之者生,逆之者亡的气味,令人不寒而栗。”
“只为你的未婚夫是他下属之故吧?”
只这么一句话,就解了杜晚晴心头的小结。
“殷法能是个相当能干的人。”冼崇浩这么说。
“他年纪多大了,会不会又在不久的将来要退休?”
“以我的观察,他是否退休,不在乎年纪,而在乎他押在老家下议院的注码是否胜出。没法子接触高层政治的人都忽视了一个极重要的环节,本港政府直至目前为止,仍然是英国当权政党控制的一个管治殖民地的机构,在此城的顶级英国官员,一定得听命于英庭。我看,他们的政治寿命,掌握在能够影响伦敦唐宁街十号决策的政客之手。殷法能之所以能如此大权在握、得心应手、举足轻重,在于他的天地线直跨英伦。不少有用的消息并非来自港府,而是直接源于英伦,透过殷法能,再透过殷法能重用的手下,联系本城的富豪,作出称心如意的各种安排。”
那就是说,其中尽过力的人,都可以在利益上头分一杯羹了。
冼崇浩现今正跃跃欲试,要加入这个集团,取布力行之位而代之。
“晚晴,将来应酬殷法能固然少不了你的份儿,看样子,我们还要帮着殷法能跟英国那边的当权政客有所联系。”
“太复杂的人情,我怕应付不来,政治对我是一门陌生的学问。”
“你的角色很简单,以你的智慧与天分,一定应付得绰绰有余,不用担心。”
“布力行的下场将会如何?崇浩,你们是如何的把他挤出门外去的?”杜晚晴还是忍不住问,“我并不是关心他,我只关心你。所谓伴君如伴虎,看情形,殷法能并不容易侍候,他今日不要布力行,他日也可以不要你。”
“这个自然。可是,晚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非但不会放弃这个补上布力行位置的机会,且会珍之重之。至于布力行之所以快要被迫出局,不是我对他耍什么手段,而是他在若干大事上,跟殷法能持不同政见,且拒绝出面做打手,惹得殷法能很不高兴。他是自败其国,与人无尤。”
说得很对,这世界里头,最能栽培自己的是自己,最能破坏自己的也是自己。
严重的政治经济大事且不去说它了,每天翻阅报纸,杜晚晴在遍读新闻之余,会享受一下轻松的副刊小品,也能悟出甚多道理来。那些长年大月受读者欢迎的专栏,其实看得出秘诀来,无非是专心苦写,言而有物。另外有些作家,在文章内怨声载道,言不及义,结果声誉滑落,以致湮没无闻,这除了怪自己,又怪得了谁?
晚晴想,姑勿论布力行给自己的印象如何,总算曾是恩客。如今收山从良了,要由冼崇浩出手将他扯下马来,总是于心不忍。
既经冼崇浩这番解释,杜晚晴就开怀得多了。
冼崇浩到美国公干的那个周末,正好是本城最轰动的一个宴会,如期举行。
两大财经企业巨子荣浚杰与乐宝源结成儿女亲家,还在求学的荣家辉与乐础君订婚了。只为门当户对,都合了荣、乐两家家长的心意,于是肯大事铺张,广宴亲朋,且也趁暑假,让海外回来的一大撮豪门子弟乘机热闹一番。
单是这两家人上下两代的宾客,就要以千位计,全城都难以找到一家酒楼或酒店,可以容纳全部嘉宾。要分几天宴客,未免太过劳累,且在场面上没有突破。
荣、乐两家的谋臣,多如恒河沙数。有人建议仿效当年联合交易所开幕晚宴,在红勘体育馆搭起两层楼高的宴会场所,宴请海内外嘉宾,必然再度轰动。
此议一出,又有人连忙提出修正,以争荣宠。说耗资五千万元的意大利歌剧《阿依达》在世界巡回演出,即将前来香港,倒不如照样画葫芦。他们在露天场地搭起宏伟狮身人首像的布景上演歌剧,荣、乐二府则搭起以纽约金融中心为背景的饮宴场地,款宴嘉宾。只为乐础君与荣家辉是在纽约认识而共堕爱河的,且父家又是财经界巨子。至于说场地,难道荣浚杰还缺地盘不成?甚至乐宝源身为几百间连锁百货与酒楼餐馆的集团主席,要调动人手,打点现场酒席,也是绝对不难办到的事。
单是这个建议,听起来已经显了威势,于是立即为乾坤两宅采用。
