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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_3 无处可逃(当代)
  伶俐的服务员已经从一旁绕了过来,用夹带着浓重方言味道的普通话问:“要喝什么?”
  杜微言还没开口,已经有悦耳的男人声音替她回答:“两杯八宝茶。”
  灯光大都聚焦在舞台上,茶馆的里的光线有些昏暗,人影幢幢,更是模糊不清。唯独江律文的脸近在眼前,目光浅浅流转着笑意:“我从宾馆追出来,转眼你就不见了。还以为你走丢了。”
  台上的那个女子戴了面具,看上去岁数也不年轻了,身形有些臃肿,声音也说不上甜美,恰好接着江律文那句话,缓缓的唱了起来。
  杜微言向他笑了笑,比了个“嘘”的手势,专心致志的开始看戏。
  女人穿着大褂,手中抓了一只鞋,和那个男人抱在一起,看这情景是在失声痛哭。
  其实台上的男人女人,都过了中年,戴着线条粗犷的面具,更和俊美搭不上半点关系,傩戏的唱词也不及昆曲越剧优美婉转,大多是民间的方言对白,粗浅易懂。
  那一幕漫长,却又仿佛短暂。她像是在艰难的思索和回忆,以至于周遭的变化,倏然被抛在了一边。
  杜微言专注的看着,转眼的功夫,那个舞台上,已经空无一人。而茶馆里,看客们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稀里哗啦的,仿佛是风声乍起。移开目光的时候,似是已经过了很久,杜微言慢慢的剥开眼前果盘里的一颗花生,并不急着走。
  江律文修长的手指在桌子的边沿轻轻的敲击,终于轻声问她:“那个戏……演的是什么?”
  杜微言抿抿唇,没去看他,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江律文也忍不住,眉梢微挑,轻笑说:“你知道我听不懂。”
  杜微言看他一眼,他坐在八仙桌的另一侧,浓眉折起,眼底却尽是笑意和无奈。
  “这个故事啊,其实是和一项民俗有关。”杜微言一手支颐,不急不忙的说,“我们回去吧,回去的路上我说给你听。”
  幽长的小道上,似乎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星光,月光,光芒流转之间,人影长长的拖曳在身前的地方。
  “其实黑狗灵王的信仰是从红玉那边传来的。一对男女,只要相爱,可以去灵王那里山盟海誓,然后其中一人将一只鞋子仍在灵王的庙里。这样,要是那个人变了心逃跑了,灵王就会凭着那只鞋子,把那个变心的人找回来。”
  “那个戏就是讲这个故事。那个女孩子被恶霸抢走了,男主人公就求助于灵王,把女孩子救了回来。”
  江律文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问:“真的有灵王庙么?”
  杜微言双手环抱在胸前,低头走了一段路,才慢慢的说:“你说呢?”
  “应该是没有吧。”江律文拍了拍她的脑袋,“我想,更大的可能应该是这样。明武以前穷,有很多买进来的媳妇。当地人为了不让那些女孩子逃跑,才编了这个故事来吓人的。”
  江律文侧头看她一眼,语调冷静却不失柔和,“你觉得呢?”
  杜微言摇摇头,慢慢咀嚼着他的分析,良久,才叹了口气:“你的分析,可真煞风景。”又笑出声音,“江先生,你的专业,难道是侦探学?”
  江律文轻笑出声:“微言,你也是科学工作者,难道也信这样的东西?”
  啾啾的几声虫鸣,天地肃清。
  “其实那些东西,在没有把握完全否决之前……我也不知道是该不屑一顾,或者坚信不疑。”
  女孩子的声音很茫然,在偌大的空间里传开去,仿佛是青烟散开在空旷的平原上,最终还是袅然飘渺,渐渐的失去影踪。
  接近九点的时候,对于这座素来宁静而安详的小城市而言,杜微言已经算得上是晚归人了。她和江律文在电梯里道别,擦身离开的时候,她似乎是察觉出他的欲言又止。
  “微言……”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时候,江律文忽然伸出手,门被阻了一阻,又缓缓的向两边弹开了。
  “嗯?”杜微言站在离他一臂距离的地方,“怎么了?”
