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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知远:那些忧伤的年轻人

_2 许知远 (当代)
一条人文主义狗 古登堡、互联网与资讯焦虑(1)
我烦躁不安地坐在电脑前,急速地翻阅着桌上的书籍和刚刚从Internet上下载下来的资料。在我的零乱的卧室里,堆放着1000本分类混乱的书和一台连接着虚拟世界的电脑。我正在为一家杂志撰写一篇描述资讯过剩给人的精神带来的危害的文章,我渴望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寻找出一两句惊世骇俗的语句作为文章的开头。然而,我发现,我阅读得越多,就越陷入一种无法开始的状态。因为可选择的方式太多,我陷入了一种焦虑与疑惑——这个开头是否足够好?
这时候,我想起了古登堡与蒂姆·伯纳斯·李。前者在1455年设计了真正意义上的印刷术,而后者则在1989年发明了万维网。在古登堡之前,文字的传播是手工抄写者完成的。也因此,书籍是个极罕见的东西。15世纪的法国国王查理七世因保有910册藏书而闻名欧洲。也就是说,时间上溯500年,我卧室里的藏书足以睥睨法国国王。
古登堡的发明使得书籍不再是教士与贵族的特权,知识变得亲近起来。《生活》杂志把印刷术列为上千年最伟大的发明,因为印刷术使知识普及成为可能,在此基础上,文艺复兴、启蒙运动,乃至现代社会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但是,古登堡印刷术所带来的后遗症也逐渐凸显出来。它在刺激了各种影响世界的新思想的同时,也刺激了信息垃圾的出现。因为知识的流通成为可能,我们对于世界的了解越来越深入。在此基础上,现代新闻业产生了。人们通过报纸杂志与书籍,来迅速了解世界每个角落涌现出来的新事物与新思想。这些新的东西紧接着刺激了人们对于世界的好奇,从而产生了更多的新知识与事件。我们也越来越着迷于这些新知识的同时,也发现这个世界是如此复杂,我们根本无法把握。于是,人类渴望获得更多的知识来解答头脑中的疑问。而知识越多,疑问也越多。于是现代社会开始陷入了焦虑之中。19世纪一位英国平民已经咒骂道:“那些家伙整天在《泰晤士报》上登些什么。”
比起今天的报纸,那位英国人的抱怨实在是不算什么。一份《北京青年报》加上一份《精品购物指南》的内容含量可能都相当于19世纪一个英国人一生的阅读量。20世纪发明的广播与电视,在给人类带来更多快乐的同时,也让人类陷入了更深的焦虑:CNN对我们诉说着地球每一个角落发生的事件,一部接一部的肥皂剧向我们讲述着别人的生活,世界每天印刷出几十万部新的书籍……我们已经陷入了信息的轰炸之中,尽管这些信息几乎与我们无关,但是我们显然越来越丧失了辨别能力。
这时候,蒂姆·伯纳斯·李出场了。在古登堡之后500年,这个美国人发明了万维网,在此基础上,Internet(互联网)出现了。性急的技术至上者已经到处宣称互联网是印刷术之后最伟大的发明。尽管这一点仍有待时间的检验,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互联网可能正将我们的焦虑之情推向一个登峰造极的境地。不管是印刷品还是广播与电视,它们的信息传播方向都是线性单向的。而互联网的信息传送方式则是互动与网状的,超文本的链接方式让信息变得更加错综复杂。在互联网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信息传播者,所以才有今开的每天增加200万个页面的现实。
更糟糕的是,这还是宣称信息就是价值的时代。不负责任的未来学家们最津津乐道的一句话是:“我们正处于一个工业社会向信息社会转移的过程中,在信息社会最有价值的是信息。”这句话让我们惟恐与财富失之交臂,所以,我们更加饥渴地陷人对于信息的捕捉之中。可是这么多信息,我们如何捕捉得了?过多的信息,进而破坏了我们的思考与判断能力。失去了判断能力的我们,只能继续陷入焦虑。最终,我们对信息产生了某种强迫症。大多数网民每天习惯性地去新浪网上浏览几十条新闻,或者在临睡前看几页畅销书以免与朋友缺乏谈资,我们靠咀嚼这些信息活着。
沉迷于资讯,让我们疏离了我们的本性。忧心忡忡的人文学者奉劝被现代传媒麻醉的人们去静下心思考自己,或者阅读一些经典著作。因为,对于我们来说真正有用的不是那些资讯,而是我们分析选择这些资讯的方式。就像西奥多·罗斯扎克在《信息崇拜》中所说的:“真正值得尊重的不是信息,而是思维的艺术。”
一条人文主义狗 古登堡、互联网与资讯焦虑(2)
这种建议在现实中是如此的苍白无力。一个习惯于看新浪的新闻与《北京青年报》的人,是不会阅读《伊利亚特》的。况且,我们每个人都没有勇气像梭罗一样抛弃现实,去到林中散步。我们更不可能像卢梭一样,宣称我们应该退回到原始状态。因为从18世纪起,这个世界的发展已经是不可逆转的了。最关键的两点是:一、我们对于世界依然充满无限的好奇心;二、这个世界是复杂而非线性的。有了这两点存在,我们这世界的讯息就依然会增加下去。我们对于信息的惟一躲避方式,只能是在恰好有时问的周末,跑到一个荒郊野外,然后坐在那里发一会愣,幻想一下康德在山村中散步的场景。然后,在周一的时候,匆忙地流窜回来,一边从网上接收着订阅的各种电子杂志,一边对同事大大宣扬原始生活的快乐……
一条人文主义狗 窥探者的狂欢节(1)
温斯顿要与一位美丽的姑娘相会,为此,他们必须坐上火车,到一个荒无人烟的野外,这里应该没有监视器,他和那姑娘可以有节制地表露自己的爱意和激情。他们每月如此相会一次,而且地点要经常更换,因为这个世界到处都有“老大哥”的电子眼睛。
在乔治·奥威尔的充满令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力的著作《1984》里,监视器是专制统治的依靠,它无处不在地毫不留情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私人空间。独裁者“老大哥”明白,如果一个人失去了基本尊严,那么他就可以像行尸走肉一样被控制。
庞大的克格勃组织,前东德家庭中普遍存在的窃听器,生动而恐怖地验证了奥威尔的传奇预言。在奥威尔眼里,以某种名义而对私人空间的侵犯意味着人类的疯狂和毁灭。
但是,如果这个机智的英国人仍还活着的话,他那张阴郁的脸孔肯定会更加深沉。以“国家”为名义的窥探虽然伴随着帝国的分裂而结束,但整个人类显然正在陷人另一场自发的自我窥探的狂热之中。从公众明星到普通人物,我们在观察别人的同时也暴露自己,并且借助前所未有的技术能力,把这种被弗洛伊德称作“窥阴癖”的欲望发挥到极致。
在这个年头,还有什么能比杂志上明星的私生活,电视上的偷拍节目,或者是网上斯塔尔报告更吸引人的呢?我们渴望了解别人的生活,不管它是肮脏的还是幸福的。我们对明星感兴趣,争先恐后地试图了解莎郎·斯通的第七个男朋友是谁,或者是她养的那条狗怎么样了。摄像机镜头与庞大的通信系统保证了我们这种需要。一位法国作家说,在对于明星的兴趣表明了:“通过这些我们与其生活感情密切相连的人,我们对于自己暗淡之极的生存进行了某种报复。我们通过他们,过上了一种未曾经历也没有办法去过的生活。”想过别人的生活,甚至不惜摧毁别人,一位专栏作家把这种欲望推到近乎无耻:“一个明星的私生活应该是公共化的,明星们不再有秘密,完全是一件商品,他们身上没有一公分的躯体,她的灵魂没有几丝纤维,她的生活没有一抹回忆不能抛向市场……”
当然除了明星,显然我们也渴望了解和自己一样平凡的人的生活。于是一位美国女大学生把自己的一天的冗长生活全都搬到了网上,却造成了网上堵塞。而一对年轻的夫妇则在去年10月通过互联网直播了他们的新婚之夜。在电影《楚门的世界》(TrumanShow)里,金·凯利从出生起,5000架摄像机就开始把他的一举一动向全球转播,几十亿人在堂而皇之地分享着他生活中的光明与黑暗。导演在讽刺了人类的普遍欲望之后,也毫不留情地表达了对于电视的痛恨。这个方方的盒子在给人带来欢乐的同时,也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成功的长舌妇,并且绘声绘色。已经加入这个队伍的还有前途无量的互联网。这两样人类最智慧的发明,正在以难以置信的速度扩张着人类对于他人隐私的窥探欲望。
这不可告人的欲望的背后是什么?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缺陷》中说,文明的发展并没有给人类带来幸福。尽管每一项技术的发明都是人的器官的延伸,但是在这种延伸过程中,人类反而感觉到更深的沮丧感。啊哈,由于科技发明所推动的文明令我们沮丧,所以我们需要偷窥这样的新鲜刺激,接着这种变态的好奇心被更加先进的科技手段扩大,而这种扩大又带来了更多的沮丧。这是人类自身的悖论。
莎朗·斯通在影片《偷窥》中毫无遮掩地暴露了人类内心存在的“偷窥”欲望,因为她通过那个可以看到每个人生活的监视系统得到了巨大的满足,尽管在电影中,巨大的监视系统最终在某种不明所以的良知下被摧毁。但在真实生活中,这种需求却被报纸、电视屏幕、互联网无限夸张释放。我们生活在一个透明的世界里,商场、学校、公司、家庭中,我们被遍布的镜头所包围,观察别人或被别人观察。更糟糕的是,我们让自己习惯于这种欲望的存在。这比乔治·奥威尔的预言更令人悲哀,人们正相互帮助剥夺自己的尊严,正如《楚门的世界》(TrumanShow)这个双关的名字一样,看似荒唐的场面其实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真实放大,我们都在参与这场巨大的游戏,并且正如影片结尾惋惜的观众一样对于这种游戏恋恋不舍。弗洛伊德说:人类的文明一不小心就会被深藏的欲望所摧毁。
一条人文主义狗 窥探者的狂欢节(2)
而法国资深记者阿尔贝·杜鲁瓦在新著《虚伪者的狂欢节》警告说:“这个堤坝正在崩溃,一切都在显示想要恢复已经为时过晚……”
显然,这些话并没有让我们恐慌,我们只是希望用麻木的感官与心灵寻找更多的刺激。偶尔我们会想起奥登在《1939年9月1日》里诗句:
愤怒和恐惧的电波
在这地球上光明的
和黑暗的土地上传送,
将我们的私生活扰乱……
一条人文主义狗 镜 子
