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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贵族

_3 章詒和(当代)
  康同璧则为自己陡然间做出的大胆决定而兴奋,她拍着胸脯,说:“我
不怕承担反革命串联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当!”接着,手指地板,说:“
会面的地点,就在我家,就在这里!”
  “就之如日,望之如云。”看着老人因情绪激动而泛红的脸颊,我无法
表达内心激动、尊崇、惊喜以及歉疚的复杂感受。只是觉得自己惹了事,让
康氏母女二人,一个担着风险,一个感到为难。尽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说“一
人做事一人当”,但我知道真正要担待的,是她的女儿。罗仪凤不仅要担待
,还要去操办,她肯吗?
  “罗姨,你看怎么办?”我用充满疑虑的眼光看着她。
  “怎么办?还不得按她的主意办。要不听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
笑着回答。
  我无论如何想像不出来,老太太和女儿“拼命”是个什么样情景。我只
知罗仪凤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让女儿立即着手准备。比如:
确定会面的日期;确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决定会面时喝什么样的茶;
买什么样的佐茶点心。
  康同璧叮嘱女儿:“点心要好的。”
  罗仪凤背转身,向我做个鬼脸,偷偷地说:“她嘴馋。买来好点心,请
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们两个又在说什么?”康同璧问。
  “康老,我们没说什么。”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头发。
  “我知道,她又在说我。而且,还不是说我的好话。”
  我笑了,觉得老人可爱得像个孩子。
  罗仪凤也笑了,说:“她说自己耳聋,其实是假的!”
  “你们一笑,就说明我的话是对的。怎么样?”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发现属于她专用的一份油糕,没了。她东瞅西
瞧一番后,问:“仪凤,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给忘了。”
  “老郭没忘。妈,咱们家不是要请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吗?你还特
地吩咐要请他们吃好点心。我现在就要筹划,你的油糕刚好吃完,暂时不忙
买,你说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声。过了会儿,她对我说:“小愚,为了这
次会面,我很愿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开始,老人的零食已经从西点
、粤点降为北京油糕。现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关于取消油糕的事,我没
有告诉父母,怕自己说得心寒,怕他们听得心酸。
  大约过了近十天的样子,一切由罗仪凤铺排停当,由我和章立凡(章乃
器之少公子)联络,父亲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厅得以见面。这是他们“
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见面,也是他们相交一生的最后会晤。
  父亲一身老旧的中式丝绵衣裤。母亲说:“去见康老和乃器,还不换件
衣服。”
  父亲答:“越旧越好,走在街头好让别人认不出我来。”
  章乃器穿的是洁白的西式衬衫、灰色毛衣和西装裤,外罩藏蓝呢子大衣
。我说:“章伯伯,你怎么还是一副首长的样子?”
  章乃器边说边站起来,举着烟斗说:“小愚呀,这不是首长的样子,这
是人的样子。”
  会晤中,作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讲究。黑缎暗团花的旗袍,领口和
袖口镶有极为漂亮的两道绦子。绦子上,绣的是花鸟蜂蝶图案。那精细绣工
所描绘的蝶舞花丛,把生命的旺盛与春天的活泼都从袖口、领边流泻出来。
脚上的一双绣花鞋,也是五色焕烂。我上下打量老人这身近乎是艺术品的服
装,自己忽然奇怪起来:中国人为什么以美丽的绣纹所表现的动人题材,偏
偏都要装饰在容易破损和撕裂的地方?这简直就和中国文人的命一模一样。
康同璧还让女儿给自己的脸上化了淡装,抹了香水。
  她的盛装出场,简直“震”了。我上前拥抱着老人,亲热地说:“康老
,您今天真漂亮!是众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为今天是贵客临门啦!”
