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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花帜》

_7 梁凤仪 (当代)
晚晴不好意思再追问下去。是否帮日晴这个忙,也不在于要洞悉事件的每一个环节与其来龙去脉。
肯不肯把钱借出去,只视乎两个问题,其一是自己的能力,其二是对对方的感情与信任。
既然二者在晚晴的心目中都已确定,也就不必再强人所难,多生枝节。
于是,晚晴站起身来,嘱她二姐:
“你稍候。”
就回房里取出了支票簿,写下那个数目,再回到客厅上来,双手将支票交给杜日晴。
日晴接过了支票,很呆了一呆,再抬头望了妹子一眼,缓缓地说:
“故事还有一个重要的情节,你愿意听吗?”
“那不是交换条件,如果你觉得说出来,心上安乐,我愿意听,只此而已。”
“我若救了你二姐夫这一趟,他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跟他外头的女人分开。
杜晚晴差点惊叫。
完全始料不及。
日晴长长地吁一口气:
“是我选择的人、选择的路,只好跟他一直走下去,总有云开见月的一天。老太爷终会寿终正寝,那时候,各房都可以独立起来,自由干活。晚晴,我已经捱了不少,不能半途而废,被旁的女人冷手执个热煎堆。我这次能救子健的话,他的人、他的权、他的位,都可以在我操纵之内。”
杜晚晴不晓得答话。
她忽然间觉得整个人都冷冰冰的,有微微的战颤。
怎么说了?长期跟定了一个男人,嫁进丰衣足食的豪门,也不外如是。
夫妻关系一样弄得如此剑拔弩张,你算我,我算你,才能稳操胜券,确保安全,值得吗?
杜晚晴以为只有在欢场中交易的人,才计算利害。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纸婚书在手,依然落得这种结果。
不,她杜晚晴决不会用金钱去维持一段爱情,也不容许对方这样做。
爱情不是这样的。
爱情应该是自动自觉为对方作出至大的牺牲,而不求回报。
她刚才误会了。
她以为日晴深爱子健,不管他日后是否改过自新,也不顾一切地站在他身边,辅助他、拯救他,夫妻二人所面对的客观环境困难,诸如游家的复杂人际关系,与主观条件的缺憾,即游子健的嗜赌,都可以在爱情的感染之下,终于有日迎刃而解。
然,情况并不如此。
游子健爱杜日晴多少,不言而喻。
连杜日晴是否爱游子健有甚于她的自尊与理想,也成了疑问。
她厚颜求助于人,救援丈夫,只为以此作为战胜别个女人,确保自己既得利益与将得利益的条件。
杜晚晴是吃惊的。
她静静地、细心地想,如果发现自己爱的人,原来心目中另有别人,她会悄然引退,不会以任何条件手段留住他。这是对自己太大的侮辱、太不能忍受的委屈。
本是同根而生的两姊妹,竟有如此不同的人生信仰与处世态度。
一样米的确养百样人。
杜日晴的出现,给晚晴不大不小的冲击,令她至为迷惘。
爱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父母曾深深爱恋过,如今,落得个什么下场?
日晴夫妇又是惊人的一个例子。
再看外祖母,若然外祖父不是英年早逝,过尽悠悠经年后的今日,还会不会是对既能同患难,又可共富贵的恩爱夫妻,实在很难说了。
杜晚晴忽然间想起另外一对痴男怨女来,那是三姨的儿子罗敬慈与他的小情人小湄。
天下间总会有为爱为情而摒弃世俗物质与世途艰辛的故事吧!
杜晚晴不知何解,竟肉紧地要在生活圈子内,找出一个半个美丽的爱情个案去向自己证明什么。譬如说,这年纪轻轻的罗敬慈因为保护小湄,不被无赖侮辱,因而生了这宗不幸的意外。在狱中,他想念她,觉得就算有牢狱之灾也不要紧,只要她平安,只要她开心,只要她知道自己心意,只要她等待重逢相聚的一日就好了。而小湄呢,也有着同样的刻骨相思,昼夜默祷着敬慈会早早受完苦,回到她身边来,共创明月好花我俩的新天地。
世间上一定会有这么美丽的爱情故事。
晚晴自手袋中摸出了罗香莲给儿子的信,想起了这个未完成的任务,决定立即去找小湄。
与此同时,她那纤纤玉手又不期然地触摸到手袋暗格内略为隆起的物件。
玲珑骰子镶红豆。
杜晚晴心头掀起一阵又一阵的温馨与祈望。细问自己:“冼崇浩会不会已经淡忘这鸡血冻印章的故事了?”
