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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4 柳折眉 (当代)
一路上柳衍和孟安用最简洁的话语向自己说明了此行的原因目的。当了解到“天命者”这个屡次提及并被孟安反复强调的名词意味着什么的时候,青梵几乎忍不住要为这种“迷信”大喊大笑——便是当初以一介稚龄登上家主之位也没有到如此这般的离奇荒谬,以此刻自己一个十岁孩童的样貌居然便要肩负起什么“选择世间英主”的责任,无论怎么想都太过荒唐可笑。但是孟安眼中带着审视却不容置疑的敬畏,还有柳衍望向自己时流露出的无力无奈,都让自己明白,这一切,确是这个世界的信仰、这个世界的法则。
共同信奉着西蒙伊斯为唯一创世正神的西云大陆,处在列国林立而三强鼎足的战国局面。各国王室是创始神西斯大神手下诸神与人类留下的后代,因此在共尊西斯大神之外各国王室都有自己信奉的始祖神。而祈国摩阳山的西蒙伊斯大神殿则是整个西云大陆最高神殿,与各国王族侍奉的神殿、祭司共同构成这个世界的信仰。当大神殿的祭司向各国宣布了关于“天命者”的神谕预言,各国便开始动作频频。而北洛的君主胤轩帝风胥然敏锐地从“青阳”、“迷雾”几个词上确定了寻找的方向,并指派自己的心腹、禁军将领同时又是道门弟子的孟安前往迷雾森林中柳衍隐居的山谷。
所知的一切简单连缀,无须多想便可知道柳衍和北洛胤轩帝之间必然有着极为深厚的交情。青梵素知柳衍虽然骨子里骄傲无尘,然而为人却是温雅平和绝不失礼。单是他对一国之君“称名不尊”、而孟安虽显惊惶却无意纠正这一条,就足以说明这两人的过往绝不简单。
静静看着一路上隐约熟悉却印象模糊的景致,感觉到被紧紧握住的手上传来的力度和温暖,青梵突然明白了柳衍时时看向自己的目光蕴藏的深意。
果然……是这样。
马车停在巍峨的擎云宫宫门外,柳衍那句“我会一直在你身边”,却让一颗原本平静的心陡然波涛翻腾。
如果,真的有所谓命运……
收回了思绪,青梵静静站在柳衍身旁,抬起头,看向宝座之上。
北洛风氏第十代帝王,胤轩帝风胥然。

风胥然目光阴沉地看着这个年纪不过十岁的少年。
似极平凡,但又极其不凡——这是孟安在秘报上对他的评价。以平凡无奇的容貌站在风华绝代的柳衍身侧而不显半点逊色,这样的少年,本身便蕴藏着极其不凡的气度风采。
那双全不同于孩子的眼睛,幽远得仿佛不可见底的大海,深邃得仿佛苍茫无尽的星空,偶尔一道光华闪过,便是流星骤然划破天际,令见者无不为之神驰目眩——这样的一双眼睛,不应该属于一个孩子,更不应该属于那样一个人的孩子——它太深沉,太悠远,太不可捉摸;那瞬间闪过的似喜非喜亦敬亦讽,足以让任何一个上位者为之心惊。
从那双眼睛便可以看出来,柳青梵绝不是个孩子。
但,聪明卓绝的柳衍,却将他完全视为普通的十岁孩童。从容地应答,耐心地介绍,细致地关怀,入微的保护……他是在用行动告诉擎云宫上下所有人:柳青梵,是柳衍、西云大陆的第一大教掌教最心爱之人。
对上那一双冷峻坚定不闪不避的眼睛,风胥然心中不禁苦笑。
“再见之日,情缘尽灭,惟有君臣之谊,上下之分”:这个平和仁慈济世救民的道门掌教柳真人,这个无论何时都宁静宽容超然出尘的柳衍柳青阳,十年的相知相投却湮灭在那一年漫天的血色里。帝王权座上一路走来沾染的无辜者的鲜血彻底毁去了两人之间情谊和信任,自己功成之日他终于留书出走。而这数年之后的重逢,明知“相见不如不见”的自己却又是为了与当初如出一辙的理由——
或许,这就是王者的宿命。
目光一冷,脸上却浮现最为雍容大度的笑容。
真的只是……柳青梵吗?