  我故意说:“他们哪里是贵客,分明是右派,而且还是大右派。”
  老人摇头,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说,我不管什
么左派、右派,只要来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
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贵客。”讲到这里,便开始抱怨毛泽东发动
的政治运动,她用手指了指领袖画像,说:“人活八十,我见的世面多了,
但是从没有见过像他这样治国的。中国自古是礼仪之邦,现在却连同城而居
的好朋友都不能见面,还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点文化也没有。”说着说
着,老人二目圆睁,还真生气了。
  罗仪凤为这次会晤,可算得倾囊而出。单是饮料就有咖啡,印度红茶,
福建大红袍,杭州龙井。另备干菊花、方糖、炼乳。一套金边乳白色细瓷杯
碟,是专门用来喝咖啡的;几只玻璃杯为喝龙井而备;吃红茶或品大红袍,
自是一套宜兴茶具。还有两个青花盖碗摆在一边。佐茶的饼干、蛋糕、南糖
,是特地从东单一家有名的食品店买的。罗仪凤还不知从哪里弄来两根进口
雪茄,搁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亲举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处,不禁叹道:“坐在这里,又闻雪
茄,简直能叫人忘记现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记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劝茶的时候,说:“两位章先生,吃一点东西吧。这些是我女
儿派人昨天从法国面包房买的,味道不知如何,东西还算新鲜。”
  罗仪凤纠正她的话,说:“妈,东单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国面包房,
改叫‘井冈山’啦!”
  “怎么回事?井冈山是共产党闹革命的地方,这和面包房有什么关系?
”康同璧的吃惊与质问,让我们都笑了。
  一阵寒暄之后,康同璧母女做陪,父亲和章乃器开始了谈话。父亲问章
乃器现在民建和工商联的情况。
  章乃器说:“我是被他们开除的,具体情况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国的资
本家里,毛泽东只保了一个荣毅仁,其他人都受了冲击。”
  罗仪凤在一旁纠正道:“荣毅仁其实也没能躲过。他在上海的公馆是有
名的,极漂亮。北京高干出身的红卫兵说整座楼都属于四旧,于是放了火,
火苗从一楼窜到顶层。他们又把荣太太用皮带套着脖子,从顶楼倒拖至一楼
,现在还有脑震荡的后遗症呢。不过,毛泽东检阅红卫兵时,让荣毅仁上了
天安门,还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们共产党对民族资产阶级的政策
没变。”
  章乃器说:“我讲定息二十年,结果共产党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国原来
只有政策而无法律,现在连政策也没有了。”
  罗仪凤朝章乃器一摆手,说:“快别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
私合营,就已经把资本家弄惨了,而这次运动,他们算是彻底完了。工人造
反派把每个资本家的底细摸得透透的,非要他们交出多少多少钱来,不够这
个数字,就往死里打。结果也真厉害,资本家交出的私人钱财数目和他们算
的数字,基本一样。咱们的银行也积极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单一律
公开,把保险柜一律打开或撬开。金银首饰,美元英镑,统统没收。抄家的
时候,红卫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显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锤子砸碎,能从
藤芯里抽出美钞。家里烧锅炉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筛上一遍,居
然能从里面筛出用黑漆布紧裹的存折来。当然,这样藏匿私产的资本家,都
会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还把同仁堂老板乐松生惨死的情况,讲给章乃器听。
  章乃器向父亲询问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况。他也和父亲一样,庆幸罗隆
基死得早,并说:“努生的个性是矛盾的。他脾气倔强,可质地脆弱,算不
上硬汉。单是红卫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会像我这样硬挺过
来。”
  父亲慨然道:“即使是条硬汉,也难过此关。黄绍竑不就是个例子吗?