原来感情上的患得患失,是既甘且苦,既好受又难受的。
再呆在屋子里,总不是办法。晚晴决定换了件比较不显眼、不张扬的套裙,也不施脂粉,出门找那小湄去。
先办妥这宗正经事,心上或会有双重的安稳。
才踏脚出大门,正拟上车,就见到有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拿着一束白色的百合,在杜家门口张望。见了晚晴,连忙趋前,问:
“我找醉涛小筑杜晚晴小姐的住宅。”
晚晴答:“我是杜晚晴。”
“啊,杜小姐,有人请我送花来。”
杜晚晴接过,正要随手转交给站在大门口的女佣,就管自上车去了。一天到晚,杜家收的花还真不算少了。
女佣把花接过来,并把放在花束上的一封信递给车厢内的杜晚晴。
信封竟是沉甸甸的,晚晴一看,上面写着一个“冼”字。
晚晴精神立即为之一振,跟女佣说:
“把那束百合花给我。”
随即抱了那束百合,放在膝上,才嘱司机开车。
信封内装的原来是一叠照片,正正是冼崇浩跟杜晚晴畅游北京的一段美丽而生动的纪录。看得杜晚晴沾沾自喜,把照片翻来覆去地欣赏,竟忘了信封内另有一张小字条。是冼崇浩给她的短柬,写道:“白承摄影技术并未到家,我的镜头笨拙,无法捕捉你的神韵与风采,故送小花一束,以示歉意。值得原谅的话,请给我一个电话。”杜晚晴情不自禁地管自在车厢内笑出声来,并且立即抓起了汽车电话,摇到冼崇浩的办公室去。
对方一定是先听了秘书的报告,故而在电话里头,第一句话就这样说:
“我值得原谅,是不是?”
“你言重了。花与照片都很有水准,十分多谢。”
“你不是客气?”冼崇浩问。
“不,我是真心的。”
“好,那么,不用罚了,还可以领赏。我请你吃饭成不成?”
“这也算是奖?”
“为什么不呢?你的时间宝贵,又不是闲人。”不知道冼崇浩这句说话有没有特别意思?杜晚晴只管叫自己不要多心。答应着:
“好。你可以领奖。”
“迟恐有变。今晚成不成?”
“今晚?”
“已经有约?”
“不。”杜晚晴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近五时了,便说:“我要去探望一位小朋友,需要两小时之后才能有空。”
“不相干,你那位小朋友在什么地方,我就到附近接你。”
杜晚晴很自然地把区分说出来,对方沉静了一阵子,晚晴于是会意,道:
“如果不方便,你不必到那儿接我,我们约在一间餐厅便可以了。”
“不,不,我只是有点奇怪,也有点担心,那是个徙置区分,环境比较嘈吵复杂,如果你独自去探访,可得要小心点,况且,已经入夜了。”
杜晚晴答:
“放心,谢谢你,我会得照顾自己。”
“我把车子开到那区的地铁站出口处等你好不好,准七点。”就这样约定了。
沿途上,晚晴抱住那束花,有着轻微但无可否认的神魂颠倒。
司机把晚晴送到小湄工作的那间理发店前一个街口就让她下车。晚晴嘱咐:
“我不用车了,请把花带回家去,嘱佣人插好,摆在我睡房。”
晚晴对于这儿的街道环境并不陌生,这些年,因罗香莲的士多店开在此区,她就曾陪着花艳苓来过几次。
敬慈的女友小湄工作的那家理发店,距离士多铺不远,杜晚晴并不难找到它。
杜晚晴一推门进去,理发店内的人下意识地向来人一望,无不略略骇异,每个人的眼睛与神情都似在透露一个问号: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儿走进来?环境显然地在相形之下,益发见拙。
“你找谁?”坐在柜台的一位老板娘模样的女士这样问,根本都不敢奢望她是来光顾理发店的。
“我是来找小湄的。”杜晚晴答。
“小湄!”老板娘把眼光向店内一扫,落在站于角落的一位少女身上,然后说:“这位小姐找你。”
小湄怯怯地走前来,站定了才晓得好好向杜晚晴打量,然后微带不安地说:
“我并不认识你。”
“我姓杜,是敬慈的亲戚。”杜晚晴笑容可掬地说,“可以有空跟我去喝杯咖啡吗?”
小湄眉毛向上一扬,那张三分秀美而又带半点娇俏的脸浮出了一个惊骇的表情。她,很不期然地点了点头,随即向坐在柜位的女士说:
“马太,我到外头去,一会儿就回来。”
一路上,小湄默不出声,只微微低下头跟着杜晚晴走。终于二人在街尾的那间冰室落了脚。
才坐定,小湄就轻声地问:
“敬慈叫你来找我?”
杜晚晴看她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心上反而安慰,猜想小湄一定是很挂念失去自由的小情人了。因而她额外温柔地对小湄说:
“是的。他很挂念你,很想见你,探悉你的近况。”
小湄抿着嘴,一双手不安地转着咖啡杯,两度打算拿起来呷一口,又像拿不住主意似的,终于还是把杯子放下。
杜晚晴把情景看在眼里,心上有几许不忍。
等待是残酷的。在成果未出现之前,那过程令人焦虑。杜晚晴自承刚刚有过这种经验,深明其中甘苦。
于是,她更胸有成竹地安慰眼前这个六神无主的小女孩,说:
“你们还年轻,未来的日子长呢,一定不可灰心,守得云开见月明。”
杜晚晴说了这几句话,就立即闭上了嘴。她忽然觉得自己非常老土,怎么会说起这么婆婆妈妈的话来。
实际上呢,晚晴从来不曾做过这种中间人的脚色,之所以毅然当此重任,并非她的性格使然,在这方面的天分,晚晴自认不足。只不过为了母亲跟罗香莲的深厚情谊,她决定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还有另外一重推动力来自她结识冼崇浩之后的轻快心情,一时间,看所有人物都觉轻爽美丽,对所有事情都觉易于处理。简单一句话,杜晚晴已一厢情愿地认为爱情必然存在于世,必然一如春花怒放般,开在每一个人的心田上,芬芳随风飘送,无远弗至。
不知是为了自己演绎的老土,抑或晚晴又联想到自己的心事去,因而忽然赤红着脸,没再说话。
两个人之间的缄默,使彼此都有点腼腆。
一个是无法再把说话讲下去,另一个却不晓得如何接腔。
终于还是晚晴再度开口:
“你有去看望敬慈吗?”
