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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蚀心者》作者:辛夷坞

_7 辛夷坞 (当代)
“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知道!”方灯迅速地打断了他,“就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我才说你应该走。”
他的顾虑只有方灯最清楚。多年被遗忘在此的怨恨、父亲的前车之鉴、身世的不清不楚……还有她,都是他犹豫的原因。
“你甘心一辈子这样?被丢在这破地方生死听天由命,被傅至时那样的一家人看不起,他说我们是同一窝的老鼠。你知道老鼠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见不得光,人人厌恶,吃别人剩下的垃圾,听到一点动静就屁滚尿流。傅七,我们能不这样吗?你这次走,就是改变命运的最好机会——改变我们两个人的命运。”
“是吗?”傅镜殊闭上眼睛,方灯说的他何尝不清楚,只不过前方太多不可预料的东西,为什么是在他已接受命运安排的时候,又给了这样一个措手不及的转机。
“你好了,我才能好。”方灯抚摸着他前面那盆被剪得不像样的垂丝海棠,摘下了上面一片枯萎的叶子,“你说过的,一盆花长得不好,那只是它的病症,怎么修剪都是没有用的,病灶在它的根里。”
晚饭时分,阿照火急火燎地把方灯拉到一边。
“姐,我听说七哥要去那个什么地方……反正就是国外!”
“你消息倒灵通。”方灯继续吃她的晚饭。
“怎么会这样!”阿照的样子像是要哭出来了,“你能不能劝他不要走。”
方灯看了一眼阿照,他长高了,两条鼻涕也没了,只是脸上稚气未脱。他才十三岁,却总认为自己已经是大人,现在打架远比方灯更狠,瘦是瘦,但骨子里透出股悍劲,但凡与人争执,不把别人打趴下誓不罢休,现在孤儿院和附近一带的同龄孩子反倒都有些怕他。方灯都不知道自己当初教会他的那一套到底是对还是错。他自己不再被别人欺负,还整天想着要来保护方灯,这孩子认死理,在他的世界里,有他自己,有灯姐,有七哥,这就是打不破的铁三角,他们都在,他才有家。
方灯怕阿照犟起来要去留傅镜殊,平白给他添堵,便直接说道:“走就走呗,我让他走的。”
“为什么呀?”阿照怎么也想不通。
“什么为什么?”方灯装糊涂。
“姐,你真傻。你和七哥现在这么好,他走了,说不定就不回来了。”
阿照说完,发现方灯还是默默吃饭,他再去扯她的衣袖,她干脆甩开他,掉头走开。
方灯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大口大口地把饭塞到自己嘴里,仿佛这样,每一次的喘息就不会带来更多的难过。连阿照都知道,他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留在岛上的他,是她的小七,她还能守着那个秘密,偶尔放纵自己那点小小的奢望。然而当他离开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傅镜殊,光明正大的傅家人,她将被视作他身后不光彩的那点血脉牵连,他卑贱的母家表妹,而他们从此将再无任何可能。
第十六章蠢蠢欲动
就在大家都以为傅镜殊要离开的时候,陆宁海提出的一个“例行公事”的程序却让这场梦过早地醒了,不管当事人将它视作好梦还是噩梦。
说起来这事还是郑太太的女儿傅维敏先提出的。都说傅镜殊是傅维忍的儿子,但是身在马来西亚的傅家人都听说过傅维忍的前妻行为不端,傅维忍生前也对这个儿子相当冷淡。谁知道这孩子是不是亲生的呢?既然要认傅家的正统血脉,那就更该一开始就弄个明明白白。
傅维忍病重时,曾经因为检查的需要在家庭医生处留下了一份血样,没有及时处理,意外地保留了下来。傅维敏便借此提出,应该用这份血样和傅镜殊做一次亲子鉴定,确定无误才能把他接过来。
郑太太起初倒没想到这一层,傅维忍性子古怪,但长得和傅传声极为相似,傅传声认定他是自己的儿子,郑太太也从未有过怀疑,至于傅维忍的儿子,这个就不好说了。她清楚女儿提出这个要求实际上是对她执意接回傅镜殊一事心中不服,又不敢明着抗议,这才想方设法寻找一切可能的方式来阻拦。但郑太太斟酌了一下,为保险起见,做一次鉴定也无不可,反正真的假不了,既正本清源,又堵了悠悠众口。
这件事依旧被交给他们信任的陆宁海负责。陆宁海为谨慎起见全程亲力亲为。由于市里只有少数几家大医院能够提供此项鉴定,他先是陪同傅镜殊在岛上的卫生所提取了血液样本,然后再亲自把血样送至检验机构。
从医院出来时是正午,白花花的太阳很是刺眼,陆宁海正待走到马路对面去取车,不远处树荫下的一个身影让他惊讶地停下了脚步。
他用手搭在眉眼前,有些疑心是不是自己被晒昏了头以至于出现幻觉,但是他幻觉里的人感觉到他的目光,朝他笑了。
“方灯?”他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到她的身边,将手上的公文包换了个手,万分意外地说,“我差点以为看错人了。你在这里……这不是巧遇吧,你找我有事?”