连月来紧锣密鼓的筹备,有关这个豪门夜宴的消息,源源不绝,家传户晓,弄得整个城市的上下阶层都翘首以待,以不同渠道,直接或间接参与盛会。
有份亲临盛宴的人固然大事张罗,女士们要预备的衣服首饰,成为市面上名店与珠宝铺的一支强心针,做了一笔笔可观生意。男士们表面上并不紧张,其实内心仍为这次盛会而多所牵挂,为什么?为了会否接到请柬,以及接到请柬之后,当晚的排位问题,这些都是表露身份的线索。政经界中人的敏感程度,往往在常人所能理解之上。
也许,在上千的嘉宾之中,只有杜晚晴最处之泰然。
她之所以出席,只为临别秋波,正如顾世均的建议,借着主人家洋洋的喜气,好向一总的恩客道别了;且,顾世均的盛情,亦不可推却。
冼崇浩不在港,就更令杜晚晴从容赴这个宴会。
当晚,杜晚晴的打扮是相当普通的。在这种万头攒动的场合,衣香鬓影,珠环翠绕,要突出自己,其中一法是奇装异服,或袒胸露臂。这固然不是杜晚晴的所为。其二是极尽富贵荣华的能事,譬如说把珠宝挂得一身都是,宛如一棵五光十色、通身闪着泡泡的圣诞树似。可惜,就算杜晚晴有这个本钱去整妆,她也觉伧俗。
杜晚晴想,自己不过是芸芸嘉宾中的一人,不必太铺张、太夸耀。抢了别人的光,自属不必,打扮一轮,还是个不起眼的小人物,那就更何苦来哉?
她以平静而愉悦的心境,套上一袭月白色雪纺曳地旗袍,胸前别了一个翠玉胸针,一头散而微曲的长发垂肩,就是如此,出席晚宴去。
才打算出门,菲佣就在她身后说:
“小姐去参加那个轰动全城的婚宴了?”
“你怎么知道?”
“假日我们传阅娱乐周刊,看到那个现场威煌的布置。我的同乡朋友都问,你家的杜小姐会不会出席呢?小姐,我敢说,你必定艳压群芳,美绝会场。”
杜晚晴笑,拿手袋轻敲在菲佣头上,才上了顾世均的车。
天下无难事,只怕有钱的有心人。
当杜晚晴抵达婚宴现场去时,真以为自己置身在纽约的街道之上。那些环绕着世界贸易中心的商店,其实都是嘉宾们可以走进去歇息小坐,且有美酒佳肴款待的独立食肆。现场怕有齐各国不同的食品,单是中国各省名菜,就无一或缺。
那些担心主人家排位的男士们,大可以放心了。原来是别开生面的自助餐。
订婚的那对璧人,无疑是男的倜傥俊伟,女的千娇百媚。
谁有着荣家辉与乐础君如今的际遇,根本很自然的就会得满面春风,顾盼生辉。
顾世均陪着杜晚晴进场,非常非常的耀目。
人们的眼光总是从原来的方向,转移到好像是仙子飘过似的杜晚晴身上。
这是她本人始料不及,并且颇为尴尬的。
“晚晴,我敢赌今儿个晚上,你是场内最惹人注目的一位。”顾世均说。
杜晚晴不自觉地急急回应:
“这并非我之所愿,此来不为被人看,只为来看人。”
“无法不适得其反,你的美丽,从来都不寻常。”
乐宝源刚在身后出现,听到顾世均这一席话,连忙搭腔:
“对极了,老顾说的话是实情。”
杜晚晴回转身,向这位主人家嫣然一笑。
乐宝源乘势握着杜晚晴的手,把她拉近来,吻在她的面颊上,作为见面礼,且在她耳边说:
“什么叫作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我如今是身历其境了。”
“你别来跟我开这个玩笑了。令千金才是今儿个晚上闪亮亮的一颗明星。”
“晚晴,不是占你的便宜,如果你有个像我这样的父亲,你一定比小女明亮高贵千百万倍。她的确是望尘莫及。”乐宝源又压低声线问,“怎么这阵子老是找不着你了,原来是为了陪伴世均,竟陪到我们的宴会上来了?”
“宝源,你别呷干醋,我跟你一样,都是落了空了,护花者另有其人,晚晴准备跟我们请辞告退了。”
“谁?”乐宝源急问,“真有这么个幸运儿?”
“普通人家而已,不是大老板,只是打工仔。”
“老顾,说句老实话,怎么我们这起大老板,总是在最后关头,就败在个小伙计手上了?”