对方的眉毛又微微向上扬,道:
“你竟不知道我有没有去看望他吗?”
这句话令晚晴急躁起来,怕小湄以为她是乱打乱撞,于是慌忙解释:
“是这样的,敬慈只是托他母亲转告我,他非常非常想念你,希望我能为他表达这重心意。”
“如果我有去看他,根本就用不着劳你的驾了。”
小湄这个答案令杜晚晴吃惊。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怎么她竟想不到,如果小湄在敬慈入狱后一直跟他保持联系,还用得着她杜晚晴去饰演红娘?
然则,小湄没有去看望敬慈,是因为不得其门而入,抑或别有内情,会不会她根本已不打算再守候他了?
这最后想到的一个可能性,在电光石火之间,忽然闪进杜晚晴的脑海里,似乎有一份阻力,不肯把它接收。
晚晴心里极力地想,不会的,不会的,小湄如果这么容易就淡忘一个曾为爱护她、保障她而挺身而出、闹出人命来的情人,未免太说不过去了。
于是,晚晴下意识地力挽狂澜,她说:
“或许因为你没有空,不方便去看望敬慈,所以,要人从中带个口讯,或传递消息之类。”
“杜小姐,刚才理发店的工作也是顶多的。我抽空出来跟你喝杯咖啡,只为我愿意这么做。”
杜晚晴当即坐直了身子,眼前的小妞不可轻视。
对极了,只要愿意做一件事,哪怕登山涉水,赴汤蹈火,也有本事完成它。不是说有很多隔世恩仇,都等到了冤家来报复吗?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根本不可能有没空、不方便、不得闲的这些理由存在,都是托辞与藉口而已。
那就是说,小湄没想过,或不愿意跟狱中的敬慈相见。
杜晚晴回过神来,把那些来看望小湄之前所积存的天真想法抹掉,打醒十二个精神跟对方说:
“小湄,你既是有心跟我见面,又知道我是敬慈的亲人,那么,你是打算跟我说一些什么话,或者,要我替你给敬慈转达一些消息,是吗?”
“我想听听敬慈为什么叫你来找我?”
“之后,你打算作出回应。”
小湄一怔,再挺一挺胸,微昂着头,姿势带味道,声线放得很平稳,说:
“如果他不愿意不了了之,那就总要作出交代的。”
只此两句话,就已经表白得相当清楚了。
杜晚晴的心冷了一半,仍只好咬一咬牙,求取一个切实而清楚的答案,以免自己过分敏感,猜错了对方百分之一的意思,也能牵连甚广。
杜晚晴于是冷静而平和地问:
“这也是应该的,所谓来清去白,不尚拖泥带水,大家也求个心安。”
“那么,就麻烦你替我转告罗敬慈一声,我们以前的一切已经过去,不必记挂了。”
杜晚晴点点头,自觉喉咙间有硬物堵住,一时间作不了声。
她有着相当的难过,为罗敬慈,并为天下间的有情人。
因着杜晚晴的沉默,小湄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地加添了一些解释:
“敬慈或会怪责我无情无义,但,杜小姐,你是女人,你会明白我们的所有也无非是几年轻春日子以及一个嫁得安稳的希望而已。罗敬慈出狱时,已近九七,在今天这个千变万化的大时代中,谁都不敢否认有朝不保夕的变动,谁敢保证这几年内有什么突发之事会干扰到我们的生活与计划?要香港人保证未来几年居住本城,也不容易,何况要我作出等候他出狱的承诺?再者,他就算能出狱,仇家会不会就此了事,也是个疑问。我不打算冒这个险。”
杜晚晴辞穷。
小湄又说:
“请别说敬慈是为了救我,才动手跟那起无赖生了争执,以致酿成意外的。他要以这个为藉口,令他有英雄感,去弥补他现受的创伤,未尝不可。但不必真的硬要我戴上一顶受恩深重的帽子,在当时的情景下,姑勿论我和敬慈有什么特殊感情关系,在无赖刻意挑战、撩是生非的情况下,那种悲剧是无可避免地要发生的。对此,我们可以怨天,却不应该尤人。敬慈须要搞清楚这一点。”
杜晚晴轻轻地放下纸币,打算告辞。
对方甚至没有问起罗敬慈现在狱中的境况,亦没有关怀罗香莲的去处。那还有什么是值得杜晚晴留下来跟小湄再商议的呢?
