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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传奇

_6 柳折眉 (当代)
冷冷地看了一会,青梵转向另外五人。“你们虽不会水,但难道连喊一声都不会了么?看着主子在水里挣扎,真是有趣的很哪!”说着冷笑一声,“既然如此,我也不强求你们什么。想活命的,现在就给我下水去。”
看着一边已经完全没有了气息的两个太监,那五人的脸色皆是惨白,一齐起身,跌跌撞撞地向湖里走去。有一个走得慢些,青梵冷哼一声,衣袖一拂,那最后一人身子顿时凭空飞起,重重地跌进湖里。
看着湖中五人不停地挣扎,青梵站起身来,负着手,冷冷地打量着跪了一地的众人。“现在,你们中间会水的,去将他们几个捞上来。”
话音刚落,已经有好几个侍卫冲出去就救人。
当那五人气息恹恹地被拖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青梵轻哼一声,“什么叫灭顶之灾,你们,可给我好好记住了。现在给我滚一边去!”说着转向众人,“你们也看见了,侍卫宫人中会水的竟只在少数。宫里水泊不少,保不齐哪天又有哪位主子落水。”说到这里顿了一顿,目光扫过众人,“现在不会水的站到我左手边,会水的到我右手边,立刻!”
宫禁森严,但是寻常却难得见血。因此此刻就连大皇子一向嚣张的侍从,也乖乖地跟着众人站到了他的左手边。
青梵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容:“我听说凡会水者必有淹水呛水的经历,而且那是学会游泳的最快方法——现在,我要你们用这最快的办法学会游泳!记住,是每一个人都学会;只要还有一个不会,就别想离开这晨星湖一步!”
溺水,或许是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
而溺水之人的求生欲,却可是称得上是世界上最强烈的欲望。
所以,柳青梵的这个决定,无论对于会水还是不会水的人,都是极其可怕的惩罚。
和苏顿时呆住了,他终于意识到了这个少年的冷血无情:相比于这种生不如死却又绝不愿死的酷刑,杖毙反而是要仁慈得多。
湖中一片沸腾挣扎,而在岸上看着的人,更是几乎没有一个的身子不在摇摇晃晃。就连在武场见惯了鲜血受惯了打击的两个侍卫都不由战栗,而那个被吩咐到秋肃殿做事的小太监,早已是站立不稳地倚靠在身后树干上了。
“够了。”柳青梵终于吐出了这两个字。看着全身无力趴倒在湖边的众人,和苏不由心中戚然。
冷冷的目光再次在众人身上扫过。“在宫里伺候的人,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以后都好好地认清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守着规矩,起去!”
望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和苏终于确定——眼前这个看似平凡的少年,有着帝王一般不可侵犯的绝对威严。

“是这样啊……”
听完和苏的述说,风胥然背着手立在窗前,一道黑色的人影静静地侍立其后。“现在那孩子在做什么呢?”
“柳公子已经回到秋肃殿,亲自为九殿下煮粥熬药。”
风胥然微微颔首。“真是……非常厉害。为所有人制造一个机会,时间、地点、在场的人物、可能的后果都经过精确严密的计算,难得他竟能将一切都利用得这样充分,这一手杀鸡儆猴、敲山震虎可做得漂亮至极。影,吩咐把秋肃殿的影卫都撤去吧——对那孩子应该已经不需要了。”
“是的,陛下。”黑色身影微微一躬。
“柳衍大概无法想象他那样小心呵护的孩子根本不需要那些所谓的保护吧?够快,够狠,更够心机算计,真不愧是君雾臣的儿子!”风胥然冷笑一声,“三年不鸣,一鸣惊人,这青云第一声果然是不同凡响呢。”
听到“君雾臣”三个字,和苏心中微微一惊,脸上却没有任何流露。静静地看向胤轩帝身边的“影”,只听他又躬身问道,“陛下,柳先生那里可还需要……”
风胥然微笑了:“就让他们在那里吧。影卫常年辛苦,在柳衍那里却是轻松得多了。”
“是,陛下。”
风胥然轻轻挥了挥手,影子随即消失在大殿暗处。
挥手示意和苏也一并退下,风胥然凝视着殿外一片花明柳媚,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衍,你真的太小看柳青梵了。那块小小的石头,需要怎样的功力技巧,怎样的计算配合,才能够达到那样的效果?没有人看清那颗石头是怎么来的,但整个擎云宫里能有这份功力如此完美地控制一切的人,除了你们师徒两个还会有什么人?在暗潮汹涌的皇宫之中想要立足,必先立威;而立威则需要一个恰好的理由和事端。如果说擎云宫早是埋下火种,导火索却是柳青梵亲手点燃。将袖手旁观的两名太监杖毙,将其他侍从宫人严惩无贷,却又将呼救的小太监和应声而来的侍卫越级的提用,雷厉风行,恩威并济,已让九皇子风司冥在擎云宫彻底立住了脚跟。
柳青梵,你还会让我看到什么呢……
正文 第十二章 花有俯仰开阖
擎云宫 御花园
“是……柳太傅吗?”