博尔赫斯讨厌镜子,因为它和生殖行为一样,让人口增加。这个一天到晚活在白日梦里的阿根廷人肯定在潜意识里觉得,那镜子里长得和自己差不多的家伙也应该是一个活生生的存在。大多数人的想法与博尔赫斯不同,对于他讨厌的两件事都乐此不疲。曾经有一个心理学试验,心理学家们把街道旁一间商店:的墙改成一面特殊的镜子,从外面看来仅仅是一面镜子,而从里面可以像透明玻璃一样看清外面的每个动作。于是,心理学家们像看电影一样,看着路过的男女不断停下来,有意无意地照镜子,显然人们对镜子里的自己备感兴趣。
研究结论大概是我们每个人的内心世界都隐藏着一株水仙花。不过那个叫“narcisuss”(水仙)的希腊少年实在是可怜,当时的客观条件比较艰苦,他只能每天对着湖水自我欣赏,结果终于不幸失足,尽管化成了美丽的水仙花,但还是不免遭受后人嘲笑。镜子的发明,为我们的自我欣赏乃至自怜提供了安全而且清晰度高的条件。
我有时想,对于个人来讲,镜子到底扮演了怎样的角色?它让我们的脸比较干净,衣服比较得体,让姑娘们可以准确无误地把口红涂到嘴唇上……但我们是否真正注视过镜子中的自己,或者说我们是否真有勇气直视自己。
当你长久地注视着镜面时,你的面目是逐渐模糊的,甚至失去了分辨自己五官的能力,它们漂亮或不漂亮,组合得协调与否已经不再重要,你会发现你正在接近你的本质,你的始终隐藏的内心世界。你正在把镜子里的家伙的面具一层层地剥下来,这过程真让人不太愉快。各种平日你一直在躲避的情绪——懊悔、愤怒、惭愧,似乎全都用心险恶地露出它们的狰容,而你的内心世界似乎也正在被各种混乱的情感所搅拌。你正在逐步地逼近你的内心,镜子里的那个家伙有点熟悉,更多的却是陌生。每一面镜子都具有穿透效果,它让我们看到一个复杂得令自己吃惊的自己,它几乎形成一个巨大的黑洞,一点点地吞噬那个熟悉的自己。
在短暂的自我迷醉之后,你会开始躲闪镜子。只有真正的自恋者、对于自己具有无穷信心的人才能长久执着地盯着镜子。这样的人必须具有卢梭的气质,《忏悔录》其实正是一面哈哈镜,它把所有的优缺点都转化成动人的影像。而《一个孤独慢步者的遐想》,让我似乎看到一个柔弱的老年人不知厌倦地坐在静静的湖边,久久地注视着水面映衬出的人像,越看越觉得凄惨动人,越看越为自己的不幸遭遇而痛苦,越看越觉得世界的不公。
我们的平庸,似乎也正是我们从来不敢赤裸裸地面对自己,对于自己的内心世界缺乏持久的关怀与信任。我们永远只能停留于镜子所映衬出的表面现象。自信与自恋从来都无法区分。当然有关数学家哈代的故事却是走向另一个极端。这个据说是本世纪最智慧的人之一的剑桥教授,他从来不允许他的房间有任何照得见人的玻璃,甚至剃须刀的镜片都不行,他每次进旅馆,都用毛巾把所有的镜子包起来。他的同事斯诺认为,这由于他曾经有过一段自我意识过强的时期,而如今的行为是对最初的背叛。不过幸好他是研究数学的,那些客观的公式需要的是他热情地关注宇宙与永恒,而不是自己。但不管怎么说,对于镜子,他已经表现出一位杰出人士的不寻常态度。
当然,如果不管这些让我们多少感到沮丧的镜子的功能,我知道的最美妙的镜子的用处来自于法国电影《芳芳》。为了夜以继日地欣赏芳芳,那个可爱的男青年像那些心理学家一样,把他与芳芳的墙壁改成了那种从一面看是镜子,而另一面则是透明玻璃的墙壁。每天,芳芳对着镜子欣赏自己,而男主人公则欣赏着芳芳,并且想像着和她在一起。最后镜子被打破了,真实的热情终于冲破了虚幻的景象。我一直幻想着这种场景发生在我身上。
一条人文主义狗 林忆莲的眼睛与徐志摩的鼻子 一
两个世纪前,德国人叔本华曾经写道:“人的相貌有如象形文字,这种象形文字是可以破译的……他的相貌概括了他所要说的一切。”我想要做的,是以这句话为基础,讲述两个我们如此熟悉的两个人某一个脸庞的局部。在我看来,文章的题目蕴涵了我们这个时代所饥渴的一些品质。这个春天,蹩脚的影视作品与娱乐新闻让我们愈发认识到这些品质的可贵和这个时代的贫乏,就让我们从林忆莲的眼睛开始。
我总怀疑林忆莲的眼睛蕴藏了几个世纪的忧伤。你在里面看到了《红与黑》中德·瑞纳夫人在观看于连被宣判时的神情,看到了《法国中尉的女人》中莎拉站在大海边的眼神,还看到了林徽因在与徐志摩诀别时的那一时刻……
那双细狭的眼睛永远是那样微睁着,朦胧着,若有若无地诉说着,再加上那触目惊心的单眼皮。细狭的眼眶与平坦的单眼皮达成了怎样一种惊心动魄的效果,它毫不掩饰地流露着一个女人的爱与哀愁,一个女人的情感可能达到的最浓稠的密度。
在林忆莲最得心应手的MTV中,这个总是爱错了男人的黑衣女人总是出现在一间晦暗的房间里,一只手臂托住自己的脸庞,另一只软弱地伸向前方。她低着头,是在呻吟还是在歌唱,我无法辨别。猛然,她会抬起头,她的脸是如此平淡,但这种平淡感迅速就被那双眼睛粉碎了。
第一次注意到林忆莲的眼睛时,我14岁。14岁的孩子还无法理解女人的风情,我直接的反应是这双眼睛很特别,但一点也不好看,那时候的我,更喜欢关之琳式的眼睛。21岁时,我突然理解了林忆莲那双眼睛的韵味。
那一年,我惊恐地发现,我被一种浮躁与喧嚣包围着。在流行文化中,一群肤浅的小女生们开始满口的“爱”,她们或者忸怩作态,或者乱蹦乱跳,她们的眼睛如卡通人物一样明亮。然而,我在那里面只看到了空洞。
我突然意识到林忆莲的眼睛的珍贵,它恰到好处地宣布了一个女人所应该含有的柔情与哀怨,如果更深一层,我可以说,林忆莲的眼睛表明了一个女人具有爱的能力。不管爱的对象是否选择错误,是否真的不回家,这个喜欢把自己裹进黑色衣服的女人,用她柔弱却坚定不移的口吻在强调道:我爱这个男人,并愿意为他全部付出。
林忆莲充分展现了人类文明传统中最优秀的女人所具有的最美妙品质:温柔、坚定、无私。在上个世纪的后半叶,这种品质遭受了颠覆性的考验。生硬的女权主义者拼命挤压着女人身上的芬芳的汁液,把她们变得勇敢却干燥起来,她们错误地把男性化的行为与倾向理解成坚强。紧接着,商业化的无处不在,进一步挤干了女人身上最后的温柔。他们阴谋把女人变得扁平化,她们率性而缺乏包容能力,她们将爱情过滤成一种快乐的男女关系,而非灵魂与肉体的对视与结合。她们把男人仅仅当成一件获取欢乐的玩偶,这个玩偶与流行的电影或者芭比娃娃没有太大的区别。
在赵薇式的眼睛的逼迫下,我不得不逃避到对林忆莲的眼睛的回忆中去。在那里面,除了目击到几个世纪的忧伤外,我分明还看到了我们曾经纯真而伤感的年代,在一连串打动我们耳朵的名单里是蔡琴,是欧阳菲菲,是林青霞,是罗大佑与齐秦……她们的声音与样子,曾经悄悄进入我们的灵魂。而今天,对应的名单则是范晓萱,是赵薇,是李玟,是张惠妹,是陈小春与陈晓东……
这个春天,林忆莲复出,并推出了《铿锵玫瑰》。做了妈妈的林忆莲变得激动与热烈起来,面对这个因为爱而获得幸福的女人,我突然忧伤起来,我突然如此地渴望那个深深陷入爱的苦恼的黑衣女人,还有那双触目惊心的眼睛中流露出的触目惊心的忧伤。
一条人文主义狗 林忆莲的眼睛与徐志摩的鼻子 二
这个春天,徐志摩也意外地出现了。这是个男性荷尔蒙过重的春天,苏联小伙子保尔·柯察金与永远的革命者切·格瓦拉已经为空气里注入了强烈的男性气息。而徐志摩在这样的情况下,柔弱而轻飘地出场了。于是,徐志摩的鼻子开始进入我的分析视野。
通过那些黑白照片,你会发现,这个小伙子的确儒雅英俊,在他雅致的面庞上,惟一美中不足的是他的鼻子。在那样精细的布局中,他的鼻子显得突出了一些,这一点徐志摩在个人日记里流露了同样的惋惜。
但正是这点,或许已经泄露了徐志摩最能打动我们的品质:不合时宜。他的鼻子在他的面部不合时宜地突出着,而徐志摩本人则不合时宜地凸显在中国历史上。如今,我们或许会说,是那些诗歌与爱情让徐志摩刻在了我们的记忆里。但事实是,没有人读过几首他的诗,也没有人稍微认真一点了解他的恋情。徐志摩留给我们更鲜明的记忆是他的行为本身。
我们记得他如何爱上了林徽因,如何在梁启超的痛斥一下与陆小曼结合,如何在险恶的现实环境下实现他缥缈的理想……这个出身富豪的年轻人,几乎没有受过残酷现实的一点污染,他满怀着希望与理想,游学美国,浸淫剑桥,并最终堕入诗歌。他脑中梦想着拜伦与雪莱的伟业,却在中国黑暗的20年代生活。这样的年轻人,只可能制造轰轰烈烈的不合时宜。不管对于激进左翼作家,还是右翼作家,徐志摩都是个异类分子。前者认为他只关心风花雪月,而后者则对他的激情与理想不屑一顾。而很显然,徐志摩在生活上所表现出的欧化,更让当时的人群无法接受。徐志摩在本质上作为唯美主义者的特性,让他个性鲜明地游移于一切群体之外。
李欧梵在《中国现代作家的浪漫一代》中这样写道:“林纾证明了爱,苏曼殊在爱中漂流,郁达夫创造了他的爱的想像,而徐志摩则体现了爱本身。”
这句话再分明不过地表明了,徐志摩是一位行动主义者。在现代中国历史上,徐志摩像一个极纯真的孩子一样,闯了进来。像他崇拜的诗人一样,他不相信现实世界的游戏规则,执着地相信自己的力量。就像他与朋友争论时说的:“我并不否认黑影、云雾与恶,我只是不怀疑阳光与青天与善的实在;暂时的掩蔽与侵蚀,不能使我们绝望。我是一个生命的信徒,起初是的,今天还是的,将来我敢说也是的。”
有了这种信念,他才会有疯狂的爱与单纯的诗。在今天看来,他的诗歌明显带有了少年人的肤浅痕迹,而他著名的《爱眉小札》则是充满了酸味与肉麻。但是,不管你如何否认,有一点是肯定的,这是由一颗单纯的丝毫未受污染的灵魂撰写的,他藐视了我们熟识的游戏规则。他似乎总是在追逐,在努力获取一种更美好的东西。
35岁这一年,徐志摩带着已经走向绝望的恋情离开了人世。像一切著名.的天才与唯美主义者一样,他选择了早夭。这为他带来了一个传奇而完美的结局,因为早夭几乎已经成为天才的一个重要标志了。
我们在这个春天,煞有介事地回忆起他。可惜,大众传媒的制作人员无法理解徐志摩所蕴涵的真正意义,而电视的主要动机是取悦公众,这一点已经背离了徐志摩的不合时宜的特征。这已经决定了一切有关徐志摩的叙述的演绎都是缺乏灵韵的。
一条人文主义狗 年轻正是天堂
1799年,29岁的华兹华斯在伟大的诗篇《序曲》中这样谈及法国大革命:“活在那个黎明多么幸福,而青年如进天堂……”这个诗人革命者的话,像法国大革命本身一样激励了后来的一个世纪青年的成长。从18世纪末到20世纪初,整个世界被一种青春的激情驱动着,年轻人对于现实的不满与抗争,通过他们的惊人或平庸的才华、持续或短暂的热忱输送进入人类文明的血管。
“浪漫式的反叛”,罗素在文章中如此定义这种青春精神,他这样写道:“这种浪漫式反叛激奋着,从1789年到1918年的年轻人与部分年老者。在这漫长的年代,欧洲与西半球的每一个最有才能的人都相信,世界上各处都存在着悲惨和压制,都由坏人的小派系造成;人们早晚会在高贵的愤怒下揭竿而起,反抗他们,而在地球上建造天堂。一代接着一代过去,人们失望了,年轻人得到的新收获,不断地取代了‘迷失的领袖’。”