  话说到这里,客厅的气氛便沉闷起来。罗仪凤忙提着滚烫的铜壶,给他
俩续水。康同璧用微颤的手端起玻璃大盘,请他俩吃水果。
  此后的话题,自然是对文化大革命的看法。章乃器说:“从表面看来这
个运动像是突然发生的。但历史和自然界一样,从来没有东西是突如其来的
。其中不为人知的原因,恐怕已酝酿多年。毛泽东除了没有做法律上的准备
,事前的一切准备都很充分了。”
  父亲讲:“依我看,老毛动的这个念头(指发动“文革”),内因是源
于他的帝王思想,就怕人家抢了金交椅。外因是有感于苏联的现实,看到斯
大林死后出了个赫鲁晓夫,他就忧虑得睡不好觉了,还给人家起了名字,叫
修正主义。于是,在反修的旗号下,趁着自己还活着,就先要把中国的赫鲁
晓夫挖出来。至于他和刘少奇的矛盾,决不像共产党报纸上写的那样吧。”
  谈到“文革”的政治后果,章乃器皱着那双淡淡的眉毛,说:“一场文
化大革命,给中国形成了两个极端。一个是极端个人崇拜;一个是极端专制
主义。这两件东西,自古有之。毛泽东是把它发挥到顶峰了。而他手下那些
所谓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不是迎合,便是依附。”
  父亲说:“‘拈草树为刀兵,指骨肉为仇敌。’搞这个运动都是什么人
?就像德国卢森堡当年形容的革命专政——少数几个首领,一些随机应变的
政治骗子,还有一群被同化的弱者尾随其后,而他们根本不知道在这场革命
中自己需要什么!这场标榜文化的革命对灵魂来说,是件极坏的事情,把人
统统变成懦夫,这无异于政治奴役。运动过后,病势深重的是人心与人性。

  罗仪凤则十分不理解毛泽东的搞法,愤愤地说:“要搞刘少奇,就搞刘
少奇一个人好了。他为什么要把全国的人都发动起来。又是抄家,又是武斗
,又是毁文物。《圣经》上说:‘有时候,我们的英雄似乎只比土匪头子稍
稍强一点。’我看两千年前犹太人说的这句话,在两千年后的中国应验了。

  康老在这里插了话:“今天哪里是两个大右派的聚会,我看是三个右派
的沙龙。”她的话,惹得大家哈哈大笑。
  有些兴奋的章乃器,探过身对老人说:“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写的对联
给你听,好吗?”
  “好!”老人高兴了,用白手帕掸掸耳郭,说:“我洗耳恭听。”
  “你是诗人,我是个俗人。不过,偶尔也诌两句。”章乃器立于客厅中
央,面向毛泽东像,一字一顿地说:“肠肥必脑满。”接着,把烟斗掉转过
来对着自己的胸口,说:“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顿时寂寞无声。
  康同璧轻轻拍手,道:“写得好。”
  罗仪凤吐吐舌头,对母亲说:“妈,这副对联你只能听,可不能对别人
说呀!一旦传出去,咱们可都要掉脑袋!”
  康同璧趁着女儿进卧室的空隙,也向我们吐了吐舌头,笑着说:“她怕
,我不怕。当时红卫兵抄家的时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现在的中国人,只
剩一条命。何况,我也八十岁了。”
  父亲立即劝解老人:“仪凤的话是对的。你们母女相依为命,仪凤的生
活全靠你,你更应小心才是。”
  谈话进行了近两个小时。章乃器望望渐暗的天空,对康氏母女说:“今
天过得太愉快了,这得谢谢康老和仪凤。天色不早,我和伯钧要分头离开这
里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远,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亲和他紧紧握手,互道珍重。罗仪凤为他挑起客厅的棉门帘。
  分手的一刻,脸上铺满微笑的章乃器对父亲说:“伯钧,我们还会见面
的。”
  大家目送他的离去。夕阳给这座僻静的院子,涂上一片凄凉的金色。章
乃器敞开的大衣,在寒风中微微摆动。刚才还在说笑的人们,又都回到了现
实。“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
  父亲也起身告辞。临别之际,对康老说:“在人们要不断降低自己做人
的标准以便能够勉强过活的时期,老人家依旧君子之风,丈夫气概。这次会
面实在难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险了!尤其对你和仪凤的这个家,风险太大
。”
  康同璧握着父亲的手,连声说:“不怕,不怕,我们大家都不要怕。”
  罗仪凤执意要将父亲送出大门。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谢父亲,并说
:“要不是章先生最后说了不可再聚的话,我妈过不了多久,又要请你们来
了。”
  父亲用解释的口吻,说:“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单是这个理由。”罗仪凤反驳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别敬重你们
。”
  父亲内心十分感动,因为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这样的话了。
  寄住在康家的这段时间,我还认识了三个教授。
