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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_3 考琳·麦卡洛 (澳)
  她一撅嘴:她时当韶年,貌美容沦,他那叫人难以捉摸的、超凡脱俗的脾性使她恼火。我希望能赢,可是我没把握。霍普顿小姐和安东妮·金太太也都参加比赛、不过,驯马我能赢,所以,要是赢不了赛马,我也不会发牢骚。"
  她说话时,那圆润的元音非常悦耳,满口是一个经过精心培养教育的年轻小姐的妙语隽言,她的嗓音中没有丝毫兴奋的土语的良迹。拉尔夫神父和她说话的时候,他自己的声音也变得圆润起来,连那令人悦娱的淡淡的爱尔兰味儿也没有了;仿佛她把引回了他也同样有过的岁月之中去了。听着他们轻松但却谨慎的措词;梅吉感到达惑不解;她皱起了眉头,不知道拉尔夫神父身上起了什么变化,而只知道他有了变化,而且是她不喜欢的变化。她松开了弗兰克的手,确实,这情形使他们继续并肩而行变得别扭起来了。
  这时,他们来到了一个宽阔的水坑关,弗兰克已经落在了他们的后边。拉尔夫神父望了望水面,他的目光在闪动着。这水坑几乎是个浅塘,他转向了一直紧紧地和他拉着手的孩子,带着一种特别温柔的表情向她弯下腰去,这是那位小姐决不会看错的,因为在他和她的彬彬有礼的交谈中,根本就没有这种柔情。
  "我没有穿披风来,亲爱的梅吉,因此我不能当你的活尔特·雷利爵士①。亲爱的卡迈克尔小姐,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你把缰绳递还给了那位小姐--"我不能让我最喜爱的姑娘弄上满鞋泥浆,对吗?"①英国军人,探险家,政治家,1554?-1618。--译注
  他抱起了梅吉,毫不费力地把她夹在后腰上,听任卡迈克尔小姐一手捉着她那笨重的、拖到地面的裙子,一手拉着红绳,在没人帮一帮的情况下,溅着泥水走过水坑。弗兰克在他们的后面大笑着,这笑声真是火上浇油;到了水坑的对面,她马上便离开了他们,扬长而去。
  "我打心眼里相信,要是她能做到的话,她会宰了你的。"在拉尔夫神父把梅吉放下时,弗兰克说道。这次邂逅相逢,以及拉尔夫神父处心积虑的狠心的做法真是使他开心极了。在弗兰克的眼中,她长得如花似玉,一身傲气,似乎没有一个男人会简慢她的,哪怕是一位神父;可是,拉尔夫神父却肆无忌惮地粉碎了她的自信心,粉碎了她当作武器来使用的娘们儿迷人的法宝。弗兰克觉得,神父似乎讨厌她;能讨厌她所代表的所有的女人,这是一个他还没有机会领略过的微妙而又神秘的天地。由于他母亲的话刺痛了他,他希望卡迈克尔小姐能注意到他这个玛丽·卡森的继承者的长子,但是她却连存在着他这么个人都不屑于承认,纵使他身体粗壮,皮肤黝黑,眉清目秀,可她的注意力还是集中到了那个清心寡欲、似男若女的神父身上去了。
  "别担心,就是再来这么几回,她也还是会凑上来的,"拉尔夫神父冷嘲热讽地说道。"她很有钱,因此下个星期天她会风头十足地把一张十镑的票子放进教学的奉献盘里。"他针对弗兰克的表情笑着。"我比你大不了多少,小伙子。尽管我从事这个职业,可我是个很世俗的人。别为这个见我的怪。就把它看作是我的阅历所致吧。"
  他们已经远离了赛马场,走进了娱乐场里、梅吉和弗兰克对这个地方都很着迷。拉尔夫神父给了梅吉整整五个先令,而弗兰克自己有五镑;有足够钱去付所有吸引人的棚场的入场费,真叫人开心。这地方人群拥来挤去。孩子们四处乱钻,睁大眼睛望着把在破破烂烂的帐蓬前那些不甚高明的、俚俗不堪的传奇画:"天下最胖的太太","跳蛇舞的伊斯兰公主"("请看她怎样惹眼镜蛇发火!"),"印度的橡胶人","世界最强壮的男人格里厄斯","美人鱼赛蒂丝"。每个棚场前他们都付钱,然后全神贯注地看着;没在意美人鱼赛蒡丝的鳞片已经黯然无光,微笑的眼镜蛇连一个牙齿都不剩了。
  娱乐场的另一头有一个巨大的帐篷,它是如此之大,独霸一方。它的前面有一条高高的木板走道,背后挂着一幅与走道一样长的、象幕布似的起绒粗呢,上面画着几个居高临下、气势汹汹的人像。一个手拿麦克风的汉子正在对聚拢来的人们高声叫喊着。
  "先生们,敝班是吉米·沙曼著名的拳击班!敝班有八名世界最棒的拳手,哪位好汉愿意上来比划比划,打赢了取得奖金一笔!"
  女人和姑娘们从听众中退了出去,男人和小伙子们从四面八方迅速地拥来;他们密不透风地围挤在走道的下面,使听众的人数越来越多。八个拳手像古罗马大竞技场上列队行进着的角斗士一样,威风凛凛地排成一行站在那里。他们两腿分开,双手叉腰,对着啧啧赞叹的人群摆开了架式。他们穿着又黑又长的紧身衣裤和背心,灰色的紧身衣从腰部到大腿中部。紧贴在身上,梅吉还以为他们穿的是内衣内裤呢。他们的胸前用白色的大写罗马字体写着:吉米·沙曼拳击班。他们的个头儿全不一样,有的高,有的矮,有的适中,但体魄都极其精壮。他们随随便便地相互闲谈着,大笑着,好像这场面对他们来说是家常便饭似的;只见他们活动着肌腱,作出不屑于卖弄的样子。
  "嗨,朋友们,谁业较量较量?"那个招徕顾客的人粗声粗气地喊道。"哪一位想来比划比划?来斗一场吧,赢一张五镑的票子呀!"他敲着大鼓,一个劲儿地喊个不停。
  "我来!"弗兰克喊道。"我来,我来!"
  他甩开了拉尔夫神父想阻挡他的手,周围人群中凡是能看见弗兰克那小小个头的人全都笑了起来,好心地把他推到了前面。
  可是那个招徕顾客的人却十分认真。这时拳击班里的一个人友好地伸出了手,把弗兰克拉上了梯子,站到了已经站着八条汉子的走道的一侧。"请不要笑,先生们,他个头儿虽然不太高,但他是头一个自告奋勇站出来的!大家知道,斗拳不看个头儿一要看斗得怎样!嗨,这位小老弟要试试身手--你们这些大高个的朋友怎么样,呃?来露一手,赢一张五镑的票子呀,和吉米·沙曼拳击班的哪位拳手较量较量吧!"
  慢慢地,自告奋勇的人增加了。这些年轻小伙子们有些不好意思地捏着自己的帽子,望着站在他们边上的那帮经过精心挑选的职业拳手。拉尔夫神父很想留下为来看个究竟,但终于不情愿地断定,现在再也不能让梅吉留在附近了。于是,他把她抱了起来,随即转身离去。梅吉尖声叫了起来,他走得越远,她就越叫得响。人们都在看他们了。认识他的人太多了,这是很伤脑筋的事,更甭提这是多么有损尊严了。
  "喂,梅吉,我不能带你走去!你爸爸会剥我的皮的,没错儿!"
  "我要和弗兰克在一块儿,我要和弗兰克在一块儿!"她扯足了嗓门哭喊着,又蹬又踢,还想咬人。
  "唉,真缠人!"他说道。
  他不得不屈服了,伸手从口袋里掏出了所需的硬币,他向大帐篷掀开的进口走示,用眼睛溜着,看是否有克利里家的男孩子。可是哪儿也看不到他们,于是,他推测他们准是在赛马场上碰马蹄铁的运气,或者是在大吃其肉馅饼和冰淇淋。
  "神父,你不能带她进去!"拳击班的领班十分惊讶地说道。
  拉尔夫抬眼望着天空。"只要你告诉我,咱们怎么能把她从这里带开,而又不至于因为有意作难孩子惹得基里所有的警察出来制止咱们,我倒乐得走呢!但是,她哥哥自愿来打擂台,不看到她哥把你的那些弟兄们打个落花流水,她是不会走的。"
  领班的耸了耸肩:"好吧,神父,我不跟你争了,好吗?你请进吧,可是别让她闯进去,你--你做做好事吧。不行,不行,神父,把钱收回兜里去吧,吉米会不高兴的。"
  帐篷里似乎满满腾腾的都是男人和小伙子,他们围着中间的一个圆圈打转转,拉尔夫神父在人群的后排靠着帆布帐篷找了个地方;他拼命地抓着梅吉。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儿和撒在地上的吸泥浆的锯末的香味。弗兰克的手上已经戴上了拳套,他是这一天的第一个挑战者。
  从人群中出来的人击败某个职业拳手尽管不是常有的事,但却也不是从未有过的事。大伙儿都承认,他们并不是世界上最好的拳手,但他们中间确实有几个是澳大初亚最好的拳手。由于弗兰克身材的缘故,他被指定与一个体重120磅以下的最轻量级拳手比赛。他第三拳就把对手打倒在地,并且提出愿和另一个拳手再战。在他和第三个职业拳手较量的时候,消息传开了,帐篷里挤得水泄不通,要想再放进一个心急火燎的观众来都不可能了。
  他几乎没挨上一拳,而他已经打出的可数的几拳反倒激起了他久已郁结在心头的怒气。他怒目圆睁;他的每一个对手都仿佛长着帕迪的面孔。人群发出的喊叫和喝彩声冲进他的脑子,她像有一个宏大的声音在叫着:上!上!上!哦,他是多么渴望能有打架的机会啊;自从到了德罗海达,他还没有过这样的机会呢!因为打架斗殴是他所知道的唯一能发泄自己的愤怒和痛苦的方法,当他的打出使对方倒地的一拳时,他觉得耳朵里听到的沉闷的喊声变成了:杀!杀!杀!
  随后,他们让他和一个真正第一流的拳手对垒;这是一个次轻量级的拳手,他奉命和弗兰克保持一定的距离,看看他是否除了猛打狠揍以外还会拳术。吉米·沙曼的两眼闪着光。他总是在注意发现第一流的拳手,在穷乡僻壤里进行的对垒中他已经发现了几个。那轻量级拳手在照着吩咐行事,尽管他在力量上胜过一等,但却仍被步步紧逼着。弗兰克紧随不舍,一心要打死那个跳跳蹦蹦、躲来闪去的人;除了那人以外,他什么都看不见了。他从每一次扭打和拳来拳去中摸熟了这个即使是在盛怒之下仍能思考的陌生的对手。尽管他饱尝了对手打出的拳头,他到底还是占了上风,他一只眼睛肿了,眉毛和嘴唇也破了。但是,他赢到了20镑,也博得了在场的每一个男人和尊敬
  梅吉从拉尔夫神父已经放松的怀抱中挣了出来,他还没来得及抓住她,她就冲出了帐篷。当他在外面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吐了一阵,正打算用小手绢擦她那双溅脏了的鞋子。他一言不发地把自己的手绢递给了她,轻轻地抚摸着她那光亮的头发,她正在啜泣着。刚才帐篷里的气氛也不合他的胃口,使他感到难受,他希望,他职业的尊严能歙了当众流露出这一点,从而减轻这种痛苦。
  "你是要等弗兰克呢,还是愿意我们现在就走?"
  "我要等弗兰克,"她依在他的身边喃喃地说道,对他的镇定和同情充满了感激。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如此牵动我那像一潭龙水般的感情?"他若有所思地说道,尽管他相信她吐得很厉害,伤心得无心去听他说话,但他却需要像许多生活孤独的人那样,大地说出了自己的思想。"你别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我从来没有过妹妹,但愿我能了解你和你那不幸的家……你的日子难过吗,我的小梅吉?"
  弗兰克从帐篷里走出来,一只眼睛上贴着膏药,破了的嘴唇上涂着药。自从拉尔夫神父认识他以来,他头一次显得喜气洋洋,教士觉得,这神态就和大家知道的多数男人与一个女人在床上度过了一个良宵以后的样子是一样的。
  "梅吉在这儿干嘛呢?"他粗声大气在说道,拳击场上的兴奋劲儿还没有完全过去呢。
  "就差绑住她的胳膊腿儿啦,更甭提想哄住她;我可没法让她呆在外边。"拉尔夫神父尖刻地说道,虽然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使他感到不快,但他对弗兰克会不会冲着他来也毫无把握。他一点也不怕弗兰克,但他却怕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得不可开交。"她是因为你才受了惊吓的,弗兰克,她想尽量离你近一些,好亲眼看见你没事儿。别生她的气,她已经够难受的了。"
  "难道你不怕让爸知道你到这种地方来过吗?"弗兰克冲着梅吉说道。
  "把咱们的观光缩短一下怎么样?"神父问道。"我想,咱们大家可以到我的宅邸去休息一下,喝杯茶。"他拧了一下梅吉的鼻尖。"至于你,小姐,可以好好地洗一洗。"
  帕迪跟他姐姐遭了一天罪,对她唯命是从,菲还从来没这么支使过他呢。她的脚上穿着进口的吉皮尔花边鞋,穿过基里的泥沼地。她挑挑剔剔,动不协就发脾气,她仪态庄重地和谁打招呼,他就得对谁陪笑,谈上几句,当她给"基兰博杯"的获奖者颁发祖母绿手镯时,他就得侍立在一旁。他想不通他们为什么把所有的奖金都花在买这么一个女人的小饰物上,而不是发一只金奖杯和一大扎票子。这是因为他不明白这个赛马会完全是业余性的,不明白那些参赛的人并不需要欲不可耐的金钱,相反,却可以漫不经心地把所得的钱扔给这个矮小的女人,骑着栗色马胜了金·爱德华的霍里·霍普顿把那只祖母绿手镯赢到了手。前几年,他已经赢得了一只红宝石手镯、一只钻石手镯和一只蓝宝石手镯。他有一位太太和五个女儿,并且说,在赢到六个手镯之前他是不会罢手的。
  帕迪那件浆过的衬衫和加了赛璐珞硬衬的领子真磨人,蓝色的外套穿在身上太热,午餐招待会上的悉尼海鲜味加香槟酒也不对他那惯于消化羊肉的胃口,他觉得自己是个傻瓜,或是说看上去象个傻瓜。他的衣服料子很好,但缝制费很便宜,式样也土气。他们和他不是一类人;他们是粗鲁的、穿着苏格兰呢衣的牧场主,有身份的主妇,露齿而笑的、爱骑马的年轻女郎,是那些被新闻报纸称为"牧场霸主"中的精英。他们尽量忘记他们曾在上个世纪中霸占了这里的大片土地,将它们据为己有。他们对这片土地的所有权得到了联邦政会法令的默认。他们成了大击上最受人羡慕的人,管理着自己的政党,将子女送进悉尼的高等学府,和来访的威尔士亲王饮酒畅叙。他,普普通通的克利里不过是个工人,他与这些殖民地的贵族毫无共同之处;他们只能使他想起他妻子的家庭,使他感到不自在。
  所以,当他来到神父宅邸,发现弗兰克、梅吉和拉尔夫神父正懒洋洋地围在炉子旁,似乎度过了美好的、无忧无虑的一天时,他便感到一股无名怒火从心头升起、他失去了菲那种有教养的支持是不堪忍受的;他依然不喜欢他姐姐,就像他在爱尔兰的单年时代那样,他从来就不喜欠她。这时,他发现了弗兰克眼旁的膏药和肿起来的脸。这真是天赐的好借口。
  "看你弄成什么样儿了!你怎么回去见你妈?"他吼道,"我一天不见人你就犯老毛病,和路边多看你一眼的人打架!"
