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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8 辛夷坞 (当代)
车子已经远离市区,环城高速上车并不多,然而天色全黑之前的这一段黄昏正是司机视线最为不佳的时刻,他只看到车前不远处有一只像是流浪狗的动物慢悠悠经过,眼看就要撞上,心里一惊,慌忙地想要闪避过去,无奈车速过快,方向盘猛然打偏,车子失控并急速撞上了一侧的隔离墩,他想补救已然来不及,车上的两人只感到剧烈的一震,然后周遭都陷入了黑色的沉寂。
“滴答,滴答……”
不知过了多久,方灯醒了过来。天旋地转之中,她发现自己倒悬在车厢里,眼睛是睁开了,但所能看到的有限东西都是血红的,模糊不清。她试着动了动手,其中一只居然还能动弹,于是伸手在脸上一抹,手心全是热烫粘稠黏稠的液体,她耳边听到的正是自己头上倒流下的血打在车内的声音。
身上犹如零件被拆散了似的,每一寸都疼痛难忍,但方灯还是吃力地摸索到了安全带的环扣,身前的束缚被松开,她用尽全身气力打开车门爬了出来。
方灯扶着路旁的隔离墩试图站起来,手蹭在水泥上,留下了鲜红的指印。过了十几秒,她才有余力去看刚才逃脱的地方,陆宁海的车已经整个底朝天,大概就是在不久前的碰撞后,车子发生了侧翻,她的一侧主要是撞击带来的伤,而驾驶座那一面却变形得更为严重。
方灯的胳膊有一只软绵绵地无力耷拉在身侧,头和胸口也疼得让人喘不过气来,但脚并无大恙。她想起陆宁海应该还在车里,蹒跚上前几步,发现他被卡在驾驶座和方向盘之间,头耷拉着,身体被变形的车体挤压得蜷缩成一团。
他伤得远比她更重。方灯慌乱地看向四周,并没有别的车辆驶过,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想求助也无门。她试着徒手将陆宁海那一侧的车门打开,或是将他从车窗中拖出来,然而这根本不可能,驾驶座这边的车体已严重扭曲,陆宁海像是完全丧失了意识,她害怕自己的拉拽会使得他残破的躯体伤得更加严重。
只是几个简单的动作,方灯又感觉到了强烈的眩晕。她头上的豁口不小,血流得止不住一般,恐怕再这样下去她自己也要支撑不住了。就在这时,散落在陆宁海身畔的文件袋和纸张唤起了方灯残存的心智,她记起了那是什么。
方灯回到自己爬出来的那个缺口,探身进去,先将陆宁海伪造的那份鉴定结果拿在手中,然后又去翻那个直接导致了这场灾祸的文件袋,她知道那里面一定有很重要,而且是他不想让她看到的东西。
因为车子侧翻的角度,出事前曾被她拿在手里的文件袋掉落在方向盘附近,被陆宁海的胸口压住了一半,方灯使力将文件袋抽出时,依然陷入昏迷的陆宁海竟然动了动。脸也略微抬起半寸,方灯从他几乎不可辨认的脸上只看到一张嘴,噗噗地冒着血泡,这惨状吓得她也几近昏厥。
她飞快地撤离,靠在路基上,将文件袋夹在下巴和胸口之间,再用完好的那只手抽出文件袋里的东西。果然,那是另一份鉴定报告,被鉴定人同是傅镜殊,鉴定结果却截然不同。这就是陆宁海口口声声称自己已经毁掉的那份真实的报告,她猜得没错,这老狐狸果真还留了一手。
陆宁海的脸又转动了一下,像是在看着方灯,嘴徒劳地张合着,像是濒死的鱼。方灯看出来了,他仿佛想对她说什么,嘴巴里除了血水,却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眼,只依稀听到“……救……救……”
只可惜她根本救不了他,也顾不上那么多,这份多出来的鉴定报告让她脑子里一片空白。方灯再度抹了一把遮挡视线的血迹,她强打起来的精神也在一点点地消耗,这样下去她会死吗,她不知道。这时的方灯只清楚一件事,没有人是善茬,哪怕是看上去被欲望冲昏了头脑的陆宁海,他也没有忘记给自己留下后路,更留下了挟制方灯和傅镜殊的证据,如果她不把手头上这个心腹大患处理干净,即使她死了,此前她和傅七所吃过的苦,所作的努力也变得毫无意义。
她再度搜寻陆宁海的公文包,既然他有了防备的心眼,那么保留的必然不止另一份鉴定报告。陆宁海依然卡在车子里,方灯不敢也不想去看他,却感觉他的眼睛在死死盯着她。每做一个动作她都要停下来喘息几秒,就在她以为自己没办法再继续的时候,她的手在公文包最内侧摸到了两个玻璃小试管。就是这个了,他藏得还真好!
方灯当着陆宁海的面砸碎了血样,用力抛进高速路旁的丛林里,再手口并用地将那份真实的鉴定结果撕碎,找不到可以丢弃的地方,索性塞进嘴里,合着血一块咽了下去。
她做完这一切才觉得透支了自己,精疲力尽到跌坐在马路上再也无力爬起,只能伏在隔离墩上,费力地呼吸,最后渐渐地失去了知觉。
第十八章睁眼闭眼间
方灯在医院住了十几天,她前额被缝了八针,伴有轻微的脑震荡,有两根肋骨断裂,险些伤及内脏,左手也骨折了……尽管她这一回伤得不轻,但总算是大难不死,捡回了一条小命。陆宁海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他在ICU里待了半个月,最后医生还是回天无术,宣告不治。
傅镜殊离开国内的那天,方灯去参加了陆宁海的葬礼。她其实不恨陆宁海,甚至因为他的死而在心中添了几分阴霾,他毕竟是想过要给她一个“家”的人,不管是出于何种不可见人的目的,但他并没有真正伤害到她,反而枉送了性命。
陆宁海并不是瓜荫洲的常客,方灯记得她第一次见他,傅维忍死了;第二次,他为她和傅七提供法律帮助,方学农一命呜呼;第三次,他带去傅维信的死讯,给了傅七一次命运的转机;最后一次,他会想到一念之差会将自己送至死神手中吗?
