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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清照评传

_8 陈祖美 (当代)
① 陈祖美《李璟李煜词新绎》,《唐代文学研究》(第三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1992 年 8 月版,第
476—490 页。
① 张泌《浣溪沙》有句云:“天上人间何处去,旧欢新梦觉来时”,《花间集校》,人民文学出版社 1958
年 7 月版,第 71 页。
词人和她的丈夫都不是凡夫俗子的意思:第三点不俗之处是,自从陆凯写了
《赠范晔》诗之后,“折梅”便成了朋友间的馈赠之语,而季清照则把她折 来的梅想寄赠给她已故之夫,但因泉路相隔,故云:“没个人堪寄”。至于
她的另一首咏梅词的“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 难看梅花”②,已寄寓了家国之思,则更加不俗了。总之,李清照的咏梅词由
“香脸半开”的自况,经“没个人堪寄”的悼亡,再到寄寓家国之念,其作 品主旨的变化,再清楚不过他说明了传主的身世遭际及其思想的升华。由于
其后期思想的全面升华,无形中也突破了她写《词论》时的词学思想,使其
“小歌词”的题材内容越出了闺门私房,同时意味着词人的如荑纤指,开始 伸向了时代的脉搏。
(二)以咏菊为幌子的身世之叹 在《漱玉词》中,有涉于菊(又称黄花)的作品计有《醉花阴》、《多
丽》、《声声慢》、《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四首。其中的《醉花阴》 虽然或题作《九日》,或作《重阳》,或作《重九》,却不是单纯写悲秋的: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 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此词
大约是李清照二十一岁那年的重阳节所作。前一年的秋九月,朝廷连下二诏: 一宗室不得与元枯好党子孙通婚;二禁止党人子弟居京,下诏后李清照很难
在当月离京,更不可能在当月的“重九”,就写出了这首享誉千古的黄花比 瘦词。可能性较大的是同年底或翌年初离京回到原籍明水后。在那里经过将
近一年的独居生活,反复品尝了新婚之别和伉俪相失的苦果,从而写出了名 副其实的“压倒须盾”的词作:“易安以《重阳·醉花阴》词函致明诚。明
诚叹赏,自愧弗逮,务欲胜之。一切谢客,忘食忘寝者三日夜,得五十阕, 杂易安作,以示友人陆德夫。德夫玩之再三,曰‘只三句绝佳。’明诚诘之。
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似黄花瘦。’政易安作也。”①王学初先生 怀疑上述记载说:“按赵明诚喜金石刻,平生专力于此,不以词章名。《琅
嬛记》所引《外传》,不知何书,殆出自捏造。所云:‘明诚欲胜之。’必 非事实。”②从学术的严肃性方面考虑,王学初先生的这一看法不无道理,但
从激赏这首《醉花阴》词的角度着眼,又难得这样情节生动而又恰中肯綮的 评语。纵览从明代杨慎到清代王阎运对此词的共计 17 则评语看,大都不甚着
边际,几乎没有一条说到点子上,而《琅嬛记》所引《外传》独具慧眼,拎 出“莫道”以下三句为“绝佳”,并为后人所接受,“黄花比瘦”遂成为词
坛的著名掌故,其功不可没,而不必在其出自何人之口上过多较真儿。迟一 步说,“只三句绝佳”的评语,即使不是出自宋人陆德夫之口,而是《琅嬛
记》的作者故托其名,又有何妨,不是同样反映了人们对清照这一佳作的赞 赏吗?