透过枝叶扶疏,看到凤凰木下正仰视着自己的三皇子风司廷,青梵在心里轻叹一口气,这才露出一个习惯性的清浅笑容,“是三殿下啊。”
“可以上来吗?”
青梵刚要开口,一身华丽袍服的风司廷已经手脚并用地爬上树来。拉住青梵伸过来的手一个用力,风司廷轻轻巧巧地翻身而上,满面笑容地坐在了他身边。
“真是个好地方。”环视四周,风司廷收回视线,“若不是柳太傅,司廷还真的无法想象擎云宫竟有这般景致。”
“三殿下还是叫我青梵吧。”青梵淡淡一笑,眺望着远方淡烟雾霭宛若图画的湖面和重叠连绵的殿宇,“长安回望绣成堆,山顶千门次第开……”
“长安?那是什么?”
对上风司廷饶有兴味的眼,青梵从自己的思绪中猛然惊醒过来:“没什么。三殿下今天不是还有策论要学吗?还是周太傅突然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如果是的话,柳太傅会代替他来教导司廷么?”
“应该不会。”
“唔?”
青梵微笑了一下,顺手将不时挂住风司廷头发的树枝折去。“一个没有任何处理国事和政策经验的人,皇上是不可能让他为皇子们讲解策论了。北洛的政治决策可不是能够拿来让孩子练兵的游戏,青梵不以为皇上可能大胆到无知的地步。”
“柳太傅的话,对父王可是相当的无理。”风司廷微微笑着,却是一脸轻松的表情。“‘治大国如烹小鲜’,‘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太傅的话总是让司廷深受其益……啊,九皇弟又在做新的游戏?”
两人一起向不远处的风司冥看去。
五人绑腿跑。
风司冥和四个年岁相当的小太监一组,水涵则和殿外做事的侍卫宫女一族。虽然同组的队员相比起对手来说瘦小许多,但风司冥却显得相当沉着,“一、二、一、二”的口号稳稳发出,步伐异常地整齐迅速,竟是丝毫不落下风。
“原来这才是太傅所说的,孩子练兵的游戏啊……”
心中微微一凛,青梵转过目光直视着一脸从容自若淡然微笑的风司廷:早就知道这个十七岁的少年能够得到风胥然超乎众人的宠爱是有其原因的。“也可以这么说吧。”突然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青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丝微微的得意,“小狮子都是在游戏中学会并掌握格斗和捕猎技巧的。何况孩子天性就是喜欢游戏的,能让他玩得开心就好。”
风司廷怔了一怔,随后扯出了一个微笑。“柳太傅对九皇弟真是无可挑剔,难怪九皇弟这样喜欢太傅——以前九皇弟很少露出笑容的。”
青梵凝视着他:“而相对的,三殿下却是笑得太多了。”不待他答话,他紧接着道,“青梵突然想到一样非常有趣的游戏,希望三殿下可以赏光陪青梵一起玩。”说着握住风司廷的手从树上一纵而下,带着完全身不由己的他向风司冥他们的方向奔去。

“这是什么?”看着青梵手里用皮革制成的球状物,风司廷不由好奇。
见他将球颠来倒去地看,青梵微笑起来,“是足球。”
将足球交回青梵手里,风司廷微微含笑:“这就是太傅说的有趣的游戏?”
