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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评传

_9 陈祖美 (当代)
(一)“史识”出众的少年成名之作
“史识”就是对历史的见识。这是写好咏史诗的关键所在,李清照的《浯 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成功的秘诀主要在于此。
五十年功如电扫,华清宫柳咸阳草。五坊供奉斗鸡儿,酒肉堆中不知老。胡兵忽自天上来,逆
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何为出战辄披靡,传置荔枝多马死。尧功舜德本
如天,安用区区纪文字。著碑铭德真陋哉,乃令神鬼磨山崖。子仪光而不自猜,天心悔祸人心开。夏
商有鉴当深戒,简策汗青今具在。君不见当时张说最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
君不见惊人废兴传天宝,中兴碑上今生革。不知负国有奸雄,但说成功尊国老。谁令妃子天上
来,虢秦韩国皆仙才。花桑羯鼓玉方响,春风不敢生尘埃。姓名谁复知安史,健儿猛将安眠死。去天
尺五抱瓮峰,峰头凿出开元字。时移势去真可哀,奸人心魄深如崖。西蜀万里尚能反,南内一闭何时
开。可怜孝德如天大,反使将军称好在。呜呼,奴辈乃不能道辅国用事张后尊,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 卖。
至今仍有学者不大敢相信此诗是出自一位十七岁少女之手。看来这种顾 虑现在可以清除了,因为在现存《张右史文集》卷八中,不仅收有张耒(字
文潜)《题中兴颂碑后》一诗,在同一卷还收有张耒《自庐山过富池隔江遥 祷甘公祠求便风》一诗,在此诗后附记云:“元符庚辰过樊口,李文叔
棹小舸相送”,元符庚辰,即公元 1100 年,恰好是清照十七岁那年。她 的父亲格非(字文叔)亲往樊口送张耒,说明张、李有通家之谊。张耒当年
写的诗,李清照当年与之唱和更合情理,何况还有上引王的“自少年便有诗 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的话作旁证。“十七岁”
与“少年”是一致的,而“前辈”、“士大夫”岂不指张耒?十七岁的少女 能够写出这样的诗本身,即令人惊奇。
更令人惊奇的是诗中所表现出的“压倒须眉”的史识。话要从元结说起。 元结是介于盛唐和中唐间的亦官亦文的人物。安史之乱中曾参与抗击史思
明。在唐军收复长安后,元结于肃宗上元二年(761 年)写了一篇《大唐中 兴颂》。此文与时风不同,采用的是三句一韵的手法,类似于秦刻石的体制。
这显然是为了刻石而作。后来大书法家颜真卿将此文书写,并刻于元结曾居 住过的今湖南祁阳水清石峻的浯溪河畔。元结此文虽只有二百六十多字,但
却是有感而发,名义上是歌颂大唐的中兴,实际也连带记录了其“我卒前驱”
② 胡应麟《诗薮》外编卷二,中华书局 1958 年版。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邵雍《击壤集》提要。
的平叛之功。此文最佳处系指斥奸佞误国的段落:“噫噫前朝,孽臣奸骄, 为昏为妖。边将骋兵,毒乱国经,群主失宁”,其中渗透着作者的这样
一番感慨:天宝六载(747 年),元结到长安应举时,李林甫玩弄权术,使 应举者全遭落第,他遂归隐商余山,从而对李林甫之流深恶痛绝。元文的局
限也正在这里,他痛恨奸佞,却歌颂听信奸佞的所谓好皇帝。眼光只停留在 与自身休戚有关之处,所以他的这篇《大唐中兴颂》,实质上是为自己树碑 立传。
张耒的《题中兴颂碑后》是针对上述元结之文所写的一首古体诗:
玉环妖血无人扫,渔阳马厌长安草。潼关战骨高于山,万里君王蜀中老。金戈铁马从西来,郭
公凛凛英雄才。举旗为风僵为雨,洒扫九庙无尘埃。元功高名谁与纪?风雅不继骚人死。水部胸中星 斗文,
太师笔下蛟龙字。天遣二子传将来,高山十丈摩苍崖。谁持此碑入我室,使我一见昏眸开。百 年废兴增叹慨,当时数子今安在?君不见荒凉浯水弃不收,
时有游人打碑卖。
安史之乱之于张耒,已不存在个人利害,所以张诗之旨比元文高出一筹, 不再为“二圣”(唐玄宗父子)和自己歌功颂德,而是由衷地歌颂在安史之
乱中收复二京,建有殊勋的郭子仪。诗之结穴关于百年废兴的叹慨,亦说明 此诗当作于元符三年初,苏轼谪居儋耳,尚未遇赦之时。张耒和黄庭坚类似,
借浯溪之景由胜美到荒凉,寄寓身世之叹。因为此时苏门四学士无一幸免, 均被系于元祐党籍,一一遭贬谪。
上引李清照的诗虽是对张耒此诗的赓和,但其旨却比张诗高出了一大 截。张诗开头仍然是女色亡国论的老调,把杨玉环作为“君王”的替罪羊。
她妖蛊祸国,血溅马嵬,活该倒霉,而“万里君王蜀中老”是值得“叹慨” 的。李诗对于大唐兴废之由,则公正地归结为朝政腐败,奸雄得志所致,但