  拉尔夫吃了一惊,跳起来,刚想说几句安慰话,可弗兰克比他还快。
  "我靠这个挣到了钱!"他指着膏药,非常温和地说,"几分钟就赚了20镑,比玛丽姑姑一个月给咱们俩的工资还多。今天下午在吉米的帐篷里我打倒了三名出色的拳手,和轻量级冠军对阵时也挺了下来。我自己挣了20镑。我干的事可能不符合你的想法,但我今天下午赢得了每一个在场观众的尊敬。"
  "打倒乡村集市上的几个无精打采、头脑发昏的老家伙,你就在这些人中间充好汉吗?弗兰克,长大些吧!我知道你的个头儿长不大了,但为了你妈,你的头脑应该成熟起来。"
  弗兰克脸色惨白!就象是漂过的骨头。这是他受到过的最可怕的侮辱,而侮辱他的是他的父亲。他不能回击,他吃力地控制着自己的双手,从肺腑深处吐着气。"不是不中用的老家伙,爸。你像我一样了解吉米是什么样的人,吉米亲口说过我要是当拳击手会大有前途的;他想让我进他的拳击班进行训练。他想付我工资!我可能不会再长个儿,但我这个身材足以痛打世界上的任何人,也包括你这个可恶的老色鬼!"
  帕迪明白这个形容词后面的含义,他的脸色登时受得和他儿子一样惨白了。"你胆敢这样侮辱我!"
  "你算什么东西?你真叫人恶心,比发情的公羊还坏!你就不能让她踏踏实实地呆着?你就不能对她放开你的魔爪?"
  "别说啦!不!别说啦!"梅吉尖叫着。拉尔夫一把抓住了她的肩膀、痛苦地把她拉到了自己的身上。她涕泪交流,激烈而又徒劳地想挣扎开来,"别吵啦,爸,别吵了!噢,弗兰克,请别吵啦!请别吵,别吵呀!"她尖叫着。
  可是,只有拉尔夫神父听见了她的声音。弗兰克和帕迪面对着面,他们最终认识到,彼此之间既相互厌恶,又相互畏惧。共同爱菲的堤坝溃决了,对菲的令人心酸的竞争显现出来了。
  "我是她丈夫。我们有孩子,是上帝的赐福。"帕迪努力控制着自己,镇定地说道。
  "你比到处追着母狗跑的公狗强不了多少!"
  "你也不比那个生你的老狗好多少,不管你是谁!谢天谢地,反正跟我没关系!"帕迪叫道,随即停了下来。"啊!亲爱的基督啊!"狂刀像旋风一样离开了他,他弯下身子,浑身颤抖,用手拼命地抠自己的嘴,好像要把说了不该说的话的舌头扯出来。"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这个意思!找不是这个意思!"
  帕迪的话刚一出口,拉尔夫就放开了梅吉,紧紧地抓住了弗兰克。他把弗兰克的右臂扭到背后,用左臂绕住弗兰克的脖子,勒住他。拉尔夫身强力壮。紧紧地夹住弗兰克--使他无力反抗。弗兰克想挣开身子,但他的反抗失败了;他摇摇头,表示屈服。梅吉扑在地上,跪在那里哭泣着;她的眼光无可奈何地从哥哥身上移到父亲身上。她苦苦的哀求着,她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明白,这件事意味着她再也不能同时保住他们两人了。
  "你就是这个意思,"弗兰克嘶哑地说道,"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我要是早明白就好了,"他吃力地把头转向了拉尔夫神父,"神父,放开我吧,我不会碰他的,上帝保佑,我不会碰他的。"
  "上帝保佑你?上帝会让你的灵魂烂掉的!让你们俩的灵魂都烂掉!要是你们毁了这孩子,我就把你们宰了!"神父怒吼着,现在他是唯一发怒的人了,"你们知道吗?我是怕我不在你们俩会互相残杀,才把她留在这儿的,结果却让她听到了这番话!我真该让你们互相残杀,你们这两个卑鄙、自私的白痴!"
  "好吧,我要走了,"弗兰克用奇怪的、无力的声音说道,"我要去参加吉米的拳击班,我不会再回来了。"
  "你一定得回来,"帕迪喃喃说道。"我怎么对你妈说呢?对她来说,你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还重要,她决不会宽恕我的。"
  "告诉她,我去参加吉米的拳击班了,因为我想出人头地。这是实话。"
  弗兰克异样的黑眼睛闪着嘲讽的光芒。这眼睛还在神父初次见到时就使他感到惊奇,灰眼睛的菲和蓝眼睛的帕迪怎么能生出黑眼睛的儿子?拉尔夫懂得孟德尔①定律;即使菲的灰眼睛也不可能造成这种现象。
  ①孟德尔,1882-1884年,奥地利生物学家、遗传学家。--译注
  弗兰克拾起帽子和外套。"噢,这是实话!我早就该明白的你没有妈妈在一间房子里弹钢琴的回忆!这表明你是在我后边得到她的,她先属于我。"他哑然而笑,"没想吧,这些年来我总是抱怨你拖她的后腿,我就是这么想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没有拖她的后腿,弗兰克,谁也没有!"神父喊道,想把他拉回来。"这只是上帝那难以捉摸的伟大计划的一部分;你应该这样想!"
  "上帝那难以捉摸的伟大计划!"从门口传来了那年轻人嘲讽的声音,"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当神父时,比应声虫高明不了多少!我说上帝保佑你,因为你是这里唯一不了解上帝的人!"
  帕迪坐在椅子上,脸色灰白;他吃惊地看着跪在炉子旁,哭得东倒西歪的梅吉。他站起身来,走到她在前,但拉尔夫神父粗暴地把他推开了。
  "别碰她。你干得已经够了!柜橱里有威士忌,去喝点儿吧。我先送她去睡觉,然后回来和你谈谈,你别走。伙计,听见我的话了吗?"
  "我会呆在这儿的。神父。让她去睡吧,"
  在楼上那间迷人的、苹果绿色的卧室里,神父替小姑娘脱掉了外衣和衬衫,让她坐在床边,然后再给她脱去鞋袜。安妮送来的睡衣放在枕头上。在脱她的内裤之前、他把睡衣拉过来,从她的头上轻轻套下。他一直跟她扯着不相干的闲话,比如扣子拒绝解开啦,鞋带顽固地紧缚着啦,缎带解不开啦,等等。她是不是在听,那就很难说了。烦恼、痛苦和难以方喻的童年悲剧,远远超过了她这种年纪可以接受的范围。她的眼睛越过他的肩头,忧郁地凝望着。
  "现在躺下,亲爱的姑娘。安心睡吧,我一会儿就来看你。别担心,听见了吗?咱们以后再谈这件事。"
  "她好吗?"当他回到客厅时,帕迪问。
  拉尔夫神父伸手去拿柜橱上的威士忌,给自己倒了大半杯。
  "我真的不知道,老天在上,帕迪,我想知道什么对爱尔兰人祸害更大。是酒呢?还是脾气?是什么使你说出那番话?不,别忙着回答!当然是脾气喽。当然,没错儿!我头一眼看见他时,就知道他不是你们的孩子。"
  "没有什么能逃掉你的眼光,是吗?"
  "大概是吧,反正我的教民遇上麻烦或有痛苦时,我不用费多大劲就看得出来、既然看出来了,尽力帮忙就是我的责任。"
  "神父,你在基里是深受爱戴的。"
  "毫无疑问,这靠的是我的脸和我的身材,"神父尖刻地说道;他本来想轻描淡写地讲这话的。
  "你这样想吗?我不赞成。神父,我们喜欢你,是因为你的精神上是个很好的引路人。"
  "(口害),不管怎么说,我好像完全卷进你们的麻烦中去了,"拉尔夫神父不安地说道。"伙计,你最好把心里话都倒出来吧。"
  帕迪凝视着火光,在神父送梅吉睡觉去时,他尽量把炉火添旺,并以极度的懊悔和狂暴做这件事。他手中的空杯不断地颤动着;拉尔夫神父站起身,把酒瓶拿来,把那杯子倒满。帕迪考虑了好一阵子,叹了口气,擦掉了脸上挂着的泪水。
  "我不知这弗兰克的父亲是谁。这件事发生在我见到菲之前。她家人的社会地位在新西兰首屈一指、她父亲在艾希伯顿以外的南岛上有一大笔小麦和羊群的财产;钱算不上什么东西;菲是他的独生女。据我所知,他为她安排生活--到故国去旅行,在社交界露面,找一个好丈夫。当然,她在家里从来不干活。他们有女佣人、男管家、马车和马,生活得就象贵族。
  "我是个挤奶工,我常常从远处看见菲带着一个大约一岁半的男孩子散步。后来,老詹姆斯阿姆斯特郎米找我。他说,他女儿玷污了他的门风,没结婚就有了孩子。当然,这件事被压了下来;他们想把她赶走,可她祖母唠唠叨叨,不肯答应,他们别无选择,只好把她留下。尽管这是件尴尬的事。现在,她祖母快死了,谁也拦不住他们把菲和那孩子赶走。詹姆斯说我是单身汉,要是我肯娶她,并保证把她带离南岛,他愿意付给我路费,外加500镑。
  "是的,神父,这是我的运气。我厌恶单身生活了。但我一直是个腼腆的人,从没和姑娘好过。这对我来说似乎是个好主意,老实说,我才不在乎那个孩子呢。她祖母听到了风声,便派人来找我,尽管她病得很厉害。我敢说,她平时一定是个很难对付的人,但却是一位真正的贵妇人。她把菲的事给我透露了一些,但没说孩子的父亲是谁,我也懒得问。把正她要我答应对菲好--她知道,她一死,他们就会把菲从那地方赶走,于是,她建议詹姆斯为她孙女找个丈夫。我很可怜那老家伙;她太喜欢菲啦。
  "神父,你相信吗?我第一次接近菲并向她打招呼,就是我娶她的那天。"
  "哦,我相信。"教士摒着呼吸说道。他望着杯中的酒,然后一饮而尽,又伸手去拿酒瓶,给他们两人各斟一杯。"因此、你娶了一个地位比你高得多的贵妇,帕迪。"
  "是的。起首,我怕她怕得要死。那时候她太缥亮了,神父,所以……我都傻眼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好象那不是她,好象这事是发生在别人的身上。"
  "她现在仍然很美,帕迪。"拉尔夫神父温和地说道。"从梅吉的身上我能看出她上世纪以前的样子。"
  "对她来说日子可不轻松,神父,可我不知道我还做些什么别的。至少,她和我在一起是安全的,没受过虐待。一直过了两年我才有勇气--呃,成为她真正的丈夫。我不得不教她做饭、拖地板、洗熨衣服。她不知道该怎么做。"
  "神父,我们结婚这许多年来,她既不抱怨,也不笑不哭。只有在我们同床共枕时,她才显得有点儿情绪,但她从来不张口。我希望她说话,但又不想让她说,因为我一直在想,要是她说的话,一定是叫那人的名字。哦,我并不是说她不喜欢我或我们的孩子。但我太爱她了,不过我似乎觉得她一直没有这种那种感情,除了对弗兰克。我一直都明白,我们加在一起也赶不上她对弗兰克的爱,她一定爱他的父亲。可我一点儿也不了解那男人:他是谁?为什么也不能嫁他?"
  拉尔夫神父低头望着自己的双手,眨动着眼睛。"哦,帕迪,真是活受罪啊!谢天谢地,幸亏我没勇气去沾这种生活的边。"
  帕迪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唉,现在我沾上了,神父,对吗?我把弗兰克赶走了,菲永远不会宽恕我的。"
  "你不能跟她说,帕迪。不,你千万别告诉她。就跟她说弗兰克跟拳击手们跑了,就这样说。她清楚弗兰克一直不安分;她会相信你的。"
  "我不能那样做,神父!"帕迪惊呆了。
  "你必须这样做,帕迪。她经历的辛酸苦难还少吗?别再给她加码了。"他心里却在想:谁知道呢?也许她终将学会把对弗兰克的爱给予你,给予你和楼上的那个小东西。
  "你真这么想吗,神父?"
  "是的。已经发生的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可梅吉怎么办?她全听见了。"
  "别担心梅吉,我会照料她的。我想,她除了明白你和弗兰克吵了架,别的什么都不会明白的。我会让她明白,既然弗兰克跑了,再把吵架的事告诉她母亲,只能往增悲伤。此外,我有个感觉:梅吉不会先对她母亲多说什么的。"他站起身来。"去睡吧,帕迪。你明天参加玛丽的舞会时。得显得若无其事,记住了吗?"
  梅吉没有睡着;床边的小灯闪着昏暗的光,她睁着眼睛躺在那里。教士坐在她的身边。注视着她发辫上一动不动的毛发。他仔细地解开蓝缎带。轻轻地拉着,直到头发散落地枕头和床单上。
  "弗兰克走了,梅吉。"他说。
  "我知道,神父。"
  "你知道为什么吗,亲爱的?"
  "他和爸干了一架。"
  "你打算怎么力?"
  "我要和弗兰克一起走。他需要我。"
  "你不能走,我的梅吉。"
  "不,我能走。我本打算今晚就去找他的,可我的腿发软,我也不喜欢黑夜。但一大早我会去找他的。"
  "不,你千万别这样做。你知道,弗兰克得有自己的生活,他到了该走的时候了。我知道你不希望他走,但他很久以来就想走了。你千万别自私;你得让他过自己的生活。"千篇一律的重复,他想,要继续把这种观点灌输给她。"我们一旦长大成人,自然就有权利希望离开自己生长的家,到外面谋生活;弗兰克是个成年人了、现在他应该有他自己的家、自己的妻子和家庭。你明白吗,梅吉?你爸和弗兰克吵架只是表明弗兰克想走了。这不是因为他们互相厌恶。许多年轻人都是这样做的、这是一种借口。这次吵架给弗兰克找到了一个去做他长期以来就想做的事情的借口,一个弗兰克离开的借口,你明白吗,我的梅吉?"
  她的眼光转到了他的脸上,停在了那里。那双眼睛是如此疲惫,如此充满了痛苦,如此老气横秋。"我明白。"她说。"我明白,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弗兰克就想走,可他没走成。爸把他带了回来,强迫他和我们呆在一起。"
  "但这次爸爸不会把他带回来了,因为爸爸现在不能强迫他留下来了。弗兰克永远走了,梅吉。他不会回来了。"
  "我再也见不到他了吗?"
  "我不知道,"他老老实实地答道。"当然,我愿意说你能再见到他,但没人能预言未来,梅吉,甚至连教士都不能。"他吸了口气。"你千万别告诉妈妈他们吵了架,梅吉。你听见我的话了吗?这会使她非常烦恼的,她身体不好。"
  "是因为她又要生孩子了吗?"
  "你怎么知道的?"
  "妈喜欢养孩子;她生了好多。神父,她生了那么多好孩子,就是她身体不好的时候也生。我自己就想生个像哈尔那样的孩子,那样,我就不会太思念弗兰克了,对吗?"
  "单性生殖,"他说。"好运气呀,梅吉。那你干嘛不想法生一个?
  "我还有哈尔呢,"她迷迷糊糊地说着,偎起了身子。随后,她又说:"神父,你也会走吗?会吗?"