然而,在内心深处方灯也不想否认,当得知陆宁海死去的那一霎,她也有种解脱了的释然。
方灯越来越觉得她和傅七都在走一条凶险无比的小路,这一路上只有他俩,他们披荆斩棘,身旁的障碍逐个倒下,脚下越来越平坦,但这条路却越走越黑,再也找不到回头的方向。
她为每一次的绝处逢生而感激上苍,同时,也感到深深的恐惧。
方灯并没能清醒地与傅七诀别,昏迷在病床上时,她似乎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额头贴在她的手背,有着熟悉的冰凉触觉。迷迷糊糊中,她有过短暂的苏醒,她对着在混沌中一刻也没离开过她脑海的那张面孔,吃力地说:“你放心!”
别人也许听不懂她说什么,但他一定会懂。傅七只是将手掩在方灯的嘴角,示意她不要费神说话。他还告诉她,自己会提前三天赶赴上海转机,那里有郑太太的新代理人等着他。
离开的时候,傅七没有说再见,他只是附在半昏半醒的方灯耳边,低声说了句:“你也放心。”
方灯听见他开门的声音,嘴角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也不必说,想再看一眼他的背影,却睁不开眼睛,只有一行眼泪沿着面颊悄然流淌,濡湿了白色的枕套。
葬礼上,一个中年人站在灵堂前沉痛地宣读着悼文,到场的亲友中有人发出了低沉的呜咽。方灯见过这个发言的人,他叫老张,是陆宁海的同事。她坐在殡仪厅的最角落,听陆宁海的同事总结他的一生。在他们嘴里,他是那么善良、成功,而且正直,他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好朋友,一生无愧于心,这样的人英年早逝怎能不教人扼腕。方灯也和其他人一样默默垂首,虽然,他们所说的这个陆宁海她并不认识。
陆宁海的遗孀不过三十出头,依然年轻而美丽,她在老张不远处哀哀地哭着,只是她的心里是否真有如此伤悲呢?
方灯和陆宁海的遗孀也有过一面之缘,那是在市里的警局,她出院后最后一次配合警方的调查,车祸是场悲剧,有人因此而死去,但它也仅仅是个意外。那个女人在看到丈夫临终前收养的“小女孩”时,脸上果然流露出极其的惊讶与……憎恶。她焦急地询问在场的警察,这个所谓的养女是否有继承她丈夫遗产的权利,当方灯明确表示自己什么都不要之后,那个悲痛的妻子很快就放过,并且无视了“养女”的存在。
陆宁海的遗像高悬在灵堂正中央,仿佛无声地凝视着方灯,那张端正忠厚的脸在方灯眼里像是活着一般,一时满是压抑的占有欲,一时却满脸是血地用眼神哀求她救救自己。她再也坐不下去了,悄然起身离开了殡仪厅。
对殡仪馆方灯并不陌生,上一次她就是在这里领回了方学农的骨灰,虽然她的死鬼父亲没资格举行像样的追悼会,也压根没有人为他哭泣送行,但是人烧成了灰,不都是一样的吗?
殡仪馆面积不小,除了生人聚集得比较多的殡仪厅一带,还有片开阔的小树林,就在火化炉和员工宿舍之间。方灯不急着回到瓜荫洲的孤儿院,心中又堵得慌,打算到那里透透气。另外,她上次来过,记得在小树林的一端有个洗手间,在那里她应该不会和陆家悲痛的亲友打上照面了吧。
小树林的环境可以说是相当不错,蜿蜒的卵石小径盘旋在成荫的绿树间,不时可以听到鸟儿婉转的低唱,竟然还有褪了色的木头长椅偶然点缀在树下,空气也很是清新。只可惜因为它存在的特殊位置,方灯两次来都感觉到这里的异常冷清。不知道保留这个小树林的人的初衷是什么,或许在见惯了生死的殡仪馆员工看来,死亡和惬意的清净本来就是一回事。
傅七现在会在哪里?他上飞机了吗?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异国他乡等待他的又将是怎样的际遇?方灯想着自己的心事,漫无目的地在林子里转了一圈,发现敢于在这里瞎逛的人还不止她一个,几十米开外的灌木林里就有个穿着蓝色格子衬衣的人,在周围的几条小路上绕来绕去。
那人仿佛也发现了方灯,停下来看了她好一会儿。方灯一度以为他有话要说,可是对方却始终没有出声,又继续在那一带徘徊。换了个胆小的家伙,说不定还以为那是光天化日下的一个游魂,可方灯并不怕他,也没心思多管闲事。灵堂里带出来的郁气已在葱郁的林间小路上消散了不少,她该回去了。
方灯去了趟洗手间,等她从里面出来,再度经过灌木丛一带,发现那个怪人还在那里兜圈子,而且看起来,他的脚步比刚才更匆忙,全不像是在散步,脸上似乎也有烦恼之色。这该不会是个精神病人吧,方灯心里纳闷,又多看了两眼。他再度望向她,那是很年轻的一张脸孔,年纪应该和她差不多,头发短短的,看起来很干净,也并不难看。方灯的脚步慢了下来,她忽然想起这张脸自己应该是见过的。
她心念一动,三下两下拐到了那人的附近,停在十几步开外,疑惑地问:“喂,你在那里干什么?”