关于此词亟待澄清的倒是其版本和异文的取舍问题。由于《易安居士文 集》的散佚,后人的辑本难得完壁。以词集而论,现存载录易安词较多的是
② 李清照《清平乐》(年年雪里)。
① 《琅嬛记》眷中引《外传》。
② 《李清照集校注》第 36 页。
南宋曾慥《乐府雅词》、明代陈耀文《花草粹编》、清代沈辰垣等《历代诗 余》。后二者虽收录比较广泛,各辑清照词 40 多首,但其中既杂有伪作,又
有将清照词列入他人名下者。而《乐府雅词》虽在其卷下的最后仅收清照词
23 首,但因其成书最早,又无一首伪作,不失为《漱玉词》的可靠版本。以 这首《醉花阴》为例,凡有异文的字词,如“浓云”不作“浓雪”、“金兽”
不作“香兽”、“人似”不作“人比”。特别是后者询为一处重要异文。虽 后世的多数版本此句作“人比黄花瘦”,但《乐府雅词》作“人似黄花瘦”,
《琅嬛记》所引《外传》亦作“人似黄花瘦”。本书取“似”字而屏“比” 字,不仅从版本上考虑择善而从,更因为用“似”字更符合“文本”的原意。
因为“文本”中不是把“人”(词人自指)和“黄花”对立起来,而是将“黄 花”拟人化,二者是合二而一的,在这里并不存在程度上的对比问题。何况
新婚不久,年方二十一岁的李清照,犹如“重九”之日应时而开的“黄花”, 此时它刚刚开放,不但尚未消瘦,而且是“有暗香盈袖”。但如果党争的“西
风”不止,它卷帘而入,使自己继续受株连,不得回京与丈夫相聚,那么自 己的命运也会象自然界“西风”中的“黄花”一样,不堪设想。所以“帘卷
西风,人似黄花瘦”,应释为:自己被迫离京而产生的离愁别恨对于“人” 的折磨,犹如风霜对“黄花”的侵袭,政争的忧患给主人公所带来的体损神
伤,就象“黄花”将在秋风中枯萎一样。如此说来,使词人为之“销魂”的, 不仅是离愁和悲秋,那只是一种幌子。传主心中的真正块垒是廷争对她的株
连。其借“东篱把酒”所抒发的主要是对自身未来命运的喟叹。
以上虽已经提到有四首词与菊有关,但真正称得上咏菊的是《多丽·咏 白菊》一词。此首的写作时间略晚于《醉花阴》,大致在崇宁四、五年间。
那时廷争时松时紧,有时蔡京得势,有时赵挺之占上风。清照则可能受制于 时局的变化,时在原籍,时回汴京。词的下片的“朗月清风,浓烟暗雨,天
教憔悴度芳姿。纵爱惜,不知从此,留得几多时”。这几句字面上是说,时 晴时雨的天气加速了白菊的枯萎,就是对它倍加爱惜,也过不了多久就会憔
悴不堪。而当时的政治气候又何尝不是这样变化无常!身受其害的词人又怎 么能不产生朝不保夕之感!在此词的下片至少还有三处“画外音”:一是“汉
皋解佩,似泪洒,纨扇题诗”所涉及到的两个典故,分别指男子有外遇、女 子被弃捐。二是“纵爱惜”三句的深层语义当是:即使人家对自己仍有一片
爱意,自己也不一定能在京住多久。三是结拍的“人情好,何须更忆,泽畔 东篱”,这简直是在说:如果世道和人情好一点,我又何必象当年的屈原和
陶潜那样移情干菊,去写什么咏菊词!看来在这首咏白菊的《多丽》中,除 了含有未曾化解的政治块垒外,又平添了对一个少妇来说更难以承受的婕妤 之悲。
(三)“憎怀”种种寄藕莲
“情怀”虽然就是指一般所说的心情、心境,但它又是指含有某种感情 的心境。情怀随着感情的变化而变化。有关藕莲的清照词,现存有四首。前
两首分别涉及到“藕花”①、“莲子”②。这两种意象给人以清新向上、愉悦
① 李清照《如梦今》有句:”误入藕花深处”。
② 李清照《双月忆王孙》有句:“莲子已成荷叶老”。
充实之感,体现出作者的一种倜傥豪迈、青春焕发之气,此已于本章第一节 中谈到过。以下所要讲的是词人借以抒发生离死别之情的两首藕莲词。第一
首是《一剪梅》: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 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托名元伊世珍《琅嬛记》尝谓此词本事曰:“易安结璃未久,明诚即负 这远游。易安殊不忍别,觅锦帕书《一剪梅》词以送之。”此系附会之说。
清照“结缡”时,明诚在大学作学生。“负笈”是读书,大学在汴京,其往 何处“远游”?此其一;其二《金石录后序》所云:“(明诚)出仕官”,
并不是说他到远方去做官,而是说他从大学毕业,走上了仕宦之路,也就是 出来做官的意思。至于他在何处做官,可参照这样一条记载:“崇宁三年正
月甲午,通直郎鸿炉寺丞蔡攸赐进士出身,为校书郎,仍授金紫。攸,左仆 射京子也。以赵存诚、许份例召对,除馆职”、“京言:‘攸未始登科,非
存诚、份之比。’再辞,不许”①。赵存诚是明诚之长兄,他与蔡京之子攸同 例,都是皇帝特许的京中清要之职。徽宗正是以此类手段笼络近臣。明诚系
挺之季子,宠爱有加,岂有独出远官之理?其三明诚继存诚除卫尉卿、思诚 除秘书少监后,于崇宁四年(1105 年)十月除鸿炉少卿,可证其无离京“远
游”之事。那么这首《一剪梅》也就不是那种一般的思妇念远的离情词。它 之所以成为一首知名度很高的佳作,被称为“颇尽离别之情”②、“结更凄绝”
③,正是因为词人心中装有唐代“悔教夫婿觅封侯”的“少妇”无可比拟的政 治块垒。如果是由单纯的离情所带来的伤感,何至于严重到:“此情无计可