  "总有一天会的,梅吉。但没那么快,我想,所以用不着担心。我觉得我会在基里呆很久很久的。"教士答道,他的眼睛里充满了酸楚的神情。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6章
  梅吉总得回家,这是没法子的事。菲离开她就十不成事。这时,基里的女修道院只剩下斯图尔特一个人了;他绝了一次食,于是,他也回德罗海达去了。
  时当八月,寒气逼人。他们来到澳大利亚刚好一年。不过,今年冬天要比去年冷。干旱少雨,空气干冷,于肺不利。大分水岭向东300英里,积雪之厚是多年未见的。但是,自前一个夏天下了一场瓢泼季雨以来,伯伦河口以西滴雨未落。基里的人们都说,天又要早了。干旱不过是推迟了一但它一定会来的,也许就是这场干旱。
  当梅吉见到她母亲的时候,她觉得心情很沉重;这也许是告别童年时代的一种神态,一种将要成为一个成熟的女子的征兆吧。除了肚子大些以外,菲的外表没有什么变化,但是,她的心却像是一只慢下来的疲惫不堪的旧钟,走得愈来愈慢,直到永远地静止下来。梅吉觉得永远不会在她妈妈身上衰竭的那股活泼劲儿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她刚抬起双脚,便又放了下来,好象无法肯定怎样举步似的,步态上表现出来的现象说明她精神上乱了套。对即将出生的婴儿,她没有喜悦之情,甚至对哈尔的那种极其含蓄的满足了情也不复再见了。
  那红头发的小家伙蹒蹒跚跚地满屋子跑,一刻也不肯闲地摸东碰西,可菲却压根儿不打算惩戒他,甚至连他干什么事她都不管。他闷头在炉子、案板、洗碗槽这些永远属于她的那摊东西之间苦干着,好像除此之餐一切都不存在似的。于是,梅吉就别无选择了,她只有去填补那孩子生活中的空白,成了她的母亲。这是不必作出任何牺牲的,因为她非常爱他,觉得他孤弱无助,愿意将她打算全部慷慨奉献的爱都倾注给这个小家伙。他哭着要她,最先学会叫她的名字。他伸着胳膊要她抱:她心中充满了快乐,心满意足。尽管编织、补衣、缝纫、洗烫、喂鸡以及其他所有必须干的活儿都苦,但梅吉觉得她的日子过得非常愉快。
  谁也未曾提起过弗兰克,但是,每隔六个星期,当菲听到邮政车来到的时候,都要翘首西望,流露出片刻的生气。然后,史密斯太太便会把大伙儿的邮件带来;当她看到里面没有弗兰克来的信时,那瞬间一现的、枉费苦心的关注便烟消云散了。
  家里又添了两条新的生命。菲生了一对双胞胎,又给克利里家添了两个红头发的男孩儿,洗礼时命名为詹姆斯和帕特里克。这两个可爱的小家伙具备他们父亲那种开郎的气质和温和的脾气。他们刚一出生就成了毫不起眼的家庭成员,因为菲除了给他们喂奶之外,对他们毫无兴趣。不久,他们的名字便被简化成了詹斯和帕西。他们俩是大宅那边妇女们--两个老处女和孀居无子的女管家--的宠儿;她们对婴儿宠爱得要命。这就使菲轻而易举地将他们忘却了,因为他们有三个意切情深的母亲--随着时间的流逝一他们醒着的时候大都是在大宅那边消磨的,这已成了公认的事实了。梅吉在对付哈尔的同时,没有时间把他们揽在身边,哈尔太让人费神了,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那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的讨好不对他的劲儿。梅吉是他的生活中充满慈爱的中心,除了梅吉他谁都不想要,除了梅吉他谁也不要。
  布鲁伊·威廉姆斯用他那一套可爱的马和那辆大而重的马车换了一辆卡车,于是邮件便成了四个星期来一趟,而不是六个星期来一趟了;可是,弗兰克连一个字儿也没寄来过。渐渐地,有关他的回忆变得十分淡漠了;回忆就是这样的:即使是那些充满深情厚爱的回忆也概莫能外,好像脑子里有一种无意识的愈合过程,尽管我们曾痛下决心永勿忘,但它依然能使创伤弥合。以梅吉来说,弗兰克的形象已经从影影绰绰的可敬的面容,变成了某种圣像;这模糊的圣像和真正的弗兰克毫无关系,而是一个想当然是弗兰克的圣像。梅吉的拳拳追思就是这么淡漠下去的。而对菲来说,对弗兰克的思念已经被一种深不可及的缄默所代替;她的热情全熄。犹如死水,再也泛不起涟漪了。
  这变化悄然而至,谁都没有发觉。菲是在毫不动声色的沉默中垮下来的;她内心的东西,除了那个她暗中注以钟爱的新对象之外,谁都没有机会得以窥见这内心的世界。这是深藏在他们之间的一种不可言传的东西,是某种使他们的孤独得以缓解的东西。
  也许这是势不可免的,因为在她所有的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像她。他才14岁。便像弗兰克那样成了他父亲和兄弟们所完全不能理解的人。但他与弗兰克不一样,他并没有造成相互间的敌视。他毫无怨言地按吩咐行事。像别人一样地苦干,根本没有在克利里家的生活中掀起任何波澜。虽然他的头发是红色的,但是他的肤色在男孩子中间最深,比他们都要显得赤褐,他的眼睛就像背阴处那湖泊的水一样清澈,仿佛这双眼睛能看到事情最初始的阶段,看透一切事物的真相。他是帕迪儿子中唯一的一个被认为成年之后会相貌出众的人,尽管梅吉私下认为她的哈尔长大之后一定能超过他,谁都不知道斯图尔特在想什么,他像菲一样,很少讲话,从不发表自己的看法。他有一种完全一动不动的、令人纳闷的诀窍,一动不动的就仿佛他缩进了自己的躯体。在年龄和他最接近的梅吉看来,他似乎能云游到某个谁也无法随之而去的地方。而拉尔夫神父却有另一番见解。
  "那小伙子简直不属于人类!"在梅吉走后只剩下他留在女修道院的一天,他把绝食的斯图尔特送回了德罗海达,他说道:"他说过他想回家吗?他说过他想梅吉吗?没有!他只是停止了吃饭,耐心地等待着我们这些笨脑壳想出其中的原委来、他没有开口抱怨过一次,当我走到他面前,大喊大叫地问他是不是想回家的时候,他就那么笑了一笑,点了点头!"
  但是,随着光阴的流逝,事情就不言自明地摆了出来:斯图尔特不会与帕迪和其他孩子们出去到牧场干活的,尽管从年龄上看,他应该去。斯图尔特将留在家里看门、劈木柴、照管菜园、挤奶--干那些在家中要看三个孩子的女人没时间去干的活计。在这个地方留下个男人是明智的,尽管留下的是个半大小子,但这会证明其他的男人就在近处。因为这里常常会有些不速之客--后廊的台阶上会响起陌生人靴子的砰砰声,一个陌生的嗓音会问:
  "喂、太太。能给过路人来点儿吃的吗?"
  在内地,这种无业游民多如牛毛,背着蓝色的包袱,从一个牧场游到一个牧场;有从昆土兰州南下的,有从维多利亚州①北上的。这些人或是背运倒时,或是四处寻找一份定期的工作,宁愿步行流浪数千英里,寻找只有他们自己才晓得的东西。他们中间的大部分都是彬彬有利的人。他们露面了,大块吃着肉,在包袱里裹上一点儿人家赠送的茶、糖和面粉,随后便消失在通往巴库拉和奈仁甘的小径尽头;斜挎的野餐铁罐颠个不停,身后颠颠地跟着狗儿。澳大利亚的浪游者们极少骑马,他们步行。偶然会有个把坏人来,专门注意那些家中男人外出的女人,其目的不是为了强奸,而是为了打劫。所以,菲在厨房的一个孩子够不着的角落中放了一支顶着火的滑膛枪,并且保证一旦菲那双富有经验的眼睛确定了来人的品行,便能赶在来人之前拿到它。在家里把斯图尔特负责的地方派定之后,菲高兴地把枪交给了他。①澳大利亚最南部的一个州。--译注
  尽管来人中大多数都是游民,但也不尽然,譬如,其中就有一个驾着老式的T型福特汽车而来的沃特金斯人。他什么都贩运。从马的涂抹剂到香皂;这种香皂和菲在洗衣的铜盆里用脂肪和苛性碱做成的那种硬如顽石的货色不可同日而语:他带来了薰衣草水和科隆香水,防止阳光灼伤脸部皮肤的香粉和雪花膏、有些你作梦也想不到能从任何人手中买到的东西,那沃特斯金人却有;比如他的药膏,比任何药房里的药膏或传统的药膏要好得多,这药对牧羊狗肋部的伤口到人皮肤上的溃疡,都有愈合的功效。无论他来到哪个厨房,女人们都会蜂拥而集、急不可耐地等他将他那百货箱"砰"地一声打开。
  这里还有其他的买卖人,但是,他们都不如沃特金斯人那样定期地到这块边远地区来,但他们同样受欢迎,他们什么都兜售,从机制的烟卷到整匹的布料。有时,还有俗艳而又诱人的内衣和紧身胸衣。内地的妇女们极渴望他们的到来,因为她们很少出门,一年中兴许只到最近的币镇去一两次;她们离悉尼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店太远,离时髦货和花哨的女用装饰品太远了。
  生活中似乎总是离不开苍蝇和尘土。很长时间滴雨未下,哪怕来一场稀疏小雨都能使尘土落下,淹死苍蝇。由于缺少雨水、所以苍蝇愈多、尘土也就愈多。每个房间的天花板上都松松垮垮地低垂着长长的、带粘性的、螺旋状的毒蝇纸,黑乎乎地粘着苍蝇的尸体;这是一天之中粘上去的。所有的东西都得时时遮盖,否则不是成了苍蝇狂欢之处便是成了苍蝇的葬身坟场。苍蝇留下的小黑点肮里肮脏地附在家具上,墙壁上和基兰搏百货店的日历上。
  噢,还有尘土!简直没法把尘土弄干净,那颗粒细小的棕色粉尘甚至能渗进紧紧盖着的容器里,把刚刚洗过的头发弄得毫无光泽,使皮肤粗糙,落满衣服和窗帘的褶缝,在刚刚掸过尘土的光滑的桌面上落上薄薄的一层。地板上满是厚厚的尘土,这都是人们漫不经心地擦靴子的时候留下来的,以及从敞开的门窗中随着又热又干的风飘进来的。菲不得不将起居室里的波斯地毯卷了起来,让斯图尔特用她瞒着人眼从基里的商店中买来的漆布将地毯包住。
  人来人往最多的厨房铺上了柚木厚板,由于铁丝刷蘸碱皂液的没完没了的擦洗,柚木反被洗成了陈旧的骨头色。菲和梅吉想在上面撒一层据末,于是斯图尔特便仔细地从木堆里收集来一些,将这些锯末掺上少许珍贵的水,撒在地上。然后将近些湿漉漉的、发着刺鼻香味的东西从门里扫出去,从后廊中撒到菜园里,任其在那里朽烂成为腐蚀质。
  小河干涸成一连串的水洼之后,山凹里除了尘土什么也留不住,所以,从小河里已无水可汲,来供厨房和浴室使用了。斯图尔特开着水槽车到远处,装满了水运回来,将水再灌入一只备用的雨水箱里。女人们不得个习惯用这种可怕的水洗碟子、洗衣服、给婴儿洗澡;这种水还不如那浑浊的小河水呢。这种腥臭的、发着硫磺味儿的矿物性的水,得小心地从盘子上揩净;这种水使头发变得像稻草一样干燥、粗糙。他们存下来的少量雨水被严格地用于饮用和做饭。
  拉尔夫神父温和地望着梅吉。她正在梳着帕西那红色的卷发;詹斯乖乖地站在一边,但是却颇有些坚定不移地等着轮到他;他那对蓝眼睛敬慕地望着梅吉。她真像个小妈妈。他在沉思着:这中间一定会产生一种使女人特别着迷于婴儿的东西。在她这个年龄,这种事与其说是一种纯粹的快乐,毋宁说是一种负担,人们本来会尽快干完以便去做更有意思的事的。而她却不慌不忙地从头做起,将帕西的头发在手指间卷着,把那些不听话的头发卷成波浪型。有那么一阵工夫,教士被她的动作陶醉了,随后,他用鞭柄敲了敲满是灰尘的靴子的侧面,郁郁不乐地退到了走廊上,向着大宅方向张望着、大宅掩隐在魔鬼桉和藤蔓之中,拥挤的牧场房屋和花椒树把牧场工头的住处与这个牧场生活的中心分隔开来。那个老蜘蛛,她让她那张巨网的中心又在搞什么鬼名堂呢?
  "神父,你别张望啦。"梅吉责备着他。
  "对不起,梅吉。我正在想事情呢。"他转过身来;她已给詹斯梳完了。在他把那地双生子一边一个地抱起来之前,他们三个人一直站在那里期待地望着他。"咱们去瞧瞧玛丽姑妈吧,好吗?"
  梅吉拿着他的马鞭,牵着那匹栗色的抡马,跟着他上了路;他随便而亲昵地抱着那两个孩子,尽管从小河到大它几乎有一英里的路,但他好像并不在乎。在厨房里,他将这对双生子交给了欣喜若狂的史密斯太太,然后将梅吉带在身边,顺着走道向上房走去。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这些年来,她很难得离开它走动走动:由于帕迪督办诸事得力,什么都不再需要她费心了。当拉尔夫神父抱着梅吉走进来的时候,她那恶狠狠的瞪视把这孩子搞得心慌意乱,拉尔夫神父感觉到梅吉的脉搏在加快,便同情地紧搂着她的腰。小姑娘对她行了一个笨拙的屈膝礼,含糊不清地嘟囔了几句问候的话。
  "到厨房去吧,姑娘。和史密斯太太一起喝茶。"玛丽·卡森简短地说道。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当拉尔夫神父坐在那把他逐渐认为是为他准备的椅子中时,问道。
  "因为你喜欢她,"她答道。
  "啊,得啦!"这是她头一次使他感到不知所措。"她不过是个流浪儿罢了,玛丽。"
  "你可不是这么看待她的,这个你自己清楚。"
  那双蓝湛湛的眼睛讽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他从容得多了。"你认为我损害了一个孩子吗?我毕竟是个教士啊!"
  "你首先是个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当教士使你感到安全,就是这么回事。"
  他吃了一惊,然后大笑起来。不管怎么样,今天他无法搪塞她了;就好像她在他的铠甲上发现了裂隙,将她那蜘蛛毒慢慢地从那里渗透进去了似的。在基兰搏,也许他起了变化,变得老了,变得甘愿心和为贵了。他的激情正在熄灭,或许,现在这激情是为其他的东西而燃烧吧?
  "我不是一个男人,"他说。"我是个教士……也许,天气太热,到处是尘土和苍蝇……但我不是个男人,玛丽,我是个教士。"
  "哦,拉尔夫,你的变化有多么大呀!"她嘲弄地说道,"让我听听,这样能成为德·布里克萨特主教吗?"
  "这是不可能的,"他说道,眼中闪过一丝愁苦。"我想,我再也不想当主教了。"
  她站了起来,在她的椅子上笑得前仰后合;她望着他。"你不想了吗,拉尔夫?不想了吗?喂,我让你再多烦恼一会吧,但是你估计的那个日子快来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也许两三年还不行,不过这一天会来的。我会像撒旦一样,并且给你提供机会!但是,千万别忘了,我会让你苦恼的。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迷人的男子。你用你的英俊当面嘲弄我们,蔑视我们的愚蠢。但是,我会让你尝尝自己弱点的苦果,我要让你像任何一个描眉涂唇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你对此表示怀疑吗?"
