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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梁凤仪《花帜》

_2 梁凤仪 (当代)
他的心意,大概也不过如是。
这以后,仇佑昌送了一套红宝石首饰到杜晚晴家里来,附张字条说:
“圣诞那晚,我能看到你把这套首饰戴上,再看着你把它们除下,好好地放回锦盒之内,收藏起它以及我的一份爱意吗?”
杜晚晴写了回条,把红宝石整套地退回去。仇佑昌收到了回条,跺一跺脚,恨只恨自己来迟半步。
杜晚晴写道:
“在收到你那套价值连城的红宝石首饰之前的半小时,我才选定了今年圣诞戴珍珠。留待下一次,好不好?我把首饰退回来,却保存着你那可爱的亲笔字条,盼望着有一天,可以把字条再放进装载红宝石颈链的首饰锦盒之内,珍藏至殁。”
在某一个阶段、某一天、某一夜,杜晚晴只收受一份卜情,履行一种责任。
心与身都不二用。
这是外祖母与母亲坚持的操守。
不论是石塘咀的老举与杜老志的舞女,可以晚晚不同恩客,但花笺接下来了,大钟被买定了,有哪个迟来三日的梁山伯,纵使情义两隆,腰缠万贯,也属枉然。
江湖上,没有这种后来居上,以大压小的规矩。
柳湘鸾教导杜晚晴说:
“嫁女也只可以收一份茶礼。记着你是决定了一晚、一个月、一个年头嫁一次,也不打紧,不可在既定的时间阶段之内配二夫,故而,切记无功不受禄,贪不得。别坏了身份,教他们知道下回请早。”
这些教训,杜晚晴都跟足了。
圣诞前夕,人人尽兴。
在座各人,都知道今夜勇夺花魁者谁。
荣浚杰是春风满面,忍不住低声向杜晚晴说:
“打算陪我多久?”
晚晴笑盈盈地答:
“到农历年前如何?”
“届时再续约?”
“再说吧!好不好?”
当晚是玩得兴高采烈的。只其中有个稀客,是乔继琛带来的,闻名已久的金业期货大王凌东山,闹出一点点不愉快的事来。
杜晚晴以女主人的身份,迎迓了凌东山之后,一直在应酬其他贵客,并没有额外地对他表示热情款待。
杜晚晴自知有点心理障碍。
看在旁人的眼内,未必清楚,但荣浚杰可注意到了,跑到杜晚晴身边问:
“看来凌老怪不得杜小姐你的欢心,一相见就不合眼缘吗?”
“前些时那次金融风暴,有多少金融行业的人死在期货指数市场之内,也坚持一言九鼎,不肯赖账,反其道而行者,就未免为人齿冷了。”
“佩服,的确侠骨柔肠,主持正义。”荣浚杰翘起大拇指赞。
为什么杜晚晴这么说呢?其来有自。
只为十月金融风暴,凌东山与儿子透过另一间利达经纪行买卖恒生期指,环球大跌市之中,他赌输了三亿元,竟然不付此账,还怂恿利达行清盘算数,反正注册资本也不过五百万,实行一家便宜两家着。这种行为固非大将之风,也失尽金融家的口齿。尤有甚者,利达经纪行垮了台,股东脱难,可是被牵连的客户也真有一批人呢,不是不可怜的。
三亿元不是一个小数目,然,对于家资在五十亿以上的凌家,又算得什么呢?三两个回合,又一个商场风浪,就可以赚回来了,何必如此急于金蝉脱壳,违离道义,为行内人所不齿。
荣浚杰本身是地产大王,甚多官商的勾当,都是尔虞我诈的情况下进行以图利。然,他对买荣氏楼房的一般市民,还真做足货真价实,童叟无欺的功夫,能如是,已是难得可贵。毕竟较量的都是龙潭虎穴内的富贵中人,谁胜谁败,还真是白昼打擂台,一清二楚,讲实力、讲手段,胜者为王。至于欺侮不知就里的勤苦大众,就好比暗箭伤人,或挑战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是真值得道义中人不平则鸣的。
荣浚杰没有想过杜晚晴这个欢场之内,靠男人而得以享受人间豪奢生活的女子,也有这份胸襟与胆识。
当然,任谁都知道杜晚晴所树的花帜,是非比等闲的旗号。
更出色的表现犹在后头。
众人三杯到肚,跳舞的跳舞,玩扑克的玩扑克,也有拉开嗓门大唱特唱的。这凌东山就是一例。
他本身是上海人,一抹那方大的白脸,做了个京剧的功架,就要在众人跟前一显身手。各宾客连连叫好之余,都忙于点唱。
凌东山嚷:
“我最拿手的一出就是《霸王别姬》,可是总得给我找个拍档,就算只坐着别动也成,让我一股脑儿想着要别的是那倾国倾城的美人儿,拉的腔更够味道。”
说罢,转脸问杜晚晴:
“杜小姐权充虞姬如何?”