她也没有忽视“六军不发”的导火线是杨家兄妹。这种“史识”,不仅比女 色亡国论者高明,也比其他一些走向另一极端的,处处为“贵妃”开脱的“须
眉”们更为理智公允。
李诗中第二种值得一提的“史识”是,她认为象尧舜那样功德大如天的 帝王,不必用区区文字加以记载,其德泽自在人心。而安史之乱本是唐王朝
咎由自取,所谓“中兴”之事本不值得歌颂,(元结)不但撰文歌颂,还把 它刻在山崖上,那样做真是太浅陋了。
清照诗中第三种不同凡响的“史识”是,她认为平叛的成功,不只是哪 一位将帅的雄才大略,而主要是因为主帅郭子仪和李光弼之间,不是互相猜
忌,而是劲往一处使。如果象姚崇和张说那样相互猜疑、算计,工于心计, 自己也难免不落入别人的圈套。她第一首诗的最后两句“君不见当时张说最
多机,虽生已被姚崇卖”,系清照根据郑处诲《明皇杂录》概括的这样一段 故事——姚崇临终前对儿子说:张说与己不和,又为人奢侈。作为同僚,我
死后他必来相吊,你们就将我平生的珍宝陈列出来,如果他不加顾视,便凶 多吉少;如果他盯住这些宝物,就赶紧把这些东西送给他,并请他给我作神
道碑文。他作的碑文一送来,你们一面速奏朝廷,一面立即刻石。待他张说 几天之后省悟过来,事已迟了。姚崇死后,张说前往吊唁时,果然对姚家所
陈之物再三顾视。姚子遂按其父所嘱办理。张在为姚所写的神道碑文中,对 其功德备加称颂。不几日,张果然差人诣姚家,以措词欠周为由,要将碑文
取回修改。姚子便陪来人观看已经刻石的碑文,并说此文已上奏朝廷。听了
使者的回话,张说才知道自己又被姚崇算计了。清照诗中所隐括的这段故事, 既不见于正史,也与史实不符。想必她是有感于朝臣间的相互倾轧,当时她
本人虽尚未受到党争株连,但其“前辈”文友如晁补之,张耒等,早已被作 为追随苏轼反对变法的旧党吃尽了昔头;她的外祖父家也是常常被人算计 的。
清照的这两首诗实际是浑然一体,讲的是一回事,不仅其“史识”可嘉, 诗艺亦很高,几无一句不体现出诗人卓越的见解和凝炼的笔力。如第二首的
最后一句“乃能念春荠长安作斤卖”,乍一看只是一句出自野史的闲话,实 际却包含着很微妙的历史内容。它说的是宦官高力士,玄宗时他权力极大,
四方奏事都要经过他的手。肃宗作太子时,曾以兄礼事之。外将内相如安禄 山、李林甫、杨国忠等也都曾与他串通一气。安史之乱时,他扈从玄宗入川,
又扈从回到长安,功劳不可谓不大。但随着玄宗的失势,他竟被放遂到遥远 的巫州。在那里他看到园落中生长的荠菜,当地人不知能吃,遂生身世之叹,
口吟道:“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①。等到宝 应元年(762 年),遇赦回到长安时,玄宗父子相继去世,这个七十九岁的
老家奴也痛哭而卒。清照诗的极为可取之处是,她把皇室内部的最高权力之 争,通过高力士的身世变迁,表现得既含蓄又尽致。一个只有十七岁的少女,
她不仅比“前辈”、“士大夫”更具“史才”、“史识”,也更具“史德”。 把她的这两首《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称为不让“须盾”的少年成名之作,
当比周煇所云“以妇人而厕众作,非深有思致者能之乎”②和陈宏绪所云:“奇 气横溢,尝鼎一脔,已知为驼峰、麟脯矣”①,更通俗、切实一点,也当更符
合今天读者的口味。
(二)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
由于传主别具“史识”,披阅广博,对历代兴废,人事掌故烂熟于心, 所以她的现存十多首诗中,都不同程度地含有咏史的成分。标题作《咏史》
的“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稽中散,至死薄殷周”固属“咏史”之 什,那么涉及项羽和王导、刘琨的章句,又何尝不是“咏史”。传主对她的
诗和对她的词一样,都很自信。在其《词论》中虽未言传,但可以意会的是, 她认为自己的词作不管在声律方面,还是在题材内容或表现手法“铺叙”、
“典重”等方面,均无可挑剔,而对于其诗更自谓“学诗谩有惊人句”!又 岂止是“惊人句”,“惊人”的篇章也不乏其例,而最有代表性的是《乌江》: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此诗因版本不同,题目又作《绝句》、《夏日绝句》,写得很通俗,即 使用事亦不难懂。比如“人杰”和“鬼雄”,读者不难看出这是对杰出人物
和死于国事的战士的褒美之语,但却不是随意杜撰之辞。“人杰”是刘邦称
① 刘昫等《旧唐书·高力士传》,中华书局 1975 年版。
② 周烬《清波杂志》卷八。
① 陈宏绪《寒夜录》卷下。
