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你叫什么名字?"我问。
"我么,所画。对,阿姐,你是专门管没有阿爸阿妈的娃娃?"
"哦呀是。"我回答,看这个叫所画的男孩脸色因此晃动起来,便又问,"所画?是吗,你叫所画?"
所画(2)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男孩朝我点头,说是,然后像是有话想问我,却又没出口。
"怎么?所画,你有什么话想说?"
"我......"
"说吧,有什么就说出来!"
所画拘泥半天,问,"那像我这么大的你管不?"
"哦呀!我现在正是在寻找一个你这般大的女娃呢。她叫阿芷,在对面的那个茶楼里上班,你认识她不?"
"阿芷?我不认识。"所画摇头,吞吞吐吐地,"......我......"
"你怎么了,有话你直说呀。"
"我也是没有阿爸阿妈的!"
"哦!!"
我确实惊呼了一下。是感叹,或者由衷地震动。
这男孩却跟后追问,"我这样的你管不?"
"你有多大了?"
"十八年,不,十九年。"
"哦!"我复加一声惊呼,却是不好再说下去。按理说他已经成人,可以工作,可以养活自己了。
但是我听到所画直截了当的声音,"阿姐,我找不到活路可做,你可以帮我找一个工作吗?"
我朝男孩困窘地笑,"唉所画......"我说,一半话卡在口腔里,我不知怎样来跟他解释我的工作性质。
"你是汉人,你能介绍我到汉地去工作吗?我要打工养活自己。"所画进一步说明。
"那现在是谁在养活你?"
"寺庙里,还有每个亲戚的家里,到处吃饭。不过实在不好意思啦,这么大的人!"
"的确是这样!你已经具备劳动能力,可以自食其力了。"
"可是阿姐你也看到,我们这个县城太小了,我找不到活路!"
"哦呀这倒也是,是啊,那你会汉语吗?"
"我不会。"所画神色黯淡下来。
"那就难了。你不会汉语,怎么去汉地工作呢?"
所画困在那里。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办。
我坐在摊位上一味地沉默。多久才把手伸进背包里,有些犹豫,也无能为力,我从包里抽出一百元钱。很难出手。知道这样一出手,就是打发人。我其实不喜欢这种方式。但是所画太大了,就是把他带回学校,他也不能再投入学习。
我艰难地把手伸向所画,我说,"所画......来,这个给你。"
把钱递上去。
所画看到钱眼睛里放射出一道雪亮光芒,我意向里他是会伸手接钱的。但这男孩在看一眼后,却没有接过去。只朝我摇起头来,"阿姐,这个钱也不能吃的很久!我要吃饭,是那个能够长长久久地、天天有饭吃,那样的。"
我有些局促了,明白所画的意思。他是希望我能通过解决工作的方式来帮他。我思索了下,想问他学过些什么技术。但话没出口就觉得多余:问也白问,他一个孤儿从小无人教养,会有什么技术呢。但是所画却突然张扬起脸色,说,"我不会汉语,但我可以唱歌。我唱歌多多地好!你可以介绍我到汉地去唱歌。"
男孩说完,也不管我应不应声,即鼓起嗓门大声唱起来。当下唱的一首草原放牧歌。唱得很努力,脸色因为长久地扬声而憋得通红,额头上也鼓起条条青筋。
他的歌声的确不错,尽管没有音乐伴奏,但并不寂寞,像小河里上涨的浪潮,澎湃张扬,听起来叫人充满希望。
可是在藏区能像所画这样唱歌的人实在太多了。从娃娃到老人,随手也能抓出一大把来。我的眼有些酸涩,不知道怎样来跟所画解释,走唱歌的道路并不容易。已经十九岁的男孩,学习音乐也为时过晚。那些小小的孤儿,因为有好心人帮助,还可以寻找机会上学或者学习手艺。但是孤儿所画已经成人,走上社会。没有家,也没有技术。有劳动力,却没有机会付出。他该怎么办呢?