朕等你很久了。

玉波亭上,一盘素点,两杯淡酒。
风胥然一身淡紫长袍,只在袖口用银色丝线绣着精致的云纹,显得异常风雅高华。
一切,恍若昨日重现。
柳衍一脸平和地在皇帝对面坐下,微微低垂的眉眼挡住所有惊诧与好奇的目光——这个擎云宫里,应该有很多人还记得自己,所以会显出那样的惊奇,那样的惶惑。只是,连自己也无法想象昔日须臾不离有如光影的两个人,四年的离别,重逢,竟会是如此平静。
微微抬起眼,轻声道:“梵儿,自己去花园玩玩吧。”
耳边传来少年清朗的声音:“是的,父亲。”
随后是风胥然四年未闻却异常熟悉的沉稳声音:“和苏,你跟去伺候着。梵儿,在宫里不要有什么顾忌,有什么需要只管说。”
风胥然不意外地从三双眼睛里看到同样的震动:和苏自小伺候自己一直跟到现在,作为皇帝心腹的内廷总管,地位远非一般奴才下人可比。而自己和柳衍之间的所有事情,也许也只有和苏一人说得清楚。用那样温和宽纵的语气对待这个“柳衍独子”,还让和苏亲自跟去伺候,会让三人那样的惊讶也是十分正常的。不过,柳青梵眼中一闪而过的是什么?风胥然心中突然升起了一种被人看穿的寒栗。
看着少年消失的背影,风胥然轻轻吐出一口气,随即转向兀自带着温和微笑的柳衍。“现在,是时候了。”
“那么,请皇上将要求柳衍前来的真实原因告诉柳衍。”
风胥然微微一笑,但随即敛去。“但在那之前,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实身份。”
“他是我儿子。”
果然是……意料中的冰冷。“你教养不出那样的孩子,衍。我们都知道。”风胥然的笑容中有一丝淡淡的得色,“他是……君家的孩子?”
柳衍身子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却不知是因为过分亲密的称呼还是因为君无痕身份的说破。但随即抬起头,直视着淡淡含笑的北洛君王。“他继承了我的姓氏,他是柳青梵,我唯一的儿子和徒弟。”顿了一顿,柳衍突然微笑了,“我想皇上应该知道他的另一重身份吧?或者,这就是您找我来的目的?”
风胥然无声地叹了口气。“是天命者。”
“我宁愿砸掉‘断天君’的招牌,也希望这一回是我把命盘看错了。”
道门掌教柳青阳,惊才绝艳,武功医术之外,星象占卜天命推演同样精深。风胥然闻言顿时一惊:“你没有做什么吧!”
柳衍却是微笑了:“我能做什么?”目光转向一片绚烂的红萝锦花墙,“我只想青梵能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我只想他可以像任何普通人那样平静地度过一生。我没有能力改变天地的运转,但我还是希望命运的脚步可以更慢一些。”他回过眼,凝视风胥然片刻,平静地说道,“而你,你已经是皇帝,是北洛的一国之主。”

御花园里。
虽然柳衍教导过无数草药方面的知识,但终究不可能将天下植物识尽。青梵兴致勃勃地察看着花园里各种奇花异草,不时的发问让博杂伶俐如和苏者都感到有些应接不暇。
这个倍受皇帝垂青的少年,果然不愧是柳衍柳掌教的公子。看着青梵对无意间相遇的德贵人无可挑剔的礼仪应对,和苏不由暗暗点头。这位德贵人出身世家,在后宫之中性气最是傲慢自恃,但青梵几句温和言语竟引得她笑容满面,甚至取下腕上珠串相赠,在一旁伺候的宫人侍女眼里简直是一件奇迹——
“和总管。”
“青梵公子叫我和苏就好。”
“那边的园子可以进去吗?我看里面的花似乎开得很好。不过出来的时间已经不短,应该回去的样子。让皇帝陛下和父亲等我就不好了。”
看了一眼只有几枝花枝探出格子墙的冷清园子,和苏恭敬地回答道:“既然皇上已经说了任公子游玩,公子不必担心。而且里面不大,应该不会花费太多时间的。”难得有孩子能够拥有这样的自制,不过对那位骄傲的君王而言,应该是他玩得越久越好吧?
