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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5 柳折眉 (当代)
正哭的时候,听到有人问,谁在那里。
他吓得呆了。
梨花树后转出来一个穿着灰衣的男孩,看起来和六皇兄差不多大的样子。没有穿宫衣,应该是那些参加庆典宴会的大臣们带进宫来的孩子。按着宫中的规定皇子都有这样的一些侍从,是父王从大臣的子孙中精心挑选出来陪伴皇子的。也许,他就是其中的一个。
风司冥忍不住心生恐惧:也许,他就是听从皇兄们的命令来抓自己的……
喝令他离开——肖嬷嬷说作为皇子无论如何不可以低了气势——他却笑着走近。说自己哭了,连眼泪都没有擦干;他走得太近,自己刚想跑,却突然发现脚不知什么时候被扭到了。
第一次觉得那样害怕,甚至比面对四皇兄的獒犬还要害怕。
但这个男孩却将他抱在怀里,一边安慰着,还帮他治好了扭伤的脚。他问,为什么没人跟着,没人照顾。
风司冥记得自己在他的怀抱里哭得很惨。因为第一次被人那样温柔地安慰照顾,所以忍不住发泄出心中全部的委屈:为什么父亲和母亲都不喜欢自己?肖嬷嬷说父王管理着一个国家,但母亲呢?为什么母亲从不抱自己甚至从不见自己?其他的皇兄们说自己笨,说自己难看,难道母亲是为了这个才不喜欢自己的?
男孩却笑了,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孩子。说着,折了一大枝粉红色的桃花塞到自己手里。
朦胧中,他隐约听见,有一个温柔微笑的男孩在耳边轻声说,等着他,到那一天他会来保护自己。
风司冥一直以为,那是一个梦,在那个桃李满天的春天,美丽的梦里。因为这个擎云宫里,永远不会有人来保护自己;就连读书这种微薄的梦想,都从来没有实现。
可是——
眼前眉眼弯弯笑容温柔的少年,分明就是三年前小花园里折花相赠的男孩!
正文 第十章 月沉落
柳衍柳青阳,西云大陆第一大派道门的掌教,亦是北洛胤轩帝风胥然在皇子时代的知交好友,两人曾经仗剑江湖踏遍整个大陆。胤轩帝登基之前他的飘然而去令这位重情厚谊的君主感怀异常,登基后曾多次寻访,终于在三年前得到他的消息,请进擎云宫一叙旧日之情。那一次,胤轩帝对柳衍唯一爱子青梵极是喜爱,亲口封当时年仅十岁的他为太子太傅。胤轩帝本欲留他父子在朝,却被柳衍以独子年幼尚不能为人师表为由婉言谢绝。此次听说风胥然突发恶疾的消息,柳衍父子从隐居之所赶来救治。而此刻柳青梵学识既成,自然顺势留在朝中,正式成为藏书殿的太傅。
自己的太傅。
藏书殿里,风司冥静静看着倚在厚重的书桌边缘,带着微笑向围拢在身边的皇兄们以及太傅们说话的柳青梵。
六岁的孩子,纵然聪明伶俐,到此刻头脑还是有些晕晕的转不过来:柳衍,是父王的好友;柳青梵,柳衍唯一的儿子,自己的太傅。
他无法想象,三年前那个笑容温柔、告诉自己等他的大哥哥,会成为自己的太傅。
“梵儿年纪还小,哪里就能教导皇子呢?”在崇安殿里,同样笑容温柔的柳衍这么说。“只是挂给虚名好在宫里玩耍罢了,还请皇上对藏书殿的太傅和皇子们说明这一点吧。”
胤轩帝只是笑了笑,要他们一起到藏书殿说话。
风司冥忍不住抚一抚自己的手,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柳青梵手上的温度:从崇安殿到藏书殿,一路上都被青梵轻轻握住——虽然轻,却无法挣脱。当他回过头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平和的微笑,让自己顿时放弃了一切挣扎。
进入藏书殿的时候,正在殿里授课的是朝里著名的大儒,太傅周怀清。
“这是朕钦点的太子太傅,柳青梵。”胤轩帝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道。“柳太傅就住在九皇子的秋肃殿,平时没有什么特别困难的问题不要随意去打搅,懂了么?”听到风胥然的话,看一看兀自握着自己手的柳青梵,见他笑容温和,风司冥正想回以微笑,目光一瞥,却与三皇子风司廷目光相接,顿时喉头一窒。
原来,他还是怕的……
胤轩帝已经离开了,风司冥在藏书殿一角静静站着,耳边却是一句一句清清楚楚传来。
“只是当时年纪小不知轻重,在皇上面前夸口说要做天下最好的师傅,惹得皇上一时欢喜就封了个太傅……”
“十三岁了,虽然跟父亲学了些东西,但毕竟是山野人家的玩意,哪里是藏书殿里讲的经国济世的大学呢?青梵倒是要请诸位殿下还有太傅大人多多教导了……”