“对不起,今儿个晚上,我答应跟荣老板合演《双仙拜月亭》。”
“那怕是酒阑人散之后的事吧,不是如今。”
“都一样。”
“真不赏这个脸?”
“你老请见谅。”杜晚晴的固执,令在场的气氛刹那僵住。
“杜小姐是价高者得的可人儿吧?今晚老荣出多少跟你合演《双仙拜月亭》,我加一倍,不用你侍候至天明达旦,只坐下来扮虞姬,听我唱完这一曲《霸王别姬》便罢!”
不是不侮辱的。乔继琛在旁,还来不及阻挠,杜晚晴已开腔说:
“如果乔先生见谅,请恕我提你,早已夜深人静,是你陪客归去的时候了。晚晴口袋里还有钱请得起今晚这几席酒席,自有挑客的权利,是不是?”
杜晚晴只拿眼一瞪,就像发出什么有效的讯号,乔继琛慌忙地揪起了凌东山,说:
“醉了,醉了,别再胡搅,不如归去。”
所以说,要杜晚晴心肯意愿地奉侍的贵客,双手奉赠的除了金钱,还要一份诚意。这是杜晚晴的坚持。
她或许没有资格做义正辞严的判官,但总有足够的自由作出自我的高贵选择。
杜晚晴跟其他行家最不同的地方,正正是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教诲:
“做任何一个行业,都必须拿出你的诚意来,要求对方予以尊重。如果买卖的其中一方,有觉得委屈,不论是认为物无所值,或贱价求售,成交是一面倒的话,就别做这种生意算了。”
故而,杜晚晴花帜下的交易,不但客人满意,毫无怨言,且,她绝不肯接纳任何一个漠视她自尊的客人,像那个凌东山,就是一例。
杜晚晴就是如此这般的借了顾世均为晋身阶梯,以她个人独特、超凡、出尘的性格,让自己的旗帜,在花国中飘扬,芬芳万里,笑傲江湖。
泡在那一池温暖的水内沐浴,舒适得令杜晚晴不住地回忆往事,直至浴室的门,被人轻叩着,她才从迷惘中转醒过来。
晚晴站起来,赶快穿上浴袍。
很奇怪,不知从哪时开始,杜晚晴从那金光灿烂的浴缸站起来之后,她总是垂下了眼皮,快快地把自己那美丽得难以形容的肉体包裹起来,才抬眼往跟前的一大片镜子望去。
醉涛小筑的装修,是荣浚杰专用的一个法籍室内设计师路易·尚保罗为她效劳的。
当时,荣浚杰曾问杜晚晴:
“路易跟你在一些应酬场合见过面,谈过几次话,他完全能捕捉你的形态,甚至个性,去设计出一间配合你整个人气氛的房子来。但,仍然要求跟你详谈一次,把他的计划与概念相告,诚恐你有异议。”
“不用了,”杜晚晴非常认真的说,“对于专业人士,应予信任。他的表现关联他的声誉,一定比我还更紧张。而且用人莫疑,疑人莫用,我不打算班门弄斧。只一句话,他赚我的钱,就得交出我意料之外的满意货色,责无旁贷。”
荣浚杰一把将杜晚晴揽进怀里去,说:
“晚晴,你知不知道,这份坐言起行的坚持与固执,迷死多少人?我敢向你保证,醉涛小筑的室内设计一定令你满意,否则荣氏辖下的生意,路易休想再染指。”
果然,路易·尚保罗的功夫一等一,完全是背城一战的激励所致。
因为他知道,如果杜晚晴一脚踏进醉涛小筑,只要眉头略为一皱,他在本城的青云大路就要立时三刻变为羊肠小径了。