“至少在青梵的印象中确实是少有的游戏。玩的时候分成两方,每方守卫一个球门。胜负规则很简单,除了手以外运用身体的任何部分将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在规定时间内哪方进球多就算赢。”微微笑了笑,青梵随手将球抛在地下,双手捞起长袍下摆系在腰间,脚尖轻轻点住球,“在双方人数一致、年龄接近的情况下,足球是最可以培养和体现公平竞技精神的游戏。”
风司廷微笑了一下:“这么说,九皇弟岂不是不可以和我们一起踢球?”说着意有所指地瞥了静静站在一旁的风司冥一眼。
青梵也看了他一眼,脚下微微使劲,皮球轻弹而起,随即用足面接住。“青梵会做一个小一点的球让九殿下练习——我相信即使是在一旁观看,九殿下也一定可以学到许多东西。”
虽然是多年不动,但曾经苦练的技艺却是铭刻在记忆深处,何况这个身子练就一身的绝世武功,无论是力度的控制还是技巧的使用都无可挑剔——皮球在足尖、膝头轻盈地跳跃,运球、盘带,每一个动作都是纯熟至极,御花园湖畔柔软如茵的草坪恰成天然的足球场,迎风飞奔的快感让青梵只觉回到了曾经飞扬的赛场,少年热血意气风发的感觉在刹那间重新回到身上——即使开始只是单纯地想让心上的那个她多看一眼,但到最后,心却是真正爱上了飞翔……
这一刻,一切皆可抛之身后;这一刻,一切皆可弃于凡尘;这一刻,云可为之停驻,风将为之叹息——

“殿下。”
正凝神注视着球场的风司廷猛然回过身子。
“大殿下在流凝居等您许久了。”
“让他等。”
冷淡的声音让萧然微微一怔。作为风司廷的贴身侍卫,他从风司廷十岁起便一直陪伴他身边。从来都以为这位倍受父母宠爱的三皇子春风和煦,而风司廷与他一母同出的大皇子风司文也是一向亲厚,竟是从没想到风司廷竟会对自己的长兄如此失礼。
“萧然,你不想下场比赛么?”
突然而来的问题顿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萧然连忙道,“萧然职责所在,不敢轻离。”
风司廷微微一笑:“不要瞒我。前天你不是还和尚爰殿的侍卫一起踢球赌赛的?现在有柳青梵在场上,我扶风殿的面子都快丢尽了——”
“是的,殿下。”
自三个月前柳青梵拿出那奇怪的足球,整个擎云宫便如刮起了一阵足球的旋风。不仅皇子们对它兴致勃勃异常欢喜,皇帝风胥然的推波助澜更是让这项游戏成为擎云宫里最为常见的活动。换班轮休的侍卫常常自发地组成队伍进行比赛,但更多的比赛则是在皇子们之间举行,便如此刻三皇子与九皇子两人的赌赛一般。
按公平公正的规则,身为这项游戏发明者和规定制订者的柳青梵本是不该出现在球场上,只是见九皇子的秋肃殿宫人本就较其他宫殿为少,而且年纪身手也明显差了一截,青梵自然忍不住技痒。然而一上场,双方情势顿时逆转,风司廷却是有些后悔任青梵出场了。
见萧然身影出现在场上,风司廷微微一笑,却听身后一声骄傲的哼气。回过头去,果然是风司冥站在不远处。心中虽有些吃惊,脸上笑容却是温和依旧,“九弟来了?三哥早说过这边看得最是清楚,原想着就要叫九弟坐到这边来呢。”
风司冥轻轻哼了一声,“皇兄,不要以为让萧然上场就可以压制住太傅,青梵是不败的……”
“这个自然。不过,九弟不该直呼柳太傅名字的。虽然九弟和柳太傅远比旁人亲厚,但必要的礼数却还是不可废;不然,若是让父王听到可就不好了。”风司廷微笑了一下,亲手倒一杯茶放在他面前。“这是安平进贡的云露茶,九弟尝尝滋味如何。”
风司冥点了点头,握着茶杯的手却是不动,目光牢牢地盯住场上飞奔自然的白色身影。风司廷微笑了一下,稳稳地端起自己的茶杯轻咂了一口,这才道:“九弟可是担心赌赛的利物?”
“青梵不会输的!有青梵在就一定不会输的。”
风司廷凝视了他一会儿,微微摇了摇头,随即转头看向场上,停了一会儿却是突然轻笑起来。
见他突然发笑,看向场上,风司冥脸色微微发白。
“为什么要退场?!”
“一个人的球队不会是赢家,我的殿下,无论这一个人强到了什么程度。”青梵轻松地落到两人面前,伸手拿过风司廷早已准备好的茶杯喝了一口,脸上满是满足而赞叹的笑容。“云烟雾露果然名不虚传!”
