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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9 辛夷坞 (当代)
“你到了。”傅镜殊看向方灯,神情轻松了许多,“午饭都没吃,我没说错吧。所以我叫你过来好盯着你。你在隔壁等我一会儿,吃的东西是我已经点了的,有事让阿照叫我。”
方灯问:“事情还没谈完?”
“哪里,国土资源局的董局长还没到。”
“那刚才走的是……和你争那块地皮的人?”
“嗯。”
方灯不禁有些纳闷,“既然这样她为什么现在就走了?”她说到这里,心里又明白了几分,“你做了什么?”
傅镜殊笑道:“也没什么,只不过好心提醒她一件事,她在医院做复健的家人身体可能会出现一点小意外。”
“难怪。”方灯这下明白了,她想起刚才的那个女人的眼神,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她有些忧虑,“那块地就这么要紧?”
“向远那个女人是厉害角色,对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你忘了我说过,打蛇要打七寸。”傅镜殊说这话时依然是一贯的神色柔和,不紧不慢,仿佛还是昨晚和她谈论美人蕉时的温存自若。
方灯心中有些异样,还没想好要说什么,有人从酒店大门口的方向走了过来,站到傅镜殊身后耳语了几句。傅镜殊听罢,默默点了点头。
如果说傅至时的出现只是让方灯感到恶心的话,那这时站在傅镜殊身边的人则是彻底地让她脑子炸开了一般。方灯也不管那人还在,当即变了脸色,径直对傅镜殊问道:“他怎么会在这里?!”
傅镜殊身后那人见到方灯没有半点惊奇,脸上堆满方灯熟悉的笑容,微微弯腰打了个招呼,“方小姐好,我们很久没见面了。”
“傅七,我再问你一次,他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傅镜殊转身看了那人一眼,他当即会意,很快地从方灯视线范围内走开。
“你看,你急什么。”傅镜殊笑着朝方灯摇头,然后将面色铁青的她带到一边说话,“我就是不想看到你这样,才一直没跟你说起他的事。”
方灯甩开他试图握她的手,厉声道:“你不记得他是谁,还是脑子坏了?你以前差点没死在他手里!”
“方灯,绑架那件事我们根本就没有证据。”傅镜殊轻声道。
“就是没有证据才让他逍遥到今天!你心里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就是个人渣,你怎么会和他有接触……别告诉我,他现在替你做事!”
傅镜殊没有说话,就当做默认了。
方灯恨恨地回头,阿照也缩着脑袋溜得远远的,看来崔敏行在他身边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只有她被蒙在鼓里。
方灯只觉得浑身的血往脑子里涌,崔敏行手脚不干净也就罢了,她坚信假如没有他在背后挑唆,她爸爸方学农绝不会鬼迷心窍地绑架傅七,落得横死的下场。她满腹的话到了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徒劳地红了眼眶。
“为什么你会这样……”她的小七,虽然心中自有他的坚持,也会为了自己在乎的人和事用尽手段,可他从来就不是坏人。他怎么能和崔敏行这样的人并肩密语?
方灯现在这个样子远比她的愤怒更令傅镜殊感觉棘手。他的手安抚地放在她的肩膀上,再度被她扫开。
“你听我说方灯,我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有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偏偏他这种人放在身边反而是最安全的。他不就是图个‘利’字吗,我给他想要的,他就会老老实实为我所用。他那点心思,还不敢在我面前怎么样,何况有些事只有这种人做起来才得心应手。”傅镜殊无奈地对方灯说道。
方灯不能接受这样的说辞,“你竞争对手家人的小意外也是拜他所赐吧?”
“他知道该做到什么程度,我不会让他太出格。这只是生意场上的一点小伎俩,和别的尔虞我诈没有分别。你以为向远是什么良善之辈,我不这样,她也会……”
“够了!”方灯不想再听,她用有些模糊的双眼看着眼前的人,他们真的太久没见了,她还以为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可他真的还是傅家园里的那个小七吗?
“你就不能当做没看见他?”久违的挫败感让傅镜殊嘴唇紧抿,“总之我绝不会让他伤害到你。方灯,我已经忍耐得太久了,我不能再让你挡在前面为我去做那些事。别人看到一块草地,就想着怎么去践踏它。我会让这些人知道,既平又软的草里面还藏着蛇。崔敏行就是我养的一条蛇!”
方灯冷冷道:“傅至时算一条狗,崔敏行是你养的毒蛇。傅七,我对你而言是什么?”