方灯背着手,一副娇俏的小女孩模样,“你说要我做你的女儿,如果是你女儿在这里等你,你也会这么惊讶?”
陆宁海心中虽困惑,但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答她。况且,无论她是为什么而来,头一回在岛外看见她,他的心里还是高兴的。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你跟我去事务所?到时你喝点东西,有话慢慢说。”
方灯很顺从地上了他的车,坐到副驾驶座。她看来很少接触私家车,好奇地左看看,右摸摸,就是系不上安全带。
“我来。”陆宁海只得探身过去,替她将安全带拉过来,手横过小姑娘的身前,她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他也有些不自在,一进一退之间,鼻子却闻到了这个年纪女孩特有的干净的气息,坦荡而美好。
陆宁海收敛心神专心开车,方灯在他身畔一路上很是沉默,他好奇地瞥了她一眼,她明明眼睛注视着正前方,却好似耳朵旁也长着眼睛一般。
“你看我干什么?”她笑着问。
”啊?哦!没什么。”陆宁海也笑了,双手将方向盘握得更紧,他明明没有别的念头,只是想知道她在干什么,被她这么一问,反而平添了几分心虚。
到了律师事务所,陆宁海把方灯往自己的办公室领。经过外面的办公区,正好遇上他的合伙人老张往外走。老张看见他身后跟着个小姑娘,便打趣道:“哟,宁海,哪儿找来的洛丽塔?”
老张是陆宁海的大学同窗,比他还年长一岁,但平日里就是没个正经,尤其是那一张嘴,开起玩笑来也不分场合。
“别理他,他就知道瞎说!”老张想必有事在身,戏谑了几句就匆匆而去,陆宁海怕方灯多想,就解释了一句。
方灯好像压根就没听到老张在说什么,也不知道神游去了哪里,讶然地回了句:“什么?”
“没什么。”陆宁海笑自己多心,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洛丽塔是什么。
他把方灯安置在他私人办公室的沙发上,给她拿了瓶饮料,小姑娘应该都喜欢这些甜的东西,然后他才窝进自己办公桌后的座椅里,好整以暇地开口道:“说吧,找我有事?”
方灯不答,却在办公室里晃悠了一圈,最后站到他办公桌的另一头,拿起他放在上面的相框仔细端详。
“这是你前妻还是现任老婆?”
“你怎么知道我结了两次婚?”陆宁海记得自己并未在她面前说起再婚的事。
方灯很自然地说道:“你说我像你以前的妻子,有‘以前’的,就有‘现在’的。我和她长得一点都不像,她又那么年轻,我猜她是你的现任。”
“你猜对了。”陆宁海点头。
“这个是你儿子?你儿子长得比你帅。”方灯继续拉着家常,“为什么这里没有你‘以前’妻子的照片呢?”
陆宁海没想到他们会说到这个话题,有些不自在地说:“人已经不在了,留着照片有什么用?”
“我常听人讲,你越思念一个人,就越害怕看到她的影子。是这样吗?”
过去陆宁海还觉得,方灯和傅镜殊小小年纪就像活了几辈子的人。生活的经历确实会使一部分孩子早熟些,像他的儿子,几乎同样的年纪却显得单纯得多。传说中有一种幽魂在转生之前拒喝孟婆汤,所以他们来生就会带着前世的记忆,年幼的躯体里住着上辈子的老灵魂。现在看起来,她简直就像这样的小妖孽,但妖孽往往又有着极其诱人的躯壳,方灯的嘴唇就长得很美,从花瓣一样的唇里吐出的不管是什么话语,都显得没那么紧要了。
方灯仿佛没发现他短暂的失神,小心地将相框放回原处,随口问道:“你今天去医院是因为傅七的事吗?”