“小湄,多谢你跟我见面,并作了这些交代。”
“杜小姐,请告诉罗敬慈一声,最低限度,我对他坦白。”
杜晚晴微笑,很友善地跟小湄握了手,离开冰室。
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坦白。以诚相交,也是尊重,实在。人要欺骗人,易如反掌。人要对人直率,反而是一重困难与考验。
若从这个角度去看,小湄对敬慈不算太差了。
然,问题是罗敬慈肯不肯从这个角度去体察、接纳整件事。
杜晚晴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
她茫然,甚至失望。
小湄不但粉碎了罗敬慈的美梦,其实这小女子也粉碎了杜晚晴的梦想。
她一直联想,世间总有为爱情而肯牺牲俗世需求的人。杜晚晴打算寻寻觅觅,让她的这个假设获得求证,可是,又一次的失败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脑海里空白一片,想不起这以后应该怎么办?
以后代表这分钟以后的约会,抑或是以后向罗敬慈的交代,还是以后自己的人生观?
直至身后响起了汽车的鸣按之声,杜晚晴回转头来,才看到那张熟悉的俊朗的脸伸出车厢之外。
“对不起,我看不到你的车子。”杜晚晴失笑道,人已从迷糊的思虑中清醒过来。
为了见着冼崇浩的缘故。
“难怪,你根本没有见过我的汽车。本来约定了你在地铁站出口处等,到了才发现那儿不准停车,要泊前半个街口位,幸好我留意到你从转角处走过来。”杜晚晴上了车子,问:“我们到哪里去吃晚饭?”
“属意于哪—间餐厅?”
“你拿主意吧!”
“好。”
杜晚晴歪一歪头说:
“会不会又是地摊子?”
“不会。”冼崇浩答。
当他们坐到六星级一流大酒店的餐厅内时,冼崇浩问:
“是不是大失所望?一点新鲜感都没有,还是那些老地方!你知道,这其中有个原因。”
“什么原因?”
“因为这儿音乐好,我希望今儿个晚上跟你共舞。”
晚晴笑,像电影镜头对准一朵含苞待放的蓓蕾,看着一片片的花瓣慢慢伸展开来,那倦慵的娇态,令人看得心上发软,有种要把它采摘下来的冲动。
看得冼崇浩三魂掉了七魄。
当他把杜晚晴轻轻地拥在怀抱里,踏着舞步,在舞池中回旋之际,那种快乐与自豪,似是踩在云端,又像坐在千秋架上,飞上去,荡下来,整个人飘飘然,整个心轻快地卜卜跳,真是莫可明言的一份享受。
杜晚晴比冼崇浩显得紧张,她既迎迓着一段友谊的良性变质,又恐惧着品种改变后,结不出理想的果实。
无可隐瞒地,冼崇浩发觉杜晚晴的手在微微发抖,他没有问她原因,只用了点力,紧紧地握着,让她感受到来自他的关注。
这个晚上是愉快得有点战战兢兢的。
或许,惟其有些微缺憾的喜悦,才更真实,更须要保卫,更值得留恋。
直至餐厅要关门了,即使音乐台的演奏已经结束,舞池内还剩下他们二人相拥着,微微移动脚步。
“我们要回去了。”杜晚晴在冼崇浩的耳边细诉,“侍役们要下班呢!”
若不是这最后的一句话,怕冼崇浩还不愿意放过杜晚晴。
在回家的路上,他们仍旧谈得兴奋。这必然是双方故意的安排,以冲淡彼此心上那份欲拒还迎,还不知如何落落大方地处理的窘态。
事实上,自从北京的几天相处,再候至今天今时,两个人都已在有相当充足心理准备之下安排与接纳这个期待已久的重逢。既如是,其余的一切,实在已经可以不言而喻了。
汽车停在醉涛小筑的门前,杜晚晴没有自己伸手拉开车门,冼崇浩也没有下车为杜晚晴作此服务,两个人似有默契地仍坐在车厢内。
晚晴说:
“谢谢你的晚餐,美酒佳肴,妙舞笙歌,玩得不亦乐乎。”
“你开心就好。”冼崇浩这么说。
“开心,我开心的。”杜晚晴忽尔像个小女孩,不住地点头,“我今晚没有喝太多酒,是不是?”
“是。”
他俩都在这一刻抬起头来,望着对方。
冼崇浩伸出手来,轻轻地为杜晚晴拭去了脸颊上的泪痕。
“那天晚上,我喝醉后说了些什么话?”
“你真的要知道?”
“对,我要知道。”
“你说:‘冼崇浩,不要来骚扰我,我并不属于你,我并不属于任何人,甚至并不属于我自己……’”
杜晚晴一把掩住了冼崇浩的嘴,哀求:
“够了,够了,别说下去。”
冼崇浩将晚晴的双手捉住,抱在胸前,问:
“为什么不能属于我?为什么不能属于你自己?”
杜晚晴猛摇着头。
冼崇浩把她双手一拉,顺势拥她在怀,看进那乌溜溜的瞳眸深处,要探索她的秘密似的。
杜晚晴赶忙闭上她的眼睛,企图将秘密关住,不得外泄。
冼崇浩轻轻地,一下又一下,像一些细碎的小雨点,吻在杜晚晴的眼皮上,并且在她的耳边说:
“听过睡公主的故事没有,再不睁开眼睛来,我就要……”
“不!”晚晴睁大眼,轻呼。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为什么如此漂亮?”