“父亲是逍遥化外之人,教青梵的也多是道门修身养性之道,若皇子们有兴趣,青梵自然不敢藏私,一定全心指导……”
“说是太子太傅,在青梵身上或许还是玩笑的成分占得更多一些。皇上想留住的是父亲,大约是看准了父亲的心思才这么安排的吧?其实父亲还是很愿意协助皇上的。至于青梵,大概可以算是九皇子的伴读吧,跟着像周太傅这样的大家学习经济之道,也是父亲所乐意看到的……”
明明是毫不出奇的平凡面容,此刻却异常牵动人心。唇边一抹清清浅浅的微笑,却似隐藏着说不出的淡淡嘲讽;偶尔投来了然的一眼,几乎是直直看透心中每一个心思。风司冥一惊,急忙转开了盯着他的视线,但马上又忍不住偷眼看去,却见他笑容平和温文,仿佛一缕清风和煦宜人。
在藏书殿的第一天,风司冥完全不记得自己都听了什么。

“殿下,一起回去吧。”柳青梵很快地结束了和周怀清的对话,径直走到风司冥身边。
回秋肃殿的路上,两个人一句话也没有说。青梵面上始终带着那种清清浅浅的笑容,遇到宫人行礼时便加上两分温度,引得一群宫女们面红耳赤如沐春风——
宫里消息一向传得迅速,只一天的工夫,所有人都清楚地知道了柳青梵的太子太傅身份和受胤轩帝青睐的程度,甚至连带着对一向都刻意躲避的九皇子都温和起来了……
见他若有所思青梵也不打扰,收回落在风司冥身上的目光,静静跟随引路的小太监一路走向九皇子的秋肃殿。
名为宫殿,秋肃殿其实只是一座三面建屋的院子,除了中间正屋的高广还勉强有一点殿阁模样,其他的根本不具备任何“宫殿”的形制。虽然听说了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中的境遇,但真的亲眼所见,青梵不禁淡淡叹一口气。
回身携住了那个呆立在小院门口的孩子,青梵一步迈进了秋肃殿。
和苏带着男女各十二个宫人站在不大的院子里。
“九殿下,柳公子。”和苏庄重地微微欠了欠身,“这是皇上派来伺候两位主子的。另外皇上赐下的衣物用品已经安置在秋肃殿里,若主子觉得不满意,只叫下人们调换。如果主子还有什么需要,请派人告诉和苏。”
青梵颔首道:“我是一个人惯了的,让殿下看着要留下几个人吧,和苏。”说着转向风司冥,脸上露出一个鼓励性的微笑。
风司冥顿时怔住了:他从小就只有肖嬷嬷一个人照顾,秋肃殿虽然号称宫殿,其实只是皇宫角落上的一个冷清院子,平日也只有两个负责这一片宫殿的小太监会来定时地打扫。他从没有过属于自己的太监侍女,此刻竟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沉默半晌才迟疑地开口,“肖嬷嬷……”
“肖嬷嬷上了年纪,皇上说也是时候放她出宫与家里人安享天年了。”
青梵冷眼看着孩子安静从容的表情在一瞬间被和苏冷静的声音彻底打破。“今天午膳的时候她已经拜别了皇后娘娘被家人接出宫去了。所以皇上命我请九殿下挑选几个合意的下人,以后也好伺候两位主子的生活起居。”
风司冥呆呆地看着小院西面屋子黑洞洞的门,像是全心希望那个总是张开双臂迎接自己的温暖怀抱会像平时一样打开。对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终于可以进藏书殿念书了,他还没告诉她他有自己的太傅了,他还没告诉她自己真的看清父王的眼睛了……
“……就留下这四个孩子吧。对了和苏,请将我的箱子从清心苑搬到这里。”
恍惚中,风司冥听到柳青梵的声音在耳边回荡。
记事以来第一个没有肖嬷嬷陪伴的夜晚。
也是秋肃殿第一个奢侈地点满了蜡烛和油灯的夜晚。
只是,那么多的明亮,那么多的火苗,风司冥却不觉得有一点点温暖。
大殿里没有别人,用过晚膳后柳青梵命人撤去杯盘送上茶点,又让人点明了烛火,然后便命令所有人离开,不听呼唤不许接近大殿十步之内。
风司冥静静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柳青梵。青色的衣衫在烛火映照下显得有些深沉,那习惯似的笑容已经从他唇边消失。感受到一双比胤轩帝更幽深更沉静的黑色眸子正凝视着自己,但奇怪地,自己并不想躲避他此刻的目光。
“我想,在崇安殿里你已经听清你父王的话了。”青梵沉沉地开口道,“虽然在你的皇兄以及太傅们面前都只说是挂名的太傅实质的伴读,但我希望你记住,在我告诉你的时候,我是你的师傅。”
风司冥牢牢地盯着他,突然隐约体会到他言语中的含意,下意识将背挺得笔直。
“从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师傅,风司冥殿下。”
风司冥站起身来,退开三步向青梵跪下,行第一次真正的拜师礼。