有了这段明确的注解,我们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雪莱在牛津的第一年就因为撰写危险的《无神论要义》而被校方开除;而拜伦为何如此狂热地卷人希腊的战争;或者是,俄国那些年轻的十二月党人,还有年仅15岁就被这些革命者感动的赫尔岑;理解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还有《父与子》为何具有如此的感召力……
当然,这段历史不仅仅被这些充满勇气与良知的青春所充斥,它同样隐含着其他层面。年轻的法国军官拿破仑,野心勃勃的家庭教师于连,巴黎街头那些嗜血的职业革命家,还有叫嚷着为艺术而艺术的王尔德……
这些看起来并非高尚的东西,也同样是浪漫式反叛的一部分。它们可能带有太多个人欲望的成分,但无疑,他们也是这段激越人心的历史的重要组成。反叛,不管它出于何种目的,成为这段历史的主线。这也是人类历史上青年人的第一次大规模反叛,它带有的青春痕迹在今天看来是如此动人。翻阅这段历史,我们可以看到不论是政治、文学、艺术,还是音乐领域,年轻人正在不断颠覆着前人,他们如此饥渴地重写历史。
也是这段历史,人类社会还没有遭受过重大的战争摧残,人性也还没有遭遇可怖的技术侵害。相反,伴随着人类征服世界进程的加速,他们被一种乐观精神包围着。所以,青年人还没有机会表现一个世纪后出现的可怕的颓废,所以此时的青春还未遭受污染,它明媚而宽广,理想而浪漫。
于是,我想去描述这段历史。现实的青春让我备感挫折,我的周围充斥着一丝不苟的功利者,或者沉溺于小情小调的小布尔乔亚。很长时间以来,我始终隐隐地感受到我的青春中的缺憾,即使在高晓松的浪漫的音乐中,我都感受到某种遗憾。而华兹华斯的诗句我让明确了这种缺憾——我的青春中缺乏力量,缺乏真正的使命感与宏大的生命力。当然这也是我们整个时代的缺憾。我在想,既然我的肉体注定要生活在这平庸的现实中,何不让我的灵魂卷入那段波澜壮阔的历史呢?因为在那里,“青年如进天堂”。
一条人文主义狗 瞬间与牛仔裤(1)
书店里,一个女人粘住了我的目光。这时候,我正在回想“三元牛奶”的电视广告,这则广告里的意思是说,我们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陈旧乏味,只有这种牛奶是保证新鲜的。于是,在这个陈旧乏味的下午,没有喝过“三元牛奶”的我瞬间就被这个女人所吸引。
确切地说,这个女人激起的是一种以生理为主导的亲切感。阴雨的天气里,黑色的长袜本身就可以唤起潜藏的躁动。在书店中,我若即若离地尾随着她,希望看清楚她的脸,同时更长久地欣赏她的身材。这时候,我感觉到牛仔裤有点紧。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纽约》杂志专栏作家大卫·丹比曾经在年过中年以后,回到母校哥伦比亚大学重新读书。他在课堂上突然感到牛仔裤的紧绷,这种感觉久违了。在他看来,因为一个景象而引起的生理反应是绝对属于年轻人所特有的。还好,我是站着,不用像大卫·丹比那样迅速的调整牛仔裤。这种反应让我有点兴奋,这意味着我对于生活本身又产生了某种饥饿感。相当长的时间内,我错误地意味这种饥饿感只属于高中阶段。记得高中的时候,一幅简单的影星图都会引起这些满脸粉刺的青春期男生的一片躁动,紧接着在课堂上是断断续续地调整牛仔裤的声音,这被当时一位充满个性的女生评为“无边春色图”。当然这个女人很快就消失了,在我没有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冲动的感觉冲淡了由于阴雨带来的悒郁感。
这样的场景在生活中不断地上演着,我清晰地记得一天的中午,一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走过校园时带来的效应。那个女人显然与学校的氛围格格不入,她摇曳多姿地穿过校园的马路,肆无忌惮地展现着她的曲线。当时正在开饭时间,所有的正在拿着饭盒的男生都放慢了脚步,他们只是呆呆地望着她。而一位校警则一刻不停地行着注目礼。同样,这个女人的美也带有更多的生理色彩,在愉快甚至有点激动的欣赏过后,男生们都对她表现出了某种虚伪的不屑。
这两个陌生的女人,她们都在某一时刻激起了某种生理上的快感,这种感觉打破了我暗淡的心情。这让我有点矛盾,因为我越来越意识到,能给我带来最本质快乐的东西是来自于生理上的。按照功利主义者的说法,一切让人类快乐的东西就是善的,而我们就是为了这些快乐而活着。那么,这种本能的反应是否就是我生活的目的呢?
我为此而惭愧,我突然像一个迷惘少年一样为自己的生命意义而思考。这些有关生命目的的思考在人类历史上一直进行着。苏格拉底说:“未经省察的人生是没有意义的。”可是省察的目的是为了把人生变成什么样子?拼命省察自己并不能让我在这个下午变得舒服起来。艾米莉·狄金森在一首诗里说,在漫长的生命历程中,我们所有的不过是一滴“生命的芳醇”。这个忧郁的女诗人说我们漫长的生命其实仅仅是为了那一滴而存在。但是,这一滴东西是什么?是我们的理想,还是别的什么?我从小就知道,应该让自己的生命变得美丽而有意义,也就是让这一滴物质更加纯正。于是,我要让自己参与到一个伟大的事件中去。据说,在这种伟大的活动中,我们将得到一种至高的快感和幸福。在这个范畴上,生命意义是通过一个外部的事件,或者一批与自己无关的人实现的。
生命是寄托在别人而不是自己的身上,这种结论让人失望。但是,如果要把生命的意义掌握在自己手中,似乎同样困难。我们有的只是一具躯体,或许我们也还有思想。帕斯卡尔几乎偏执地呼喊着,只有思想是我们在世间存活的理由。可是思想是什么,那些疯狂叫喊我们需要思想的人同样缺乏思想。思想,几乎已经被他们外化成一个平面的单词,它一点也不丰富。它不可把握,用它来解释生命的意义同样不可靠。
那么我们所真正拥有的只有肉体。放纵肉体,似乎成了惟一一种我们切实可以感受到的快乐。性、饮食,这些能够带来生理满足的东西就是我们生活的意义吗?按照弗洛伊德的观念,文明一直是对个人的一种压抑,只有打破这种文明的束缚,我们才能获得真正的快乐。即本能是人类获得快乐的终极方式。喜欢思想的尼采所说的:“性是上帝给予人类惟一的不需要付出就可以得到的快乐。”这是纵欲主义者的生活,我的先辈们是这样教育我们的。但是纵欲主义又怎么不好了?那是因为纵欲过后,你会倍觉空虚。并非纵欲本身不好,而是担心纵欲之后的问题。但是迪金森不是已经明确的表示过了吗?其实在大部分生命历程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无意义和琐碎,生命的真正意义不过就在于能够激起至高快感的那短短瞬间。那么纵欲应该是通往这种“高峰体验”的捷径……
一条人文主义狗 瞬间与牛仔裤(2)
一切快乐的本质都是生理上的。这不是个新鲜的结论。只是在这个原本单调乏味的下午,一个陌生的女人,她身上散发出了性的芬芳,这种芬芳给原本庸常的下午增添了光彩,并让我想起了以为消失掉的“青春的躁动”。可能我的一切结论都无法逃脱掉年龄的束缚,因为无穷的欲望本身就是青年的特权。只是,我们的哲学、我们的生命意义都是由那些年长的人来制定的,而他们已经太多地丧失了生理上的欲望。
一条人文主义狗 文学青年
这好像是80年代的故事,那时候最流行的求爱方式是,路上拦住一个姑娘说:“你喜欢文学吗?”你要装得一脸惆怅,似乎充满了对祖国前途的忧虑,还有对整个人类精神世界的关怀。然后你特别深沉地和她谈起那些文学,谈那些文学大师的追求。这时候的姑娘肯定会被你的滔滔不绝的天才迷惑,满眼都是虔诚的钦佩,然后特别心甘情愿地跟你走。那时候文学青年是个抢手的称号,对于异性具有特别的诱惑力。这些东西现在看起来像传说或者像出滑稽剧。
自从王朔出道以来,文学什么时候开始沦为贬义词了,好像张口谈文学的人都是些大尾巴狼。我记得一天晚上散步遇见一对,他们好像刚刚认识,男子还处于求爱阶段,于是我就听到了一句特别具有戏剧效果的话:“我喜欢文学。”这句话在闹哄哄的大街上如此地动人心弦,我差点儿就被感动了。这时候,他们身边路过一个骑车的哥们,他在那个娇羞的女子尚未反应之前,大声说:“我也喜欢文学。”然后匆忙地骑车过去,留下一片放肆的笑声。这时候那种纯情的场面一下子就被糟蹋了,一下子就打破了文学在心目中的崇高形象……
我有时候也犯这种傻,我跟一个新认识的姑娘在谈米兰·昆德拉的时候,她就向她周围的人介绍我是一个文学青年。你可以想像那些家伙的表情吗,“文学青年,文学青年”,他们不断的摇头,就像阿Q说的“女人,妈妈的,女人”。而且我发都无法逃脱掉年龄的束缚,因为无穷的欲望本身就是青年的特权。只是,我们的哲学、我们的生命意义都是由那些年长的人来制定的,而他们已经太多地丧失了生理上的欲望。现大家都特别喜欢用这个词来嘲笑人,要是骂一个人傻,比如看到我,他们准会说:“呦,文学青年又来了。”
我从此就接受了这个教训,再见姑娘的时候就大谈时尚问题,闭口不说任何和文学有关的话题,即使提到也是装出一脸特不屑的样子,然后把那些东西嘲讽一番。这种方法真的很有效,因为姑娘们都露出了亲切的目光。但是当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喜欢读一读文学,还是喜欢让自己被那些大师们熏陶一下,而且我猛地发现那些满脸特别不在乎文学的人也和我一样,而且读书读得越多的人越装得庸俗,越喜欢嘲笑文学青年。我差不多明白他们的意思了,文学是自己体会的,不用老是拿出来炫耀,而且越是那些半瓶子醋越喜欢拿出来晃荡。所以,我也开始喜欢拿文学青年骂人了。
一条人文主义狗 小职员们(1)
远方的朋友打电话来,他要在湖南那个不算偏远但更不算繁华的没落的城市里,做一名小职员。一份不至于讨厌至极的工作,供给他可以延续生命并偶然可以放纵的能量。在剩下的时间里,他将研究他感兴趣的问题。朋友说,他的决定部分缘由弗洛姆的传记,那个改变了人类心理结构的人是一位在日常生活中暗淡无光的小职员。
小职员?这是一个如此抽象的名称,它忽略了具体的工作形式,漠视了工作的意义,它似乎在漫不经心的同时又极端尖锐痛楚地指明了,这是一个被遗忘的角落。而同时,我们每一个人,都拥有马斯洛所说的“自我实现的欲望”,每个人都渴望成为这个世界的中心,闪光灯不断地照耀着自己。小职员,如此典型地被巨大的工业机器所异化的产物,他们被迫沦为这其中的一个齿轮,这三个字蕴含了怎样的无奈。然而,本世纪,在这些卑微的小职员中,又产生了影响深远的艺术家与思想家。在白天,他们批着小职员的面纱,面无表情地行走在人群之中,观察着别人;夜晚,他们撕下那层暗淡,在夜色的隐藏中,展现出惊人的天赋,准备篡改或者制造历史。