说完,乐宝源与顾世均都哈哈大笑起来。
“无论如何,”乐宝源重握杜晚晴的手,说,“晚晴,恭喜你,太值得恭喜了。”
看得出来,乐宝源的态度是诚恳的。
这并不出奇,大商贾有他们的胸襟与风度。杜晚晴之于他们,跟某些生意上的贸易对手无异。彼此谈妥条件,合作愉快,各得其所,不亦乐乎。就是平日遇上了,没有交易,也寒暄问候,维持着良好关系,留为后用。听到曾合作的商场伙伴要收山移民,安享晚年,有什么不高兴的?反正并无利害冲突,还有一场交谊,予对方诚心诚意的祝颂,是很合情合理的。
其实,乐宝源与顾世均的心意,如出一辙。
这对杜晚晴来说,也是一重安慰,一番胜利。
任何不欢而散的结果,都是失败的成绩。
人与事要得出个善终来,并不容易。
杜晚晴对自己的事业虽无留恋,亦不回顾;然,总觉得好头好尾是一份难能可贵。
她笑得因而额外自然与甜美。
杜晚晴美丽的笑容一直维持着,直至她老远看到好几个盛装的少男少女走近,才稍稍收敛起来。
怎么高进与高惠都在此出现了。
猛然想起,他们跟喜筵的一对小主人同是留美同学,年纪相若,不是在彼邦认识,就必是在本城的大学生暑假活动里头碰上了,故此被邀出席。
既是碰上了面,也不相干,杜晚晴重新展示笑容,跟表弟妹及他们的玩伴打招呼。
高进与高惠交换了个眼色,有点腼腆,勉强地挤出个回应的笑容来。
倒是站在一旁的顾世均把他们认出了,给杜晚晴介绍,说:
“这位漂亮的小姐叫许秀之,是许劲的掌珠。秀之,杜晚晴小姐跟令尊认识。”
许秀之很大方地跟杜晚晴握手,并且说:
“杜小姐也是从事银行业务的?”
对方这么一问,一旁站着的高进与高惠立即像看见了敌人的刺猬,全身挺立,防着对方扑前来侵袭似的。
杜晚晴不愧是见过场面的人,她温文地答:
“我是银行业务的支持者。”
这么一说,连顾世均都笑起来,连忙说:
“对,对。”顾世均立即和应,然后把手搭在另一个年轻人的肩膀上,对杜晚晴说:“这位是乐宝源的大公子、础君的哥哥,乐明君。刚在加州大学医科毕业。”
杜晚晴下意识地说:
“你跟我的表弟表妹高进与高惠是同校同学了,同一个学院吗?”
对方还没有答杜晚晴的问题,那位许秀之就说:
“啊,是吗?原来高进与高惠有这么漂亮的一位表姐。”
许秀之的这句赞美,使高进与高惠同时红了脸。
乐明君也插嘴道:
“对,我赞成秀之的话。”
此言一出,高进与高惠兄妹俩的表情更复杂,看在杜晚晴眼内,虽然猜不透来龙去脉,也不自觉地提高了警惕,于是微微扶了顾世均的手,示意跟他走到别个地方去。
“怎么了?跟他们谈不拢?”顾世均边走边问。
“到底年纪不同,碍着孩子们谈他们的热门话题,何必讨这些没趣了?”
“对,我们找新翁去,还未见过荣浚杰呢?”
真是一说曹操,曹操便到。
荣浚杰跟他夫人双双出现,热烈地与顾世均与杜晚晴打招呼。
荣夫人五十岁左右的年纪,看上去并不显老,丰容盛髻,珠光宝气,集荣华富贵独到凌锐于一身。一看就知道是个颇利害的贵夫人角色。
她胸前挂着的那个跟一只麻将牌般大小的翡翠玉牌,以卡钻围着镶起来,跟她手上那只十卡拉的正方型巨钻,相映成趣,闪烁得令人有点头晕眼花。
杜晚晴不敢迫视。
荣夫人对顾世均说:
“你的夫人往哪儿去了?”
“在欧洲未返。”
“可不许你趁她人不在香港,你就玩个天翻地覆了,这儿有千百对眼睛在帮顾太太的忙,死盯着你呢!”
