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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棘鸟

_2 考琳·麦卡洛 (澳)
  第二天清早,弗兰克走了。当菲把梅吉从床上拉起来的时候,她又严厉又干脆。梅吉像是让热水汤了一下的猫似地跳了起来,自己动手穿着衣服,甚至连那些小扣子都没用人帮忙扣。
  在厨房里,男孩子们都闷闷不乐地围坐在餐桌旁,帕迪的椅子是空的。弗兰克的椅子也是空的。梅吉悄悄地溜进了自己的座位,坐在那儿,吓得牙齿打颤。早饭以后,菲声色俱厉地把他们全都赶到外面去了。在谷仓后面,鲍勃把这一新闻透露给了梅吉。
  "弗兰克逃走了。"他吸了一口气。
  "兴许,他只不过是到韦汉去了。"梅吉猜道。
  "不会的,你这个笨蛋!他跑去参军了。啊,我希望我也长得够个儿,跟他一块去!这个走运的老傻瓜!"
  "嗯,我希望他还留在家里。"
  鲍勃耸了耸肩:"你真是个丫头片子,我就知道黄毛丫头会这么说的。"
  梅吉没有理会这句普普通通的挑衅话,她顾自走进家去找妈妈,想问问她能够做些什么。
  "爸上哪去了?"在菲让她去熨手帕的时候,她问道。
  "上韦汉镇去了。"
  "他能把弗兰克带回来吗?"
  菲哼了一下鼻子:"要想在这个家里保守个秘密简直是办不到。不,他心里也明白,在韦汉是抓不到弗兰克的,他到那儿是给旺加努伊的警察局和军队拍电报去了。他们会把他送回来的。"
  "哦,妈妈,我希望他们能找到他!我不愿意让弗兰克走!"
  菲把搅乳器里盛的东西噗地倒在桌子上,用两块木拍板使劲地拍着那堆含水的、黄色的奶油。"咱们谁都不愿意让他走。就因为这个爸才去想法让他们把他带回来的。"她的嘴颤抖了一会儿,更加用力地拍着那堆奶油。"可怜的弗兰克!可怜哪,可怜的弗兰克!"她叹息着,这一声叹不是冲着梅吉的,而是冲自己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孩子们要替我们还孽债。可怜的弗兰克,事事不称心……"这时她发现梅吉停手不熨了,于是就闭了口,不再言语了。
  三天以后,警察把弗兰克带了回来,送他回来的警士告诉帕迪说,他反抗得很厉害。
  "你们倒真有个打架的好手!当他看到军队里的那些小伙子们发觉了他的时候,他撒腿就跑。他奔下台阶,跑到了大街上,后面有两个士兵在追他。要不是他运气坏,正碰上一个巡逻的警官的话,我估计又得叫他跑脱了。他还狠狠地干了一架呢;用了五个人才把手铐子给他铐上。"
  他边说着,边解下了弗兰克身上那沉重的铁链,粗暴地把他推到了前门。他被帕迪的身子绊住了,他马上往后退缩着,仿佛这种触碰刺痛了他似的。
  孩子们躲在离大人20英尺远的房子边上,观望着,等待着。鲍勃、杰克和休吉直楞楞地站着,巴不得弗兰克再干上一架。斯图尔特只是文静地观看着,这文静出自那颗平和而又富于同情的幼小的心灵。梅吉两手捂在脸蛋上,由于非常害怕有人会伤害弗兰克而揉搓着脸颊。
  他首先转过身来望着他的母亲,那双黑眼睛和灰眼睛交流着一种从未用语言表达过的隐秘而又痛苦的感情,这是前所未有的。帕迪那凶狠而又阴沉的目光镇住了他,那目光充满了轻蔑和严峻,仿佛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而弗兰克那耷拉着的眼皮使他更有理由怒气冲冲了,自从那天以后,除了普通的客套以外,帕迪再也不和弗兰克说话。但是,弗兰克觉得最难堪的莫过于面对那帮孩子们了。他感到羞愧和窘迫,生气勃勃的鸟被从广阔无垠的天空赶了回来,翅膀被剪去,歌声被茫茫的沉寂吞没。
  梅吉一直等到菲的例行夜间查铺过去之后。才爬出了敞开的窗口,向后院走去。她知道弗兰克会呆在什么地方,他高高地躺在谷仓里的干草堆上,平安地躲过了窥探的眼睛和他的父亲。
  "弗兰克,弗兰克,你在哪儿?"当地拖着脚步走进了悄然无声的黑沉沉的谷仓时,她小声地喊道。她像个动物一样用脚趾敏感地探着前面情况不明的地面。
  "我在这边,梅吉。"传来了他疲倦的声音,这声音简直完全不像弗兰克的声音了,既无生气又无热情。
  她顺着声音走到了他四仰八叉地躺着的干草堆上,蜷伏着依偎在他的身边,双手紧紧地抱着他的胸膛。"哦,弗兰克,你回来了,我真高兴啊。"她说道。
  他哼了哼,在草堆里往下滑了滑,直到身子滑得比她还低,然后把头放在她的身子上。梅吉抓着他那又厚又直的头发,低声地哼唱着。谷仓里一片漆黑,无法看见她,但这无形的同情使他的感情开了闸门。他流泪了,身子痛苦地扭动着,他的目光打湿了她的睡衣。梅吉没有哭。在她那幼小的心灵中有些东西已经相当老成了,已经像一个女人那样能感到被别人所需要时的那种不可抗拒的、刺激的欢乐了;她坐在那里,轻轻地摇着他的脑袋,一前一后,一前一后,直到他的悲伤烟消云散。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3章
  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的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①在那穿越一片长长的、银白色的草地的小路上向前行驶着,路上布满了车辙的印痕、强烈的阳光刺得他半闭着眼睛。他思量着。这条通往德罗海达的道路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年轻时代的回忆,这不是爱尔兰那可爱的雾气迷漫的绿色草地。德罗海达会是什么样呢?没有战场、没有权力的宝座。这是一点也不假的。这些日子他的幽默感有所收敛,但其强烈程度却不减往日。他在头脑里勾画出了一个克伦威尔②式的玛丽·卡森的形象,她正在滥施她独特的、帝王般的淫威。其实也用不着这样夸张的比喻;毫无疑问,女人在行使权力和控制别人方面是丝毫不亚于往日那些强权在握的军阀的。
  ①德国戴姆勒汽车公司生产的汽车--译注
  ②奥列弗·克伦威尔(1599-1658),17世纪英国资产阶级革命中的资产阶级新贵族集团的代表人物,独立派首领。--译注
  穿过一片黄杨树和桉树,最后一道大门已经在望了,汽车颤动了一下,戛然停住。拉尔夫神父把一顶破破烂烂的灰色的宽边帽戴到头上,遮挡阳光。他走下车来。慢慢地向木柱上的钢插销走去;他把插销往后一拉,不耐烦地猛然拉开大门。在基兰博神父邸宅和德罗海达邸宅之间总共有27道大门,每一道门都意味着他要停下来,走出汽车,打开门,再回到汽车里,驱车穿过去,然后再停车,再出来,返回去关上大门,然后再回汽车,向下道门开去。有无数次了,他都渴望能至少把这种程序省去一半,一路开下去,让那些门像一串受惊的嘴巴似地张开着留在他身后。但是,尽管他有令人敬畏的职业,如果他这样做的话,他一定会受到大门主人的重罚的。他真希望马匹能和汽车跑得一样快,一样有效,因为这样你就可以从马背上开门关门,而用不着下来了。
  "无一物无其弊啊。"他说着,拍了拍那辆崭新的戴姆勒汽车的仪表板,驶过了最后那一英里不见树木的草地,来到了这个围场府邸;大门在他身后牢牢地拴住了。
  即使是对于一位看惯了巨宅和大厦的爱尔兰人来说,这座澳大利亚的府邸依然是令人赞叹不已的。德罗海达是这个地区最古老、最巨大的产业,它不久前的那位老态龙钟的主人在这片产业上建了一座能与之相匹配的宅邸。这是一座两层楼的房子,是用东边五百英里外的采石场运来的、人工凿成的米黄色沙岩建造的。它的建筑结构是乔治王朝式的,质朴而又大方;它的底层有许多扇宽大的玻璃窗,以及带铁柱子的宽阔的游廊。每一扇玻璃窗上都装着黑色的木百叶,这不仅仅是为了装饰,也是为了实用。在炎热的夏天,把它们拉下来就可以使室内保持阴凉。
  虽然眼下已经是萧萧金秋,但细长的藤条却依然一派绿。春天的时候,那棵50年前与这所房子竣工同日栽下的紫藤开满了密不透风的淡紫色的花簇,熙熙攘攘地抓满了外墙和游廊的顶棚。房子的周围是几英亩用长柄镰极其精心地修整过的草坪,草坪上点缀着一片片整整齐齐的花圃,即使是在眼下,它们也依然盛开着色彩缤纷的玫瑰花、香罗兰、大丽花和金盖花。一排高大的魔鬼桉①,树干浅白,拔地70英尺,遮住了楼房,挡住了无情的阳光;这排桉树的一些枝杈有时和紫茉莉的藤蔓缠绕在一起,露出了亮红的色彩。连那些不可或缺的内地怪物--贮水箱也厚厚地长上了一层耐寒的、土生土长的藤蔓和紫藤,它们看上去与其说是实用的,倒不如说是装饰性的。多亏了已故的迈克尔·卡森先生对这个邸宅一片热心,他在贮水箱这类东西是是从不吝惜金钱的;据说,十年不雨,德罗海达邸内的草坪依然可以照样绿色湛然,花坛里的鲜花也照样盛开不败。
  ①一种澳洲的桉树。--译注
  当你走这个围场府邸的时候,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幢房子和那些魔鬼桉,可接着你使会发觉它的背后和两侧有许多一层楼的黄色砂岩砌成的房子;加顶的坡道把它们和主体建筑连接在一起,坡道的顶上长满了抓山虎。满是辙印的小路的尽头是一条宽阔的砾石东道,它在那座大房子的一侧拐进了一片圆形停车场,继续往下延伸着,直到眼睛看不见的地方,那儿是德罗海达的真正的干活场所。与遮蔽那座主楼的魔鬼桉树比起来,拉尔夫神父自己更喜欢那些巨大的花椒树,它们把附属建筑物和有关的活动统统都掩盖起来了。花椒树上长着厚密的、浅绿色的叶子,蜜蜂在嗡嗡飞舞着,这正是内地牧场里树叶懒洋洋地低垂着的景色。
  拉尔夫神父将车停在车场里以后,漫步走上了草坪,这时,女仆已经在前廊上等着了,她那长着雀斑的脸上堆满了笑容。
  "早安,明妮。"他说。
  "哦,神父,在这么个晴郎美丽的早晨看到您真是太高兴了。"她带着很重的口音说着,用一只手把门推开,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接他那顶破旧的、并非教士用的帽子。
  镶着大理石方砖的大厅里光线昏暗,宽大的楼梯上装着黄铜扶手。他站在那儿,直到明妮向他点了一下头,他才走进客厅。
  玛丽·卡森正坐在高背椅中,窗户敞开着,这是一扇从地面直抵天花板的落地窗,足足有15英尺高;对于从窗外吹来的冷风,她显然没有在意。她那浓密的红发几乎依然像她年轻时一样光亮,尽管年龄已经使她那粗糙的、多斑的皮肤长出了更多的斑点。对于一位65岁的女人来说,她的皱纹并不算多,很像洗过的床罩上的细小的菱形折皱。她那罗马式的鼻子两边各有一条深深的纹路,直通嘴角;那双浅蓝色的眼睛毫无表情,这是唯一显示性格倔强的地方。
  拉尔夫神父默默地走过奥巴松地毯①,吻了吻她的手;这姿式十分适合于像他这样身高的、优雅的男人,特别是因为他穿着这身使他具有某种宫廷气派的平绒黑法衣。她那双毫无表情的眼睛突然露出了扭捏而又喜悦的样子,玛丽·卡森几乎是在傻笑了。
  ①法国奥巴松所产的地毯。--译注
  "你要喝点茶吗,神父?"她问道。
  "这就要看你是否愿意听弥撒了。"他边说着,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交叉起双腿,拱起的法衣下面露出了马裤和高统靴,这是教会对他所在的教区的让步。"我给你带来了圣餐,不过,要是你想听弥撒的话,我几分钟以后就可以为你做的,等一会儿再吃我并不在乎。"
  "你对我太好了,神父,"她十分得体地说道,心里非常清楚,他和所有的人一样,所敬重的并不是她,而是她的钱。"请用茶,"她接着道,"有圣餐我就很高兴了。"
  他克制着自己,使脸上不露出怨恨的神色;这个教区是他培养自我克制的好地方。假如有朝一日他有机会摆脱他的脾气给他招来的默默无闻的处境,他就不会再重蹈覆辙了。要是他善用心机,能打好手中的牌,那这位老太太或许就能使他如愿以偿的。
  "我得承认,神父,去年过得很愉快,"她说。"比起老凯利神父来,你让人满意得多了,愿上帝让他灵魂烂掉吧。"她说最后一句时,声音突然变得恶狠狠的,十分刺耳。
  他抬眼看着她的脸庞,使劲眨着眼皮。"亲爱的卡森夫人!这可不很象是一位天主信徒的感情啊。"
  "可这是实话。他是个喝起来没完没了的老酒鬼,我相信,上帝会让他的灵魂象他那酒鬼身子一样腐烂的。"她向前一倾身。"到现在为止我跟你相当熟了,我想,我有资格向你提几个问题,对吧?毕竟,你可以随意使用德罗海达,就象它是你自己的运动场一样--学学怎样做一个牧场主,把骑术练得更高明一些,超脱一下基里①的人世沉浮。当然,这全是应我的邀请,可我得确认为我有资格得到你对一些问题的回答,是吗?"①基兰博的简称。--译注
  由她来提醒他,他应该对她心怀感激,这是他所不情愿的,可是,他却一直在等待着她认为她有权向他提出一些什么要求的这一天的到来。"的确是这样的,卡森夫人。对于你让我随意出入德罗海达,还有你送给我的那些神物--马匹、汽车,我是感激不尽的。"
  "请问尊寿几何?"她开门见山地问道。
  "二十八。"他答道。
  "比我想的要小些。可尽管如此,他们也不该派象你这样的神父到基里这种地方来的。你干了些什么使他们把你派到了这个偏远的地方来呢?"