“若是太傅喜欢,司廷便派人送去几斤如何?”
青梵忍不住哈哈大笑:“三殿下说笑了!那云烟雾露一年不过产得一斤有余,殿下厚赐青梵可是承受不起的!”说着转向风司冥,“三殿下的侍卫本就出色,何况这些日子训练得那般刻苦,若青梵还能轻松取胜,那才是奇怪之极呢!既然知道结果,青梵也就偷得一时之懒——如果让两位殿下看得不过瘾,那青梵重新下场就是了。”说到最后一句,脸上笑容依旧,但轻松之意却是完全敛起。
风司廷心中一凛,连忙笑道:“哪里的话,明明是太傅引导着他们在踢球呢。那些传球那些配合,若不是太傅平日时常教导,凭他们的脑子又哪里想得到了?”
青梵微微一笑,泠泠如水的目光直视着风司冥。
突然感觉到微微的不忍,风司廷忍不住又开口道:“今日玩得尽兴,只是一想到明日周太傅那里还有好些策论要议,司廷就头疼得狠呢。”
“青梵也正要带九殿下回秋肃殿读书。那么殿下,青梵就此告辞了。”青梵轻笑道,携着风司冥的手暗暗使劲,感觉到孩子顿时的安静心里微觉满意。行得几步,突然回过头来向风司廷微微一笑,“纵有所爱亦不为玩物丧志,三殿下果然是三殿下。”

“殿下很生气?”
秋肃殿北角的归鸿阁,是青梵平日的居所,也可以称得上是擎云宫里最为朴素的屋子。一床一几一书桌外便是四壁满满的书架,甚至连一张椅子都没有。
风司冥便站在屋子正中,气臌臌地瞪着一脸平静的青梵。
“殿下确实生气了。”
风司冥别过脸去:“我不想输,我真的不想输……尤其,”一双黑亮的眼睛突然迸射出锐利夺目的光芒,“我不想输给他,尤其不想!”
青梵依旧一脸平静。
“青梵——”
“司冥殿下。”
风司冥陡然一凛。一年前青梵来到自己身边第一个晚上就曾经说明过,当他喊自己司冥的时候他的身份就是高高在上的太傅。但是,自己还从没有听到过他这样深沉无底的声音,更没听过他在这个名字下加上“殿下”这两个字!
“司冥殿下,请您冷静地考虑一下今天的言行。”青梵的声音透露出冰寒入骨的冷冽。“您在无谓地争胜,并在坚持着这种非常不明智的行为。”
“我不喜欢他。”虽然声音很轻,却透露出倔强执拗的坚定。咬着嘴唇,风司冥定定地看着青梵,重复说道,“我不喜欢他,我惟独不想输给他。”
凝视着眼前满是委屈却又异常坚定的孩子,青梵终于轻叹一口气。“我知道。”
“可你却和他那样好!”
陡然意识到他尖锐不满的语气下极力掩藏的恐慌,心中一震,青梵仔细搜索着孩子带着指控的眼睛:“殿下想说什么?”
风司冥猛然转过了身子,却没有开口。
“司冥殿下!”