几许公子王孙,金马玉堂式的人物穿梭其间,杜晚晴小姐的喜恶褒贬,必然不径而走,路易·尚保罗的招牌一旦蒙上污点,他丧失的就必定不只是荣浚杰一家的生意。
醉涛小筑于是成了路易·尚保罗的心血样板,设计与手工,都矜贵幼细,有型有格,一经杜晚晴微笑认可,赞美之声就不绝于耳。
杜晚晴不是不喜欢主人房内的浴室设计,只是在未搬进醉涛小筑来之前,每天沐浴之后,都不会站到镜子前去。现今的这个室内设计,浴缸被镜子环抱,只消一抬头,就活灵灵出现一个艺术家雕塑出来的漂亮女体似的,不知怎的令自己不安,甚至微微晕眩。
因此,她不自觉地养成了这个习惯。
惟其身体一被遮盖了,晚晴就立即恢复那种自在自若自豪自尊的神态,整个人像捆了金边似,发亮发光,完完全全是个高贵无瑕的女神。
晚晴推门走出浴室,只见通往露台的落地玻璃窗打开了,白纱帘在风中微微动荡。
她知道谁来了。
晚晴走到露台,轻叫一声:
“继琛!”
乔继琛回转头来,刚刚看得见晚晴伸手拿掉了缠在头上的那条毛巾,一头乌亮的长发立即柔和地自头顶散到双肩上来。
那个动作所营造的画面与气氛,诱人而感动。
乔继琛心上一牵动,迫不及待地就冲上前来,紧紧地抱着晚晴,狠狠地吻了下去。
“晚晴,总有一日,我要独自把你据为己有。”
乔继琛这样说,语调是肉紧而诚恳的。
这样的一句话出自一个财雄势大的男人之口,实在深具威力,有本事把很多女人慑服。
只有杜晚晴是例外。
她—直坚持零沽,不作批发。
最低限度不肯把专利权出让。
母亲花艳苓回想她在杜老志最红的日子,跟杜晚晴说:
“不知多少个大老板要求把我收藏于金屋之内,只要我开一个价。同行的姊妹,多个都有此经验。结果呢,一两年安定日子过去之后,被抛弃了,又得重出江湖。那东山复出的声势就差得太远了,徒落得一个晚节不保的恶名。”
对。
男人的心不可信,浪迹欢场中的男人更不可信。
谁不是一个短时期之后,就生嫌了。
这与女人的变质无关,最晓得保养的美人儿的专利权,就是肉在砧板上。
正如柳湘鸾当年对高家大少说:
“要我的长期服务,除非娶我。”
高骥说:“我讨厌你跟那米业的叶老头子泡在一起。”
柳湘鸾笑:“直至目前为止,叶老板对我的尊重,跟你的表现完全一样。”
“好,那我就娶你。”
成呀!只有名媒正娶才能把自己身与心的专利权全部过户到男人的名下去。
江湖上太多急着上岸的欢场女人,杜晚晴目睹她们的际遇,早已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引以为戒。
她太明白,任何人长胜的法宝只有一个,保持实力,且保持距离。
没有人敢说杜晚晴不是声色艺全,没有人敢说自己有本事把杜晚晴据为己有,不让其他人染指。
惟其这种情势得以持续,她自然会魅力四射。
杜晚晴轻轻地推开了乔继琛,挽了他的手,步回睡房去。
“外面的风大,有点冷。”晚晴说,“进来,我们坐到小偏厅去,我叫女佣特备了宵夜汤水,陪你喝一点,好不好?”
“晚晴,你怎么知道我会回转头来看你?”
晚晴笑,坐到沙发上去,答:
“刚才的那一局沙蟹,如果我帮错了你的忙,你必会来找我算账,如果我帮对了呢,你又会忍不住跑来问我,为什么能洞悉乾坤?”