青梵微微一笑:“和苏,走了这么久,你累了么?”
和苏一怔,随即微笑道:“奴才不累。公子可是想休息了?”
“和苏,我想一个人在那园子里走走。”他随即补充道,“恩……我只是不习惯一直有人跟着。”
和苏了然地点点头:“那和苏就在这园门口等候公子。”
青梵微笑着点一下头,随即向园门走去。
没有人会曾想到,二十年后,这座原本清冷的花园,会成为擎云宫里最神圣的禁地。也没有人会曾想到,那位开创了西云大陆最辉煌盛世的天嘉帝,政务之余所有的时间都在这里温想心中一段最深的记忆。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青梵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深深地伸一个懒腰,这才向四周看去。
园子不大,但很精致。
也曾走过许多地方,看过无数名传天下的杰出建筑。最爱的是苏州的园林,温柔水乡的细腻是童年最亲切的记忆;最震撼的是梵帝冈的圣彼得大教堂,那充满了动感与活力的绝世壁画让心灵在那一刻得到最高的升华;最惊奇的是吉隆坡的双子大楼,纯现代的设计满是飞跃中时代无尽的张力;但最感慨的却是古老的紫禁城,落日残照中一片褪色的宫墙殿宇,见证了几百年朝代更迭人世兴衰,透露出历史深远的庄重与苍茫。
相对于往日记忆中那烙印心间的深重气度,金碧辉煌的擎云宫,在青梵眼里,也只不过是一座漂亮的、轻巧的华丽宫殿而已。
当然,御花园还是非常漂亮的,虽然堆砌而刻意。
而眼前这个园子,依方才走来的道路看是在御花园最角落的部分,在群芳热闹的御花园中显得异常冷清。但,不是因为清冷中花朵的娇艳,而是那人迹罕至的气息吸引了青梵的全部注意。
青石板铺成的小路上苍苔深深,两边是苍绿的松柏枫杨,风过林梢发出林涛阵阵,显得格外静谧幽森。感受着如山谷中的气息,青梵不由面露笑容。行不多时已到小路尽头,眼前豁然开朗,青梵却顿时被眼前所见震住了。
碧竹、红杏,粉桃,还有云一般的梨花林。一弯清溪,溪水晶莹中透露出自然天成。一阵风过,落英缤纷,漫天如雪,竟是恍若仙境。
怀疑地踏入柔软的如茵碧草,伸手接住飞舞的花瓣,芬芳的气味令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生日的日本京都之行,只是如今却再也回不去了……苦笑一声,青梵在清溪边靠着一株粉桃坐下,轻轻闭上了眼睛。
但——是什么声音!
青梵猛地坐直了身子。是的,这几天都和柳衍、和孟安在一起,为了不显得过分突出竟是放松了一切警觉。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失常,青梵不由对自己皱起了眉头。
“谁在那里?”
没有回答。
呼吸声虽然轻微并被小心地控制着,但在青梵耳里却是异常清晰。放轻了脚步沿着溪水慢慢走去,转过一个自然的弯道,青梵停住了脚步。
雪一般的梨花树下,坐着一个雪一般的小小孩子。
常听人用“梨花带雨”形容美人垂泪,但眼前这个无声哭泣的小小孩子却让这个词骤然浮上青梵心头。
“你是谁?怎么在这里?”不再刻意控制的脚步声惊动了他,孩子顿时停止了抽泣,一双黑得发亮的大眼对上了青梵。
犹带哭泣后嘶哑的声音却充满了居高临下的傲气,虽然年纪幼小却带着自然而然的气势,再加上一身明显的白色祥兽云纹绣袍,这个孩子的身份大约并不简单吧?青梵不禁微笑了。“你又是谁?怎么一个人躲在这里哭?”