  他往后一靠,微笑着。"我不怀疑你会一试。不过,我并不认为你象你自己想象的那样了解我。"
  "我不了解你吗?时间会证明的,拉尔夫,只有时间才能证明。我老了,留给我的除了时间以外就一无所有了。"
  "那么你认为我有什么呢?"他问道。"时间,玛丽,除了时间我一无所有。只有时间、尘土和苍蝇。"
  天空中浓云密布,帕迪开始觉得下雨在望了。
  "这是干风暴。"玛丽·卡森说。"这种天下不了雨,我们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雨水的。"
  如果说,克利里家的人认为他们见到的是澳大利亚能够出现的最糟糕的气候的话,那是因为他们未曾经历过干旱的平原上的干风暴。由于失去了令人感到快慰的潮湿,干燥的大地和空气互相摩擦,使土地裸露、龟裂;一种令人恼火的摩擦力愈来愈大。只有到这种巨大的累积能量耗尽,才算完事。云层低压,天昏地暗,菲只得打开了室内的灯;在外面的牲畜围场里,马正在发抖,微微骚动地跳着;母鸡在寻找栖息的地方,忧惧地将头缩在胸前;狗在厮打着、吠叫着;牧场垃圾堆边上的猪把鼻子拱进土里,那闪闪发光的、胆颤心惊的眼睛住外看着。天空中黑云低压的力量使一切活着的东西都惊惶万状,厚密无垠的云层完全遮住了太阳,好像在准备让太阳的光焰突然喷射到大地上似的。
  愈来愈响的雷声从远方传来,摇曳不定的闪光在地平线上闪动,雷声如涛,清晰地映出了起伏不平的地平线;漆黑、深邃的夜空中,令人惊骇的白色闪光在发怒,在舒卷。这时,怒吼的狂风卷起了尘土,打在人的眼上、耳上、口上,生疼生疼的;天地大变了。人们不再把这想象成《圣经》中上帝的天谴神罚,他们顶住了这场灾难。当惊雷炸裂的时候,没有人能不吓一跳--它轰然炸开,好像要狂怒地把世界炸成碎片--但过了一会儿,住在一起的这一大家子人就习惯了。他们提心吊胆地走到外面的走廊里,眼光越过小河,凝望着远处的牧场;闪电的巨大火舌象脉络似地漫天交叉闪动、天空中一刹那出现十几条闪电:倏忽即逝的链状闪光在云层里驰掣游动,时而飞出云底,时而钻入云中,明明灭灭,蔚为壮观。草原中被雷电击中的孤树散发着焦糊味,冒着烟;他们终于明白这些孤零零的牧场卫士为何死去了。
  空中呈现出一种可怕的、神秘的色彩,尽管空气中没有火,但却不再是不可捉摸的了。它发出粉红、淡紫和焰黄的幽光,弥漫着一股久留不去的甜味,和难以辨别的、不可言喻的香气。树林在发着微光,火舌在克利里家人的红头发上加上了一层光晕,他们胳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奇光异彩整整持续了一个下午,直到太阳落山,才慢慢地消失在东方。他们从这可怕而又迷人景观之中缓过气来。感到心绪激动、紧张、烦躁、恨郁不乐。天上一滴雨也没有落下来,但是他们都觉得这简直象大难不死,又重返阳间,从天地的雷霆暴怒中安然无恙地活了过来。这件事他们大家差不多在嘴边挂了一个星期。
  "还有更糟糕的呢,"玛丽·卡森厌烦地说。
  确实还有更糟糕的。第二个干旱的冬季比他们想像的要冷,本来他们以为就是无雪而已。夜里,大地冰冻数英寸,狗蜷缩在窝里,冻得直筛糖,靠大吃袋鼠肉和庄园时杀牛剩下的脂肪来取暖。这种天气至少意味着人们用牛肉和猪肉代替了那水不改受的羊肉。他们在房子里生起了呼呼作响的火,男人们夜间在牧场里寒冷难耐,不得不尽量回家来。可是,当剪毛工们来到的时候,他们却欣喜若狂,因为他们可以快点完事,少流汗水了。在宽大的羊圈中,每个人的剪毛架都是一个圆形的地板,这些地板的颜色比其它羊圈的地板都浅得多。50年来,剪毛工们站在那里,汗水洒在木板上,使木板都变白了。
  很久以前的那场洪水过去之后,这里依然有草,但是草长得很细、这是不吉利的。日复一日,天气总是阴沉沉的,江线昏暗,可就是不下雨。呼啸的风刮过牧场,天好像刚刚要下雨。它就旋转着把大片棕色的尘土刮到天上。让人误以为是漫天水气,空受折磨。风吹起来的一团一团的尘土看上去活像是积雨云。
  孩子们的指头上部长了冻疮,他们尽量不笑,因为嘴唇开裂了。脚跟和小腿在流血,他们不得不把袜子脱去。狂风尘厉,脸上简直暖和不过来。尤其这房子的设计,使得它把每一股流动的空气都兜了进来,而不是将其拒之门外。他们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上床睡觉,又在寒可结冰的屋子里起床,等待着妈妈能从炉旁铁锅架上的那口大锅里剩下一点热水,这样洗脸就不会成为牙齿捉对儿打战的苦事了。
  一天,小哈尔开始咳嗽,呼哧呼哧地直喘,接着,病情急转直下。菲调起了粘乎乎的热木炭敷糊剂,在他那吃力地喘着气的小胸脯上摊开,可这好像并没有使他好转。开始,她并不感到特别忧虑,但是一天拖下来,他的病情迅速恶化,她就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梅吉坐在他身边,绞动着双手,不断地嘟囔着,祈祷圣父和圣母玛丽亚。当帕迪6点钟走进来时,从走廊里就听得见那孩子的喘息声;他的双唇发紫。
  帕迪马上就动身到大它打电话去了。可是,医生远在410英里之外。出门看另一个病人去了。他们装着了一盘硫磺,将它举在锅上,企图让孩子将那慢慢地窒息住他喉咙的粘痰咳出来;但是,孩子已无法使自己的肋骨收缩,粘痰咳不出来。他的脸色变得更加发紫了,呼吸发生了痉挛。梅吉坐在那里,抱着他,祈祷着;她的心痛苦欲裂,因为那可爱的小家伙每呼吸一次都挣扎一下。哈尔在所有的孩子中是和她最亲的一个,她就是他的母亲。以前,她从来没有这么渴望成为一个成年的母亲,认为那样她就成了一个像菲一样的女人了;不管怎么样,她有使他痊愈的能力。菲力法使他痊愈的,因为菲不是他的母亲。她慌乱而又恐惧地紧紧抱着那呼吸吃力的小身体,想帮助哈尔呼吸。
  她从来没有想到过他会死,甚至当菲和帕迪跪在床前祈祷着,不和如何是好的时候,她也没想过。半夜,帕迪掰开了梅吉紧紧抱着那一动不动的孩子的胳膊,轻轻地将他放在一堆枕头旁。
  梅吉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她已经是半睡半醒,平静下来了,因为哈尔不再挣扎了。"哦,爹,他好些啦!"她说道。
  帕迪摇了摇头,他显得萎靡而衰老,他的头发上结起了点点霜花,一个星期没刮的胡子上也结满了点点霜花。"不,梅吉,哈尔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好些了,不过,他获得了安宁。他到上帝那儿去了。脱离了苦海。"
  "爹的意思是说他已经死了。"菲冷冷地说道。
  "啊,爹,不!他不能死啊!"
  但是。那枕堆中的小东西已经死了。她一看到这情形心里就明白了,虽然她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人死去。他看起来像个玩偶,不像个孩子。她站了起来,到外面去找那些弯着腰围坐在厨房的火旁心神不安地守夜的男孩子们。史密斯太太坐在旁边的一把硬椅上,照顾着那对孪生子。为了取暖,他们的摇床已经移到厨房里去了。
  "哈尔刚刚死了,"梅吉道。
  斯图尔特从思驰神骛的冥想中抬起眼来。"这样要好一些。"他说,"想一想那种宁静吧。"当菲从过道走出来的时候,他站起身来,走到她面前,没有碰她。"妈,你一定累了,去躺躺吧,我会在你的房间里生个火的。来,躺一躺吧。"
  菲一言不发地转过身,跟着他去了。他们两人向外面的过道走去。剩下的男孩子们坐在那里互相推诿了一会儿,随后也跟他们去了。帕迪根本没露面。一言不发的史密斯太太将走道角落里的童车推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把熟睡的詹斯和帕西放了进去。她看了梅吉一眼,泪水挂在她的脸上。
  "梅吉,我要回大宅去了,我得把詹斯和帕西一起带走。明天早上我回来,不过,要是这两个孩子能与明妮、凯特和我一起呆一会儿的话,是再好不过的。告诉你妈一声。"
  梅吉坐在一张空椅子上,两手交叉着放在下摆上。哦,他是她的,可是他死了!小哈尔,她曾经照看过他,爱过他,象母亲般地保护过他。他在她心目中间占据的空间还是实实在在的,她依然能感到他那热乎乎、沉甸甸的身子靠在她胸前。当明白他永远也不会再在这里依偎着,真是太可怕了;她感受到他那沉甸甸的身体依偎在这里已经有四年之久了。不,这不是一件痛哭一场就能罢手的事!她曾经为艾格尼斯流过泪,为脆弱的自尊心受到损伤而流过泪,为永远一去不复返的童年时代流过泪。然而,这个重负她却得担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人虽死了,但他的音容将继续留在梅吉的心中。有些人活下去的愿望十分强烈,有些人并不那么强烈。在梅吉身上,生的愿望就像钢缆一样顽强而又富于韧性。
  当拉尔夫神父和医生一起走进来的时候,看到她已经打起了精神。她默默地指了指走道,但是并不打算跟他们去。由于玛丽·卡森给神父宅邸打了一个电话,教士久藏在心中的一桩心事才如愿以偿:那就是到梅吉身边来,和她在一起,把他这个局外人的某些话告诉那个可怜的年幼的女性,就是告诉她本人。他怀疑,是否还有另外一个人能完全理解哈尔对她意味着什么。
  但拉尔夫还是忙了半天才抽开身。在灵魂尚未离开尸体的时候,要进行最后的礼拜式,还要去看望菲,看望帕迪,给他们一些实际的建议。医生已经走了,尽管他情绪十分沮丧,但是,由于医生长期习惯于这种不幸,以及他那无所不包的业务,这种事对他来说已经是例行公事了。据人们说,无论如何,他是帮不上忙的,这里离他的医院和那些受过专门训练的医护人员太远了。这里的人们得碰运气,得面对着恶魔,硬挺下去。他的死亡证明书将写明是"哮吼"①。这是一个信手拈来的病名。
  ①一种喉头炎,旧称格鲁布喉炎,或义膜性喉炎。--译注。
  拉尔夫神父终于没有什么人可看望了。帕迪到菲那儿去了,鲍勃和其他的男孩子到木工房去做一具小棺材。斯图尔特呆在菲卧室的地板上,他那完美的侧影和窗外夜空衬托出的菲的侧影是如此相像。她正躺在枕头上,抓着帕迪的手,菲压根没注视过投射在寒冷的地板上的杂乱的暗影。时间已经是早晨5点钟,雄鸡在昏沉沉地骚动着,但是天还要黑好一阵呢。
  拉尔夫的脖子上依然绕着紫红色的圣带,他已经忘记还在戴着它了。他俯身把厨房里奄奄一息的火拔旺,燃起了熊熊的火苗,又把身后桌上的灯拧小,在梅吉对面的木凳上坐了下来,望着她。她已经长大了,穿上了一步能跨七里格①的靴子;这预示着他将要被甩在后面,被她超过去。他望着她,这时,他感到一种强烈的不满足的感觉;在以前的生活中,他经常怀疑自己的勇气,但今天这股不满足感却比那种令人痛苦、困惑的怀疑来得更强烈。他到底怕什么?他不敢正视的到底是什么?他能够做到比别人都坚强,都无所畏惧;然而,恰恰在他最不希望那个莫名其妙的东西出现的时候,内心深处却偏偏期待着它的出现;它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意识,使他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可是,比他晚生18年的梅吉却不理会他的恐惧,径自长大成人了。①一里格等于三英寸。--译注。
  她并不是一个圣女,或是比最好的东西还要美好的什么。她只不过是从不抱怨,她具有善于容纳一切的天赋--或许这就是祸根?不管已经失去了什么,或将要有何遭逢,她都能勇敢地承受下来,将其储藏起来,投进她生存的熔炉中当作燃料。是什么教会她这样的?这本领能教吗?或许这只是他在幻想中臆想出来的她?这实际上有关系吗?有一点更为重要:她实际上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他认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哦,梅吉。"他无能为力地说道。
  她转过身来,凝视着他,尽管她很悲痛,还是向他投来了毫不掺假的、充满了爱的一笑。这是恣意纵情的笑,在她的世界中,还没有成年妇女那种清规戒律和压抑收敛。这样的爱使他神驰意荡,魂夺魄消,使他渴望向自己时时怀疑其是否存在的上帝发誓,让自己成为人类中的一名重要人物,但这人又不是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这就是那未知的东西吗?哦,上帝啊,为什么他这样爱她?但是,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能给他答案,而梅吉仍然坐在那里向他微笑着。
  黎明时分,菲起来做早饭了,斯图尔特在帮着她。这时,史密斯太太和明妮、凯特回来了。四个女人一起站在炉旁,压低嗓音,用单调的声音交谈着;她们组成了一个充满了悲伤的小团体,这种悲伤梅吉和教士都无法理解。吃过饭之后,梅吉去给男孩子们做就的小木箱子铺衬里,想方设法将它弄得光滑一些,做些修饰。菲默默无语地给了她一件白缎子睡衣,由于年深日久,这件衣服已呈牙白色了;她将睡衣上的条带固定在那木箱内部的硬框上。在拉尔夫神父把一条毛巾布垫料放进去的时候,她用缝纫机将缎子块缝制成了衬垫。然后,他们一起将村里用图钉固定在适当的位置。这些做完之后,菲给那孩子穿上了他最好的丝绒衣服,将他的头发梳好,放进了那柔软的小窝里;这小窝散发着菲的气味,而不是曾做过他母亲的梅吉的气味。帕迪将盖子合严,他落泪了;这是他失去的第一个孩子。
  多年来,德罗海达的那间接待室一直当作小礼拜堂使用。它的一端经过了改建,悬挂着玛丽·卡森为圣玛丽·杜梭修女们置办的金光闪闪的服装,花了数千镑在上面缀满了花纹。这间屋子是史密斯太太装饰的,祭坛上放着从德罗海达的花圃里采来的冬季的花朵,有香罗兰,早发的根株,迟发的玫瑰和石竹之类的一团一簇的花以及几幅褪了色的画。屋子里充满了一种不可思议的香味。拉尔夫神父就是在这里穿着不带花边的白长袍和没有任何装饰的十字褡做追思弥撒的。