“你看,如今是前者抑或是后者?”
“我相信是后者。”
“如此信心十足?”
“只看你们走时,个个红光满面,露尽了大功告成的表情,就能猜到一二。”
“晚晴。”乔继琛惊问,“你说我们?”
“对呀!是双数,不是单数。”
“何出此言?”
杜晚晴优悠地转一下眼珠子,说:
“你在揭底牌之前,不是给各人抛下了一个询问的眼光吗?如此大数目上落的一盘游戏,你紧张看的不是那最后一张牌,而是布力行以外各人的面部表情,只表示两个理由,其一是最后一张牌并非成败的关键,因而不值得你的关注。其二,决定输赢,只在于另一个计划的进行与否,而合伙人定是在场人士。”
乔继琛哈哈大笑。
“晚晴,你的聪明远远在我们估计之上,不得了,不得了。”
“多谢赞赏。”
“那么说,你刚才替我把牌推了,就是肯定我的牌其实是赢布力行的了!”
“是赢是输根本不是问题,反正你们已决定赢了当输扮,输了就更名正言顺。故而,我才敢替你推了牌。”
真是太聪明了!
如果晚晴的推测错误,乔继琛自然会一伸手,把筹码压住,再去揭自己的底牌。
这就是说,整晚的牌局之后隐藏极大的一个计划,差不多可以肯定是个庞大的商业安排,非要得到政府的支持或消息不可。
杜晚晴既然洞悉了天机,自然可以有资格要求参与其事,然,她再没有出声提出任何要求。
刚好女佣进来,摆下了宵夜。
杜晚晴开始用心而细意地奉侍乔继琛,一下子就把刚才那个严肃的话题抛开一边,再不关她的事似。
杜晚晴绝不会出口相问,要求在那个庞大的商业计划之中分一杯羹。这样做形同威胁。
况且,真有实际把柄握在手上,还能算有半点讨价还价的实力。现今,只不过是凭空推断正确而已。以之露两手,表示聪明,也还可以,若用来作交换利益的条件,相差太远了。只会未见其利,先暴其丑。
杜晚晴当然不是这么愚蠢的人。
她深知最大的得益必须要来自对方的心肯意愿。
这班叱咤风云的巨子,尤其像广东俗语所谓的:“老树枯柴,自起自落。”他们是太习惯于一言定天下,一语决乾坤,绝不会喜欢有任何人明目张胆地要他们买账。若要跟他们较量呢,就太划不来了。
他们严日的操守不错是精打细算,然,一撩起心头的那把无名火,就会得疯狂,事必要以自己的财势,拥有或摧毁某人某事,故此不宜与他们硬拼。
且,杜晚晴想,她也要保持身份。最直接的方式是,只接受裙下之臣自动自觉的贡献。
乔继琛要失望了,一整晚,他以为杜晚晴那无懈可击的服侍,起码会换回一个要求:
“可别忘了我的一份。”
然,没有,直至翌晨,吃罢早餐,杜晚晴送乔继琛上车为止,都不再提那沙蟹游戏背后计划一事。
乔继琛想,杜晚晴就是杜晚晴,独一无二。
现今那起后生一辈的公子哥儿,喜欢那些肤浅的娱乐圈新星,真的太莫名其妙了。就以仇佑昌的长子仇伯滔而言,就闹得够失礼了。
政府这边厢提出实行抑遏炒楼风气,要求地产商公布预留单位的名单。那边厢跟仇伯滔走在一起的新进艳星方佩佩,在全城娱乐周刊发表声明,她第一次置业,购得了两个普通市民要轮候三天三夜才能到手的新厦单位。
这还不罢休,有意无意地表露出她跟那仇家大公子的亲密交谊,让仇佑昌尴尬得要死。无他,仇氏钢铁企业是该大厦的股东之一。这种牵丝拉藤的关系,是过分地嚣张,连累了仇佑昌家族了。
这固然要怪仇伯滔这种二世祖,不识世面,不懂人情,不明世故。
更令他们这起真正执掌大权的财阀气愤的是那些未见过大场面的新扎影星,手段完完全全是杀鸡取卵,认真是捉到大鹿,都不晓得脱角。
杜晚晴的涵养、风度,或者直接一点说,她的手段、心机,花国同行真是望尘莫及的。
晚晴送走了乔继琛之后,急步走回书房去,抓起电话,就搭到顾世均的写字楼。
接听电话的是顾世均的秘书,问:
“请问是哪一位找顾先生?”