对方见她主动走了过来,眼里似有几分欣喜闪过,脸上却看不出端倪,他瞄了方灯一眼,反问道:“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我?我散步呐,千万别说你也一样。”
“为什么我就不能也在这里散步,这里不是你家的吧。”
方灯心里“呸”了一口,这要是她家的后花园,坐享整个殡仪馆,她都成什么人了。她不客气地说:“有你这么散步的吗,我看你就像只在这里瞎转的没头苍蝇……你掉东西了?”
他没有说话,眼睛看着别处,“你走吧,我也要走了。”
“你想跟着我走……哦,你该不会在这迷路了吧。”
“谁说的!”男孩大声反驳,可是发红的耳根和悻悻的神情成功出卖了他。方灯这才意识到自己有可能猜对了。我靠!她在心里暗自惊叹,这片林子有好几条交错的小路不假,但也绝对没到迷宫的地步,是有多路痴的家伙才能在这样的地方迷失方向。
“这不明摆着嘛!迷路了你不会问人?”
“我哪知道你刚才是去厕所。”
他答得牛头不对马嘴,方灯消化了几秒,才算是明白了过来。想必这家伙刚才看见林子里多了个人,想问路来着,但是见她是个女孩子,拉不下脸来求助,就打算跟在她后面走出小树林,没想到一直跟到了女厕所,怕人以为他是变态,只得又在原地瞎转悠。
“你是来参加葬礼的吗?”方灯问。
他点点头,既然都被戳穿了,也就老实了不少,“我没想到这些小路和两边的树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的,走来走去又回到原来的地方,简直太奇怪了。”
方灯这下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陆宁海看上去还是挺精明的,他总夸他儿子,可没说过他儿子智力不太健全啊,况且这人看上去也不像个傻瓜,难道真有人的方向感能差到如此地步?
方灯从小就是天不管地不收的,从几岁的时候起,只要她走过的地方,哪怕下一回再把她扔一角落,她照样能分毫不差地找回去。如果对面的人不是傻子,也没遇上鬼打墙,她只能叹为观止地说:天地之大无奇不有。
“我看最奇怪的人是你吧。”方灯翻了个白眼,朝他招了招手,“走吧,还愣着干吗,跟我来。”
他的脸色还是有些别扭,显然方灯无声的讥笑让他很下不了台,但又实在有求于人,索性闭嘴,闷闷地走在她后头几步,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小树林。
几分钟之后,殡仪厅已在望。男孩嘀咕了一句:“怪了,也没有多远呀。”
方灯干笑两声,“是没多远,不过要是你老在那个地方兜圈子,就算脚程绕地球两圈,你还是走不出来。”
大概是对她心存感谢,明知她有心嘲笑,男孩也没再反驳,只是挠了挠头,嘴角现出个羞涩的酒窝。
他继承了他父亲面容特征方面的所有优点,也许还有来自他母亲的,但不管怎么说,从某个角度上看,他还是和躺在灵堂里的那个人颇为相似。方灯不愿多看这张让她勾起不愉快回忆的脸,匆匆说:“你自己过去吧,我要走了。”
他们已经走到小树林的边缘,男孩远远地望着殡仪厅的方向,迟疑了一会儿。方灯走了好几步,没听见他跟在后头的脚步声,一回头,发现他垂着头坐在路旁的长椅上。
“又怎么了?”方灯不耐烦地说。
“你走吧,谢谢你。”他瓮声回道,依然没有抬起头。
方灯踢开一片落在她脚尖的树叶,用怀疑的口吻说:“这段路你不会再迷路了吧。”
“我有那么傻吗?”他被她短暂地逗笑了,但远处的哀乐很快又让黯然占据了他的眼,“迷路也好,错过了仪式,我就不用再去想,他已经不在了。”
“里面……是你亲人的追悼会?”方灯明知故问。
“嗯。”对方并不认识她,只当她是好心,轻轻地点了点头。
方灯发现自己嗓音干涩,“你送不送他,他都一样不会回来了。”
“以前我爸也和我说过一样的话。那时我妈刚走,我大声地哭,谁也没办法把我哄去她的丧礼现场。大人们都觉得我是她唯一的儿子,应该去看她最后一眼,但是我怕,怕看到的那个人再也不是我妈了。好像我不去做这件事,就可以假装她没离开。”
“可以吗?”
“当然不可能。”他苦笑,“人死了就是死了,哪有什么音容宛在。”
方灯想一走了之的,她没兴趣参与另一个人的伤感回忆,这辈子她见过的孤儿倒比正常人家的孩子多得多,谁没有一笔血泪史。眼前这个“新晋成员”好歹还衣食无忧,他父亲是个成功人士,而且还很爱他,即使没了父母,剩余的家人应该也可以把他安顿得很好。但是陆宁海死前的惨状一再地和这张脸重叠,她怎么都挪不动脚。说起来,他沦为孤儿也有一部分是拜她所赐。
“你知道就好,说不定,他……我是说你刚离开的那个亲人很希望能和你道个别。”这话是出自真心,她不会忘记最后那场谈话里,陆宁海说起儿子时的温情和骄傲。
“我妈是因为车祸死的,现在又轮到了我爸。你说世界上这么多人每天在马路上来来去去安然无恙,为什么我的家人就不行,为什么我们家就这么倒霉!”男孩抱着脑袋无比沮丧。
方灯坐到他的身边,“如果我说我从来没见过我妈,也不知道她是什么人,我爸是个烂酒鬼,后来横死在了我的面前,你会不会觉得世界公平一点?”
男孩果然被她的话震住了,慢慢抬起头来问道:“真的?那你一定很难过。”
“算是……当然!”