青梵威严的语气令他全身一震,慢慢地转过身,却对上了一双异常幽深的黑眸。
“无论您在想什么,请记住,现在的您,只有七岁。哪怕内容正确,出现在错误时间的言行就是错误的。而在这个擎云宫里,任何微小的错误都可能联系着死亡。”
风司冥怔住了。
“擎云宫很大,宫里太监宫女侍从数量逾万;但这个皇宫的宫墙外面,还有北洛;北洛之外,更有整个西云大陆。我不希望您在走出第一道宫墙之前就因为无谓的争胜受到伤害。三殿下是您的亲兄弟,当他向您伸出手时,现在的您只能选择伸手握住。我相信无论青梵还是殿下心里,都非常清楚这一点。”青梵的声音平静如常,“我想您应该懂得,只有一个人的球队是不可能取胜的。在同一个群体里,即使是自己并不十分熟悉和了解的人,身为上位者也有责任充分利用并发挥其才能。三殿下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我相信殿下也不会输给他。”
风司冥艰难地挤出声音:“是的,太傅。”
“三殿下学识过人,在皇子中是相当难得的理事之才。殿下必须向他多多学习才是。”
“是的,太傅。”
无声地凝视了他一会儿,青梵这才点了点头,“好了,这件事情便到此为止。现在,请殿下将昨日所讲《论语·宪政》篇背诵出来。”
(注:二十人绑腿跑,日本小学校流行的游戏竞技。训练整体协调性和团队意识。少与人往来玩耍的冥冥需要这种和同龄人玩到一起的游戏。但最重要的是在游戏中培养下意识的领导自觉和统领能力。眉毛一向认为游戏是自然天赋的权力,未成年的个体最容易从游戏中模仿学习和寻找乐趣。反正蹴鞠是唐朝就有了的发明,通过这种方式来教导小孩的我真是天才,得意地微笑ING……)
正文 第十三章 几家心事几家度
清心苑。
看着心爱的孩子轻一下重一下完全心不在焉地捣着药,柳衍不由微微皱起眉头。
让青梵呆这狭窄的皇宫中充任太子太傅,真的太为难这天性自由的孩子了。
何况,他选择的,是那样敏感而骄傲的九皇子。
八岁的孩子,现在还无法理解青梵的一番苦心。他不知道青梵为他花费整整一年的时间抄录出满架的书卷,他不知道那次落水后青梵将自己的血混入他的药汁,他不知道青梵摒弃了一贯的清淡惩训立威只为给他一片生活空间,他不知道青梵为想出那些游戏而熬过了多少无眠的夜晚,他更不知道这两年来青梵为他暗中阻挡了多少可能的伤害。
那样聪明乖顺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不知道三皇子在宫中的身份地位,却仍是那样介意着梵儿对风司廷的和悦——是因为青梵是第一个对他好的人,所以才这样依赖而乃至霸道的独占么?
“梵儿。”想到这里,柳衍忍不住开口呼唤。
猛然从神游中惊醒,青梵用力吸一口气,定了定神,这才转向柳衍。
很久都没有看见那孩子这样的眼神了,两人隐居山谷每每抓住他丢下书本溜去烤鱼,那时的表情简直和现在一模一样,真是……异常地令人怀念呢。忍不住勾起嘴角,柳衍温和微笑着将磨药的石臼从他手里拿过。
看着被捣得稀烂的草叶,青梵脸上不由露出一丝懊恼似的羞赧红晕。
柳衍微微笑了一下:“梵儿好像很烦恼。九皇子在功课上遇到什么困难了么?”
青梵摇了摇头。无论是在文辞还是在武学上,风司冥都可以称得上天赋奇才,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加上天生不输于人的傲骨,让他就像海绵一样近乎贪婪地吸收着各种知识。虽然自己着意地隐藏起他的光彩,但三皇子风司廷还是很敏锐地发现了他逼人的才华,每每有意引逗,就连风胥然对他的兴趣也是日益增大。青梵轻叹了一口气:古人将少年得志立为人生一大悲事绝非随心之举啊!擎云宫里的情势,那孩子原是清楚得很,可为什么这半年多来竟是异常的锋芒毕露?
让他和其他皇子一同在藏书殿上课,原意是希望他泯于众人;风司冥确实聪明,十岁的年龄差距却还是决定了追及必须的时间。这也是让三皇子风司廷明白,至少在眼前的这五年里,九皇子风司冥绝不会是一个威胁。可是谁能想到,那个从来都是善解人意的孩子竟会把自己所教的种种“大逆”之道在皇子们每月例行的朝会上大胆说出,完全抢了风司廷的风头而引得风胥然怀疑的目光不住向自己身上射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风司廷对他的戒心从未放下,虽然在自己面前总是兄友弟恭的一团和气,但谁又知道那个心机远较常人深沉的十八岁的年轻皇子真正的心思?帝王心术,对那个小了他十岁的孩子来说,实在还是太早了吧?
可以庆幸的是,自己教他练武,却是一套改造过了的“太极”。绵里藏针后发制人的要诀让他足以自保,但又不可能真正出手伤人。演武场上他的“柔弱”让好武的大皇子风司文、四皇子风司行、七皇子风司恪对他放下了心,手下也不至于过于狠毒。虽然如此,风司廷的目光还是不时停留在他身上,那样的深沉让自己实在无法安下心来。
可是,几个月每日看着风司冥表情沉沉地拼命练武,青梵却是真的疑惑了。
“师父,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是金子就必定要发光,我不该隐藏他才华的是吗?我真的不是一个好师傅,是不是?”