杜晚晴答:
“这儿是杜一枫先生办公室,杜先生想跟顾先生一谈,他如果没有空,可以留个口讯,请顾先生回电话。”
杜晚晴有一个规矩,是柳湘鸾与花艳苓千叮万嘱,要她遵守的。
那就是千万不可以寻人寻到客户的办公地点与府邸去。
这是犯大忌的。
没有一个男人会喜欢在办公时间或居室之内接到情妇的电话,不是怕失礼的问题,而是令他们产生不安全的感觉。一旦发生了不知下一步会怎样?有事发生了,对方会不会吵上自己的王国来的感觉,就必然会减弱了恩宠,增添了疑虑。
故此,对于非常相熟的老主顾,杜晚晴跟对方有个密约,到迫不得已的地步,杜晚晴会借父亲的名字一用,掩人耳目。
事实上,她也从没有试过以这个方式向客人通过消息,因为,无此需要。
都是那起富豪财阀,忙不迭地跟她联络的。
杜晚晴大大方方地摆出了一个恕不骚扰,却欢迎赐教的姿态。
然,这一次是例外。
杜晚晴知道顾世均出事了,在这个非常时期,他不会主动找她,怕难为情,也怕倍受冷落。
雪中送炭之举,必然要出自真心诚意,自动自觉。
顾世均的秘书答:
“请等一等,让我看看顾先生的会议完结了没有?”
“好。”晚晴说。
差不多可以肯定顾世均不是在开什么会议,他只是不愿意胡乱接听电话。
秘书请示过后,电话里传来顾世均的声音。
不知是不是杜晚晴敏感,她觉得对方的声调带点苍凉,且微有沙哑。
“晚晴吗?”
“对。世均,你好!有没有阻碍你办公?”
“怎么会呢?难得你摇电话来。”
这句说话明显地有着酸气,不能责怪他,再大方的人,面临巨变,处于水深火热之中,都会受不住压力而稍稍变质。
为人为到底,送佛送到西。杜晚晴当然是抱着完全谅解的心,才会摇这个电话。
“世均,我想约你吃顿晚饭,你有这个空吗?”
“你,忙吧?”
“不,由你定时间,今晚、明晚,抑或后晚?”声音温柔,诚意跃然,听者动容,还怎能拒人于千里之外。
“晚晴!”
顾世均轻轻喊了一句,有无尽的感慨似的。
“世均,我亲自为你下厨,煮一席你爱吃的饭菜,你答应抽空来好不好?”
分明是关顾落难人,还如此顾念对方的面子,是真太令顾世均感动了。
“明晚吧!”
“好,你一下班就来醉涛小筑,等你。”
下午,晚晴到珠宝店去了一转,给外祖母及母亲买了件礼物。
康福珠宝店的职员,一看杜晚晴走进来,就站起来欢迎说:“杜小姐,你好!来取你的那两套金饰了?”
“对呀!”杜晚晴坐了下来。
职员把锦盒打开,里面金光灿烂,以足金制成的一套款式新颖的颈链与手镯,手工异常的精致,一点俗气也没有。
“很好看!”杜晚晴一边说着,一边把颈链放到颈项上去,在镜子前照看着,十分的满意。
“杜小姐戴什么首饰都好看,或者应该说,戴不戴首饰也好看。”
“你过誉了。首饰是一式两份吗?”
“对,对。”
杜晚晴打开了手袋,拿出支票,写好了,交给职员。
一边写支票时,一边听到旁坐的两位太太,在高声唱双簧,其中一位说道:
“我说呀,你们康福的手工和设计越来越差了,若不是凭你们那老字号,外子又是跟你们周老板相熟,我也不要再跑上来看货色了。”
职员恭谨地答:
“多谢李太、陈太赏这个面。”
“你看,刻意收起来介绍给我买的这个胸针,那红宝石的颜色是太浮了,怎么能叫我买得下手?”