第二十一章如果没有你
方灯没有再听傅镜殊的解释,掉头离开酒店。傅镜殊想追,这边手下人过来说董局长的车已经到了。他脱不了身,只得让阿照去送她。
方灯让阿照把车开到了市中心一带将她放下,临走前阿照似乎想劝,被她堵了回去。
“你最好闭嘴!”她寒着脸道。
阿照怕她生气不敢多话,依她所言将车开走。
方灯一个人漫步在充满了节日气息的中心广场,吃过了晚饭的人们三三两两走上街头,准备一起迎接新年的到来。
一年又一年,他完全属于她的也只有这几天。方灯能感觉到,傅七努力地想对她好一点,她也不愿与他争吵,但她很难接受他说竞争对手的家人出了点“小小意外”时的轻描淡写,更不能接受崔敏行的出现。方灯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然而她也从未主动去伤害任何人,她一直以为傅七和她是一样的。
是她太固执了吗?好像连阿照都没觉得傅七把崔敏行留在身边有何不妥,每个人都在大步往前走,只有她滞留在过去,无法释怀?
方灯走累了,找了张空的长椅坐了下来。不远处的音乐喷泉开动,灯光璀璨,水柱冲天,引来无数人围观。她在人群的外头,听到那边的歌声飘入耳朵。
“……如果没有遇见你,我将会是在哪里。日子过得怎么样,人生是否要珍惜?也许认识某一人,过着平凡的日子,不知道会不会,也有爱情甜如蜜……”
耳熟能详的一首老歌,却让方灯出了好一会儿神。如果十六岁那年她没有回到瓜荫洲,从未遇见过傅镜殊,她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有没有可能会有一个平凡的男人出现,带给她柴米油盐相伴相守的琐碎人生,而她的记忆里没有傅七,没有那些甜蜜和不堪,就这样庸庸碌碌到老,也是无憾的一生吧!
可惜没有人能给她答案,现在的她也不可能再将傅七从生活中抹去。不知道坐了多久,夜越深,寒气仿佛越重,方灯的脚尖冻得没有了知觉。身边有人坐了下来,这已经不是今晚第一个试图搭讪的人。
她木着脸看过去,没想到是傅七。他和她一样背靠在长椅上,凝神听着广场上的歌声。
“你怎么找过来的?”
阿照一定告诉了傅七她在这一带,但市中心的范围不小,她自己都不确定走到了哪里。
傅镜殊笑着说:“这有什么难的,你一定会在最热闹的地方。”
喧闹的人群和热烈的灯光能让人有种安全和充实感,尤其是这样的夜里。
“起来和我走一走,你的脸色都冻得发白了。”傅镜殊拉着她站了起来,两人沿着广场旁的滨江道漫步。他们的另一边就是倒映着七彩灯光的海,瓜荫洲在更远的地方,隐隐可见灯火,但更多是被黑暗所覆盖。
方灯想起自己独自看过的一场电影,里面有这样一句话:延绵不绝的城市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尽头。
逃离了瓜荫洲,但她的彼端会在哪里?
“你心里想什么,我能理解。”傅镜殊停下来,把手放在冰凉的金属扶栏上说道,“但如果我能顺利拿下那块地,对公司未来的运营来说将有一个全新的方向,我能名正言顺地留在你身边的时间也会更多。”
“是吗,莫非你养着崔敏行,也是为了我?”方灯笑道。
傅镜殊哪里会听不出她话里浓浓的讥讽,但也没有半点恼意,平静地说:“这么说也没有错。你别这样看着我。他能帮我做不少事,这是事实。方灯,别看我现在什么都有,其实我就好比沿着别人垂下来的绳子爬到了悬崖上峰,只要我一天没有登顶,一切都是假的。上面的人一松手,什么都结束了。”
方灯说:“这不是你自己选的?与其这样,还不如一直缩在谷底,最起码不用担惊受怕。”
“我也在想,要是当初我不走,就让陆宁海把我的真实身份公开,现在我们会不会更快乐一点。”
“这么说起来,还是我错了。”方灯漠然道,“可惜找不到一种法器可以把人打回原形。”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有一点你快要说对了。”
“什么?”方灯有些疑惑。
“外面已经有人知道我的身世。”傅镜殊面朝她微微一笑,“不知道打回原形会是什么滋味。”
方灯彻底震惊了,别的情绪都抛到了脑后。
“这怎么可能!”