晚晴摇摇头。
“让我告诉你,是因为你的眼睛代表了你说了很多很多心里头的话,而那些话都是极其感人而动听的。知道吗?女人用眼睛说话,迷人千百万倍于用她们的嘴巴。嘴巴,最适合的用途,并不在于传情达意,而在于接收讯息。”
当杜晚晴情不自禁地再关上了她的灵魂之窗时,冼崇浩也情不自禁地深深吻了下去。
阳光灿烂地洒满大地,万物茂盛得令人难以置信。
生命有希望的人,看到与感触到的都是良辰美景。
早起的杜晚晴觉得所有眼前景物人物,都美丽得令她惊叹与晕眩。
真要感恩,上帝赐予她生命,让她活在可爱而多姿多彩的人间。
杜晚晴开始过另外一种生活。
一种前所未有的,身心都灵跃舒坦无愧无虑的生活。一整天从起床开始直至再进梦乡,每一分一秒都为着同一个目的而干活。
那个目的就是要跟冼崇浩相亲相见。
晨早的第一件事,是等冼崇浩从他办公室摇电话来,问:
“起床了没有?”
答:“起床了。”
然后就拟定当天的计划。
如果冼崇浩没有午膳之约,杜晚晴就会驱车到中区去,跟他一同吃午饭。
他们到过陆羽茶室,坐在硬绑绑的卡位内,吃美味无比的点心。
只是绝少在地下一层,因为那一层很多金融银行界的巨子有长期座位,免得碰见面,多生枝节。
也到过皇后大道西的一家唐楼内吃会所式潮州菜。那麻蓉水晶包的味道,冠绝本城。尤其水晶包由冼崇浩夹到杜晚晴的碗里去,甜味更浓。
有几次,冼崇浩干脆嘱杜晚晴买两个饭盒,二人躲在办公室内,相对着吃得津津有味。
晚上呢,只要能推得掉应酬,冼崇浩一定把杜晚晴约到外头去吃饭、跳舞、散步、看电影、谈心。做齐初入情场的情侣所会做的一总事。
杜晚晴这阵子似乎已把她的工作摈弃,把她的身份埋藏起来。
生活上的烦恼与喜悦,都已开始跟冼崇浩分担分享。就在这一天,冼崇浩看得出在言谈之间,杜晚晴稍稍分了心,便会得问:
“有什么难题?”
晚晴展颜一笑,道:
“原来瞒不过你的法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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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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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非我功力深厚,只不过你愿意流露罢了。”
“我今天接到母亲的电话,原来弟妹各有求学上的难题,不肯跟我们讨论。”
“什么难题?你不是说,又晴与再晴的功课顶棒,不用你们操心。”
“不是功课问题。”晚晴稍为停顿,才再解释下去,“又晴怕是交上了女朋友了,那女孩子是在美国留学的。又晴便突然向母亲提出,要转校到美国去,不留在本港念完大学学位。”
“不是只差一年就毕业了吗?何不稍缓,申请到美国去念硕士。”
“这也是我们的意思,又晴只是不肯。看样子,他如此坚持,怕是情根深种,不能自已的具体表现了。”
“啊!”冼崇浩装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说,“这就怪不得了。我可要站到又晴的一边去,世界上不应有情以恕己,理以律人之事,对不对?”
杜晚晴娇媚而愉悦地白了冼崇浩一眼,自明所指。说:
“这怎么能相提并论?成年人思想成熟,晓得自控,还在求学阶段的少男少女,恋爱会令他们分心,怕影响学业。况且,也不过是相差那一年半载,何必如此猴急。”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应该有人支持又晴才对。”冼崇浩仍然很轻松,很俏皮地说。
“要真是如此紧张认真的话,母亲要又晴把那女孩子带回家里来见面,他又不肯。”
“男孩子脸皮薄,怕难为情,且说到底还是走在一起的初步阶段,不能怪又晴。”
冼崇浩刚说完这活,就接触到杜晚晴奇怪的一个眼光,当即解释:
“你知道我家里没有亲人,连带大我的姨母都已于年前过世;否则,我定会带你回家去,介绍给家里人认识。”
杜晚晴嗔道:
“你说到哪里去了?我现今跟你谈的是小弟的事跟我扯上了边?”
“好,好,你继续说。”
“没有什么好说了,总之母亲既担心又不悦,完全拿又晴没有办法。于今看来,只有让他在暑假后转校至美国去。”
“没有什么大不了,在本城念书,成绩标青,到世界外地,更易名列前茅。有女朋友在身边鼓励,调剂生活,反而精神扎实。我认为这难题并不算严重,少担心。”
“我也是这么劝母亲。比起再晴来,又晴的情况还是可以让我们接受的。”
“这就是说,再晴的问题更令你们忧虑?”“可不是,她要辍学,跑到社会上头做事。”
“才不过是中学毕业生,且成绩一等,好可惜杜晚晴不住地点头。
“有问她原因吗?”
“母亲问过了,她不肯讲,只说她要尽快独立。”
“你去劝过她没有?”
“平日,小弟小妹功课紧,上学又去掉老半天,没有太多跟我见面的机会。假日呢,我又多应酬。看样子,也得腾一天半天出来,跟再晴好好地谈一谈。”
“就选个星期天吧,我们一齐把再晴与又晴带出来,一人对付一个,或许会有成绩。”冼崇浩这样建议。
“你愿意见他们?”杜晚晴问。
“为什么不?见面是早晚间事。你家人口众多,容我逐个击破,更加有把握。况且十大以小为尊,先容我拜见再晴与又晴好不好?”