  "我冒犯了主教大人。"他笑了笑,镇静地说。
  "一定是这么回事,我认为像你这样一位才华卓越的神父在基兰博这种地方是不会感到快乐的。"
  "这是上帝的旨意。"
  "瞎扯淡!你是因为为人不当才到这儿来的--你本人为人不当;每一位主教大人都不例外,只有教皇才是十全十美的。基里和你的天赋格格不入,这一点我们都明白。这倒不是说我们乐意有象你这样的人来代替他们通常派给我们的那些授了圣职的懒蛋,而是说,你的天赋要涉足于教会的神权才如鱼得水,而不是在这里的羊马之间。穿上红衣主教的红袍,那你看上去就神气极了。"
  "我恐怕没这个造化。我想,基兰博算不上是教皇主教使节版图的中央吧。还可能有更糟糕的地方。我在这儿至少有您、有德罗海达呢。"
  她心领神会地接受了他那有意的、露骨的奉承,她欣赏他那堂堂的仪表,他那殷勤的关注和他那机灵敏锐的头脑。真的,他会成为一个了不起的红衣主教的。在她的一生中,她记不得见过比他更英俊的人了,也记不得见过用大体相同的方式来运用其英俊的魅力的人。他一定知道他自己的长相如何:高高的身材和匀称的体魄,英俊的富于贵族气派的容貌,身体的各个部分搭配得极其和谐。他是上帝得意之作,在上帝创造万物中,如此慷慨的赐予是寥若晨星的。从他头上那蓬松乌黑的卷发和那个令人惊讶的湛蓝的眼睛,到他那小而纤细的手脚,都是美不胜言。是的,他一定意识到他的一切。然而,他身上有一种超然的神态,这使她感到他从未被自己的美貌所奴役,并且永远也不会。倘若必要的话,他会若无其事地运用他的美貌去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不过,他好像并不沉醉于自己的美貌,他似乎认为受自己的美貌影响的是最不足挂齿的。她很愿意了解,在他往昔的生活中是什么使他变成这样的。
  令人不解的是,偏偏有许多教士俊美如阿多尼斯①,风流如唐·璜②。他们奉行独身生活是为了逃避那其中的后果吗?
  ①希腊传说中的神祗,相传为爱神阿芙罗狄蒂所恋的美少年。--译注
  ②西班牙传奇中的人物,是一个生活风流的贵族,屡见于西文诗歌、戏剧中。--译注
  "你为什么甘心在基兰博呢?"她问道,"为什么不放弃教职,而宁可如此将就呢?以你的才能,你是可以在许多方面发财致富、有权有势的。你总不能对我说权力对于你毫无吸引力吧?"
  他的左眉扬了起来。"亲爱的卡森夫人,你是一位天主教徒。你知道我立下的誓言是神圣的,我将至死作一个教士。我不能背弃我的誓言。"
  她纵声大笑。"啊,得啦,你当真相信,要是你放弃了你的誓言,他们会追着你对你天打五雷轰、狗咬枪击吗?"
  "当然不会罗。我也不相信你会傻到以为我置身于教士的行列是出于对惩罚的恐惧。"
  "哦嗬,真尖刻,德·布里克萨特神父!那么,是什么拴着你呢?是什么迫使你忍受尘灰、暴热和基里的苍蝇之苦呢?你完全明白,这也许是一种无期徒刑呀。"
  一丝阴影片刻间掠过了那双湛蓝的眼睛,但是他微微一笑,垂怜地对她说:"你是个了不起的安慰者,对吗?"他双唇张开,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我从小受的就是把我培养成教士的教育,但还远不止于此。对一个女人,我怎么解释才好呢?我是一个中空的躯体,卡森夫人,常常是由上帝来填充它的。倘若我是个更好一些的教士,那就根本不会觉得有空荡的时候。受上帝的填充,与上帝浑然一体,那是不受地点影响的。不管我是在基兰博或是在主教的殿堂里,全都一样。但是,要说明白是不容易的,因为,即使对教士来说,这也是一大玄秘。这是天赐神授,其他人是永远也无法了解的。也许,就是这么回事吧。放弃它吗?我做不到。"
  "这么说是一种力量罗,对吗?那么,为什么它只给予教士呢?是什么使你认为,在叫人筋疲力尽的冗长的仪式期间涂抹圣油就能赋予任何人以这种力量呢?"
  他摇了摇头。"嗳唷,这是多年的生活所获得的,甚至在授圣职之前就这样了。这是苦心舒展的结果,它使躯体向上帝洞开。这是苦心挣来的!是日积月累而得到的。这就是誓言的目的,难道你不明白吗?教士的心境不受红尘俗物的干扰--没有对女人的爱欲,没有对金钱的迷恋,也没有因为要听命于他人而于心不甘。贫穷于我毫不新奇;我并非出身于富有之家,抱朴守贞于我决非难事。服从又如何呢?对我来说,这是上述三条中最难办到的事。可是,我会服从的,因为如果我把自己看得比作为上帝的寄身更重要的话,那我就一无是处了。我是要服从的。如果必要的话,我愿意毕生在基兰博受苦受难。"
  "那么,你是个笨蛋,"她说。"我也认为还有比爱侣情人更重要的东西,但是当上帝的寄身可不在此例。真是怪哉。我从来没想你是如何狂热地笃信上帝,我还以为你是个持怀疑态度的人呢。"
  "我确实抱有怀疑。有思想的人对什么不怀疑呢?这就是我为什么常常感到空虚的原因。"他望着她背后的某种她所看不见的什么东西。"我想,我为了能成为一个完美无暇的教士,已经抛弃了我的一切抱负、所有欲念,这你知道吗?"
  "不论什么事,完美无缺总是枯燥难耐的,"她说道,"我本人倒喜欢少许带点儿暇疵。"
  他笑了起来,赞赏而又多少有些炉忌地望着她。她真是个非同寻常的女人。
  她已经孀居了33个春秋,唯一的儿子还在摇篮里的时候就死去了。由于她在基兰搏的地位非同一般,因此她从来没考虑过她所熟识的几个雄心勃勃的男人向她作出的表示;作为迈克尔·卡森的未亡人,她是个无可争议的女人,但作为某人的妻子,她得把她对一切的控制权都交给了那个人。但玛丽·卡森对生活的想法并不是当个副手。因此,她发誓弃绝肉欲,宁愿玩权弄势。她会有个情夫,这是完全无可置疑的。因为就流言蜚语而言,基兰博就象根适合于传电的导线。但她既不通达人情也没有一般人的弱点。
  可是现在,她已经被公认到了耄耋之年,不复有肉体上的冲动了。倘若新来的年轻神父对她勤于职守,而她回赠给他诸如小汽车之类的薄礼,这根本没有什么不当。她一生都是教会的坚实栋梁,一直以相称的方式支持她的教区和教区的宗教首领,甚至在凯利神父做弥撒时一个劲儿地打嗝儿的情况下也是如此。对凯利神父的继承者心怀好感、宽厚相待的并不是她一个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也受到了他教区每一个教民的理所当然的拥戴,不管是富者还是穷人。如果住在较远的教区的教民不能到基里来见他的话,他就去看望他们:在玛丽·卡森没送他汽车之前,他是骑着马去的。他的耐心与仁慈使他博得了全体教民的喜欢,以及部分教民的由衷地爱戴。布格拉的马丁花了不少钱修葺了神父的住宅:迪班-迪班的多米尼克·奥鲁尔克出钱雇了一名好管家。
  因此,玛丽·卡森从她那受人尊重的年纪和地位出发,觉得她是可以安然无事地细玩慢赏拉尔夫神父的。她喜欢和一个与她同样聪明的头脑斗智,她喜欢智胜他,因为她对自己实际上是否智胜了他根本没有把握。
  "让我们再回到你刚刚说过的、基里不在教皇主教使节版图中央的话题上来吧,"她说着,往椅子里角坐了坐,"你认为有什么能把那位神父先生好好震撼一下,使基里成为他的生活的转折点呢?"
  神父哀婉地一笑。"这就不好说了。来个一鸣惊人吗?突然拯救了一千个灵魂,突然有了使病者健步、使盲者复明的本领……但是,出奇迹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哦,得啦,这我可怀疑!这只不过是上帝变了他的法子罢了。这年头他用的是钱。"
  "你真是个玩世不恭的人!也许这正是我这样喜欢你的缘故,卡森夫人。"
  "我的名字叫玛丽。请叫我玛丽。"
  恰好在德·布里克萨特神父说"谢谢你,玛丽"的时候,明妮推着茶点车走了进来。
  玛丽·卡森一边吃着新做的糕饼和(鱼是)鱼吐司,一边叹道:"亲爱的神父,我希望你今天上午能特别卖力地为我祈祷。"
  "叫我拉尔夫吧,"他说道。接着,他又调皮地说:"我怀疑我是否能比平常更卖力地为你祈祷,不过我试试看吧。"
  "哦,你真叫人着迷!或许这话是冷嘲热讽吧?我一般不喜欢一眼望穿的东西,可是对你,我始终没有把握,那显而易见的东西是否掩盖着更深一层的东西。就象驴子前面的胡萝卜。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你对我的真实看法到底如何?我永远不得而知,因为你非常圆滑,决不会对我讲的。这太有意思了,太使人着迷了。不过,你一定得为我祈祷。我老了,而且罪孽深重。"
  "岁月流逝,对你我都一样,而且我也是有罪孽的。"
  她忍不住轻轻地于笑了一声。"我倒真想以很高的代价来知道你是怎样造孽的呢!真的,我确实想知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后改了话题。"眼下我的牧场里缺一个工头。"
  "又缺人了?"
  "去年就缺了五个。要找象样的人越来越难了。"
  "噢,听人说你不是个慷慨大方、体谅别人的雇主。"
  "啊,放肆!"她喘了口气,笑了起来。"是谁给你买了一辆崭新的戴姆载汽车,你才用不着在马背上颠的?"
  "啊,可是,瞧我为你祈祷得多卖力气呀!"
  "要是迈克尔有你一半的才智和品格,那我也许就会喜欢上他了,"她出其不意地说道。她的面容为之一改,变得恶狠狠的。"你认为我在世上无亲无眷,非得把我的财产和土地留给教会,是吗?"
  "我不知道,"他平静地说着,给自己又倒了点儿茶。
  "实际上,我有个弟弟,他家大口巨,人丁兴旺。"
  "这太好了。"他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结婚的时候,几乎没有什么财产。我知道,在爱尔兰我是永远找不上一门好亲事的;在那里一个女人非得有教养、有背景,才能找上一位阔丈夫。于是,我用两只手没命地干活,攒够了盘缠,到有钱的男人没那么多罗嗦事的国土上来了。我到这儿的时候,我所有的一切只是一张脸、一个身子和一个比人们认为女人应该有的更聪明的头脑。就凭这些,我就抓到了迈克尔·卡森;他是个傻阔老,一直到死都非常宠爱我。"
  "那你弟弟呢?"他觉得她扯远了,便提醒道。
  "我弟弟比我小11岁,算来现在也该有54岁了。现在活着的就我们两个人了。我几乎不认识他,我离开高尔韦①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孩子。眼下他住在新西兰;如果他是为了发财而移居国外的话,他到如今也并未成功。"
  ①爱尔兰一地名。--译注
  "可是昨天晚上,当牧场的工人给我带来消息,说是阿瑟·蒂维厄特已经打铺盖卷走了的时候,我突然想起了帕德里克。我在这里,不会再年轻了,身边没有家人。我想到了帕迪是个经营土地很有经验的人,可是没有钱去买自己的土地。我想,干嘛不给他写封信,叫他带着儿子们到这儿来呢?我死了以后,他就继承德罗海达和米查尔有限公司,因为比起那些在爱尔兰的堂表亲来,他是我唯一活着的近亲。"
  她笑了笑:"等到现在也许显得有些愚蠢了吧,对吗?他早晚会来的,也会习惯在黑土平原上放羊的。我敢肯定,在黑土平原上放羊和在新西兰放羊大不一样。然后,在我死了以后,他就可以顺顺当当地继承我的事业。"她低下了头,凝神注视着拉尔夫神父。
  "我不明白,你怎么早没想到呢。"他说。
  "哦,我想到了。不过,直到最近我才想到我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就是有许多贪婪的人急不可耐地等着我咽下最后一口气。只是在最近,我的寿终之日似乎比以往离我更近了,我才觉得……哦,我不知道。有自己的亲骨肉围在身边,也许是很愉快的事吧。"
  "怎么了?你觉得你病了吗?"他急忙问道,眼睛里流露出真心关切的神情。
  她耸了耸肩。"我很好。但是年过六十五,总会有些不祥之兆的。突然觉得衰老来到已经不是将来的事,而是已经发生的事啦。"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对的。在这座房子里听到年轻人的声音,对你来说将是一件非常愉快的事情。"
  "哦,他们不会住在这里的,"她说。"他们可以住在小河边的牧场工头的房子里,离我还挺远呢。我不喜欢孩子和他们的声音。"
  "玛丽,就算你们年龄相差很大,这样对待你唯一的弟弟,不是太简慢了吗?"