“我才没哭!”孩子激烈的声音倒吓了青梵一大跳。“我就爱一个人在这里!”
“不是吧?你明明在哭。”青梵好笑似的指着自己的脸颊,“喏,这里,还有眼泪挂着呢!”
孩子身子一震,随即奋力地用袖子在自己脸上擦过,动作粗暴得让青梵都忍不住要为他感觉心痛。“我没哭!我说没有就没有!”
“好吧,没有就没有。”青梵凝视着他,“你没哭,只是掉了几点眼泪而已。”
见孩子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青梵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走近他。
“你想干什么!”孩子下意识地摆出戒备的姿势,试图起身时却忍不住发出一声低低的抽气声。
色厉内荏啊……青梵好笑地想,顺手一把将他捞在怀里,握住孩子纤细的足踝。“哪,扭到脚还这样乱动可不行啊。看看,都肿得像小山了。”叹着气,一手将他牢牢地固定在怀里,青梵微笑着道,“想快点好的话可要忍住了——”
“啊——”孩子一声惨叫,但随即咬住了唇,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却硬是没有任它落下。沉默片刻,似乎是觉得疼痛减轻了许多,一双黑眸对上青梵,却是半天没有说话。
看着那双灿若星星的眸子,青梵叹了口气,随后轻轻笑了起来,“感觉好多了?要不要站起来试试看能不能走?”
见他似乎有些不情不愿地点头,青梵更是添了几分好笑,“好了好了,既然怕痛那就算了。先休息一会儿再说吧。”将他稳稳地抱在怀里,青梵选一个舒服的姿势靠坐在梨花树下,“喂,我说你怎么只有一个人哪?居然扭到脚还没人照顾,这可是怎么回事?”
感到怀里的孩子身子微微发抖,青梵疑惑地低下头去,却见他咬着嘴唇,“没人跟我……父王母后不喜欢……没有人喜欢冥儿。”
青梵怔住了,下意识地将那小小的身子搂得紧些。“不,不会的。”
“皇兄说冥儿又笨又难看,是母后不要的小孩;肖嬷嬷说冥儿不能和他们玩,要乖乖地听话,这样母后就会喜欢……可是母后从来都没有抱过冥儿,是因为冥儿是长得难看的小孩吗?”
看着那张秀美如雪却凄然带泪的小脸,青梵心里一阵发酸。“不,冥儿很漂亮,冥儿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孩子。”看了看周围,抱着他站起身,伸手折下一大枝开得绚烂的桃花。“美丽的花儿要给美丽的孩子,所以,这个给你。”
花朵耀亮了苍白而带泪的面孔,那一刻骤然绽放的甜美笑容,梨花带雨。
正文 第八章 世上已变迁(下)
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儿子的师傅的。”柳衍一向温文的嗓音突然显得异常尖锐,“从很早以前我就告诉过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绝对不可能!”
风胥然凝视着因为激动而染上了一层红晕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轻轻地开口道,“为什么?”
柳衍转过了眼,长袖掩住了握得紧紧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须留下,这是命运,这是神的指示——”
“如果青梵留下的话——那才是命运!”
“身为天命者,柳青梵一定会留下的!”风胥然也提高了声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话,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里——你是因为那个才决意离开的难道不是吗?不要告诉我你真的无法接受身为帝王必须的残忍,因为你不是别人——你是昊阳山紫虚宫的主人,是整个大陆道门的掌教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了解这一切!”
颓然放松了拳头:“是的,我了解。但我还是无法接受——每次只要想到那些尚且对世事一无所知的孩子的血……”抬起眼,凝视着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为自己坚忍到可以每天面对你的孩子。”
风胥然闻言顿时变色:“衍!”