所画(3)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蒋央,你可知道,一时间我竟被所画的处境难倒了!这个不懂汉语、且无一技之长的男孩,在汉地是没有出路的。他生在这片草原,草原给予他生命,语言,性格。他注定会在草原上。而你想:草原上并没有工厂,企业,没有就业机会,我要怎样来安顿他啊?
我把所画带到街道旁一处泥土地上。捡起一块石头让男孩在地上画画。我想看看这男孩有没有画画天赋。如果可以,我心中已经产生一个想法:带他去投奔我的推荐人耿秋画师,跟随画师学习壁画去吧。正好画师刚刚结束我们汉地那边的寺庙工程,已经回到家乡来。他早是托向巴喇嘛给我带过口信,不几天也会上我们学校去,说是要把多农喇嘛的碉楼用彩绘好好装饰一番。
这下便好,可以趁此机会向画师推荐所画。
所画在明白我的这个用意之后,很是兴奋,一头趴在地上,抓起石块认真地画起来。
当下他画的是一幅唐卡:自在观世音趺坐于莲花宝座之上。背面衬托着云朵。正面勾勒出净瓶。又有花器、青莲图形衬托两旁。
这男孩画得努力,认真投入,画着画着,却像是把自己也画进去--高高在上的莲花宝座里,除观世音菩萨,两旁又出现两个手持法器的童子。而童子的脚下,开始在添加一个形体似是卑微的男孩轮廓......
望着这种思路的唐卡画,我深深地吸下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来。抬起头来望天。天空方才还艳阳高照,但这张巨大娃娃的脸一下又变了,猝不及防地砸下一阵大雨。雨点很急,三下两下就把所画初步成型的佛像给冲洗了。所画站在大雨中望着消失的唐卡画神色困顿。
我的雨伞朝他罩过去。但是他闪开了。我的雨伞太小,太单薄,罩不住他高大的身子。我只好拉这男孩躲进街道旁的一家小饭店。
"所画,我们吃点东西吧。"我说。
所画犹豫片刻,摇摇头,回答,"不饿。"目光却瞟起饭店橱窗里的卤菜。
"老板,给我们称一斤卤牛肉,"我招呼饭店老板,"再烧一盘洋芋排骨。"
所画只一个劲地摇头,"不要了不要了阿姐,牛肉就够了。"
他趴在小饭桌上用手指沾茶水,又画画了。看得出他非常珍惜我给他提供的学艺机会。
我们要的菜等了大半天也没上桌。饭店老板一边给我们倒茶一边说着歉意的话。外面大雨仍在呼天盖地。饭店里又闪进两个躲雨的行人。从脸色上看,不像是长期住在高原上的人。裹着宽厚的雨衣,缩着头抱着手膀进来。他们站在饭店门口扑打着雨衣上的水。晃动中,一个人示意另一个人,然后四柱目光齐刷刷地朝着我和所画扑过来。
所画则突然神色慌张。那两人直径朝所画这边走,所画赶忙起身迎接,满脸怯畏。
"你在这里!"其中一个人招呼所画,语气里裹挟着抱怨,愣头愣脑,"......找到你了!我们走吧。"
我一点也听不懂那人的话。但是所画望望我,犹豫着神色回应那人,"我,我不去了。这个阿姐说可以送我去学习画画,所以我要......"
"你回头再来找她!"不容所画说完,那人已经拉上所画,说走吧!
他们这是要去哪里?又要去做什么?我有些莫名其妙,赶上前询问。那人言语支吾,"没事,他有点事要做,你,在这等他好了!"
"可是现在外面正下雨......"我的话还没说完,所画却被那人拉走了。他们钻进雨水里。
不是进来躲雨的么,怎么又要冒雨离开?我困在饭桌上不知所措。饭店老板已经烧好洋芋排骨端上来。生怕男孩子走掉我会不吃,或者退菜,只一个劲地说,"吃吧吃吧,高原上能烧熟东西很不容易......"
回不出老板的话,因为不是不吃,是吃,我也吞不下去。
饭店老板坐到我对面来,望着我,神色飘忽。
"老板?"我感觉他的眼睛里有话。
"姑娘,吃完就回去吧,那个孩子可能一时不会回来......"