这番话是太甜美了,说罢,趁杜晚晴笑得整个人身发软,冼崇浩就把她搂在怀里,宝贵得像捧住—尊观音似的。
杜晚晴午夜梦回,暗暗细想:三代花魁生涯应有个了断,厄运必须终止了。
冼崇浩跟高骥、杜一枫完全不同,既无世家子的浮夸,亦没有怀才不遇的坎坷,他是有光明前途的正经人,可以带领着晚晴以丰富健康的精神与正常足够的物质,过梦寐以求的安乐太平日子。
杜晚晴每一想到这儿,她就偷笑。
冼崇浩的安排与打算,已见端倪,且自小弟与小妹身上开始。再下来,有一日当她领着他去看望外祖母与母亲时,两老不会不接受吧。
反正,晚晴静心计算一下自己手上之所有,已足够栽培供养高进、高惠、又晴与再晴直至他们毕业。余下来的人等,要维持现有的生活水准,还是有能力应付得来的。
晚晴甚至越想越兴奋,干脆披衣而起,走到露台上,迎着清新的海风,了无倦意。
醉涛小筑这房子,就快要跟它道别了。
嫁后,总不宜住这个地方。高级公务员的房屋津贴,随时可以入住二千英尺的公寓,也是相当不错的呢。
那时,把醉涛小筑卖掉,更多一笔现金捏在手上,照顾父母、外祖母甚至舅父母安度晚年,绝不成问题。
这房子实在好,或可以不卖,改为出租也可以。
此念一生,杜晚晴又管自摇头,否决了。
醉涛小筑有着太多俗世风尘,不宜长留身边,唤回不必要的回忆。
随它去吧!
竟然,会情不自禁地思量到这些细节上头的事来了。杜晚晴禁不住心上连连牵动,恨不得冼崇浩就在身边,让他抱自己一抱。
夜凉如水,纵使是夏夜,还是有着一股清冷。
她是需要有人去爱宠她、保护她的。
美丽,却孤独无依的女人,应生无限的怨怼。
明月的亮光洒耀下来,见得着杜晚晴紧紧地环抱住自己,咬着银牙,缓步走回睡房去。
把自己抛在床上,从枕下摸出了那个鸡血冻的印章,轻轻地放在脸颊,冰凉一片。那到底不是冼崇浩强而有力的手,柔柔爱抚,就会生就无穷温暖。
这一夜,她突然如此地想念他、需要他、爱他。
冼崇浩呢,他想她吗?抑或老早已入黑甜之乡。
不,冼崇浩跟杜晚晴一样,没有睡着。
同样的相思难耐,折磨着两个有情人。
冼崇浩忍不住摇了电话,坚决地在三更半夜,扰人清梦。
他在电话“喂”地喊了一声就没说话。
晚晴在那一头,柔声地说:
“崇浩,我在听着,请你说话。”冼崇浩答:
“我能不能来,现在、立即、马上。”
天公若然造美,年年苦旱,也可旦夕就有甘霖,洒育大地,抚养万物。相隔天之一隅,也能横架鹊桥一道,成其韵事。
冼崇浩与杜晚晴根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只须时来运至,便能相依相聚,轻怜浅爱、灵欲交融。
醉涛小筑的气氛从没有像这一晚出落得如此可爱与温馨。只为它欣然盛载着两个赤诚相爱的人儿,让他们把那一声声令人心眩魄荡的欢呼,满溢在房子的每一个角落,代表他们的极度感恩与满足。
他俩,像一双初生的婴儿,在一阵茫然无措的哭声之后,受到了关顾与爱护,得着了上天赋予人类应有的温与饱之后,舒畅而安稳地睡去。
尤其是杜晚晴,有生以来,第一次,不是从履行责任的行动之中获得满足。她尝到了生而为人,生而为女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在领受自己应得的欢愉过程上,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坦然、舒畅、无罪、无愧、无悲、无疚。原来,当一个女人肯定自己享受着她应该享受的权益时,那份理直气壮、光明磊落的豪情,可以令体内每一筋血脉,每一个细胞都如释重负,肆意尽情地兴奋至极点。
杜晚晴的感觉是太美丽、太满足、太迷惑、太吸引、太不能置信、太喜出望外、太难以形容了。
当晚晴小睡之后,走进那个豪华的、四面尽是镜子的浴室去时,她试图站直身子,缓缓地拉开那条围着自己的大毛巾,再缓缓地张开眼睛,勇敢地朝镜子里望去。竟然活灵活现,看到一个线条柔和、色泽闪亮,每一寸都发放着奇特异彩的女性胴体。
或许是幻觉。然,杜晚晴那么肯定,她从来没有过这种幻觉。
要正视镜子里头的赤裸的自己,在今夜之前是她肯定办不到的事。
一个不期然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怪异而畏缩的习惯,竟然在这一刻自动烟消云散。
杜晚晴欢喜得紧紧抱住了冼崇浩不放。心上给他说上了千百万句多谢、多谢、多谢!