  "他将继承财产--那就让他挣吧。"她不加掩饰地说道。
  梅吉在第九个生日的前六天,菲奥娜·克利里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在这之前的一段时间里,除了有过几次要流产之外,没发生别的事情,她就自认很幸运了。9岁的梅吉已经到了真正能帮上一把手的年龄了。菲奥娜自己40岁了,这把年纪再生孩子总免不了要经受大伤元气的痛苦。这个孩子取名叫哈罗德,是个身体娇弱的婴儿;医生定期列家里来,这在所有家人的记忆里还是第一次呢。
  然而烦恼不饶人,克利里的烦恼也有增无已。战争带来的后果许不是兴旺发达,而是农村的萧条。活计愈来愈难找了。
  一天,他们正在喝茶,老安格斯·麦克怀尔特送来了一封电报。帕迪双手打颤地将它撕开;电报从来不是报告好消息的。除了弗兰克以外,孩子们都围了过去,弗兰克拿起了自己的那杯茶,离开了桌子。菲的目光跟随着他,但当帕迪哼了一声时,她的目光又转了回来。
  "怎么啦?"她问道。
  帕迪正出神地望着那片纸,就像它带来了噩耗似的。"艾奇鲍尔德不要咱们了。"
  鲍勃用拳头狠狠地砸着桌子;他早就盼着能和父亲一起去当个剪羊毛的徒弟了,而艾奇鲍尔德的剪毛棚本来是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父亲,他干嘛要对咱们干这种狗屁事儿呢?我们本来明天就要动身了。"
  "他没说原因,鲍勃。我猜是哪个混帐王八蛋包工头挖了咱们的墙脚。"
  "哦,帕迪!"菲哀叹着。
  躺在火炉边上的大摇篮里的小东西哈尔①哭了起来,可是菲还没来得及挪窝,梅吉已经站起来了。弗兰克也返回了门里,站在那里,手里拿着茶杯,仔细地观察着他父亲。①哈罗德的昵称。--译注
  "唉,我想我得去见见艾奇鲍尔德,"帕迪终于说道。"现在不到他那儿去剪,另找一家已经太晚了,不过,我打心眼儿里觉得他得给我个比这更说得过去的解释。在七月里威洛比的羊圈开工以前,我们只好指望能找个挤奶的活儿了。"
  梅吉从放在炉子边上的一大堆白毛巾中挑出了一块四方的,暖了暖,在案子上小心地铺开,然后,把那啼哭的孩子从柳条摇篮里抱了出来。在梅吉像她妈妈一样一丝不差地、利索地给他换尿布的时候,孩子的小脑壳上长着稀稀拉拉的克利里家的头发在闪闪发亮。
  "小妈妈梅吉。"弗兰克逗着她说道。
  "我才不是呢!"她愤愤地答道。"我不过是在帮妈妈的忙罢了。"
  "我知道,"他温和地说。"你是个好姑娘,小梅吉。"他使劲地拉了拉她脑后的白塔夫绸蝴蝶结,把它拉得歪歪斜斜地挂在一边。
  她那双灰色的大眼睛抬了起来,敬慕地望着他的脸;她的身子又俯在了那正瞌睡的婴儿的脑袋上。他觉得,看上去她象是已经到了他自己这样的年龄了,或者甚至比他还要老成。在她这样一个只该照看艾格尼丝(现在它已经被遗忘在卧室里了)的年龄,竟然要干这种事,不禁使他心里感到痛楚。要不是为了她和他们的妈妈,那他老早就走了。他愁眉不展地望着他的父亲,是他使这个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新生命出世的。他丢了剪羊毛的活儿,真是活该倒霉!
  不知怎么的,其他的男孩子,甚至连梅吉也从来没象哈尔这样使他伤过神;这一回,当菲的腰身开始大起来的时候,他自己的年龄都已经足够成婚做父亲了。除了小梅吉以外,谁心里都对此感到不对劲儿,尤其是他的母亲。男孩子们的偷窥使她像兔子似地感到胆怯和畏缩;她无怯正视弗兰克的眼睛,也无法掩饰自己目光中的羞愧。想起哈尔出生的那天晚上从她的卧室里传出来的可怕的呻吟和叫喊,弗兰克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无论哪个女人也不该经受这样的痛苦;现在他已经成年了,可他还没象别的人那样离开家庭去自己谋生。现在你这个当爸爸的把剪羊毛的活儿都丢了,这是活该受罪。一个庄重的男人本来就不该再碰她的。
  他妈妈的头在崭新的电灯光下闪着金色的光彩,在她低头望着坐在长桌那边的帕迪时,她那纯洁的面部轮廓显示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美。像她这样一个可爱而文雅的人是怎样才嫁给了一个来自高尔韦沼地的巡回剪羊毛工呢?真是糟踏了她自己,糟踏了她的斯波底①瓷器,她的缎子餐巾和起居室里的那些未曾示人的波斯小地毯,因为她和那些与帕达地位相当的老娘们儿是格格不入的。她使她们强烈地感到她们的大嗓门儿俗不可耐,放在面前的餐叉超过一把,她们就不知如何是好了。②
  ①乔西亚·斯波底(1733-1797)于1770年在英国斯塔福德郡烧制成的一种细瓷器。--译注
  ②在体面人家用在时每一道菜用一副刀叉,餐叉超过一把,表示菜的数量不止一道。这里比喻这些人未经世面。--译注
  有时在星期天她会走进那冷冷清清的起居室,坐在临窗的那架古钢琴旁,弹起乐曲,尽管她由于没有时间练习,指法早已生疏,除了弹一些最简单的小片段以外,再也弹不出什么别的了。每逢这种时候,他总是坐在窗下的丁香花与百合花前,闭目谛听着。那时,他的眼前便飘起一片梦幻似的情景,恍惚看见他的母亲身穿镶有粉色花边的篷起的长裙,坐在一间宽阔的象牙塔似的屋子里的一架钢琴旁,身边环绕着一根根又长又大的蜡烛。这情景会使他泪落不已。然而,自从警察将他送回家,在谷仓度过了那一夜之后,他再也不掉泪了。
  梅吉把哈尔放回了摇篮里,走去站在妈妈的身边。这里又一个被耽误了的人。她有同样骄傲的、善感的面影;她那双手,那童稚的躯体,都有几分像菲。当她也成长为一个成年女子的时候,她会很象她妈妈的。谁将要她呢?另一个傻呆呆的爱尔兰剪毛工,或者韦汉那个牛奶场来的乡巴佬吗?那配有更好的命运,可是她生来时运不济,人人都说这是没办法的事;岁岁年年,他活着就好像为了证实这一点。
  菲和梅吉突然意识到他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们,她们一齐转过身来,带着女人们只给予她们生命中最热爱的人的温柔冲他微笑着。弗兰克把杯子放到桌子上,走出去喂狗了。他恨不得能哭一场,或者去杀个人,去干能排解这痛苦的任何事情。
  帕迪丢掉了替艾奇鲍尔德剪羊毛的活儿之后三天,玛丽·卡森的信到了。他在韦汉邮局一拿到信,立刻撕开就看,并随即像个孩子似地蹦跳着回家了。
  "咱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啦!"他一边高声喊着,一边在瞠目结舌的家人面前挥着那几张贵重的仿羊皮信纸。
  一阵沉默,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菲异常震惊,梅吉也是一样,可是每个男人的眼中都露出了喜悦的神色。弗兰克的两眼在闪闪发光。,
  "可是,帕迪,过了这么些年她怎么才突然想起了你呢?"菲看完信以后问道。"她不是新近才有钱的,不联系也有很长时间了。我从来也不记得她以前提过要帮我们什么忙啊。"
  "看来她是怕孤零零地死去,"他说道,既是为了使自己、也是为了使菲更相信这一看法。"你看看她是怎么写的吧:'我已经上了年纪,你和你的孩子们是我的继承人。我想,在我去世之前,我们应该见见面,再说,也到了你们学学怎样管理你们要继承的产业的时候了。我打算让你做我的牧场工头--这是一个锻练的好机会,你那些到了能干活年龄的孩子们可以受雇做牧工。德罗海达将成为一个家族企业,由家里人经营而无须外人插手。'"
  "她说给咱们寄去澳大利亚的钱了吗?"菲问道。
  帕迪一挺腰板。"我不会为这种事去麻烦她的!"他没好声气地说道。"用不着求她,我们也能到澳大利亚,我有足够的积蓄!"
  "我想,她是应该为我们出盘缠的。"菲固执地说道,这使大家都感到非常惊讶,因为她是不常发表意见的。"你干嘛仅仅凭着信上的诺言,就要放弃这里的生活而跑去给她干活儿呢?她以前从来没帮过我们一点忙,我信不过她。我就记得你说过,你从没见过象她那样的铁公鸡。帕迪,看来你毕竟不大了解她,你们俩的岁数差那么多,你还不到上学的年龄她就去了澳大利亚。"
  "我不明白,这对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影响。如果她是个铁公鸡,那我们要继承的财产也就更多。不,菲,我们要到澳大利亚去,咱们自个儿掏盘缠。"
  菲不再言语了。从她的脸上无法看出她是否因为自己的意见被如此简单地不予理会而感到怏怏不乐。
  "好哇,我们要去澳大利亚啦!"鲍勃抓着父亲的肩膀喊了起来。杰克、休吉和斯图尔特蹦来跳去的,弗兰克满面笑容,这里的一切他都已视而不见了,他的眼光望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菲和梅吉感到惶惑不安,痛切地希望这事干脆作罢,因为他们在澳大利亚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的,只不过是在陌生的环境下过同样的生活罢了。
  "基兰博在哪儿呀?"斯图尔特问道。
  于是,那本旧地图册被翻了出来。尽管克利里家穷,可是厨房的餐桌后面还是有几格子书。男孩子们全神贯注地在那发了黄的纸页上查看着,直到找着了新南威尔士①。他们习惯于小小的新西兰的天地,是想不起来去查看一下地图左下角的以英里为单位的比例尺。他们只是自然而然地假定新南威尔士跟新西兰的北岛一般大。基兰博就在那左上角,它和悉尼②的距离与旺加努伊③与奥克兰④之间的距离相仿,尽管表示城镇的黑点似乎比北岛地图上的要少得多。
  ①澳大利亚东南的一个州--译注
  ②澳大利亚一海港城市。--译注
  ③新西兰一城市。--译注
  ④新西兰一海港城市。--译注
  "这本地图册老掉牙了,"帕迪说道。"澳大利亚跟美洲一样,发展得很快。我敢肯定,现在那里的城镇要多得多。"
  他们打算坐统舱去,好在毕竟只有三天的路程,还不算太糟糕。不象从英国到南半球那样,得走好几个星期。他们能出得起钱。带走的东西是衣物、磁器、刀叉、被单、床单、炊具和那几格珍贵的书籍。家具不得不卖掉,以偿付菲卧室里的那几件东西--古钢琴、小地毯和椅子--的运费。
  "我不愿意听你说把它们留下来的话。"帕迪坚决地跟菲说道。
  "你肯定我们花得起这份钱吗?"
  "没问题。至于其它的家具嘛:玛丽说她为我们准备下了牧场工头的房子,我们可能需要的那里都一应俱全。我很高兴,我们用不着和玛丽住在同一座房子里。"
  "我也很高兴。"菲说道。
  帕迪到旺加努伊给他们在"韦汉"号上订了八张统舱的铺位。令人奇怪的是,这艘船和离他们最近的镇子同名。他们定在八月底上路,因此,一到八月初,每个人都开始感到他们真的就要进行这次关系重大的冒险了。那几只狗得送人,马匹和轻便马车卖掉了,家具装上了老安梅斯·麦克怀尔特家的大车,运到旺加努伊去拍卖;菲的那几件东西和磁器、床单和被单、书籍以及厨房用具一起装进了板条箱。
  弗兰克发现他母亲站在那架漂亮而陈旧的古钢琴旁,抚摸着那淡粉色的带条纹的饰板,呆呆地望着沾在指尖上的金粉。
  "妈,它一直就是你的吗?"他问道。
  "是的。是我结婚的时候,他们不能从我这儿拿走的东西。这架古钢琴、波斯小地毯、路易十五时期的沙发和椅子、还有摄政时期①的写字台。东西不多,不过它们理所当然地是属于我的。"那双灰色、忧郁的眼睛越赤他的肩头,凝视着挂在他身后墙上的那张油画;由于年深日久,那画的色彩有些暗淡了,但那穿着镶有浅粉色花边、周围有107个褶边的长裙的金发女人却依然清晰可见。①英国摄政时期为1810年至1820年。--译注
  "她是谁?"他转过头去,好奇地问道。"我一直想知道。"
  "一位了不起的太太。"
  "哦,她准定和你有亲属关系,她和你有点儿象呢。"
  "她?我的亲戚?"那双沉思的眼睛离开了画像,讥讽地落在了儿子的脸上。"哦,我看上去象有她这样一位亲戚吗?"