青梵顿时微笑了,却不急着叫风司冥起身。“在这样的时候,我叫你司冥。司冥,你以前没有进过太学,但今天在藏书殿里的那些书本你都认得,或者说,曾经学过。”
风司冥一怔,顿时抬头。那些童蒙的功课都是肖嬷嬷教导过了的。秋肃殿没有足够的纸笔也没有更多的书本,她便指着宫殿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地教给自己,还告诉自己那些宫殿里各个主子的性情脾气……眼前忍不住升起雾气,风司冥连忙忍住。却见柳青梵正盯着自己。见他回神,指着不知什么时候放在桌上的一本薄薄的册子,“随便翻到哪一页,开始念吧。”
风司冥起身将册子拿到手里:蓝色封皮的书卷,手抄的字迹清秀飘洒,笔顺纤细却透露出一分刚硬之气,却不像是一般的毛笔写成。翻开第一页:“北溟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青梵闭着眼,听风司冥一路念下去,若有孩子不认识的字便提醒一二。大约念了小半个时辰,他才让风司冥停下。“好了,我想我需要的大概都已经知道了。现在,”抽过我手中抄卷,青梵凝视着他,“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下面是什么?”
风司冥呆了一呆,随即说道:“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他知道三皇兄最得父王母后宠爱的就是因为他过目不忘的本领,难道眼前这个和三皇兄差不多大的太傅也想看自己是否像皇兄一样聪明么?心里一乱,只觉得越来越不知所云,但还是强撑着断断续续地背下去,结果越到后面越觉颠三倒四,竟是全然不通。偷偷抬眼,却见青梵嘴角含笑地看着自己,风司冥终于再没有勇气继续下去了。
看着孩子脸上不知所措的神情,青梵不由轻笑出声,“司冥,告诉我,这停云殿里现在有多少盏油灯,多少枝蜡烛?”
风司冥怔住,半晌才开口道:“四五十枝吧。”
轻轻摇了摇头,“一共六十七点灯光,二十一盏油灯,四十六枝蜡烛。”说着举手轻挥,满室的光亮被一点一点熄灭。
他每打灭一盏风司冥就默念一个数字,等他默念到六十六时,只剩下桌上一只烛台兀自发出晕黄色的光芒。
看着柳青梵把烛火一盏盏扑灭,光明一点点退却,黑暗一步步扩大,本来亮如白昼的大殿变得一片幽暗。风司冥忽觉胸口一阵阵郁闷,这偌大宫殿,像是让人连呼吸的自由也没有了。也不顾夜深风寒,他突然大步走到殿门前,双手猛地把门打开。
殿外庭院荒芜如昔,那四个宫人早已被青梵摒退,此刻都在院外守侯。春天依旧寒冷的夜风从外面呼啸而入,更吹得殿中烛火摇摇欲灭。
光明原来如此脆弱,根本禁不起丝毫风吹雨打、人世折磨。而曾经梦想的一切,也总是被现实轻易地打破;六年不长的生命,却像是一只毫无力量保住一点微弱光明的灯,只要一阵微风就可能被熄灭一切希望。自知道肖嬷嬷离开时便滋生的孤独和恐惧开始像疯狂生长的藤蔓植物在心里蔓生,步下台阶抬头看天,漫漫夜空、寂寂星月,皆是寒意。
回过头时,只见整个大殿孤零零一根蜡烛,烛光摇曳中映出一张沉静如水的面容。
风司冥怔怔地,凝望着偌大宫殿中唯一的光明。
满殿的阴冷,暗沉沉一片,反映着青梵的眼睛也漆黑不见底,无边无际,但在其中,却一直有一点燃烧的烛焰,执着的跃动着。
那无数个漫长的夜晚,肖嬷嬷在一点灯光下教导自己写字的情景,突然浮上风司冥的脑海。
看着孩子脸上表情一点一滴的变化,青梵手掌微微提起,作势就要熄灭那最后一点光明。
风司冥冲进了大殿。
幽黑的眼睛凝视了他片刻,沉默着,青梵取过一边的纱罩将蜡烛笼起。
看着那被笼起来的最后一点光,风司冥突然明白了什么,猛然转向青梵,一双夜一般的眸子死死盯住他的面孔。
将孩子脸上最细微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底,青梵静静地走过去关上了殿门,又取出火折将满殿的灯一盏盏重新点亮。
“即使是最后一点烛光,即使微弱得几乎随时就要消失,在没有真正熄灭之前,也应该伸出自己的双手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属于自己的光明。”淡淡笑一笑,青梵第一次真正柔和了表情。“司冥,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要仔细地看清自己身在的一切——无论是自己多么熟悉的环境,都会因为各种突发的情况和各人的心情而变得有所不同。你,记住了吗?”