说着这话时,荣夫人瞟了杜晚晴一眼,带一点点的疑惑与不屑。
顾世均连忙开腔:
“杜小姐是我世交,她祖上已跟家祖父母、家父母认识,且是深交。”
“啊,原来是世妹。”荣夫人这样应着,声调仍然稍为提高半音。
“杜小姐也是我请来的客人。”荣浚杰竟然说了这句话,并道:“晚晴,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摇电话找不到你,想你这些日子来一定很忙。”
“是的。”
说着,荣浚杰稍稍搀了杜晚晴的手臂一下,两个人信步走开。
“什么事要跟我说呢?不会令荣夫人不高兴吧?”晚晴说。
“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她喜欢自讨苦吃。我最恨她刚才那副表情、那种态度、那个声调。大庭广众,稍一失仪,损失的是自己。”
“不要生气,有什么要事找我?”
“晚晴,你认识姚守成?”
“不认识。他是我父亲那间经纪行的伙伴,可是,我从没有见过他,什么事?”
“这人靠不住,且,”荣浚杰有点迟疑,才下定决心说,“令尊与令兄也有不是之处,他们的所作所为,你未必知道。”
“请告诉我,别令我蒙在鼓里干尴尬。”
“难为情倒不是一回事,只怕弄出乱子来。姚守成近这些日子来,在市场炒买得极大,他们的经纪行,交收方面老是出问题。换言之,买卖的股票,都不能如期交货兑现。这是替我主持港股投资的经纪行告诉我的。我亦求证乔继琛辖下负责金融业的职员,消息完全一样。这样子闹下去,早晚要连累令尊出事。此外,令兄杜展晴先生入这行怕是日子尚浅,他不大明白事件的轻重。前些时,市场上传出我们荣氏建基集团迁册的消息,据我调查的结果,是他把消息广播的。这还不打紧,为了要市场中人入股,他故意透露我跟你的关系,证明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其来有自的。晚晴,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亦深知你的作风与为人,只是,他这样放肆下去,对你的害处比我还大。”
杜晚晴的一张脸,忽红忽白,一双手尴尬得像是身体多出来的一件东西,不知往哪儿安顿才好。
“这还不是我急于要找你的原因。近日,荣氏的另一间在国内经营地产的建荣公司上市,杜展晴又扬言我们之间的关系,跑上总包销的写字楼去,要求做份包销生意,说是我在你跟前答应过的事,人家求证的电话搭进荣氏来问我,只好否认。晚晴,我相信你明白这些事发展下去的后果。”
“对不起。”晚晴抬起头来,表情像被迫在法官跟前承认自己过错的犯人,“除了这句道歉话,我不晓得再说什么。”
“晚晴,找一天我们要好好的谈。长此下去,不是办法。恕我跟你讲句坦白话,有这种亲戚在,你根本不再需要仇人。”
说得太对了。
“晚晴,请相信我肯如此坦白,只为对你仍有信心,我另外有一个小计划,也要跟你谈谈。”
才说完了这话,身后就有人叫杜晚晴:
“晚晴。”
回头一望,晚晴有点骇异,竟是杜日晴,还有日晴的丈夫游子健。于是连忙回应。
“啊!二姐,二姐夫。”
游子健立即跟荣浚杰握手,说:
“荣世伯您好!我叫游子健,家父是游福生。他老人家有微恙,嘱我来向荣世伯道贺。”
也不知道荣浚杰是否记得有游福生这个朋友,只见他礼貌地跟游氏夫妇打招呼。
毕竟荣浚杰是超级富豪,跟城内上万的富户,是有着距离的。
难怪游子健也急急摆出了一副讨好巴结相。
“是你二家姐与二姐夫?”荣浚杰问。
晚晴点头。
“难得,真是一门俊彦。”之后,荣浚杰再说:“晚晴,失陪了,改天我再找你详谈。”
只为有杜日晴夫妇在,晚晴也就不好意思把自己打算退出江湖的消息告诉荣浚杰,就目送着他招呼别的嘉宾去。
“晚晴,你跟荣浚杰有很深厚的交情?我正打算跟荣氏谈些生意。”游子健说,“看看你能不能从中穿针引线,好让我们水到渠成。”
这话是很难答应的。
杜晚晴正思量着应对时,只见顾世均慌忙地走过来,挽着杜晚晴的臂弯,就打算拉着她走。
“什么事?世均。”
“对于不可理喻的疯狗,我们只有避之则吉。”
“什么?”
“我的太太竟然闷声不响在昨天回港来,我看已经约了你出席,不好更改了,谁知她会管自跑到这儿来,怕她闹事,我们还是走吧!”