另一个声音说:
“算了吧,价钱挺便宜的。快快成交,我们有牌局要赶呢!”。
“银码大小是一个问题,是否物有所值,又是另外一个问题。”
“你们标价六十八万,让我这中间人出主意,二五折成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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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梁凤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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职员笑着致歉:
“请李太和陈太原谅,计给你们的价钱,已经是最尽的折扣了,不能再减了。”
“那就不要买好了,有钱怕没法买得到好货平货。”
扰攘一番,还是扬长而去。
服侍两位太太的那位女职员吁长长的一口气,埋怨道:
“这大概是第十九次了!每次要我们把货品给她留下,结果呢,跑进来瞎七搭八地乱弹一顿,永远做不成生意。”
另外一位职员答:
“不是个个有钱人都疏爽一如杜小姐的。”
杜晚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
“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
“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先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
“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
“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
“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
“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
“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
“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
“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
“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
“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
“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
“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
“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
“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
“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
“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
晚晴对于来自父亲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了解。
她只为他唏嘘叹息。
父亲,不论形相与品貌,都比年纪老迈的外祖母柳湘鸾差得远。
晚晴甚至想起刚才那个在街头售卖运动衣的老小贩,那份豪气、那份自信,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所能及。
这里头有条大道理在,不论你从事何种职业,工作以及通过工作所获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气的。
父亲其实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悯。
就为着这个原因,晚晴对杜一枫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着,只说:
“经纪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对劲,后果不堪设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这里头牵连的危险性。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直说,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连累你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自己人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你赚的也是自在舒服钱,就不要吝啬了吧!”
花艳苓再也沉不住气了,提高声调说:
“你这叫有完没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儿自惭形秽,你才叫安乐?她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枫干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别乘机往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个样子的说法,你们母女婆孙三代一直过着些非人生活了?要这般为难的话,不就齐齐捱穷抵饿算数。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都从了良了,还是要鼓励下一代干这种无本勾当。”
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原来只表示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说出口来的侮辱话,讲个透彻。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当年,母亲是在什么情势之下认为父亲是个可托终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亲起了争执,自己就只晓得捏一额的冷汗。
说到头来,客户对自己的尊重犹在杜一枫之于其妻之上。名正言顺的夫妇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并不因彼此的关系与对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艳苓霍地站了起来,含着一泡眼泪走回房间去,后头急急跟着柳湘鸾,怕又是那两母女抱头痛哭的光景了。
晚晴稍稍定过神来,对父亲说:
“让我看看怎样安排,才给你答复。”
“我们可没有这个时间等,候着经纪牌买的人不少,且如果我们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经纪,也就另寻对手了。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你写张三百万的支票给我便成。”
“三百万?”
“实报实销,单是买牌要八十万,另一百万是持牌人必须具备的资产值,再下来的一百多万,算是开业的费用。至于写字楼,你大哥看中了一个单位,即将入伙,在中区,是荣氏地产名下物业,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不是没有办法,是杜晚晴要考虑是否应该这样做。
正因为她犹疑了,杜一枫更向她迫多一迫:
“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嘱展晴跑上许劲的银行谈借贷,或者跟金融业的乔继琛商议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地就走进母亲的房间去,置杜一枫于不顾。
至此,她是忍无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帜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从不予任何一个客户为难。跟她来往,只有无尽的欢愉,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是非。这是至要紧的一回事。
无人在世界上会贴钱买难受。
富豪之家,最重视的是交易交往上的干净利落,切忌拖泥带水,就连名正言顺的亲属,一旦要求照顾过甚,都会惹他们反感,何况是杜晚晴这种身份的女人。
怎么可以千年道行,一朝丧在这对无知且无赖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非耍那最后的一着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软,杜一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到母亲的房间去,只见外祖母正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母亲擦脸。
“晚晴,对不起,又害你为难。”花艳苓这么说。
“别生气,妈妈,我晓得应付。”
“他们是贪得无厌的人,你少管吧!”