“没错。”陆宁海一点也不惊讶于她为什么会知道。她和她的表哥关系那么亲厚,关心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结果出来了吗?”方灯又问。
陆宁海毕竟是个年长她近三十岁的成年人,投身律师这一行也十几年了,见惯世情,平日里也以精明著称,他再对这小姑娘有特殊的好感,也觉察出这才是她今天来的目的,他把背往后一靠,回答也显得谨慎了许多。
“这个需要时间。等结果出来,我会及时通知他和郑太太那边。”
“如果鉴定结果出错呢?”
“这是个十分科学的鉴定,我想出错的可能性很小。”
“我是说,如果鉴定结果显示傅七不是他爸爸的亲儿子……我只是说如果,那会怎样?”
陆宁海微微眯了眼睛,双手在胸前交握,“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什么都有可能,不是吗?”方灯慢悠悠地说。在陆宁海看来,这时的方灯像极了傅家的那个孩子。
“我只能说,假如那种可能真的出现,对大家而言都是一件很遗憾的事。”
方灯点头,仿佛对他的回答表示认可,正当陆宁海等着从她下一步的问题中寻找出更多的端倪时,她忽然又变了话题。
“陆叔叔,你说要我做你的女儿,是认真的吗?”
她这一声“陆叔叔”喊得极其温软,陆宁海前一分钟还心存戒备,这一刻心却化了不少。
他郑重许诺,“这是当然,我不会开这样的玩笑。”
“那天我问你为什么在那么多孤儿里选择了我,你还记不记得?”
陆宁海当然记得,她的回答一度让他尴尬万分。
“我……”
“你再给我一个答案好吗?”她绞着手,矛盾且不安。
她这样年纪的孩子对待被收养一事抱有谨慎的态度也完全是可以理解的,陆宁海明白她已经动摇了,只是需要自己给她一个更坚定的信念,让她相信这是一个正确的选择。但是他要如何回答,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陆宁海艰难地寻找合适字眼。从一开始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沉稳和世故在这个小姑娘面前不太顶用,总是不由自主就被她牵着鼻子往前走,这让他万般困惑,最要命的是,他还不厌恶这种困惑,并不那么急于摆脱。
“像你以前的妻子一样可爱吗?”
“不不,其实也不是很像。”陆宁海本能地回避这个敏感的话题。
方灯笑得天真无邪,“那我像谁……不行,你必须说一个。”
“嗯……这个难倒我了。你有没有听说过安格尔的一幅著名的油画,叫做《泉》……我是说,你的脸长得……”
傅镜殊学西洋油画多年,方灯在他身边也难免耳濡目染。
“可是她是光着身子的呀。”
陆宁海大窘,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为什么在她面前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他明明不是那个意思。为怕方灯误会,把他想得太过龌龊,他面红耳赤地想要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又觉得我不像了?”说完这句话,方灯直起腰,做了一个陆宁海打死也想不到的举动。她慢慢地解开了自己胸前的纽扣,一颗,又一颗,“这样是不是更像了呢!”
陆宁海被惊呆了,愣了几秒厉声呵斥道:“你在做什么!”
她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细细的纽扣被她灵活的指尖逐一解开,从他那里已隐约可见衣下透出的春光。
陆宁海猛然站起来,身后的椅子被剧烈的动作推得和墙壁发出了撞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阻止她的疯狂。然而两人之间隔了一张宽大的办公桌,等他冲到她的身旁,她身前的纽扣已尽数被打开。
方灯在他伸手过来替她掩衣之前,轻轻将上衣朝后一褪,这下她的上半身除了贴身胸衣再无任何遮掩。陆宁海伸过来的手触到了她手臂光裸的肌肤,触电一般回缩,哪里还敢轻举妄动。
他扭过头去试图将之前那一幕从脑海里抹去,但少女半裸的身姿和光洁的肌肤仿佛在他心里施用最残酷的烙刑。
“你把我当什么了!”陆宁海义正词严地怒斥道。
“你想把你当什么,就是什么。”方灯轻声说,“只要你帮帮他。”
“我不懂你说什么,把衣服穿上再说!”
“你为什么不敢看我?”方灯上前一步,看着陆宁海狼狈地退后一步,“你把我当做女儿,不是应该心无邪念吗,那还怕什么呢?”