赞张良、萧何和韩信的话:“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 下也。”①“鬼雄”,出自《楚辞·九歌·国殇》的“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
毅兮为鬼雄。”李诗的前两句是说,人活在世上就应该作一个象张、萧、韩 那样的治国平天下的豪杰,死后则应该成为象屈原所歌颂的为国捐躯的鬼魂
中的枭雄。后二句借用项羽的故事,意渭项羽在生死关头不肯过江苟安,不 失为盖世英雄。他在楚汉战争中被刘邦击败,最后从垓下突围至乌江(今安
徽和县东北),乌江亭长把船靠岸,等待项羽上船,并说:“江东虽小,地 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愿大王急渡。今独臣有船,汉军至,无以渡。”
②项羽笑曰:“天之亡我,我何渡为!且籍(项羽名)与江东子弟八千人渡江 而西,今无一人还,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
不愧于心乎?”③遂自刎而死。
看来,李清照是很佩服这位末路英雄的。这在当时不仅是一种独到之见, 亦不失为一种可取的英雄史观。但此诗的意义主要不是在歌颂项羽,而是与
她同在建炎年间所写的上引《咏史》诗一样,旨在讥讽不图规复的南宋朝廷 和宋高宗的逃跑主义。《咏史》诗主要当是针对张邦昌、刘豫之流而发的。
任河北路割地使、曾与康王赵构同质于金的张邦昌,在靖康之变后,降金建 立傀儡政权,称“楚帝”三十三天后,高宗赵构即帝位,张邦昌被放逐到长
沙处死。三年之后的建炎四年(1130 年),历任河北提刑等职的刘豫受金册 封为“齐帝”,并多次配合金兵攻宋。李清照的《咏史》诗把这班无耻之徒
比作篡夺汉室政权的王莽“新朝”,并嘲之为多余无用的“赘疣”;而《乌 江》诗则偏重于劝喻。同期同类之作尚有“南渡衣冠少王导,北来消息欠刘
琨”和“南来尚怯吴江冷,北狩应悲易水寒”诸则失题之句。读这类诗时, 我们仿佛触摸到了诗人的一颗渴望恢复的赤子之心。把对江山社稷的这番忠
荩之意,变为以古鉴今的“惊人”篇章,这当是此类诗的肯綮。
今天我们评价《乌江》诗,还应赘言几句,提请读者不要拘泥于字面, 而应该看到就是李清照本人的初衷也不在于对项羽“不肯过江东”本身的称
颂,尽管我们不是在提倡以成败论英雄,但项羽的失败并不是什么值得个人 效仿的英雄行为。此外,诗人倡导生作人杰、死为鬼雄,类似于我们今天所
说的人要有一点精神、要有志气的意思,而与那种志大才疏、徒有豪言壮语 自封的“英雄”,是有本质区别的。我们既崇拜那种叱咤风云光采奕奕的英
雄,也看重在日常生活中,默默地燃烧自己照亮他人具有烛光精神,和那种 消耗自己滋补别人具有“维他命”风范的无名英雄。但愿有更多的人,去充
当那种不再上演“别姬”悲剧的,既平凡又豪迈的新时期的真正的人杰和英 雄。
① 《史记·高祖本纪》,中华书局 1959 年版。
② 《史记·项羽本纪》。
③ 《史记·项羽本纪》。
二、意在言外的抒情诗
欧阳修《六一诗话》谈到梅尧臣曾对他说:“诗家虽率意,而造语亦难。 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
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于言外”和意在言外是一个意思, 都是说诗的真意在语言、文辞之外,语意含蓄,让人自己体会其真正用意。
胡仔针对杜牧的《宫词》:“监宫引出暂开门,随例虽朝不是恩,银钥却收 金锁合,月明花落又黄昏”,而云“此绝句极佳,意在言外,而幽怨之情自
见,不待明言之也。诗贵夫如此,若使人一览而意尽,亦何足道哉”①。李清 照的诗不同于她的词,内容多忧时伤乱,其格主豪迈雄放。但豪放不等于直
露,如果说她的咏史诗其意寓于史事、故实之中,那么她的抒情诗大都意在 言外。过去对清照这类诗的评解,大都尚停留在语言、文词的层次上,没能
揭示出其中暗含着的用意,甚至造成了对“文本”的误解。
(一)亦幻亦真的《晓梦》诗
《晓梦》是现存《李清照集》中仅见的一首一韵到底的五古正格:
晓梦随疏钟,飘然蹑云霞。因缘安期生,邂逅萼绿华。秋风正无赖,吹尽玉井花。共看藕如船,
同食枣如瓜。翩翩坐上客,意妙语亦佳。嘲辞斗诡辩,活火分新茶。虽非助帝功,其乐莫可涯。人生
能如此,何必归故家。起来敛衣坐,掩耳厌喧哗。心知不可见,念念犹咨嗟。
从字面上看,此诗应该属于那种“笔意亦欲仙”①的游仙诗。开头四句说 作者不但随着轻悠的晨钟进入梦乡,还腾云驾雾般地踩着云霞跻身仙境,先
是遇见了仙人安期生,又凭借他的引荐会晤了姿容绝佳的得道女仙萼绿华。
“秋风”四句化用“食巨枣,大如瓜”②和“太华峰头玉井莲,开花十丈藕如 船”③等语意,不仅起到了“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的修辞技巧所起不到的作
用,还很自然地说明自己与仙侣们在一起,赏藕、食枣,何等欢愉赏心!