“风胥然,我更不认为自己坚忍到可以那样教导你的孩子!”
一片沉默。
静静对视半晌,风胥然方惨然一笑。“我懂了……”
“何况我早已推算过自己的命盘,我这一生只会有一个倾心教导的孩子,那就是青梵。”说到青梵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温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选还是另择高明吧。是天下万世的君主,仔细一些更好。皇子们毕竟还年幼,一个好的太傅对北洛未来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对我的信任让柳衍很感激,只是我对于皇子们而言,永远不会是一个好师傅。”
无言,无声。
风胥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却见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这边走来。
看到和苏一脸尴尬无奈而又有几分慌乱无措的表情,风胥然不由惊讶得挑起了眉。那个自幼跟随自己,即使是面对最难缠的后妃和最较劲的臣子也总是从容自若的和苏,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风胥然不由细细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儿?”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来,语气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怀抱里露出的服饰,风胥然也怔住了。
“父亲,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礼,随即转向了柳衍,“父亲,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银色详兽云纹,柳衍无言地叹息一声,随后展开温和的笑容。“梵儿,这是怎么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轻声说道:“他在花园里扭到了脚,青梵看他没人照顾就把他带过来了。”低头看了怀里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几分温柔,声音也放得更轻,“在怀里哭了一会儿居然就睡着了,真是好可爱的孩子。”
“确实很可爱。”那样甜美的睡容,只怕没有人见到会不心生喜爱吧?柳衍微笑了:青梵毕竟也是个孩子,山谷常年无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岩鹰相陪,那种隐去了的孤独总是更容易地在这样繁华的世界清晰地显现出来。心中突然一动:“青梵很喜欢他?”
青梵点了点头:“是的,青梵喜欢他。父亲、师父,梵儿可以收养他吗?就像收养小球和阿苍一样?”
柳衍顿时一呆,慢慢转过头,却见风胥然看着他怀中的孩子一脸异样的表情。
“为什么,为什么青梵想要收养他?”柳衍的声音有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沙哑。“梵儿想要一个弟弟么?”
“不,青梵想要一个徒弟。”
话音一落,柳衍和风胥然面面相觑,一时皆是不知所措。两人一齐注视着青梵,等待着他的下文。
“父亲……师父教给青梵的东西真的好多,我想如果有一个徒弟,就可以把很多东西教给他,这样以前学过的东西就可以温习到不会忘记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儿好可爱,我想他也一定很聪明。师父,我可以收养冥儿吗?”
“这么说,青梵是想做太傅?”风胥然突然笑了起来,“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为太子太傅,为朕教导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顿时明白过来,刚想说话,青梵已经开口了。“可是青梵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样会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发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儿可以吗?”
风胥然点了点头:“青梵喜欢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将怀中的孩子交给身后的和苏,青梵向风胥然深施一礼,“谢谢皇上,柳青梵一定会将冥儿照顾得很好的。”
风胥然哈哈大笑,伸手从和苏手里抱过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郑重地将他交回到青梵手里,“朕许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风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欢的皇子。青梵,你会答应朕,做一个像你的师父那样、最好的师父吗?”
注意到风胥然在“你的师父”四个字上的重音,青梵心下了然,随即用力地点一点头。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轻叹一口气。“梵儿。”
“父……师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青梵喜欢,那就这样吧。”
“可是青梵知道的真是太少了,这样应该不好吧?”青梵嘴角扬起一抹奇异的笑容,“青梵想跟师父再学几年然后再做太傅。我想冥儿一定会喜欢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青梵想当然可以。不过梵儿忘了吗?司冥是皇子,皇子是应该住在王宫里的。”
青梵点头,“那过几年等青梵学得差不多的时候再来教冥儿好了。”说着低头看向怀中缓缓醒来却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温柔地笑了,随后在他光洁如脂的额头上轻轻一吻,“记住啊,我是你的师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吗?我会好好地保护你,没有人可以再伤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来,知道吗……”

“皇上,就这样让柳真人走了吗?”