她父亲和陆宁海都已经死了,就连傅七一直放心不下的那个负责鉴定的化验室工作人员也退休了,两年前因为癌症死去,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他对十几年前的那次鉴定留有心眼或是保存证据。陆宁海没有撒谎,他把事情处理得很干净。现如今知道这个秘密的人,除了方灯,就是傅镜殊自己,而风声绝不可能是从他们两人之中泄露出去的。
“我爸还在的时候没有向别的人说起过你的身世,他答应过朱颜姑姑会守口如瓶,这个我相信他,要不是那天我们快把他逼疯了,他会把这件事烂在肚子里。参与绑架的同伙应该是不知情的呀。”
“和你爸无关。”傅镜殊把手放在她紧握栏杆的手背上,两人的手一样冰凉,“是陆宁海留下了证据。”
“不会的!我明明已经毁掉了那份鉴定结果,还有那两份血样!”方灯斩钉截铁地说,车祸昏迷前发生的事她记得很清楚。
“我知道你为我做的,所以我才能安然无恙到了今天。这不怪你,除了随身携带的鉴定结果和血样,陆宁海那个老狐狸还保留了一份资料。”
“什么资料?他放在哪里?”
傅镜殊摇头,“说实话我也没彻底搞清楚,只知道他一定留了一手,而且东西就在他的遗物里。”
方灯惊疑道:“这个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如果我没猜错,陆宁海死后,他的遗孀继承了他大部分遗物。那女人好赌,这些年陆宁海留给她的财产早就败得差不多了,前一阵她输了笔大的一大笔钱,被债主逼到绝路,能抵债的都拿了出来,还是不行。偏偏她不久前无意看到有关我回国拿地的一篇报道,她觉得这是条好料,死马当做活马医地抖了出来,希望能用这个信息换几个钱。”
“她的债主……”
“堵住她的只是几个小喽,他们不认识我,也不肯相信那女人的话,把她打得半死,回去后告诉了他们的老板。”
“他们的老板要挟你?”
“不,他们的老板就是崔敏行。”
“他用这个来向你示好,所以你才把他留在身边?”方灯半信半疑,“这说不过去,以崔敏行的为人,让他抓到了你的把柄,他没理由不狠狠敲你一笔,不把你榨干他绝对不会罢休。”
傅镜殊说:“不是他不想,而是没有证据,陆宁海的遗孀也没有。崔敏行精得很,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凭一个疯女人的话谁会信他?何况我倒了,对他没什么好处,他野心大得很,做个赌场老板,开一两家桑拿店对于他来说远远不够,用这个来换取我的信任,留在我身边对他好处只会更大。”
“陆宁海的老婆没理由胡说八道,难道是陆宁海生前在她面前透露过消息?”
“要是这样就好了。问题在于陆宁海没有对家里人提过这件事,是那个女人亲眼从他留下的遗物中看到了一份资料,只不过那是十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个无名小卒,她看过也没放心上。后来她改嫁,陆宁海的儿子把家里大部分值钱的东西都给了她,只留下他父亲生前的遗物,其中就包括了那份‘无关紧要’的资料。”
“陆宁海的儿子……”方灯喃喃道。
傅镜殊深深看了她一眼,“没错,陆宁海的儿子陆一,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既然你知道东西在哪里,大可以通过崔敏行去要啊,他这样的人一定会有办法。”方灯尖锐地说。
“没那么容易,陆宁海的儿子和他继母不一样,他的生活很简单,崔敏行反而无处下手。况且按那个女人的说法,他拿到他父亲的遗物后最有可能是封存保留了下来当做纪念,也就是说陆一很可能还没有看过他继母说的东西,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东西放在哪里,贸然动手反而打草惊蛇。再说,我怎么可能让这份资料真正落到崔敏行手里,那就等于送羊入虎口,我还没那么傻。”
方灯听罢沉默良久,仿佛在细细咀嚼他的这番话。她想她是懂了,心中原本对他的担忧渐渐被无尽的悲哀取代。
“你是想让我去帮你把东西搞到手。”她自言自语般道。
方灯对于陆一的了解的确要比傅镜殊所知的更深。陆宁海的葬礼过后没多久,她就在孤儿院遇见了陆一。他说他想看一眼父亲曾经想要收养的女孩是什么样的。他父亲死后,继母不可能接过这个累赘,那女孩刚触到希望就破灭了,一定十分可怜。他没想到修女嬷嬷指给他看的竟会是她。
方灯还记得陆一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原来你不叫傅镜如,那我猜你的大姨妈也没有死。”
他当时的表情与其说是惊讶,不如说是意外惊喜。
“我一直在找你。”他红着脸说。
他当然找不到她,世界上本来就没有一个叫傅镜如的人,那天的殡仪馆其实只有一场葬礼。
方灯满怀戒备地回答:“你找我干什么,为你爸爸的死找我算账?”