"为什么?他要去哪里?替那人去做什么事?他不是没事可做吗?"
我的目光钉子一样地盯在饭店老板脸上,但是他目光有些微妙,一边为我添茶,一边声音玄虚难以捉摸,
"姑娘还是别问了......"
我望着他不动。
老板犹豫好一阵,才深叹一口气,"唉!山下那帮偷猎的人盯上这个孩子了!"
迷失的男孩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所画被偷猎者带走能做什么呢?莫不是给他们带路?
要真是这样......天,这可是藏地人最不齿的事!我的心被这个男孩揪紧了。
第二天。所画竟然很快地又来到小饭店。他肯定是从偷猎者手里得到了一些钱。看起来很阔气的样子,要了很多菜,痛痛快快地吃了一顿。他在饭店的时候,我正好在阿芷的茶楼里打听情况。这个茶楼经理因为阿芷的突然离去很恼火。又听说事情因我而起,对我是满腹意见。我这边找阿芷的同事打听消息,他那边执意干预。两相僵持,耗了大半天也没得到半点线索。后来我只好疲惫地离开。等再赶回小饭店时,所画却走了。听说是去一个草场,寻找他的亲戚了。说那亲戚家有个僧人在喜马拉雅山背面的一个地方定居,是大喇嘛。所以他想到那亲戚家等待,寻找机会去投奔那位喇嘛。
饭店老板仅能提供这样信息,问所画具体坐的什么车,去的哪个草场,他也不清楚。
高原上草场天连着地,地连着天。跟阿芷一样,我不知所画去的是哪个草场。
蒋央,这个男孩的离开让我很不放心。谁知道他究竟是投奔亲戚呢,还是被偷猎者带走了!
我回学校的时候,月光发动全体孩子在操场外迎接。这两天我不在学校,月光把娃娃们带得很好。每个孩子都穿得干干净净,碉楼的里里外外也整理得清清爽爽。月光因此满脸得意,像个娃娃模样的,在等待我夸他呢。
"月光,我没能找到阿芷。"我有些郁闷地说。
"哦呀!"月光压低声音招应我。"我都跟苏拉说过她阿姐到拉萨转经去了,你也要这么对她说。"
他好像早是猜出我在县城会白等一场。
"好了月光,我们又有新的任务!"
月光朝我洞张着嘴,不明白。
"你还记得前天说我们有十个娃娃的那个男孩吗?"
"当然记得。"月光想起那事脸上即荡漾起快活的笑意。
"他也是孤儿!"
"噢!"
"他没有工作,没事可做!"
"噢!那你不把他带回来?"
"我带他回来能做什么?他是男娃,也不会厨房活路,学习又迟了。他是需要工作的。我想送他到耿秋画师那里去学画。"
"耿秋画师?"月光一脸吃惊,"他不是在你们的汉地寺庙里画壁画吗?"
"回来了!上次托向巴喇嘛带过信来,我忘了跟你说的。他马上也要来我们学校了!"我转眼望学校碉楼,"画师说,他来,要把我们的学校好好装扮一番呢。"
"哦......呀!"月光若有所思。
"怎么,你想说什么?你和耿秋画师应该也是朋友吧,他和多农喇嘛、向巴喇嘛,他们三个是兄弟一个模样的。"
月光却是把话拉到先前的话题上,"你既然有这个想法,那男孩呢,你干嘛暂时不带他回学校来?"
"唉我们走散了!"
"噢?"月光有些不解。
"他去了我们县城周边一些不同地点的牧场了!你得帮我去把他找回来。"我说,更为坚定的语气,"月光!这个男孩,我可一定要找到他!必须找到他!"
月光就笑了,不像对待阿芷那般,非常积极地响应,"好,梅朵,你告诉我应该怎样去找。那么可爱的男孩,只要他真的在牧场上,我肯定能找到。"
我翻开地图,开始查找紧临我们麦麦地区周边的一些牧场。月光却忽然像是悟出道来,兴奋了表情。
"梅朵,你不用看地图了。我注意过,那娃子身上穿的是措扎草场的服装。我想他肯定是措扎草场上的娃。我们可以到那个草场上去打听!"