和柳青梵相处的第一个晚上风司冥睡得格外香甜,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都大亮。
青梵已经让小太监摆好了早膳。
早膳种类很多,虽然每一样的数量都不是很多,但只供两个人食用还是剩下了不少。看着犹是半满的盘子,风司冥心中一阵犹豫。
像是看透了他的心思,青梵淡淡道:“那些没有动过的饭食点心,下人们自然会负责吃完的。我本是照着各人的饭量要的分量,一饭一食皆是民生血汗,没有道理浪费。九殿下若是已经吃好,我们这就该往藏书殿去了。”
“太傅,今天周太傅会讲什么?”虽然之前不被允许进入藏书殿,他终究无法彻底压制读书的渴望,每每循着这条小路到殿外听那隐隐的书声。走在青石板的小路上,风司冥惊讶柳青梵竟然也知道这条通往藏书殿的捷径——
青梵微微笑了:“我又不是周太傅,怎么可能知道他要讲什么。”顿了一下,“殿下我已经同您说过了,平时不用称我为太傅,叫我名字就可以。”
风司冥摇了摇头:“太傅是父王亲点的,司冥不敢坏了规矩。”
“那……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微笑着抚了抚孩子柔软的额发,“肖嬷嬷确实把九殿下教得很好。”
风司冥呆了一呆,随即低下了头。
“学会如何在人际关系错综复杂的后宫生存下去需要花费很大的心思,却是生为王族注定经历的命运。九殿下天性聪明,如此行事自然十分正确。不过,”青梵轻声笑了起来,“从你的父王陛下亲点我作为你的太傅的那一天起,我们就已经成为绑在一起的靶子了。这个时候,你还能够和我分清界线么?”
青梵停下了脚步,见风司冥抬起头凝视自己的眼睛。不由轻轻笑了一笑,随即蹲下身子与我视线齐平。“我想告诉你,司冥,不是对每一个人都需要直视他们眼睛的。在抬头之前,要记得先敛去目光里的一些可能引起他人不喜的东西,比如骄傲,对于宫里的很多人来说,你的骄傲是一种无声的挑衅。当然,如果你原本就想要引起不满,也可以充分利用这一点,但是在那样做之前要先想好所有可能的退路——因为你不是别的皇子,知道了吗?”