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一名句是由词人独特的遭遇、独特的思想 情怀凝结而成的,是其特定心理状态的外化。没有其特定的心理为依据,即
使象高则诚、关汉卿那样的大家在其作品中借取这一名句,也会被认为是“效 颦”④者;而李句明明是脱胎于“都来此事,眉问心上,无计相回避”①诸句,
却被认为是“李特工耳”②,原因当如况周颐所说:“真字是词骨。情真、景 真,所作为佳”③。关于这首《一剪梅》的“情真”之处如上所述。“景真”
则主要表现在上片。起句的“红藕”是词人从小看惯了的景致,也是她目前 随处可见之物;鸿雁传书既是与残藕相对应的秋景,也是词人无时不在惦念
的心事。所以此词是以伉俪腰违的“凄绝”之情为筋骨,以香消花落的藕莲 为寄托,是一首罕见的情景交融的佳作。
清照另一首借“莲蓬”、“藕叶”寄托“情怀”的词是《南歌子》:“天 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翠贴莲
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此词虽然
① 《宋宰辅编年录》卷十一。
② 赵世杰《古今女史》卷十二。
③ 陈廷焯《云韶集》卷十,甫通王氏晴蔼庐钞本。
④ 杨慎批点本《草堂诗余》卷三,词坛合璧本。
① 范仲淹《御街行》词。
② 玉士祯《花草蒙拾》,《词话丛编》第 680 页。
③ 况周颐《蕙风词话》,《词话丛编》第 4408 页。
当系晚年所作,但不会大迟,而以赵明诚去世后的一、二个月,也就是建炎 三年(1129 年)九月的可能性较大。此词结拍虽有“旧家”字样,但这里“犹
云从前”④。所以这首词不是借家国之念表现爱国主义情绪,而是一首悼亡词。 词中的每一句都与作者丈夫生前的情事有关。在李清照二十一岁左右写《行
香子》时,已出现了“人间天上”的字眼儿。那时她把自己被迫与丈夫分离 比作被天河隔开了的“牵牛织女”。斗转星移,如今丈夫“升了天”,自己
成了“人间”的婆妇。卧房帘幕低垂,独住寡居。词人和衣躺在床上,回想 丈夫在世时一幕幕情景,不禁泪流如注,湿透了深秋里凉飕飕的竹枕。猛然
间想起了自己以前写的与竹席(簟)有关、更与丈夫有关的词句:“红藕香 残玉簟秋”,但眼下她是在新改为建康府不久的原江宁的临时住所。这里不
象她的原籍明水那样,住宅不远处就是烟彼浩渺的莲子湖,藕莲即目可见。 现在她是从身上穿的“罗衣”的花纹上,回想起这一切的。看来这件真丝的
衣服,还是她做姑娘时,亲手绣制的。那时她就生活在大片藕花、莲蓬之中, 长久观察,绣出的花样比实物还好看。这当是她衣物中最珍贵的一件,也可
能赵明诚最欣赏她穿上这件衣服时的风采。但在她结婚时,赵明诚还是个
“穷”学生,为了购置书籍文物,她毫不吝啬地曾将这件衣服当掉,从而换 来了一段高雅难忘的新婚生活:“每朔望谒告出,质衣,取半千钱,步人相
国寺,市碑文果实。归,相对展玩咀嚼,自谓葛天氏之民也”①以上当是“起 解罗衣”时所联想到的旧事。眼前她和衣睡到半夜三更,被凉气冻醒,一面
解衣就寝,一面又想起了一件与丈夫直接有关的往事——“聊问夜何其”。 此句绝不能设想为她在问身边的侍者,因为她身边没有人才情感孤独、才和
衣睡下无人管。那么,“聊问夜何其”的寓意何在呢?这基本是《诗经·小 雅·庭燎》的成句:“夜如何其”。“其”是语助词,读作[ji 基],大意
是现在什么时辰了?不管是在青州的归来堂,还是在莱州的静治堂,这对夫 妇夜生活的主要内容都是编纂、读书、斗茶特别是在莱州时,赵明诚“每
日晚吏散,辄校勘二卷,跋题一卷”②。看来工作量相当不轻,而明晨还要早 起到任所应卯。思路机敏,而又善戏谑的李清照,很可能借《庭燎》中的赞
美“君子”之义,夸奖一番自己的丈夫如何勤政笃学,丈夫又如何把自己看 作学术上的最得力的助手。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当时的夫妻生活在一度疏远
后,又恢复了应有的和谐,氛围变得更加温馨难忘,但是眼下,罗衣上原来 绣的翠绿色的莲蓬,已经磨损得剩下很小的花纹了,用金线绣的藕莲,也是
花颓叶稀。虽然每当秋凉的季节还总是穿上这件衣服,但心境却不象从前了。 也就是说挛清照通过这首词,将思念亡夫的种种“情怀”寄托在一件绣着莲
蓬、藕叶的罗衣上,而且写得十分妙合自然又深情动人。
(四)青、莱词中寄幽怨 屏居青州期间,李清照主要是协助丈夫编撰《金石录》,只有赵明诚执
意离开青州,井动了“天台”之意后,她才将其“从今又添”的“一段新愁”,
打并在“离怀别苦”之中,写出了《凤凰台上忆吹萧》、《点绛唇》(寂寞
④ 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六。
① 《金石录后序》。
② 《金石录后序》。
深闺)、《念奴娇》(萧条庭院)和《声声慢》等别具幽怨的四、五首词。 之所以断定它们为青、莱时期所作,理由主要有四点:
第一,词中有明显的送人①和等人②之语。也就是说前一首是送别词,后 三首是恩妇念人词,写的都是发生在夫妻两人之间的事情。李清照和赵明诚
共同较长期居住的只有汴京和青州两地。在汴京李清照总是被送者,而赵明 诚那时又未曾较长期远离过汴京。所以,凡是有送人和等人痕迹的词作,都
应当写于他们共同屏居十年之久的青州。
第二,这四首词中,已没有任何政治寄托,而基调却格外愁苦,所以不 可能写于前期;又因其中没有任何乡国之念。所以也不可能写于后期。凡中
期词作,包括《词论》等,基本上都是写于青州。
第三,从上述词中所流露的主人公的愁苦程度,有甚于前后两期,特别 是《声声慢》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这并不是说李清照不恤国事,而是
因为在中期正是她提出并恪守词“别是一家”主张的时候,其词自然只能包 容儿女情事。此时她的“万千心事”,均与丈夫的“天台之遇”有关。按照
马克思主义的观点,痛苦中最高尚的、最强烈的和最个人的,乃是爱情的痛 苦,何况这一时期又增加了由爱情痛苦所派生出来的“无嗣”之昔。而且这
一切又都是难言之隐,只要露出一点痕迹,也会被认为不“雅”。成书于李 清照六十三岁时的曾慥编《乐府雅词》,之所以没有收录《声声慢》,绝不
是因为此词写于曾编之后,当主要是因其涉及隐衷,而被认为不“雅”所致。
第四,这四首词基调之悲苦远过于他作,而其中却绝无嫠纬之忧和悼亡 之意。前三首分别为丈夫送别和等待丈夫归来之意甚明,不必辩解,即以以
往几乎被公认为写于晚年表现国破家亡之憎的《声声馒》,同样与嫠纬和悼 亡无涉。其中曾被误认为悼亡意象的“梧桐”,在此词中,只是处于“梧桐
更兼细雨”的困境之中,而未沦落到“飘落”之时,何况这种困境不是指生 命的殒灭,只是象征处境的难堪,而这又与当时主人公的心境十分吻合。对
于梧桐的飘落和半死在诗词中含有悼亡之意,看来李清照是十分清楚的,所 以在她有涉于梧桐意象的四首词中,掌握得极有分寸。比如在《念奴娇》和
《声声慢》中,写的分别是“清露”中的“新桐”和“细雨”中的秋桐,后 者虽然程度更进了一层,但仍与悼亡无关。到了《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
窗)一词中,程度又进了一层,而云“梧桐应恨夜来霜”,即使如此,也仍 然不含悼亡之意。看来这首词大约作于婉讽赵明诚有“章台之行”的《临江
仙》(庭院深深)一词略后一点。此时主人公不仅受到丈夫在感情方面对她 的折磨,同时因家乡沦陷,又增加了一层如同王粲的去国怀乡之思,故云“仲
宣(王粲字)怀远更凄凉”。此后不久所写的《忆秦娥》基调就大不一样了:
“临高阁,乱山平野烟光薄。烟光薄,栖鸦归后,暮天闻角。断香残酒情怀 恶,西风催衬梧桐落。梧桐落,又还秋色,又还寂寞。”由其中的“梧桐落”
可以断定此词为悼亡之作;从“暮天”和“断香”等句又可以进而推断,此 系清照处理完明诚的后事,因建康告急,在她逃离的前夕,到明诚殡葬之地,
为他进香告辞后所作。从这首词的意境中,仿佛可以体察出明诚是葬在建康 东郊的一处荒山野岭之中,清照前往祭奠时,久久不肯离开,以至暮色降临,
① 送人语:有《凤凰台上忆吹箫》的“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
② 等人语:有《点绛唇》的”望断归来路”、《念奴娇》的”玉阑干慵倚”、《声声慢》的“守着窗儿, 独自怎生得黑”等。
栖鸦归巢,战鼓号角声声,所进香火都快要燃尽了,西风阵阵,桐叶飘落, 其“情怀”之“恶”可想而知。
曾几何时,李清照还在为赵明诚的“天台之行”而烦恼,转瞬又为他的 病亡伤怀。加之战火逼近,此时清照的处境真可谓到了走投无路、山穷水尽
的地步。境况如此艰难,作为当时一个已沦为流寓者的嫠妇,她并未因此战 战兢兢,不知所措。可见这是一种何等的思想境界,又是一个多么坚强的女
性!这里之所以提前说出这番后话,一则是为了说明一夫多妻制和纳妾盛行 的宋代社会,给一个有思想的知识妇女带来多么深重的苦难;二则也是为了
印证,“梧桐”作为古典诗词中的常见意象,其生存状态,往往被作为人的 心理状态的外化和生命状态的象征。所以《声声慢》所涉及到的“细雨”中
的“梧桐”绝不会有悼亡之意,因而这首词不会是写于词人丧偶之后,而是 写于她中年“无嗣”的极为难堪的境况之中。对于《声声慢》和《凤凰台上
忆吹萧》这两首青州词前文已作过探究,这里拟重点介绍写于此时此地的另 外两首词,一首是以“铺叙”①为突出特点的《念奴娇》(即《壶中天馒》):
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
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楼上几日春寒,帘垂四面,玉阑干慵倚。被冷香消新梦觉, 不
许愁人不起。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多少游春意。泪高烟敛,更看今日晴未?
