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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花帜》

_3 梁凤仪 (当代)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费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厉害。
既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又何况实斧实凿地有严重损失的顾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来。”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还年轻,后头的日子正长。”
“顾氏现在已同意清盘,之后,就是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惊的,当年船王陆家拍卖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还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资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鲍鱼之后,还能稳住大局。听顾世均这么说,他真是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了吗?
“周陆两家的大风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况……”
“晚晴,他们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场上打落水狗的人,都会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来,也已大伤元气,杀伤力不再如前。至于陆家,他的儿女还年轻,肯强出头,人们也都顾忌三分,不知这几匹黑马会不会终于爆冷跑出,现今先行烧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认真是两头不到岸。”
“为什么?”晚晴问。
“我这把年纪,不上不下,五十多岁的人,说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尝不可;说是前路茫茫,亦非无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个女儿顾心元,才上大学,就算后继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过轻重,认为毋须再将感情、时间、精神、金钱投资在我身上,便是走投无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顾世均,好像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一股毅力精力都传递到他身上去似的。
顾世均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
“晚晴,多为自己留后路,不要只顾家里人。大难临头,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这句话真是太宝贵了。
“晚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为别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偿失。人情减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为出,你会生活得更平稳畅快。”
晚晴一时间像俯伏在一个多年知交长辈的怀抱里似的,有无尽的感慨。
“所以,晚晴,对我,你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做足了应做的人情。这以后,不必再牵肠挂肚,一切我都心领了。”
顾世均没有留在醉涛小筑过这一夜,嫖客都有他们的自尊与情操。
床头既已金尽,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饭后,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啬,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对顾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对方的意愿,明白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心态。
对于一个事业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举止胸襟依然潇洒大方,带一点点的酸气,是应该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卧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么办法可以切实的帮到顾世均渡过难关?
真正要扶助一个朋友,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让他知道。
杜晚晴决定要看准时机,拉顾世均一把。
机会只要你留意,永远在自己身边。
两个星期过去之后,乔继琛探望杜晚晴,刚要离开醉涛小筑之际,他一边穿回外套,一边对晚晴说:
“你那相熟的基金经纪,信得过吗?”
杜晚晴点点头,然后补充:
“当然,永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乔继琛想了想,继续说:
“找个信得过的,帮你办事。”
杜晚晴一听,就知道事出有因。试过有几次,乔继琛都在探完她之后,抛下类同的一句话:
“有兴趣买一点股票,那只叫茂荣企业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经纪处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数盈利收回口袋里。
又试过一次,乔继琛对晚晴说:
“你欠我一百万,因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结果呢,雄基在两天后宣布被日本财团收购,股价暴升。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是,前一种代表股票大经纪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动手炒买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后一种呢,天机一泄,可大可小,故此绝对保密。
今次的情况,则介乎二者之间。很可能是极高度的机密,乔继琛根本连交托他的经纪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错失良机,照顾晚晴,因而有此一问。
乔继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说:“晚晴,我是认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顾你。”
“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就是你难得之处,知恩望报,从来不要求过态。所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晚晴很小心地听乔继琛那一席话,然后,笑眯眯地说:
“要在自动自觉的情况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与智慧。为什么这么多人习惯死缠烂打去抢福掠分,只为太少人会自愿照顾别人之故。”
“多谢你的赞许。”
“彼此彼此。”
“你有门路可以炒外汇?”
“不是透过经纪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张扬。”
“好。”
乔继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额,继而是她鬓旁的脸颊,低声说:“我估计这个星期银行减息,下星期加息。”再说,“你有功劳。”
杜晚晴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有功劳?她就是这一点难能可贵,永远不会纠缠着要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答案。
她心里揣测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实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涛小筑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后是一宗巨额的交易。
她的确帮了一个小忙。该役之后,使乔继琛有信心估计出银行利率走势,那班择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绝对可以把本钱捞回来而有余。
翌日,她约好了许劲,跟他在醉涛小筑吃下午茶。
“劲哥,我要请贵银行的信贷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资开展额,可以不可以?”
许劲笑问:
“还赚得不够多?”