“你到底想怎么样!”陆宁海退到了办公桌的边缘。
方灯“噗嗤”一笑,“你这话不是被凌辱的妇女说的吗?你不看着我,怎么知道我想怎么样?”她见陆宁海绷着脸,依旧扭头拒绝看她,便又绕到他的另一侧,一字一句道,“你怕,才是心中有鬼!”
陆宁海终于将头转了过来,沉声道:“我给你三秒钟把衣服穿好,小小年纪怎么就不自爱?”
方灯低头笑笑,将手放到肩上,她不但没有扶起褪至手肘的外衣,反而将胸衣的肩带缓缓往下捋。
“方灯,穿好衣服!”
“陆叔叔,我求你帮帮他,帮帮他……”她嘴里只余下这句话,身上仅存的那点束缚每向下一寸,她就重复一遍,仿佛魔咒。
陆宁海倒吸一口凉气,胸口剧烈地起伏,训斥的话到了喉边却生生梗在那里,如同一口浓腻腥甜的痰,咳不出来,胸更闷了,心竟是痒的。近在咫尺这一幕,滚烫又旖旎,罪恶却无比诱惑。他开始明白,不是他言语惹的祸,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会引着他朝这一步走来,他早就应该警醒,却放纵自己迟钝,这是心惹的祸。祸根早就种下了,他自己竟比她更后知后觉。
方灯看着陆宁海憋红的脸和极力掩饰的狼狈样子,像在看一出荒诞剧,虽然她也在剧中,可毕竟演到这一步,她的心可以略略放下了。只要她没有看错,事情就有出现转机的可能。
别人都笑她是“酒鬼的女儿”,反倒忘了她还有一个更有趣的身份——“娼妓的侄女”。她跟在朱颜姑姑身边长大,见得最多的就是男人眼里的渴求和欲望,不管他是衣冠楚楚,还是寒酸落魄,只要他心中的贪婪蠢蠢欲动,那眼神都如出一辙。从某种程度上说,这个姓陆的大律师和小商店里的老杜没什么区别。
“女儿。”方灯在心里笑了,不过她忍住了笑,也忍住了低头时冲到眼眶边缘的泪。
第十七章请你原谅我
方灯黄昏时回到傅家园,老崔正在手忙脚乱地张罗着行李,看还有什么能让小七带走的,他是由衷地高兴,见了方灯,也顾不上招呼。
傅镜殊却在房间里有条不紊地把打包好的行李重新放归原处。方灯进去的时候没有敲门,她坐到他的床边,合上他往外掏空了一半的箱子。
“你做什么?”他站在书架前讶然转身。
方灯嗔道:“这句话应该是我问你。”
他继续把书插回书架,一本一本撂得整整齐齐。
“别理那些破书了。”方灯扯了扯他衣服的下摆。
傅镜殊没有理会,背对着她说:“书里的很多东西还是有道理的,只是我以前太自作聪明,还以为自己什么都明白了。”
“你对自己太苛刻,很多事不是因为一个人聪明或者傻就能够左右的,傻的人反而会有傻福。”
“我有没有和你说过,佛经中有这样一段话: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之中,心不动,人不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伤其身,痛其骨,于是体会到世间诸般痛苦。”他终于放弃了去整理那一堆书,回过头,睫毛覆盖着眼帘,也藏起了情绪,“老崔还在忙,我都不想这么早提醒他,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那么高兴了。”
“那就不要说。”
“不过他紧张的是他的小七,如果他知道我连小七都不是,说不定也不会失望了。”傅镜殊坐到方灯的对面,“怎么阿照说今天一整天都没看到你?”
“我有点事要做,阿照来找你了?”
“他希望我不要走,等得到了消息,他一定会很高兴。有一个人高兴也算是件好事。”
方灯用手指一下下地划着他整洁的床单。
“要是我说,事情没到那一步,还有挽回的机会呢?”
“挽回?”傅镜殊摇了摇头,“只要你爸爸说的不是谎话,那就不可能挽回。”
方灯说:“那……要是另一个人愿意为你说谎呢。我下午去找了陆宁海。”
“你去找他?他怎么会肯?”傅镜殊疑惑地看着方灯,她不说话,依旧在他的床单上划出一道道指痕。他的脸渐渐变色,从不解到犹疑,然后是强烈的难以置信。
“方灯,你找他干什么?”他的脸色铁青,“别告诉我,是我想的那样。”
他站起来,靠近一些就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花露水味,头发也湿漉漉的,她刚洗过澡,就在她从岛外回来不久。
“说话!为什么不回答?”