“不然还能怎样?”风胥然淡淡笑一下,静静凝视身前湖面。“何况,留下了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会儿,这才开口:“柳青梵确实聪明伶俐,但是封为太子太傅,皇上这……”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以为,朕做这样的决定会只是一时冲动吗?”
孟安有些局促地看了看风胥然:“皇上到现在还没有立太子,却封柳青梵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愿意教九殿下……”
“这也是无奈的事情了。”风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个孩子,也是朕亏待了他。当年的事情原是朕对不起他母子两个,却一直忽视甚至无由地迁怒他。而皇后,司廷是个出色的孩子,从来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欢,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这些年也不知这孩子是怎么过来的,想来他的那些哥哥们对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风司冥虽是皇后徐韵芳亲生子,但他的出生却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在一切将定之际柳衍突如其来的决然离开让风胥然暴躁无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锋。而徐皇后,当时的王妃,却在风胥然面前厉声叱喝,斥责他不顾大局不足以成大事。当下人将王妃从风胥然屋中抬出时,她已是遍体鳞伤。那一天后,风胥然一改暴怒狂躁,按照最初的设定一步步稳稳走上大位成为近乎完美的帝王胤轩帝,而王妃也成为所有人眼中最高贵的皇后。只有那个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为了所有人无法接受的存在。
胤轩帝素来胸怀大志,不重儿女私情。自从二十五岁遭暗算获救结识柳衍、挫败当时皇子风靳然阴谋,真正开始为登基大计专心筹谋运算后,更是很少宠幸妃子侍妾,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为和亲公主所生外,十年内竟未有其他儿女出生。此刻见到风司冥,心情复杂自然可知。而皇后为风胥然诞下皇长子司文、皇三子司廷,亲自抚养教育,均极得先皇宠爱,对于几乎可说是被强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却是无法抑制那种愤怒和无奈。因为皇帝和皇后的态度,整个擎云宫对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异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里,他其实是最无辜的存在。
孟安轻叹了口气:“皇上,九皇子毕竟也是您与皇后的亲生骨肉,何况九皇子未满四岁,一切都还来得及。”
风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说,本朝皇子太傅确实不少,但以后负责教导司冥的柳青梵却是唯一的太子太傅。这样的安排,势必会引起许多人的猜想吧?”他顿了一顿,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为那孩子会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吗?”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风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为清楚这一切,他又如何会主动为柳衍揽下这一切?”
孟安顿时吃了一惊:“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卫宫女,费了和苏不少心思呢。本来只是想借着青梵去劝说柳衍的,没想到那孩子居然自己一个人担下来,一点回转的余地都不留人……这样的心思也真是极其难得的了。”不过,就算心思远超年龄的深沉绵密,但面对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怀怜爱,却到底是个天真孩子的心情。风胥然淡淡一笑,“这样也好,因为那孩子,他终是留下来了。”
帝王语声中那淡淡的忧伤与深深的自嘲,让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传我旨意,从明日起所有年满五岁的王子到藏书殿读书。命周怀清为太傅,教导诸皇子为君治国之道。”
年满五岁啊……也就是说,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儿子都要开始正式接触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愿给他两年的时间,不是吗?
正文 第九章 星淡黯
靛青色的袍服下摆拂过小径草芽,和苏静静走向御花园一个偏僻角落。
自幼入宫,从当时景文帝的五皇子风胥然贴身小太监一直做到而今胤轩帝的心腹,擎云宫中万人之上的内廷总管,对于这个生活了四十年的擎云宫可以说没有人比他更为熟悉。
“九殿下。”站在小花园门口,和苏轻声叫道。
幽暗的林间小道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黑色的皇子袍服上绣着同色的祥兽云纹,黯淡的晨光中,一张精致如画的面孔仿佛初春的薄雪,发出晶莹而苍白的光芒。
和苏微微欠身施礼:“九殿下,皇上请您到崇安殿去。”
风司冥凝视着他:“是的,我知道了。”沉默片刻,他轻轻说道:“父王……皇上的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和苏脚步微顿,转过身看着眼前不过六岁的小皇子:“是的,柳衍柳先生带来了药,服用了汤剂,现在皇上已经痊愈了。”
胤轩帝的病症本来就不是汤药能够解决的问题,想到方才离开大殿时风胥然的飞扬神采,和苏心中不由淡淡微笑。只是这其中的缘由原本不能为他人所知。看到眼前明显松了一口气、表情再是真诚不过的孩子,和苏脸上不觉微微露出笑容,但他随即敛起。“殿下,皇上宣昭您是为了您进入藏书殿学习的事情,和苏斗胆地问一句,您,准备好了么?”