“翩翩”四句对上文有所承转,意谓仙界不仅景物非凡,更有世俗中所得不 到的精神享受。“虽非”四句是说梦醒之后,更加期慕留恋其乐无穷的仙界
生活。最后四句以醒来后的怅惘心情进一步衬托梦境(仙界)的美好难得。 以上虽系在反复思考了有关专家的精辟见解后,所作的审慎解读,但它
仍然是停留在言辞之内的层次上,还不是实实在在的确切解释。解读如果到 此为止,把作者的名字换成有同等才力的其他诗人亦未尝不可。本书既然是
作为思想家的李清照评传,那么就应时刻不忘通过作品发掘出传主的真实心
意和思想状态。这就应尽可能地对其作品作出切实准确的解读。 正确解释任何一篇作品的前提,都离不开对作品进行确切(至少是认真、
慎重)的系年。笔者注意到有专家尝以令人信服的笔触反复强调,不应该把 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说成是在其故家沦陷后所作,而应该把它看成是女
① 《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十五。
① 赵世杰《古今女史》诗集卷二。
② 《史记·孝武本纪》。
③ 韩愈《古意》诗。
诗人前期的作品。笔者不仅谨从是说,还试图进一步将此诗系于徽宗崇宁五 年(1106 年)。是年春。诏毁《元祐党人碑》,继而赦天下,除党人一切之
禁,清照遂得以由原籍返回汴京。经过四年多时松时紧的党争株连,此时得 以解脱,在政治上无疑是一件喜事。但是旧的忧患缓解了,新的忧患又接踵
而来。从本书第四章对《漱玉词》一些篇目题旨的解析可以断言,这时清照 又面临着婕好之忧。一定内涵的作品,必然产生在一定的背景之下。如果此
时清照的心里只有被解脱的喜悦,她何苦从睡梦中去寻找欢乐,梦醒后又怎 么会失望到连声叹息(咨嗟)的地步!如果此时左右她的是满心的喜悦,便
很难设想能够写出感情落差如此之大,又极为精致的作品,因为“欢愉之辞 难工,而穷苦之言易好”的规律,对一个作品的感情成分比重较大的“扫眉
才子”的制约,当有甚于对一般“须眉”的制约,又何况是对优喜易形于色 的清照呢?
那么此时使传主“念念犹咨嗟”的是什么样的“穷苦”之事呢?是“捷 好之叹”吗?虽然此时的“捷好之叹”,比在她受政治株连之时,上升到成
了其感情生活的主要矛盾,但在《晓梦》诗里却仍然没有它的位置。因为在 清照看来,作为儿女私事的爱情痛苦,只能在“别是一家”的妩媚的词中抒
发,在庄重的诗里,不容许有这般不宜公诸于世的私情。到底还有什么事, 使这个红得发紫的时相的儿媳对现状如此不满呢?在这里如果没有解读者的
感情投入和切身体验,就很难烛照诗中所暗含着的“不尽之意”。在现实生 活中,笔者一贯服膺这样的做人原则——当自己莫名其妙地被推向逆境时,
应表现出必要的自持自信,而自己一旦处在较顺利的境况时,必然想到今人 尊重的师长亲朋,而且认定任何一个作为人类精神餐桌上合格营养师的文学
家,都会具有这种品格。李清照以其饱尝人间甘苦的一生告诉笔者,她和后 来的秋瑾,以及近世把一切献给民众的诸多女性作家,在这方面各自具有不
同内涵的值得效法的地方。顺着这样的思路来考虑李清照的行实,不难设想, 当她回到了汴京的丞相府邸后,很自然地会想起,与她的父亲李格非有通家
之谊的晁补之和张耒。前者是传主终生感戴的、为其文学才华的“说项”者 ①。 此时其各自处境如何呢?查《续资治通鉴》卷八十九徽宗崇宁五年春正月:
“毁元祐党人碑。又诏:‘应元祐及元符末系籍人等, 迁谪累年,已定惩戒, 可复仕籍,许其自新。朝堂石刻,已令除毁,如外处有奸党石刻,亦令除毁,
今后更不许以前事弹纠,常令御史台觉察,违者劾奏。”据此,清照当不再 受任何株连。而据《续资治通鉴长编》崇宁五年“三月戊戌诏应旧系石刻人,
除第三等许阙下,余并不得到阙下。”此诏后所列名单,晁补之在第二等。 可见他仍未得到解脱,不能象格非父女那样,名正言顺地回到汴京。又据《续
资治通鉴》崇宁五年正月“庚戌,三省同奉旨叙复元祐党籍”,张耒仍 在文臣余官轻第一等,仍不得解脱。不仅如此,在张耒出知颍州时,得到苏
轼死讯,因著丧服为苏轼举哀守孝,崇宁间为言官弹劾,再被贬谪。根据这 些确凿的史料,在清照写《晓梦》诗时,晁补之和张耒仍处于逆境和正在隐
居是无疑的。诗中“因缘安期生”诸句的“言外”、“不尽”之意,正是在 这样的记载之中:“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
①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云:“(李清照)晁无咎多对士大夫称之”,李清照《分得知字》诗云:“学 诗三十年,缄口不求知。谁遣好奇士,相逢说项斯。”
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①。很显然,清照笔下的安期生,就是晁补 之、张耒②等人的“言外”之名;再如诗中的“共看藕如船,同食枣如瓜”,
虽然是出自上述神话传说,难道不是李格非明水老家莲子湖畔真实生活的幻 化吗?至于“翩翩”四句所写的仙侣,个个风度潇洒,才华横溢,谈吐高雅,