费尔南多·佩索阿就这样生活在里斯本的一条叫道拉多雷斯的街道上,他是一个好样的助理会计师。他的住所在同一条街上,那是一个供他写作与幻想的地方。他的全部空间就在这里,他的生活与艺术就在这狭窄街道上展开了。他说,通过绚丽的毫无边际的幻想所带来的艺术与得到一份午间快餐的工作生活都是单调的,只不过是单调的形式不同。他甚至对于把他限制在狭窄的生活空间中的工作心怀感激,他认为他的那些乏味的同事们还有无聊的里斯本都是对他的创造生涯带来了关键性的影响,而一位葡萄牙诗人C.韦尔德也对他影响至深,他也是一个小职员。,
费尔南多·佩索阿就这样度过了一生。死后,他被称作“欧洲现代主义的核心人物”。在《惶然录》的序言里,这个伟大的作家自我嘲讽为“因为没什么地方去,没有什么事情可干,没有什么朋友可以拜访,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书可读,所以每天晚饭以后,他总是到他那间租来的房间,用写作来打发漫漫长夜”。
或许正是这种沉闷的生活,给了这个孤独者以无限的遐想空间。心灵总是反抗现实的,他常在核对帐单的时候,灵魂已经不知所以地到另一个地方漫游。而或许死寂的生活,更得以让他摒弃外界的干扰,更纯粹地思考人最本质的问题,有关永恒,有关时间,有关梦想……宁静为他的思想,他的文字蒙上了一层奇妙的诱惑。梭罗为了寻找宁静,为了更细心地体味生命,他回到森林里,但《瓦尔登湖》尽管同样深入心脾,却搀杂了过多的自然的味道,它是有亮色的,有绿色的,含着鸟鸣声的。而费尔南多·佩索阿甚至连这样的自然之因也没有,那里只有孤零零的床,丑陋的书桌,一家永远寂静的餐馆,一切声音都隐藏起来,只有费尔南多·佩索阿的心灵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些灰色调之中,在周围的暗淡之中,这颗想像力充沛的心灵显得极其动人。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当布宜诺斯艾利斯图书馆的一位工作人员在一本文学家词典上发现这个名字时,相当兴奋。他以一种惊奇与快乐的心态告诉博尔赫斯,哎,这里有一个跟你同名的人。这种情境本应该在这位小说家的文字中出现的。尽管在后半生,他已经成为具有世界声誉的作家,但是他似乎还是喜欢孤独一人走在阿根廷的街头,或者静静地坐在玻璃窗后发呆。他在这种状态中做什么?评论家詹姆斯·伍德说:“博尔赫斯的大部分时间不是用于白日梦的幻想,便是在与之相对应的失眠中度过的。”这种奇特的性格是否可以解释他的作品所具有的深邃特性和奇特性吗?这个喜欢发愣的人到底生活在哪里,有一点是肯定的,肯定不是现在。尽管他同时是一位积极的批评家,但是人们记住他,是因为他的那些不知所云的幻想。
一条人文主义狗 小职员们(2)
1902年,瑞士联邦机构在一份任命书中记录着,任命阿尔伯特·爱因斯坦为专利局的三级技术专家,试用期内年薪为3500瑞士法朗。26岁的爱因斯坦看起来挺喜欢这项工作,除了稳定的收入,他还有充裕的时间来思考有关时间或者空间的问题。在他转正之后,当专利局在提升他之前曾经作过这样的批示:“要等到他完全掌握机械技术之后,他原来是学物理的。”1905年,专利局职员爱因斯坦完成了一篇有关光电子效应的论文,同时他开始了有关狭义相对论的思考。这个喜欢思考的小职员可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正在对人类的思维空间进行怎样的一次拓展和颠覆性的变革。物理学家派依斯说:“像1905年的爱因斯坦那样,在这么短时间内就拓宽了物理学的视野,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我时常在设想这个看起来有点老成的年轻人,在白天他要完成那些专利鉴定,夜晚他的思维毫无局限地穿越一切障碍。
布拉格波希米亚王国工人意外事故保险所,这是25岁的弗兰茨·卡夫卡最终选择的工作地方。在那张黑白照片上,那座五层高的楼极其单调地矗立在布拉格的一条街道上。卡夫卡在顶层工作了14年,他是一个称职的办事员。喜欢在办公室里呆呆地眺望的费尔南多·佩索阿是否看到了这个距离遥远的低级职员。“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这是卡夫卡所坚持的。也因此,以写作为职业是可耻的,这是一位执着的为内心写作的人。所以他需要一份与文学毫无关系的工作。白天,卡夫卡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工作人员,并且几乎是一位毫无个性的“好好先生”。夜晚,这个敏感温和的年轻人却摊开了白昼紧锁的心绪,陷入某种恍惚与疯狂状态,他正在进行一项颠覆人类心灵的斗争。那颗脆弱的心脏以一种异乎寻常的力量跳动着,在夜色的笼罩下,它尖锐地撞击着世界。“写作是一种祈祷的形式”,可是卡夫卡却常常没有时间进行祈祷,他不得不把相当的时间与精力花在琐碎的工作上。以至于他的挚友、其传记作家马克斯·布罗德怀疑在选择工作这个问题上,卡夫卡犯了一项“伟大的错误”,这个天才在大量地浪费时间。但布罗德同时承认,“卡夫卡在事务所工作的经验中,从与忍受不公正工作的冗长手续打交道的过程中,以及停滞的案牍生涯中,获得了对世界和生活的丰富知识,也获得了他那怀疑的悲观主义”。
“小职员”,这个有趣的身份特征似乎给这些杰出的人物都蒙上了一层面纱,使他们可以让自己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从最细微的地方观察这个世界还有他们自己。他们过的是一种将生活严格区分为精神与现实两种状态的人,这种粗暴的区分无疑是对于他们作为一个完整的人本身的一种伤害。精神领域的强大与现实生活中的卑微难道不是对他们自身的一种伤害?当然,这些伟大人物最终获得了承认,小职员不过是他们年轻时的某种经历。但是如果这种身份延续得太久,分裂很可能最终造成严重的伤害,就像C.韦尔德一样,这个平生不得志的人一天醉酒之后,怒气冲冲地对着店主大喊,我是个诗人,是个剧作家……完全像个疯子。
一条人文主义狗 旧日的“生活”结束了?(1)
对于亨利·鲁斯三世来说,2000年不是个好开端。先是在1月24日,他目睹了其父亲亨利·鲁斯创办的时代集团被一家只有15年历史的网络公司AOL兼并。接着,在3月17日,鲁斯创办的一本具有标志意义的《生活》杂志宣布停刊。尽管《生活》主编亨利·穆勒宣称停刊的理由是:“《生活》缺乏明确的市场定位,它的经营太失败。公司希望集中财力,投资在定位更明确的新杂志上。”但是,悲观与怀旧的人士还是本能地将这两个事件联系起来,哀叹“旧媒体之死”。
美联社对于后一条新闻是这样描述的:“美国杂志工业失去了一个最古老与著名的名字。”对于熟悉杂志历史的人来讲,这句话绝不夸张。在1936年11月,这本用著名的红色字符《生活》标明的杂志出现在美国街头,没有人会想到一本杂志竟然可以主要由摄影图片组成。创办人亨利·鲁斯把电影的视觉效果带入杂志,造成了新闻史上空前的变革与成功。而伴随着亨利·鲁斯所预言的“美国世纪”的到来,《生活》杂志几乎像好莱坞电影一样成为美国人观察世界的方式的一种标志。几十年间,它充分体现了鲁斯的对于该杂志的观点:“观察生活,观察世界,见证伟大的变化,目睹可怜与骄横的仪容相貌,注视奇异的存在——机器、军队、大众、丛林的树影和月亮的明暗。看看男人的工作——他的涂抹、成就和发现。看看千里以外的事,藏在墙后和房间里的事,危险即将来临的事,男人们所爱的女人、无数的孩子。去观察,然后在观察中获得愉悦。去观察,然后去惊讶。去观察,然后学习观察……”
有了上述的背景,你就可以了解这本杂志的停刊引起如此轰动的原因。像全球160万订户一样,我热爱《生活》用精美的图片描述世界的方式,也为它的停刊惋惜。但是这个事件绝不可能被简单地理解成“旧媒体之死”。这个世界也绝不是史蒂夫·凯斯所叫嚣的“欢迎来到Internet世纪”。当我们顺着技术的发展线索来梳理《生活》的发展史时,这其中的真相开始不断显露出来。
《生活》的成功依赖于电影的观念,它抛弃了杂志用文字讲述世界的方式,而选择了用形象描述世界,因此《生活》可能是人类历史上第一本准意义上的“电子杂志”。彼得·德鲁克这样评价这一点:“200年后,有可能出现另一种描述历史的方式‘从鲁斯的《生活》到……’因为鲁斯的《生活》杂志不仅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个,也是新品种的第一个。”
德鲁克在做出如此评价的同时,也表明了这样一层意思:伴随着电子媒体的成熟,《生活》必将被取代。因为诸如《Time》这样以文字为主的杂志,在文字中隐藏了更多可供思考的空间。而《生活》则缺乏这样的思考空间,它更多的是提供直接的视觉刺激,这一点正是后来的电视与网络的特性。所以,《生活》是文字杂志与电视与网络之间的过渡产品。它从一开始已经为自己设定了一个尴尬的境地。所以,尽管它在前期收到了巨大的成功。但一旦当电视普及,《生活》便开始了危机。因为更直接与连续的画面,冲击了摄影图片的魅力。我们必须正视这个现实:《生活》在1972年停刊已经说明了它在电视时代的不合时宜。你当然可以反驳道,像《国家地哩》这样的图片杂志不是依然生气勃勃地存在下去吗?但事实是,《国家地理》是一本针对性极强的杂志,而《生活》则是一奉更类似新闻图片摄影的杂志。对于新闻画面的处理,人们当然更有理由选择ABC或者日后的CNN。穆勒把1978年《生活》的复刊理解成“更多处于怀旧而非经营的目的”,是有其充分理由的。在此之后20年间,尽管《生活》并无亏损,但始终缺乏清晰的定位,而在这20年间电视与网络等电子媒体得到了空前发展。《生活》面对这样的挑战,显然已经缺乏生气。而穆勒所说的“出于怀旧”复刊的目的,则无意中暴露了《生活》再次停刊的另一条重要原因。1978年的作为传统媒体的时代集团似乎还有怀旧的心情,他们正像鲁斯所坚持的“一本杂志就是一个生命”一样,对于其经营的产品深具感情。而《生活》所采取的用照相机记录历史的方式,也决定了这本杂志的性质是怀旧的。正如美国学者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中写道的:“照片能使人们在想像中拥有缥缈的过去……匮影是挽歌式的艺术,是衰老的艺术。”事实上也正是如此,这20年以来,《生活》杂志把生气勃勃地目击世界的任务转交给了电视,而不自觉地陷入了怀旧之中。但是,怀旧却是这个网珞时代所无法容忍的一种品质。互联网强调的速度,是以忽略历史感为前提的,而如果缺乏了历史感,怀旧便不可能存在。