风司冥的身子明显地震了一震,一双灿烂如星的黑色眼睛瞪视着一脸平静的和苏。
“请允许我提前把这个消息告诉您,您的太傅已经到了擎云宫。”
“我的……太傅?”风司冥满眼的不敢置信。
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此刻眼前小皇子的惊讶心情,和苏却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是的,您的太傅,殿下。”
风司冥低下了头,没有说话。
太傅?他的太傅?
从记事起,他就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自己在擎云宫中的地位——不被希望的孩子,虽然是皇后的嫡子,却被帝后同时厌恶。住在擎云宫最偏僻角落里最不起眼的杂草丛生的小院,没有皇子应有的四男四女的侍卫宫女,也没有随身服侍的奶妈和小太监。自己甚至无数次幻想自己是一直照顾自己的肖嬷嬷的孩子,但每一次,都会被她带着一脸悲伤而怜悯的庄严笑容教导:不,九殿下,您是皇上和皇后陛下的孩子。
后宫里做事的那些宫女太监看见他的时候会行个半礼,但每一次都是行完礼就飞速地离开。他曾经有许多次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他是不被希望的孩子;甚至就连名字也表示了这一点。司冥,冥,他出生的那一年胤轩帝登上了北洛的王位,宫人们每次悄悄议论起那被鲜血染红了的一年都会有意无意提到自己……也许对于北洛的君主他的父王,他的出生意味着不祥和死亡。
他是北洛皇帝和皇后亲生的九皇子,但从出生到现在,他从未真正见过自己父母。开始的时候他还会回去问肖嬷嬷父王母后什么时候会像看望其他皇兄那样来看自己,但后来终于知道她永远也无法给出答案。
听着肖嬷嬷的话他总是尽量不离开自己的小院,但是他知道自己有八位皇兄。风司冥最害怕的就是遇到他们:这些“哥哥们”总是说他又笨又难看,说母亲憎恨他,说他不是母亲所希望的孩子。他的四皇兄养了很大的獒犬,宫里的孩子似乎都喜欢看他被追得喘不过气的样子。而每当那个时候,宫里最受喜爱的三皇子、他的三皇兄会冷冷地看着他,眼里的冷意可以把夏天被成最寒冷的严冬。
北洛风氏王族的规定,皇子五岁入学,跟随那些最得皇帝信任的大臣学习治国之道。他曾经热切地渴盼着五岁生日的到来,还拉着识字的肖嬷嬷早早教会自己最基本的字句,但是临到那天,整整一天既没有祝贺的人群更没有传旨的宫人——当他在肖嬷嬷怀里醒来,看着老泪纵横的她告诉自己发烧昏睡了三天,他已经彻底放弃了读书这个念头。
纵然只有六岁,他也可以清醒地看到自己的生活:他只是一个被帝后厌恶抛弃的皇子,在这冷冰冰的擎云宫里静静地过着一天又一天,从来不期望拥有更多。
可是,和苏,父王的心腹要人、内廷总管,此刻却告诉自己,自己的太傅正在崇安殿。
只有被皇帝期待的皇子才会有专属于他一个人的太傅吧?