  与内地人多数大牧场一样,德罗海达死去的人都葬在自己的土地上。墓地在园地的外面,靠近小河那柳树成荫的岸边,周围是一圈上了白漆的熟铁栅栏。即使在这种干旱的时候,墓地依然一片葱翠,因为这里是由庄园的水箱灌溉的。迈克尔·卡森和他那个早夭于襁褓中的儿子就葬在这里的一座堂皇的大理石墓穴里;顶部的人字墙上有一个握着出鞘利剑的、真人大小的守护神,护卫着他们的安息。但是,在这座陵墓的周围,大约有十来个不那么夸饰的坟,仅仅立着素白的木十字架,白色的槌球状铁环整整齐齐地拦出了它们的墓界。有些坟上只孤零零地写着名字:一个在工棚的打架中死去的不知其亲戚是何人的剪毛工;两三个在有生之年最后一个落脚之处是德罗海达的游民;几个在牧场中发现的性别不明的无名氏的遗骨;迈克尔·卡森的中国厨师,他留下的坟墓上是一座古雅的红色飞檐式墓碑,忧伤的小铃似乎在不停地敲出他的名字:"郗新,郗新,郗新";还有一个买卖牲口的商人的坟墓,他的十字架上仅仅写着:"塔克斯坦德·查理。他是个好伙计。"此外还有一些女人的坟墓。但是产业主人的内侄哈尔的墓可不能这么寒伧。他们将那自制的箱子寄放在陵墓内的一个架子上,把上面那扇锻制的青铜门合上。
  过了一会儿,除了偶尔提上几句之外,他们都不再谈起哈尔了。梅吉将她的哀伤独自留在心头,她的痛苦有一种孩子们所特有的、莫名其妙的凄楚,既夸张又神秘;然而小小年纪的她却把这种感情掩藏在日常的活动之下,使它的重要性降低了。除了鲍勃之外,这件事对其他男孩的影响甚小,鲍勃已到了钟爱他的小弟弟的年龄了。帕迪深感悲伤,但是,谁也不知道菲是否伤心。她似乎离丈夫和孩子们愈来愈远,离一切感情愈来愈远了。正因为这样,帕迪对斯图关注他母亲的作法感激不尽;斯图对母亲充满了一种深沉的柔情。只有帕迪才清楚菲是怎样看待他没和弗兰克一起从基里回来的那一天的。那时,她那双柔的和灰眼睛中没有情绪激动的光芒,没有冷酷之色,也没有责备之意,没有恨也没有悲伤。仿佛她就是束手等待着这一打击的到来,就像一条被判死刑的狗在等待着那致命的一枪,明知是命中注定,但又无计规避。
  "我早就知道他不会回来了。"她说道。
  "他也许会回来的,菲,只要你尽快给他写封信。"帕迪说。
  她摇了摇头,但是菲这个人是不会做出什么解释的。弗兰克远离德罗海达和她,去过一种新生活,这样倒好一些。她深知自己的儿子,确信她说一句话就会把他召回来,所以她决不能说那句话。假如因感到生活失败而觉得时日悠悠、痛苦辛酸的话,她一定要默默地忍受下去。帕迪不是她所要选择的男人,可是世上决没有比帕迪更好的人了。她不是那种感情强烈得无法自恃而还俗偷生的人,她曾经有过严酷的教训。差不多有25年了,她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不使自己激动,她深信坚持到底就是胜利。
  这片土地上无穷循环的生活在有节奏地进行着。第二年夏天,雨来了;这不是季雨,而是季雨的副产品。雨水注满了小河和水箱,救活了干渴的草根,揩尽了悄然四落的尘土。男人高兴得几乎流出了泪水,他们做着这一季节中固定要做的营生。人们心里有了底,牲口再也用不着手工喂养了。草地绵绵延延,一直伸向长势茂盛的树林,在那里被矮树丛截断;草地要应付使用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但并不是基里的所有牧场都是这样的,一个牧场到底要养多少畜口,全要看放牧人如何进行管理;对于德罗海达这样广袤的牧场来说,它的牲畜饲养数量是不足的。这就意味着青草可以支持得更久。
  接着,就是给母羊接羔,要乱哄哄地忙上好几个星期,这是牧羊日程上最繁忙的季节。每一头生下来的羊羔都得抓住,在尾巴上套上标志环,在耳朵上打上记号;如果是一只公羊,没有喂养的必要,就得将它阉了。洗去羊羔身上的血是一件腌(月赞)而又令人生厌的活儿,但它是在短时间内从成千上万只羊羔中吃力地阉割雄羔的唯一方法。羊的两只睾丸被手猛地捏住,用嘴咬掉,吐在地上。羊羔的尾巴用无法伸缩的薄箍带套上,这样无论是雄羔还是雌羔,它们的尾部都逐渐失去维持活力所必需的血液循环,于是便开始发肿、萎缩、脱落。
  这里的羊是世界上毛最细的绵羊,其规模之大,用人工之省,在别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闻所未闻的。所有的一切都适合完满地生产出质地上好的羊毛。先是羊臀去毛工序:绵羊臀部的周围。恶臭的粪便和蝇卵与涂伤口的焦油黑呼呼地粘成一团,这一部位必须不断地仔细剪去。或加上T字型撑架。这是一种比较轻松然而却让人很不愉快的活儿,臭气熏人,苍蝇乱飞。因此,付的工资要多一些。然后是浸洗工序:成千上百只咩咩叫着的、活蹦乱跳的小羊被连赶带拉,弄得晕头转向;它们进进出出地经过苯溶液洗浴,消灭掉它们身上的扁虱、害虫和寄生虫。还有灌肠工序:所施用的药物,通过一个大注射器从羊的喉咙强行注入,以驱除其肚内的寄生虫。
  羊身上的活儿永远是没完没了的,一件工作刚刚结束,也就是另一件工作的开端。它们被聚拢成群,分成等级,从一个牧场赶到另一个牧场;有的进行交配,有的不进行交配;有剪毛的。有加支撑的,浸洗,灌肠;有的屠宰,有的运出去卖掉。德罗海达养了大约一千头与绵羊一样上好的第一流的菜牛;但是,绵羊要赚钱得多。所以在好年景,德罗海达差不多以每两英亩的土地养一只羊。大约共有12万5千只羊。由于这些羊都是美奴利细毛绵羊,所以从不当作菜羊出售。每年美奴利绵羊剪完毛之后,便将它们变为皮张、羊毛脂、羊油和胶出售,这些东西只对制革者和无用家畜收买者有用处。
  逐渐地,那些丛林文学作品①变得有意义了。对克利里一家来说,读书比以往变得更重要了。由于德罗海达与世隔绝,因而他们与大千世界的唯一接触就是通过那些妙不可言的文学。但是,和韦汉一样,附近既没有借阅书籍的图书馆,也不可能每个星期到镇上去取一趟邮件和报纸,或借阅图书馆书架已新到的书籍,这也和在韦汉时一样。拉尔夫神父弥补了这一欠缺;他把基兰博图书馆、女修道院和他自己的书架搜罗一空。他惊讶地发现,他还没有把这些藏书全部搜罗完,就已经通过布鲁伊·威廉姆斯的邮政卡车搞起了一个流动图书馆。这辆卡车总是不断地装着书籍--这些破旧的、翻烂的书在德罗海达、布格拉、底班-底班、布鲁恩·Y·普尔、坎南穆塔和伊奇·乌伊斯奇之间的道路上旅行着,吸引了那些渴望精神食粮和渴望逃避现实的人。珍贵的故事书总是只有其去而无其还:不过,拉尔夫神父和修女们仔细地记下了哪种书在外面保持的时间最长,然后,拉尔夫神父就通过基里新闻社订购几套,并且若无其事地在玛丽·卡森那里报帐,作为她对"圣十字丛林文学藏书协会"的捐赠品。
  ①19世纪8O年代,《悉尼报》发动了一场"澳大利亚人的澳大利亚"运动。90年代,在生气勃勃的I·F·阿奇巴尔德的领导下,形成了一种新的文学力量,以边区丛林居民的民歌、民谣、民间传说为基础,在民歌、民遥和短篇幅小说方面取得了很大的成就。这个文学流派在澳大利亚被称为"丛林文学"。--译注
  那时候,要是在书中发现一个纯洁的亲吻,就算是运气不错了;那是个性爱的情节决不会引起兴奋感的年代,因此,哪些书是给成年人的,哪些书是给大一些的孩子看的,其界线很难严格划分。帕迪这种年纪的人最爱读的书,孩子们也爱看;这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例如《小不点儿和袋鼠》,描写吉姆和诺拉的丛书《死水潭》,伊尼丝·风恩大大的不朽之作《我们在荒僻的北昆士兰》。晚上,他们在厨房里轮流高声朗读班卓·帕特森和C·J·丹尼斯的诗。节奏轻松自由的《从斯诺依河来的人》使他们激动颤栗;《多愁善感的家伙》使他们纵声大笑;约翰·奥哈拉的《欢笑的玛丽》使他们潸然泪下。
  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打探他的消息。
  信儿寄到莱彻兰--几年前我认识他的地方;
  认识他时;他在剪全毛;噢,信儿快快飞去!
  地址试写上"奥沃弗罗·克兰西"
  谁料竟打听到了他的消息,
  (我想,回信定是指甲蘸着柏油写成)
  写信的是他的患难兄弟。
  我把它抄写下来,逐字爱句:
  "克兰西到昆士兰赶牲口,
  天知道他住在何地!"
  在我飘忽的遐想中,克兰西悄悄向我走来。
  他赶着牲口到了西行的必经之地:他到了库珀。
  一队队牲口缓缓前行,
  克兰西跟在后面。小曲儿唱了起来,
  快活哟,赶牲口的生活。
  城里人永远不会明白。
  丛林是他的好朋友,
  "沙沙"唱歌,迎接他的到来。
  风儿飒飒吹,流水潺潺多欢快,
  他眺望平川上的灿烂阳光,
  夜晚,仰望一天星斗,闪烁着奇光异彩。
  人们都喜欢这篇《住在奥沃弗罗的克兰西》;班卓是他们最喜欢的诗人。也许,这些诗不过是些蹩脚的打油诗,但这些诗本来就不是打算写给上等人看的;它们是为人民而写,属于人民。在那个时候,大多数澳大利亚人都能背诵这类诗歌。比起正规学堂里教授的丁尼生①和华兹华斯②的诗来,他们对这些诗要熟悉得多。这些诗之所以被戴上了打油诗的帽子,不过是因为它们把英国写成了一个远不可及的极乐世界罢了。丛生的水仙花和日光兰对克利里家人来说毫无意义,他们住的地方不长那些花。
  ①艾尔弗雷德·丁尼生,18O9--1892,英国著名诗人。--译注
  ②威廉·华兹华斯,1770--1850,英国著名"湖畔派"诗人。--译注
  克利里一家人对澳大利亚丛林泽影的理解胜于一切,因为奥沃弗罗就是他们的后院,诗里写的是游牧路线上放羊的生活实际。在巴温河畔,有一条曲曲弯弯的正式游牧路线,这是为了从东半部大陆的一端将生活用品运送到另一端的自由往来的官家土地。旧时,那些牲口商和他们好成群结队的、饥饿的、糟蹋草地的牲口群是不受欢迎的。当那些20头到80头一群的庞大阉牛队伍从牧场主们最好的牧草中间缓缓通过的时候,真是招人憎恨。现在,由于游牧官道已经从地图上消失,浪游者和本地居民的关系就和睦多了。
  偶尔骑马而来,求一口啤酒,聊聊天,吃一顿家常便饭的牲口商是受欢迎的。有时,他们带着妇女,赶着由擦破了皮毛的、过了时的种马驾辕的轻便马车,车边挂着一圈壶啊、罐啊、瓶啊,叮叮当当地作响。这些在内地从基努瓦到帕鲁,从贡德温迪到甘达该,从凯瑟林到库里漂泊游荡的女人是最令人愉快的女人,也是最难相处的女人。这些奇怪的女人从来不知道头顶上该有屋顶,或觉得她们那铁硬的脊骨下该有木棉褥垫。没有男人能胜过她们;她们吃苦耐劳、忍饥熬寒,永不停息地用双脚走遍了全国。她们的孩子就象沐浴着阳光的树林中野生的小鸟一样。他们的父母有时端着茶杯聊天,一边山南海北地扯着,一边交换着书籍。有时,他们答应把含含糊糊的口信捎给某某人,或没完没了地扯着格纳化加的牧场主手"波末"①的种种稀奇古怪的传闻;这时候,那些孩子们羞涩地躲在马车轮子后边,或一溜烟跑到木堆后面藏起来。不管怎样,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些浪迹萍踪的漂泊者们将会为他们的孩子、妻子、丈夫或伙伴掘一个坟墓,把他们掩埋在运送牲口的道路上的桉树下。这些树看起来样样都差不多,只有他们自己才能认出坟墓在哪一棵树下。
  ①澳大利亚人和新西兰人对刚刚从英国迁来的移民的贱称。--译注
  梅吉连"生活的实际"这种陈腐的词汇都不懂,因为环境把她的每一条学习之路都堵住了。她父亲在家庭男女成员之间划了一条严格的界线:决不在女人面前谈论牲口繁殖育种和交配的事,男人们不穿好衣服也决不出现在女人面前。那种有可能透露出此类蛛丝马迹的书是决不会在德罗海达出现的。也没有与她同龄的朋友帮助她。她的生活就是为了这个家的各咱需要而苦干。在这个家的周围,根本没有男女之事。家内圈地里的牲口几乎都不生育。玛丽·卡森不搞马匹的繁育,她的小马都是从布格拉的马丁·金那儿买来的;他干这一行。除非一个人是专门干繁殖马匹的,否则种马就是多余的东西,因此,德罗海达没有种马。不过这里有一头公牛,这是一头又野又凶的牲口,它的圈棚被严格地建在圈地之外。梅吉对它怕得要命,从不到它附近的地方去。狗都关在窝里,拴着链子。在帕迪或鲍勃的监视下,狗的交配是以科学方法进行的,但也得在圈地之外。这里也没有机会见到猪,梅吉对喂猪既厌又恨。事实上,梅吉除了照看自己的两个小弟弟之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人。无知乃愚昧之本,一个未被唤醒的躯体和头脑,对于那些本来能自动地使人明白事现的偶然事件是麻木不仁的。
  就在梅吉15岁生日之前,暑热将要达到让人无法忍受的顶峰时,她在自己的内裤上发现了棕色的、不均匀的斑斑血迹。一两天之后,血迹没有了;但是,六个星期以后,血迹又重新出现,这使她的羞涩变成了恐惧。第一次的时候,她认为这是下体不干净而留下的痕迹、这使她感到耻辱。但是,当它们第二次出现的时候,则明明白白是血了。她想不通血是从哪儿来的,但她猜想是来自她的下体。这缓慢的出血三天之后便停止了,而且有两个月没再出现。她偷偷地把内裤洗了,没有引起别人的注意,因为毕竟大部分衣物都是由她洗的。接踵而来的打击给她带来了痛苦,使她第一次冷静而严峻地考虑她的生命了。这次血流得很多,流得太多了。她偷偷拿了一些那对双生子的废尿布,垫在内裤,生怕血会透出来。
  死神像幽灵一样突然降临,带走了哈尔,但是这种慢慢消耗生命的出血更让人胆战心惊。她怎么可能去找菲和帕迪,将她下体得了这种极肮脏的、说不出口的病而将要死去的新情况向他们说破呢?只有去找弗兰克,才可能把她的苦水倒一倒,可是弗兰克已经远走高飞,不知到哪儿去了。她曾经听那些女人们在喝茶闲谈时,说起过他们的朋友、母亲或妹妹,因为得了瘤子和癌而可怕地慢慢死去。梅吉似乎相信她一定是长了什么东西,在逐渐吞吃她的内脏,并悄然地向她那颗悸动的心脏一路吞吃下去。哦,她不想死啊!