  "象。"
  "你糊涂了,仔细想想吧。"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妈。"
  她叹了口气,合上了古钢琴,抹掉了手指上的金粉。"没什么可说的,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得了,帮我把这些东西挪到屋子中间去,这样你爸就好包装了。"
  这次航程是一场恶梦。"韦汉"号还没出惠灵顿港,他们就全呕吐了;在狂风大作,风雪交加的1200英里的海程中,他们吐了一路。帕迪也顾不上刺骨的寒风和飞溅不停的海水,把男孩子们都带到了甲板上,让他们呆在那里,只是在有好心人自愿照看那四个可怜巴巴的、干呕着的小子们时,他才下到底舱里去看他的女眷和婴儿。弗兰克尽管特别想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但还是自愿留在了下面,照护女人们。船舱很狭小而且令人窒息,散发着油味儿,因为它是在水线以下,靠近船艏,是船只簸得最剧烈的地方。
  出了惠灵顿之后数小时,弗兰克和梅吉相信他们的母亲快要死了;一个熟悉的乘务员从头等舱里叫来了一位医生,他悲观地摇着头。
  "不过,这段航程很短。"他说道,吩咐他的护士给婴儿倒些牛奶来。
  弗兰克和梅吉在干呕的空隙里,设法用奶瓶喂哈尔,他不肯好好喝奶。菲已经不再挣扎着呕吐,而是陷入了昏迷状态,他们唤都唤不醒她。乘务员帮着弗兰克把她放到了顶铺上,那里的空气略微新鲜一些。弗兰克把毛巾举在嘴边,以便挡住依然在往外翻呕的稀胆汁。他坐在她的铺边上,从额头向后捋着她那黯无光泽的黄头发。他不顾自己的呕吐,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坚持着。帕迪每次进来,都看见他和他母亲呆在一起,摩挲着她的头发,而梅吉则与哈尔蜷缩在下铺,嘴上捂着一块毛巾。
  出了悉尼后三个钟头,海面变得一平如镜,雾气悄悄地从南极飘来,团团地围住了这艘旧船。梅吉的精神稍微恢复了一些。她想象着可怕的浪击已经过去,但海洋仍在有节奏地、痛苦地狂吼着。他们缓缓地穿过浓重的灰雾,像一只被追赶的猎物那样胆战心惊地潜行着,直到那深沉而单调浪吼声又从船的上部传来,这是一种茫茫然然、凄切切的难以形容的悲苦之声。随后,当他们滑行穿过那幽灵般的水雾进入港口时,他们周围的空中响起了一片痛苦的号声。梅吉永远也忘不了那雾号①声,这是她第一次踏上澳大利亚的序曲。
  ①船在雾中用来提醒其它船注意的号声。--译注
  帕迪抱着菲走下了"韦汉"号,弗兰克抱着小娃娃跟在后面,梅吉提着一只箱子,每个男孩都打着一些行李,疲惫不堪地、磕磕绊绊地走着。1921年8月底的一个大雾弥漫的冬晨。他们进入了皮尔蒙特。这是一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地名。码头的铁货棚外面,出租汽车排成了一排长龙,等在那里。梅吉目瞪口呆地四万张望着,她还从来没见过在一个地方一次停这么多小汽车呢。不知怎么的,帕迪把他们全都塞进了一辆汽车,那司机主动提出把他们送到"人民宫"。
  "伙计,那是适合你们这样的人的地方。"他告诉帕迪。"那是萨利夫妇为劳苦大众开的旅店。"
  街道上挤满了似乎是从四面八方拥来的汽车,马却极少。他们从出租汽车里的全神贯注地望着窗外高耸的砖楼,狭窄迂回的街道,拥挤的行人过往匆匆,仿佛是在参加某种稀奇古怪的都市仪礼。惠灵顿使他们感到敬畏不已,而与悉尼相比,惠灵顿却显得像个农村市镇了。
  当菲在救世军①称之为"人民宫"的许多鸟笼似的小屋中歇憩时,帕迪出门到中心火车站去,看看他们什么时候能搭乘火车到基兰博去。已经差不多缓过劲儿来的男孩子们吵嚷着要跟他一起去,因为他们听说车站高得不太远,而且一路全是商店,其中还有一家卖棒棒糖的呢。帕迪真羡慕他们的青春活力,便答应了他们的要求。经过三天晕船之后,他对自己的两条腿是否顶得下来,心里依然没把握。弗兰克和梅吉也想去,但他们更关心妈妈的身体,希望她好起来,于是就留下来陪菲和小孩了。确实,一下船,她似乎很快恢复了,她已经喝了一碗汤,慢慢地吃了一片烤面包,这是一位劳苦大众中的一个头戴帽子的天便给她送来的。
  ①基督教(新教)的一个社会活动组织,由牧师布斯于1865年创立于伦敦,1880年正式定名。--译注
  "菲,要是今天晚上咱们不走的话,那下一次直达车就在一周以后了。"帕迪回来以后说道。"你觉得你今天晚上走能挺得下来吗?"
  菲坐了起来,身上发着抖。"我能挺过去。"
  "我觉得咱们应该等一等,"弗兰克壮着胆子说道。"我想妈的身体还没缓过来,不能赶路。"
  "弗兰克,你好像不明白,要是我们误了今晚的火车,就得整整等上一个星期,我口袋里的钱可付不起在悉尼呆一个星期的帐。这个国家大着哩,咱们要去的那地方可不是每天有火车。明天有三趟车,我们坐哪一趟车都只能到达博。这样,我们就得在那里等着转车,他们跟我说,要是我们那样走的话,那比我们想想办法赶今晚的车更受罪呢。"
  "我能挺过去,帕迪,"菲又说了一遍。"有弗兰克和梅吉照顾我,不会有什么事的。"她两眼望着弗兰克,恳求他别再说了。
  "那我现在就去给玛丽打个电报,告诉她明天晚上等我们。"
  中心火车站比克利里家的人所到过的任何建筑物都要大,一个巨大的圆柱形玻璃大厅似乎在同时回响着、吸收着成千上万的人的喧声闹语。他们在横七竖八的捆着绳子的筐子旁等着,目不转睛地望着一块巨大的指示板,它是由手拿长杆的人调整的。在愈来愈暗的暮色中,他们挤在这群人中间,眼巴巴地望着五号站台上的铁门;门虽然关着,但门上面有手写的几个字:"基兰博邮车"。在一号站台和二号站台上,紧张的活动预示着开往布里斯班和墨尔本的夜班快车即将发车,旅客们正在熙熙攘攘地通过检票口。不久,便轮到他们了。五号站台的门吱吱嘎嘎地打开了,人们开始急不可待地挪动起来。
  帕迪给他们找了一间空着的二等车厢,把大一些的男孩子安置在靠窗口的座位上,而菲、梅吉和那些小小孩则坐在通往车厢连接处的长过道的滑门旁。有人抱着找个空位的希望探进脸来,但一看见车厢里有那么多孩子,马上就被吓退了。有时候,家人口多也有它的长处。
  夜里很冷,他们解下了所有的手提箱外面捆着的花格呢大旅行毛毯;尽管车厢里没有供暖,但地板上放着装满了热灰的钢箱却散发着热气。不管怎么样,谁也没盼着供暖,因为在澳大利亚或新西兰,任何地方都是从不供暖。
  "爸,还有多远呐?"当列车起动,车身轻摇,铿铿锵锵地向前方的目的地奔驶时,梅吉问道。
  "比我们那本地图册上看到的路程要长得多,梅吉。610英里。明天傍晚的时候我们就到了。"
  男孩子们惊得透不过气来,可是,窗外灯光初放,万家灯火所构成的仙境般的画面使他们把这一点忘在脑后了。他们全都凑到了窗前观看着,在列车驶出的最初几英里路程中,房子仍然不见少。随着车速的加快,灯光越来越稀少,终于完全消失,代替它们的是不断地涌向呼号着的疾风的点点火星。当帕迪把男孩子们领到外面,以便让菲给哈尔喂奶的时候,梅吉羡慕地望着他们的背影。这些天来,她似乎已经不被看作是男孩子中间的一员了,自从那婴儿搅乱了她的生活,使她像妈妈一样被紧紧地拴在家中以来。她就不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了。她一片忠心地对自己说,这倒并不使她真正感到介意;他是一个那么可爱的小家伙,是她生活中主要的乐趣。妈妈把她当成一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大姑娘,这使她从心眼里感到高兴。到底是什么原因使妈妈生儿育女的,这她一点儿也不清楚,可结果倒是挺不错的。她把哈尔递给了菲。不一会儿,火车停下了,发出了吱吱嘎嘎的声响,看来它要停上几个钟头,好好喘口气。她极想打开窗子,往外看看,可是,尽管地板上有热灰,车厢里还是越来越冷了。
  帕迪从过道里走了进来,给菲端来了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菲把填饱子肚子、昏昏欲睡的哈尔放回了座位上。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道。
  "一个叫海兹谷的地方。为了爬上利思戈山,得在这儿加一个车头;是小吃部的那个姑娘说的。"
  "我得在多长时间内喝完?"
  "15分钟。弗兰克会给你拿些三明治来的,我要去照看孩子们吃饭。咱们下一次吃茶点是在一个叫布莱尼的地方,要在后半夜了。"
  梅吉和她妈妈一起喝着那杯加了糖的热茶。当弗兰克拿来三明治的时候,梅吉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自禁的激动,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他让她躺在小哈尔下手的一张椅子上,用毯子紧紧地把她裹了起来,然后,又同样给菲裹上了毯子,让她舒展身子躺在对面的座位上。斯图尔特和休吉船在座位间的地板上,可是,帕迪对菲说,他要带鲍勃、弗兰克和杰克到隔几节的那个车厢找几个剪毛工聊聊去,当夜就在那儿过了。在两个火车头所发出的"卡嚓、卡嚓"和"呼哧、呼哧"的有节奏的响声中向前行进,听风着吹动电线的声音,以及钢车轮在倾斜的钢轨上滑行,猛烈地牵动列车时发出的阵阵铿锵声,这比在船上要好得多了,梅吉沉沉地入睡了。
  早晨,他们瞠目结舌、满怀敬畏、惊愕异常地望着那一片异国风光,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在与新西兰同存的星球上居然还有这样的地方。的确,这里有起伏的丘陵,但除此以外,再没有什么能使人联想起故土的东西了。一切都是灰蒙蒙、黯苍苍的,甚至连树也是这样!强烈的阳光已经使冬小麦变成了一片银褐色,越陌连阡的麦田迎风起伏,唯有那一片片稀疏而修长的蓝叶树木和令人生厌的灰蒙蒙的灌木丛隔断了这一望无际的景色。菲那双淡漠的眼睛眺望着这一派景象,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可怜的老吉却泪水盈眶了。这是一片可怖的、毫无遮挡而又广漠无垠的土地,没有一丝毫的绿色。
  随着太阳冉冉升上天顶,寒气彻骨的夜晚变成了灼热难当的白昼,火车没完没了地"咣当"着,偶尔在某个满是自行车、马车的小镇停一下;看起来,小汽车在这里是难得一见的。帕迪把两扇窗子全都开到了顶,也顾不得吹进车厢的煤灰落得到处都是了。大气热得叫人直喘,他们穿的那身厚重的新西兰的冬装,贴在身上直刺痒。看来除了地狱以外,在冬季再没有比这儿更热的地方了。
  日薄西山的时候,基兰博到了,这是一个陌生的小地方,一条满是尘土的宽阔街道的两边,排列着摇摇欲坠的瓦楞铁皮顶的木房子,没有树木,令人厌倦。西沉的夕阳给万物涂上了一片金色,赋予这个镇子似一种极为短暂的金碧辉煌的尊严,甚至于当他们还站在月台上眺望的时候,它就已经在渐渐地消褪了、这是一个遥远的边缘地带典型的殖民地,一个位于雨量稳定递减的雨森地带的最边远的村落,在它西边不远的地方即是纵深2000英里的、雨水不到的荒漠之地--内弗-内弗①。
  ①指澳大利业昆士兰州北部地区。--译注
  一辆闪闪发光的黑色小轿车停在车站广场上,一个教士穿过灰土盈寸的地面,表情淡漠地大踏步向他们走来。他那件长法衣使他显得像个古时候的人物,仿佛他不是象常人那样用双脚走路,而是象梦幻中的人,飘然而来;扬起的尘土在他的周围翻滚着,在落日的最后余晕中显得红艳艳的。
  "哈罗,我是德·布里克萨特神父,"他说着,向帕迪伸出了手。"你一定是玛丽的弟弟吧,你简直是她的活肖像。"他转向了菲,把她那柔弱的手举到了唇边,带着毫不掺假的惊讶神态微笑着;没有人比拉尔夫神父能更迅速地看出谁是上等女人来了。"嚯,你真漂亮!"他说道,仿佛这句话是一个教士能说出的世间最自然不过的话了。接着,他的眼睛转向了那些挤作一四站在那里的男孩子们。有那么一阵工夫,那双眼睛迷惑不解地停留在弗兰克的身上,他抱着小娃娃,挨个儿地申斥着那些越来越缩成一团的男孩子们。梅吉独自一人站在他们的背后,张着嘴,象是瞧着上帝似地傻呆呆地瞧着他。他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哗叽长袍拖在尘土之中,迈步越过了那些男孩子,蹲下身来,用双手搂住了梅吉,那双手坚定、柔和,充满了友爱。"啊!你是谁呀?"他微笑着,问她。
  "梅吉。"她说道。
  "她的名字叫梅格安。①"弗兰克绷着脸说道。他讨厌这漂亮的男人和他那令人惊讶的高大身材。
  ①梅吉是梅格安的爱称,梅格安是正式称呼。--译注