“为师觉得,青梵是在自寻烦恼。”话在唇边转了几转,终于出了口,柳衍突然一阵轻松。伸手扶住了他的肩头,他温言道,“青梵是我所见过的最好的师傅。”
青梵张了张嘴,最后却低下了头,“可是现在司冥都不太和我说话了。”
闻言,柳衍微微一怔,突然意识到眼前孩子沉重的心事,他缓缓地伸出手将青梵揽进怀里。“他会懂的,青梵。现在的他只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真的吗……那他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啊!”
听到那样轻淡不定的声音,柳衍顿时心痛起来:是自己的逃避造成了今日梵儿的痛苦。因为不想面对,所以任凭十三岁的青梵接过了如此棘手的责任;因为不愿伤心,所以冷眼旁观唯一的孩子经历那些自己深恶痛绝的权力争斗。在心里一遍遍地告诉自己,梵儿是神选定的天命者,所以他一定可以胜任一切……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竟变得如此懦弱,而将所有的重担推到了他十五岁尚嫌稚嫩的肩头?
是因为梵儿不同常人的沉稳成熟,让自己忘记了他只是一个孩子么?自己竟是忘记了,擎云宫的世界,实在远比迷雾森林中的黑熊来得可怕。
眸中精光一闪,柳衍顿时下定了决心。
“梵儿,两年没回山谷了。我们回去看看小球苍羽如何?”

秋肃殿。
“哐”——
看着白玉般的瓷杯在青石阶上跌得粉碎,风司冥终于克制不住自己的怒气。“水涵!”忍不住心中烦躁,他大声喊道。
一个深蓝宫衣面目清秀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面前。
“太傅真的没有说任何话就走了吗?”
“是的,殿下。”水涵的声音异常清冷。“公子回来拿了一身替换衣服就和柳太医一起走了。水涵以为公子已经告诉过殿下,所以就帮公子收拾了包袱。”
风司冥死死地盯着水涵。
“公子吩咐将那只福袋也收起来带走。”
水涵话音未落,风司冥脸色已变得惨白,声音抑制不住地颤抖:“你说什么?他带走了那只福袋?”不等水涵回答,他已经径直奔到青梵平日住的归鸿阁里。拉开枕头,只见床上荡然无物,风司冥突觉脑中一片空白——
他竟真的走了!
青梵真的离开他了!
青梵曾经说过,那是他名义上的侍女实际上的姐姐翠烟小姐特意为他做的福袋,代表了真心对他之人的心意,所以总是贴身携带不曾稍离。即使帝后另赐了玉佩香囊之类,在外时不便佩戴,他也会将福袋很仔细地放置在枕头之下。此刻不见福袋……泪水顿时盈满眼眶,却在水涵进来的一刹那用尽全力收起。
“父王……知道他们走了么?”
“回殿下的话,水涵这一日都在秋肃殿里,外面的事情,奴才不知道。”
凝视着水涵毫不避让的眼睛,风司冥狼狈地扭过头。他看得懂那里面严厉的责备,更明白其中同样的伤心失落。那只福袋之于青梵的意义,身为自己贴身侍从的水涵又怎么会不了解?如果留下了福袋,也许他还会回来,可现在,他竟连最重要的福袋也一同带走,难道……他是真的再不打算回来了么?
突然知道,初夏的夜风,竟也可以这样刺骨的冰冷。
“水涵。”他轻轻叫道。
“殿下有什么吩咐?”