“不是,不是……”他一急起来就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方灯知道他的用意,她只是想让他快点离开。
陆一走之前给方灯留下了他的双肩包,方灯回到宿舍打开来看,包里有很多小零食,以及一个粉红色衣服的洋娃娃。她笑了起来,这个傻瓜,他一定还以为他爸爸收养的是个不懂事的小女孩。笑过了之后,她又把洋娃娃翻来覆去地拿在手里看,这不是她喜欢的东西,然而从小到大,这是她收到的第一个玩具,尽管看起来有些滑稽。
从那以后,方灯的生活总在有意无意地和陆一产生交集。每隔一两个月,她在孤儿院就会收到市里寄过来的东西,有时是几本参考书,有时是小零食,偶尔还有些亲手做的小玩意儿,这些东西大多落到了阿照手里。这种情况一直延续到她读卫校之后,也不知道他是从哪个嬷嬷那里打听到她的消息。
方灯去马来西亚那几年,陆一才彻底失去了和她的联络。回来后,阿照交给她一大叠东西,有信,有明信片,都是陆一寄到孤儿院和卫校,最后辗转到了阿照手里。方灯让阿照把这些东西通通都烧了,以后再收到也可以直接当成废纸处理。
后来再见陆一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方灯从布艺店下班,刚发动车没多久就剐蹭到一个行人,两边交涉的时候,恰逢陆一从附近的大厦走了出来。然后他们才知道这些年他上班的地点距离她的布艺店不过一站公车的距离,但两人居然从未碰过面。
这次重逢带给陆一的喜悦不言而喻,可他虽一直孜孜不倦地寻找着方灯,等到她终于重新出现在他生活里,他却又不好意思离得太近。方灯只会“偶尔”在回家的路上和“恰好”经过那里的他遇见,也会在她最喜欢光顾的餐厅发现他的影踪。最有意思的是,半年前她走进住处所在的大楼电梯,发现他“那么巧”搬到了同一个单元。
方灯对陆一的心思了然于心,但她把陆一看做自己生活之外的另一种人,并不想与他产生过多的牵连。大多数时候她选择对他视而不见,最多面对面时客气地打个招呼。陆一也不像别的追求者那样纠缠,就像个淡淡的影子,让人感觉不到,却又似乎无所不在。
这些阿照或多或少地有所了解,所以傅镜殊知道也不奇怪。
“你说啊,你是想让我去接近陆一,从他那拿到你想要的东西是吗?!”这一次,方灯抬高了声音质问道。
傅镜殊说:“你知道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事,我说过你可以过任何你想要的生活。”
方灯笑了,半明半昧中模样却与哭泣无异。
“你能不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她看着傅镜殊的眼睛。曾经在梦里,她从他的眼中看到雨后的澄碧天空,现在她什么都看不清,就好比你在明镜中看见万物,却唯独看不清镜子本身。
有一阵海风掠过,傅镜殊给她拢了拢大衣的领子。
“傅七,你爱过我吗?”方灯说。
想必他也没料到她会在这种情景之下问出这样一个问题,竟愣了一下。方灯抬头,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傅镜殊说:“你觉得我们之间的关系能用一两个字说得清楚?方灯,对于我而言没有人比你更重要……”
“别说这些!我只要你告诉我,爱或者不爱。”方灯面色如水,口气却决绝,“不要说我对你有多重要,也别说我就是另一个你,我只想知道最最肤浅的一件事——你有没有爱过我?像任何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想付出,想占有,为她做傻事,为她睡不着觉。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只想要一个最简单的回答。”
傅镜殊迟疑了,脸上流露出方灯都鲜少见到的茫然。
“我不知道。”他最后选择了最诚实的回答。
“你真傻,偏偏在这件事上你这么傻。”方灯笑着泪湿眼眶,“你为什么不骗我呢,你只要说一个‘爱’字,我什么都信,什么都会为你做的。”
傅镜殊说:“我不会骗你。如果我还会对这世界上一个人说真话,那就只有你了,方灯。要是我在你面前都是假的,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还能算什么东西。”
他不知道,这也许是真心话。但方灯心中却早就有了答案。