一条人文主义狗 旧日的“生活”结束了?(2)
对于进入AOL时代的时代华纳集团来讲,它似乎已经无法容忍一本这样的杂志了。他们需要把金钱投入到更直接产生经济效益的项目中,比如即将创刊的eCompany。当然,在自以为是地分析了这么长之后,我可能犯了一个低级的错误。我像历史上不断涌现出的软弱的伤感主义者一样,把一桩简单的事件,夸张成一个历史性的事件。可能,《生活》的停刊,仅仅是一件无需宣扬的商业事件,它与我们的生活无关。而Intemet也并未给我们的生活带来怎样可怕的转变,而旧媒体也并未消亡,《Time》不是正要出另一个版本吗?我突然意识到,对于整桩事件惟一应该感到痛苦的只应该是亨利·鲁斯三世,因为那是他爸的杂志。但说不定,亨利·鲁斯三世也没我表现得这么大惊小怪。
一条人文主义狗 抒情的陷阱(1)
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
——卡夫卡
很长时间以来,我生活在20世纪80年代的阴影中。诗歌的断片、音乐的断片还有他人回忆的断片,经常让我陷入对80年代大学校园的无限冥想之中。“那是个白衣飘飘的年代。”80年代的过来人这样无限地感慨道。对于诗歌的热爱、对于艺术的热爱、对于理想的执着、对于世界的广泛热情、对于爱情与酒的激情……这些提炼出的80年代精髓曾经让90年代后期进人大学的我们神往不已。我们在罗大佑的《光阴的故事》与《北大往事》的陪伴下,不断地试图在幻想中重温那个年代……
毕业这一年,在我重新检讨大学生活时,开始隐隐地感觉到对于80年代的一厢情愿的向往可能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它让我混淆了激情与矫情、无知与单纯、激情与偏狭之间的界线。紧接着,我在社会上不断遭遇到的80年代毕业生的顾影自怜、滥情与狭隘让最初的隐隐之感逐渐鲜明起来。让人愈来愈无法容忍的是,这些已近中年的人,不断对当下环境进行着无休止的批判,他们不断地通过回忆隐藏到历史的空间之中,并不断地愤怒与哭泣。
当我在阅读米兰·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时,无意中捕捉到的卡夫卡评价狄更斯的一句话“心灵的枯燥掩盖在感情洋溢的风格背后”时,我的感觉终于在瞬间变得清晰起来。昆德拉在引用了这句话之后继续写道:“对‘感情化的这种批评’所针对的不仅是狄更斯,而且也是广泛指向浪漫主义,指向它的继承人们……并且,它指向崇尚心灵的神圣教会……”
80年代是一个感情化的年代,校园里与大街上充斥了各式各样的抒情诗人。这也是那一代人最引以为傲的一点。他们在回忆中不断地强调着,他们如何将生活浪漫化、激情化、诗歌化,他们在泪水与笑中歌唱。
但是在重新检点80年代的诗作时,我们发现了可怕的苍白。除了极少数的精品外,滥情作品构成了主流。在那个年代,诗歌被当成了一种通向名声、爱情与自我怜悯的最直接手段。(在此,我无意否定青年人将诗歌视作抒发情感的行为,我所否定的只是,这些当年的青年在多年之后依旧沉溺于此的状态。)
当然,我需要将时间推回至20年前的中国社会。那是人们情感极度荒芜的年代,连《班主任》与《伤痕》这样的蹩脚小说也可以走红的年代。这样的小说其实也为80年代的精神生活定下了某种基调——情感大于理智。如果我们看得再远一点,这种情感型的诉求也正是中国文化核心所在。中国文人的一切文化表现莫不在于对情、对景、对物的无原则抒情。而在50年代之后,抒情被推向了极致,并深深地刻人了中国人思维的DNA之中。也就是说,在面对一种事物说,我们已经忘记了用理智来分析,而习惯性地用情感进行抒发。而80年代不过是这种思维方式的延续,只不过是青年们寻找到一件看起来更光鲜的武器——诗歌。于是,我们可以看到那么年轻的面孔在诗歌中呐喊,哭泣,精神失常……这些看起来惊天动地的行为背后的驱动因素是如此简单——自怜与爱情,或者渴望成名。
尽管80年代并非只有诗歌,但80年代一切让今天的人们无比怀念的情感都带有一位业余的情感诗人所必有的素质——抒情乃至煽情。就像我在文章最初提到的,80年代的标志性符号让今天的我们唏嘘不已。不管是罗大佑、崔健,或者《山坳中的中国》与《河殇》,还是胸前配带北京大学校徽的满口民族未来的青年才俊们,他们给人的印象都是激情大于理性。他们很容易让人陷入暂时性的晕眩状态之中,在其中我们忘记了如何认真地思考。
我并非在否定激情,我所努力在强调的是,仅有激情是不够的,甚至是危险的。在如此不满地对80年代完成片断式的叙述之后,我终于搞清楚自己到底要表达怎样的观点。我所坚持的是:作为具有成熟思考能力的人,我们必须对复杂的世界具有更全面的了解,我们必须努力让我们眼前的事物清晰起来。只有这样,我们才可能为整个社会的发展提供更富建设性的意见。而80年代所代表的气质与这种愿望有着清晰的裂痕,对于情感的过分强调往往会掩盖事实的真相。在一种过度的抒情之中,世界变得更加模糊,局部遮住了整体。
一条人文主义狗 抒情的陷阱(2)
我并非否认情感的重要性。我想再次声明的是,80年代与其一脉相传的中国文人式情感与博大的情感之间的区别。前者是一种绝对的以个人喜好为中心的,它带有强烈的偏狭色彩;而后者更多的是一种悲悯情怀,它覆盖着更广阔的范围。
那么,我用卡夫卡评价狄更斯的这句话来形容80年代是有其恰当之处了。而80年代青年在今天的表现又不断做着验证与补充。这是前所未有的号称“怀旧”的一代人。在他们成长的历程中,除了几百年前的只言片语外,他们对于现代西方世界缺乏基本的了解。而文人式的情怀,让他们对于现代技术与商业规则心生厌恶。那么,在这个全球化与互联网成为主宰的时候,当他们真正与世界体系进行接轨时,他们表现出了强烈的不适应。所以,他们高举着“怀旧”乃至“人文精神”这样的旗帜。
显然,首先他们误读了“人文精神”,他们将一种软弱自怜与敢于哭泣叫喊的勇气视作人文精神,将自己的无能视作一种不合时宜的高风亮节。在高晓松的纪念集的文案上,这位80年代末的代表人物不断重复着“流泪”、“白衣飘飘”乃至鼓足最后的勇气不过是将录音机的声音放得大一些……
高晓松有效地挑逗起两代人最脆弱之处。80年代的年轻人在自己愈发苍老时,而且在青年时的知识结构与个人情怀愈发被置于时代边缘时,只能通过怀旧来让自己回到青春而强大的年代。而90年代的年轻人,他们的“强说愁”的年纪决定了他们对此不可抑制的亲和力。在我们为高晓松及他所代表的80年代情结感动时,却忘记了这种情感的幼稚与偏狭。
当然,你可以反驳说,只要感动就足够了,感动本身也是一种勇气。如果你始终把自己看作一个没有长大的孩子,也始终拒绝体验更深刻与广阔的情感,你当然可以这样说。无知的感动与有知的感动是有区别的,就像幼稚与单纯有区别一样。尽管有些残忍,但我依然将80年代情结中充斥了相当的无知与幼稚。
我已经说了太多80年代的坏话。像每一个曾经深陷80年代情结人一样,我与长大了的80年代青年一起误读了那个时代。我们用夸张的情感来掩饰其实枯燥而干燥的内心世界。现在,是到了走出这个误区的时候了。我们必须学会狭隘的自我情感,转而来拥抱更广阔的空间。我们需要了解更多,体验更多,毕竟,我们无法永远生活于无知而快乐之中。
一条人文主义狗 写作的第三条道路(1)
倘若我们认定人类的智慧现在应该停滞,不再发展,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文学才应该使用大众的语言。否则情况理应相反:大众应该用文学的语言说话。
——约瑟夫·布罗茨基
叔本华在一篇论及如何写作的文章中提到这样一个观点:“像伟人一样思考,像普通人一样说话。”这句话促成了我对于媒体写作的初步理解。长期以来,我们目睹文字被两种倾向支配着:一种是经院式写作,他们摒弃了语言本身的美感,用一种缺乏弹性与韵味的术语进行科学式描述,这种写作是封闭的,拒绝门外人参与的;另一种是完全民间式的写作,或者滥情,或者用粗暴的论断将语言与思想彻底稀释,这种写作很容易挑起我们的激动,但是这种激动是如此廉价与短暂。
叔本华的话为我指出了写作的第三条道路。这种写作方式是开放的、鲜活的,同时又有着其核心所在。它既清晰地传达自己意见,又尽量避免这种意见的粗暴与随意性。像伟人一样思考,保证了写作者对事件本身的超然与旁观者的立场;而像普通人一样说话,则拒绝让写作成为少数人的私密游戏。这两点正是媒体写作的原则所在。
首先需要澄清媒体写作长期所遭受的玷污。媒体是现代社会的核心所在,在世界变得如此纷乱与庞杂的今天,在一个被尼采称作“读报取代了每日祈祷”的现代社会,媒体成了人们感知世界的惟一方式。不管你如何唾弃大众媒体给你带来的“表象的世界”,你必须承认你已经生存于一个媒体渲染出的社会氛围当中。
媒体成了这个时代的教堂,媒体写作者是这个时代的牧师。媒体写作者肩负起构造现代人精神殿堂的重任。今天,我们已经不可能指望大众通过阅读《红与黑》来获得人性感悟,通过阅读《古罗马英雄传》来获得崇高感,通过阅读《国富论》来了解经济学的基础……媒体写作成了连接人类文化中最崇高的情感、最令人惊叹的智慧与现实大众的惟一纽带,他们可能正在努力阐述现代社会的定义与意义。
让我们重新回到写作方式的问题。我承认学院化写作有其存在的充分理由,这种深受题材及背景知识结构限制的写作注定是冷漠与孤僻的,要求其体现“介入”精神不但不合情理,也缺乏可行性。因此,这种写作基本上可以排除在媒体写作之外。在这里,我需要着重评述的是后一种民间式的写作。因为它比“学院化”更深广地介人大众意识,因此对于大众的智力状态与情感所造成的危害也极大。
首先,我反对武断、以快感为主导的写作。这样的作者常会高举争取自由、民主、人权这样的伟大旗帜,把乔治·奥威尔、索尔仁尼琴等视为同道。他们攻击的是那些早已竖立在那里、人人皆知的标靶,不厌其烦地用各种例证准确无误地击中靶心,然后为整个行动贴上“常识性写作”的美丽标签。
当我们仔细分析他们所攻击的对象时,比如“专制”,我们会发现隐藏在这个正确词语背后的,是作者对于世界的简单与粗暴的理解。就像奥威尔在《1984》中描述的那种情形,极权制度所做的一切努力,在于缩减词汇,减少人的智力活动,用单调的宣传口号取代一切。而当我们仔细观察奥威尔及其忠诚的追随者时,我们一样会看到,出于急于争取受众的心态,他们采取了和批判对象同样的方式。他们的写作充斥着清晰却单调的、简明却重复的、刺激却粗暴的词汇,这样的载体已经决定了思想的平面与肤浅。写作在他们手中变成了另一种宣传。我们反对“专制”、“极权”、“宣传”的原因,是我们渴望更丰富的思想方式与生活方式,而非为了反对而反对。