"哦呀是!说得有道理!"
小小的苏拉在一旁听说措扎草场,非常兴奋,口气像是唱歌的画眉。
"老师!老师!那是我的家呢!措扎草原上有我的家!"
我被苏拉孩子的话搅得糊涂了。
"孩子,你的家不是在玛尼神墙下方吗?"
"不,我,我,"苏拉孩子一下又急得说不出来,滴溜了会眼神,道,"我们阿妈家的,家家的,我们课本上说的是,阿妈的阿妈是,......外婆!我们外婆的家在措扎草原!"
"哦!苏拉!你外婆还在?!"
苏拉孩子一下又怏怏无语了。
"我们外婆也死了。"好久过后,孩子说,"只是那里还有外婆的老碉楼。"
"哦!"我深深吁下一口气,一阵意外的惊喜袭入心头,我想阿芷会不会也回到措扎草原了?她是不是就住在她们阿婆家的老碉楼里?因为到青海方向的班车正是经过措扎草原公路的。阿芷会不会中途下车到措扎草原了呢?我心下揣摩:要是这样就好了,可以同时找回两个孩子!
如此,我们就有必要带上苏拉孩子一同前往了。我想如果真的能在措扎草原上找到阿芷,这次一定要让她亲眼看见苏拉。有自己的阿妹在跟前,阿芷肯定会感动,跟上我们的吧。
掏空的枕头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措扎草场在白玛雪山背面比嘎拉活佛寺庙更为遥远的地方。路途中需要经过玛尼神墙。苏拉孩子听说带她去玛尼神墙,很是兴奋。早早收拾起小包裹,把平时收集的一些形状奇特的、她自己认为有着生命和灵魂的白色小石块都放在里面,说是要敬献到玛尼神墙上去。
因为不能预算时间,怕一时回不来,我们便从牧区请来月光家阿爸,帮助阿嘎管理学校。他们家草场上的牛呢,则交给巴桑家暂时看管。
又踏上了寻访征程。
带了小苏拉我们再不敢穿越雪山下的丛林,只得由县城绕道,用过三天,才又抵达雪山背面的玛尼神墙草原。
这个季节,正是高山草场上植被生长旺盛的季节。雪山背面的玛尼草原上,小蒿草和苟籽草成长得尤其迅猛。纠葛成片,绿毡子一样,从山林线一直滚到远方的云雾里。其间点缀着各色野花。黄色的金露梅,白色的银露梅,像丝绢一样柔媚的绿绒蒿,霓蓝色党参,一坠一坠的毛蕚多乌子,风毛菊,波罗花......天与地,野草与花朵,云彩与阳光,这些蓬勃生动的组合,映照着草原中央的玛尼神墙更是生灵活泼,像条出海神龙。围绕神墙两旁转经的草原人,脚板因此也迈得更为踏实。
转经人很多。一些人举家来转经,携儿带女,帐篷就搭在神墙旁的草地上,驮帐篷的大马放牧在草原上。一些是情侣或者朋友,三两个搭成伴儿。一些又是孑然一身的。
转经时形态也各不相同。一些人手捻佛珠,眼望远方,脚步匆忙,像是追赶一场没有尽头的*。一些人又是静悄无语,举步轻盈,如同走在凡尘俗世之外。一些人累了,会倒在草地上休息,吃糌粑,喝雪水烧成的酥油茶。
想这其间要是也有阿芷该多好!但愿此番出行我们也能找到阿芷。但愿她就在她阿婆的碉楼里。而苏拉孩子还不知道我们带她过来的真实用意呢。在这孩子的意识里,她阿姐是到更大的菩萨圣地--拉萨转经去了。想想这个,苏拉孩子脸上充满骄傲。
我们在经过玛尼神墙时,鉴于苏拉要向玛尼神墙献神石,我们便稍作了停顿。月光下马朝神墙作过常规的五体投地式的长磕头过后,我们便放马在草地上,吃起点心。
苏拉孩子对吃没有心思,早是一个人赶上神墙去。她紫色的小氆氇,七色彩染的帮典,俏小的身子,虔诚的手指,明亮而充满恭敬的目光,在贴近玛尼神墙时,整个都在敬畏中收缩。给人鲜明的意象是:她要把自己收缩成手里的灵石,那般大小,然后也要与灵石共同地,永久地留在神墙上--远一点看,她确实像一块彩绘挂在神墙间。从远方带来的白色灵石被这个孩子恭敬细心地小手一块一块插进神墙的缝隙里。然后她看到一位转经的阿姐从墙旁经过,即唐突地跟上去。
"阿姐!阿姐!"苏拉孩子像遇上自己阿姐模样的,充满热情,"阿姐你辛苦了!"