要是换做身边的人是傅七,从她开口说第一个字,或者从她欲走还留坐在他身边那时起,他就能从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分辨出哪一句话是真,哪一句是假,并且对她出现的原因和意图产生怀疑。但他不是傅七。单纯的孩子,他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父母在时一定将他保护得极好。
“那你怎么办?”男孩扭头看着身边年纪相仿的女孩,自哀自怜的心理被另一种感同身受的怜悯所取代。
方灯不答,拍了拍他的腿,“你跟我一样闭上眼睛。”
男孩依言听从。
“你看到了什么?”方灯问。
他有些不解,“一片黑,什么都没看见。”
“那你再睁开眼睛。”
他仍旧乖乖听从,睁开眼茫然地打量周遭。
“现在你又看到了什么?”方灯再问。
他看到了身后一样的小树林,一样没有云的天空,一样飘荡着哀乐的殡仪厅……还有一样凭空出现的她。
“没看到什么,都和闭上眼睛之前一样。”他诚实地回答道。
方灯再度拍了拍他的大腿,说:“那就对了。你闭上眼睛时,周围的东西都没有消失,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你还是那么惨,我也照样不怎么走运。它们不会因为你伤心害怕而发生任何改变。我的办法就是爱咋咋地,但是我会睁着眼睛去看,否则有一天我可能会因为错过了最后一眼而后悔。”
男孩听完怔了一会儿,仿佛没听过这样的说法,过了好久才低声说了句:“你说得对。”
方灯对这个结果相当满意,她见惯了人精,说服他这样的单纯孩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开解了他,她似乎也好过了一些。
“既然我说得对,你还傻坐在这干什么,快回去吧,仪式要结束了。”她拍拍屁股想走。
男孩这时才想起一个关键的问题,“哎,你也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方灯并不想让他知道自己是谁,便随口胡诌道:“是啊,我是来参加我大姨妈的葬礼的。”
“也是在今天吗,你大姨妈是怎么去世的?”他追根问底,似乎不想她那么快就离开。
方灯敷衍道:“失血过多死的。”
“怎么会失血?追悼会也在前面的殡仪厅?”
“没错,我有事得走了。”方灯见好就收,一根筋的人真可怕。
“等等。”男孩着急地站起来想要叫住她,“我叫陆一,你呢?”
方灯当然不会据实以告,然而看到他局促而真诚的表情,她一时间又不能就这么走了。
她想起此刻每一分钟都离她更远一些的那个人,他说,她就是另一个他。方灯多渴望自己真的能够变成他,住在他的身体里,就再不会别离。
她对陆一说:“我叫傅镜如。”
第十九章另一张脸
对面的商厦挂满了彩灯,穿着冬衣的男男女女呵着白气匆匆而过,脸上挂着都市人年末才有的焦虑和喜悦,布艺店也打出了年末促销的大灯箱,又是一个新年即将到来。
方灯送走了最后一位顾客,对正在柜台前盘点的雇员说:“今天你早点回去吧,每年到这个时候都让你值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太苛刻。”
“反正回去也没什么事。”低头看账目的女子说。
“你的侄女呢,不用陪她?”
“寄宿学校有元旦游园活动,小孩子都喜欢热闹。”
“你也不该让日子太冷清。”方灯喟叹道,顺手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东西,“下班了!明天店里干脆放假一天,该干吗就干吗去。青春就算不值钱,也该浪费到有意思一些的地方。”
那个和方灯年纪相仿的女子笑了笑,无可无不可地去换下身上的制服。方灯想起六年前,自己的布艺店刚开起来没多久,就来了这样一个应聘者,年纪轻轻,话不惊人,一手缝纫技术却相当漂亮娴熟。当时店里正是用人的时候,方灯问她需要多少薪水才肯留下来,对方没有对她说出任何的数字,而是静默了一会儿,冒出句:“我坐过牢,是有案底的人,如果你愿意雇用我,那么只要满足最基本的生活所需,多少钱都行。”
方灯当时有些惊讶,她很难把一个看上去文秀内向、弱不禁风的年轻女人和囚犯画上等号。对方既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想必之前在许多地方求职时碰过壁。这也正常,但凡正经开门做生意的人,谁不愿意雇用那些身世清白的?
但是短暂的犹豫之后,方灯留下了她。或许是因为在简单问起过往时,她从这个女人的眼里看到了一种熟悉的东西。她也有过和大多数人不一样的青春,并不输给对方少年时的惨烈和疯狂,对于黑与白对与错自有自己的判断,而且她相信自己看人的眼光。
就这样,这个叫做谢桔年的女人留在了方灯的布艺店里,一晃六年。有时候方灯觉得桔年比自己更像这个店的主人,比自己更尽心尽力。她当初开这样一个店,不过是找一个寄托之所,如果没有桔年的尽心竭力,未必会有如今的好生意。每逢节假,别的员工都放假了,也只有桔年和她一起守在店里。
关了店门,方灯回到住处已将近九点。她现在住的地方也有个小小的阁楼,虽然环境与多年前岛上的住所不可同日而语,但她选择在这里栖身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这里有一扇朝海的窗,站在窗前,她可以遥遥看见远处的瓜荫洲。尤其是夜晚,她几乎可以凭想象分辨出,哪里是渡口,哪里是大教堂,哪里是孤儿院,哪里是傅家园……前三者的灯光或许是真实存在的,唯独傅家园仅止于想象,那里的灯光已经许多年没有再亮起了。