  在她的头脑中,对于死的概念是非常模糊的,不知道在进入另一个世界时将会是什么样子。宗教信仰对梅吉来讲,与其说是一种灵性感受,毋宁说是一堆条文戒律;宗教信仰对她毫无助益。塞满了她那莫名其妙的头脑中的片言只语,全都是由她的双亲、朋友、修女、教士们喋喋不休地灌进去的;在书里,坏人总要遭报应的。她无法想象大限来临时是什么样子,她夜复一夜地惶恐地躺在那里,试图想象死亡就是永恒的黑夜;或者是通往远方金色乐土而要跳越过去的一条冒着火焰的深渊;或者是置身在一个巨大的圆球之中,里面站满了歌声直于云霄的唱诗班和从其大无比的彩色玻璃窗内透进来的淡淡的光线。
  她变得非常沉默了,不过,她的样子和斯图那种宁静的、如梦如痴般的孤独完全不一样。她的神态就象是一只在巨蛇怪①的凝视下吓得一动不动的小动物。要是有人猛地和她讲话,她会跳起来;要是那一对婴儿哭着要她,她也会因为忽略了他们而深感痛苦,赶紧大惊小怪地乱忙一通,以补其过。不管什么时候,只要她有片刻空闲,便要跑到墓地去看哈尔,他是她唯一认识的死者。
  ①西方传说中一种一瞪眼或一叫便要死人的蛇怪。--译注
  每个人都发觉了她的变化,但是他们仅仅认为这是因为她长大了;他们从未亲自问过她那不断加重的思想负担是为了什么。她把自己的抑郁之情掩藏得太好了。往日的教训已经被彻底接受,她具有非凡的自我控制能力和强烈的自尊心。谁都不会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表面的不动声色会保持到底的,菲、弗兰克和斯图尔特已经是有例在先,而她身上也流动着同样的血液,这是她本性的一部分,是她继承下来的遗产。
  但是,由于拉尔夫神父常常以德罗海达来,他发现梅吉的身上起了深刻的变化,从一个俏丽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毫无生气的人。因此他的关怀便迅速地变成了担扰,随后又变成了恐惧。这种衣带渐宽、精神不振都是在他那锐利的双眼下发生的;她悄悄地从他的身边疏远,他无法容忍她变成另一个菲。那尖削的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对呆望着可怕前景的眼睛,那从未被晒黑过或长过雀斑的柔弱暗涩的皮肤变得更加半透明了。他想,倘若这种情况继续下去的话,她就会象吞下了自己尾巴的蛇那样,在自我折磨中把自己搞垮。
  唔,他要想想他是否必须采取强制手段扭转她的这种状态、这些日子,玛丽·卡森盘问得极严,对他在牧工头家度过的每一刻都充满了嫉炉,而这位不动声色、城府甚深的男人只好用无比的耐心来对抗她那隐藏的占有欲。即使他在梅吉的身上格外倾注心力,也不能完全压住他在政治上的才智。当他看到自己的魅力在象玛丽·卡森这种火气大、脾气拗的人的身上发生了作用时,他感到了一种满足。长期以来,他对孤独的梅吉的幸福关怀备至,这使他焦躁不安,辗转反侧。同时,他承认还有另一个孤独的人与梅吉同时存在着:那就是这个被他击败的冷酷残忍的母老虎,这个被他愚弄的傲慢专横的女人。哦,他一直就打算这样干的!这个老蜘蛛决不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好处。
  终于,他设法摆脱了玛丽·卡森,和梅吉一起来到了小小的墓地中,站在那苍白的、表情平和、毫无复仇之心的守护神的阴影下。梅吉的脸上透出畏缩恐惧的表情,抬头凝望着他那没有生气的平和的脸。他感到,在这有感情的人和无感情的神之间有一种强烈的对比。可是,这件事和他实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应当由她的母亲或父亲去查明她到底出了什么事;然而,他却象个咯咯叫的老母鸡一样迫在她后面,他在这儿到底算是干什么呢?这仅仅是因为,她的父母什么都没看出来的事,或在她父母看来是不起眼的事,在他看来却是庆当认真对付的。况且,他是一个教士,必须安慰精神上感到孤独或绝望的人。看到她的不幸,他无法忍受;然而,种种事情使他和她连在一起,也使他为之却步。他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和回忆都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他感到害怕。他害怕那个人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那个人;但是,他对她的爱和他的教士的本能使他获得了一种必不可少的精神力量。这种精神力量使他抵挡住了那股难以摆脱的恐惧。
  当她听见他从草地上走来的时候,她转过身来,而对着他,两手叠放在下摆前,低头看着自己的脚。他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抱着膝头,那件皱皱巴巴的法衣只有穿在这位大方从容的人身上,才能显得如此优雅。他断定,他用不着旁敲侧击兜圈子,如果那样的话,她可能会回避问题的。
  "怎么回事,梅吉?"
  "什么事也没有,神父。"
  "我不信。"
  "求求你,神父,求求你!我不能告诉你!"
  "哦,梅吉,你不老实!你什么都可以告诉我,天底下的任何事都可以告诉我。这就是我为什么坐地这里的缘故。这就是我为什么当教士的缘故。我是上帝选派在这个地方的代表,我代表他去倾听申述,我代表他去给予宽恕。小梅吉,在上帝的天地里,他和我还没有发现我们心中有任何事情不可宽恕呢。我的宝贝儿,你必须告诉我出了什么事,因为假使有什么人能够帮助你的话,那么就是我。只要我活着,我就会竭尽全力帮助你,守卫着你。如果你愿意,你可以把我当作守护神,我可比你头上的那个大理石块要强得多啊。"他吸了一口气,往后一靠。"梅吉,如果你爱我的话,就告诉我!"
  她一只手紧握着另一只手:"神父,我要死了,我得癌症了!"
  他起先憋不住想纵声大笑,这简直是虎头蛇尾,一场可笑的虚惊;后来,他看到她那发青的细嫩的皮肤,看到她那消瘦的小胳臂,又觉得很想痛哭一场,为事情的不公平而痛哭一场。不,梅吉不会毫无理由胡思乱想的,其中必有道理。
  "你怎么知道的,宝贝儿?"
  为了说明这件事,她费了半天时间。在她讲的时候,他不得不低下头凑到她的唇边,不知不觉地做出了一种拙劣的听取忏海的姿势:一只手挡着自己的眼睛不去看她的脸,伸出他的耳朵去听不光彩的事。
  "从开始到现在已经有六个月了,神父。我的肚子疼极了,可是和动肝火的疼不一样,而且--哦,神父!--从我的下边还流出了好多好多的血呢!"
  他的头一扬,这忏悔里根本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东西;他低头望着她那含羞低下的头,心中象打翻了五味瓶,脑子里乱糟糟的。他感到一种既荒谬又宽慰,一种恨不得把菲杀死才解恨的愤怒。这样一个孩子居然能不动声色地把这样的大事压在心里,使他既感到钦佩,又感到全身的不自在。
  他和她一样,都是时代的俘虏。从达布林到基兰博,在他所知道的每个城镇,那些轻贱的姑娘们要是真碰上哪怕是一件能引起他对她们兴趣的小事,都会故意跑来哭着忏悔一边的。她们谪谪咕咕地抱怨男人不放过任何玷污女人的空子,抱怨其他姑娘所搞的一些不正当的把戏。有一两个想象力丰富的姑娘居然对这位教士讲起了性关系的细节。除了感到厌恶和轻蔑之外,他能不动声色地听着。因为他受过神学院的严格教育,这套特殊把戏,他根本不放在眼里。但是,那些姑娘们决不会讲述那些会使她们降低身份的秘事。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竭力想阻止一股热潮在自己的皮肤下弥散开去,但是他办不到;他坐在那里,用手挡着的脸扭到一边去了,心里为他头一次脸红而感到羞愧。
  但是,这样帮不了他的梅吉。当他确信他脸上的红潮已经褪下去之后,便站起身,把她抱起来,让她坐在那个大理石座上,使他们面对着面。
  "梅吉,看着我。不,看着我!"
  她抬起眼睛,看到他正在微笑着。她心里马上就有底了:要是她快要死了的话,他是不会这样笑的。她知道自己对他来说有多么重要,他是从来不隐瞒这一点的。
  "梅吉,你不会死。你没有得癌症。我没有责任告诉你这是怎么回事。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告诉你。你妈妈几年前就应该告诉你,让你有所准备的。可是我不明白她为什么没告诉你。"
  他抬头望着那谜一般的大理石天使,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压抑的笑声:"亲爱的耶稣啊!胡为乎今我做这等事!"随后,便对等在那里的梅吉说道:"随着光阴的流逝,当你再长大一些,并且懂得更多世事的时候,也许你会禁不住以窘迫、甚至羞郝的心情来回忆今天的。可是你千万不要那样去回忆今天啊,梅吉。这件事完全谈不上有什么可羞愧、可发窘的。就像我做过的一切事情一样,在这件事上,我就是上帝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工具。这是我在这块土地上的唯一作用,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接受。你感到十分恐惧,需要帮助,而上帝让你来接受我的帮助。仅仅记住这一点就行了,梅吉。我是上帝的教士,我是以他的名义讲话的。
  "梅吉,你只不过遇上了每一个女人都会遇上的事罢了。每个月中你有几天要流些血,这种情况一般从十二、三岁左右开始发生--你多大了,有这么大吗?"
  "我15岁了,神父。"
  "15岁?你?"他摇摇头,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唔,要是你说已经15岁了的话,我就只好相信你的话了。不过,你比大多数的姑娘要来得晚。这种情况每个月都要出现,直到你50岁左右为止。有些女人的这种事,就像月相盈亏一样有规律,有些女人就不这么有规律。有些女人遇上这种事没有什么痛苦,而另外一些则疼痛难忍。谁也不知道这种事为什么每个女人和每个女人相差这么大。不过,每个月下血就是你已经成年的标志。你知道'成年'是什么意思吗?"
  "当然知道,神父!我在书上看见过!就是长大成人的意思。"
  "对,这就行了。在流血不断持续下去的同时,你就具备生育能力了。流血是生育力循环的一部分。在亚当犯原罪以前的时代里,据说夏娃是不行经的①。它的正确名称叫'月经',就是行月相之经。但是,在亚当和夏娃堕落之后,上帝对女人的惩罚远胜于男人,因为他们的堕落实在是她的错。她引诱了男人。你还记得《圣经》上的话吗?'尔等之忧伤将来自儿童'。上帝的意思就是'一个女人所做的一切与孩子有关的事'都要含有痛苦在其中。这是一大乐事,同时也是一大痛苦。这是你的命运,梅吉,你必须承受它。"
  ①《圣经·创世纪》称,亚当是上帝用泥土造的第一个男人,上帝又用亚当的肋骨造出其妻夏娃,同置于"伊甸园"中。后因两人同时吃了禁果,遂相爱,被逐出"伊甸园"。此后,作为亚当与夏娃后代的人类便有了与生俱来的男女之爱,基督教称此为"原罪"。--译注
  他自己不明白这些话,但是,在他处理不能过多地把个人牵扯进去的事情时,他正是这样对他的教民们进行安慰和帮助的:非常和蔼可亲,但是决不把自己卷进麻烦之中去。这也许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正因为他是这样做的,他才能给别人带为更大的安慰和帮助。他好像已经超脱了这些小事,因此这些小事便不足挂齿了。凡是向他求助的人既没有觉得他小瞧他们,也没有觉得他责怪他们的弱点,但他并不是有意这么做的。有许多教。让他们的教民感到自己有罪,卑微渺少;或野蛮残忍,但是他从来不这样。因为他使他们觉得他自己也自有不幸和思想斗争;也许,他的不幸让人觉得奇怪,他的思想斗争让人觉得无法理解,然而,这却是事实。他既不知道也不会理解,他的大部分感染力的吸引力并不是由于他的外表风度,而是由于他精神上的这种冷淡的、几乎是神一般的、极富人情味的东西。
  由于他时刻记挂着梅吉,因此他对她讲话的方式就像弗兰克一样:好像她和他是地位相等的人似的。然而,他比弗兰克年长得多,聪明得多,受过的教育高得多,是一个更合人意的密友。而且,他的声音多美啊,他讲的是略带着一点儿爱尔兰味的、圆润的英国本土英语。这声音能驱散一切恐惧和极度的痛苦。然而,她年龄太小了,充满了好奇心,渴望立刻就能了解一切能了解的事情。有些人不是自问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而是不断地问着他们为什么是这样的人。这种人生哲学使他们感到困惑。但她可同有这种苦恼。他是她的朋友,是她心中所爱戴和崇拜的偶像,是她的天空中初升的太阳。
  "为什么不该由你告诉我呢,神父?你为什么说这事应该由妈告诉我?"
  "这是一件女人自己相当保密的事。可千万不能在男人或小伙子面前提到自己的月经或经期啊,梅吉。这是严格地限于女人之间的事。"
  "为什么?"
  他摇摇头,笑了起来。"老实讲,我也不真正明白是为什么。我甚至希望事情不是这样才好呢。不过,你得记住我说的这番话。除了你母亲以外,决不要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也别告诉她,你和我商讨过这件事。"
  "好吧,神父,我不会说的。"
  "当一位母亲真是太难了,在生活实际中有多少需要考虑的事情得记住啊!梅吉,你必须回家,告诉你妈妈,你已经下血了,并且让她告诉你怎样照应自己。"
  "妈妈也这样吗?"
  "所有健康的妇女都这样。不过,当她们期望要个娃娃的时候,月经便停止了,直到她们生完孩子之后再开始。女人就是这样来表明她们想要孩子的。"
  "为什么她们想要孩子的时候,月经就停止了呢?"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对不起,梅吉。"
  "为什么血从我屁股里边流出来呢,神父?"
  他抬起眼睛来瞪着那守护神,它正回头安详地望着他,他还从来没有为女人的麻烦事而费过神呢。对拉尔夫神父来说,事情来得太尴尬了。她平日沉默寡言,想不到竟是这样的固执,真是让人吃惊!不过,他认识到,他成了她在书本上无法找到的一切知识的来源。他很了解她,知道不能向她透露出丝毫的窘迫和不安。那样,她就会退缩回去,不再问他任何事情了。
  于是,他耐着性子答道:"那不是从你屁股里流出来的,梅吉。在你下体的前部有一条隐藏着的通道,是管生孩子的。"
  "噢!你是说,那是孩子出来的地方。"她说,"我一直纳闷他们是怎样出来的呢。"
  他咧嘴笑了笑,将她从石座上抱了下来。"现在你明白了吧。你知道孩子是怎样形成吧,梅吉?"
  "哦,知道,"她煞有介事地说道,很高兴她至少还知道点儿事情。"是你把他们养大的,神父。"
  "是什么使他们开始形成的呢?"
  "是你的祝愿。"
  "谁告诉你的??
  "没人。我自己想出来的。"她说道。
  拉尔夫神父合上了眼睛,告诉自己,让事情就这样算了吧,不会有人称他为懦夫的。他可以怜悯她,但他不能再进一步帮助她了。够了就是够了。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7章
  玛丽·卡森就要到72岁了,她正在策划着举办一个50年来基兰博最盛大的宴会。她的生日宴会定在11月初。那时候天还热,不过还受得了--至少对基里的本地人是可以忍受的。
  "记下来,史密斯太太!"明妮悄秘秘地说道,"你记下来了吗?她是11月3号生的!"
  "你还要说什么,明?①"女管家问道。"明妮那股凯尔特人②的神秘劲儿和女管家的那副沉着稳妥的英格兰人的脾气不相投。
  ①明妮的爱称。--译注
  ②或译克尔特人,公元前一千年左右住在中欧和西欧的部落集团,其后裔今散布在爱尔兰、威尔土、苏格兰等地。--译注
  "哟,这就说明她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难道不是吗?她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嘛!"
  "我还是一点儿也不明白你想说什么,明!"