"哦呀,小阿妹,雪山那边来的吧,你也辛苦了!"
"不辛苦,我喜欢着呢!阿姐,你叫什么名字?"
"我嘛,卓玛!"那姑娘稍稍发愣了一下,即朝着苏拉笑开了,"哦呀小阿妹,你长的真像一个人!"
苏拉骄傲地说,"我像我阿姐!我阿妈说,我长的跟阿姐是一个模样的。我阿姐嘛,到拉萨转经去啦!"
叫卓玛的姑娘面色若有所思,很羡慕地回应苏拉,"哦呀你阿姐好有福气,能去遥远的拉萨转经!走吧小阿妹,我们一起去转经吧。"
"好!"苏拉孩子想也没想,一下丢了我们,跟上转经的卓玛姑娘要走。
"苏拉......"
我赶忙上前拉住她。
转经姑娘便朝我笑了,"阿容!(当地藏语,意为:你好)"她用玛尼草原上特有的语言招呼我。
"阿容!你辛苦了!"
转经姑娘却是用手捂着脸,微微笑着,长长的衣袍擦着地面,脚步轻盈地迈向前去。
苏拉孩子趁此拉住我的手。"老师,我们也去转经吧。"她渴望的目光瞧我,看我犹豫,又补充一句,"就转一圈!"
我抬头望玛尼神墙,在上午白晃晃的阳光下,它像一条长龙扑向草原深处,似是没有尽头......所以即便是转一圈,那是不是也需要半天时间?我的视觉在这种漫长的跨度里退缩了。
"哦苏拉!老师下次带你转好吗?老师答应过,就一定会带你来。但是现在我们要找人呢。时间不够,还要回去。家里就丢给阿嘎和爷爷,我们都不放心是吧!"
苏拉孩子非常难过地垂下头去,一声不吭。把她抱上马背,她的身子绵软得如同一只掏空了枕心的枕头。
我们快马加鞭地离开玛尼神墙。走过很远月光还在回头,声音里满含愧疚,"刚才我们哪怕是骑马转经,带苏拉转一圈就好了。"
护身符(1)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我们在中午时分赶到措扎草场的牧民定居点。
打听到所画果然是这个草场上男孩。一位定居点牧民给我们提供线索,说所画如果真要去投奔亲戚,那肯定就是去了措扎草原北面县城的格龙草场。他唯一的一个远房阿舅,在那里。
我们随后跟上苏拉孩子来到她阿婆家的老碉楼。碉楼已是坍塌过半了。当然不见阿芷。心下有点失望,不死心,我提出继续打听。月光一脸的不耐烦,抱怨,又害怕苏拉听到一样的,朝着我的耳朵里说,"我们眼下的,是寻找所画要紧,那个女子怎么比得所画!她肯定又是跑到哪里做以前的那个事情去了!"
"月光你说什么话!我相信她不会再那样!"