凝视着那双幽深的眼睛,突然觉得那恭敬的声音异常刺耳。“水涵,如果你想骂我,就开口吧。”
“水涵不会做让公子生气的事情。”水涵的声音十分平静。“夜深了,殿下应该上床休息了。”
风司冥苦笑了一下。水涵是两年前被青梵调到秋肃殿的。那一次他落水大病,病后知道青梵对一众宫人的处理,当时呼救求援的小太监和侍从最后都被青梵调到了秋肃殿。水涵比自己大了四岁,虽然名义上是自己的贴身太监,但秋肃殿里真正让他听从号令的却是青梵。青梵为人温和,教他读书识字,又为他照顾宫外家人的生活,水涵如何不感激在心?他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努力地学会青梵教给他的一切。纵然不懂他言谈话语中的深意,也会安静地将他的每一句话牢牢地记在心中,只因为青梵曾经告诉过他,不懂的地方就先记着,总有一天会明白的。
青梵,无疑是喜欢像水涵这样的学生的。
聪明、安静、恭顺,更重要的是,绝不任性。
自己却是任性到了极点。
明知道应该韬光养晦收敛锋芒,明知道应该克己自制笑对一切,但是,只要看到风司廷有意无意间扫向青梵的目光,看到青梵对他的言语行止露出赞许的笑容,所有的冷静便顿时不翼而飞。
明明知道青梵的希望……
那些写满警世之句的书卷,那些暗潮汹涌的人物传奇,那些深邃幽玄的处世之道……纵然只有八岁,如果再不了解青梵的希望,自己定是天下最傻的傻子。
“水涵。”
风司冥看着眼前沉静如水的少年。
“我再不会任性了。”
我会达成你的希望,我会以帝王的标准约束自己,我会成为你眼中最完美的学生。
青梵,我只要你回来……

玉波亭。
“你做得真好事!”风胥然的口气是极淡的,但了解君王如和苏者,自然听得出其中即将爆发的怒火。“果然好本事,竟气走自己的太傅!”
风胥然冷冷地打量着跪在自己眼前的孩子。两年的时间,竟已经培养出一种不臣服于任何人的王者的傲气,虽然是跪在地上,自己却可以清楚地了解他只是为自己所犯的错误而跪。如果说学识可以通过精心的指导和努力的灌输而获得,那份敢于承担一切的骄傲和胆气却是惟有长日相处的潜移默化方可达到的效果,而且,如果自己没有看错的话,在这短短的两天里,这个孩子似乎又成长了……
不过两年的时间便做到这样,柳青梵,朕果然是没有看错你!
只是用这样的手段逼迫他的成长,作为师傅的你,竟也狠得下心么?
“太傅只是出宫办事去了。”跪在地上,平静地吐出每一个字,风司冥的身子动也不动。“虽然儿臣确实不遵太傅教导之事,但以太傅的才学眼识,凡所做一切皆自有分寸。儿臣斗胆请父王静待太傅和柳先生回宫。”
心中微微震动,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显露。“这么说,你也是承认自己不遵太傅教导了?”
“儿臣知罪,甘愿受罚。”
“既如此,和苏,带九皇子去戒恶堂。”
和苏身子微微一震,有些迟疑地看向风胥然。擎云宫里谁都知道戒恶堂是宫里最残酷的刑堂,其恐怖程度胜过天牢百倍,便是钢筋铁骨的汉子进去,出来的时候也只剩一口气而已。这戒恶堂一向是用来审讯那些犯有大逆之过的皇族和叛臣的,此刻皇帝竟叫不过八岁的九皇子去戒恶堂,和苏实在无法不心生犹豫。
“你聋了么,和苏!”风胥然突然吼了起来,“如果九皇子没有在水牢里呆满十二个时辰,你就再不要来见朕!”
看着孩子的身影在红萝锦花墙后消失,风胥然顿时颓然坐倒在亭中石凳上。
掩住自己的眼睛,原先跳动似的酸麻已经变成一阵阵的刺痛。
柳青梵、柳青梵,你竟是连朕都不放过呢!
是啊,“凡所作一切皆自有分寸”。
什么伤心、什么难过、什么迷茫,一切只不过是他的一场游戏!他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的洞察了命运的所在,所以可以将千辛万苦方才到手的东西轻易地丢弃!朕也好,柳衍也好,司冥也好,水涵也好,所有的人,都不过是他一手操纵着的玩偶而已……
不是冷血到极点的人,怎么可能轻易地做出那些绝情之事?
最可怕的,永远不会是拥有一切的人;当一个人无可失去的时候,他可以凭着自己的心意变成掌控一切的魔神。
帝王无情,君雾臣,你真是与朕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一枚小小的蓝玉从袖口轻轻滑落,跌在坚硬如铁的青石上,却没有半点损伤。
那个飘逸如天边白云的温宛男子的笑容在相隔了十五年后又一次浮上心头,风胥然用力地捂住自己的眼睛。
正是那个笑容。
三分深,三分浅,三分不可捉摸,却带着四分傲;那个笑容,极温和,极清淡,极美丽,也极魅惑,但其中冷冷的嘲讽,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刺穿眼底人心每一处隐秘,却从不沾染一丝可能的血腥。
知道么,殿下,您不会成为我的主子,因为您不够无情……
你那父王虽然懦弱,却还算是一个不懂情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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