与这种宣道式写作往往并肩战斗、相辅相成的是滥情式写作。这种写作者常常让自己与读者陷入一种感动的状态,希望感受所谓的“灵魂的荡涤”。他们习惯列举一些惨痛的场景,希望读者因此而感受到写作者悲悯的情怀。但是,他们或许忘记了这一点,真正的悲悯常常带着笑容出现的。当写作不能够超越苦难本身,而仅仅成为一种苦难的状态与细节呈现,这种所谓的感动,不可能有更多的价值。面对不幸而产生感动是一种自然情感,但是当你把这种个人化的感动无限制地夸大,甚至固定成一种抒情式的写作模式,这种感动的目的无法不令人怀疑。这种抒情,可能正危险地滑向滥情。
一条人文主义狗 写作的第三条道路(2)
除了苦难式的滥情,我们最常遭遇的还有小资产阶式的滥情。这些因为生活过于安逸,而渴望感动的家伙们,人为地制造了那么多符号。当他们遭遇到这些符号时,他们强行地让自己陷入某种渴望让外人看到的情绪当中,就像在上海8万人体育场人头攒动的罗大佑演唱会。这种抒情和前者一样,因为过于强烈的表演性而可悲地贬值。
在刻薄了这么长时间之后,我终于回到写作这篇文章的初衷——谈一谈对《书城》的感受。我喜欢这本杂志,是因为它最接近于第三条道路。那些正值青春期,或者青春期过长的家伙们将这本杂志视作他们重要的精神生活来源。他们在这里看到了比一般杂志更宽阔的文化、艺术视野,也比较喜欢它娓娓道来的叙述方式。它成了生活于90年代末的中国青年的一本重要启蒙性杂志。我的写作风格也伴随着这本杂志的成长而变化。
今天,这本杂志终于完成目前这种形态上的使命。我为很多即将来到青春期的孩子惋惜,因为他们可能错过了一些美妙的东西。但我更希望,这本杂志的转型能够为那些正在招惹滥情的小资读者们提供某种警示。因为,今天的《书城》正在缓慢地滑向一个温柔但危险的陷阱。我们不能不承认,在它上面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随意性的文字与浅薄的情感,它好像已经有些抵挡不住柔软的诱惑,它最初的智力性正在被情感淹没,它很可能变成一代年轻人的情感寄生地——一种自怜自艾的情感。
这里,我必须再次强调第三条道路的重要性,并将这条道路的开辟寄望于中国日渐成熟的媒体。当中国最终出现了《大西洋月刊》、《纽约书评》、《纽约客》这样的媒体时,我会觉得此时的中国人的写作才最终具有了明确的意义与希望。当然,那时我们会回忆起年轻时阅读过的《书城》,是它为我们展干了最初的心智之旅。
一条人文主义狗 从代沟到世纪沟(1)
人是如此迷恋于为历史下定义。
——席勒
1656年,荷兰天文学家克里斯蒂安,惠更斯做成了第一架摆钟。惠更斯可能无法预见,他的发明将给人类历史带来怎样深刻的变化。这个迅速渗透到人类生活每个领域的发明,让我们更加清晰地认识世界的同时,也将我们引诱人了一个由时间构筑边界的封闭环境之中。而发生于18世纪后半叶的启蒙运动,则为我们打开了眼界,观察到世界的庞杂。在这种庞杂面前,精确的时间表现出其无比的重要性,因为我们必须依靠它安排我们日趋复杂与快速的生活。现代历史学家很愿意承认,1789年的法国革命是进入现代历史的人口。从它开始,技术与经济的进步成为历史的主线,而且这条线索的方向已经不可逆转,并且它呈加速度。有了惠更斯的发明与启蒙运动带来的历史影响,我们便很容易地进入“代沟”与“世纪沟”这两个概念。这两个概念都是人类在面对无法全面理解与掌握的世界时,我们渴望用强制手段来人为地划分历史。把自己归人这个世代或者那个世纪,这样我们的目光就可以相对集中。
第一次出现明确的“世纪沟”的概念,是19世纪与20世纪之间。一种强烈的忧郁与不信任感是当时欧洲的普遍情绪。在这种情绪背后,是人们对于新技术理性的反动,他们模模糊糊地预感到,新的世纪所推动的技术进步,将让人性无处安身。不管是尼采的呐喊、王尔德的唯美追求;柏格森对于非理性哲学的推崇,还是弗洛伊德对于潜意识的探索,都是对于这条横于两个世纪间的沟道的诠释。
也几乎于此时开始,时间的观念已经开始有力地影响到我们的意识。时间不再是一个中立的事物,它不仅是记录我们的生活,它也改变我们的生活。当我们本能地将100年划分成一个世纪时,在我们的头脑中就下意识地认为,这两个世纪间有着特别的区分。就像那位死于1900年的著名浪子奥斯卡·王尔德在面对新世纪叫喊的“世界完蛋了”。这句话在一个世纪后,被《新闻周刊》用来形容千年虫对我们的危害。就是说,我们总是面临相同的对未来的恐惧。
至于“代沟”,它显然产生于20世纪。尽管,在大量的文学作品中,我们总可以看到,青年一代对于上一代的不理解乃至背叛。我们可以同样把这个萌芽,视作法国革命的产物。因为,在这场流血的激情事变中,以及接踵而来的对于新世界的探险中,支配了人类漫长历史的经验开始贬值了。新事物出现得越来越快,而老年人的抱守过去的陈旧,开始成为新事物成熟的阻碍。于是,我们会看到拜伦、雪莱对于议院的激烈抨击,也看到屠格涅夫在《父与子》中的激烈冲突……但是,代的概念在19世纪依然模糊。也没有出现,所谓的有着共同的成长背景与经验世界的一代人的概念。因为,大众媒体与新的通信工具还没有出现,空间距离就足以使相同年龄的人具有不同的属性。
直到20世纪20年代以后,代的概念才开始真正突显出来。20年代,大众文化开始成为世界的主流,流行杂志、电影工业与电话与电报的勃兴为新一代的成长构筑了类似的精神世界。而一次大战的广阔影响,则让一代青年陷入了绝望。于是,那位叫格鲁特·斯泰因的女士指着海明威说:“你们都是迷惘的一代啊。”而本雅明则把这一代青年称作“经验贫乏”的一代。历史的变迁与技术进步第一次赋予了一个群体“代”的概念。
进入20世纪50年代以后,大众文化已经席卷世界,技术发展将世界改造一新。经验在这个时代愈发贬值。而婴儿潮对此推波助澜,终于将“代沟”概念第一次锐利地呈现出来。因为对于60年代的青年与成人之间,的确已经横亘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双方面对面的观望乃至谩骂,无法理解对方。
而到今天,当我们再次回顾这两个概念时,历史已经发生了更深刻的改变。在最近的一期《外交季刊》中,弗兰西斯·福山再次强调了他轰动一时的概念——历史的终结。因为,在面对全球化、信息革命这样的趋势时,我们习惯的一切历史、政治形态必然走向终结。不管这种论调是否过于夸张,但有一点我们应该承认,新技术革命,正在让“代沟”的概念失去意义,因为高速变化与多元的文化,粉碎了一代人可能产生的共同经验世界,而大众文化不可抑制地更新换代,则几乎让每一年,都迅速成为历史而遗弃。
一条人文主义狗 从代沟到世纪沟(2)
当失去了“代沟”这样的称谓后,所谓的世纪之间的变迁可能要被我们夸大。人类太热爱在利用完整的数字大做文章了。我们当然很容易寻找到某些论点证明世纪之间的巨大变化。上个世纪初,我们找到了《梦的解析》,找到了尼采的死亡,甚至找到了维多利亚女王的死亡,这些符号性的标志,有力地证明了新的世纪必然不同于旧世纪。当然,这种符号化的观点,很容易忽略了历史背后的延续性。因为变化其实一直在进行,比如尼采的预言早在1887年就已出现,而弗洛伊德的探索也是1895年就已经产生成果。只是我们喜欢赋予一个关键时刻某种伟大的意义。同样,我们可以在这个世纪开始时,宣布伟大的变迁:历史已经终结,信息技术消除了代与民族的概念,这个世纪不同于以往任何时代……这些宣称,在相当程度上是正确的,但是幼稚与可笑也同样明显。
但是,不管怎么说,上帝都可以被尼采宣称死亡。那么,我们为什么不在这个新世纪来临时,底气充足地宣称一下:世纪之间的变迁已经到来,其他一切就让我们遗忘吧!你不要笑我的轻狂,如果一定要怪,那就去怪荷兰那位叫克里斯蒂安·惠更斯的家伙吧……
一条人文主义狗 公民德拉吉(1)
托马斯·杰斐逊教导我们说,不时地来一点小小的反叛并非坏事。反叛经常是刺耳和令人不安的,不合礼节和粗野的。
——罗德福·斯莫勒美国宪法学教授
当阿尔·戈尔与乔治W.布什陷入令人难堪的竞选僵局时,好奇者蜂拥而人一个叫做“德拉吉报告(drudgereport.com)”网站,寻找CNN与《纽约时报》可能不予以报道的有关大选的小道消息。
将近3年以来,这个设计简陋、只由一位未受过任何新闻训练的人控制的网站成了美国最重要的新闻源之一,并不断在突发新闻报道上无情地击败了ABC、CNN与《纽约时报》等主流媒体。但是这种成功又搀杂着太多令人不安的成分,因为这家网站所依靠的不过是一些永远都不会消亡的谣言。当《华尔街日报》的一则新闻需要通过5位编辑才能见报时,它从不核查谣言的真实性,为了追求耸人听闻的效应,它随时准备着公布任何绯闻。而这家网站的建造者与惟一的新闻编辑麦特·德拉吉(MattDrudge)注定要同时进人美国新闻史上最著名的革新者与最臭名昭著的小报记者的双重行列。更重要的是,这个35岁、一副西部牛仔式嬉皮打扮的人已经部分改变了美国政治、新闻与历史的轨迹。他的新闻哲学(就像他最新出版的著作《德拉吉的杰作》)引发出的后果与无法了结的争论,让我们迷惑不巳……
让我们回到1994年。这一年,这个叫麦特·德拉吉的高中辍学生在厌倦了7—Eleven便利店的工作后,搬到洛杉矶,成为了哥伦比亚广播公司礼品店的店员。在那里,他开始阅读Variety这样的娱乐杂志。这一年秋天,德拉吉收到了父亲赠与的一台计算机。德拉吉被计算机提供的交流模式征服了,出没于聊天室成了他的主要乐趣,并开始将一些娱乐与政治消息贴到网上,其中一些来源于哥伦比亚广播公司废弃的新闻稿。1995年初,他的电子邮件式的新闻公告吸引了一批人的注意。4月,他建立了德拉吉报告(WWW.drudgereport.com)网站。由于率先报道了NBC与微软共同建立MSNBC这样的事件,德拉吉报告开始引人注意。但是,真正将德拉吉推向焦点的是,源于他从1997年开始对围绕克林顿与白宫丑闻的报道。
先是1997年7月,德拉吉通过一个私人聊天室获知《新闻周刊》的迈克尔·伊斯科夫正在写一篇白宫绯闻的报告。由于据传克林顿曾对之有过性要求的凯瑟琳·苇利拒绝提供证明,《新闻周刊》放弃了这篇报道。德拉吉的网站迅速揭露了这一未经证实的新闻。一天后,哥伦比亚新闻对此事件做出反应。尽管包括紧接着的琳达·特里普与保罗·琼斯在内的一系列与白宫有关的丑闻最终都不了了之,但它们都成了当年媒体最热门的话题,而德拉吉则是这一系列事件的始作俑者。德拉吉神话开始隐隐出现——一个人引导了整个主流媒体的报道方向。