月光紧声招应我,"你不能小声点!"他瞟瞟苏拉,"会听到的!"苏拉孩子两眼巴眨着望我们,对我们的隐匿表情感觉奇怪。月光一把抱她上马,急急打马走人。无奈我只能跟上。
我们马不停蹄地又是奔跑一个下午。到天黑,才赶到那个牧民提供的格龙草原的县城。打马上街时,天色已晚。月光满街地寻找住宿。因为赶上县城旁一个寺院开*会,这个县城不多的几家价格便宜的小旅馆里挤满了前来赶*的人,我们找不到住的地方了。
月光街头巷尾地寻找,跑过半天,回来还是没找到价格便宜的旅馆。他倒是高兴起来,说,"好,既然小旅馆满了,那就是菩萨安排我们要享受一晚清福了,我们住宾馆吧。"
"住宾馆?不行,那得一百多!"我立即反对。
月光用挑衅的神色瞧着我,"那我们的就睡大街,反正我行!"
我摸摸身上穿得有些单薄的外衣,黑云就压在头顶上。这样的天气夜里肯定会有雨吧?真睡大街吗,恐怕不行。好吧,苏拉孩子长这么大也没住过宾馆,我们就让这孩子见识一回好了。
当下赶到县城里唯一的一家宾馆。我们要了个一百二十元的标准间,有席梦思大床和地毯的那种。苏拉孩子一见住这么好的地方,心头满是兴奋,也有点紧张。进客房的时候,小心翼翼,看着门口厚绒绒的地毯,先是探探头,再望望我,从我的眼神里得到允许进门的信息,才抬起小脚走进去。一步踩上地毯,太干净了,也太软活,吓了一跳。孩子立马退出身来,用惊疑的目光回望我。瞧见我鼓励的神色,才又小心地,轻轻地,踮着脚尖子上前一步。马上扭头张望,瞧自己踩过的痕迹。却是看不到痕迹。这孩子因此慌张,不敢再走了。直到我大步流星地走进去,她才踏实下来,轻悄地跟在身后。又是对房间里的东西充满好奇,摸摸这,摸摸那,都不熟悉。不知道是因为喜欢而感动,还是由于陌生而不安,苏拉孩子的表情有些复杂。
一天的奔赴,太疲惫了,我一头倒在床上。但是阿芷没找到,所画也还在未知的人家,叫我心里不安,一时也难以入睡。
月光却是钻进另一张床的被子里呼呼大睡了。屋里只有两张床。月光睡一张,我便和苏拉孩子挤一床。苏拉却是没有睡意的。两只眼睛睁的跟豌豆一样圆。局促,紧张。时不时地要寻望一下墙壁四周。不安心,翻来覆去。一双小手紧紧地按在胸口上。
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拉过苏拉的手,想摸摸她的心口,孩子却一下躲闪开了。翻身背对了我,身体紧迫地收缩起来,像是生病了。
"苏拉,怎么啦?"我搂过她的肩,轻轻问。
护身符(2)
2010年08月11日12:34 新浪读书
苏拉没反应,默不出声。
"是不舒服吗孩子?"
苏拉身子蜷成一团,贴在床沿边上,仍不应话,像是她的那种"病"跟我说也没用。这叫我着急,只好哄起她来。
"苏拉,说嘛,到底怎么啦,是心口不舒服吗?让老师来看看。"
苏拉的小小身子在我的声音里却是更紧迫地蜷卷起来,躲闪我,差点因此掉在地上。
"苏拉!"我佯装拉下脸来吓唬她,"你说嘛!再不说老师送你到医院里打针去!"
苏拉听我这话,才扭过头,只朝我洞张着一双迷惑不解的眼睛,"打针?什么意思?"她的眼神在这样问。
蒋央,我想你也能体会,我们汉地的孩子呢,大半会对打针抱有恐慌心理吧。我们的孩子似乎像生脆的花儿,总也经受不起一点点小病小闹的,经常进医院。进去了,一诊断,大半就会打针啊输液的,直接地那么往皮肉里扎针,才叫孩子们害怕。所以蒋央,不光是你和我,我们内地的孩子,恐怕都有一份共同的记忆:少时,稍有不听话,大人就会吓唬我们:你听不听?不听,带你打针去!
但是孤儿苏拉从来也没进过医院,或者打针的体会。她生病,就会是往死里生,任病毒在身体里慢慢折腾。等折腾够了,病毒自身也疲惫,自个噎下去。人就这么地拖着,恢复着,再好起来......她生病都是需要经受这样一个等死的过程。所以你吓唬她说打针,她怎能体会!