“妈,再不是还是我父我兄,你别把事情搁在心上,我总会尽力。”
杜晚晴拍着花艳苓的手,然后从手袋里拿出两包礼物,分别放到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手里去。
“这是什么?”柳湘鸾问。
“给你俩的礼物。一套金饰,你们不是说四十过外的女人收受的礼物最紧要是实际,金饰在必要时可以变卖;还有给你们买了些本城银行的股票,过了户了,让你们收利息,长远而言,股价是看好的。”
“可是,为什么呢?又不是我和妈的生日。”花艳苓问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着说:“你俩忘了呢,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却送我们礼物吗?”柳湘鸾问。
“对,感激婆婆把妈妈生在世上,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对你俩来个特别表示。”
“晚晴!”
花艳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亲柳湘鸾。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图,美丽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没有比母亲与外祖母开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安慰。
不单只是血浓于水,其实更是同病相怜。
有什么人会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鸾和花艳苓曾有过的苦楚?
任何人赚到手的钱都是血泪钱,不因人从事的贵贱职业而异,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财阀如是。
任何人支发薪金花红给雇员,都是那番心肠、那个脸孔。
当你提供的服务稍为逊色,差强人意之际,是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与义的!
一个娼妓,所要尽的义务,与她所可以争取的权利,如何获得平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说得尽。真要形容的话,只会是一字一泪。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头来生活,只为两个原因,一是自觉有绝对责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辈子苦楚的外祖母与母亲快乐;二是她要不停勉励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故此杜晚晴不住提点自己,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这一晚,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就是要酬还顾世均对她提拔的恩义。晚晴要选对方落难时,表现自己的心迹,是令她深深觉得活着还似个人样的一项具体行动。
当然,一切的举止言行都是潜意识推动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个虫草花胶乳鸽汤,招呼顾世均。
记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说:
“其实冬虫草之功用同人参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参未必有益,多服冬虫草呢,肯定无害。”
杜晚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对于亲人与客人的喜爱憎恶,都记在心上。从而在相处上,避重就轻,故此甚得对方的欢心。
这冬虫草炖花胶乳鸽,要熬三小时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细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头似的。
故而,当她把那碗名副其实的靓汤放到顾世均的面前时,场面与气氛是相当感动的。
顾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汤灌进肚里去。
然后,长长的吁口气,说:
“好汤。”
“再来多一碗。”
顾世均忽而握着晚晴的手,说:
“你虽是个念洋书的娃儿,对中国文化历史都有相当的涵养与兴趣,知不知道古时有个民间俗例,让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相聚;那亲近的人儿呢,又多是烧一桌子的好菜,让对方饱餐一顿,才再话别的。”
杜晚晴吓得花容失色,顾世均是言重了。
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已如万劫之后的余灰,差不多凑不全了。
“世均,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未致于坏到你形容的那个地步吧!”
杜晚晴极力镇静地说出这番话,然,她脸上的血色骤退,给她留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顾世均知道是自己的过态吓着了她了。
“对不起,晚晴,我控制不来。”
“世均,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险为夷吗?何必气馁。”
“总有药石无灵的一天。”
“你悲观罢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个礼拜以来的惟一饭约,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晚晴但觉不寒而栗。
飞黄腾达、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个饭约,要得着顾世均的青睐,邀他见一面,怕比登天还难。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个粉身碎骨的话,断不会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个顶级上流社会的跟红顶白事了。轮不到你不瞠目结舌。
远的事例,多如恒河沙数,不知举哪一宗好。就说这最近吧,只为一位议员的民望骤降,且风闻港府对他的支持,因着他所依附的后台势力,在政权斗争中落了下风而削减,立即见尽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儿出阁,场面是闹哄哄的,集富贵荣华于一堂的宴会,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来。
坊间在婚宴后奔走相告,扳起指头点数中英双方的顶层名角儿,出席的屈指可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有数。
传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难过。才不过是在群众跟前说错了一两句话,在政权争宠的竞赛中稍为落后几步,人们何须如此张惶失色,奔走相告,诚恐被拖累似的躲起来避风头?
再说,主人家未必把风云人物都一概请齐,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怎么都要硬赖在当事人的事业前途之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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