“不要紧,我可以自己先离场。”
杜晚晴觉得事态有点不寻常,她当然不要连累顾世均,更不要发生些什么误会。
“不,我带你来,就有责任保护你。”顾世均如此坚持。
杜晚晴不是不感谢顾世均有此承担。然,她高估了自己的能力,也低估了其妻的无道与蛮横。
说时迟那时快,有人挡住了顾世均与杜晚晴的去路,且随即听到“噼啪”两声,两记清脆的耳光就打在杜晚晴的脸上,惹得旁的人都惊呼起来,蜂拥上前,争看热闹。
只有杜晚晴没有惊叫,甚至她连面色都没有大变。只稍稍拿手把脸上的发丝拨回后面去。
她告诉自己,什么事也不曾发生过。
她希望以自己的镇静,安顿观众的心,各就各位,重新饮宴畅聚。
她甚至不介意人们让开一条出路,好等她静静离场。
在今时今日,这的的确确是一场误会。
她只不过跟顾世均一同出席朋友的晚宴,任何人都用不着生这么大的怒气。
然,她听到对方咆哮:
“竟然趁我到欧洲去,就带她出来亮相了。”
顾世均满头青筋暴现,喝道:
“你立即给我回家去,在我还可以容忍你之前回家去。”
“爸爸,你不能为了个不三不四的野女人,而这样子对妈妈!”
不知什么时候,旁边跑出个少女来,红着张圆脸,眼有泪光,挡在父母之间,尖声理论。
“这儿没有你的事。”顾世均嚷。
“什么时候你一旦翻了身,就拖住个野娘子在大庭广众出现,目中无我了?通世界的人向我报讯,这姓杜的是你的情妇,是不是就这样打算在太平盛世长享富贵,冷手执个热煎堆,有这么容易的一回事?”
顾世均别个头去,一手拖着杜晚晴,说:
“我们走,晚晴,她们并不知道自己身上为何仍能有这样的穿戴,可是,我知道。”
“不,你站着,你不能走。”那姓顾的女人冲上前去,抓住了顾世均。
“爸爸,要回家的话,我们一起走。”
母女两人拥上前去,硬把顾世均拖住杜晚晴的手扯开了,顾心元且顺势一掌,把杜晚晴推跌在地。
围拢着看热闹的人,似是目睹高潮,齐齐自喉咙间发出异样的声响,益发使场面觉得混乱。
顾世均终于被架着走离了,跌坐在地上的杜晚晴,以双手支撑着地,缓缓地打算站起来。
脚踝处一阵痹痛,使她无法不再度跌倒。抬起头来一望,杜晚晴急痛攻心,她看到了一张瞪着她,愤怒至极的脸。
她轻喊:“又晴!”
天,小弟又晴目睹这一切,目睹他心上的挚爱,一掌把自己的姐姐推倒在地,尽情侮辱。
这代表着另一个爱情故事的结束?另一个年轻人美梦粉碎,是不是?
杜晚晴苦笑,不能置信这短短时光内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有人将她搀扶起来,是荣浚杰,跟他的一位从员。荣浚杰向旁的人嘱咐:
“请司机立即开车子来,把杜小姐送回家去。”
杜晚晴忍着痛,着力站在地上,把手臂搭在那个从员肩膀上,步步维艰地走着。
她偶尔抬头看一看那群围观热闹的人群,竟见游子健与杜日晴在。日晴触着了晚晴的目光,立即别过头去,只见游子健拉着她走。
晚晴足踝上的痛楚,向上直冒胸膛,凝聚于心上。
才不过是前后十分钟的光景,大异其趣。
什么叫作大难临头各自飞?此之谓也。
那人还是亲生姊妹,还是在日前才切切实实地接受过自己恩惠的呢!
原来今天是今天,昨日是昨日。前一分钟的利益,抵偿不了现在这一秒钟的负累。
杜晚晴躺回家中床上去时,她因极度痛楚,而放声狂哭,不能自已。
杜晚晴的悲痛固然是因为这次措手不及的意外。
在人前摔这一跤,众手所指,暗自窃笑,几许的人言与侮辱冲着自己而来,杜晚晴还勉强能抵受得住。
毕竟自出道之一日始,她就已经作出最大的心理准备,随时随地会为群众凌辱与唾弃。
她早就练就了横眉冷对千夫指的上乘修养功夫,去好好保护自己。
所没有预料到的,只是这么天竟迟至她宣布收日,才骤然出现。
人生的祸福,从来挡不了。
站到江湖上干活觅食的人,对预计中的风风雨雨,怨不得,一定要默默哑忍。
她杜晚晴是干这一行的,要她承受这一行的风险风暴,绝无怨言,甘之为饴。
令她痛哭、令她难受、令她忍无可忍的是出手打她、推她、凌辱她、谩骂她、责怪她、鄙夷她的不是无知的旁观者,而是受她恩惠的人。
顾世均能够重新站在人前,他妻女能依旧身光颈靓,是谁念旧怀远?是谁感恩图报?
