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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

_4 章詒和(当代)
  “仪凤是在回避自己的年龄。”
  我又问父亲:“罗姨的生活环境那么优越,怎么她什么都会?做粤菜,
做点心,做西餐,烧锅炉,种玫瑰。”
  父亲告诉我:“英德两国的传统贵族,自幼均接受严格的教育及训练,
都有治家的性格与能力。哪里像你的那些干部子弟同学,生活上的事共产党
一律包干,两只手除了会化钱,就什么都不会干了。”
  纵不能惹起某个男人的热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爱,罗仪凤就是
这一流的女子。轻盈的体态,纯良的品质,对日常事物处理的稳妥周全的才
智,以及由此派生出来的大家风范,兼备于一身。难怪父亲,章乃器,陈铭
德、邓季惺夫妇等人,都无一例外地喜欢她。我也喜欢罗仪凤,但在我与她
已经混得很熟的时候,仍觉自己并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亲拥有一个
很大的活动天地,交游缙绅,往来鸿儒。但是当她一个人独处时,又好像全
世界皆与之无关。她与康老一样地善解人意,却很少将自己的事随便告人。
我至今不知她从燕京毕业后的几十年,有着怎样的经历?她怎样生活?工作
过么?被人爱过么?——为了能解答这些疑问,我对她说想看看她的影集。
罗仪凤爽快地答应后,一头扎进后面的书房。
  我接过落满尘土的老像册,不禁叫起来:“罗姨,怎么只有一本?”
  “我自来就不爱照相。”她笑着回答。
  本想从旧影中对她的过去寻些蛛丝马迹,不料竟一无所获。像册里面,
绝大部分是康同璧的照片,属于罗仪凤的,很少很少。偶尔发现一两张,那
也是她与女友的合影。即使这样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为总有
一副硕大的太阳镜遮住半拉脸。在所有的照片里,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边
居然没有一个男性。曾听上海小姐说:“康老不愿意女儿和男人往来,想把
女儿永远留在身边,好照顾自己。一次,同仁堂的乐家大姑专门来给罗仪凤
说媒。没几分钟,康老就把乐大姑撵出了大门。老太太惟有对罗隆基是个例
外,始终视为贵客。”
  我看完影集后,问:“罗姨,你为什么不爱照相呢?”
  她抚摩着影集的黑皮封面,叹道:“这些相片对留影人,当然是宝贵的
。可你想过没有,多少年后一旦落在陌生人手里,那将是个什么情景?恐怕
不是当废纸扔进纸篓,就是作为废物卖掉。想到这样的归宿,即使面前是多
美的景致,身边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愿意面对镜头了。”
  “罗姨,一张好照片,可随时欣赏。你现在何必担忧几十年后的事。”
我想,罗仪凤不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觉得自己并不漂亮。
  她摇头,说:“像我生活在这样的家庭,又是一个人,是必须学会预算
生活的。”
  罗宅有一套看着大气、坐着舒坦的英国沙发,而且被保养得很好。当那
位上海小姐要搬离康家的时候,罗仪凤毫不犹疑地把沙发送给了她。我问:
“这么好的东西,你也可以用,干嘛要送给别人?”
  罗仪凤说:“我的小愚,你还年轻啊!许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
了以后再说。特别是那些视为珍贵之物的东西,一定要由自己亲手处理,不
要等到以后由别人来收拾。我说的‘别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儿孙和亲戚。

  “淡生涯一味谁参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这个观点后,才渐渐懂得她
的行事及做派。罗仪凤给自己立的做事规则,犹如提前执行遗嘱一样,很有
些残酷。别说我接受不了,就是一向欣赏西方人生活原则的父亲和罗隆基,
恐怕也办不到。然而,当我历尽坎坷、不再年轻、并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时候
,对她的观点和行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彻底地接受了。
  罗仪凤爱香水。
  她对我说过:“香水好,就连装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于都知道她
的这个喜好,所以从她读燕京开始,人们在送她礼品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
选择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为藏品,装入一个木箱。“文革”爆发,
这个木箱再没有打开过,就是说,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闻,不看。
  后来,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对母亲说:“这里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
比黄金还贵。你有两个女儿,她们可以用。”
  母亲执意不收。
  罗仪凤想了想,说:“算我寄放在这里,总可以吧?”