从立意上看,此首当是对那首《风凰台上忆吹萧》的接续和补充。因为 在那首词中曾说:“多少事、欲说还休”,也就是说词人还意犹未尽,想说
的无非还是由于丈夫的外出所引起的“离怀别昔”。此词中所谓的“斜风细 雨”、“种种恼人天气”,也无非是词人内心苦闷的外化。为了排遣这种苦
闷,她故意用生僻字为韵作“险韵诗”①、又故意喝那种容易使人醉倒的“扶 头酒”②。然而,再难做的诗她也做成了,醉倒的时间再长她也醒来了,但是
那种使人烦恼的“天气”和人事情昧,并没有改变,由此所产生的“万千心 事”,一则无法向丈夫诉说,二则即使诉说他也听不进去。词中所谓“别是
闲滋味”,实际是一种令人难以言传的极为苦涩的滋味。
词的下片从“楼上”到“不许”五句,与《风凰台上忆吹策》的上片的 含意几无二致,略有不同的是一谓“被翻红浪”、一谓“被冷香消”。前者
是说没有心思整理床铺,后者意犹“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即言其单枕 孤眠之苦。紧接下去的“清露晨流,新桐初引”是《世说新语·赏誉》篇的
成句,词人不露痕迹的引述于此,字面上是说晶莹的露滴和新长出的桐叶, 表明春光尚未完全消逝,它还具有使人外出游赏的吸引力。而词人内心想说
的当是:她对丈夫仍抱有希望,总觉得他忽然有一天会回心转意,与她重归 于好,就象当年比肩同游、月夜赏花一样③,愿夫妻再次携手“游春”。结拍
二句,仿佛是借天气由恼人的阴雨转为晴朗,来表达词人希望丈夫由对她的
① “铺叙”,是李清照在其《词论》中规定的一种词性特点。
① 苏轼《再和》诗:“衰年壮观空惊目,险韵清诗苦斗新。”
② 白居易《早饮湖州酒寄崔使君》诗:“一榼扶头酒,泓沮泻玉壶。”
③ 约作于建炎四年的《偶成》诗的“十五年前”云云,可怔清照约于政和五年有与明诚“相从”赏花、赋 诗之举。
冷淡转为晴朗温馨。①。 写到这里,不禁使人想起,在以往的文学作品中,有多少酸腐的读书人
梦想着“书中自有颜如玉”,以巴不得巧遇“武陵”之艳,然而却极少有人 想到,男女地位的不平等、婚姻制度的不合理,曾给多少妇女,招致了多大
的不幸、令其吞噬着多么难以下咽的苦果!在青州最后二三年时的李清照,就 是遭遇这种不幸的相当典型的一例。所以这期间的词作比任何时候都更加充
容着幽怨难诉之意。
与《壶中天慢》立意相同、写作地点也可能一样,时间大致在“寒食” 过后的、“开到荼 花事了”的时节,传主又写了一首希望更加渺茫的“闺 思”词:
寂寞深闰,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倚遍问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 芳草,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阖思》 这首词与那首《凤凰台上忆吹萧》,在立意上也有衔接。也就是说那首
的不论是对“武陵人”之“念”,抑或对“烟锁秦楼”的自身孤独之叹,都 还是在拟想之中,因为送行者还在“千万遍”地唱着《阳关》,她手中也没
放下那杯离别的苦酒,一切还尚在进行之中。但到写这首《点绛唇》时,“人” 已远走高飞,闺房愈加深邃寂寞,愁苦更加深重,以致有“千缕”之多。上
片的“惜春”二句除了其字面上的意义外,深层语义则是说:词人本象爱惜 春天一样,爱惜她和丈夫之间的种种美好感情,但是他这一走,就象风雨催
落春花一样,使二人之间的感情受到了摧残。下片接着说,主人公久久地倚 栏眺望,但却看不到丈夫的踪影,所以心情很不好。结拍的诘问意谓:你这
位“王孙”到底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还不归来?其实丈夫到哪里去,词人 是一清二楚的,他为什么不偕其前往,她心里也有数,只是都是一些难言之
隐,以至到了“柔肠一寸愁干缕”的程度,也不能直接倾吐,只好借《楚辞·招 隐士》婉转表达。而词意愈委婉,愈使人感到作者幽怨愈深重。青州时期如
此,莱州时期又如何呢?