  "梅格安,这是我最喜欢的名字。"他站起身来,但仍拉着梅吉的手。"今晚你们最好在神父宅邸落脚,"他说道。领着梅吉向汽车走去。"早晨我开车送你们去德罗海达。从悉尼坐了一路火车,再跑这段路就太长了。"
  在基兰博,除了帝国旅馆、天主教堂、教会学校和女修道院之外,神父宅邸就是唯一的砖瓦楼房了,甚至连那所很大的公共学校还是木框架结构的呢。现在,夜色已经降临,空气变得奇冷,可是在神父宅邸的客厅里,烧圆木的炉火烧得正旺,客厅外的什么地方飘来怪馋人的饭菜香味。女管家是一个形容枯槁但却精力过人的苏格兰老太太。她一边东奔西忙地指给他们看自己的房间,一边用她那浓重的西部苏格兰高地腔喋喋不休地说着。
  克利里一家由于习惯了韦汉的教士们的傲慢和冷漠,因此对于拉尔夫神父的平易爽快以及和蔼可亲倒反而觉得难以应付了。只有帕迪一个人的神态慢慢地自然了起来,因为他回想起了老家高尔韦的教士们的友善的态度,和他们与地位较低的人之间的那种亲密的关系。其余的人则小心谨慎,一言不发地吃着晚饭,并且尽快地溜到楼上去了,帕迪也勉强地跟了上去。他的宗教信仰对他来说,是一种温暖的慰藉,可是,对他家别的人来说,这是某种出于恐惧并为了免进地狱而不得不为之的权宜之计。
  他们都走了以后,拉尔夫神父伸开手脚,坐进了他那把心爱的椅子。他抽着烟,呆呆地望着那炉火,微笑着。他脑子里回想着在车站广场第一次见到克里利一家的情景。那男的真像玛丽,但却让繁重的劳动压弯了腰,很显然,他的性格也不像玛丽那样刻薄;他那倦慵而楚楚动人的妻子看上去倒象是应该从雪白的骏马拉的四轮马车里跨出来的人;黑黑的弗兰克性情乖戾,长着一双黑眼睛,一双目光阴郁的眼睛;其他的儿子呢,大多数都象他们的父亲,但最小的斯图尔特却很象他的妈妈,长大以后他会成为一个美男子的。那个小娃娃将来会长成什么样子,那就难说了;还有梅吉,她是他有生以来所见到的最甜美、最可爱的小姑娘了。她头发的颜色令人难以描绘,既不是红色的,又不是金色的,而是集两种色彩之大成。她那双仰望着他的银灰色的眼睛象熔融的宝石,闪烁着柔和、纯洁的光芒。他耸了耸肩。把烟蒂丢进火中,站了起来。年龄已经不小了,他居然想人非非起来,熔融的宝石,真是怪哉!很可能是他自己的眼睛被漫漫的黄沙蒙注了。
  早晨,他开车送在他那里过夜的客人们去德罗海达,现在,他们对这里的景色已经习惯了;他们的评论使他觉得有意思极了。最近的山峦坐落在东边200英里的地方;这儿嘛,他解释说,是黑土平原。这是一片长着稀疏的森林的草原,极目望去,简直是一马平川。今天白天的天气和昨天一样炎热,可是坐着戴姆勒小汽车赶路要比坐火车舒服得多了。今天是斋日,他们很早就动身了,拉尔夫神父的法衣和圣餐面包仔细地装在一只黑筐子里。
  "这些绵羊真脏啊!"梅吉注视着那数百头用鼻子在草地上拱来拱去的红褐色的绵羊,非常难过的说道。
  "啊,我明白了,我该选择去新西兰才对,"神父说道。"那里一定跟爱尔兰一样,有乳白色的绵羊。"
  "是的,好多地方都像爱尔兰;有和爱尔兰一样美丽的绿草。不过,比爱尔兰荒僻一些,开垦的程度也远远不如爱尔兰。"帕迪答道。他非常喜欢拉尔夫神父。
  正在这时,一群鸸鹋突然晃动了一下站立起来,开始奔跑;它们快如疾风,那姿态不雅的腿隐隐约约地看不真切,而脖子却伸得老长。孩子们喘着气,爆发出一阵大笑,如痴如迷地望着好以迅跑代疾飞为巨鸟。
  "要是用不着下车去开那些破门该多好啊。"当最后一道门在他们身后关上,替拉尔夫神父下车去开门的鲍勃爬回汽车里的时候,拉尔夫神父说道。
  当澳大利亚这片国土以令人措手不及的神速接二连三地使他们感到惊骇不已以后,德罗海达宅院那雅致的乔治王朝时代的门面,蓓蕾初绽的紫藤花和成千上万的玫瑰花丛,似乎给他们某种到了家乡的感受。
  "我们要住在这里吗?"梅吉尖声问道。
  "也对也不对。"神父很快地说道。"你们要住的房子大约离这儿有一英里,在小河的下游。"
  玛丽·卡森正坐在那间宽敞的客厅里等着接待他们,她并没站起来去迎接她的弟弟,而是坐在她的高背椅中,非要他到她身边去不可。
  "哦,帕迪。"她还算高兴地说道,眼睛越过他,盯着臂上抱着梅吉的拉尔夫神父;梅吉的那双小胳膊紧紧地搂着他的脖子。玛丽·卡森吃力地站了起来,却没有与菲和孩子们打招呼。
  "让我们马上听弥撒吧,"她说,"我肯定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急着要走呢。"
  "完全不是这样,亲爱的玛丽。"他笑了起来,湛蓝的眼睛炯炯有光。"我先做弥撒,接着我们要在你的餐桌上吃一顿香喷喷、热腾腾的早饭。然后,我答应了梅吉,要带她去看看她住的地方。"
  "梅吉。"玛丽·卡森说道。
  "是的,这是梅吉。可这不成了头尾颠倒,反着介绍了吗?玛丽,请让我从头开始介绍吧。这是菲奥娜。"
  玛丽·卡森随便地点了点头。在拉尔夫神父一一介绍男孩子们的时候,她几乎没怎么听,她过分地忙于观察神父和梅吉了。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4章
  牧场工头的房子建在支撑桩上,比下面的那道狭窄的干谷高出30来英尺,干谷的周围有一片高大、稀疏的桉树林和许多柳。看过了壮观的德罗海达宅院以后一这里未免显得十分光秃和过于着眼于实用了,但从屋子里的东西看,它和他们在新西兰时住的房子所差无几。满屋子结实的维多利亚朝代的家具多得用不了,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细细的红色尘土。
  "你们在这儿很运气,有一间浴室。"拉尔夫神父领着他们踏上通往前廊的厚板条台阶时,说道。这段台阶够爬一气的,因为那平平稳稳地建在支撑桩上的房子拔地15英尺。"要是那条小河涨水,"拉尔夫神父解释道,"你们在这个高度就正合适,我听说,它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呢。"
  他们的确有一间浴室;在后廊的一头用墙隔出的一个小室里有一只旧的澡盆和一个满是缺口的热水器。可是,使女人们感到极不满意的是,她们发觉厕所在离房子大约200码的地方,它除了地面上有个洞之外,就别无所有了,而且还臭气熏天。这还不如新西兰呢,真是太原始了。
  "不管是谁在这儿住过,都不是个干净人。"菲一边用手指抹着餐具橱上的灰尘,一边说道。
  拉尔夫神父笑了起来。"你要想消灭灰尘那是要白费力气。"他说。"这里可是内地,有三样东西你永远也休想战胜,那就是暑气、灰尘和苍蝇。无论你怎么办,它们总是缠着你。"
  菲望望神父。"你对我们真好,神父。"
  "为什么不对你们好呢?你们是我的密友玛丽·卡森的唯一的亲戚嘛。"
  她耸了耸肩,丝毫也没被他的话感动。"我还不习惯和一位神父友好相处呢。在新西兰,他们总是独往独来。"
  "你不是个天言教徒,对吗?"
  "对,可帕迪是天主教徒。自然啦,孩子们是按天主教徒来抚养的,连最小的那个也是,如果你担心的是这个的话。"
  "我从来没这么想过。你对此感到不满吗?"
  "这样也好,那样也好,我实在觉得无所谓。"
  "那你没有改信天主教吗?"
  "我不是个虚伪的人,德·布里克萨特神父。我已经不信自己的教了,而也不想去信奉另一个不同的、但同样是毫无意义的信条。"
  "我明白了。"他望着站在前廊下的梅吉,她正在凝望着通往德罗海达那幢大宅的道路。"你女儿长得真俊俏啊。你知道,我喜欢金红色的头发。她的头发会使那位艺术家①迫不及待地去操笔作画的。我以前确实从未见过这种颜色,她是你的独生女儿吧?"①指以画妇女金发著名的威尼斯画家蒂齐阿诺·维赛里奥(1477-1576)。--译注
  "是的。男孩子们继承了帕迪家和我家的遗传,女孩子则出落得与众不同。"
  "可怜的小东西,"他含混不清地说道。
  板条筐从悉尼运到后,屋子里就摆上了那些书籍、磁器和小摆设;它显得亲切得多了。客厅里放满了菲的家具,一切都渐次安顿妥当。帕迪和那几个比斯图尔特年龄大的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和玛丽·卡森没有辞退的两个牧工呆在一起,向他们讨教新南威尔士西北部的绵羊与新西兰绵羊之间的诸多差别。菲、梅吉和斯图尔特发现,住在德罗海达牧工头的住宅里和在新西兰操持家务大不一样。这里有一种默契,即他们决不去打搅玛丽·卡森本人,但是,她的女管家和女仆们却很热心地来帮这里女人们的忙,就像她的牧工热心地帮那些男人的忙一样。
  尽人皆知,德罗海达是个自成一统的天地。它与文明世界的隔绝是如此之深,才过了没多久,就连基兰博也仅仅成他们记忆中的一个遥远的记忆了。在圈起来的一片家宅围场内有马厩、一个铁匠房、车库和数不清的库棚,里面堆放着饲料以及农机等杂物,可以说是应有尽有。这里有狗窝和饲养场;迷宫般的牲畜围栏和一个庞大的剪毛房,它有26个工位,真能让人吓一跳,而它的后面又是一片星罗棋布的围栏。这里还有家禽场、猪圈、牛栏和牛奶场,26个剪毛工的住房,牧羊场杂工的小棚屋和两幢和他们自己住的房子很相似的、但要小一些的房子,供牧工居住;还有一间供牧场新手住的临时工棚,一个屠宰场,以及一些木料垛。
  所有这些都坐落在一个真径为三英里的没有树木的圆形空场,即家宅围场的中部。只是从牧工头房子所在的地点起,密集的建筑物才刚刚触及场外森林的边缘。但是,在棚屋,围拦和饲养场的周围却树木葱郁,布下了受人欢迎的、必不可少的荫凉地。这些树大部分都是胡椒树,高大、耐寒、浓密、宁静而又可爱。远处,在家宅围场的牧草地上,马儿和奶牛懒洋洋地吃着草。
  牧工头房子边上的深深的溪谷底部,浅而混浊的河水在缓缓地流着。谁也不会相信拉尔夫神父那河水一夜之间能涨60英尺的信口开河,看来那是不可能的。河里的水用人工压上来后,供浴室和厨房使用;女人们过了很长时间才习惯用这种黄中透绿的水来洗澡、洗碟子和洗衣服。六个大瓦楞铁皮的水箱高耸在吊杆似的木塔上,它们承接房顶上流下来的雨水,供他们饮用。但是,他们认识到,必须极其节约使用才行,决不能用它来洗洗涮涮,因为无法保证下一场雨能将水箱注满。
  羊和牛喝的是自流井来的水,这儿的地下水的水位不浅,是从地表以下3000英尺的地方取上来的真正的自流井水。达到沸点的水从所谓的钻口处的一根管子喷出,流过两边长着有毒的青草的沟渠流向这片产业中的每一个围牧场。这些沟渠是钻井时的排水沟,沟里水含有大量的硫磺和矿物质,是不适宜人使用的。
  超初,德罗海达之大使他们感到震惊;它有25万英亩。最长的一边延伸80英里。家宅周围长40英里。从基兰博进来得穿过27道大门,是唯一的接近106英里的拓居地。狭窄的东边以巴温河为界,这是当地人对达令河北流的称呼。达令河是一条上千英里长的、混浊的大河,它最终与墨累河在南澳大地上汹涌澎湃1500英里之后流人南太平注;牧场工头住房旁边溪谷中的基兰河在家宅围场以外两英里处注人巴温河。
  帕迪和孩子们喜欢这地方。有时候,他们骑着马在离家宅数英里远的地方连续消磨数日,夜晚露宿在星斗阑干的无垠苍穹之下,仿佛他们忧惚成了天上的神仙。
  灰褐色的大地上,生机勃勃。成群结队的袋鼠蹦蹦跳跳、络绎不绝地穿过树林,不费吹灰之力地越过篱栅;它们那种优雅健美、自由自在之态以及数量之多,使人心旷神恰。鸸鹋在平展展的草地中筑巢,像巨人一样在它们的领地里高视阔步;任何陌生的东西都会使它们大吃一惊,一溜烟地从它们那深绿色的、足球大小的蛋旁飞逃而去,比马还跑得快。白蚁构筑的棕色的蚁(土冢)象是小小的摩天大楼;咬啮凶猛的巨蚁源源不断地顺河而下,在地下营造洞穴。
  鸟类多不胜数,新品种似乎层出不穷;它们不是三三两两地在一起,而是千千万万地成群营巢;有一种绿黄相间的长尾鹦鹉,菲奥娜一直把它们叫做情鸟,而本地人则称之为牡丹鹦鹉;另一种有红有蓝的小鹦鹉,叫做红鹦鹉。还有一种胸脯、翅下部和头部鲜红的浅灰大鹦鹉;而那种纯白的、脸上有黄色肉冠的大鸟,名叫硫磺冠白鹦鹉。小巧的雀科鸟儿上下翻飞着,麻雀和燕八哥也不甘落后;深褐色鱼狗鸟欢歌高唱着,或是向它们最可口的食物--蛇--俯冲下去。所有的鸟儿几乎都通人性,毫无畏惧地成百上千地栖息在树上;它们四下转动着明亮、聪慧的眼珠,尖叫着、啾啁着、欢唱着,模仿着能发声的万物的各种各样的声响。
  五、六英尺长的吓人的晰蜴在地面上沉重地爬行,轻巧自如地往高挂着的树枝上跳去,无论是在空中,还是在地面上,它们都感到同样安闲和自在,它们就是澳洲大晰,这里还有许多别的晰蝎,虽然小一些,但却同样吓人,不是颈部长着角质的三(角奇)龙式的翎颌,就是长着膨起的艳蓝色的舌头,至于蛇,它的种类也多得数不胜数。克利里家的人听说。最大的、貌似最危险的蛇倒常常是危害最小的,而外表像树桩、一英尺长的小蛇却可能是致命的毒蛇,譬如锦蛇、铜头蛇、树蛇、赤腹黑蛇、褐蛇、毒虎蛇。