  母亲答应了。那么喜欢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从此,她不提木箱
的事,直到死。
  罗仪凤喜欢鞋。
  我一直以为在她的服饰穿戴里,最讲究的部分就是脚下的一双鞋。她穿
鞋要配衣服,配季节,配场合,配情绪。一句话,把鞋穿到了审美的境界。
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红卫兵抄家、破“四旧”的时候,她不
知该如何处置,又舍不得把它们丢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来,急切切地说:“红卫兵在‘勒令’中,
只规定不许穿高跟鞋。你看,咱们是不是可以用锯把所有的鞋跟儿都锯掉?
”姐夫听后,同意了。
  夜深人静,罗仪凤把鞋子统统翻出来,几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
锯子。先是姐夫一个人锯,后来是两人一起对拉。十几分钟,却连一只鞋的
后跟儿也没锯掉。罗仪凤累得满头大汗,急得满脸通红。北大物理系毕业的
姐夫观察发现:罗仪凤的鞋均为进口货,别看后跟儿纤巧如一弯细月,可内
里都有优质钢条做支撑。他擦着汗说:“国产锯怎么对付得了进口钢?罗姨
,我们这样干个通宵,也锯不了几双鞋。”
  罗仪凤坐在地板上,瞧着那些八方买来、四季穿着、一心收藏的鞋,什
么话也说不出来。最后,她屈从了现实,放弃了审美,把鞋扔了。一双未留

  罗仪凤爱花。
  她家的庭院里,栽有一片法国品种的玫瑰,还有十余株品质极高的榆叶
梅,排列于大门两侧。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总理级的高官驱车路过东四
十条。那繁密似火、浓艳似锦的榆叶梅,绽露墙外。花树之盛,引得他驻足
而赏。后来,他的手下工作人员,含蓄地表达了首长意思。待花谢尽,罗仪
凤让人把所有的榆叶梅连根挖出,送了过去。一株未留。
  一个冬日的夜里,我住在康家。恶梦把我惊醒,开了床头灯看表,已是
半夜三点多了。一片寂静中,仿佛觉得有仙乐从天上飘来。细听,那仙乐是
一首小提琴独奏曲。再细听,那声音是从罗仪凤的卧室传出。顿时,我睡意
全消。月亮穿过窗帏,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狭小的床上,忘记了外面的
疯狂世界。“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尽管自己知道此时此刻
,是绝对不该叨扰她的。但我难以克制涌动的心潮,不由得推开了通向她卧
室的小门——
  罗仪凤见我光脚散发,立在她的床头,惊恐不已。原本就没有血色的脸
,刹时变的灰白,灰白。她的双手下意识地抱住一个有整块青砖大小的东西
。那东西在月光映射下,闪动着金属的光泽。我想,美妙的音乐该是从这里
流淌、蔓延开来。恰恰在这个时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从“砖头”里传
出的是英语。
  我问:“罗姨,这是什么东西?”
  “这是现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种收音机。”
  然后,我不知道该对她说些什么;她也不知道该向我解释些什么,二人
相对无语。沉默中,罗仪凤突然爆发出无比的激愤,她下颚骨发颤,眼睛像
火一样的红了起来。她把“砖头”护在怀里,用一种类似诅咒的口气,说:
“小愚,我是一个软弱的人,也是个无能的人。我无夫无子,这辈子只剩下
一点儿爱好。我喜欢鞋,现在鞋都扔掉了。我爱花儿,可那些美丽的玫瑰是
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里,流着眼泪亲手用开水浇死的。现在,花
儿没有了。我爱香水,香水没有了。我爱音乐,音乐没有了。我爱英文诗,
诗也没有了。我从来没有、也不想防碍共产党,可共产党为什么要如此侵害
我?这场文化大革命对我家来说,是釜底抽薪;对我个人而言,是经脉尽断
哪!”罗仪凤仰望夜空,力图抑制住心底的悲与痛。但我还是见到了她的泪
水。灯下,她的泪水像玻璃一样剔透。
  待情绪稍有平复,罗仪凤反倒起身送我回屋,并问我:“要不要吃点安
眠药?”