乍到莱州时的李清照,比她独居青州的处境更加难堪。这期间其现存作 品虽只有一词一诗,但寓意和分量都很不一般,其中既含有对前程未卜的极
度危机感,也有如同袁公路(袁术字)断粮般的遭“人”家的白眼。在传主 的一生中,这虽然只是很短暂的一段,但却清楚地说明封建社会的男尊女卑
是个什么样子和什么叫做痴心女子负心汉。
① 鉴于诗词无达诂,如将此词编为前期所作:将“斜风细雨”、“种种恼人天气”看作政治气候的隐语;
将“日高烟敛”的深层语义释为皇帝开恩,似亦无不可,但绝不可视为晚期之作。
四、格调凄凉的晚景词
本书附录二的《李清照年谱》中,有其作品系年。凡赵明诚亡故后所作, 均应算晚景词,大致有 10 首。其中的咏物词和悼亡词等,已分别在上述几节
中加以引述,其余晚景词还有:《菩萨蛮》(风柔日薄)、(归鸿声断);
《好事近》:《武陵春》;《永遇乐》等五首。这五首的主旨又大致可分为 表达嫠妇之忧和抒写家国之思两类。
(一)舟船载不动的嫠妇愁
如果说《好事近》的“酒阑歌罢玉尊空,青缸暗明灭”中,尚暗含嫠妇 之忧的话,那么在丈夫已经亡故,又经过了一场再嫁的波折之后的李清照,
她已不把嫠妇之愁作为隐秘之事深藏心底。不言而喻的是,在她与后夫离异 后,愈是表现出对其前夫的思念,也就愈能说明对那个无赖小人后夫的轻蔑。
看来《武陵春》就是这样一种心理状态的外化。虽然不能说此词中不含家国 之忧,但主要的是表达嫠妇之愁: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 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近三十年来对这首词的评析,不同于对清照其他作品的时有妄断,极少 有很离谱的说法。原因是根据清照《<打马图经>序》后所署写作时间为“绍
兴四年十一月二十有四日”,此词即可系于次年春所作。又因词中有地名“双 溪”,遂可断定作于今浙江金华①。
“花”在《漱玉词》中,大都作为主人公心态的外化,或生命状态的象 征。此词首句含有昔日的花容月貌,今日已变成护花春泥之意。所以日上三
竿连头发都懒得梳理一下,更何况修饰打扮。“物是”二句紧承前意,将上 文的凄婉之情, 以劲直之语出之。原因是开头一、二句含有难尽之意:“风
住”既指自然现象,又有象征意味。接踵而来的政治、婚姻风波虽然停息了, 人生的希望也随之破灭了。所以“物是人非事事休”除含有浓重的嫠纬之愁
外,当还有这样一些寓意, 即经过与后夫的一段纠葛,词人倍加思念她的前 夫。他的遗著《金石录》还在,但人事俱非,心里有多少事,不等说出就泪
流满面,可见这些事都是令人极度伤感的。正如生活中常常有物极必反之事, 愁苦己极的人往往更向往解脱困境,此词下片对“尚好”春光的向往、对双
溪泛舟的拟想,仿佛是在黑暗中闪现的一线光明,然而转瞬即逝。词人所担 心的是双溪舴艋舟小,载不动如许愁绪。言外之意,她的满腹忧愁, 无处排
遣,永远也解脱不了。这就是“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一千 古名句的心理背景。没有李清照所亲身遭受的党争株连、婕好之叹、兵燹战
乱、丧偶流寓、“颁金”之诬、再嫁离异、诉讼系狱等等人生忧患,其愁思 就没有这么重的分量;如果她不善于创意出新,那么她在李煜、秦观、贺铸
等喻愁名家名句面前①,怎能跻身其列?当然李清照之所以能写出这种跻身
① 对于“双溪”所在地的考证,《李清照集》第 62 页所注最为翔实可信,这里谨取其成说。
① 卒煜《虞美人》:“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秦观《千秋岁》:“春去也,飞红万点
“须眉”,甚至“压倒须眉”的名篇名句, 并非白手起家,她曾经历了一个 纵横交错地学习“须盾”,并逐渐超越“须眉”的过程。即使她在构思“只
恐”二名句时,不一定看到比她年幼六、七岁的张元干的以“艇子”“载取 暮愁”①的词句,但苏轼与秦观维扬饮别时,所作《虞美人》词的“无情沛水
自东流,只载一船离恨向西州”,当系首开以“舟船载愁”的先例,李清照 亦当对其有所借取。但是说到底还是其切身的生活体验和“转益多师”的学
习借鉴的结晶。看来前者是关键,没有亲身经历过李清照那么多苦难的人, 即使象董解元、王实甫那样的文学名家,其同类句子也下一定给人留下多么
深刻的印象,倒反而有某种效颦之嫌②。
有关此词的问题,还需作以下两点必要的补充,一是词牌《武陵春》的 本义有别于“念武陵人远”之意,这里的“武陵”是作为避乱之地的代称;
二是清照在金华避乱时的绍兴五年五月三日,发生了朝廷令其缴进《哲宗实 录》之事。这是一部“冒禁传写”③之书,“窃窥”、“私藏”都是犯法的。