和苏素来沉默,他说的话,总是有着深刻的意义。
风司冥跟在他身后,静静地走向擎云宫深处,帝王所在的崇安大殿——擎云宫里最庄严的宫殿,一国之君每日接见朝臣处理政务的地方。
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走进这象征着北洛最高权力的殿宇。

“……青梵,你愿意在宫里住下,朕很是高兴。”风胥然声音里满是难得的轻松和欢喜,“这几天先让和苏带你在宫里各处好好走走看看,朕记得上一次你只看了御花园的。”
青梵微笑一下,却没有做声。
“朕知道,要你这样的小孩子成天关在宫里是勉强了一点。不过朕的皇子们年纪和你差不多的倒也有几个,青梵和他们好好相处,可以么?宫里的孩子不知高低轻重,若他们不懂事惹到了你,青梵可看朕的面子放过他们?”
风司冥几乎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胤轩帝,宫人们口中传说的北洛有史以来最威严冷漠的帝王,会对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低声下气,言辞中竟透露出一意的讨好。而那一身淡青长袍的少年却只是淡淡地微笑着,偶尔和身后软椅上含笑倚坐的白衣青年相视微笑,竟似全不把身前的一国之君放在心上。
“皇上。”和苏上前一步,躬身行礼。“九皇子殿下已经到了。”
风胥然陡然坐直身子,顿时恢复了堂堂一国之君的泱泱风范和威仪凛然之气。
“儿臣叩见皇上。”心中又是惊恐又是慌张,风司冥向王座跪下身去,额角一直抵到冰冷的青石砖上。
一片令人心惊的沉默。
良久,才听风胥然轻声说道:“司冥,抬起头来。”
风司冥自出生长到六岁以来第一次真正看清那个生下自己的男子的面容——他的心激烈地跳动起来:这就是统治着西云大陆上三大强国之一的北洛的君主啊!所有的宫人都说在皇子之中独三皇子司廷与皇帝长得最为相像,但此刻一见,风司冥却深深地感到了两人的绝然不同——宝石的光芒再灿烂也无法与天空的闪电争辉,而那撕开一切黑暗照亮世间万物的巨大力量更是全世界的宝石加在一起也无法拥有的强大。
风司冥低垂下眉眼,这样的眼睛,没有人、也不允许任何人与之直视。
“皇上,让九殿下起身吧。小孩子久跪着对身子不好。”
风司冥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只见那个容貌俊美的白衣男子含笑起身向自己走来。男子仿佛清风一般的温暖笑容让他一阵熟悉,但是……眼角的余光瞥到了那青衣少年浅浅淡淡的笑容,风司冥的身子竟忍不住颤抖起来——
正慌乱间,身子已经被白衣男子扶了起来。只见他眉头微拧,“天气还冷,怎么就穿这么一点?要是着了凉可怎么办?”
难得的温暖顿时涌满心头,但随即被风司冥强力地压制下去:擎云宫早就教会了自己,任何的温暖都是暂时的,没有什么值得自己为之感动和留恋。
风胥然走下御座,一边向青梵摆了摆手。“梵儿,来。”走到风司冥面前,风胥然微微俯下身握住了他的小手,感觉到孩子紧张的颤抖,风胥然不由微微一笑,引着他走向青梵。“司冥,来见过你的师傅。”
目光相接,风司冥呆呆地瞪住了那双温柔含笑的黑色眼睛。

风司冥很清楚地记得,三年前的春天,一向安静的擎云宫举办了盛大的庆典。
那一日胤轩帝特别高兴,传令所有的皇子都要出席。知道终于可以见到父王母后,他激动得几乎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让肖嬷嬷给自己换上了最好的一身皇子袍服,一直送到举办宴会的寿仙殿外。可是,正当他一个人要走进大殿,大皇兄、四皇兄、六皇兄却拦在了自己面前。
风司冥已经不记得当时是怎么从那些骇人的獒犬口下逃脱的。他只知道,当他清醒过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坐在了御花园中最喜欢的那个小园里一株梨花树下。
肖嬷嬷说过男孩子不可以轻易地哭,更不可以让别人看到自己的眼泪,但这个小园一向没有别人会来,他终于忍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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