妙语如珠,戏谑逗趣,巧手分茶,又很象是元祐党人谪离京城,被允许自便 居住时,私下里自寻乐趣的情景。苏轼在惠州所写的《纵笔》诗③,就是以类
似于用禅悦的方式对于迫害的自我解脱。因为被迫害者愈是胸无芥蒂,愈说 明迫害者所施行的惩处无效。行文至此,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样一段话:“有
人如果想在天国的幻想的现实性中寻找一种超人的存在物,而他找到的却只 是自己本身的反映。”④用这段话反观李清照的这首《晓梦》诗,她在梦中所
找到的也只是她和她的“前辈”的一段特殊经历的反映。或者说此诗的字面 是虚幻的,其内容却是相当真切的。诗人通过这种亦幻亦真的内容,将北宋
时期尖锐复杂的新旧党争加以隐括,使作品具有了很高的认识意义。
有人说诗品犹人品,证之此诗,诚可深信。在文学史上,虽然何劭和郭 璞的《游仙诗》同时被萧统收入其所编《文选》,但郭璞所作的七首《游仙
诗》,被后世认为是此类诗的滥觞,由他所开创的“游仙诗”的模式,正如 何焯所说:“景纯(郭璞字)《游仙》,当与屈子《远游》同旨。盖自伤坎
,不成匡济,寓旨怀生,用以写郁”①。“自伤坎 ”就是“坎 咏怀”
②的翻版,都是说郭璞借描写“仙境”寄托其坎坷不得志的情怀。后世“游仙 诗”的题旨亦时有如此。这虽然无可非议,但从作者其人其诗的品位上看,
《晓梦》诗的对他人“念念”不忘,要比“须眉”们的“自伤坎 ”高出一 格。与此相关的是,“须眉”们写作“游仙”诗之时,往往是其穷困潦倒无
人问律之日,而李清照却是“掩耳厌喧哗”,她把别人求之不得的高官厚禄 之家,看作是吵吵嚷嚷的闹市。还有“心知不可见”一句,从语义学上讲其
语言意义是指不可能见到她梦中的安期生、萼绿华等仙人,其言语意义则是 说自知难以见到晁补之、张耒这些可敬的诗界“前辈”。基于这一切,李清
照虽然自身得以解脱,作为一个有更高精神追求的非凡女子,这时她的心情 并不好,诗中的“念念犹咨嗟”,无疑是为怀念意妙语佳的现实中的师长友
好而长叹不已。这是何等的见识,又是何等的思想品位!达到这种品位的《晓 梦》诗,既不是被人写滥了的“游仙诗”,更不是等闲之作。
(二)“新色照人”的短章、失题之作
李清照诗的散佚情况十分严重,在多方搜集到的共约十来首中,篇幅较 长一点的只有四首,即除了上述《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二首、《晓梦》
诗(一首),还有《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中的一首杂言古诗,其他均为抒
① 《史记·孝武本纪》。
② 张耒其人,生来颇有神秘之处,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四所云:“张文潜生而有文在其手,曰‘耒’, 故以为名,而字文潜。”对此事本身,清照亦当有所耳闻。
③ 苏轼《纵笔》诗中有句云:“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
④ 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 1 卷,人民出版社 1965 年版,第 452 页。
① 何焯《义门读书记》,中华书局 1987 年版。
② 钟嵘《诗品》。
情短章和仅仅保留下一句或二句的失题之作。然而篇幅短、数量少,不等于 容量和影响小,更不能认为此类诗无足轻重。相反,为晁补之等人所称道的
也包括这类诗:“李易安有句云:‘诗情如夜鹊,三绕未能安。”晁补之称 之,见朱弁《风月堂诗话》。按,二句新色照人,却能抉出诗人神髓,而得
之女子,尤奇”①。其实为晁补之称赞的不只上述“诗情”等句,还有“少陵 也自可怜人,更待来年试春草”等,连朱弁也认为“颇脍炙人口”②。不仅古
人对李清照的作品如此珍爱,近人、今人亦有过之无不及。他们一方面对李 清照其人其作作出了较为全面中肯的评价,另一方面为搜集她的作品立下了
汗马功劳。这里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黄盛璋和王学初二位学者,他们在李清照 研究中,各自都发现了一定的“新大陆”。
黄盛璋曾于《永乐大典》八八九册第十八页上辑出《李易安集》中的《偶 成》诗一首,这既弥补了四库馆臣的疏漏,也为文学史增添了一页新的内容。
因为这不仅是一首为数不多的悼亡诗,还是第“一次变“乾”之悼“坤”, 而为“坤”之悼“乾”的悼亡诗:
十五年前花月底,相从曾赋赏花诗。 今看花月浑相似,安得情怀似昔时。
本书的以上章节曾陆续提到,赵明诚于建炎三年八月病卒后,李清照曾 为他写了悼文和多首悼词,其中《南歌子》过片的“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
情怀不似旧家时”,其旨与此诗几无二致。揆之以理,此类作品一般是写于 赵明诚逝世不久。由此上推十五年左右,是徽宗政和五、六年、传主三十二、