1998年1月17日星期六,德拉吉报告上贴出了一条新闻:“在最后一分钟,《新闻周刊》枪毙了一篇必将动摇政府政治基础的故事:一位白宫实习生与美国总统有染!”这则新闻快速传播,引人震惊,但大部分媒体不作反应。直到星期天晚上,德拉吉终于将那个实习生的名字贴到网上——莫妮卡·莱文斯基。
德拉吉依然是从一个隐秘的消息源获知这一新闻的,他同时还知道那位迈克尔·伊斯科夫在调查凯瑟琳·苇利时就曾提到莫妮卡·莱文斯基这个名字。而《新闻周刊》因为缺乏更明确的证据,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惊天的新闻。接着,德拉吉报告再次贴出这样的标题:“水门事件,1998”,声称发现克林顿有残余的精液留在莱文斯基的外衣上,莱将永远不洗它。
再往后的事实无须陈述。尽管被克林顿轻蔑地称作“污泥(Sludge)”,德拉吉还是促成了20世纪结束前世界上最大的闹剧:斯塔尔报告、总统弹劾案、公众对于丑闻的热衷,还有互联网新闻业的抬头……让我们回到1998年6月2日。此时的德拉吉已经成为一个备受争议但是绝对耀眼的明星。他在NBC的辩论节目中,被《洛杉矶时报》的资深记者杰克·尼尔森指责为“从不关注事实正确与否的家伙”;马文·卡柏,一位哈佛新闻学者说,他根本就是谣言的传输带;在线杂志Slate.com杰出的编辑迈克尔·金斯利称之为“横亘于互联网与公众之间的最大麻烦”。但同时,又有一些人坚持他(就像也自己说的)是与鲍勃·伍得沃德与卡尔·伯恩斯坦(报道水门事件的《华盛顿邮报》的两位记者)一样伟大的记者。福克斯新闻节目在介绍德拉吉的出场时讲道:“他是一位稳健的揭露者、互联网告密者、公民记者。每个人都渴望知道他下次要说什么。你们知道他的名字——德拉吉。”
一条人文主义狗 公民德拉吉(2)
华盛顿的全国新闻俱乐部上,面对那些受过哈佛、哥伦比亚这样名校训练的《华盛顿邮报》、《时代周刊》与CNN的记者,这位以肆无忌惮著称的小子讲道:“这一代人已经不再依靠阅读报纸或者看电视来获取新闻了,他们喜欢电脑屏幕。尽管大多数美国人还不习惯这个家伙,但我认为互联网可以让新闻业重新焕发青春。我的读者会说他们的意见被主流媒体所控制,这些大机构令人生畏。我觉得自己呈现了另一种可能,在我的网站上,每一项工作都印有我个人的痕迹。我是寻求真理的游击队员,我喜欢去那些散发出臭气的地方。我是个扒粪者……”
2000年10月出版的《麦特·德拉吉的杰作》,由德拉吉的一些缺乏组织、充满惊栗的媒体批评片段、非连续的日记、无目的的笔记组成,其中贯穿了一股“垮掉一代”的节奏。这本书比较完整地表达了德拉吉的主要想法:1.媒体巨人控制了公众,他的任务是单枪匹马地与这些媒体巨人搏斗,传达给公众另一种声音;2.印刷术死了,电影死了,电视死了,互联网将取代一切;3.新闻将不再受大机构控制,永远也不再会,在互联网上,每个人都是记者;4.媒体无需检测新闻的正确性,公众自然会鉴定。
所以,有关德拉吉的争论已经不仅仅是关乎于一个丑闻记者是否有资格进入新闻界。四个问题尖锐地突显在其拥护者与反对者面前:1.新闻业的责任到底是什么?2.公众的趣味与媒体之间的关系如何?3.我们的文化倾向是什么?4.互联网代表的新媒体与旧媒体的关系如何?普利策先生制定了新闻的最初模式,在林肯·斯蒂芬与门肯等人完善下,我们得到的结论是,新闻记者必须不顾一切地揭露社会的黑暗,它是一个健康社会的守卫者,是第四权力,是林肯·斯蒂芬所谓的“扒粪者”。也因此,早期的新闻记者大多未受过正规教育,他们更需要敏锐与勇敢。这也是新闻业最重要的原则,媒体是民主社会中最重要的环节之一,它给予公众知晓权。
如果仅仅从这个层面上说,麦特·德拉吉的确是一位成就斐然的揭露者,他对克林顿丑闻的揭露所造成的影响不亚于《华盛顿邮报》对于水门事件的报道。就像他在接受NBC采访时说:“当然,我去那些发出臭味的地方。”
新闻业的初期充满了勇敢的业余选手们凭借激情来成为好记者的例证。但是,随着媒体对世界越来越广泛的报道及商业利益的需要,庞大的新闻机构成为调配这种复杂作业过程的必需产品。我们可以相信一家小镇报纸可以依靠几个人完成报道,但是我们想像拥有上千名记者,同时需要报道美洲、欧洲、亚洲、非洲等事件的《纽约时报》如果缺乏一个严密的制度该如何行事。为了保持新闻报道的准确性与公正性,这些大新闻机构必须安排严格的程序:记者——作家——编辑——事实核对员,这样繁复的过程尽量避免由于记者的疏忽和个人倾向带来的严重失实。.
而伴随着新闻业的成熟,越来越多的受过良好教育者进入其间。他们的价值观念必然与最初的草莽记者不同。强烈的精英思想使他们认为,他们有责任筛选各种新闻事实,让那些他们认为值得出版的东西面世。严格的程序与精英化思想很容易形成某种傲慢。他们成了向公众提供新闻的惟一源头。
这一点正是麦特·德拉吉在他的著作中竭力攻击的一点。他声称媒体正在被集中于少数精英手中,新闻变成了一个大机构的专利。这些大机构离权力中心太近了,无法了解真相。而他则是一个人在操作,他坚持不需要编辑也不需要事实核实。所以他非常迅速却随意地公布新闻。他的哲学是:不管你提供的是谣言述是真实新闻,公众自然会判断。(但是德拉吉忽视了一点,他所挖掘出来的白宫丑闻是建立在《新闻周刊》放弃的报道上,也就是说真正提供新闻调查的依然是大机构,而德拉吉不过是更加勇敢地将它公布出来。)
这里,我们就牵扯到第二个问题,媒体与公众趣味。让公众喜悦而让精英们愤怒的一点是,麦特·德拉吉最擅长报道绯闻与丑闻。依靠吸引公众低级趣味是新闻业相互竞争的最初形式。当年普利策与赫斯特之间的决斗,就是依靠大量刊发战争、色情内容来进行的。伴随着媒体的职业化与规范化,媒体逐渐形成等级观念。因为如果我们承认人是一种具有各种需求的动物,那么他一定具有迥异的需求。到今天,我们一方面看到了《纽约时报》、《新共和》、《时代》这些以中上产阶级为对象、报道题材严肃、报道方式严谨的媒体;另一方面,我们同样看到了《国民问询报》、《太阳报》这样的专以追逐明星、绯闻、奇谈为己任的“小报”,他们的读者群为缺乏良好教育的下层居民。长期以来,“大报”以一种“不屑”的目光来看待“小报”,这是一种基本的等级秩序。它的逻辑在于,文化有高级低级之分,趣味有雅致低俗之别。
一条人文主义狗 公民德拉吉(3)
无疑“连拼写都会出现错误”的德拉吉的关注方向属于后者。但是,真正让精英无法容忍的是德拉吉认为“小报”与“大报”并没有区分,打破了原先的秩序感。这在他的网站上,小报的谣言作家与斯坦福的大学教授具有同样的地位。德拉吉反驳道:“我从未觉得他们有什么区别。或许后者写得更有深度,用一种更加煞有介事的口吻。或许是因为我没有上学吧,所以我没有学会这样看待问题:谣言专栏水准低,而严肃的工作更值得尊敬……生活的斗争与人类存在的理由不会因为你驾驶奔驰还是步行而有所区别……新闻行业或许有不同的智商值,但他们是同一种情感。”
德拉吉尖锐地表现出我们的社会中越来越强烈的“反智”倾向。静下心来,我们会发现我们周围充斥着越来越多借着民主的名义来传播庸俗的“平等主义”的现象。倡导者坚持所有的人、所有的思想、所有的文化都是平等的,没有高下之分。也因此,“小报”在社会上获得越来越大的影响力。1997年,在《纽约时报》与《时代》周刊的联合评选中,《国民问询报》的编辑史蒂夫·科兹被评为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人之一。
德拉吉成为这股趋势中最勇敢与厚颜无耻的声音。当他被质询在他的网站上并非新闻,而只是谣言时,他回答道:“在WWW.drudgereport.com绯闻是谣言,在《纽约时报》上,绯闻就成了新闻了。”
德拉吉之所以能够如此鲜明、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他的现有的新闻秩序与文化观念的挑战,在于他认为自己拥有了互联网这项伟大的武器。在《德拉吉的杰作》中,他写道,互联网取代了一切旧有的沟通形式。而由于这项技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记者。仅仅用鼠标与调制解调器,他就可以摧毁那些大的新闻机构。我们必须承认,互联网所带来的交流革命的确正在瓦解我们熟悉的单向交流方式。它使我们获得了空前的自由,降低了发言所需要的成本,新闻业比过去任何时候变得都更具有“即时性”。但是,我们同样看到,这种无边界自由所带来的混乱与低质量。
德拉吉在接受《brill’scontent》的记者采访时说:“我没有希望让我的报道明智起来,我在享受我每日的生活。我只活在现在。我不知道两周后我做什么。互联网给予你按赞成的步伐前进的自由……我学习到更正确的拼写,如何运用高中水平的语法。我学会如何运用勇气对付权力分子。”
我们必须承认认为新闻记者不需要专门训练而只凭冲动即可的观念是可笑的。德拉吉夸张了互联网的革命性。在互联网最初的普及过程中,的确出现了暂时的失序,但是伴随着互联网更重要的是公众心态的成熟,它最终依旧会变成一项或许伟大但终究简单的技术。而新闻业在经过最初的冲击后,很快会恢复它的规则,互联网像电视一样成为新闻发展史中的一项新技术。我们可以用德拉吉最成功的莱文斯基事件来反驳他,倘若没有被《新闻周刊》放弃的深入报道作为基础,德拉吉是无法成功的。他碰巧成为了第一个说话的人。当然,我所讲的一切并非在否认这个叫麦特·德拉吉的成就。我只是想说明这个喜欢戴稻草帽的人的背后,隐藏着我们时代各种文化之间的冲突。我当然承认,德拉吉可能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具趣味性的人。如果你是一个美国梦想的信仰者,你没法不喜欢他。
他出生于马里兰州华盛顿特区的一个郊区,一位自由民主党人的独子。父亲是工人,母亲是律师。与新闻发生的惟一联系始于童年时在睡觉前听收音机里的犯罪新闻及十几岁后开始看的CNN一线报道。在高中是个差生,未能进入大学,在开创“德拉吉报告”前,一直是低级店员。文化水平甚低,甚至连拼写都不过关。
就是这样一个“Nobody”,借助互联网与执着的“扒粪”精神以及可贵的运气,成了今天的媒体界的“Somebody”。《德拉吉杰作》出版后,很快登上《纽约时报》畅销书榜,主流媒体纷纷予以评介。此时他依然坚持:“我没有学习过任何新闻学。一切不过是欺骗而已。”
一条人文主义狗 公民德拉吉(4)