  “我想让你知道,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他顿了顿,“我已经离婚了。”
  五
  江律文的笑容渐渐的隐在了电梯之后,走廊空旷,静得听得到电梯里绳索绞动的声音。此刻的杜微言,依然站在电梯门口,镜面里的女孩子,目光中说不上究竟是惊讶,又或者是一种茫然,只是黑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像是要望穿那块精亮的铁板。
  良久,她转了步子,往自己的房间走去。
  黑夜是一个人最好的保护,每个人都可以在自己的世界里辗转反侧,哪怕夜不成寐,也始终只有自己一个人而已。
  小梁的呼吸已经变得平缓绵长,大约已经熟睡了。杜微言心里有些着急,不知道为什么,自从这次来了明武,她的睡眠状况一次比一次差。恍惚之中,似乎又想起江律文的话,他气定神闲,隔了电梯,不紧不慢的说:“我不是随随便便的回来找你的。”
  他离婚了?
  他离婚了……如果是几年前,知道了这个消息,那么自己或许就不会有被愚弄和屈辱的感觉了。
  可是现在听到,仿佛是精疲力竭的走到了终点,早就没了惊喜。或许还有些惊讶,可是神经仿佛被磨砺得更粗重了一些,早失却了韧性和敏感——杜微言有些沉重的阖上眼睛,翻了个身,耳边似是隐隐回荡出傩戏中的女声,正一点点的将她拖入梦泽之中。
  第二天起得很早,杜微言洗漱出来,天空蒙蒙的发青,她将桌上准备好的资料和录音笔统统装进背包里,对小梁说:“我先出门了。”
  昨晚经过的那条路,此刻已经成为一个小小集市,吆喝声、讨价还价声、还有偶尔溅在鞋面上的几滴泥水,都让人觉得有一种生机勃勃的热闹。
  回到工作的状态,在人群中穿梭,这让杜微言觉得舒心而惬意。
  杜微言负责这次方言调查的语音部分,首先要做的第一步是寻找大量的被测试者,收集语料,然后分析音标构成。这一步的工作繁琐,又有些枯燥,需要极大的耐心。
  杜微言手中拿了录音笔,一家家的找人聊天,请他们说一样的话语内容,记录下来,若是出现了不同的口音,则要分别标记,细致的分析。
  她从来不觉得方言的语音分析繁琐,因为取样就意味着和很多很多人面对面的交谈,这样的交流,总给她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仿佛一下子可以溶入一个大的集体,亲切感油然而生。
  在第一条等言线出来之前,杜微言已经在东区工作了半个月左右。每天都早出晚归,即便不是大夏天,却依然难以遏制的晒黑了。
  江律文再一次见到她,是在宾馆的大堂,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夹克,短发利落的夹在耳侧,正倾身和身边的一个同事低声说着话。
  他吩咐了下司机,转身往大堂吧走去。
  杜微言正在和同事一起,测划第一条等言线。
  所谓的等言线,是指在线内的区域中,当地的居民方言发音都是一致、没有什么差别的。而在线外,则方言发生了轻微的、可被区分的变异。
  一条曲线划下,恰好是沿着明武郊区的一条小河,当地人称之为“泸水”。等言线往往沿着河流、山脉分布,那是因为古代的时候交通非常不便,一条小河、一个小山,就可能造成地区间的隔绝,导致语言的变异。
  杜微言拿着铅笔轻轻指点着,慢慢的说:“泸水是第一条等言线,这是符合地理位置的划分的。泸水以西,是碧溪头,那里我们还没有开始采样。估计……”
  话语被打断了,她愕然看着身后的男子,将一声轻轻的咳嗽转化为微笑:“江先生。”
  一起在明武工作了数日,偶尔还吃饭,同事们也认得江律文,纷纷打招呼。
  江律文笑着俯身看他们桌前那一堆资料,轻声问:“在工作?”
  他扶着杜微言的肩膀,语气又亲昵,杜微言有些不自在的往前倾了倾身子,语气尽量平静的回答:“是啊。”
  同事的目光已经有些异样,杜微言索性笑嘻嘻的说:“你们不知道吧?江先生……他是我师兄,我们很早就认识了。”
  江律文也不说破,只是拍拍她的肩膀,笑着说:“现在有空么?有几件事关照你一下。”
  杜微言跟着他往外走了几步:“什么事?”
  “我要回省城了。”江律文慢悠悠的说,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变化,“那天对你说的话……你还记得么?”