“我做了什么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他会帮我!”方灯斩钉截铁地说。
这更进一步证实了傅镜殊心底最害怕的那个猜测,“这当然很重要,你到底做了什么?”
方灯从未听到他用这种语气和自己说话,再愤怒的时候也没有。她只能用更强悍的语气去守住心里最后一点尊严。
“要我把细节描述给你听吗?你真的想听?”
方灯只觉得脸一凉,他把书桌边那一杯冷茶全泼在她的脸上,茶水和茶叶渣子顺着她的面庞和湿漉漉的头发往下流淌,这样也好,他就不会以为她哭了。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轻贱自己!”他好看的一张脸如今全是扭曲的痛楚,“为什么不和我商量,啊!你凭什么擅自替我做决定,凭什么!”
“凭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在乎你的人!”方灯的声音也近乎咆哮,“泼茶有什么意思,有种你朝我脸上吐口水啊。你看不起我,我愿意这么贱吗?傅七,傅七!你说,还有别的办法吗?如果你有,我跪下来向你道歉。如果没有,你怎么办!”
方灯满脸都是水,流泪的是傅镜殊。她认识他这么久,对来自大马的亲情彻底失望时他没哭,傅维忍死时他没哭,得知他有可能连姓“傅”都不是的时候他也没有哭,可这个时候他放纵自己的眼泪,在方灯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我宁可一辈子被人当做野种!”
“可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被人看不起,就像我一样。”方灯指着自己说,随后她压低了声音,“你以为你不去大马就没事了?鉴定结果一出来,你连傅家园都回不了,你想和我一样住在孤儿院吗?你还没尝过那种滋味!”
“难道你以为你吃得了的苦,我就不行?”
“我总以为你比我聪明,怎么现在变得这么傻?”方灯抹了一把脸,“我们不一样。我前面只有一条路,而且我习惯在这条路上走到黑。就算没有遇见你,难道我待在我爸那种人身边,或者从孤儿院走出去,就能成为飞出鸡窝的凤凰?你有好得多的选择,我愿用我的明天和你换,这太值了!”
“值不值不是你说了算!如果你是我,你会心安理得?”
“那你说,把你换成我,你会不会拼出一切替我争取,让我快乐?”
傅镜殊阖上眼睛流泪,极其艰难地才说出几个字,“可我怎么会快乐?”
方灯上前几步,慢慢把额头贴在他的胸前。
“你就想,当我为你去做一件事的时候,我是快乐的。这样你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傅镜殊咬紧牙道:“方灯,你怎么就学不会多爱自己一点,你不爱你自己,谁来爱你?”
方灯在他怀里抬起头来,怔怔地问:“你呢?”
“我?我给过你什么?又能给你什么?人人都只有一颗心,自顾尚且不暇,只有你那么傻。没有一个人值得你这样去做……”
“总有人是比较傻的。”方灯挤出一丁点笑容,“要不小狐狸怎么会把心掏给石狐呢?小七,我……”
傅镜殊伸手触碰她披散下来的长发,心中一恸,喃喃道:“我知道,我知道,其实我一直都是明白的。”
他低头用苍白的唇去吻方灯湿漉漉的头发、眉眼,然后他们都尝到了眼泪咸涩的滋味。
方灯紧紧抱着傅镜殊,感觉他尚在身边的心跳。一时间也分辨不出周身是冰凉的,还是火热的,此刻供他们依偎的是地狱,还是天堂。
他说她是另一个自己,没错,他们本来就该是一体的,虽然方灯知道,她是他身上背光的那个角落,虽然她也知道,他做这些,更多的是出于怜悯——她已经掏空了心,他愿意去温暖剩余的那个空荡荡的躯壳。可是对于她而言,一切依然是那么好。当小狐狸把心放进石狐胸膛时,想必是和她一样快乐的吧。
朦胧中,她听到他的声音在耳边。
“方灯,对不起……”
领养手续果然办得如陆宁海所说的一样顺利。方灯离开瓜荫洲那天也下着雨,一如她上岛的时候。她没什么行李,一只手就可以应付,可她的“养父”执意为她提着那个小小的箱子。
上一班渡轮刚走,下一班还没来。陆宁海见方灯话很少,以为她对这个生活过的地方心存眷恋,便安慰道:“以后你有时间还是可以经常回来看看的。”
方灯朝他笑了笑。他不会懂,人都走了,瓜荫洲对于她而言只是座孤岛,她想自己以后都很少再回来了吧。