方灯放下钥匙走上位于阁楼的主卧,在楼梯中段她已看到了上面透出来的一缕光。果然,窗前的美人蕉湿漉漉的,刚被人浇过水,她用手指去接叶片上滴落的水珠,回过头,傅镜殊站在洗手间的门口,手里拿着浇花用的喷壶。
“你呀,天生就没有养花的细胞,我以为美人蕉已经算很好养活了。”他站在方灯的身边,又朝叶子上喷了些液体,然后用手摘去两片微微卷曲的叶子,“你看这里,这种断断续续的黄色条纹就是花叶病的前兆,再不把它摘了,整盆花都要枯死。”
他低头在她身畔轻声细语,无比贴切自然,仿佛他们早上刚刚在家门口分别,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又一起照拂家里的盆栽。
方灯说:“你忘了这花是你种的,总要有点小毛小病,你才会一直惦记它。”
她不知道这盆花是否真的惦记着主人。后天就是元旦,也就是说,他们已经整整一年没见了。
傅七刚离开时,每年回来陪她过新年是他能做出的唯一承诺。他们都忘不了十三年前瓜荫洲上那个黑暗无边的新旧更替之夜,他们亡命般逃出困住了他一天一夜的废弃太平间,重回到热闹的集市,贪婪而急迫地想要将那点温暖的光收归在心里。就是在那个新年,有人死去了,有的人像重新活过来一样,而唯一牢靠的是他们在彼此身边。
每一年,至少在这段时间,他们是在一起的。这也是这么多年之后,他依然能为她做到的。
傅镜殊刚去马来西亚的时候过得并不那么好。虽说名义上是回到了三房的长辈身边,但是郑太太绝非慈祥的老祖母。她接受这个“孙子”,是理智的选择,而实际上他们之前做了十七年的“陌生人”,大家亲如一家地相处谈何容易。
傅镜殊也很清楚这一点,他所能做的,就是把每一件事都做到尽善尽美,他不断地让自己变得更优秀,努力向郑太太证明自己,想尽办法让老人家开心。然而,他做得太好,郑太太也会难过,她会想到自己死去的儿子傅维信,想到如今替代他的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孙子”,当然,还会想到这个所谓的“孙子”是自己丈夫和小春姑娘的后人。他的行为若一时不顺老人家的心思,那就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事,毕竟不是从小在身边教养长大的,而且还是掺杂了两代不三不四的血统,这样一来什么都说得通了。
老人家是重体面的人,很多话她自然不会当面挑破来说,即使心中不喜,面上也是淡淡的,但家里其他人眼睛都雪亮着。吉隆坡的傅家大屋里,除了郑太太和搬回来住的女儿女婿一大家子,还有她娘家的两个弟弟以及七八个工人。对于一个外来者,他们的冷热亲疏全在大家长的一念之间。
傅镜殊的“姑姑”傅维敏是个直性子,心思都写在脸上,她一开始就不太赞同母亲接回这个外面长大的孩子,所以她不太喜欢傅镜殊,这个谁都知道,这倒还算明刀明枪。她的丈夫却精明许多,面上笑嘻嘻的,背后常有些阴损的主意,一不留神就要给人使绊子。那两个“舅公”呢,一个早年做生意亏损了,不得不全家老少依傍姐姐为生,行事全看郑太太脸色,因此对傅镜殊也不冷不热;另一个终身未婚,整日玩耍赌钱,是个老混混,谁给他钱花谁就是大爷,没能力给他好处的小毛孩他自然也不放在眼里。那些工人多半是当地土著,面子上虽不敢刻薄,但背地里说什么的都有,也没谁真心把他当成正经的主人。
傅镜殊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才深深体会到一辈子最大梦想就是认祖归宗的父亲为何在目标实现后更加落落郁郁寡欢,最后落得郁闷而终的下场。如果说被冷落在傅家园,是一个人行走在荒野里,那么回到这些“亲人”身边,就好比闯入了陌生的领土,在那里每时每刻都有人在提醒着,你是异类,你不属于这里。
但是傅镜殊到底和他父亲傅维忍不同。对待郑太太他自当尽心,而其余的人若冷眼相待,他便一笑了之,从头到尾不卑不亢,进退有度,对谁他都客气周全,更重要的是不给他们任何抓住把柄的机会。时间长了,他们在他身上占不到什么便宜,又没什么办法,也就逐渐听之任之,即使不可能亲如一家,至少大体上相安无事。
郑太太身体大不如前,但心里比谁都清明,暗地里观察他的一言一行,心里虽觉得怎么都隔了一层,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当初做了一个明智的决定,喜不喜欢这个“孙子”是另一回事,可这确实是个聪明的孩子,比起他的父母,倒更有祖父遗风。
在马来西亚待了两年后,傅镜殊听从郑太太的安排下去了英国,入读傅维信的母校。二十三岁,他如祖母所愿拿到学位,也没有立刻回到大马,而是去了香港,在投行又干了两年,直到二十五岁才重新被召回郑太太身边,正式接触家族的生意。
也是在试着打理家里的事务时,傅镜殊才更深入了解到傅家如今的状况。打从迁居马来西亚至今,傅家依然是当地颇有名望的华商之一,但这多少是沾了过去的光——他们在此盘桓多年,根基深厚,颇有名望,可是论财富已难以与后来新崛起的富豪们相提并论。现在傅家的主要产业大部分集中在物业和不动产,另有“富年集团”旗下的几个大的加工厂和种植园,此外就是当地几个大公司的零散股份,说大富之家不为过,然而曾经的显赫风光已一去不复返了。