他不爱她。爱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就像吃饭和睡觉。可以在岁月里浇灌成长的或许是亲情,或许是感恩和怜悯,或许是任何一样复杂的存在,唯独不是最最本真的男女之情,可后者才是她最为渴望的啊。
她轻声道:“我宁可你骗我。”
第二十二章热水投冰块
元旦一过,傅镜殊就赶回了马来西亚。阿照被留下来处理一些收尾的琐事,顺便多陪方灯几天。
布艺店在阿照看来是女人才喜欢的地方,他待不住。尤其到了晚上,原来本在国内混时认识的朋友都纷纷招呼他出去。方灯知道他少年心性,天生又爱玩,也很少管他去了哪里。
这天半夜,阿照在当地有名的一个夜场又喝高了。他豪爽地买单,坚决不要人送,同行的朋友们尽兴而散。
刚坐上车,阿照胃里忽然一阵翻滚。这车是傅镜殊不久前才送给方灯的,他图新鲜开了出来,不敢吐在里面,赶紧冲下去找了个角落大吐特吐。
胃都快吐空了,他才觉得舒服了一点,扶着墙打算缓几口气就走。这时一小群人从刚才的场子里走了出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是个高个子,即使阿照吐得眼冒金星也能一眼将他认出来——傅至时这家伙也跑这来了,果真不是冤家不聚头。
阿照从没忘记小时候傅至时恃强凌弱欺负自己的种种事迹,也记得他在七哥落魄的时候的嘴脸,即使后来两人井水不犯河水,遇上依旧没有什么好脸色。
傅镜殊后来重用傅至时,阿照没话说,谁让人家命好也姓傅呢,而且七哥的决定他只能信服。然而傅至时上位之后自以为了不起,并不怎么将阿照放在眼里,在他看来,孤儿出身的阿照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混混,哪怕现在为傅镜殊跑腿,也还是不入流的角色。当着傅镜殊的面,傅至时倒不会怎么样,只不过背着人时,他眼里依然会流露出对阿照的轻视。
阿照是个烈性脾气,最恨两面三刀之人,因此对傅至时更为厌恶。两人私底下起口角冲突已不是一两回的事了,只不过碍于傅镜殊,都不敢把事情闹大。
傅至时身边是一个妙龄女孩,身材曼妙,衣着火辣,包臀裙下一双长腿煞是引人遐想。
“我送你回家,要不你送我回家也行?”傅至时正笑着对女孩说道。
女孩还没来得及说话,墙角处的阿照先听不下去了,借着酒意吊儿郎当地插嘴道:“回家?回哪个家,你老婆不介意玩双飞?”
傅至时闻声望去,看清说话的人是谁之后,不由得带了几分恼意。
“苏光照,这有你什么事?”
“本来你泡妞是不关我的事,不过身为你的长辈……”
“胡说八道!你算什么东西!”傅至时身边美女相伴,又有随从,脸上顿时挂不住,大声呵斥道。
阿照抹了抹嘴角上前几步,笑着说:“难道我说错了?我七哥是你叔叔,那我怎么说也算是你叔字辈的。做长辈的提醒你一句,逢场作戏也要小心后院起火,这都是为了你好。”
傅至时冷笑,“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真以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别说是你,就算是方灯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靠着色相……”
“你说什么!有本事朝我来,别扯上我姐!”本来阿照只是打算奚落对方几句,扫扫他的兴也就行了,但是他竟然扯上方灯,嘴里还不干不净,这让阿照火冒三丈,摇摇晃晃地又朝傅至时逼近了几步,手险些没戳到他脸上。
傅至时也喝了不少,他避开阿照的手,退了退,嘴里却半点没有相让的意思。
“被我说中丑事不高兴了?方灯好歹和傅镜殊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算什么,小瘪三。”
“我最看不惯你这种小人,当着我七哥的面像条狗一样点头哈腰……”
“我怎么了?有种上我的好七叔那告我一状。我告诉你,我姓傅,打断骨头连着筋,我才是他家里的人。他现在给我的都是我应得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他靠着这个在老太太面前挣面子,老太太夸他重情义不忘本,他还得感谢我!闹到他那里,他就会为你撑腰?只可惜你没有方灯那张脸,帮不了他……”
傅至时仗着酒意的一番话还没说完,脸上冷不丁就挨了阿照一拳,他捂着脸趔趄了一下,顿时火冒三丈。
“干什么呀你们!”一旁的女孩子看不下去了,想上来劝一劝。
愤怒的阿照两下将女孩推到一边,高举着拳头打算继续朝傅至时脸上身上招呼。
“王八蛋,我让你嘴贱!”