阿照生她的气了,从知道她要走那天起他就像只受伤且愤怒的小狼,他恨她和傅镜殊一样先后抛下他离去,今天明知道她要走,故意不肯来送,这时想必是躲在被子里掉眼泪。他不来也好,来了方灯也会笑他哭鼻子太傻,他已经不是流着鼻涕的小可怜,即使他认定的“哥哥姐姐”都不在身边,也能够好好地保护自己。
还是傅七明白,他知道她最不喜欢相送的场面。先走的那一个反倒没有那么难过,说服自己先放手,就可以假装没有失去。
听说昨天晚上郑太太亲自打来电话问起他的生活起居,聊了挺长一段时间,想来他离开的日子也不远了。老崔恨不得把整个傅家园打包进行李让他带走,各种手续都需要办理,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忙,幸运的是,这种离别的场景她用不着去亲眼目睹。
“渡轮快到了。”陆宁海提醒她。
方灯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这座小岛,发现渡口边的樟树下站着个眼熟的背影,竟然是傅至时。他手里捧着个篮球,满身大汗,与方灯视线相对时,他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脸上浮现出熟悉的鄙夷神色。
渡轮靠岸,陆宁海拎着箱子上了船,方灯紧跟其后,听到傅至时大声嚷嚷:“老鼠换了个窝还是老鼠,臭老鼠!”
他的声音里竟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
傅至时将方灯视作眼中钉,她终于从他地盘上消失,他不应该是欢欣雀跃的吗?
方灯扶着渡轮上的栏杆,冷眼看着傅至时的母亲从一旁的美发店里走了出来,沉着脸训斥儿子。
傅七要回到大马傅家的消息已经传开,今时已不同往日。前两天老崔生日,傅镜纯夫妻竟提着水果上门探望,“顺道”恭喜他们的堂弟。方灯自问见多了人情百态,见此情景尚且还有大开眼界之感,她佩服傅七居然能面不改色地和他们寒暄。她记起陆宁海无意中曾对她提起,傅维信死后没多久,傅镜纯夫妇也向郑太太表达过慰问,甚至为了“让老人家的心得到一点安慰”,他们愿意将亲生儿子送到郑太太身边承欢膝下,还说大房和三房才是真正的傅家血亲,他们的儿子,也应该对郑太太尽孝,小人之心昭然若揭。
郑太太是怎么打发他们的,方灯不得而知。但想到假如傅七的身份之秘曝光,还真说不准傅至时那小王八蛋会不会成为郑太太绝望之下的另一种备选,即使有万分之一的可能都足以让方灯恶心。为了这个,方灯也更坚信自己做得没有错。每当她为自己多找到一条理由都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因为只有这样,她才能不回头地朝她选择的那条路走下去。
陆宁海的车停在海的那一边,他先带方灯去一个不错的饭馆吃了点东西,然后才将她领回住的地方。
这其实是方灯和陆宁海第三次单独相处,上一回他带给了她想要的结果,而她也正式答应跟他走。和头一次坐上他车的感觉不同,这一次车里的空间仿佛忽然变小了许多,逼仄得让人仿佛无处藏身。陆宁海把冷气开到最大,但衬衣的后背还是湿了一大片。
他并不是风月场上的老手,确切地说,在过去的四十几年里,他大多数时候是个中规中矩的好人。也许是长久以来的道德感和潜伏在心底的欲望同时煎熬着他,到了这个时候,他反而显得有些局促,甚至不太敢正视坐在他几寸开外的方灯,就好比一个初次作案的小偷不敢在夜深无人时翻看他觊觎已久的赃物。
他换了好几个电台,又去问方灯想听些什么。
方灯说:“都关了吧,有什么可听的?还不如我们聊天。你还没跟我好好说过你的儿子,他比我大一个月?”
“嗯。”
“他和你现在的妻子相处得好吗?”
“……还算不错吧。他和他死去的亲妈感情很深,但是和继母也没什么冲突。陆一……他是个很懂事很纯良的孩子。”
任何人在说起自己心爱的孩子时脸上都会变得温和许多。父亲的感觉,这是方灯很少感受到的,虽然她有过父亲,但是方学农从未给过她温情,当然,在陆宁海的身上,她也从未找到过这种东西。什么“养女”,他居然以为有人会相信,真是一场笑话。
“陆一,你儿子的名字很特别。”
“我给他起了一个简单的名字,就是希望他能过得简单点。”
“我也想过得简单。”方灯笑眯眯地说,“那你现任的妻子又是个什么样的人?我用叫她‘妈妈’吗?”