心里一时百味俱全,却只是静静点了点头,“是的,太傅。”
“很好。”青梵又微笑了一下,“你现在的眼睛藏不了任何东西,所以最好的方法是什么也别藏,尤其在你三皇兄面前。”
“太傅,三皇兄他……”
“你有一双比鹰还锐利的眼睛呢,我的小皇子。”笑着站直了身子,青梵很满意眼前孩子的机敏。“没有人会真的不忌惮你,因为你那聪明的父王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作出确实的承诺。好了,今天早晨的课就到此为止了,司冥。记得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要称呼我的名字。”

日子过得极快又极慢。
风司冥倚在秋肃殿西屋的窗台上,静静地对着青梵从花园里移栽来的一盆兰草发呆。
三天,他到自己身边已经三天了。
依然不知道柳青梵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也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做自己的太傅只教自己一个人。有的时候会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怀疑,那个梦里一脸温柔笑容的大哥哥究竟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又究竟是不是他……
他只知道,天气在渐渐变暖,皇兄们的目光却是越来越冷了。
胤轩帝到藏书殿来看过好几次了,每次都非常亲切地问柳青梵一些与课堂全然无关的问题,比如他在宫里是否习惯,要不要另拨一处给他做专门居所之类的。他是太子太傅现在和自己住在一起,但是胤轩帝却专门在宫禁北面划出了一块给他的父亲、新任了御医的柳衍居住。清心苑收拾得很好,建筑也很精致,本来自己正担心他要搬回自己父亲那边,却不想六皇兄十分莽撞向父王提议要他搬到自己的寝宫。结果,青梵还没有回答就被胤轩帝异常干脆地打断。
他只是微微笑着,说,皇上和青梵已经说好了,我本来就是和九殿下一起的。
听到这样明白拒绝的话,高高在上的君王只是微微眯起了眼睛。倒是一旁的大皇兄狠狠地瞪了自己一眼。四皇兄笑得十分温柔,说道,那九皇弟的秋肃殿可真称得上是蓬荜生辉了。
青梵出身草野山谷,如今已是身在天堂。俗语说由奢入俭难,父亲也一向告诫青梵不可贪图安逸沉溺享受之中。不过皇上,六殿下也是一片好意,陛下责之过苛了。
他笑得一贯地清淡,自己的父王竟也是笑了。既然梵儿这么说,那事情就这样算了;若梵儿哪天想要自己的宅院,朕再另行赏赐就是了。
回到秋肃殿的时候,他的脸色有些隐约的阴沉。
晚上,他取出一卷手抄的卷轴,让自己念出声来。
“……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烛光摇曳中柳青梵的面孔已然沉静如恒,那双幽深得全不见底的黑色眸子在灯下闪烁着幽幽的光芒。像是在做出了一项艰难的决定,此刻脸上流露出的,全是坚定不可动摇的决心。
“太傅……”长时间地没有说话,风司冥终于忍不住轻轻喊道。
“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在宫里,他从来都很小心。
他是不受父王母后喜欢的皇子,但是,即使没有任何出头的可能,我身上流淌的纯正皇族的血脉,还是会引起他人的不安。
当风司冥意识到身后是大片湖水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半空中。
落入水中的那一刻,他似乎看到了大皇兄和六皇兄得意的面庞——那个无巧不巧踩着青苔令手中托盘直飞向我的小太监,那颗不知如何滑到脚下的小石子,以及被周太傅和三皇兄拉去山间赏心亭谈天说地的柳青梵……一切,都是经过了那样精巧的计算啊。
他曾经说过,司冥,这几天你要小心。
他也曾经说过,九殿下,花园很大,不要走远。
看到自己这个样子……他一定很失望吧?
溺水而死……一定是世界上最痛苦的死法了……
又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一个温暖的怀抱包围着自己。
不用睁开眼,他知道那一定是他。
他的父亲,御医柳衍温柔的声音:“好了,梵儿,你把一切都做得很好,就是为师我也不知道对于溺水之人还有那样的急救方法呢。”
“我没想到他竟一点也不会水,我不该放任他就这样离开自己的视线的……”
“梵儿,这不是你的错。”
“是我没想到。这样的天气,他又是这样的身子,我真的无法想象如果我没有及时赶到的话会发生什么事情……我不能就任一切这样平息下去,师父,请允许梵儿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情。”风司冥感到身子被搂得紧到发痛,却是忍着一声都不吭。“我曾经说过要保护他,我绝不让那成为一句空话。”
柳衍很久都没有说话。
“梵儿,你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想做的事情,我不会反对。”他顿了一顿,“你一向是个冷静的孩子,我相信你;但是,我还是希望梵儿能够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你的反应把大家都吓坏了。”
“您总是心太软,师父,那些人确实应该得到惩罚。不过,我保证不会做得太过分就是了。”
师父……他没有像平时一样叫父亲……风司冥微微发怔,却不愿睁开眼睛。被包裹在他温暖的怀里,但还是感受得到他言辞中的冰冷——也许因为身世的关系,对于那些温柔言语中的词锋小小的孩子总是异常敏感,只是这一次,他选择忽略。