三岁,正是她与明诚屏居青州的第八、九个年头,也是其夫妻感情由融洽到 被丈夫疏淡的转折时期,所以她对此时的记忆尤为深切。由此看来,这首《偶
成》诗的发现,还为清照作品的编年提供了新的线索和依据。原来,在传主 三十二、三岁时,还曾作有“赏花诗”,只不过现在已经佚亡罢了。
王学初在校辑《李清照集》时,曾从宋人胡仔的从兄弟胡伟集句《宫词》 和李《梅花衲》中,辑得李清照的七句失题之作:“犹将歌扇向人遮”、
“水晶山枕象牙床”、“彩云易散月长亏”、“几多深恨断人肠”、“罗衣 消尽恁时香”、“闲愁也似月明多”、“直送凄凉到画屏”。此七句固然得
之不易,但其意义还可能远不是七句的问题,而是来自于清照已失传的七篇 作品。这七篇作品又可能反映了作者在三个不同时期的生活,如“犹将”、
“水晶”二句当出自其前期作品;“彩云”、“几多”写于中期的可能性较 大;“罗衣”很可能就是《南歌子》词中写到的那件“罗衣”,谓其“消尽
恁时香”,即含有悼亡之意,从此句以下当均为后期所作。虽然仅从只言片 语无法推知整篇的水平,但就句论句却各具佳意。“须眉”们往往“吟成一
个字,捻断数根须”,当年李清照为这些句子又该花费怎样的心思?所以这 些断句也应受到一定的重视。
① 陈锡露《黄奶余话》卷八,清乾隆刻本。
② 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
三、催人泪下的《投启》
《投启》的全称是《投内翰綦公崈礼启》,即给綦的一封信。“内翰” 是綦崈礼当时的官职。因为此信是传主为其再嫁事所写,所以不承认李清照
再嫁的人,不是不顾事实地硬说这是一封伪启,就是说此启“文笔劣下”、
“定是窜改之本”①。笔者认为,此启不仅确系清照所写,而且“文笔”并不
“劣下”,所谓“窜改之本”,更是无稽之谈。
(一)《投启》的著录和反证
著录清照此启的是南宋赵彦卫编著的《云麓漫抄》。赵彦卫是宋宗室, 他的这一著作被认为是赅博可信之书。其对清照其人其作的记载和评价是:
“李氏自号易安居士,赵明诚德夫之室,李文叔女。有才思,文章落纸,人 争传之。小词多脍炙人口,已版行于世。他文少有见者”②。这段话完全是真
实可信的。与《投启》同时被著录的还有清照的《上韩公枢密诗》(一作《上 枢密韩肖胄诗》)及清照为此诗所写的序。赵彦卫之所以要在自己的著作中
著录清照的这一启一诗,绝不是象有论者所臆测的那样对启文作了窜改,从 而厚诬清照。相反,赵彦卫上述对清照的评价既公正又抱有赞赏之意,怎么
又可能自相矛盾的去厚诬她呢?喜悦上述一段文字还透露出了一个这样的事 实——清照的文章虽然为人争传,但不象她的词那样“已版行于世”,所以
她的诗文很少为人所知。言外之意,国为赵彦卫是宗室,有机会接触皇帝身 边的人物,所以清照写给上层人物的私人诗文,他也能够得到并加以著录。
这完全是顺理成章,无可怀疑,也无须赘述的事。
但是从明清以来,由于封建礼教的被强化,有人便以为再嫁是大逆不道 的事,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从而把赵彦卫这样的公正学者说成是厚诬清
照的小人,把本来是极为清澈的一池水给搅浑了。如果只是具有封建伦理观 念的古人这样做,今天也不必再为此类事费口舌,但问题是直到二十世纪八、
九十年代仍有论者以为此启是伪作,把它从清照的名下祛除,这就更令人难 以思议。为了将此事的真相进一步昭告于世,这里还要举出另一则材料,从
反面证明此启确为清照所作:“苕溪渔隐曰:近时妇人能文词,如李易安, 颇多佳句,小词云:‘昨夜雨疏风骤(略)’,‘绿肥红瘦’,此语甚新。
又《九日词》云:‘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语亦妇人所难到也。易安 再适张汝舟,未几反目,有《启事》(指《投启》)与綦处厚(崈礼字)云:
‘猬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之下材’。传者无不笑之。”①。胡仔虽然对清 照的再嫁深表不满,但却从反面证明了此启确系清照为其再嫁事而写的,在
承认客观事实这一点上,胡仔比后世的“辩诬者”较为可取。还必须同时指 出的是,因为清照的再嫁、离异,在当时毕竟还是一种隐私,她不愿在《投
启》中使用“再醮”、“离异”之类的字眼儿,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事;再说 这又是写信和收信人双方都不言而喻的事情,所以不出现“再醮”等绝不能
说明《投启》是被人窜改过的,这与传主的被疏无嗣之苦不便在其作品中公
① 俞正燮《癸已类稿·易安居士事辑》。
② 赵彦卫《云麓漫抄》卷十四。
① 胡仔《丽人杂记》,《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六十。
开披露有类似之处。当然,为清照辩诬者的本意是出于对她的维护和爱戴。 然而过犹不及,辩诬者实际上是无意中扮演了剥夺了清照著作权的角色。
(二)《投启》的内涵和特点