  "亲爱的史密斯太太,女人最坏的德性在她身上都能找到。哦。她是魔鬼的子孙,就是这么回事!"凯特说道,她睁圆了眼睛,在胸前划着十字。
  "老实说吧,明妮,你和凯特愚蠢到家了,"史密斯太太说道。她一点儿也没动心。
  可是,兴奋的情绪还在高涨,而且会更加高涨。那个高背椅中的老蜘蛛坐在她的网的正中心,不停地发出一串命令:这个要完成呀,那个要做好呀,从仓库里拿出这个或放进那个呀。两个爱尔兰女仆忙着擦亮银器,清洗上好的哈维兰①瓷器,把小教堂改成会客厅,并且把隔壁的餐室收拾好。
  ①法国利摩日生产的瓷餐具,做于1839年。--译注
  克利里家的男孩子们与其说是帮忙,倒不如说是路手碍脚。斯图尔特和一群牧场杂工用长柄镰在草坪上刈草,除去茶坛上的莠草,在走廊上撒上潮锯末以便扫除西班牙花砖地面上的尘土,在会客厅里撤上白圣粉使它适合于跳舞。克拉伦斯·奥图尔的乐队从悉尼远道而来。同时带来了牡蛎、虾、蟹和龙虾;他们在基里雇了几个女人作为临时助手。从鲁德纳·胡尼施到因尼斯莫瑞,从布洛拉到奈仁甘,整个这一片地区都惊动了。
  由于门厅内一移动东西或有人喊叫就会产生一种非同一般的回声,玛丽·卡森便从高背椅上移到了书桌旁;她把一张羊皮纸拉到面前,用钢笑在墨水池里蘸了蘸,开始写信。信是一气呵成的,甚至用不着费工夫停下来考虑一个逗号的位置。最近五年来,她已经在脑子里苦心盘算着每一个复杂的词组,直到它完全精确。她没用多长时间便写好了信,一共写了两页,第二页恰好空出四分之一。但是,在写完最后一个句子后,她在椅子里坐了片刻。这张带折叠盖的写字台靠着一扇大窗子,所以只要她一转脸就能看到外面的草坪。外面的笑声引得她转过头去。起初她还觉得没什么,随后便勃然大怒起来。他和她那股着迷劲儿真是该死!
  拉尔夫神父教会了梅吉骑马。在这位教士给她纠正骑姿之前,作为一个乡下姑娘的梅吉,从来没有跨上过马背。贫穷的村野之家的女孩子们没有骑过马,这可真是怪事。骑马对于农村的富家年轻女子来说,是一种消遣,城市里也差不多。哦,象梅吉这样家庭背景的姑娘们能够赶轻便马车和一匹迟钝的马,甚至能开拖拉机,有时能开小汽车,但是,她们都极少骑马。让一个女孩骑上马背,开支是很大的。
  拉尔夫神父曾把两双富有弹性的短靴和斜纹骑马袜从基里带到克利里家厨房的嘈杂的桌上。帕迪吃完饭后正在看闲书。他抬起眼来,略有些吃惊。
  "哦,你带什么东西来了,神父?"他问道。
  "梅吉的骑装。"
  "什么?"帕迪声震屋宇地说道。
  "什么?"梅吉嗫嚅着说道。
  "梅吉的骑装。老实说,帕迪,你是个天字第一号的白痴!你继承了新南威尔士最大最富的牧场,可是你却从来没让你的独生女骑过马!她要是能和卡迈克尔小姐、霍普顿小姐和安东妮·金太太这样的女骑手平起平坐。你觉得怎么样?梅吉必须学会骑马,学会跨在马鞍上,你听见了吗?我知道你很忙,所以我打算亲自教梅吉,你喜欢还是不喜欢,随你的便。要是碰巧影响了她干家务事,这实在是毫无办法的事。菲要设法每个星期给梅吉减少几个小时的工作,就是这样。"
  帕迪有一件事是决不去做的,那就是与教士争执。于是,梅吉立刻就开始学骑马了。她渴望得到这个机会已经有好几年了。有一次,她战战兢兢地冒险请求她父亲允许她骑马,可是第二天早晨他就忘了个一千二净,她再也没有请求过。她觉得,这就是她父亲不同意的表示。在拉尔夫神父的保护下学骑马,使她非常高兴,但是她并没有流露出来,因为现在她对拉尔夫神父的崇拜已经变成了一种少女的迷恋了。她心里明白这种迷恋是行不通的,于是就让自己在梦中尽情地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欢乐,神驰思骛地想象着和他拥抱和接吻的滋味。再进一步的事她就无法梦到了,因为她不知道接下去是怎么回事,甚至想不到接下去还会有什么。即使她明白做一个教士的温柔梦是不对的,她似乎也没有什么办法来约束自己不这么想。她能设想出的最好办法,就是确信他根本没有想到她的思想已经起了逾规越矩的变化。
  当玛丽·卡森从客厅的窗口向外张望的时候,拉尔夫神父正和梅吉从大宅尽头的马厩那边走过来,再往远处就是牧场工头的住所。牧场工人骑的是一辈子也没有进过马棚的骨瘦如柴的牧羊马。当这些马圈起来准备使用时,就散放在院子里,当班的时候,便在家内圈地的草场上蹦来蹦去。但是,德罗海达是有马厩的,尽管眼下只有拉尔夫神父使用它们。为了让拉尔夫神父有好马骑,玛丽·卡森保留了两匹喂养精良的骑用马;他从不骑那些骨瘦如柴的牧羊马。当他向她询问,梅吉是否可以使用他的坐骑时,她并没有过分反对。这姑娘是她的侄女嘛。他是对的。她应当能够体体面面地骑马。
  骄横张狂、满腔尖酸的老玛丽·卡森本来希望梅吉会拒绝这个要求,或者自己与他们一起马上扬鞭。怎奈梅言既没有拒绝,而自己也再不能翻身上马了。眼下看到他们一起走过草坪,不由使她怒火中烧。男的身穿马裤,白衬衫,蹬着高腰靴,就象舞蹈家一样优雅。姑娘穿着短马靴,身材颀长,稚雅俏丽。他们之间洋溢着和谐的友情。有无数次玛丽·卡森心中感到纳闷,为什么除了她以外,竟然没有一个人为他们这种密切的、几乎是亲昵的关系感到痛心疾首。帕迪认为这种关系好极了,菲--她简直是根木头!--什么都没讲,象平常一样,而那些男孩子们把他们当成兄弟姐妹。是因为她爱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才使她窥见别人所看不到的东西吗?或者这是出于她的想象,而这里除了一个30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与一个还完全未长大成人的姑娘的友情之外,别无其他?废话!没有一个30岁上下的中年男子--连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也算在内--能对妍艳盛开的玫瑰花视而下见。就连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也概莫能外吗?哼!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尤其看得清,什么都逃不过这个男人的眼睛。
  她的双手发抖了,钢笔中的墨水在信纸的下方洒下一串深蓝色的点子。那嶙峋的手指从文件格中抽出了另外一张纸,钢笔又在墨水池里蘸了蘸,不假思索地像第一回那样把那些词句又写了一遍。随后,她吃力地举步,移动着臃肿的身体向门口走去。
  "明妮!明妮!"她喊道。
  "老天爷吩咐,是她!"女仆的说话声从对面的客厅里清晰地传了过来。她那张总是显得年轻的、长满了雀斑的脸从门后仰了出来。"亲爱的卡森夫人,我给您拿些什么呀?"她问道,心里惊讶这老太太怎么没象往常那样,打铃叫史密斯太太。
  "去找修篱工和汤姆。让他们马上来见我。"
  "我是不是该先告诉史密斯太太一声?"
  "用不着!就按吩咐去做吧,丫头!"袱卷的流浪汉,17年前在这儿当临时工;他后来爱上了德罗海达的花园,不妨离去了。修篱工完全是个天生的流浪汉,他被留在牧场里没完没了地用铁丝缠紧那些木桩,为了这次宴会正修理着庄园的白色栅栏。这次召唤使他们诚怕诚恐,没用几分钟就赶来了。他俩穿着工作裤和法兰绒汗衫站在那里,两手紧张地搓弄着帽子。
  "你们俩都会写字吗?"卡森问道。
  他俩点了点头,咽了口唾沫。
  "好。我想让你们看着我在这张纸上签字,然后,紧接着我的签名,签上你们的名字和住址。明白了吗?"
  他们点点头。
  "像往常那样把你们的签名写清楚,然后用印刷体清楚地写上你们的永久住址。我不管邮局的差役是否能把信送到那里,反正能通过那个地址找到你们就行。"
  这两个人看着她签上了自己的名字,这是她仅有的一次正正规规的签字。汤姆走上前去,他把钢笔按得劈啪作响,吃力地在那张纸上签了名;接着,修篱工用又大又流畅的字写上了"蔡斯·霍金斯。"并且写上了悉尼的一个地址。玛丽·卡森毫不松劲地看着他们;他们签完字之后,她给了他们每人一张暗红色的10镑票子,随后,为了使他们不露出口风,便毫不客气地将他们解雇了。
  梅吉和教士早就不见踪影了。玛丽·卡森沉重地坐在书桌旁,往面前抽出了另一张纸,又开始写起来。这封信可不像上封信那样轻而易举地一挥而就了。她一次又一次地停笔想着,然后缩缩嘴唇,毫无幽默感地露齿笑笑,接着往下写。她好象有许多话要写,因为她写得很潦草,字都快成了一堆,可是,她依然需要第二张纸。最后,她把她写的东西看了一遍,把两张纸叠在一起,塞进信封,用火漆在背面封了口。
  去赴宴会的只有帕迪、菲、鲍勃、杰克和梅吉;休吉和斯图尔特被认为是小家伙,比他们自认为的要小得多。玛丽·卡森一生中只有这一次是慷慨解囊。每个人都穿得一团簇新,这些衣服是基里边地方能拿得出来的最好的衣服。
  帕迪、鲍勃和杰克被浆过的衬衫、硬衬胸、高筒袜、白蝴蝶领结、黑燕尾服、黑裤子和雪白的背心裹得动弹不得。这是一次正规的宴会,所以男人得戴白领结,穿燕尾服,女人得穿拖地的长裙。
  菲穿着一身绉纱礼服,色泽富丽的深灰,别具一格,和她很相配;柔软的褶层拖在地上,领口开得很低,礼服紧紧地裹在腰身上,缀满了珠子,颇具玛丽女王时代①的风格。她象傲慢的贵太太那样,把头发高高挽起,掠到脑后一梳成蓬松的一团;她戴着基里商店里出售的一种仿造的珍珠短项链和耳环,它们几乎可以乱真,只有近看才知道是赝品。她手中的驼鸟毛扇子染成了和她的长裙一样的颜色,取得了完全和谐的效果,头一眼看上去,不显得那样卖弄。天气依然十分炎热,晚上七点钟,气温还有华氏100多度。
  ①玛丽女王(1516-1558),其在位时间为1553-1558年。--译注
  当菲和帕迪从他们的房子里一露面,那些男孩子们都目瞪口呆了。他们一生中从来没有见过他们的父母如此出众的漂亮,如此陌生。帕迪看上去还是61岁的样子;但是这种非同凡响的打扮使他俨然象个政治家;而菲则乍一看去,就像比她的48岁的年纪顿然年轻了10岁似的,楚楚动人,充满生气,一笑百媚。吉姆和帕西哭喊了起来,不肯望妈妈和爸爸,他们惊惶万状,大失体统。但妈妈和爸爸的举止一同往昔,不一会儿,这对孪生子也就赞羡地微笑起来了。
  但是众所瞩目的地是梅吉。也许是因为基里的女裁缝依然对自己的少女时代萦怀难忘,并且对其他受到邀请的年轻女郎全都在悉尼定制自己的长袍恨恨不已,她把自己的全部心思都投进梅吉的这套服装之中去了。这是一套无袖、带褶、低开领的服装;菲曾经苦苦恳求大截缝不要做成这种样子,可是女裁缝却向她担保,所有的姑娘都会穿这种衣服的--难道她想让她的女儿穿着过时的服装,土里土气,让人笑掉大牙吗?于是,菲便通情达理地让步了。这件用细薄绉纱和层层叠叠的雪纺绸做成的服装,仅仅在腰部稍微收紧了一些,但是在髋部却有一条用同样的料子做成的带子。这身衣服的颜色略有些发暗,灰中呈浅粉,那时候,这种颜色被称为玫瑰灰。女裁缝和梅吉两人面对面地把这件长袍全部绣上了粉红色的小玫瑰花苞。梅吉把她的头发尽可能地剪短,做成了短发型,甚至连基里的姑娘们都对这种发型感到骇然。当然,卷发更为时髦。不过,对梅吉来说,短发比长发更相宜。
  帕迪张嘴喊出了声,因为她不是他的小丫头梅吉了。但是,他又无言地闭上了嘴;很久以前,他在神父宅邸中,在弗兰克那里他已经领教过这种情形了。不,他不能永远把她当作一个小姑娘,她已经是个年轻女郎,已经在镜中含羞地凝望自己的花容月貌了。为何要让这可怜的小家伙过得苦上加苦呢?
  他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温和地笑着。"哦,梅吉,你真可爱啊!来,我要亲自陪你去,鲍勃和杰克会陪你妈妈去的。"
  她只差一个月便17岁了。帕迪在自己的一生中第一次感到自己垂垂老矣。可是,她是他的心头肉;什么也不能破坏她成年后参加的头一次宴会。
  他们缓缓地向庄园走去,比第一批来客到的要早得多。他们约好和玛丽·止森一起进餐,并且站在她的旁边和她一起接待客人的。谁都不愿把鞋弄脏,可是在德罗海达的尘埃中行走一英里,就意味着必须在厨房里站一站,把鞋擦亮,将裤脚和裙裾上的尘土刷去。
  拉尔夫神父穿着他日常的法衣,这件法衣式样简朴,只有几道闪光的线条。法衣前身:数不清的小黑扣从袍边直扣到领口,扎着紫红边的教长饰带。这身衣服很适合他,任何男子的晚宴服装都抵不上这身服装的一半。
  玛丽·卡森选择了一套白缎子服装,白花边,白色驼鸟羽毛。菲呆呆地盯着她,尽管菲养成了冷漠的习惯,也不能不为之震惊--她干嘛把自己打扮成这副样子,就像一只昏庸的老蜘蛛玩弄出嫁的把戏一样呢?她老年发福,这对她是大为不利的。
  可是,帕迪好象没发现有任何不当之处;他走上前去挽起他姐姐的手,满面笑容。尽管拉尔夫神父半觉有趣,半觉超然地看着这不小的场面,但依然觉得帕迪真是不可爱的人。
  "哦,玛丽!你显得多好看哪!就象个年轻姑娘!"
  确实,她那副模样简直和维多利亚女王①死前不久摄下的那幅照片上的神态差不多。专横的鼻子两侧各有一道深深的纹路,执拗的嘴显得不屈不挠;那双略有些凸出的、冷冰冰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梅吉。拉尔夫神父那双缥亮的眼睛从侄女的身上转到了姑妈的身上,又从姑妈的身上转到侄女身上。①维多利亚女王,1819-1901,不列颠和爱尔兰女王,在位时间为1837-1901。--译注
  玛丽·卡森向帕迪微笑着,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臂。"你陪我吃晚饭吧,帕德里克,德·布里克萨特神父将陪着菲奥娜,男孩子们必须让梅格安坐在他们中间。"她转过头来望着梅吉。"你今晚跳舞吗,梅格安?"