黑暗,第一次给了自己安心的感觉。
而那片黑暗中,风司冥感到两片温暖的东西贴上额头,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相信我,装睡的小家伙;我会保护你,以后再没有人敢这样对你,我的冥儿。”
从那一刻风司冥知道,自己的生命之路上,再不是一个人独行。
正文 第十一章 世有沉浮曲折
听到屋外小太监的传报,和苏静静地将目光从面前桌上搁置的象征擎云宫中仅次于帝后权力的玉柄拂尘上移开。
“……秋肃殿柳青梵公子派人来说,请您过去说话。”
和苏微微笑了,他当然知道“过去说话”会要说什么话。胤轩帝吩咐过,“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的要求”,只是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要求会来得那么快。
能够在擎云宫里生存下来的都是精明而懂得眼色,但再精明伶俐,总是会有那么一部分人看错了自己也看错了对象,去招惹那些绝对不能招惹的人。
比如,刚刚到藏书殿的太子太傅,柳青梵。
和苏暗暗冷笑一声:柳青梵,他可不仅仅是太子太傅,他可是道门掌教柳青阳的儿子!柳衍唯一的儿子,这个擎云宫里,最不该得罪的人。
对于道门柳衍和胤轩帝之间的故事纠葛,没有人比和苏更清楚。
自幼被卖进宫,一进宫就被分派在当时的五皇子风胥然身边,和苏始终是所有宫人眼中异常幸运的人物:虽是庶出,风胥然却是最得景文帝看重的儿子。青年时代的风胥然拥有着其他皇子都无法相及的慷慨豪爽,令无数文士俊才都自叹不如的潇洒风流,任何时候都温雅和煦仿佛清风拂面的真诚笑容,以及一身护国将军亲传的高超武艺——他是整个皇城最受欢迎的青年。
风胥然二十五岁生日的那一天,皇帝亲自为他主持庆生的典礼。拜祭过祖先后是皇子生日庆典的传统组成部分——狩猎,可是,突然出现的刺客,惊恐无地的人群,纷乱如麻的猎场……当所有的一切平静下来的时候,侍卫们向皇帝通报了五皇子被追杀之际失足掉落山崖的可怕消息。
迷雾森林。
山崖下是整个西云大陆无人胆敢闯入的迷雾森林。即使是深爱儿子的皇帝,也只能放弃。
然而,两个月后,五皇子竟携着道门掌教青阳子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和苏清楚地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柳衍的情景。主子安全回还的无比欢欣,对营救了主人的柳真人的无比感激,在看到那个男子的时候瞬间化为了无法相信的震惊:没有人想到,拥有足以颠覆一个国家政权,影响这个西云大陆命脉力量的道门至尊,会是这样一个年轻而优雅的男子。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人,或者应该说,他气度风采的完美卓绝可以令所有见到的人自惭形秽深深折服,却不会给人高高在上的压迫感。
而同样没有人想到的是,这个卓绝的男子会在风胥然的王府一住十年。
道门是权制着整个大陆武林江湖势力的存在,一门之掌的身份对于列国争雄局势中的北洛意味着什么不言自明。纵然柳衍只是以皇子风胥然好友的身份闲居承安,行一些救人济世的医者仁术而绝不参与朝事,风胥然与他的至交深厚也为自己赢得了满朝上下的支持。
而作为心腹侍从,和苏从来都要小心地协助风胥然将一切可能引起这位仁心宽和的道门掌教不快的丑恶和血腥掩藏起来——虽然武林称尊,然而道门始终以活人济世为行事宗旨。身为掌教的柳衍性情平和温文,风胥然自然也不愿在最为重视的唯一好友面前暴露自己生活的血腥和残酷。然而柳衍到底不是天真的世家公子,这位统领体系庞大、门徒异常复杂的西云大陆第一大派的道门掌教,从不点破甚至对风胥然的每一个计划暗中给予弥补和救助了整整十年后,终于在那个血染京城的风雪之夜飘然离去。
回想胤轩帝登基的那一年,和苏至今还心有余悸。和势力倾天的君家、当朝宰辅的君雾臣争斗了十数年,风胥然以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发动了最后的争夺。君雾臣离奇猝死、柳衍悄然离去,五皇子风胥然以庶出之身登上太子大位,有如地狱的几个月里承安京吹过的风中血腥不散。在柳衍离开后的第七个月,景文帝驾崩,太子即位,成为北洛第九位正式登位称帝的国君。而和苏,也从一名贴身侍从一跃成为统掌内廷事务的内廷总管,擎云宫中帝后以下第一人。
跟随了数年,他从来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胤轩帝的心思。听到后宫中宫人议论那个总是微笑怡人的五殿下成为皇帝后眼里便再没有温柔和煦,和苏也只是淡淡一哂随后警告宫人谨言慎行。冷峻淡漠的胤轩帝是近乎完美的帝王,坐上崇安殿上那个最高的位置后,他的任何作为都是以北洛为第一考虑。果然,即使明知重逢只会将过去的一切推向更加的不可挽回,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谕到来的一刻,胤轩帝还是选择了必然无情的重逢。
“和苏,原来那个孩子,竟是预言中的天命者!只是预言里那个万世之君,却是不知道指什么人。”那一夜,自己一如平日伺候他在澹宁宫中处置事务。将所有的奏折推到一边,细细地读着大将军孟安呈上来的密报中关于柳青梵的部分。看了一遍又一遍后,他突然轻笑起来。“柳青梵,似乎是个非常不凡的孩子啊……而且,他会为了儿子留下来的,不是么?”