  后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亲说过,她们母女是
真正的贵族。我想,这些昔日贵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难,心也太苦。康同璧
常说自己的处世原则是“以不变应万变”,然而,现实却在逼迫她们做出“
顺适”。出于教养,也出于经验,她们的“顺适”往往表现为一种不自觉其
努力的努力。这种努力和共产党员努力“改造世界”,当然其内涵各异。后
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体说就是去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
前者的努力,是向内、向内、再向内,具体说就是努力于自省,自律和克己
。努力的核心内容便是:忍。在云诡波谲世事不胜其变幻的年头,谁都得忍
。强权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么,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
,又体现出什么呢?是阅历太多、见事太明的无可奈何?还是抹杀自己、无
损于人的智慧生存?——年轻的我无法判断,但罗仪凤的哭诉,却让我深深
懂得:这种“忍”,原来是最可痛心的,其内里,有着怎样的悲凉与沉重。
因为任何分寸的“顺适”,都要毁损或抑制天性。想到这里,我暗自发誓:
这辈子决定保卫自己的天性,决不“顺适”。而后来的情况竟是——我为这
样的决定付出了几乎一生的代价。
康同璧自幼成材,游学欧美,后投身社会,并从事艺术。有如此经历的人,
该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却很喜欢让人给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
个人的卦。这个人不是什么风水大师、易经专家,是与之同住的一个女人。
这个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罗宅跨院的两间
平房,是她的落脚之处。
  从相貌到举止、从打扮到说话都是个十足农妇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
己房间里做女红,如纳鞋底儿,缝棉袄,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进
到正院。在我们面前,她有些拘谨,极少说话。即使有人问她什么,也是用
最短的语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两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针灸,
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几日,康同璧必请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么都算
:如天下不下雨?有没有客人来?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么都
能算,而且从草梗、纸牌、硬币到缝衣针,林女士都能拿来当做占卜工具。
  我曾问罗仪凤:“你妈为什么喜欢算卦?”
  她笑道:“哎,算着玩呗!八十岁的老太太还能玩什么?现在我们能玩
什么?”
  “林女士算得准吗?”
  “很准。”
  “真的?”
  “真的。”
  “为什么?”
  罗仪凤说:“因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这样的人算出来的卦,最准。

  “罗姨,你能给我讲讲她的身世吗?”
  罗仪凤尽管点点头,却一个字不说。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给康同璧
算挂。一般来说,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后,林女
士算出来的卦,有时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摆摆手,让林
女士离开客厅。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说自己头昏,心里不舒服。刚吃过早饭,就叫
女儿请林女士过来给自己的身体状况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气特别地坏,狂风
大作,乌云蔽日,气温骤降。罗仪凤建议等到中午再去请她。老人怎么也不
肯,非要立马见人。林女士很快来了,算出来的卦,很糟。
  “怎么会这样?”老人的眼睛直视对方。
  “康老,就是这样。”林女士小声回答,态度谦恭。
  罗仪凤使个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罗宅。刚跨进门,罗仪凤便悄悄告诉我:“还不到吃
午饭的时候,我妈又让人把林女士叫来,又测一卦。”
  “结果怎么样?”我问。
  “假如早上的签,是‘不好’的话,那么中午的签,就是个‘很不好’
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厅多坐些时间,多和她聊天说话,让她把‘卦’的事
忘掉。行吗?”
  “当然可以。罗姨,你放心吧。”
  不一会儿,康同璧午觉醒来,走到客厅。罗姨赶忙取来木梳,给母亲拢
头。我赶忙打开话匣子,东扯西拉。一向爱聊天的老人,对我们的谈话失去
了兴趣。她将双手摊在膝盖上,看看掌心,再翻过来瞧瞧指甲。之后,便抬
头对女儿说:“你去请林女士来。”
  罗仪凤指着窗外,说:“外面刮大风,是不是明天再让她过来?”
  “不,你现在就去。”口气坚决的不容置疑。
  罗仪凤无可奈何,也毫无办法,只好去请林女士。
  占卜是在书桌上进行的。康同璧神情专注,眼睛紧盯着林女士的手。罗
仪凤忐忑不安,站在母亲的身后。我也跟着紧张,害怕再出坏签。林女士的
脸上则无任何表情。整个宅院像一座久无人住的古堡,四周没有一点声音,
只有窗外的狂风在猛烈地呼啸着。这哪里是在做占卜的游戏,简直是两军对
垒,决战前夜。卦推出来了:下下签,是个最坏的结果。
  “你说说,这是什么签?”老太太面带怒容,一下子把脸拉得很长。
  林女士不语,康同璧气得两手发颤。罗仪凤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
,意思是叫她赶快撤离。
  康同璧继续逼问:“我问你,这是什么签?”