  "她太小了,玛丽,还不到17岁呢。帕达连忙说道。他记起了自己身为父母的又一条缺陷,他的孩子们全没学过跳舞。
  "太可惜了,"玛丽·卡森说道。
  这是一个壮观、豪华、侈糜、煊赫一时、欢天喜地的宴会;至少,四处都是这样纷纷传说的。罗亚尔·奥马拉偕妻子、儿子们和他的独生女从200英里以外的因尼斯莫瑞倾家而来。尽管这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但基里的人是很少想到跑100英里去看一场板球赛,更不用说是一次宴会了。还有从伊奇-乌伊斯奇来的邓肯·戈登,谁也不能说服他解释一下,他为什么把他自己那个远离海洋的牧场称之为"猎海马的苏格兰盖尔人①农场、与他同来的有马丁·金、他儿子安东尼和安东尼太太;他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牧场主,由于玛丽·卡森是个女人,所以他无法常常登门造访。还有从被人们念成布雷基普尔的布雷恩·Y·普尔地区来的伊万·帕;有从比班-比班来的多米尼克·奥罗克;从比尔-比尔来的霍里·霍伯顿,以及其他几十位来宾。
  ①居住在苏格兰北部和西部山区的苏格兰人。--译注
  他们之中大都是当地信奉天主教的新兴家族,能够以盎格鲁-撒克逊姓氏炫耀一番的家族是很少的。来宾中的爱尔兰人、苏格兰人和威尔士人差不多相等。不,倘若天主教徒在苏格兰或威尔士的话,他们既没有指望在那个国家中取得统治地位,也得不到世居其他的新教徒的同情。但是,在这里,在基兰博周围数千英里方圆的地区,他们这些贵族是可以公然蔑视英国贵族的,他们是他们所能看到的一切的主人。德罗海达这片最大的产业比些欧洲公园的面积还要大。小心呀,摩纳哥①的王侯们,列支敦士登②的君主们!玛丽·卡森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他们在打扮入时的悉尼乐团的伴奏下,随着华尔兹舞曲飞快地旋转着,或站在一边、随孩子们去跳查尔斯顿舞,大嚼着龙虾馅饼和冻生牡蛎,畅饮着保存了15年的法国香槟和保存了20年的苏格兰淡麦芽酒。如果让他们说心里话,他们倒宁愿吃烤羊腿或腌牛肉,宁愿喝廉价酒、烈性的邦达伯格产的兰姆酒或成桶的格拉夫顿苦啤酒。但是,体味一下生活中更美好的东西也不错,这正是他们所追求的。
  ①摩纳哥是欧洲的一个小国,领土面积领仅有15平方公里。--译注
  ②列支敦士登面积仅有158平方公里。--译注
  是的,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都遇上了歉收年。好年景的时候,他们小心翼翼地将经过检验的羊毛收藏起来,以防恶劣气候的袭击,因为谁也无法预言是否要下雨。但是,气候不错已有一段时候了,而且在基里花销也很小。哦,一旦降生在大西北的黑壤平原上,世界上就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比得上这地方了。他们并不恋旧,不想重返故国去朝圣。澳大利亚因为是个信奉天主教的国家而倍遭歧视,但是除了这种宗教信仰的歧视之外,他们没有任何不顺心的事,大西北就是他们的家乡。
  再说,今天晚上的开销也都是由玛丽·卡森包下来的。花这笔钱对她来说算不上一回事。据说,她连英国的王位都能买下。她的钱以钢铁公司的形式存在着,以银矿、铅矿和锌矿的形式存在着,以铜币或金币的形式存在着,以数百种不同的形式存在着,大部分这类东西都毫不夸张地意味着能变成钱。德罗海达已经有很长时间不是她收入的主要来源了,它只不过是一个有利可图的消遣之地罢了。
  吃饭的时候,拉尔夫神父没有直接和梅吉搭话,吃完饭以后也没和她讲话;整个一个晚上他故意不理她。不管他在客厅的什么地方,她都拿眼睛找他,她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他发觉了这一点之后,在她的椅子旁边站下来,向她解释,如果他在她身上集中的注意力超过了对卡迈尔克小姐、戈登小姐或奥玛拉小姐注意,那对她的声誉(或他的声誉)都是不利的。像梅吉一样,他不跳舞,也像梅吉一样,许多双眼睛都在注意着他。毫无疑问,他们俩是这间屋子里最漂亮的人。
  他不理她一半是由于不喜欢她今晚的外表,那短短的头发,可爱的装束,和那双精巧的玫瑰灰色便鞋和两英寸高的后跟;她的个子长高了,身材发育得女性感十足;一半是由于她的丰采使其他所有的年轻女郎黯然失色,这使他倍感骄傲而又不知所措。卡迈尔克小姐外表显得很有教养,但没有那橙黄色头发的特殊光彩;金小姐梳着优美的亚麻色发辫,却没有那柔软的身材;迈凯尔小姐身段极美,但那张脸却活象钻过铁丝栅栏偷吃苹果的马。但他总的反应却是失望的,有一种恨不能把日历往回倒翻的深感痛苦的愿望。他不希望梅吉长大,希望她是个小姑娘,能让他把她当作自己所珍重的孩子。在帕迪的脸上,他看到了一种与自己颇有同感的表情,便不禁会心一笑。哪怕他一生中将自己的感情仅仅表达出一次,该多好啊!可是,他的习惯、所受的训练和谨慎小心是根深蒂固的。
  随着晚宴的进程,舞蹈越来越不受拘束,香槟酒和威士忌换成了兰姆酒和啤酒,晚宴的活动变得更象一次剪毛棚的舞会了。凌晨两点的时候,就连牧场工人和女工也完全看不出它和基里地区那种完全平等相待的一般娱乐会有什么区别了。
  帕迪和菲仍然在场,可是,半夜的时候,鲍勃、杰克和梅吉迅速离去了。菲和帕迪都没有发觉,他们正在自得其乐。如果说他们的孩子不会跳舞的话,他们自己却会跳,而且跳了;基本上是他们俩在一起跳的。在拉尔夫神父看来,他们似乎突然显得互相协调了,这也许是因为他们相互在一起松驰一下,快乐一下的机会太少吧。在他的记忆中,无论什么时候看到他们,身边总是至少有一个孩子。他曾想过,大家庭的父母一定是很苦的,除了在卧室里以外,他们简直没有片刻机会能单独呆在一起。在他们的头脑中,觉得在卧室里谈一谈倒不如干些别的事;这也许是可以谅解的。帕迪还是那副和蔼可亲、兴致勃勃的老样子,可是菲今晚上确实是丰采照人。当帕迪应付差使地去邀请一位牧场主的太太跳舞的时候,她是不乏早就渴望与之一舞的舞伴了。这间屋子里有许多比她年轻得多的女人,因为没有什么人邀舞而无精打彩地坐在椅子上。
  但是,拉尔夫神父观察克利里夫妇的机会是有限的。他一看到梅吉离开了这间屋子,顿感年轻了10岁,变得生龙活虎了。他和霍普顿小姐、迈凯尔小姐、戈登小姐和奥玛拉小姐翩翩起舞,跳得好极了。他还和卡迈克尔小姐跳了布莱克·鲍顿舞①,这使她们大为吃惊。可是在这之后,他又轮流和这个屋子里的每一个未婚姑娘跳了一圈,甚至连可怜巴巴的、相貌丑陋的帕夫小姐也和他跳了一回。此时此刻,由于每个人都彻底放开了,洋溢着友善的气氛,谁都没有对教士有丝毫的责备之意。事实上,他的热情和友善反倒受到了交口称赞。谁也不能说他们的女儿没和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跳过舞。当然,如果不是私人宴会,他是不能下舞池的,但是,看到这样一个漂亮的男人真正自得其乐了一次,是令人高兴的。
  ①1926年到1928年间流行在美国的一种踢踏加摇摆的舞蹈。--译注
  3点钟,玛丽·卡森站了起来,打着哈欠。"不,别让这场庆祝活动停下来!要是我累了的话--我确实累了--我可以去睡觉。我真想睡了。不过,这儿有的是吃的、喝的,已经和乐队打好招呼了,只要有人跳舞,就伴奏。有一点和吵闹声反倒能使我更快地进入梦乡。神父,你能帮我上楼去吗?"
  一出客厅,她没有向那威严的楼梯走去,却领着教士向她的休息室走去。她沉重地依在他的胳臂上。这扇门是锁着的,在他用她递过来的那把钥匙开门的时候,她在一旁等着,随后,在他的前面走了进去。
  "这是一次很不错的宴会,玛丽,"他说道。
  "我的最后一次宴会。
  "不要这样讲,亲爱的。"
  "为什么不?我活够了,拉尔夫,我要停止生活了。"她那冷酷的眼睛放着嘲弄的光芒。"你怀疑我的话吗?70多年来,当我想做什么事的时候,我都毫无问题地办到了,所以,倘若死神以为他想让我什么时候死,我就什么时候死,那他就大错特错了。当我选择好时机的时候,我就会死去的,而且用不着自杀。活着保持我们的反击力,是我们的意志,拉尔夫,假如我们真的想停止生活的话,这并非难事。我厌倦了,我想要停止下来了。这非常简单。"
  他也感到厌倦了,但却不是厌倦生活,而是厌倦无休无止地保持着表面的东西,厌倦这里的气候,缺乏具有共同旨趣的朋友。这间屋子仅仅点着一只高高的、价值连城的红宝石玻璃油灯,光线昏暗。玛丽·卡森的脸上被投上了一层排红色的半透明的阴影,恍恍惚惚地使人觉得她那种倔强的样子带上了些鬼气。他的脚和后背感到疼痛,有很长时间他没有这样大跳其舞了,尽管他为自己能够赶得上所有最新的时尚而感到骄傲。年已三十五,作为一个农村教士,他在教会中有影响吗?他还没有起步就已经收场了。啊,年轻时代的梦想啊!还有年轻人那种说话时的漫不经心,和年轻人暴烈的脾气。他还没有坚强到足以经受考验。但是,他决不会再犯那个错误了。决不会了,决不会了……
  他烦躁地走动着,叹息着;这有什么用呢?时不再来了啊。到了坚定地面对这个事实的时候了,到了抛弃希望和幻想的时候了。
  "拉尔夫,你还记得我说过,我要让你吃惊,要让你自己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
  那干涩、衰老的声音使他从由于碌碌无为而引起的沉思中惊醒过来。他向玛丽·卡森望去,微笑着。
  "亲爱的玛丽,我决不会忘记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过去的七年中,什么事情少了你都办不成。你的精明、你的怨恨、你的洞察力
  "要是我再年轻一些的话,就会用另一种不同的方法得到你了。你决不会明白,我是多么想把我的年纪从窗户里扔出去30年阿。假如魔鬼走到我面前,以重返青春的代价买去我的灵魂的话,我会立即就卖出去,决不会象老白痴浮士德那样愚蠢之极地对这桩交易感到懊悔。可是,魔鬼是不存在的、你知道,我实在不能使自己相信有上帝或魔鬼。我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们实际存在的丝毫证据。你呢?"
  "没见到过。但是,信仰并不建立在存在的证据之上,玛丽,它存在于信念之中,信念是教会的试金石。没有信念,就一无所有。"
  "一个非常短命的信条。"
  "也许吧。我认为,信念产生于一个男人或女人的内心。对我来说,这是一个不断斗争的过程,这一点我承认,但是我决不会屈服的。"
  "我倒愿意让你失败。"
  他那双湛蓝的眼睛里充满了笑意,在灯光下变成了灰色。"哦,亲爱的玛丽!这个我知道。"
  "可我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一种可怕的敏感使他感到颤栗,要不是他拼命地抗拒的话,这种感觉几乎充溢了整个身心。"我知道是为什么,玛丽,请相信我,我甚感抱歉。"
  "除了你母亲以外,有多少女人曾爱过你?"
  "我母亲爱我吗?我怀疑。不管怎么样。她临终的时候是讨厌我的。大部分女人都是这样的。我的名字本来应该叫希波吕托斯①。"
  ①希腊传说中雅典王忒修斯和希波吕托的儿子。忒修斯的第二个妻子淮德拉企图勾引他,遭到了他的拒绝。--译注
  "哦--!这就向我说明了许多东西!"
  "至于说到其他女人,我想只有梅吉爱我……可她是个小姑娘。要说有几百个女人想得到我,也许并不过份;但是,她们爱我吗?我对此甚表怀疑。"
  "我爱过你,"她忧郁地说道。
  "不,你没有爱过我。我是你暮年时期的刺激物,如此而已。当你看着我的时候,我使你想起了你由于年纪而不能干的事。"
  "你错了。我爱过你。上帝,我是多么爱你呀!认为我的年龄能自然而然地排除这种爱吗?哦。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告诉你一些情况吧。在这个蠢笨的身体之内,我依然是年轻的--我依然有感情,依然有愿望,依然有梦想,依然生气盎然;这些东西由于受到了我躯体的束缚而焦操难忍。衰老是我们那富于报复性的上帝加给我们的最厉害的报复。为什么他不让我们的思想也衰老呢?"她靠在椅子上,合起了双眼,愤怒地露出了牙齿。"当然,我将要下地狱的。但是,在我下地狱之前,我期望我能够有机会告诉上帝,他是个自私的、满腹恶意的、可怜地为信仰进行辩护的人!"
  "你孀居太久了。上帝给了你选择的自由,玛丽。你本来可以再婚的。倘若你没有选择再婚。结果使你处于无法容忍的孤独之中,这是你自己造成的,而不是上帝造成的。"
  有那么一阵工夫,她一言不发,两手紧紧地抓住椅子的扶手;随后,她渐渐放松下来,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红色的灯光下熠熠闪光,但是没有泪水;只是由于某种难以忍受的情绪而显得更亮罢了,他屏住呼吸,心中感到恐惧。她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蜘蛛。
  "拉尔夫,我的写字台上有一个信封。你能把它给我拿过来吗?"
  他觉得身上发痛,心里害怕。他站起来,向她的写字台走去,拿起了那封信,好奇地看了它一眼。信皮上空空如也,可是,信的背面却用火漆紧紧地封着,并且盖上了写着一个大"D"字的公羊图章。他把信给她拿了过去,放到了她的面前;可是她没有接那封信,而是向他挥挥手,让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
  "这是你的,"她说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拉尔夫,这是有关你命运的文件,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我对咱们之间长期争论的最后的、最有力的一击。我不能在这里看到即将发生的事情了,真是可惜。但是,我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因为我了解你,我对你的了解比你认为我对你的了解要沉刻得多。你身上有一种令人难以容忍的自负!在那个信封里放着你的命运和灵魂。我肯定把你输给梅吉了,但是我坚信她也得不到你。"
  "你为什么这样恨梅吉呢?"
  "以前我告诉过你一次。因为你爱她。"
  "但不是那种爱!她是个我永远也不会得到的孩子,是我生活中的一枝玫瑰花。梅吉只是一个理想,玛丽,是一个理想!"
  但是,那老太太轻蔑地一笑。"我不想谈你那宝贝的梅吉!我不会再见到你了,所以,我不想跟你谈论她而浪费时间。关于这封信,我希望你以一个教士的身份立誓,在你亲眼见到我的死尸之前不打开它,但是在我下葬之前,你马上就打开它。起誓吧!"
  "这没有起誓的必要,玛丽。我会按照你的要求去做的。"
  "对我起誓,不然我就把它收回!"
  他耸了耸肩。"那么,好吧。我以教士的名义起誓:在我没有见到你逝世之前,不打开这封信,然后,在你下葬之前打开它。"
  "好,好!"
  "玛丽,请不用担心。这只不过是你的想象罢了。一到早晨。你会笑话它的。"
  "我不会看到早晨了。我今天晚上就要死,我已经虚弱到无法等待着再见到你时的喜悦了。这是怎样的一个急转直下啊!现在,我要上床去了,你能送我到楼梯上去吗?"
  他并不相信她的话,但他明白,争论是没有用的,再说,她也没有股开这个念头而高兴起来的情绪。只有上帝才能决定一个人什么时候死,除非他将一个人停止自己生命的生由意志交给这个人。但是她已经说过,她不会这样做的。于是,他便帮她气喘吁吁地爬上了楼梯,在楼梯顶上,他将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低头吻了吻她的手。
  她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不,今天晚上不能只吻我的手。吻我的嘴,拉尔夫!吻我的嘴,就象我们是情人一样!"
  枝形灯上有四百支蜡烛,照亮了整个宴会厅。借着这辉煌的灯光,她看到他脸上露出的厌恶的表情,一种本能的畏缩;这时,她盼望着能死去。她渴望一死了之,急切难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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