清照冒死保存下来的文物,最终出现了这样的结果,无疑会又一次给她带来 很大的精神刺激,遂成为又一种“欲说还休”的难言之隐。
(二)悲苦无似的故乡、京洛之念
在李清照的诗词之间,虽然曾有一条根深的沟壑,但到了晚期,这条鸿 沟几乎被她亲手填平了,也就是说其晚景词的题旨,与其诗大大接近了。比
如在汴京失陷的第三个年头的三月三日(上已),她在江宁所写的《蝶恋花》 中,有这样的词句:“永夜厌厌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长安”
本是汉唐故都,在古典诗词中常作为国都的代称。词人在长夜难眠中梦想着
“长安”,是为了说明她对汴京的怀念;至于对故乡的怀念,在其晚景词中 更是随处可见。《菩萨蛮》的“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此时她借酒浇
愁:“香消酒未消”,绝不是为了惜花、怀春等儿女私情,而是借醉酒来减 少思乡的痛苦。这种题旨在其前期和中期词中是绝对没有的。这类词的代表
作,当椎其写于六十四岁或稍后的《永遇乐》: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 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 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 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这首词自问世不久,就曾激起热血人士的赞许和共鸣,其中张端义和刘 辰翁对此词的评价更发人深思。前者云:“(易安居士李氏)南渡以来,常
怀京洛旧事。晚年赋《元宵·永遇乐》词云‘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已自 工致。至于‘染柳烟轻(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气象更好。后叠
愁如海”;贺铸《曹玉案》:“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① 张元干《谒金门》:“艇子相呼相语,载取暮愁归去。”
② 董西厢《仙吕·点绛唇緾令·尾》的“休问离愁轻重,向个马儿上驼也驼下动。”王西厢《正官·端正
好·收尾》的“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
③ 马端临《文献通考》卷三十二,万有文库本。
云:‘于(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皆以寻常语度入音律。 炼句精巧则易,平淡入调者难”①。后者云:“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
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 自喻,虽辞情不及,而悲苦过之”②。“(刘辰翁)于宗邦沦覆之后,眷怀麦
秀,寄托遥深,忠爱之忧,往往形诸笔墨,其志亦多有可取者”③。张端义对 此词从艺术性方面作了较充分肯定,而刘辰翁则从思想性方面对其作了高度
评价。可见这是一首思想性和艺术性相统一的佳作,值得仔细品味:
词的上片写眼下元日之夕。首二句似取用江淹《拟休上人怨别》诗的“日 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和廖世美《好事近》的“落日水熔金,天淡暮烟凝
碧”之句意,谓落日象熔化了的金子一般绚丽璀璨,暮色中飘浮的云彩聚拢 了来,宛如珠联璧合。对于“人在何处?”常见的有两种理解,一是承上文,
云景色依旧,人事已非,含有身世感伤之意;二是“人”指作者的故夫赵明 诚。每逢佳节倍思亲,作者在嗟叹身世飘零的同时,想到亲人,完全合乎情
理,故上述二解可合而为一。
但是,感叹身世也好,思念亲人也好,都是内心活动,别人看不见,也 摸不着,必须将其外化出来。那么“染柳烟浓,吹梅苗怨,春意知几许”,
这种令人黯然神伤的景语,正是上述作者悲苦心情的外化。“春意知几许”, 是春意盎然的反面,言时值早春。而早春天气也有风和日丽的时候。“次第
岂无风雨?”“次第”是进展之词,此句接续上二句,意谓别看今年元宵节 天气这么好,转眼恐有风雨来临!这几句字面是讲天气,但仍然是人世感喟,
含有一定的哲理和人生体验。不是吗?大至宋朝社会,已由盛而衰;中如赵、 李两族,已家破人亡;小到自身,曾几何时,才名轰动,令多少人倾慕不已,
如今竟变成了一个只身漂泊的嫠纬之妇。一句话,天气也罢,人事也罢,都 那么变化无常!想到这些,哪有闲心游乐?