  一个叫张长江,是康有为弟子张伯桢之孙,北京史专家张次溪之子,在
对外经贸学院(即现在的对外经贸大学)任教。说得一口好英语、又有一手
好书法的他,十天、半月来罗宅一次,负责处理康同璧的文字类事务。他曾
偷偷告诉我:“你在川剧团,康氏母女给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笔。所以,
我们早就认识,只不过无缘得见。”
  张先生进门后,从不急于走到写字桌忙着提笔干活。他要和老人说上许
多闲话,趣话,以及街头新闻。和我聊天,则讲菊苑旧事,文坛掌故。一旦
和罗仪凤谈及需要处理的事情,有我在场的话,就全讲英语了。我也理解,
毕竟属于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从不吃饭,哪怕是抄抄写写到天黑。知书达
礼,随和风趣,以及对人情世故的谙通,使他成为一个备受欢迎的人。可以
说,张长江一来,康氏母女总是眉开眼笑的。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大陆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后门附近,
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简短的闲聊中,她对我说:“你要去美国吗?要去,就
找张长江。他不教书了,在美国大使馆工作,可红啦!他对你印像很深,常
念叨你呢。”我家离美国大使馆很近,只隔一条马路。但我始终没有去找已
是红人张长江。据说,参加康同璧母女葬礼的,有他一个。
  另一个教授的名字,怎么也记不起了。他并不怎么老,却已是满头白发
。在山东大学教书,自心理学科被官方取消后,改教中文了。他来北京料理
私事,请假三日,食宿在康家。当他听说我父亲是章某人的时候,即表现出
异乎寻常的热情。他说:“我对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们给马寅初和章
罗联盟下政治结论,为时尚早。因为胜负输赢不到最后一刻,是难辨分晓的
。现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质,究竟革命还是反动?更要留给历史评说。”
  三天里,他天天议论江青。他说:“江青就是蓝苹嘛。沈从文就认识她
,也跟我谈过她。一个三流电影明星,品质也差,非要称什么文化旗手,还
成了叱咤风云的英雄。她一登政坛,便用尽低劣之极的招数。我们英明领袖
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让我不明白的是,几百万的共产党员,竟都能
服从、容忍,甚至拥戴。”说话时,那无比愤怒的态度和胆量,使人觉得他
根本不是什么教授、书生而是侠客,壮士。
  临别时,他希望我能在罗宅多住些日子,说:“这个家太冷清,人太寂
寞。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未完待续)
发件人: "Micky Wong"
主题: 章诒和: 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下)
日期: 2004年2月16日 8:06
(接:章诒和: 最后的贵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上) )
再一个教授,便是黄万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见一个学者风度的人坐在餐桌旁边。他身材魁
梧,相貌堂堂,约五十来岁,衣著得体,脚下那双生胶底软牛皮皮鞋,很显
洋气。
  罗仪凤说:“你们该认识吧?”我们各自摇头。
  康同璧惊奇地说:“怎么会不认识呢?一个是黄炎培的公子,一个是章
伯钧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里晓得民盟的复杂结构与人事。父亲与黄炎培的往来纯属公
务性质,谈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后,索性断了联系。
  黄万里听了老太太的介绍,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说:“我叫黄万
里,在清华教书。虽说我是父亲的儿子,可现在是你父亲的兵呀!”
  站在一边的罗仪凤解释道:“万里和你爸爸一样,戴了右派帽子。”遂
又翘起大拇指,说:“他的学问特别好,在美国读了三个大学,得了七个博
士。万里,万里,他本该鹏程万里。”
  有了这个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话题。我问黄万里是因为什么划了右派。
他告诉我:“是因为黄河,具体说就是反对三门峡工程。”原来,黄万里认
为黄河的特点在于泥沙。治黄关键在治沙,可那时苏联专家的方案是根本不
考虑排泥沙的事。后来三门峡用于挖沙的钱好像比发电得的钱还多。大坝一
次次改建,弄得千疮百孔;库区百姓上下来回搬迁,搞得苦不堪言。实践证
明,他是对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称赞的口气,补充道:“小愚,万里的诗是做得很好的!”