论单打独斗,现在傅至时根本不是阿照的对手,但他人多势众,冷笑着退了几步,身边的人很快就将阿照推搡到墙角,几个人打成一团。
阿照打架时有一股豁出去命都不要,也要和对方拼到底的狠劲,从不肯喊痛讨饶,也绝不会手下留情,但对方一共有五个人,到底寡不敌众,很快吃亏落了下风。幸而他身手敏捷,找了个空隙闪进一旁的巷子里,那些人还以为他落荒而逃,哪知他一个电话打到了崔敏行处。阿照幼时就与崔敏行交好,如今都在给傅镜殊办事,来往得更是频繁。崔敏行本就是道上混的,人也在附近,听说阿照吃亏,二话不说就近叫了一拨人赶了过来。傅至时手下那几个人还在四处追赶阿照想给他个教训,人还没找到便与崔敏行那边赶来救场的人撞上了,巷子里又是一场恶战。
傅至时平时毕竟是做正经生意的,跟在身边的也只是几个亲近的下属,仗着酒劲几个围殴阿照一人尚可,遇上崔敏行手下那帮狠角色就只有被打得屁滚尿流的份儿。胜负很快见了分晓,阿照擦着嘴角的血,看着脚边横七竖八躺着的人心里一阵快意,这时却忽然听到了越来越近的警笛声。
崔敏行手下一个带头的见情况不妙,立刻示意阿照离开,把这里交给他们善后。阿照也不含糊,道过谢赶紧绕到前头,趁警车还没停稳溜上自己的车。
“喂,警察叔叔,这里有一个……”旁边传来女孩清亮的声音,阿照一看,傅至时想泡的那个辣妹竟然还没被吓跑,指着他的车高声想把警察引来。
阿照不想把祸闯到警局,让姐姐生气,也令七哥费神,情急之下飞身下车,冲到女孩身旁,趁她来不及尖叫就捂住她的嘴,把她往副驾驶位置上一塞,然后落锁迅速将车驶离是非之地。
“是你报的警?”阿照开了好一段路,确定后面没有警察追上来,松了口气,这才发觉身边的女孩上车后除了猛拉推几下车门,倒没有摆出和他拼命的架势,只是斜着眼打量着他。
“是又怎么样,你们这些坏人都应该让警察抓起来。”女孩没好气地说。
“你胆子还挺大。”
“你敢拿我怎么样?”女孩从鼻子里哼出一声。
阿照冷着脸吓唬道:“你就不怕我把你拉到没人的地方先奸后杀,不对……先杀后奸!”
“你敢,小瘪三!”女孩学傅至时的口吻嗤笑道,转而环顾他的车,“你这车还不错,偷来的吧?”
阿照单手握拳在她面前虚晃了几下,见她依然面不改色,气馁道:“算了,就算我是小瘪三也不打女人。你和傅至时那王八蛋什么关系?”
“谁?”
“就是刚才泡你的那个凯子。怎么,你不认识他?”
“我怎么会认识他,他在洗手间门口遇到我,就缠着说要送我回家,我还没说‘不’呢,就半路杀出你这个小瘪三。”
“你才小瘪三!”阿照嘟囔道,“你不认识他管那闲事干什么?”
女孩理了理头发,笑着说道:“在我看来你们都不是好人,报警就是要把你们统统抓进去教育教育。”
“哟,还挺有正义感,你在哪个场子上班?报警是妈妈桑教你的?”
“什么场子,你什么意思,你看我像吗?”女孩杏眼圆睁,转身朝阿照怒道。
阿照瞥了她一眼,“像啊,怎么不像?就是胸小了点……别动手啊,你动作太大,裙底下都走光了。”
他找了个安全的地方把车停下来。
“走吧,这里好打车。”
女孩纹丝不动地坐在那,“你要向我道歉,为你刚才的话。”
阿照不以为然地笑起来,“门都没有。你还赖上了是吧。也行,不花钱的话我也不介意……”
他作势要凑上去,只见女孩右手一抬,他眼睛顷刻间火辣辣的,像要瞎掉一样。
“我操!”阿照大叫一声捂着眼骂道,“你搞什么鬼!”