杜晚晴一直没有勇气去见罗敬慈。在未肯定世界是有希望的世界,人类的纯情必在人间之前,晚晴觉得要她面对罗敬慈,向他宣布小湄的变志,而又同时鼓励对方振作,寄望将来,实在是很艰难办得到的一回事。
如今,情况与心境都不同了。
杜晚晴有信心会把这份未完成的任务履行得比较顺利。于是,她选了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到监狱去探望罗敬慈。
当罗敬慈见到杜晚晴时,面上的希望神采,与他听罢了杜晚晴的报告之后,整个人骤然的绝望憔悴,完全是属于天堂和地狱的两幅图画。
“敬慈,小湄说得对,她最低限度对你坦白。”
“她不爱我了。”罗敬慈梦呓般说着这句话。
“敬慈,你听我说。只不过因为如今的环境,你脑海内只得小湄一个人,你才会觉得难受。到你出狱后,抵达美国,在新环境内发现与接触了新人新事物,你可以有很多很多可爱的选择,日子就会好过。”
“你会吗?”敬慈痴痴地问。
“什么?”
“我说,如果你深深地爱上一个人,那个人不爱你了,你是不是就会自动去寻找别个替身?”
杜晚晴语塞,她不能说违背良心的话。
她知道自己不会。叫她怎么回答了。
“晚晴,你回去吧,这儿没有你的事了。”
“不,敬慈,我不放心你。”
“不放心我?这回事留待惩教官去费心吧。”
“敬慈,不错,我承认恋爱的感觉至高无上,失恋的滋味令人痛不欲生。这是不容易改变过来的事实。有可能一次失意,就抱憾终生。任何人要把自己封锁禁锢起来,都可以。独独是你不能!你没有这个资格,你必须挺起胸膛,重新做人,不管你心头为了小湄而要滴血多久,你都必须好好的撑着日子过下去!”
敬慈抬头望住杜晚晴。
晚晴的语音激昂,说:
“因为你有母亲。人生在世,有很多权利,也有很多责任。儿女私情是其中一种,亲人家庭又是另外一种。”
杜晚晴把一叠报刊摔在罗敬慈跟前,说:
“你有时间,好好地每天看报,就会发觉到香港已经踏进大时代,要面对的是认识自己、认识自己是中国人的大时代。如果在这个须要认真地面对国家民族感情和责任的时候,连对亲人与家庭,都如此澹薄,焉能做一个好的中国人?
“敬慈,你自知汝母是如何茹苦含辛地把你抚养成人,你的一切不幸,她同时承担着。若果你要她为了你的失恋引致自暴自弃,而受更多的痛苦,请就放纵自己去,没有人管得着你。
“否则,好好地利用这几年,努力自修,多读书报,等待重见天日,到美国去跟汝母重聚。”
这最后的几句话,晚晴压低了声线,诚恐隔墙有耳。
“敬慈,过得了这几年,就过得了一生一世。什么痛苦都能熬得过的。我们并不比三年零八个月抗战时的香港人更不幸,是不是?”
罗敬慈终于默默地点了头。
晚晴把罗香莲的信交给了敬慈,再嘱咐:
“你记着,回你母亲的信,寄至我家转交。”
倒真是松了一口气的。晚晴想,即使罗敬慈要悲痛、要失望、要颓废,只要他心里明白,必须生存下去,为照顾其母,也就不必管他了。
在世上活着的人,谁的身心之上没有疮疤?
因着别人的不幸,更使晚晴自觉无比幸运。
毕竟她曾有过的疮疤,可以好好地掩盖起来,不会让别人与自己重睹。
杜晚晴已经决定洗尽铅华,退出江湖去。
只等待一个合适而成熟的时机,她就去跟柳湘鸾与花艳苓交代。
至于那起曾与她有过亲密关系,也对她作过鼎力扶持的达官贵人们,或许寄一张没有回条附上的婚柬,就能代表一切。
这近日,很多很多的邀约,杜晚晴都已推得一干二净。不是冼崇浩的要求,而是杜晚晴无法再以那种特殊的身份,活跃人前。她每次想象过程,就通身起了鸡皮疙瘩。
至此,杜晚晴完全明白母亲当年的际遇与感觉,如今自己也成了个有经验的过来人了。
杜晚晴经常想,不知母亲与外祖母在知悉这个发展之后,是为她高兴,还是为她担忧。
都不必管了吧。
不论她们的反应如何,都一定会记得当年。当年,又有谁有本事改变她们的心意与抉择呢?
悠悠经年,饱历风尘之后,有个泊岸的安稳机会,是真一场造化了。
惟一令杜晚晴觉得,或许要亲自交代一声的,反而是带她出身的顾世均。
到底,跟他的情谊不一样。
真是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电话里先传来顾世均精神奕奕的声音,见着面时,又看到他神采飞扬。
“晚晴,你看上去非常的得志。”顾世均说。
“这句话,你是捷足先登,原本是应该由我对你说的。这阵子,已把你的困难全部解决掉了吧?”
顾世均紧握着杜晚晴的手,说:
“晚晴,是你救了我。我感谢。”
“世均,你说的是什么话?”