  黄万里笑了,说:“快不要提什么诗了。(19)57年划成右派,跟我写
的《花丛小语》(随笔小说)还有很大关系呢。”
  大约闲谈了一个多小时,黄万里起身告辞。说:“回清华的路太远,要
早一点走。”
  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着他的手,一再叮嘱:“你只要进城,就一
定要来呀!”
  黄万里一再保证:“只要进城,就一定来。”
  有了这句话,老太太才松了手。
  这三个教授与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们之间的往来,不涉“关系
”,也无利益原则,完全是传统社会的人情信托。他们之间的相处亲切,信
赖,安闲,是极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极难得心灵和谐。他们之间的谈话,
因文化积累的丰富而有一种特别的情调,因有了情调而韵味悠长,像白云,
细雨,和风。
  我每天是在晚饭后去东四十条罗宅。有时因为天气不好,父亲就叫我早
一点离开家。康氏母女见我回来得早,总是特别高兴,见面的第一件事,便
要我说说当日新闻或小道消息。听完以后,康同璧常说的一句话是:“现在
外面太乱,人变得太坏,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经历了四个朝代,总结出
的经验是‘以不变应万变’。”
  忆旧,则是我们的另一个话题。一提到过去,康同璧的话就多了,而且
讲得生动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厅搞精神会餐,罗仪凤讲发鲍鱼和炖燕窝
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绍如何自制沙拉酱,我也聊起父亲和我爱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过话头说:“先父也爱吃西餐。在伦敦生活的时候,有一次上
街看见一家地下餐厅,他想餐厅开在地下,价格肯定要便宜,于是就走了进
去。翻开菜单,那上面竟有龙虾。先父大喜,叫来服务生说,我要龙虾。饭
饱酒足后,呈上账单。他一看,吓坏了,就是把口袋里所有的钱掏光,全身
的衣服当尽也不够。他只好狼狈的坐在那里,等外面的朋友送钱付账。原来
伦敦的地下餐厅是最贵的地方。”
  老人讲的故事,不但引来笑声,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着:“罗姨,我
想吃西餐!”
  老人见我叫,便也跟着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说:“如果吃西餐,沙拉酱归我做。”
  罗仪凤嗔道:“都闹着要吃,可谁来洗那二百个盘子?”
  “怎么要洗二百个?”这个数字让我吃惊不小。
  罗仪凤答应了我们,并说:“你们不许催我,什么时候准备好了,什么
时候吃。”
  康同璧高兴得直拍手。我回家却挨了父亲的骂,说我嘴馋的毛病走到那
里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局势和环境。
  第二天,我对康同璧说:“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评你了?”坐在一边的罗仪凤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点点头。
  罗仪凤说:“我一定让你吃到西餐,不过,就别回家再说了。”
  过了许久,我早把闹着要吃西餐的话,忘在了脑后。突然,罗仪凤告诉
我,这天晚上吃西餐。她简直就是一个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会生活都已全
部革命化的情况下,居然摆出了规范而正宗的西餐。长长的白蜡插在烛台,
高脚玻璃杯斟满了红酒,镀银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惊叹道:“
咱们好像到了一个神话世界。”
  什么都摆弄好了,罗仪凤竟没有在场。我问:“罗姨是不是还在厨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声。等了一会儿,罗仪凤从卧室里走出,那
一瞬间,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时代。烫染过的头发起伏闪亮,并整齐地
覆盖着额头。粉红的唇膏衬托出一口整齐的牙齿。秀丽的眼睛上面,眉毛仿
佛出自画家之手。苗条的身材裹着白底蓝色小碎花图案的布质旗袍,跟盛开
的花丛似的。散发着香水芬芳的她,温雅又柔美。接着,又惊异地发现她的
睫毛比平素长了,胸部也高了……这是怎么弄的?我那时还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换一次盘,包括衬盘、衬碟在内。在刀叉的配合、唇齿
的体味与轻松的交谈中,我渐渐找到了西餐的感觉和旧日的情调。在橙黄色
的烛光里,真有种类似梦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与美妙,讲给父母听。父亲说:“你太粗心大意了。
一个女性能如此操办、打扮,肯定是在给自己过生日了。”
  “那罗姨为什么事先不说或在举杯时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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