郑太太自丈夫去世后一直独力支撑,她年纪大了,身边始终没有十分得力的人,老人家精力有限,投资目光也偏向保守,守业已属不易,谈何创业。之前协助她的是大弟和女婿,傅镜殊成年后,她偶尔会听取他的一些看法,但也只当参考。直到傅镜殊正式回到她身边,这一状况才出现了明显的改观。
刚接手不久,傅镜殊就有过几个大的动作,当时他提出自己的主张,姑姑姑丈和舅公无不明着质疑,一举一动都顶着极大的压力。郑太太任他们争执不休,直至拉锯战上演一段时间后才说出“让年轻人试一试,失败了就当买个教训”这样的话。其实傅镜殊心里很清楚,若是他那时当真失手了,就绝不是“买了个教训”这么简单,傅家将再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幸而事后证明他当初几个决定都为傅家带来了不小的收益,之后他又说服了郑太太尝试改变投资模式,和大马另一财阀合作成功拿下了洛杉矶一家知名制药集团E.G,紧接着又将目光瞄准中国的国内市场,作为先行项目的E.G国内中国分公司运行情况非常理想,借此站稳脚跟之后,他才又逐渐将投资领域扩大至金融和地产,用几年的时间重新盘活了老态龙钟的“富年”集团。
也正因为他交出的答卷无懈可击,郑太太近两三年才对他更为放心倚重,从慎之又慎地考量转变为逐渐放权,将大部分事务都交由他主导,每当遇到阻力时,也会适时帮他一把。傅家企业的高层们也渐渐认可了这个年轻且更有野心的管理者,他的两个舅公很快就识时务地倒向了他的这一边,姑姑和姑父虽还是常常和他唱反调,但已起不到什么干扰作用。实际上近年来,他已是傅家的主事者,早就一扫年少时的郁郁不得志,所到之处风光无限。
也正是因为这样,傅镜殊能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过去除了在英国那几年之外,每当有空的时候他都会抓住机会回来看看方灯。这两年分身乏术,但是无论如何,新年将至的时候他必定会赶回来陪她,今年也不例外。在傅镜殊心里,方灯才是他真正的家人,他总觉得,在她身边时,他才是最自由最真实的那个自己,而更让他无法割舍的是,他太清楚他欠方灯良多。
他没办法带方灯走,这是傅镜殊许多年来的一件憾事。郑太太对于他身上和母家相关的一切都极为厌弃,将此视作他身上的污点和血统里卑劣的那部分基因,但凡他出了什么小纰漏,或是做了什么不那么顺她心意的事,她就会将原因归结在这个方面。所以,傅镜殊可以在毕业之后将老崔接到身边,却根本没办法在郑太太面前提起方灯的事。当然,方灯也从未说过要跟他走。
陆宁海死后,方灯和陆家的领养协议不了了之,她回到了圣恩孤儿院,在那里又生活了两年。那时傅七一再嘱咐老崔多照顾她,她身边又有阿照陪伴,日子并不比以往更艰难。十八岁,她考进市里的卫校,学了三年护理。由于该校是中国国内和东盟三国合资办学,在实习期她被顺理成章安排到马来西亚槟城的一家大医院,在那工作了半年后正式毕业,成为当地一位知名华商的私人看护,一做又是三年。
那是方灯和傅镜殊后来都绝口不提的三年。倒是傅维敏不知从哪听过一些传闻,当着全家的面在吃饭的时候笑着说过:原来不要脸也是会遗传的,有些人骨子里就流着下贱的血,要不怎么姑姑是婊子,侄女也跟着学。
傅维敏并不认识方灯,这样的指桑骂槐自然是冲着傅家饭桌上的另一人而来。傅镜殊当时低头喝汤,没有发作,暗地里险些将筷子捏断,他以为自己什么都能吞下去,但轮到这件事上面,还是差点沉不住气当场撕破脸。这也是他一直垂首用餐的原因,他怕自己忍不到郑太太百年之后再来算这笔账。
他终究是按捺住了,隐忍已是他生存下去并立足于此的最坚硬盔甲,虽然盔甲朝着血肉那一面也长着刺,每动一下都是血肉模糊。
三年后,方灯的雇主放下了架子和初出茅庐的傅家新任接班人合作,在收购E.G时打了一场漂亮的仗,双方都获益良多,此后合作不断,令郑太太刮目相看。这可以说是傅镜殊正式入主傅家的一个开始。而方灯也在不久之后回到了国内,再也没有踏足马来西亚。
后来,傅镜殊问方灯想要什么,他说从此以后无论她想要过怎么样的生活,他都将为她做到。方灯只提出让他再给她种一盆美人蕉,过去那盆在他走后已逐渐枯死。
她把新的美人蕉放在新居的窗口,开了家布艺店,过上了她从未得到过的平淡日子。这样的日子和她的曾经相比平滑如丝绒,迅速地在指尖滑过,很快又是六年。
方灯住处的墙上有一幅画,那是傅镜殊十八岁那年打算送给郑太太的生日礼物。上面原本画的是一尊观音,手持净瓶杨柳,眼里无尽慈悲。他不擅长国画,但郑太太画得一手好丹青,待字闺中时还曾拜在名师门下,晚年独爱清代任伯年的观音图。为了临摹出最好的效果,傅镜殊费了不少的气力,祖母大寿当日,他送上自己的这幅作品,郑太太展开看了一眼,便淡淡放到一边。
第二天,傅镜殊发现自己的那幅临摹之作被挂在了起居室的墙壁上,与之并排的是任伯年的真迹。郑太太经过时看到了,脸上也流露出一丝惊诧,傅维敏夫妇则和两个舅舅相视而笑,傅镜殊当时就知道他们是刻意让自己难堪。而郑太太驻足,对着两幅画端详了片刻,漫不经心地说了句:“形似神不似。”
傅维敏在旁当场大声笑了,“画虎不成反类犬。”
连当时在旁擦桌子的工人都听懂了,捂着嘴笑,眼里全是嘲讽。
傅镜殊没有笑,也没有怒。他默默将画从墙上取下,自己小心放好。那一年的元旦,他将画随身带回了国内。当方灯问起那边的亲人对他好不好时,他笑笑不语,只找出画笔在观音像上添添改改,那观音就多了一张脸,朱颜绿眼,手持血刃。