“需要帮一个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纸上写了个数目。
许劲说:“这是巨额。”
“故此要许主席安排。”
“非实物抵押不可,银行董事更不可以无抵押贷款。”
“我当然知道。”
“那就是说,你大小姐什么也不管,总之交代我办妥。”
“劳你的大驾。”
“有什么报酬?我迟些时上北京开会,逗留一个礼拜的样子,你可有这个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许劲再问,“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这证明那晚醉涛小筑的几个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们几个私下一定商量且通过,要让杜晚晴分一杯羹。
乔继琛那一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就已经说明很多,现今,许劲又加以证实。
杜晚晴只微笑点头,很简单的答:
“对。”
“你向银行借贷做本钱是为帮你的一个朋友,让他赢一笔,以免要他个人宣布破产。”
许劲不是个笨人,一切都了如指掌。且他的这个揣测其实是对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
“我从来都量力而为,可是,今次破个例吧!”
杜晚晴的确是非常守规矩的,即使她得到巨子大亨们任何一个有利的投资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里的所有下注,固然不会乘机把消息出让外泄,更不会借贷以增加成本,赢得更多。
许劲叹一口气:
“就算你借的这个数目,赢回来的钱,亦不足以帮助对方扭转乾坤,极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于破产罢了。”
“那已经足够了!能够令他重新站起来,自应由他自己想办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个解释:
“将我应得的一份数目催谷太甚,也怕坏了大事。”
真是个明白人,许劲暗暗称赞。且忽然感动了,握着晚晴的手,说:
“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尘落难,你也一样如此待我。”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许劲知道杜晚晴并不滑头,不会巴巴地卖弄一张只会逗人的嘴。她跟顾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谁带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轻率地答:
“劲哥如果有难,晚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一说,反而是巴结之辞,而缺真诚。
杜晚晴不是这么低装的一块料子。
她的义气是千真万确的、是踏实的,这才惹人好感。
许劲是个老于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赌他会明白人情而予以谅解。
事实的确如此。
许劲只叹一口气,说:
“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贵贫贱,是起是落,你都会在人前承认我为友。是吗?”财阀也有情怯心虚的光景,无他,商场风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会,一定会。”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许劲点点头,说:
“老顾至大的福气,莫如发掘了你。”
晚晴没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实了相帮顾世均一事。
安排妥当银根之后,她再郑重地约了顾世均出来见面,说:“世均,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这个能力的话,固所愿也。”
“代我买卖外汇。”
“什么?”
“我有消息,这两个星期内的利息升降会相当戏剧化。”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人们不会以为你现在有可能与有资格子闻秘密消息,且市场中人看你大手入货出货,只以为你是孤注一掷,实行成王败寇,第三点……”
杜晚晴还没有说完,顾世均就答:
“他们不会跟我的风,谁会冒险押在一个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对。世均,这就不影响持此消息者在市场内运筹帷幄,尽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泄,以致跟风者众,一块肥猪肉分得几多人?”
顾世均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忽然语塞。
杜晚晴再说:
“世均,你帮我的这个忙好吗?”
顾世均垂下头去,他太感动了。
杜晚晴分明地帮自己忙,反倒转来说求自己帮忙。风尘红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许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资额,赚了是二一添作五,输了呢,你分期还我。”
杜晚晴把消息与支票一并交给顾世均,且多添一句:
“如果你想赌大一点,你有这个自由,且去准备吧!”
那就是说,顾世均要趁机把更大笔钱赚回来,本钱就得自行筹措了。这是公道而且是维持他面子的事。
顾世均接过了支票之后,还有点犹疑。
晚晴说:
“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办妥去。”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外汇市场风起云涌。炒家买家完全没法子想象得到银行利率,会暴升暴跌,于是都跌破了头的多。
一买一卖,当然是意味着一赢一输。这一次当然是大众亏蚀,而一小撮有内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观。
杜晚晴独个儿捧着饭碗,收看电视新闻。
金融司宪跑出来澄清谣言,说:
“市场内的外汇买卖大起大落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泄。这阵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无人能证实这位政府的发言人所说的是真话抑或假话,包括杜晚晴在内,也不可能确实地知道有人走了内线,布力行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把一大班有财力的商贾连系到有政治势力的极高层当权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宠的那位司宪最得宠的一位高官,众所周知,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杜晚晴按熄了电视遥控,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想:
“又有多少无知无辜的群众被蒙在鼓里,把血汗钱都押进去了。”
现代式的欺压良民、敛尽民脂民膏,手段还真厉害,简直是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惟一还说得过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会赌,至于那撮炒买外汇者,也叫愿赌服输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触到世界的不公平。
风水轮流转,总应该轮到她有损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风生水起下去?