宋高宗绍兴二年(1132 年)春,清照四十九岁,由会稽赴杭州。是年夏 再嫁张汝舟。不料张是一个恶棍,他的官职是用谎报举数的办法骗取的。清
照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将真相昭告于世,张汝舟受到了编管柳州的惩处, 清照得以与之离异。但是根据宋朝的刑法,妻讼其夫,即使状词完全属实,
女方也要依法系狱、判刑二年。清照因为得到德高望重的奏崈礼的搭救,她 只被系狱九天。为此她写了这封信,感谢恩人的援手:
清照启:素习义方,粗明诗礼。近因疾病,欲至膏育,牛蚁不分,灰钉已具。尝药虽存弱弟, 噟门惟有老兵。既尔苍皇,因成造次。信彼如簧之说,
惑兹似锦之言。弟既可欺,持官文书来辄信, 身几欲死,非玉镜架亦安知。 俛难言,优柔莫决。呻吟未定,强以同归。视听才分,实难共处,
忍以桑榆之晚节,配兹驵侩之下才。身既怀臭之可嫌,唯求脱去;彼素抱璧之将住,决欲杀之。遂肆
侵凌,日加殴击,可念刘伶之肋,难胜石勒之拳。局天扣地,敢效谈娘之善诉;升堂入室,素非李赤
之甘心。外援难术,自陈何害,岂期末事,乃得上闻。取自宸衷,付之廷尉。被桎梏而置对,同凶丑
以陈词。岂唯贾生羞绛灌为伍,何啻老子与韩非同传。但祈脱死,莫望偿金。友凶横者十旬,盖非天
降;居囹圄者九日,岂是人为!抵雀捐全,利当安往;将头碎璧,失固可知。实自谬愚,分知狱市。
此盖伏遇内翰承旨,搢绅望族,冠盖清流,日下无双,人间第一,奉天克复,本缘陆贽之词;淮蔡底
平,实以会昌之诏。哀怜无告,虽未解骖;感戴鸿恩,如真出己。故兹白首,得免丹书。清照敢不省
过知惭,们心识愧?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
多口之谈;唯智者之言,可以止无根之谤。高鹏尺鷃,本异升沉;火鼠冰蚕,难同嗜好。达人共悉,
重子皆知。愿赐品题,与加湔洗。誓当布衣蔬食,温故知新。再见江山,依旧一瓶一钵;重归畎亩, 更须三沐三薰,忝在葭莩。敢兹尘渎。
此启大致可分为四个段落。第一段从开头到“素非李赤之甘心”,约用 三分之一以上的篇幅,叙述在她身患大病,牛蚁不分,已准备了后事的情况
下,一时不慎,上了花言巧语者的当。张汝舟急于与清照成婚的目的,无非 是觊觎她手中残存的文物,一时弄不到手,就对她拳脚交加。对这种一心想
杀人越货的人,清照无法忍受。第二段从“外援难求”到“分知狱市”,写 诉讼、离异的决心和经过。她反复申述情愿暂时失去人身自由,也要换取精
神上的永久解脱。第三段从“此盖伏遇内翰承旨”到“得免丹书”,虽只六 十八个字,却是此启的正题,即对綦崈礼表示感谢之意。其中有“日下无双,
人间第一”等句,尽管不无奉承之嫌,但还不是无端吹捧。“日下”云云, 就是说綦崈礼是皇帝身边第一流的人物。据史书记载,建炎三年十二月,由
于金兵对高宗穷追不舍,便不得不入海躲避,但大臣们有的托病,有的说不 便海泊请陆行以从。扈从高宗入海的极少数的几个人中就有綦氏,所以綦后
来受到信任和重用。①这样的人物为清照说话,自然能起到一定作用。又因为 綦崈礼并不是清照本人的亲戚,而只是明诚的远亲,所以措辞必然要很客气,
即使信中有一些套话,也不必求全责备。第四段从“清照敢不省过知惭”到
① 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三十。
最后的百余字,可以说是饱醮着血泪写成的:“责全责智,已难逃万世之讥; 败德败名,何以见中朝之士,虽南山之竹,岂能穷多口之谈;惟智者之言,
可以止无根之谤”。这段文字之所以具有催人泪下、使人欲罢又不能的魅力, 主要是因为它表达的不仅是清照个人的不幸,而是道出了旧时代多少妇女的
共同屈辱!试想,男子可以三妻六妾、再婚再娶天经地义,而女子要摆脱一 个市侩的“侵凌”、“殴击”,却要付出如此沉重的代价。如果没有綦崈礼
的援手,那么摆在清照面前的只有这样两条路:一是忍气吞声,充当后夫拳 脚下的屈死鬼;二是根据宋朝的刑律即使挣脱了后夫的凌辱,却又要受到服
刑二年的惩治,真是毫无公正天理可言!所以清照的这一《投启》本身,既 是对迄今为止未曾绝迹的性别歧视的血泪斑斑的控诉,也是后世的前车之
鉴。从这样的文字中,可以读出比“文本”更为丰富的内容,也是传主为后 世女性留下的可贵的思想启示录。至于唯一著录这一《投启》的《云麓漫抄》
一书的编著者赵彦卫,他曾给后人留下了这样的疑问:“其记事于秦桧父子 无贬词”①。尽管秦桧是清照的表妹夫、尽管赵彦卫对秦桧父子可能有袒护之
嫌,但这都不能说明赵彦卫有袒护或厚诬清照的可能。因为他著录《投启》 一事的客观真实性,在于此启是清照写给綦崈礼的,而綦在南宋初期不是一
般的人物,其家又是望族,谅赵氏不敢在这样的太岁头上动土。总之虽然在 此启的写作和著录背景中,涉及到一些复杂而神秘的情况,但这一《投启》
本身的客观真实性是不容怀疑的,而视其为伪作的论者,至今没有找到起码 的根据。既如此不如尽早承认事实为好。因为此启之出自清照之手,与其再
嫁问题一样,都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情。