所以“来相召”以下三句收束得顺理成章。当初词人构思诸如“香车宝 马,谢他酒朋诗侣”这类词句时,不一定含有嘲讽的意图,但今天读到此处
时,思路自然会撞到这样的问题上:国家已经快要到了山河破碎雨打萍的境 地,“酒朋诗侣”们却把杭州作汴州,香车宝马,仪从阔绰,依然寻欢作乐。
作者谢绝了召邀,可见她不同于那些醉生梦死的人,其精神品位、思想境界 之高,亦可见一斑。
过变转忆“京洛旧事”。起拍“中州盛日”,寄托了作者深挚的家国之 思。那时家国兴盛,元宵节特别热闹。“闺门多暇”,当指词人未婚之时。
看来她回忆的是自己初到汴京不久的事,大致是哲宗元符年间或稍后的事。 那时她处境优越,“暇”不仅指有空余的时间,主要当指作者生活优裕、有
那份闲心。她于公元 1101 年出嫁的第二、三年,党争加剧,受到株连,曾一 度离开汴京。即使再回京,心情也很不一样了。从十五、六岁到二十岁前后,
可以说是传主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可以想见,这时的她,不管穿戴也好、气 度也好,自然会压倒群芳,如再锦上添花、着意打扮一番,一旦出现在灯火
斑斓的市街上,不知会引起多少人交口称赏!然而“如今”她早已年逾花甲, 鬓发散乱,憔悴不堪,即使时值佳节,夜间也懒得外出了。这就是为什么害
① 张端义《贵耳集》卷上。
② 刘辰翁《须溪词》卷二。
③ 《四库全书总目》卷一六五《须溪集》提要,中华书局 1965 年版。
怕夜间出去的心理背景。 此词最深刻、最令人心酸的是结拍的“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二
句。试想那些在灯红酒绿之中时时发出“笑语”的人,怎么会念及国家安危 呢?当躲在帘儿底下的作者听到这种“笑语”时,内心该是多么酸楚。读到
这里,使人深感作者谢绝了“来相召”者也好,或害怕夜间出去也好,并不 是忧愁自然界的“风雨”,更不是自惭形秽,而是在江河日下的当儿,所产
生的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感。
这首词的写作特点,既是人们常说的今昔对比,又不是那种简单对比, 它不仅是一幅浓缩了的社会、人生图画,更是一部内涵丰富的人物心灵史的
艺术外化。读这类作品,不仅要有相应的社会历史知识,更要有一定的社会 人生感受,以及读者自身的想象力、创造力。后者尤为重要,没有它,对于
《漱玉词》的阅读,将受到很大的限制。
第五章被词名掩盖的诗文实绩
在词史上,有一个不易简单解释清楚的现象,这就是以李清照的《词论》 为代表的词学观念,被认为是“正统”、“保守”的,而她的词作中却含有
极为深刻的超前意识,她的词名更远远高于她的诗、文之名。这是李清照研 究中不言而喻的事实。那么它是正常的,还是不正常的呢?正确的答案应该
包含在有分析的、辩证的文字之中,即对李清照词的褒美和高度评价是正常 的,对其诗、文实绩的忽视又是不够正常的,与此相关的还有一个令人哭笑
不得的现象是,对清照其人其词颇多物议、攻讦的人,对其诗的评价却极为 可取:
易安居士自少年便有诗名,才力华赡,逼近前辈。在士大夫中已不多得。若本朝妇人,当 推文采第一。①
在本书第三章中曾提到,王灼对清照其人其词的批评是意气用事,恁长 的一段话,只有“作长短句,能曲折尽人意”两句是较为中肯的。王灼的意
气用事主要是受历史的局限,今天我们不能对他以牙还牙,或因人废言,从 而以为他对清照的评价又走了另一个极端。其实,他没有走另一极端。总的
看王灼是一位娴于音律,博学多闻的人。他反对在创作中拘泥旧规,赞扬象
《东坡词》那样的创新精神,是很可取的,他对清照“诗名”、“才力”的 肯定,更是别具慧眼,完全符合实际。
① 王灼《碧鸡漫志》卷二
一、不让“须眉”的咏史诗
“咏史”既是我国诗歌源远流长的传统,也是整个古代文学的重要主题。 诚然,“‘咏史’之名,起自孟坚(班固)”②、“自班固作《咏史诗》,始
兆论宗”③,其滥觞则在《诗经·大雅》的《生民》、《公刘》诸篇。发展到 李清照的时代,“咏史”诗的层次已相当深化,视角也是各式各样的,数量
更是浩如烟海。在这样的背景下,李清照的咏史诗仍有其超群拔俗之处,很 发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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