就让父兄做那一门金融生意吧,惟其做这种小生意,才能有机会贴补大户,为她杜晚晴偿还一些无形而有实的欠负群众的债。
杜晚晴咬一咬牙,写了三百万的支票,交给花艳苓,说:
“叫爸爸与哥哥善待你。我要他们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他俩决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花艳苓落寞地答:
“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劝我,有些人是不晓得感恩的,别以为你跟他捱半辈子,他就会感谢,他只会认为你其实可以贡献更多。晚晴,你这又何必?”
“未到黄河心不死。妈,你我都一样。”
“三百万能玩两、三个回合吧,之后,又是六百万,千二万,只有倍数上升,不会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妈妈,拿得来,花得去。”
“对极了,就是为了这个思想,汝母一度一贫如洗。”
“好日子不是终于来了?”
“女儿,那么,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艳苓叹息着,“你就快二十五岁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亲。以一个欢松的笑脸遮掩她内心掠过的惶恐。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样年华,前程似锦。
然,已经在风月场中翻过无数跟斗的红粉佳人,就似已经接近人老珠黄,零星落索的时候了。
焉能不惊心、不动魄?
就算对欢场再嫌弃,确曾在其中有过覆雨翻云、运筹帷幄的好日子者,总算是一番功勋业绩,自有千般的不舍、万样的无奈。
这份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花艳苓。
她拍着女儿的手,问:
“你生日那天爱吃些什么,我给你好好的准备?”
“妈,别张罗,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过。”
“要到哪里去了?”
“北京。”
花艳苓没有追问下去,知道女儿一定是“出差”了。
许劲要到中国京城走一趟,只为安排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开设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带在身边,是最佳的劳军节目。
许劲跟乔继琛、荣浚杰的出手有点分别,总的来说,他没有乔、荣二氏般阔绰。
然,面子和家势攸关,也不好让花国里头的红员见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里,也是失礼的。故而,许劲最喜欢运用他的权力与影响力,让杜晚晴得益,当成现金支票般使用,实行双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费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贷限额,这个人情就足够令许劲心安理得的与美人同行,享受一个公私兼顾的愉快假期。
且许劲想,带杜晚晴到北京去,还多一个安全保障。那儿没有名贵时髦的衣饰可买,肯定可以省一大笔。如果到欧美名城去呢,同来的美人儿嘱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酒店来,那账单是认还是不认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许劲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里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极之普通。老是那句话:
“我们银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别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边出席盛会。”
于是许劲夫人的行头看上去并不怎么样。本城的明眼人实在多,谁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里有数,就算那许夫人全身只得一只金钢的劳力士手表算是最名贵的饰物,都无人敢瞧她不起。这就更令许劲振振有辞,省下一大笔夫人的置装费。
然,世界总是一物治一物,把许劲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个从不勉强客户多出分毫的人。
许劲至大的克星是他的独生女儿许秀之。
这位名媛,年纪极轻,一年四季的衣饰全部购自法国与意大利。连名厂货都嫌杂,埋怨本城内的有钱太太小姐多,几万元一袭仙奴与佐治亚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兴说:
“老头子银行里那几个女性副总裁,都晓穿那些牌子,我若不亲自跑一趟罗马与巴黎,跟设计师商量着订购一些比较别致少有的服饰,怎样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礼父亲那银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买的服装费,是银行顶级职员的年薪。许劲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儿的信用附属咭,始终不忍出手。
故而,对于女人购物,许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这次随行,固然是交换条件,既已受惠,就得回报。然,第一次返回祖国,实在使她兴奋。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贵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
“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
“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跟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
“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
“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
“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
“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
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
“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高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
“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
“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恭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
“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
“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
“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
“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骚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
“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
“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
“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
“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
“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
“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
“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傅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
“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傅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
“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傅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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