他告诉方灯,这就是诸经中所说的罗刹娑,极恶之神,形容妖异,啖人血肉。
方灯阻止了傅镜殊在画完后将它撕毁的举动,这幅画于是挂在她的房间一直未取下。他不在时,她时常独自看着画里的半佛半鬼,是否每个人心中都藏着这样的两面?她和傅七一起走过那么多年,他的风光得意她鲜少得见,而他最不堪为人所知的情绪却只展现在她面前。方灯觉得,自己就是傅七心里藏着的另一张脸。
第二十章走狗与毒蛇
“你在怪我这一次太久没有回来?”傅镜殊见方灯低头看花许久不语,转身向她问道。
方灯摇摇头,“我只是看了一天的店有点累了。”
她走去洗手间洗了把脸。
方灯没有说违心的话,她并不曾怨恨傅七长久地不在身边。当一个男人越成功,他能分出来的时间就只会越少。她知道他们的关系不会因为距离而改变,正如傅七其实很清楚无论他做了什么,唯独方灯不会真的去怪他,无论他什么时候回来,唯独她会一直等着他。
只不过她已是个快要三十岁的女人,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小女孩,会为了他每一次的归来和离去而泪湿双眼。最初的分别或许是不得已而为之,但这些年她渐渐已习惯了一个人平静简单地生活,过去她从不敢想,而如今看来这正是她想要的。她甚至不会感到孤独,无论现在如日中天的傅镜殊身处何处,那个废亭边临摹、花架下微笑的傅七始终都住在她的心底。
方灯已适应了离别。打从她为他在陆宁海面前解下第一颗纽扣,执意成全他远走高飞那一刻起她就该了解,她会是他心中无可取代的那个人,但却永远成不了可以在阳光下与他携手并肩的另一半。如果要怪,她只能去怪当初的自己。当然,女人都是一样的,想通是一回事,断不断得了那点奢望的火苗又是另一回事,嘴里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心里却盼着他别走。
方灯透过洗手台的镜子看见傅镜殊依然在细心照拂那盆美人蕉,像他这样一个人怎么会不知道,她最大的奢望不过是平淡相守,每天一起等着花开。寻常夫妻朝夕共处相看相厌一地鸡毛,她没有这个福气。
第二天,方灯起得很晚。傅镜殊一早就出去了,他这次回来还带着公事。他们说好了晚上要一起去市中心最热闹的广场等待新年钟声响起。到了黄昏,方灯才接到他的电话,问她能不能去他办事的地点等他一会儿。
方灯是无所谓。傅镜殊派了人过来接她,车子在楼下等着,她下楼才发现充当司机的竟然是傅至时。
傅至时殷勤地下来为方灯开车门,嘴里称呼她“表姑”。方灯不是第一回听到这个称谓了,他现在对傅镜殊一口一个“七叔”叫得亲热无比。按常理,她是傅七的“表妹”,傅至时叫她一声“表姑”倒也不算乱了伦常,只不过平白让人有些恶心罢了。
前几年,傅镜殊将投资方向转回国内,成立E.G制药中国分公司时,将执行总裁一职交到了傅至时手里,方灯一度大跌眼镜。她想不通,就算他大人不记小人过,早已将儿时的恩怨丢开,也犯不着把一个肥差拱手相让吧。不过后来看到傅至时惊喜交加、感恩戴德的样子,方灯总算明白了,这才算是印证了傅七当年说过的话——报复欺负凌辱过你的人最好的法子不是痛打他一顿,也不是以牙还牙,当你远比他强大的时候,就可以让他心甘情愿跪下来舔你的脚。现在的傅至时无异于傅七面前的一条狗!
方灯坐在后排,一路上傅至时试过寻找话题与她寒暄,见她兴味索然,就识趣地把嘴闭上了。方灯自问没有傅七的“恶趣味”,明明厌恶一个人,还要故意将他弄到眼前差遣,她只想离这张脸远一些。但傅至时在有意无意地透过后视镜看着她,被她发觉,又飞快地将视线移开。对比之下,方灯冷眼打量坐在前面的人时则显得毫无顾忌。
时光流逝,每个人都在改变,连傅至时都一样。他胖了不少,个子倒是挺高的,脸上如果没有挂着虚伪的谄媚笑容,整个人看上去还算人模人样。听说现在E.G制药发展势头甚猛,不但短短几年在内地扎稳脚跟,就连本土知名的老药企久安堂也频频传出将被E.G收购的传闻,那么想必傅至时在他人面前也算得上春风得意、众星拱月的人物。
方灯还知道傅至时前两年结婚了,娶了他自己的一个下属,农村里奋斗出来的小家女。那女人对傅太太的身份极为看重,自然也将他捧得很高,处处逢迎,不敢有半点违逆。换句话说,如今的傅至时在他七叔的“关照”下也算过得十分滋润,偶尔在一两个人面前卑躬屈膝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使那些人曾经是他看不起的“一窝老鼠”。
“七叔对表姑你真的没话说。他自己忙成那样了,还担心你因为等他误了晚饭。这不,特意让我来接一趟。”傅至时专心开了一阵车,又找了个话茬。
前几次方灯都没发现他这么有谈兴,便静等他到底想说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傅至时笑了笑,话锋一转,闲话家常一般说道:“说起来七叔比我还大一岁,也该是身边有个人照顾的时候了。前段日子听我爸妈提起,大马那边的三太奶奶也对七叔的终身大事很是着急,不过以他的人品才貌,怎么也得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说得过去。表姑你是七叔最亲的人了,你说什么样的女人能和他匹配?”
方灯冷冷道:“这个就是他自己的事了。别说是我,就算是他亲爹亲妈也未必管得了,你何必这么上心。”
傅至时并不在意方灯的冷淡,又继续往下说道:“有件事不知道表姑你听说没有,七叔这次回来并不是一个人……”
“你想说司徒?”