知道帝王不需要自己的回答,果然,“也许朕不是预言里开创万世基业的帝王,但如果有万世之帝,那必须是朕的孩子——如果大神真的垂青于北洛,那么就让朕用帝王的一切特权来进行这一场豪赌。”
豪赌。
想到那一日自己按照胤轩帝吩咐伴着那个十岁的小小少年在御花园游玩的情景,和苏便不由感叹帝王用词的精准。
早已安排好的一切,就算见惯了所谓的聪明伶俐,在看到柳青梵不显半分刻意、自然而然的进退如仪时,还是忍不住要暗暗赞叹。而当他走出小花园,看到他凝视手中小小孩子时流露出那样温柔爱怜的表情,和苏知道,胤轩帝的计划已经成功了一半。只是让胤轩帝和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本来希望柳衍担任的太子太傅的职位,因为柳青梵的一句话而落到了这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身上。
就算是最了解胤轩帝心思,和孟安一样,对于他选中的九皇子和苏始终心有疑虑,但也不能说完全不明白。想教育出一位绝对优秀的帝王,必须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精心培养。胤轩帝九位皇子,最大的大殿下也不过十六岁,而最小的九皇子年方三岁,年龄却都不是什么问题。除了九皇子,其他的皇子都由皇后亲自教养,无论资质天赋还是后天教育,这些天家的孩子都可以说是出类拔萃。不过,和苏同样看得到胤轩帝眼中这些皇子的不足:大殿下司文是皇后嫡出,身份高贵,但性情急噪不知收敛,常惹皇上不悦;二皇子司宁和五皇子司琪是良贵妃所出,二殿下虽然聪慧,性情却颇是懦弱优柔,五殿下则偏爱骑射之术少碰书本;四皇子司行的生母秀贵人性情温和,四皇子却为人尖刻;六皇子司伽的生母乃是颖国公主,常与胞弟七皇子司磊仗着母亲势力在宫中嚣张横行;八皇子司退生母离国公主璃贵妃娇纵跋扈,八皇子年纪虽幼,却也隐约有了其母的影子,颇不得皇帝欢心。
而胤轩帝最宠爱的皇后所出的三皇子司廷,虽然聪明伶俐,言行举止处处模仿其父,但终究缺少一份尊严自傲,卓立于众人之上的气度。久处宫廷,和苏如何看不出现在的这位三皇子不能真正令胤轩帝满意的正是他过于深沉的心机?缺少了人君的泱泱大度,施人恩惠总不免刻意,不是上位者所应展现的堂皇磊落。
九皇子风司冥,却是所有皇子中最为特殊的存在:从生下来的那一天起就没有得到过父母一丝半毫的关爱。虽然有善心的肖嬷嬷的照顾,还是很难想象一个被亲生母后所厌弃的孩子在人情如纸的擎云宫是怎样生存下来的。然而,即便内心对这个真正无辜且才满三岁的孩子十分怜惜,和苏知道自己并不能对他处境的改变有任何作用。而此刻皇帝选择了这个自己从未给予任何父亲关怀的皇子,也绝不仅仅是出于歉疚。
否则,便不会只有针对柳青梵一人的指示和命令。
获许在宫禁之中独占清心苑的柳衍,能够直呼胤轩帝名字的柳衍,连身为内廷总管的自己都必须遵从其一切命令意愿的柳衍……柳青梵是他的儿子,他亲手教导出来的人,想到那双黑眸中时时闪过的幽冷光芒,和苏知道自己始终在安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尽一切可能满足柳青梵提出所有要求”。

带着两个小太监,和苏静静等在秋肃殿外。
“和苏,将所有皇子的侍从以及昨日在御花园里的下人以及当值的侍卫集中到九皇子落水的地方。我现在去藏书殿为九殿下向太傅请假,在那之后,我就到御花园。”
从秋肃殿出来,一身素净青衣的柳青梵冷冷地说道。