“若不是你把那次银行利率忽升忽降的消息告诉了我,让我替你安排外汇买卖,我就不可能翻身了。你知道,”顾世均兴奋地拉一拉衫袖,继续说,“我听出你的语气是要帮我的,心一红,胆一壮,尽全力自行又安排了借贷,全数押进去,故而,翻了身了。”
商场上的大风大浪,可以把一个企业王国在旦夕之内倾覆,又可以一手搀扶起落难之人,叫他重新呼风唤雨,为所欲为。
杜晚晴看得太多这些兴衰存亡的故事了。
在她,对这些刺激,已不再好奇,更无憧憬与留恋。
她只是每天夜里,扳起指头数,还有多少日子,就可以做个平凡寂静的归家娘去。
“世均,是你自己的眼光与才干,跟我怎么扯得上关系呢?”
“晚晴,”顾世均仍是紧握着她的手不放,说,“就为了你这副仁义心肠,与居功而不叨光的胸襟,你其实值得有一个很好很幸福的下半生,找到一个对你专心一致的好男人去照顾你,承认你。”
“世均,承你贵言,总有那么一日。”
只为晚晴脸上的笑容与眼里闪出来的亮光异常的灿烂,这叫顾世均看在眼内,有一份突如其来的觉醒,立即冲口而出问:
“晚晴,是不是已经找到这个人了?”
杜晚晴但笑不语。
“还未到公开的阶段,是不是?委实太好了。”顾世均把杜晚晴拥在怀里,拼命拍着她的背,把她看成好友或甚而是子侄般关怀爱护,“好人应有好报,我太欢喜了。”
顾世均重复又重复地说着:
“答应我,可以宣布喜讯时,要第一个让我知道,我要送你们一份很有意义的结婚礼物。”
“世均,你从来待我都好。”
“这回是轮到你捷足先登,把我心里头要对你讲的一句话先说了。”
顾世均随即想了想,说:
“乐宝源最小的女儿乐础君跟荣浚杰的儿子荣家辉订婚,两个都是乳臭未干的娃仔娃女,才不过在上大学的时候,就因为乐、荣两家都是金马玉堂的豪富家族,决定闹一闹,举行一个盛大的别出心裁的喜筵。你应该出席,套取一些灵感,以备后用。”
杜晚晴非常开心而大方地答:
“不,不,不,我们只是普通人家,真有那么一天的话,我相信静静地在家人的祝福下走进教堂去就很好了,绝不铺张,那不是我们的需要,更不切合身份。”
“无论如何,让我请你做舞伴,好不好?”
“我?”
杜晚晴的惊骇在于她一直以来,都未曾以一个正式的舞伴身份出现过在这些公开的名流夜宴之内。
富豪们从不曾把她正式带在身边在高贵的公众场面内亮相。
他们只会在极私人的聚会上,与她亲热来往。
如今,顾世均这样提出来,真是太令她骇异了。
“那是个你应该带夫人出席的场合。”杜晚晴很大方地说。
“晚晴,姑勿论你信不信,我都要告诉你,如果没有世俗的顾虑与困扰,让我在自由意志之下去选择一个女人作为我的妻子,我会选你。
“晚晴,请别以为我虚情假意,时至今日,我毋须讨好而卖口乖,我是真心的。作为一个妻子,有妻子应尽的义务,应享的权利。我家里头的那一位,从来都只保护她应得的权益,而不履行她的份内义务。每一次我栽我倒,扶我一把的人从来不是她。她只会在最迅速时间之内抱住手上的私己不放,惟恐我要向她商量借贷似的。远的不去说它了,就这最近的一次,我在加拿大的地产投资出了事,她立即执行李,闷声不响,直飞美国,并嘱她的律师给我一封信,讲明我的负债不可把她牵连在内,否则她一定循法律途径保护她的海外资产。”
顾世均叹一口气,说:
“她的资产?笑话不笑话,没有我,她何来资产?当然,过到她名下去的,也就是她私人拥有的产业了,任何人也休得异议。”
“女人没有安全感,跟老年人一样,这是你应该理解的。”晚晴这么说。
“这阵子,危机已过,我重出江湖了,她又斯斯然跑回本城来,依然以顾世均夫人的名义活跃。晚晴,我说她是只爱权利,不尽义务,是不是我小器了,多心了?”
晚晴劝道:
“这倒也不是。然,要抵挡得住江湖上的横风横雨,岂是等闲的女流之辈所可以做得来呢?”
“你就不一样。”顾世均斩钉截铁地说,“故而,我是真心的,邀请你作为我的舞伴,出席这次盛会。”
“这样子太令我为难,也令顾太太为难。”
“不,她这几个礼拜去了欧洲。”顾世均很诚恳地说,“且,晚晴,让我在你婚前,有这个荣耀,以此作为你退出江湖的最后一次应酬。当晚,必定有很多故旧朋友聚在一堂,我会以适合时间与语气,向他们透露你的好消息,叨一叨人家的喜气,也来个告别好了。”
杜晚晴动了心,点点头首肯了。
“还有,晚晴,上次外汇风暴上赚到的钱,我全部存进美联银行去。你的户口是独立的,随时可以自行提款取消纪录,只不过,我看美联银行的存款利息很好,故而给你作了安排。”
“很好,谢谢你。把钱放在不同的银行,也有个好处,减低风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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