上天并没有安排其他恩客的妻子去给杜晚晴这番折磨,是对她极大的讽刺。
除此之外,扳起指头来细诉杜家骨肉的表现,真是太太令人心寒了。
风尘中人,尚且谨守着绝不食碗面反碗底的江湖规矩,可是,她杜晚晴家里的人呢?
人性凉薄至无可挽救的地步,令她伤心。人心的速变至不能容忍的程度,令她错愕。
家中兄弟姊妹五人,原来只有那个直挺挺地躺在遥远一方的杜现晴,未曾令她失望过。
事实上,晚晴也从没有在现晴身上寄予过任何希望。
不曾寄予希望,才没有引致失望,这算不算是人生极度的悲哀。
事件并不因此而告终,杜晚晴在稍稍疗治了身心的创伤之后,就跑回娘家去,打算等候着杜展晴与杜一枫父子回来,好好地跟他们理论。
花艳苓与柳湘鸾听了杜晚晴对父兄的报告,心就直往下沉。
花艳苓讷讷地说:
“已经两天没有回家来了。”
“什么?”杜晚晴问。
“你父兄两天没有回家,摇电话到经纪行去,都推说不在。’柳湘鸾答,“我们以为他们忙于公事,看来,这些公事,非比寻常。”
花艳苓咬着牙说:
“晚晴,我言之在先,这种人,由得他受一次苦,别再救他们了。救得了一次,救不了两次,只会好心遭雷劈,要他们清醒,只有狠下心不再对他们纵容下去。”
叹气道:
“你是否考虑清楚了,才说这一番话?他们是你夫你子呢。”
花艳苓答:“对人性弱点完全失控的人,不能再款以仁慈,展晴如是,又晴也如是。妈妈我是觉醒了。你对于高敬康一家,也应有重整心肠的必要了。阿金要吵要闹,你请她到别门别户去继续耍她的把戏好了,既是我们晚晴让高进与高惠掉脸的话,请他们以后别再吃她的饭,省得彼此干净。”
柳湘鸾默不出声。
杜晚晴自然可以估计到什么一回事发生了。
一定是高进与高惠在现场目睹一切,影响了他在小朋友、小同学跟前的自尊,回到家来,向他们母亲发了脾气,以致于把事件闹大,让花艳苓激气,让柳湘鸾伤心。
杜晚晴走近外祖母身边,握着她的手,说:
“婆婆,原谅我,诚是一宗意外,完全始料不及。”
柳湘鸾抚弄着杜晚晴的那头鬈发,说:
“阿金告诉我,孩子们有着几重的感情关系,她说这关连着高进与高惠的前途。”
“有这么严重吗?”杜晚晴骇异地问。
柳湘鸾没有正面答,她只是继续说:
“高进对那姓许的小姐,情有独钟,猜想她是位大富豪的千金吧,那另一位姓什么的,是刚毕业的医生……”
“姓乐,乐明君。”杜晚晴提她。
“对,姓乐,那不是个普通姓氏,想也不是个普通人,故而深得女孩子的心。我们家高惠跟许小姐都看上了乐家少爷,实行逐鹿中原。”
“就为了我的缘故,他们都败下阵来,是不是?”杜晚晴并不愚蠢,这么简单的小孩子事,很容易推断出来。
柳湘鸾点点头。
那头斑白疏落的头发,在杜晚晴眼前摇晃,使人眼花缭乱。
一时间杜晚晴有她的极度迷惘。
她对娘家的所有人都怀疑、都失望、都打算放弃。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阿金一家竟然天真幼稚至认为高进与高惠可以轻易透过儿女私情,而一登龙门,身价十倍。
如果高进把许秀之追求到手,高惠又能嫁给乐明君,那么下一次本城最大的婚宴就轮到阿金做主人家了?
怎么说呢?人要幼稚起来,可以愚昧到这个无可救药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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