我的眼刹那间有些视觉模糊,手轻轻贴近苏拉,搂她在怀里。
"好了苏拉,你要说出来,不然老师着急呢?"
苏拉犹豫片刻,从我的怀里爬出来。望望我,又望望宾馆里粉白色墙体和墙体上挂的她看不懂的抽象艺术画,很不安地,"老师,这个房间不好,不好!"
不明白孩子本意,我只愣愣地望着她。
苏拉有些委屈,最终说出来,"这个房间里没有佛像!"在我的惊诧中,她又说,"看不到佛像,我睡觉一点也不安心!"
原来这孩子的手一直按在心窝上,是在摸索她的护身符啊!
"老师,没有佛像,我就摸摸这个护身符,心里才会踏实一些。"苏拉跟我解释,手紧紧地抓住脖子间的护身符。
这是一串由开司米打结的绳索。已经很旧,充满油亮的污渍,其间坠着几位大活佛的塑料头像。另有两只红布缝制的布囊,里面装的喇嘛念经后的陈年松香。再有几块莲花生大师的石块像,重量差不多在三两左右,几乎埋住孩子整个胸口。
唉蒋央,我真是太粗心!或者悟性不高,思想够不着苏拉孩子的境界。我们内心都充实着丰盛又真实的情感,但是我们思想不同,即便是和月光,这让我很无奈。
我拍拍苏拉孩子,用手势告诉她,墙上虽然没有佛像,但是佛祖已经在你的心头置下一尊佛像。所以只要你闭上眼去,用你的臆想来观想,你就会看到它......好了孩子,就这样吧,就这样......安心睡吧。
我的手轻轻安抚在苏拉孩子的小肩上,迟缓,也犹疑。
蒋央你知道,其实我用不好这样的语言,引导不好这样的事情。因为自身并没有观想的经验。是的,这样的事,我不懂。
月光是什么时候醒来的?在半夜里,在歌唱。
载着一生的负担
我心甘情愿
汗水和污垢中 那种油亮的脏
只是你眼前的迷障
你不能明白我心灵的纯洁
就像头顶上的天空
那样的干净那样的蓝
哦,我的护身符
我的神灵 我的心脏
这是歌声?还是启示?把我的脸弄得花花不成样子。那些梦中流淌的泪,似是轻易,毫无触觉,却在皮肤上留下一道道潮湿伤痕。蒋央,你说一个心中只有佛祖的人,一个他认为混沌的信任现代文明的人,这两个人为什么今生要碰在一起?
我的泪有点浅淡的盐碱的咸,横流在醒过来的脸面上。苏拉孩子两手抓住护身符,已经睡去。清亮天光映照下的客房里,月光却是醒过来。他一双朦胧的眼睛正在静悄地望着我。
我混乱了。方才到底是我在梦里听到他这么歌唱?还是他真地在低声轻吟?
他的目光又跌进第一次我们在草原上相见、他唱《东边月亮》时的那个模样,有着月色模样的清凉,也有点淡淡莫名的纠结,似是沉浸于某种观想状态。望我,起身,轻轻贴近我的床头来。
会有什么呢?我静静地等待。也许我的身子会像孩童那样纯洁和绵弱无力,需要一个深厚的怀抱把它护在怀里。我闭上眼去,感觉身体很柔软,像一条丝绢,它滑落在一个明亮的漆器上,一个人到来,在悉心欣赏它......
好了,月光在用我的小方巾拭抹我脸上的泪水,小方巾又脱落掉,是他的手贴在我的脸上,在潮湿中抚摸。这是我们最为混乱的亲密接触。壁灯暧昧地闭着眼睛,水一样的天光下,他的脸慢慢朝我垂落下来......
可是我紧迫地搂住苏拉。是的,这孩子浑身突然一阵抽搐,紧着愣头愣脑地醒过来。她做梦了?是什么梦?担心害怕的神色爬满她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