傅至时大概也没想到方灯早就知道这个人,并且还能平静无比地一语道破,这多少让他接下来的话难以为继,但是他顿了顿,还是决定说下去。
“既然表姑也听说过司徒,应该也很清楚司徒是久安堂董事长的女儿。她跟在七叔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然,我不是说七叔看上一个女人有什么不对,不过男人嘛,有些逢场作戏的东西不必太过在意,表姑你说是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方灯没耐心看他绕着圈子说话,还自以为能把人绕进去的嘴脸。
“表姑真是爽快人……”
“够了,我不是你的表姑,少跟我来这套。”
话说到这份上,傅至时只能挑破了说:“E.G一直有收购久安堂的计划,这对公司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如果七叔不同意是因为……”
“你对公司的利益那么上心,这话怎么不留着在你好七叔面前说呢。”
“这个,这个毕竟牵涉到七叔的私事,我们做小辈的不好插嘴,表姑你就不一样了,你是他身边最说得上话的人……”
方灯不无讥讽地笑了起来,“你知道你七叔做事一向有他的方式,我要在他那能说上话,今天E.G的事就未必轮得到你操心。既然这样,他又为什么不能因为一个司徒放弃收购久安堂呢?”
傅至时在她这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有些下不了台,想打个圆场,又怕方灯更不给面子,只得讪笑着不再说话了。
方灯何尝听不出来,傅至时如果不是被逼急了,断不会试着从她这里下工夫。他也是聪明人,想必以为一个女人天生对另一个女人的敌意会令她对司徒玦的存在感到不快,不管她是傅镜殊的“表妹”还是别的什么人。可以说,差一点他就成功了,即使不能使方灯出面干涉傅七的公事,至少也能让她心里不舒服。
只可惜傅至时不知道,方灯对于傅镜殊身边的女人并没有那么在乎。只要郑太太还在一天,只要他还姓傅,横竖他是不可能娶她的,而他作为傅家挑大梁的后人,迟早会结婚生子,无论她害不害怕,这一天都会到来。既然这样,他和谁在一起还有这么重要吗?
方灯更清楚的是,傅镜殊在感情上有一种近乎洁癖的自守,女人和所谓的爱情并不是他最渴望的东西。以她对他的了解,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和另一个女人步入婚姻殿堂,那更可能是出于利益而不是爱情。
司徒玦不是傅镜殊的那个人。半年前方灯见过她,也听阿照提起过。那时阿照问:“姐,你有没有发现她长得和你有点像,只不过她比你黑。”
其实方灯一点也没觉得司徒玦和自己长得像。她这种从小养尊处优、单纯耿直的人本来就不是傅七会喜欢的类型,方灯只是奇怪为什么傅七也说她们乍一眼看过去有点神似呢?为了这个,他甚至答应了二房一个堂姐的要求伸手去帮助一个没有关系的人。更荒谬的是,司徒在美国落难的时候,傅七提出她若要结束黑户的身份,可以嫁给被他安顿在洛杉矶养老的老崔,而司徒竟然也答应了。一个女人如果不是绝望到走投无路断然不会如此,而她留在傅镜殊身边也绝不是傅至时说的那样。
方灯根本不关心E.G和久安堂的事,她对傅镜殊的公事也从不过问,反倒是傅镜殊,或许是知道阿照嘴快的缘故,他怕她多心,有意无意地对她提起过司徒的一些事。正是这样,方灯才知道司徒在她父亲的养子死后希望能接手久安堂,并寄希望于傅镜殊的扶持。傅七一时没做出决定,也难怪傅至时在这个关口急了眼。
到了傅镜殊指定的酒店,方灯下车,没有再理会傅至时。阿照已经在门口等着她,一见面就眉开眼笑的。阿照长大了,和小时候那个可怜虫判若两人,他站直了像杆标枪,笑起来好像太阳亮了。从在孤儿院开始他就一直跟在方灯身边生活,方灯在马来西亚那三年,他就到处混着,随便打点零工。方灯便对傅镜殊提出,她可以不跟他走,但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他能把阿照带在身边。阿照单纯冲动,稍不留意就容易闯祸,不过他本性纯良,又最肯听方灯和傅镜殊的话,有傅镜殊在,他多少能学点东西,而傅镜殊身边也多个可以信赖的人。
就这样,阿照这些年都在帮傅镜殊做事,他把傅镜殊和方灯当做亲哥和亲姐,但凡他们的安排,没有他不照做的。但是哥哥和姐姐又不一样,相对于方灯的随性,傅镜殊心思深沉,喜怒不形于色,阿照敬他的同时又有些怕他,所以他在内心深处,待在姐姐的身边更自在一些。平时只要七哥没给他什么事做,他就会溜回来看方灯,有不少与傅镜殊有关的事情都是阿照告诉方灯的。对于这些,傅镜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他也愿意在自己分身乏术的时候,还有阿照能往来于他和方灯之间。
“姐,你没吃晚饭吧,七哥说你一闲在家里吃饭肯定就没个定时,他还说用不了多久就能把事情处理好,让你边吃边等他一会儿。”
“都这个时候了他还有什么事?”方灯随口问道。
阿照说:“听说是七哥想拿下一块地,管这事的人把他约在这面谈,好像七哥很看重这件事。”
“事情进展得还顺利吗?”方灯听说傅七把这件事看得很重要,就多问了一句。
阿照耸耸肩,“说是有竞争对手,也有点来头,所以正式拍卖前管事的人就把两边的负责人都约了过来。我猜七哥亲自出面,应该没有什么搞不定的。”
“你啊,我让你平时多学……”
两人边走边轻声交谈,经过一个宴客厅门口时,正好门被人从里面用力打开,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匆匆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个西装革履的随从。
接着出现在门口的竟然是傅镜殊。
“向总既然有事要忙,我们改日再聚。”他好整以暇,一副悠然送客的姿态。
方灯驻足观望,那个被傅七称作“向总”的女人身形削,长发在后脑挽了个简洁的发髻,看上去很是干练利落,说不上漂亮,不过眉眼弯弯,笑起来颇有几分味道。只是她这时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而且别有深意。
“那是当然,傅先生这么有心关照,日后有机会一定得好好聚聚,也让我来尽尽地主之谊。”
傅镜殊含笑,表情谦卑,“随时恭候。”
那女人点了点头,离开的时候步履匆忙,她经过方灯身边,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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