“防狼水!”女孩淡定道,“谁让你想占我便宜。”
“我他妈才不想占你便宜,是你霸占我的车,你想吃我豆腐还差不多。”阿照闭着眼腾身去后排找水,手里忽然被塞进一块湿漉漉的东西,“这又是什么,防狼布?”
女孩的声音像是在忍住笑,她说道:“湿巾,你擦擦吧,这水不算很厉害,否则你早进医院了。”
阿照也管不了那么多,拿起湿巾就擦拭着疼痛不已的眼睛,过了好一会儿眼睛才睁开一条缝,艰难地打量依旧坐在副驾驶的女孩,纳闷道:“你他妈到底是谁?!”
“别说脏话,小瘪三。”女孩嘴角带笑,“你问我是谁,你想泡我?”
阿照把擦过的湿巾扔到一边,“泡你?见鬼了,除非我眼睛瞎了!你以为人人都像傅至时一样没眼光。”
女孩说:“你眼睛本来就快瞎了,我有什么不好吗?”
阿照眼睛疼得厉害,无心和她啰嗦,“走走走,再不走我真的不客气了。”
“你本来也没客气。”
“信不信我把你办了。”阿照想要摆出面露凶光的样子,无奈眼睛着实不给面子。
视线朦胧中,他似乎看到女孩笑了一下,“费那工夫干什么,我把你办了还差不多。”
他还没反应过来,嘴唇就印上了温软的东西,还带着淡淡的果香味。阿照打过无数场架,却没遭遇过一次这样的场景,整个人都蒙了,等到她抽离,只知道捂着嘴吞吞吐吐,“你……你……”
女孩笑得开心,“小瘪三,你还蛮可爱的,这是你的第一次?别哭啊,你还掉眼泪了?”
“那是你的防狼水!”阿照气急地吼道,模糊中找到她的脸,双手捧着,不甘示弱地亲了回去。过了一会儿,他才气喘吁吁,示威一般扬起下巴,“只有男人才能占女人便宜。怎么样?”
“味道真不怎么样。”女孩皱眉咂了咂嘴。
“废话,我刚吐过。”阿照终于觉得扳回了一城。
女孩说:“还有血腥味。你被打得不轻吧。”
说到这个,阿照直起了腰,“他们几个对我一个算什么好汉,不过我也没让他们占便宜,后来四对五,我还是赢了!要不是傅至时那家伙溜得快,我非揍得他满地找牙。”
阿照说起他“赢了”时,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都仿佛绽放出光彩,这光彩可比他看到辣妹时要生动得多了。
“赢不赢就这么重要?”女孩有点不理解,当然,还有小小的不服气。
“说了你也不懂。”阿照靠在椅背上,眼睛逐渐能睁开了,他看着在一旁补口红的女孩,问道:“你到底从哪冒出来的,一个人跑到那种地方玩,存心喂狼来的?”
女孩收起小镜子,回答说:“告诉你吧,我是自己来旅行的,网上攻略说那个夜场是这里晚上最好玩的地方,我就和路上认识的一个洋妞一块来凑凑热闹,谁知道她半路就被人领走了。”
“你从哪来?还旅行呢,我们这地方有什么可看的?”
“我是台湾人。”
“难怪。”
“什么?”
“我说难怪你口音特别嗲,听起来就不像本地的。”
“我还打算明天到瓜荫洲去的,据说那里有很多特别漂亮的老房子。”
“瓜荫洲?”听到这个地名,阿照来了精神,“你还知道瓜荫洲?那你听说过傅家园吗?”
女孩也眼睛发亮,“当然,都说傅家园是瓜荫洲上最有代表性的老宅子,我当然想去的,可惜说是不对外开放。”
“嗨,你早说啊,我就是瓜荫洲土生土长的。我……”阿照本来想说,我七哥就是傅家园的主人,后来一想,难怪傅至时说自己仗着七哥狐假虎威,傅家园是七哥的,又不是他的,有什么好说。于是就改了口,“我小时候就住在傅家园……的对面。”
“你该不会骗我吧?”女孩高兴地抓住了阿照的胳膊。
“我用得着骗你吗?你别赖上我就谢天谢地了。”阿照神气十足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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