陆宁海也听出了她话里的戏谑,他专注着前方的路况,认真回答道:“是这样,我的打算是你可以先不用和我妻子住到一起,给大家一段适应的时间会更好。学校我已经替你联系好了,你就住在我市郊的那套小房子,里面很干净,什么都有,离你的新学校也很近,生活方面你不用操心……”
“我从来没有为这个操心过。”方灯嘴角上扬。这就对了,难怪她看他的车驶上了环城高速,他明明说过他们一家都住在市区。大家都把遮羞布挑开了,该做的他也已经为她做到,他才不会傻到让她和他的家人住在一起。把她往郊区的小房子里一藏,任何事情做起来都方便得多。
“我想你的妻子是需要适应,你大概没告诉她,她刚添的女儿年纪已经有我那么大了吧。”
“这不是你需要操心的问题。”这个话题显然让陆宁海抗拒且不安,他的声音也显出了烦躁。
方灯笑笑,没有再说话,反倒是陆宁海为自己刚才的情绪失控感到歉疚。他说不清为什么,每当他靠近方灯时,都有一种莫名的躁动,这个小女孩身上仿佛有股特别气息,不是风尘味,而是骨子里透出来的魅惑,她明明是满不在乎的,也不需要刻意卖弄风情,但是一颦一笑蚀人心骨。他不知道这种特质对别的男人而言意味着什么,在他这里就成了致命的毒药,明知道这是不对的,他为她做的,即将要做的,都无异于悬崖上跳舞,但是他无法抗拒。
那天在办公室,他的防线已然崩溃,但毕竟迫于场合所限不敢妄动,现在她就在身边,那种罪恶又美好的感觉又填充满他的脑海,想到就在不久之后,甚至在今后的日子里,这个女孩将属于他,陆宁海的车速就不由自主地变得更快。
“你别怕,我不是生你的气。你要知道,这整件事对于我来说并不容易,我都想不到我会这么做,就等于拿我的职业生涯在赌,和疯了没有区别。我心里很有压力,你能理解吗?”陆宁海放柔了声音对方灯说。
方灯倒是很善解人意,声音听起来也极其诚恳,“我很感激,真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道:“我能再看一下傅镜殊的鉴定结果吗?”
“现在?不如等到回……”
“我想现在看。”方灯的声音轻柔,态度却坚决。
陆宁海犹豫片刻,只得示意她自己去拿他的公文包,“我答应过的事绝对不会骗你。”
“我知道。”
他已经提前打电话对马来西亚那边告知了鉴定结果,事实上等于已经成全了傅镜殊。郑太太那边本来也不是真的怀疑,只不过走个过场让大家都无话可说,至于书面鉴定结果陆宁海会很快邮递过去。
“鉴定结果在我公文包的第一层。”陆宁海说。
方灯很快在他所说的地方找到想要的东西。她看不懂上面一长串的数字和字母组合,却看得懂最后的鉴定结论。明知道它是假的,可是当她把它拿在手里,一遍遍看着白纸黑字的结论,那种不确定的感觉才被冲淡些。
“这份结果是你想办法找鉴定人员出具的,他们不会事后忽然……”
“这个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把事情处理好,我也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怎么,你不相信我?”
“当然不是!那……他们有没有给过你那份真正的鉴定结果?”方灯眼尖,她已经看到陆宁海的公文包内侧还有个和她手上这份结果相似的文件袋,这让她多了一个心眼。
陆宁海说:“我已经把它毁掉了。”他转头,发现方灯的手已经将另一个文件袋拿出了一半,脸上顿时变色,语气也加重了。
“把我的包放好,你不应该乱翻的。”
“别生气嘛,我只是想看看这是什么。”方灯嗔道,手却没有停下来。
眼看她就要将文件袋打开,陆宁海更为着急,顾不上正在开车,腾出一只手想将文件袋塞回包里,方灯却比他更快地将文件袋抽走,扭转身子迅速将里面的东西取出来。
“别胡闹,我让你放回去,你听见没有!”
“紧张什么,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我再说一遍……”
“啊,小心!”
陆宁海听到方灯一声惊呼,才想起去看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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