  还有昆虫呢!蚱蜢、蝗虫、蟋蟀、蜜蜂,各种大小不同、种类各异的蝇子、知了、蚊蚋、晴蜓、巨大的蛾子和许许多多的蝴蝶!有的蜘蛛大得吓人,全身毛哄哄的,腿胯就有好几英寸。有的躲在厕所里不显眼的地方,看上去又黑又小,实际却能致人死命;有的盘踞于像车轮一样张褂在树与树之间的巨大的蛛网上;有的则稳坐在挂在草叶上的蛛丝密织的宝座里;还有的钻进地下的小孔里,然后用东西把小孔盖好。
  这里照样也有食肉动物:无所畏惧的野猪,凶猛嗜肉、一身黑毛、高大如成年的母野牛;土生土长的澳洲野狗紧贴着地面潜行着,隐身在草丛里;成百上千的乌鸦令人厌烦地、凄凉地在死树的白色枯枝上聒噪着;秃鹫乘着气流在空中一动不动地翱翔着。
  羊群和牛群必须采取保护措施,以防这些凶禽猛兽的袭击,尤其是在它们丢失幼仔的时候。袋鼠和兔子吃珍贵的牧草,野猪和野狗捕食羊羔、牛犊和病畜;乌鸦则啄食眼睛。克利里家的人不得不学会打枪了,因此他们骑马的时候,身上总是带着步枪。有时候,他们让一只落难的野兽超生而去,有时就打上个把公野猪或野狗。
  尽管男孩子们欣喜若狂,但这是生活。他们谁也不怀念新西兰。当成群的蝇子密密麻麻地爬满他们的眼角、鼻子、嘴和耳朵时,他们便学着澳大利亚人的做法,在帽檐边上的一圈细绳头上垂下一串串的软木。为了防止爬虫钻进他们鼓鼓囊囊的裤腿里去。他们用一种叫"裤扎"①的袋鼠皮条扎在膝盖下面。他们禁不住嘲笑着这个听起来傻里傻气的名字,但它的必不可少都使他们感到敬畏。和这里相比,新西兰就显得乏味了。这才叫生活。
  ①这是澳大利亚的劳动者在膝盖上扎住裤子的一种绳子或皮条。--译注
  女人们被束缚在家里和房子的左近,她们觉得生活远不那么令人喜爱,因为她们既不得空闲,又没有可以骑马出门的借口,更没有从事各种活动的刺激。干女人的活儿总是更辛苦一些的:做饭、打扫屋子、洗洗涮涮、熨熨烫烫,还要看孩子。她们得和炎热、尘土、苍蝇较量,得和许多级台阶以及污泥浊水较量;几乎一年到头都缺少男人来扛东西、劈柴、泵水和杀鸡宰鸭。酷热尤其叫人受不了,眼下才刚刚是初春,但即使这样,外面游廊背阴处的温度计已经天天都达到100度了①;在安曾炉子的厨房里,温度达到了120度。
  ①指华氏温度。--译注
  他们穿的内外衣服都是可身剪裁的,适合于新西兰的气候,在那儿,屋里差不多总是凉飕飕的。玛丽·卡森在一次把安步当车作为一种锻炼时,来看她的弟妹;她对菲穿的那件高领、拖地印花布裙衫极不以为然。她本人穿着一身时新的米色真丝女装,长度只到小腿的一半,宽松的半截袖,没有收腰,领口开得很低,胸颈袒露着。
  "说实在,菲,你真是老派到家了,"她说着,四下瞟了瞟这间会客室。它的墙上是新刷的米黄色,地上是波斯地毯,和那长长的、极其贵重的家具。
  "我不得闲,只好如此啊,"菲说道;她当女主人的时候,说话总是那么简洁。
  "男人们老在外边,饭也做得少多了,你会有时间的。把衣服改短点儿,别穿衬裙和紧身胸衣啦,不然夏天你会热死的。你知道,夏天温度还要高15到20度呢。"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张穿着尤金妮亚女皇时期①裙子的、美丽的金发女人的画像上。"那是谁?"她指着,问道。
  ①尤金妮亚女皇,1826-1920年,法国女皇,拿破仑三世的妻子。--译注
  "我的祖母。"
  "噢,真的?那这些家具和地毯呢?"
  "是我的,我祖母给我的。"
  "噢,真的吗?亲爱的菲,你们家道中落了,是吗?"
  菲从来没发过火,因此,眼下她也没动怒,但是她那薄薄的嘴唇变得更薄了。"我不这样认为,玛丽。我有个好丈夫;这个你应当明白。"
  "可是他一无所有,你出嫁前姓什么?"
  "阿姆斯特朗。"
  "噢,真的吗?不是罗德里克·阿姆斯特朗家吧?"
  "他是我的长兄。他与我曾祖父同名。"
  玛丽·卡森站了起来,用阔边帽挥赶着对任何人都一视同仁的苍蝇。"哦,你的出身比克利里家要高贵,即使是我也得这样讲。爱帕迪曼到了放弃这一切的程度,是吗?"
  "我的所作所为自有我的道理,"菲淡淡地说道。"这是我的事,玛丽,不是你的事。我不议论我的丈夫,就是和他的亲姐姐也不。"
  玛丽·卡森鼻子两旁的两道皱纹更深了,眼睛也有点儿鼓了出来。"嗳哟,嗳哟!"
  她没有再来过,但她的女管家史密斯太太却常来,反反复复地告诉她们玛丽·卡森对她们衣着的建议。
  "瞧,"她说,"我屋里有一台缝纫机,我从来没用过。我会找两三个打杂的把它给抬来的,要是我确实要用的话,就到这儿来用。"她的眼光转到了在地板上撒欢乱跑的小哈尔身上。"我喜欢听孩子们的声音,克利里太太。"
  邮件每六个星期一次由马拉的大车从基兰博送来,这是和外部世界的唯一接触:德罗海达有一辆福特卡车,一辆底盘上带水箱的、结构特殊的福特卡车,一辆T型福特小汽车和一辆罗斯·罗伊斯高级轿车,但是,除了玛丽·卡森去基里而外,似乎谁也没动过它们。40英里像是远在天边。
  布鲁伊·威廉斯承包这个地区的邮路,每六个星期到他负责的这个地区来一趟。他那辆配着十英尺车轮的平顶马车是由威风凛凛的12匹马拉着的,装载着边远牧场所订购的所有物品。除了皇家邮政局的邮件以外,他也运送食品杂货、44加仑一桶的汽油、62加仑方筒装的煤油、干草、成袋的玉米、白布袋装的糖和面粉、木箱装的茶叶、成袋的土豆、农业机械、从悉尼的安东尼·霍调的店里邮购的玩具和衣服,还有其他一切得从基里柱外界运来的东西。他以每天20英里的快速前进着。无论在哪儿驻足都受到欢迎。人们向他打听新闻和远处的天气,递给他用写着潦草字迹的纸仔细包好的钱,让他在基里买东西;把好不容易才写成的信件交给他,塞进有"皇家政府乡村邮政"标记的帆布袋里。
  基里两边的路线上只有两个牧场,近一些的是德罗海达,远一些的是布格拉,布格拉以远则是每六个月才能送一次邮件的地区了。布鲁伊的大车在曲曲弯弯的道路的兜一个大弧形,路过西南、西边和西北边的所有的牧场,然后返回基里,再出发往东。东边的路程要短一些,因为布鲁镇以东60英里就不归布鲁镇管了。有时,他让来访者或是想找活儿干的人和他并排坐在没有遮挡的皮座上把他们带进来;有时,他也把来访者、对工作不满意的牧工、女仆或杂工带出去;在极偶尔的情况下,也带家庭女教师。牧场主们自己有小汽车,但是,那些给牧场主们干活的人不论是旅行还是购买物品或寄信都是依靠布鲁伊的。
  菲在接到邮购来的几匹布以后,就在别人赠送的那台缝纫机旁坐下来,开始用薄棉布为自己和梅吉缝制宽松的衣服,为男人们做轻便的裤子和外衣,为哈尔选做了件罩衫,还做了几个窗帘。脱去了内衣和紧身的外衣以后,无疑凉快得多了。
  梅吉的日子过得很孤单,男孩子中只有斯图尔特留在家里。杰克和休吉跟着爸爸去学怎样当牧工了,也就是去当"杰十鲁"--这是人们对没有经验的小牧工的称呼。斯图尔特可不是杰克和休吉那样的伴儿,他生活的天地里似乎别无旁人;这么一个不大的男孩子,宁可几个钟头地坐着观察蚁群的活动,也不愿去爬树;而梅吉却喜欢爬树,她觉得澳大利亚的桉树十分奇伟,品种无穷,也很难爬。这倒不是说他们有很多时间去爬树,或者去看蚂蚁。梅吉和斯图尔特的活儿很重。他们得劈柴、搬木头、挖坑堆垃圾、管理菜园,还要照看家禽和喂猪。他们也学会了怎样消灭蛇和蜘蛛,尽管他们对这些东西一直都很害怕。
  这几年里,降雨量一直不是太多,小河的水很浅,不过,水箱倒都是半满的。草长得还不错,但是,和它们茂盛肥美的时候相比,那就不可同日而语了。
  "也许还会更糟糕呢,"玛丽·卡森夫人恶狠狠地说。
  但是,还没来得及真旱,他们却遭了洪水。一月过了一半的时候,西北季风的南缘刮到了这个国家。阵阵大风简直是蛮不讲理,爱怎么刮就怎么刮。有时,它们只给大陆的北端带来一场夏季的透雨;有时,它们却远远地吹过内地,给温雅而不幸的悉尼送去一个潮湿的夏天。那年一月,暴风云遮暗了天空,又被风撕成了饱含着雨水的碎块。天开始下雨了,那可不是一场平平常常的大雨,而是一场连绵不断、经久不息的狂风暴雨。
  他们已经得到了警报。布鲁伊·威廉斯赶着他那装得冒顶的大车来到了,后面跟着12匹备用马,因为他打算在下雨以前赶着走完这一趟,以免那些牧场得不到它们所需要的东西。
  "季风就要来啦,"他卷了一支烟,用鞭子指着那一堆堆他额外捎来的食品杂货,说道。"库珀、巴科和迪阿曼蒂纳的水真是流成了河,溢水镇也真格儿地溢水啦。整个昆士兰州的内地水深到了两英尺,那些可怜的家伙从前全都想找个高岗子,她救他们的羊呢。"
  立刻,这里便产生了一种压抑着的恐慌。帕迪和孩子们像发了疯似地干着活儿,把羊从地势低洼的围场里赶了出来,尽量使羊群离开小河和巴温河远一些。拉尔夫神父来了,他架上马鞍,带着一群最好的狗和弗兰克一起动身沿着巴温河前往两个尚未清过的围场,而帕迪和那两个牧工则各带领一个男孩子向别的方向走去。
  拉尔夫神父本人就是个出色的牧工。他骑着玛丽·卡森送给他的那匹良种栗色牝马,穿着做工考究、无暇可摘的黄牛皮马裤,蹬着一双银光雪亮的棕黄色长统靴,身穿一件洁白如雪的衬衫,袖子在他那肌肉发达的胳膊上卷了起来,脖领敞开着,露出了光滑的、褐色的胸膛。弗兰克穿着鼓囊囊的旧斜纹布裤子,扎着"裤扎",上身是一件灰法兰绒内衣;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穷亲戚。难道不是这样吗?他自觉没趣地想着,跟在一个骑着好马的、腰直背挺的人的屁股后面,穿过小河远处的一片黄杨和青松。他自己骑的是一匹难以驾驭的杂色牧羊马,这是一匹脾性暴戾的牲口,不但好自行其是,而且对别的马也极为仇视。狗在激动地吠叫、跳跃着,互相撕咬着、嗥叫着,直到拉尔夫神父不客气地挥着牧羊鞭,轻抽下去,它们才分开。看来,这个人是无所不能的,他熟悉对狗发号施令、让狗去干活的信号口哨,他的鞭子比弗兰克使得还好,尽管他还正在学习这种从异国传人的澳大利亚的技艺。
  带领狗群的那只蓝色的昆士兰大猛犬对这位神父非常亲近,绝对服从,这意味着弗兰克毫无疑问地处于次要地位。弗兰克兰点儿也没在意,在帕迪的几个儿子中他是唯一的不喜欢德罗海达的生活的人。他当时别无所求而一心想要离开新西兰,但并不是为了想到这儿来。他厌恶无休无止地在围场里逡巡,厌恶大部分夜晚都睡在硬梆梆的地面上,他讨厌那些不能当作宠畜来驯养的凶猛的狗:它们一旦不能干活儿,就会被枪打死。
  但是,骑马跑进正在聚集的云海还是有几分新奇冒险的。就连迎风弯腰、噼啦作响的树木也像是带着一种稀奇古怪的喜悦在狂舞着。拉尔夫神父像着了魔似地奔忙着,嗾着狗去迫赶那些毫不犯疑的羊群,把那些毛哄哄的傻东西吓得蹦来跳去,咩咩地叫着,直到那些体型低矮的狗飞奔着穿过草地把它们紧紧地赶在一起,然后再把它们赶走。那为数不多的男人只有靠养这些狗才管得了德罗海达这么大的产业,这些狗经过赶羊、赶牛的训练;它们的聪慧令人惊异,极少需要加以指导。
  夜幕降临的时候,拉尔夫神父和那群狗与跟在他们身后尽力协作但却交果欠佳的弗兰克的帮助下,把一个围栏里的羊全都赶了出来;这在通常情况下,是要付出几天的劳动。他在第二个围场门边的一片树林附近,给他的牝马卸了鞍,并且乐观地说,他们不能赶在下雨之前把羊都赶出围栏。那些狗平躺在草地上,伸着舌头,那头昆士兰大蓝狗摇头摆尾,蜷缩在拉尔夫神父的脚下。弗兰克从马褡裢里掬出了一大块看着让人嚼心的袋鼠肉,抛给了那些狗;它们扑过去争夺着,相互忌妒地撕咬着。
  "该死的畜生,"他说道。"他们哪像是狗,简直是群豺狼。"
  "我想,这些狗也许与上帝造狗的意图更接近吧,"拉尔夫神父温和地说。"警觉、聪明,喜欢攻击而又几乎从不驯服。就我自己来说,我宁可要它们,也不喜欢供家里宠养的那些品种。"他笑了笑。"猫也一样。你没发觉它们在棚子边转悠吗?像豹子一样狂野不驯、不让人们接近它们。可是它们捕猎的本领棒极了,谁也当不了它们的主人,谁也养不了它们。"
  他从自己的马褡裢里掏出一块冷羊肉和一包面包及黄油,从羊肉上切下了一大片,把剩下的递给了弗兰克。他把面包和黄油放在了他们中间的一段圆木上,津津有味地用他那雪白的牙齿咬着羊肉。帆布水袋给他们解了渴;随后他们卷起烟来。
  离他们不远的地方,有一棵孤零零的芸香树,拉尔夫神父用烟指了指它。
  "到那儿去睡觉吧,"地说着,解开了毯子,拾起了马鞍。
  弗兰克跟着他走到了那棵树下,在澳大利亚的这一地区,普遍认为这是最美丽的树了。树叶浓密,呈浅绿色,树形几乎是正圆形的。叶子离地面很近,连绵羊都能轻而易举地够着,结果,每一棵芸香树的底部都像修剪过的树篱似的边缘平直。要是下起雨来,他们躲在这种树下会比躲在其它任何树下都能得到更好的庇护,因为澳大利亚树木的簇叶一般来说不如潮湿地带的树林长得稠密。
  "弗兰克,你感到不幸福吧?"拉尔夫神父叹了口气躺下来,又卷了一支烟,问道。
  弗兰克在离他几英尺的地方转过身来,疑虑重重地望着他。"什么是幸福呢?"