从文体上看,此启属于“四六文”,也就是骈文。全篇多以四字、六字 相间成句。“若夫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
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②,就是说这种文体,虽然没有固定的句式, 但用字有一定的技巧。四字句比较紧凑但不促迫,六字句虽然较长,但不松
散。有时变化为三字句、五字句,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方法。李清照的“四六 文”,完全符合这种用字要求。这种文体滥觞于西晋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
形成于南朝,“四六文”的称谓大致起于中、晚唐之间。那时“四六文”的 句式特点是“骈四俪六锦心绣口,宫沉羽振,笙簧触手”①。到了宋代,“四
六文”更为注重对偶声律,“声律极其精切”②。继擅长“四六文”的李商隐 之后,李清照被认为是“妇人四六之工者”③。《祭赵湖州文》是她现存此类
文章中最早的一篇。以这一篇《投启》为例,李清照的“四六文”不仅具有 这种文体所共有的句式整饬、节奏和谐、读来上口等长处,她更是深情投入,
文笔挥洒自如。当然也无可讳言,清照此文同样有着堆砌词藻、用典过多的 弊病。这封五百多字的信函,不仅用典达三十多处,而且僻典较多。作为书
信,不无逞才之嫌,在一定程度上有损于文章本身感染力的发挥。
①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二一,《云麓漫抄》提要。
② 刘勰《文心雕龙·章句》。
① 柳宗元《乞巧文》。
② 徐师曾《文章明辨序说》。
③ 谢伋《四六谈麈》。
四、“文情并茂”的《后序》
本书第一章已指出《后序》是《(金石录)后序》的简称,就是李清照 为她的丈夫赵明诚,以毕生心血为代价,所撰著的金石学名作《金石录》一
书所作的序言。在《金石录》编著过程中,赵明诚曾写过一篇《<金石录>序》。 徽宗政和七年(1117 年),赵明诚又再三请河间刘跂为《金石录》前三十卷
撰序。刘序在是年九月十日撰毕,题为《<金石录>后序》。李清照所撰《后 序》虽与刘序的题目相同,但她是在赵明诚逝世之后,由她继续完成其未竟
之业后,从而写了这篇序文:
右《金石录》三十卷者何?赵侯德父所著书也。取上自三代,下迄五季,钟、鼎、甗、鬲、盘、
、尊、敦之款识,丰碑、大碣,显人、晦士之事迹,凡见于金石刻者二千卷,皆是正讹谬,去取 褒贬,上足以合圣人之道,下足以订史氏之失者,皆载之,可谓多矣。
呜呼!自王涯、元载之祸,书画与胡椒无异;长舆、元凯之病,钱癖与传癖何殊。名虽不同, 其惑一也。
余建中辛已,始归赵氏。时先君作礼部员外郎,丞相时作吏部侍郎。侯年二十一,在大学作学
生。赵、李族寒,素贫俭。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入相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
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后二年,出仕宦,便有饭蔬衣綀,穷遐方绝域,尽天下古文奇字之志。
日就月将,渐益堆积。丞相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家所未见之书,遂尽
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己。后或见古今名人书画,一代奇器,亦复脱衣市易。尝记崇宁间,有人
持徐熙《牡丹图》,求钱二十万。当时虽贵家子弟,求二十万钱,岂易得耶?留信宿,计无所出而还
之,夫妇相向惋怅者数日。后屏居乡里十年,仰取俯拾,衣食有余。连守两郡,竭其俸入以事铅椠。
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夜尽一烛为率。故能纸札
精致,字画完整,冠诸收书家。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
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
心老是乡矣。故虽处忧患困穷,而志不屈。收书既成,归来堂起书库大橱,簿甲乙,置书册。如要讲
读,即请钥上簿,关出卷帙。或少损污,必惩责揩完涂改,不复向时之坦夷也。是欲求适意而反取憀
慄。余性不耐,始谋食去重肉,衣去重彩,首无明珠翠羽之饰,室无涂金刺绣之具。遇书史百家,字
不刓缺,本不讹谬者,辄市之,储作副本。自来家传《周易》、《左氏传》,故两家者流,文字最备。
于是几案罗列,枕席枕藉,意会心谋,目往神授,乐在声色狗马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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