  林女士还是不说一字。
  “我在问你,你怎么不回答我?”老人严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
里闪耀着可怕的光芒。她那布满皱纹的脸上,还流露出一种能打动人心的痛
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里,含着一种不祥的镇静。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
不如一卦的凶兆和林女士一问三不答的态度,同时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
满脸绯红,鼻翼也由于激动而张大。一条深深的皱纹从紧咬的嘴唇气势汹汹
地向下巴伸展过去,她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给自己三次预言厄运的女人。眼睛
里的那股可怕光芒,已变成了无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
掌,一记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脸颊。这个举动发生得这样突然和意外,瞬
间的行为和一贯举止的巨大差异,把我吓呆了。而毫无表情的林女士,站在
原地一动不动。
  罗仪凤惊呼,道:“妈妈,你怎么打人呀?!”随即,从暖壶里倒了一
杯开水,递给林女士。
  康同璧也震惊于自己的举动。她用手扶着桌子,闭上眼睛,仿佛眩晕了
似的,额角渗出细细的汗珠,脸色惨白。
  我胆怯地问:“康老,我扶您到沙发那儿去坐吧。”
  “不用。小愚,谢谢你。”显然,她在竭力约束住自己,慢慢地转过身
朝卧室走去,在掀门帘的时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门框。我觉得那个耳光,
同时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体力和精神。
  晚饭后,我们围坐在壁炉前。这时,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复了清亮,像是
乌云散去后,那汹涌的波涛经月色的照拂,已归于平静。她让女儿再请林女
士过来一趟。我想,这次该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罗仪凤的陪同下,进
来了。她的温和与礼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儿时在香港教会学校读书见到的
修女。
  康同璧见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说:“林女士,请你原
谅我下午的举动。”
  这个举动也如那记耳光,同样令我吃惊。林女士也有些惊恐。因为包括
我在内的很多人惯常做法是:心里认错,嘴上不说,更不会低头,搞主动道
歉。站在我身边的罗仪凤则长出一口气,脸上浮出了微笑。
  事后,我问父亲:“为什么一个下下签,就能让康老失去常态呢?”
  父亲认为,我提的可不是个简单的问题。这其中有哲学内容,有心理学
成分,还有社会因素。他说:“中国是一个没有宗教的国家,中国人没有信
仰,却迷信。穷人迷信,阔人迷信,贵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
不例外。”说到这里,父亲用手指着后院的方向,说:“小愚,还记得我们
家后院角门的四扇活页门板上分别写的‘元亨利贞’四个字吧。你知道它个
是个什么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说平安通泰吧。”
  父亲装出一副神秘的样子,故意压低嗓门在我耳边说:“这是卦辞。”
  “真的?”
  “当然啦!是《易经》里的乾挂的卦辞。”
  “天哪!卜辞都进了家门。”我叫了起来。
  父亲说:“你看,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说,像康同璧这样的老人
,只想长寿、平安。所以一个凶卦对她来说,就是打击。连续三次打击,她
老人家就消受不了。冲动下的那一耳光,与其说是针对是算卦的人,不如说
是针对她算出来的卦。不过,康老在冲动过去后,便去鞠躬道歉,这是很有
勇气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错了,却从不认账。”
  以后发生的事情证明:林女士的卦是灵验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简单。
  (19)68年,康同璧过了最后一个生日。
  罗仪凤对我说,家里还存有一些燕窝,准备在母亲生日的时候,全拿出
来请客。
  我说:“我这辈子还没吃过燕窝呢。”
  “你怎么会没吃过它?”罗仪凤吃惊地问。
  我说:“(19)48年在香港,马来的燕窝大王曾送给父亲两大口袋燕窝
。回国后我爸忙,我妈也忙,谁都顾不上吃,一直搁在堆放杂物的房间里。
结果,红卫兵抄家时把燕窝全抖落在地上,脚踩来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听了,拍着沙发扶手说:“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这里吃晚饭,
我请你吃燕窝啦!”