从个人角度来讲,他的确具有标志意义。有人将之比作为“猫王”,因为当艾尔维斯·普莱斯利扭着屁股出场时,50年代的成年人的确对此不屑一顾。或者,他更接近一点拉里·弗林特,这位色情出版业大王,背负着大部分人的指责,却被一位法学教授赞誉为“最大限度地扩大了美国人言论自由的范围”。更极端的人,将之视作当代的汤姆·潘恩。这位美国的奠基人之一在写作《常识》之前,是一位饱受辱骂的异教徒。当然,德拉吉更愿意说自己是的鲍勃·伍得沃德与卡尔·伯恩斯坦(水门事件的揭露者),但是鲍勃·伍得沃德却公开地斥责德拉吉对新闻业的玷污。不管怎么说,麦特·德拉吉注定成为一个反抗传统、挑战权威的符号式人物。在一团混乱中,德拉吉让自己成为像猫王的摇摆、安迪·沃霍尔的坎贝尔汤罐与斯蒂夫·乔布斯的苹果电脑一样永久的历史符号。
到这里,德拉吉神话的浪潮也该平息了,更重要的事情是,我们如何清晰地面对新闻业的责任。在技术的冲击、公众的低级趣味对媒体的影响愈加明显的今天,新闻从业者显然不能说,我只提供不顾真假的事实,让公众自己去分析。因为新闻业从来都不仅仅是一个“扒粪”的工作,它肩负着从某种程度来讲更重要的使命。
德国哲学家雅斯贝尔斯曾讲道,由于现代生活的实际情况极为复杂,社会愈来愈功能化,新闻记者成了联结广泛的外部世界与个人之间的惟一纽带。所以新闻记者必须时刻保持清晰的头脑与自我反思和学习的能力,在现实的报道中引入客观而崇高的情感。甚至由于报刊已经成了大众主要的精神生活,所以新闻记者必须成为联结高级文化与普通群众之间的纽带,将人类文明中最精髓的东西通过报刊传达给公众。
我们的麦特·德拉吉先生当然会嘲笑这种典型的“精英主义理想”。我们当然要和德拉吉先生一样奋起反抗媒体集团由于商业利益或政治利益而出卖新闻业的独立精神,但是我们更应该清楚,我们所凭借的手段绝不是“绯闻与道听途说”。
一条人文主义狗 两个世界之间(1)
对于奥地利书商多伊蒂克来说,那个叫西格蒙·弗洛伊德的心理医生与新世纪光芒没能带来好运气。早在1899年11月,他就把这本叫《梦的解析》的书足足印了600本,并打上了1900年印刷的字样。可是,新年到了,这本书只卖出123本,而评论界对此几乎不屑评论。
而对于法国人亨利·柏格森来讲,1900年是他辉煌生命的开端。这个41岁的非理性主义哲学家在这一年参加了第一次国际哲学大会,这一年他还出版了《笑一论滑稽的意义》。整个欧洲马上就要被这个热情洋溢的人所倡导的“自由意志”“直觉与冲动”所征服。
而德国人弗里德里希·尼采同样幸运,他终于有机会摆脱已经11年的精神颠狂状态,在这一年的夏天,这个满身疾病的超人在魏玛去世。他可能不知道,他留下的格言式的著作会给20世纪的人类心理结构带来怎样的颤栗。
这一年极度摒弃工业精神的英国人文主义者罗斯金也离去,而深受罗斯金影响的马塞尔·普鲁斯特终于开始思考,他应该开始一项伟大的事业了。尽管,他模糊地感觉到他可能要依靠回忆来完成工作,而这次回忆将是史无前例与艰苦卓绝的。
时间从来就不是一种偶然,在一串看似零乱的名字背后,我们发现了某种无法割裂的联系。弗洛伊德让人类意识到,除了外部世界,我们的内心还蕴藏着另一个更为丰富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科学的规则与定律,它被一种偶然所控制着。而尼采则是一位完全的反理性主义者,他渴望为人的血液中注入酒神精神,来战胜理性给我们带来的生命的苍白。柏格森则更为直白,我们应该服从生命的冲动,它比理性的思考更符合人的意志。从19世纪后半叶开始,整个欧洲被一种理性主义主宰,乐观的科学信仰者相信,凭借人的智慧,人类可以征服一切。但这种理性与人类内心的冲突也越来越明显,工业化带来的越来越细致的分工,整个社会越来越强的组织性,让人柔弱的心灵感受到某种压抑,人活得越来越像具机器而非一个生命。
人类的先知几乎在同一时间揭示了这种越来越明显的趋向。他们从哲学、心理学、文学、艺术各个角度,传达了同样的观点:人不是可以机械化处理的机器,他的生命尊严来源于他的非理性的情感;而世界也不是可以依靠科学定律来简单描绘的,它是断裂的、无连续的和经常绝望的,而非完整的理性的秩序的与令人乐观的;我们的隐藏于内心世界的欲望比外在的世界更难以征服……所以最好的方式,还是顺从我们内心的冲动与意志,反抗外在的枷锁。不管是崇拜本能的弗洛伊德化文学,还是艺术世界的达达主义,或者是大形其道的意识流,都是这种思想的体现。
弥漫于20世纪最初岁月的非理性崇拜,充满了悲壮意识。人类必须要为自己而战斗,我们要勇敢地承认自己被文明的外皮所包裹的内心里蕴藏的欲望,我们也要抗争个人在庞大的机器与社会面前表现出的卑微。弗洛伊德在《文明及其不满》中讲得再明确不过了:“我们所谓的文明充满着这样多的苦难和不幸,其本身就应该受到谴责,我们如果将它全部抛弃,回复到原始状态,我们会更加幸福。”
我们就是抱着这样迷惘的心态被拖入20世纪的。一方面,我们的信仰世界崩溃了,尼采已经宣判了上帝的死亡;另一方面,科学显然无法成为我们新的宗教,同时我们已经体验到技术对于我们生活的潜在压抑。活在19世纪末与20世纪初的人可能正经历着马修·阿诺德的判断:“一个世界已经死去,而另一个还没有生成。”
但随后的历史,或许令柏格森与尼采更加悲观,在越来越复杂与细化的技术世界面前,人的生命本能表现出了极度的萎缩。这一个世纪是人的特性不断遭受蚕食的世纪。所以,50年代的存在主义会说,我们都是“非理性的人”,因为我们不能被逻辑结构所肢解,我们所蕴涵的情感是无法被量化的;所以,马尔库塞会不遗余力地批判着工业社会对于人的丰富性的摧残,“我们快变成单向度的人了”;所以福柯会利用对性、疯颠的研究来对抗科技对人的压抑,因为一切理性与疯狂之间本来没有界限……他们都是本世界初反理性主义大师们的延续。
一条人文主义狗 两个世界之间(2)
但这一切呐喊与置疑不管声音如何尖锐都不断地被更先进的技术所淹没。尽管,我们已经熟练地把弗洛伊德庸俗化,用尼采的格言来装点我们的思想,而意识流的大师们乔伊斯、普鲁斯特早已成为不朽……但是,我们尴尬地发现,他们对于人的内心世界的推崇却没有得到延续,我们被异化得逐渐忘掉自己本来的模样。
像19世纪初一样,一种机械的唯物主义再次把我们包围。在这个新世纪的门口,我们遇到了比尼采、柏格森更尴尬的状态。他们倡导的是人的生命中意志的作用,人的创造性。他们希望借此战胜上帝的缺席与人的精神的消沉。而今天呢,面对早巳泛滥的技术革命,我们却陷入了某种乐观。1917年,德国人施宾格勒在《西方的没落》中写道:“技术正在成为我们新的圣父圣子,我们渴望得到它们的拯救。”今天,这句预言成为了部分现实。网络科技与生物技术正在让我们陷入一片狂喜之中,我们说,我们正在迎接一场改变历史的革命。所以,我们也忘记了人的准则是什么。我们已经习惯了没有上帝的日子,而技术对我们的渗透已经让我们足够麻木了。今天,重要的不是在这里探讨什么人的非理性成分,或者那些软弱的情感,而是实实在在的NASDAQ指数,它的每一点攀升都意味着更多的财富,人的精神在这些财富面前几乎不值一文。
美国的塞拉扬公司宣布人体基因已经基本破译完成。宣布这条新闻的当天,生物科技股票在世界各交易市场急速攀升。因为这样技术意味着可以重组生命,这过程蕴涵着怎样的财富。而MIT的科学家们,也正不知疲倦地在试验人与机器之间的互换的可能。尽管互联网世界的geek们宣称乔伊斯是他们的鼻祖,因为《尤利西斯》是超文本文件的典范。但是,他们忘记说,意识流追求的是对人的记忆的展开与延伸,而互联网则是将记忆扁平化,尽量压缩情感丰富的可能……
同样是世纪的交接,没有哪位人文学者站出来为人的逐渐萎缩的精神世界代言。倒是科学天才比尔·乔伊(Billjoy)在新技术杂志《连线》上撰文道:我们正在走向一个死胡同,各种技术正在把人类逼向死亡。在短暂的轰动之后,人们遗忘了这种警告。此时,回望一个世纪前的喧嚣让人感慨。或许,马修·阿诺德所说的过渡时期正在结束,我们已经适应了遗忘内心世界的生活。弗吉尼亚·伍尔夫在上个世纪写道:“在1910年12月左右,人的本性改变了……”现在,这种变革可能更加深刻和令人绝望,可是没有人表示悲观。
燕园的记忆 我的师兄梁遇春
阳光打在我床上,睁开经过充足睡眠而兴奋的双眼透过北京污染严重的空气,我看到了淡蓝的天空。多美妙的早晨,但是我不愿意起床,大四了,我要让自己习惯赖床,尽管课已经开始了,那个满头黑发的教授已经带领我的同学穿越爱因斯坦扭曲的时空观,去体会相对论的玄妙了。
懒洋洋地斜靠在床头,翻开《梁遇春散文》,我想我被拽回到20年代的老北大,我看到一副瘦弱身材,满脸懒散的年轻人。他把赖床变成了艺术,他认为以他十几年学习的经验来看,最大的益处就是“迟起”,因为“惟我独尊地躺着,东倒西倾的小房立刻变成了一座快乐的皇宫”。他不遗余力地实践着该艺术,即使毫无睡意,也要坚持在床上胡思乱想。他甚至还煞有介事地列举了迟起对于人生帮助的若干理由,这些理由对于现在的我具有如此的说服力,以致不得不压抑住上课的心,继续无所事事地躺着。
只活到27岁的梁遇春一点也不像流星划过天空,他的光芒不刺眼,而是舒缓柔和极其惹人亲近的。躺在床上,我似乎看见穿着长袍的梁遇春在沙滩上缓慢地踱着方步,一脸快乐的流浪汉的闲情。他推开一间教室的大门,在鸦雀无声中,背着教授的白眼和同学的惊异,溜达到最后一排,翻开《伊利亚随笔》,有一搭没一搭地扫着。
林语堂曾经说老北大的风格是类似牛津式的散漫的,在这种宽松自由中,学生的创造力与个性得到充分的舒展。梁遇春可能正是这种精神不遗余力的实行者。闲散从来都是智慧的温床,法国谚语说“闲暇生艺术”,或许法国的艺术的确是在那些遍撒街头的咖啡馆孕育出来的。汪曾祺在回答问题“为什么西南联大在八年内培养的人才比建国后几十年的都多”时的答案是“自由”。他那时在大学里的生活是:白天大睡,晚上去泡图书馆,率性自我。因为明确而功利的目标,他们放纵自己的心灵四处游荡。
多年后,我行走在已经变得匆忙不堪的校园里,目睹着两旁的人去努力争夺他们或许根本不需要的东西时,我无法不想念那个小伙子。20年代的人喜欢说“我的朋友胡适之”,90年代的我,却总是想说“我的师兄梁遇春”。在一片TOEFL的书海中,手持一卷《梁遇春》有着莫大的快乐。
这个不用功的师兄,好读书却不求甚解,他坚信读书和写作都是为人生服务的,生命本身高于一切。于是,他让自己的生命恣意生长,让自己的性情尽兴发展。所以,为了更多地享受生活中的阳光,他放弃了对于具体成就的追逐。天赋之才的他,只留下了薄薄的小册子,这肯定要被李敖斥责为“懒到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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