  "眼下,你父亲和你弟弟是幸福的。可你、你母亲和你妹妹不幸福,你不喜欢澳大利亚吗?"
  "我不喜欢这个地方。我想到悉尼去。在那儿兴许能有机会干出点名堂来。"
  "悉尼吗?那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拉尔夫神父笑了笑。
  "我不在乎!在这儿,我还不是跟在新西兰一样被钉得死死的。我没法摆脱开他。"
  "他?"
  可是,弗兰克是无意中溜出口的,因此不愿再多说了。他躺了下来。望着头顶的树叶。
  "你多大了,弗兰克?"
  "二十一。"
  "噢,这么大了!你离开过家里人吗?"
  "没有。"
  "你去跳过舞,交过女朋友吗?"
  "没有。"弗兰克不想和他深谈自己的事。
  "那他留你不会太久了。"
  "他要把我拴到死。"
  拉尔夫神父打了个呵欠,定下心来睡觉。"晚安,"他说道。
  早晨,云层压得愈加低了,但是整个白天雨却没有下下来,他们把第二个围栏也清完了。从德罗海达的东北到西南有一条不高的山脊,牲畜全部都集中到了这一带的围栏里。要是小河和巴温河的水涨过河槽的话,在这里还可以找到更高一些的地面。
  天快黑的时候,雨下来了。这时,弗兰克和神父正匆忙地往牧羊工头屋下那条河中可以涉水而过的地方紧赶着。
  "现在担心跑垮了马是没用的!"拉尔夫神父喊道。"你踩稳了,小伙子,要不你会淹死在泥塘里的!"
  顷纫间,他们都透湿了,硬结的地面也泡透了。土质微细而板结的土地变成了一片泥乡泽国,淤到了马的跗关节,使它们步履踉跄。他们设法努力趱行;草地还可以走,但是,来到小河附近那片被踩得光秃秃的地面时,他们不得不下马了。马匹一旦解除了负担,倒没什么麻烦了,可是,弗兰克却发觉无法保持自己的平衡。这比在滑冰场里还要糟心。他们手膝并用地慢慢往小河的河岸顶上爬去,并且像投石似地滑下了河岸。通常被淹时只有一英尺深的潺氵爰流水的铺石路面现在翻滚着高达四英尺的泡沫;弗兰克听见神父在哈哈大笑着。在叫喊和湿透的帽子的抽打驱策下,马匹总算安然无恙地爬上了远处的河岸;但是弗兰克和拉尔夫神父却上不去,每次试着往上爬,都滑了下来。正当神父提议爬到一棵柳树上去的时候,那没人骑的马匹跑去惊动了帕迪,他拿着绳子来抛给了他们。
  拉尔夫神微笑着摇摇头,谢绝了帕迪的殷勤相请。
  "我得到大宅里去,"他说道。
  玛丽·卡森的仆人们还没听见他的唤门声,她就听到了,因为他绕道转到了前门,认为这样到自己的房间方便一些。
  "你可不能像这样进去啊,"她站在回廊里,说道。
  "那就行行好,给我拿几声毛巾来,再把箱子也拿来。"
  她毫无窘态地看着他脱去了他的衬衣、靴子和马裤,当他用毛巾擦掉身上的烂泥时,她靠在通往她客厅的那扇半开的法式门上。
  "你是我见过的最英俊的男人,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她说道。"为什么有那么多教士长得都很漂亮呢?因为是爱尔兰人吗?你们爱尔兰人可真是一个俊美的民族。要不就是漂亮的男人发觉教士的职位是逃避他们相貌所引起的后果的避难所?我敢打赌,基里的姑娘们为你把心都想碎了。"
  "我早就学会不拿正眼去瞧那些害相思病的姑娘了。"他笑了起来。"无论哪一个50岁以下的教士都是她们某些人的目标。而35岁以下的教士则常常是她们全体的目标。不过只有那稣教的姑娘才公然地试图勾引我。"
  "你从来不直截了当地回答我的问题,对吧?"她直起身来,把手掌放在他的胸口上,不动了。"你是个爱侈奢、好享乐的人、拉尔夫,你的条件很有利啊。你全身的皮肤都这么黝黑吗?"
  他微笑着,低了低头,随后又冲着她的头发大笑起来,两手解开了棉内裤的扣子;内裤落在地上以后,他一脚将它踢开,象个普拉克塞泰力斯①的雕像似地站在那里,而那则围着他转,不慌不忙地看着。
  ①普拉克塞泰力斯,公元前370?-330年?著名雅典雕刻家。--译注
  这两天他很兴奋,突然意识到她也许比他原来想像的更脆弱,这使他兴奋不已;但是他了解她,觉得问问也无妨:"你想让我跟你做爱吗,玛丽?"
  她注视着他两腿中间那松垂的东西,高声笑了起来。"我不愿意太难为你了!你需要女人吗,拉尔夫?"
  他轻蔑地把头往后一扬。"不!"
  "男人呢?"
  "他们比女人更糟糕。不,我不需要。"
  "那么需要你自己吗?"
  "最不需要了。"
  "有意思。"她把法式门全推开,穿过门走进了客厅。"拉尔夫·德·布里克萨特红衣主教大人!"她挖苦道。但是,她躲开了他那双富于洞察力的眼睛,坐进了高背椅中;她紧紧地攥着拳头,抱怨着阴差阳错的命运。
  拉尔夫神父一丝不挂地走出了回廊,他两臂高高举过头顶,合上双眼;站在修剪过的草坪上。他任凭飘泼如注的雨水暖洋洋地冲测着他,激打着他,在他光溜溜的皮肤上激起一种异样的感觉。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而他身上却软场塌的,毫不为之所动。
  河水爬上了小河的堤岸,悄悄地没过了帕迪家房子的木桩,漫过了远处的家宅围场,向大宅流去。
  "水明天就会退下去的,"帕迪赶去报告时,玛丽·卡森忧虑地说道。
  一如既往,她是正确的;下一个星期里,水退了下去,最终退到了它正常的河槽里。太阳出来了,阴凉处的温度迅速地上升到115度。草地似乎和天空连成了一片,草深没膝,一派光灿,炫人眼目。被雨水洗去了尘土的树木在闪闪发光,一群群的鹦鹉也从它们所去之处飞了回来,在雨点落到它们隐没在树林中的彩虹般的身上时,它们比以往更加饶舌地啁啾着。
  拉尔夫神父回去帮助他的那些受了怠慢的教民们了,他知道他是不会受到斥责的,因此心情泰然;他那朴素的白衬衫下面,贴胸放着一张1000镑的支票,主教大人会欣喜若狂的。
  羊群回到了它们正常的牧场上,克利里一家不得不学习内地午睡的习惯了。他们5点钟起床,中午之前把一切都安排妥贴,然后便大汗淋漓地倒身睡去,直到下午5点钟。在家的女人和围场上的男人全部一样。5点钟以后,他们便干那些早些时候无法干的零杂活,太阳西沉以后、就在走廊外的一张桌子上吃饭。所有的床铺也搬到了外面,因为通夜都炎热难耐。几个星期以来,似乎不论是白天或黑夜,温度计的水银柱都没下过100度。吃牛肉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吃的只是小块的、在吃完前不至于腐烂的;绵羊肉。他们希望能换换口昧,不再吃那老一套的烤羊排、炖羊内、绵羊肉做的羊馅馅饼、咖哩羊肉、烤羊腿、水煮腌羊肉和蒸羊肉了。
  但是,二月初,梅吉和斯图尔特的生活有了突变。他们被送到了基兰博的女修道院寄宿,因为再没有比这更近的学校了。帕迪说,等哈尔够了年龄,可以接受悉尼"黑色男修士"学校的函授教育,但在此期间,由于梅吉和斯图尔特一直习惯有老师教他们,于是玛丽·卡森就慷慨解囊,供他们在"圣士字架"女修道院寄宿和就学。再说,菲因为要忙着照看哈尔,也无法监督函授的课程了。杰克和休吉不能继承受教育,这在一开始就是不言而喻的。德罗海达需要他们在工地上出力,而这正中他们的下怀。
  经过了德罗海达,尤其是在韦汉的圣心修道院里的日子,梅吉和斯图尔特发觉"圣十字架"修道院里的生活是陌生而又平静的。拉尔夫神父曾经用心良深地告诉过修女们,这两个孩子是由他保护的,他们的姑妈是新南威尔士最富有的女人。于是乎,梅吉的腼腆也就由此习而变成了一种美德,斯图尔待的孤僻以及他那一连几个钟头凝望悠悠长空的习惯则为他赢得了"圣洁"的美誉。
  生活的确十分宁静,因为这里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寄宿生;这个地区有钱供得起了女上寄宿学校的人无一例外地都宁可把子女送到悉尼去。女修道院里散发着上光漆和花的香味,黑暗而高大的走廊里笼罩着宁温和极为神圣肃穆的气氛。声静响息,生活是在一层薄薄的黑纱背后进行的,没有人用藤条打他们,没有人冲他们大呼小叫,事事都有拉尔夫神父呢。
  他常常来看他们,并且定期让他们留住在神父宅邸里。他决定用精美的苹果绿来油漆梅吉住的房间。他买来了新窗帘和床上用的新被褥。斯图尔特继续住在那间用米黄色和棕色重新漆过两遍的房间里:斯图尔特是不是快乐,拉尔夫神父似乎从来就没有操过心。他是为了避免得罪那些不得不邀请而请了又叫人后悔的人的。
  拉尔夫神父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梅吉,也没有花很多时间去伤这个脑筋。喜爱出于怜悯,这是那天在灰飞尘扬的车站广场上,他看到她浇在后面的时候开始的;他敏锐地猜到是她女性的贞淑才使她区别于家人的。至于弗兰克为什么也索然离群,他根本就不感兴趣,也没有感到要怜悯弗兰克。弗兰克的身上有某种使人温情顿消的东西:一颗阴郁的心,一个缺少内心闪光的灵魂。可是梅吉呢?梅吉使他无法遏制地深为动心,他真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她头发的颜色使他心旷神恰,她眼睛的色彩和样子像她的母亲,非常美丽,但却更加可爱,更加传神;至于她的性格,他认为那是完美无暇的女性的性格,温良内向而又极其坚强。梅吉不是一个叛逆者;相反,她将毕生顺从,不越女性命运雷池一步。
  但是,所有这些并未改变事情的全貌。也许,如果他更深刻地剖析一下自己的话,他会明白,他对她的感受是时间、地点和人所产生的奇怪的结果。谁也不觉得她举足轻重,这就意味着,在她的生活中存在着能让他插足并极有把握她、赢得她的爱的空间。她是个孩子,因此,对他的生活道路和教士的声誉没有任何危险,她楚楚动人,而他则以美为乐;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是:她填补了他生活的空缺,这是他的上帝所无能为力的,因为她是一个有情有爱的血肉之躯。倘若他送给她礼物,她的家人会感到窘迫,他不能这样做,因此,他就尽量地多和她在一起,用重新装修她在神父宅邸里的房间来消磨时间和精力;这与其说是为了使她高兴,毋宁说是在搞个镶嵌来衬托他的瑰宝。为梅吉所做的一切都是货真价实的。
  五月初的时候,剪羊工们来到了德罗海达。"玛丽·卡森对德罗海达的一切情况,事无巨细,都是了如指掌的。在剪羊工到来的几天以前,她把帕迪叫到了大宅。她坐在高背椅中连身子都没动,就准确地告诉他应当做什么了,连细微末节都交待得清清楚楚。帕迪习惯的是新西兰的剪毛活儿,有26个工位的巨大的剪毛场当初还真使他吃惊不浅呢;现在,在和他的姐姐谈过话以后一情况和数字便在他的脑子里翻腾开了。要在德罗海达剪毛的不但是德罗海达的羊,布格拉、迪班一迪班和比尔一比尔的羊也要在这里剪毛。这就意味着这里的每一个人,不论男女,都要苦干一场。集体剪毛是这里的习惯,使用德罗海达剪毛设施的各个牧场自然要派人来全力帮忙,可是,干那些零星活计的担子就必不可免地要落在德罗海达人的肩头上。
  剪羊工们自己带做饭的人来,从牧场的商店里买食物,但是这一大批食品得有人去搞;摇摇欲坠的、带厨房的临时工棚和附设的简陋的浴室必须冲刷、清理,并且备好褥子和毯子。并不是所有的牧场对剪毛工都是像德罗海达那样慷慨大方的,但是,德罗海达是以它的好客和"棒得累死人的剪毛场"的声誉引以自豪的。由于这是玛丽·卡森参与的一项活动,因此她不吝惜金钱。它不仅是新南威尔士州最大的剪毛场之一,而且它也需要雇佣最能干的人,有杰基·豪那种能力的人,这些剪毛工在把行李包扔上包工头的那辆蓝福特卡车,消失在他们去另一个剪毛场的路上之前,得剪完30多万头绵羊的毛。
  弗兰克两个星期不在家了。他和老羊工比尔巴雷尔·皮特带着一群狗、两匹牧羊马和由一匹不愿拉车的小马驾辕的一辆轻型单座两轮马车,载着他们最起码的必需品,到西边远处的围场去了:他们得把羊逐渐地赶到一起,进行挑选和分类。这是一个既缓慢又乏味的活计,与洪水前的那种猛轰猛赶不可同日而语。每个围场都有自己的畜栏,部分分级和打印记的工作在畜栏里就进行了,分好的羊群留在那里,直到被送进剪毛场为止。剪毛场的畜栏一次只能容纳一万头羊,所以,剪毛工们在那里的时候,活儿是不会轻松的,老是得紧张地忙着把没剪毛的羊群和剪过毛的羊群赶进赶出。
  弗兰克走进厨房的时候,他母亲正站在洗池边干着她那没完没了的活儿,削着土豆皮。
  "妈,我回来了!"他说道,声音里充满了快乐。
  她转过身来的时候,显出了凸起的肚子;离家两个星期使他的眼光敏锐了。
  "噢,天哪!"他喊道。
  她那望着他的双眼失去了欢愉之色,脸羞得通红;她伸出双手捂住了她那鼓起的围裙,好像那双手能遮住衣服所遮不住的东西似的。
  弗兰克颤抖了起来。"那个下流的老色鬼!"