  我高兴地答应。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亲胃痛,我陪着父母喝稀
饭。天完全黑尽的时分,才赶到东西十条。一进门,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寿
。满脸喜气的老人赶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时吃早餐的圆形餐桌旁边,端起小
碗举到我嘴跟前,说:“这就是燕窝。要不是我提醒仪凤给小愚留些,大家
早就吃光了。”
  燕窝是凉的,但我愿意当着寿星的面,趁着兴奋劲儿一股脑儿吃下去。
吃的时候,舌唇虽难察其味,但幸福与满足的感觉,一起挤入了心底。
  客厅里坐满了客人,令我惊诧不已的是:所有的女宾居然都是足蹬高跟
鞋,身着锦缎旗袍,而且个个唇红齿白,妩媚动人。提着锃亮小铜壶,不断
给客人斟茶续水的罗仪凤,穿了一件黑锦缎质地、暗红色软缎滚边的旗袍,
腿上长筒黑丝袜,脚下一双式样极其别致的猩红毡鞋。头发也拢直了,用红
丝线扎成一双辫子。不仅是女孩儿家打扮,而且红黑两色把她从上到下装扮
得风情十足。转瞬之间,我仿佛回到了“万恶的旧社会”。
  我问那上海小姐:“现在,连花衣服都被当做‘四旧’取缔了,她们怎
敢如此穿著打扮?”
  上海小姐说,她们来的时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内装旗袍,高跟鞋,镜子
,梳子,粉霜,口红,胭脂,眉笔。走到康家大门四顾无人,就立即换装,
化装,而丈夫则在旁边站岗放哨,好在那时的居民不算多。
  我问:“她们干嘛不到家里去装扮,非要在外面?”
  “这是规矩,也是对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进门就要行礼祝寿,穿着
那套革命化制服怎么行?”
  我坐在客厅的角落,看着满屋子贵客和康氏母女时而英语、时而粤语、
时而旧话、时而笑话地热烈交谈着。在暖融融的气氛里,被强权政治压瘪了
的灵魂,因顿获释放,而重新飞扬起来。其中最年轻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银色
软缎旗袍,脚下是银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娇好面孔,焕发着青春的光彩。
  我问罗仪凤:“她是谁?实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吴,芭蕾舞演员。上海永安公司老板的外孙女。”
  这时,我听见康同璧问她:“你的妈妈好吗?”
  吴小姐答:“妈妈被赶到一间阁楼,阁楼窄得只能放下一张床。每月发
给她十五元钱。领工资的那一天,妈妈必去‘红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
餐厅)拿出一块钱,挑上一块蛋糕吃。她说,现在上海资本家家里最宝贵的
东西,就是装着食品的饼干筒了。如果红卫兵再来抄家,她说自己一定先把
能吃的东西都塞进嘴里,再去开门。”
  吴小姐还说:“妈妈说话常带出英语单词。越是着急,英语就越是要蹦
出来。为了这个,批斗时吃了不少苦。”她还模仿了一番母亲怎样“英汉双
语”地说话。那活灵活现的表演,让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个中年女性始终端坐在单人沙发,神情高贵,很少说话。即使对老
人说上几句,也是我一点也听不懂的广东话。罗仪凤告诉我,她是自己的亲
戚,在北欧一个国家的大使馆工作,月薪高达三百。“文革”开始不久,上
边就命令她回家。那个国家的大使夫妇曾手持鲜花,数次登门拜访,一再表
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馆。因为现在外交部派了三个人来顶替她,也还没把活
儿干好。
  在那么一个既疯狂又恐怖的环境里,大家都在苟活着,谁也谈不上风节
。但他(她)们却尽可能地以各种方式、方法维系着与昔日的精神、情感联
系。去康家做客,服旧式衣冠,绝非属于固有习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阔佬对
其占有或曾经占有财富及文化资源的炫耀。他(她)们的用心之苦,的确体
现出对老人的尊崇与祝福。然而,这种对旧式衣冠及礼仪的不能忘情,恐怕
更多的还是一种以历史情感为背景的文化表达。尽管这些人必须听党的话,
坚持政治挂帅,读毛选,背语录,去过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
)们骨子里欣赏并怀念不已的,还是风雅、细腻,高度审美化、私人化的日
子。而康家老宅及旧式礼仪及衣冠所蕴涵的温煦气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个
人自动获得了精神归属和身份的确认。“感秋华于衰木,瘁零露于丰草。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咔叽布制服。别看住在康家,
与之相比,归根到底我还是个圈外人。
  进入高龄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间尿频。为此,罗仪凤每天
都要给母亲砸核桃,剥核桃吃。不仅要她吃核桃肉,还要她必须吃掉两半儿
核桃肉之间的那片木质的“衣”,说这个东西可以“拦”尿。老人吃得愁眉
苦脸,然而起夜却并未减少。由于我睡的房间紧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
,必从我的床边穿过。冬天的后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样自己起身,打开
床头灯,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着墙壁或家具走进盥洗室。有一次,患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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