行了礼退出来,和苏轻轻吁一口气。昨天太傅们兴致颇高地带领众皇子到御花园赏春,不料九皇子风司冥却失足落水。周围除了两位皇子及其贴身侍从,更有不少太监侍卫,竟是没有一个下水营救。当柳青梵赶到湖边将九皇子救起,九皇子竟是已经没有了呼吸。柳青梵将自身之气渡入他口中这才救回他一命。得知事情经过,柳青梵勃然大怒,以太傅身份厉声痛斥大皇子和六皇子以及一众侍从,直到柳衍闻讯赶到才将几乎失控的他带回秋肃殿。胤轩帝听人传报之后也急忙赶到秋肃殿探视,更命令自己宣调御医宫人随时伺候。柳青梵像是受了极大震动,不休不眠,竟是亲自照顾九殿下一夜。见识到这一向温文微笑待人的少年惊人的力量,又见皇上如此重视,宫人们再不敢怠慢,也均是在殿外守侯了整整一夜。看着那双精光闪烁的黑色眸子,他原知道此事绝不可能如此善罢,只是就连和苏一时也无法想象这个十三岁的少年会用怎样的方式解决。
将所有涉及到的宫人集合起来并不是一件太难的事情。身为内廷总管,和苏可以任意调动宫人的职班;至于皇子们的侍从,只要没有伴读身份,要召唤他们他也有足够的权力。
当那道淡青色的身影出现在湖畔小径上时,和苏已经把他吩咐的事情都办到了。
柳青梵向和苏点一下头,随即在太师椅上稳稳坐下。
足足一刻钟的工夫,他没有说任何话。一双幽黑的眼眸放射出冰寒刺骨的冷冷的光,在一众宫人身上缓缓地来回。
和苏可以清楚地看到,离自己最近处跪着的那个小太监,已经紧张得满脸是汗——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无法想象一个十三岁的少年竟会有如此令人恐惧的压迫力和绝对不容任何挑战的威严。
“昨天,九皇子落水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是哪几个?”
终于,柳青梵打破了沉默。众人皆是暗暗松了一口气,但听到他的问题,心又是顿时提起。
七个穿着太监服饰的宫人跪到了他面前。
冰冷的目光在兀自倨傲的大皇子的两个侍从身上扫过,随后转头看向眼前跪着的七个人。
“你们……都会水么?”
有两个会。
“九殿下落水的时候,我听见有人喊了救命,是谁?”
人群里一个穿蓝衣的小太监怯怯地站了出来。青梵点了点头,示意小太监上前站到和苏身边。“那以后你就到秋肃殿做事吧。还有谁看见殿下落水后喊了救人?或者,有谁听到喊救人的声音后赶过来的?”
有两个三等侍卫服饰的青年男子走了出来。柳青梵看着其中一个男子:“昨天我看见你被人拦在园门口,那是谁?他与你说了什么?”
年轻侍卫一时面露难色,沉默片刻才开口道:“王大人说我职小位卑,而且花园里贵人们身份高贵,有的是侍卫从人,便是出了事也轮不到我出头,还是各守岗位的好。”
柳青梵点了点头,“从今天起,你们两个是九皇子的贴身侍卫。”说罢挥手让他们站在一侧。
“现在,我问最后一遍,昨天,还有谁在九殿下落水后努力营救的?”
一片寂静。
如果放在了平时,这绝对是奴才下人们表现忠心的最好机会,但是此刻,没有人胆敢挑战眼前少年的权威。
半晌,柳青梵的唇边浮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转向那会水且近在湖畔的太监:“我听说,做奴才的本分是忠心护主。还从来没有听说,主子落水,奴才可以站在一边看热闹的。且不说你们会水还近在咫尺,就凭你们眼见主子落水连一声都不出,这哪里还是为人奴才的?和苏!”
站在一边的和苏越听越是心惊,此刻陡然听他叫自己的名字,连忙应道,“在!”
“按宫里的规矩,这样没用的奴才,是怎么处理的?”嘴角兀自带着一抹冷笑,声音却多了几分漫不经心。“不会只是逐出去吧?”
“回太傅大人,内廷宫人,有不忠心护主者,罪当杖毙。”
青梵嘴角微微一扯,“那还等什么,和苏?”
强抑心中震惊,和苏转头吩咐身边的宫廷执刑官:“拖出去,按律杖毙。”
“不,”青梵笑了一笑,“不必那么麻烦,在这里行刑就是了。”
和苏一惊:“可是——”见他瞥来的一眼中满是不可错认的警告,和苏只觉浑身寒透。沉默片刻,随即用目光示意一边惊恐的执刑官依言行事。
执刑官不敢放松,那两个身子颇为壮实的太监的背皮片刻间已被打得血肉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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