  "弗兰克,我不许你说这种话。现在你是个男子汉了,你应当理解。这和你自己到达这个世上来没什么两样,应当受到同样的尊重。这没什么的。你侮辱你爸爸的时候,你也在侮辱我。"
  他不该这么做,他早就不该碰你了!"弗兰克气咻咻地说道,揩去了正在哆嗦着的嘴角上的唾沫星儿。
  "这没什么丢脸的,"她没精打彩地重复道,用她那明显疲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她突然决定将羞愧永远掩藏起来似的。"弗兰克,这没什么丢脸的,连认它出来的那种事儿也不丢脸。"
  这次轮到他脸红了。他无法继续面对她的注视,于是,他转过身去走进了他和鲍勃、杰克、休吉同住的房间。这房间空荡荡的四壁和几张单人小床在嘲笑着他,它的拓燥无味和毫无特色的外观也在嘲笑他;这里缺少一个能使它生气勃勃的人,缺少一种能使它超凡入圣的目标。她的脸庞呢,她那被金发的光晕衬托着的美丽而疲倦的脸庞,正因为她和那个毛茸茸的老色鬼在这暑热炎炎的夏天里所干的好事而感到火辣辣。
  他无法摆脱这件事,无法摆脱她,无法摆脱他心灵深处的种种思绪,无法摆脱他的年龄和男子的本能的饥渴。在大多数情况下,他总是设法把这些念头压下去,但是在她将她的色欲的实实本在的证据堂而皇之地展示在他眼前的时候,在她把她和那个老色鬼所干的好事当面对他说出的时候,他能怎么去想呢?怎么能允许这种事呢?怎么能容忍这种事呢?他但愿能把她看作如同圣母一样的神圣、纯洁、而又白壁无暇,看作一个能超脱于这种事情的人,尽管世上所有的姐妹们都犯这样的罪孽。看到她证实了他认为她做了不当的事的相法,简直叫人快发疯了;想象她绝对贞洁地和那个丑陋不堪的老家伙躺在一起,在一处睡觉,但夜里又决不相向而卧或挨在一起,这已经成了支持他神智正常的必需了。啊,上帝呀!
  一种咔嚓的声响使他朝下望去,他发觉他已经把床脚的黄铜杆扭成了S形。
  "你为什么不是我爸呢?"他问着那铜杆。
  "弗兰克,"母亲站在门口叫道。
  他抬起头来,一双黑眼睛熠熠闪光,就像是被雨水打湿了的煤块。"我早晚会宰了他的,"他说道。
  "你要是那样干的话,我也会去死的,"菲说着,走到床边坐了下来。
  "不,我要让你自由!"他充满希望地、任性地反驳道。
  "弗兰克,我永远不会自由的、我也不想自由,我倒想知道你这无名火是打哪儿来的,可我不知道,这既不是我的错,也不是你爸的错。我知道你不顺心,但你用得着拿我或拿你爸来出气吗?你为什么非要把事情搞得那么紧张呢?为什么?"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又手,又抬起头来看着他,"我不想说这些话,可是我想我并说不可:现存是你找个姑娘的时候了,弗兰克,结婚吧,自己成个家吧。德罗海达有房子,在这一点上我从来没为别的男孩子担忧过,他们好像和你的天性完全不一样。可是,你得有个妻子,弗兰克。你有了妻子,就不会有时间来想我了。"
  他转过身去背对着她,不愿再转过身来。她在床上约摸坐了五分钟,希望他能说些什么。随后,她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出了房间。
□ 作者——考琳·麦卡洛
第05章
  剪羊工们走了以后,这个地区笼罩着一片冬日的沉闷的景象,就在这时,一年一度的基兰博娱乐会和野餐赛马开始了。这是社交日程表中的一件头等重要的大事,要持续两天的时间。菲觉得不舒服,因此没有去、于是帕迪开着那辆罗斯-罗斯汽车载着玛丽·卡森进城去了。他的妻子不在身边,帮不了他的忙,这也无法使玛丽的舌头规规矩矩的不随便乱讲。他已经注意到了,由于某种神秘的原因,菲在场的时候,他姐姐就矮了一截,气势也不那么嚣张。
  别的人全都去了。男孩子们被告诫要规规矩矩,否则就要他们的命。他们和比尔巴雷尔·皮特、吉姆、汤姆、史密斯太太以及女仆们一起坐上了一辆卡车,而弗兰克却独自一个人驾着那辆T型福特卡车早早就去了。参加活动的成年人都要留在那里过夜,等着第二大的赛马会;玛丽·卡森出于自己心里非常明了的原因,谢绝了拉尔夫神父请她在神父宅邸住宿的邀请,但却怂恿帕迪和弗兰克接受了邀请。两个牧羊工。汤姆和花园杂工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谁都不得而知。不过史密斯太太、明妮和凯特在基里有朋友,她们就住到朋友那里去了。
  上午10点钟的时候,帕迪把他姐姐安顿在旁国旅馆最好的房间里,自己则下楼到了酒吧间。他看见弗兰克站在柜台边,手里拿着一大杯啤酒。
  "下一杯我来买吧,伙计。"帕迪和蔼地对儿子说道。"我得送玛丽姑姑去参加赛马会的午餐会,如果要我在你妈不在的时候去受这份洋罪,我得有点精神食粮才成。"
  习惯和畏惧心理的克服比人们实际想去一反多年形成的惯常行为要困难得多。弗兰克发现他干不出他渴望干的事,他不能当着酒吧的许多人的面把杯子里的酒泼到他父亲的脸上去。于是,他把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有点儿不痛快地笑了笑。说,"对不起,爸,我已经答应到娱乐场去会几个哥们儿了。"
  "哦,那就去吧。不过这个你拿去,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吧。痛痛快快地玩一玩,要是你喝醉了,可别让你妈发觉啊。"
  弗兰克瞪眼瞧着他手中那张蓝色的、皱皱巴巴的五镑钞票,恨不得把它撕成碎片,摔在帕迪的脸上。然而,习惯又一次占了上风;他折起那张票子,放进他的表袋里,谢了谢他父亲。他无法尽快地走出酒吧了。
  帕迪穿着他那件最好的蓝色西服,背心扣得整整齐齐,金表上拴着一条金链和一个劳伦斯金矿出产的天然金块做成的坠子。他拉了位他的赛璐珞硬领,看了看酒吧间里是否有他熟悉的面孔。在他到德罗海达以来的九个月里,他不常到基里来,但是他作为玛丽·卡森的弟弟和显而易见的继承者的地位就意味着他无论在城里什么地方,都会受到殷勤备至的接待,人们也清楚地记得他的面孔。有几个男人在冲他微笑着,大声喊叫着要请他来一杯啤酒。不一会儿,他便混到那一小群兴致勃勃的人中间去了,把弗兰克忘在了脑后。
  这些日子,梅吉的头发梳起了辫子,因为没有一个修女情愿会侍候那头卷发(尽管玛丽·卡森有钱),卷发被编成了两条粗辫子垂在肩头,上面扎着两条海蓝色的丝带。她穿着"圣十字架"学校学生的那套素静的海蓝色制服,一位修女陪着她从修道院穿过草坪,把她交给了拉尔夫神父的女管家;她很喜欢这姑娘。
  "哎哟,这小姑娘的头发长得真好看,简直和希兰的一模一样,"有一次神父问到她的时候,她高高兴兴地向他解释道:安妮一向是不怎么喜欢小姑娘的,并且还曾为神父宅邸与学校太近而感到遗憾。
  "得啦,安妮!头发是没有生命;你不可能仅仅因为她头发的颜色就喜欢她呀,"他故意逗着她说道。
  "啊,哦,你明白,她是个纯洁的小姑娘--挺哏儿的。"
  他根本不明白,但他既没问她"挺哏儿的"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对这个词与梅吉的名字念得一样顺溜发表什么评论。有时候,最好不要把安妨的意思弄得水落石出,或者是对她的话过分注意而使她更来劲儿、用她自己的话来讲,她是个能掐会算的人,倘若怜惜这孩子,他可不想听她说她怜惜的是她的将来,而不是她的过去。
  弗兰克来了,他还因为在酒吧间仍然碰到他父亲而浑身哆嗦着,他不知道干些什么才好。
  "喂,梅吉,我带你赶集去,"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
  "干嘛不让我带你们俩一起去呢?"拉尔夫神父问道。他也伸出了一只手。
  梅吉夹在两个她所崇拜的人中间,紧紧地拉着他们的手,她真是快乐极了。
  基兰博娱乐场设在巴温河畔,挨着赛马场。尽管洪水已经退去六个月了,但泥浆仍然没有干透,急不可耐的捷足先来者已经把它踏成了烂泥塘。在绵羊、牛、猪、山水和那些第一流的、无暇可指的为夺标获奖而竞争的牲畜围栏之外,有许多摆满了手工艺品和吃食的帐篷,他们看着那些牲畜、糕饼、钩针编织的围巾、针织的婴儿装、刺绣的桌布、阿猫、阿狗和金丝雀。
  在这一切的远处的另一侧是赛马场,那里,年轻的男女骑手仍正在裁判员的面前慢慢地跟着他们的截短了尾巴的坐骑,在咯咯笑着的梅吉的眼里,那些裁判员本身看上去就很像马。女骑手们穿着漂亮的哗叽女骑装,高高地坐在高头大马的鞍子上;她们的大礼帽上缠着一束撩人干着急的轻纱。在梅吉看到一个了不起的姑娘骑着一匹鲜龙活跳的马做出一系列难度很大的腾跃动作,并且一如开始那样无可挑剔地结束她的表演之前,梅吉是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能那么玄地骑在马背上,戴着那样的帽子、以比遛花蹄快得多的速度奔驰而又稳坐马鞍、安然无恙的。这时,那姑娘性急地用马刺刺了一下她的坐骑,碎蹄穿过潮湿的地面,在梅吉、弗兰克和拉尔夫神父的面前勒住马,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勾在鞍上的、穿着雪亮的黑色长统靴的一条腿脱开了,那姑娘坐到了鞍子的一侧,傲然地伸出了戴着手套的双手。
  "神父!劳驾帮我下来!"
  他向上伸出两手搂住了她的腰,她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他轻巧地一转身把她抱了下来。她的脚跟刚一沾地,他便撒开了手,把她那匹坐骑的缰绳拿在手中,往前走去。那姑娘和他比肩而行,毫不费力地大步跟着他。
  "卡迈克尔小姐,赛马你会夺标吗?"他用极其冷淡的声调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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