  杜微言一滞,点了点头。
  “我以为,半个月的时间,我不来找你,你能考虑清楚了。”
  她知道自己的回答有些迟钝,可还是有些艰难的开口:“江先生,那天你说的话,我认为是个陈述句,并不是在询问我的意见。”
  这是一个阴天,酒店的大堂灯火明亮,光线璀璨的落在江律文的脸上,轮廓浓浅不一。他听到她的回应,似是觉得有趣,轮廓倏然间变得柔和,忍不住轻笑起来:“微言,说起抠字眼,我从来不是你的对手。”他顿了顿,抿了抿唇,眼角很好看的勾起来:“以前的事,我瞒着你,我逗你玩,是我不对。可这一次,我是认真的。”
  仿佛这只是他一个人的表态,并不需要等待她的回应,他已经转身,逆着光线,修长的身影渐渐的远离。
  杜微言手指渐渐的握拳,又松开,这一刻,同事在喊她:“小杜,车子来了,我们走吧。”
  她回头答应一句:“我马上就来。”
  车子送他们到城西,杜微言跳下车,打量周围的环境。
  大片大片的竹林,仿佛绿色的海涛,几乎将人的眸子也映成浓密的碧波。杜微言轻念了一遍这个地方的名字,呼了一口气,回头说:“我们开始吧。”
  城西这一片地方,方言的复杂程度,大大的超出了杜微言的预计。这里民族混杂,各种各样的语言交融在一起,让语音、语法结构都变得异常的复杂。
  今天去的地方是在明武城西小学,一组十人采样完成之后,杜微言和路边一个阿姨聊天。阿姨是郊区碧溪头的山上居民,只说了几句话,杜微言就知道,这口音又迥异于城西的任意一处地方。
  杜微言了解过碧溪头的情况,也知道碧溪头是明武境内最高的一座山。这座山的民族分布,分为上下两层。上层是多民族混杂,而山下则是汉族生活区。虽然还没有考察到那里,可她心底知道自己早就跃跃欲试——仿佛是植物学家发现了许多尚未发现的植物物种,又像是天文学家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系。这样的一片地区,对于语言学家而言,就是宝库。
  阿姨指了指那所城西学校正放学出门的孩子,叹气说:“我们乡里的老师,到现在还没有派下来。
  前一阵,国家大张旗鼓的进行了乡村代课老师的改革,碧溪头小学原本的老师被辞退,然而国家派来的老师却迟迟不来,于是学校的主要课程语文和几门副课都暂时性的停课了。
  她惦记着这事,想来想去,忽然灵光一现……当老师和语料取样,似乎并不冲突啊?
  小梁也知道了杜微言要去碧溪头考察,睡前拉着她说:“小杜,不用那么认真吧?碧溪头那边方言情况是复杂了些,可能要划出好几条等言线。可你也不用住那边——每天让车子送你过去就行了。”
  杜微言收拾着行李,微微笑了起来:“没事。教育局那边说了,一个多月,那边老师就到位了。再说我们在外地的,还要让人每天接送,也说不过去。”
  隔日,杜微言背着一个大行囊,在山脚下见到了来接她的老村长。
  村长是汉族人,家里媳妇却有着少数民族的血统,于是也住在半山崖间,他带着杜微言往上走,黝黑的脸上还有些不好意思:“杜老师,这路难走,你可小心。”
  他接过杜微言的大背包,一把背在自己的身上,又伸手拉她一把。
  杜微言嘿嘿笑了笑,抹了抹脸:“没事,大叔,我爬山在行呢!”
  天气是难得的好,介于秋冬之间的阳光泼洒下来,有一种近乎薄雾般拢起的温暖。杜微言从山间小道边的植物上折了一根枯枝,当做手杖,踩着碎石往上走。隔了老远,看得到山路盘盘旋旋的,依然仿佛是一条丝带,缠结在碧绿的山间。
  杜微言脚下踏着登山鞋,却有些吃力的发现,依然跟不上只穿着一双胶鞋的老村长。
  “村长,山上住了多少人呢?”
  大叔隔了老远回头,憨笑着说:“人多着呢!好几个村子,娃娃们加起来也有二十多个。杜老师,你愿意来帮忙,这大家听了都很高兴呐!”
  山路大约爬了有一个多小时,约莫十里左右,终于还是见到了村落。
  张村长先带她去了学校——很简陋的一个乡村学校。就像是杜微言以前在报纸上杂志上见到的那样,简单的三间的平房,分别是学校的教室和老师的休息室。今天是休假日,学校里没人,只有土操场上升着国旗,清淡的色泽中艳艳的一片红色。
  杜微言住的地方就在学校一旁的偏房,位置也合适,方便她上下山间调查取样。她理了理自己的一间小平房,一张木板床,一个小书桌,还有山间常用的小炉子,地方不大,倒也显得紧凑。
  杜微言正想着怎么摆弄这个炉子,村长来敲门,声音很洪亮:“杜老师,今天来我家吃饭吧?”
  他领着杜微言往山里走,一边解释:“杜老师,本来想让你住我家,可是我们山里人家腌臜,怕你住不惯。你就先在学校住两天,要是觉得冷清,就还是来我家住着。”
  杜微言摆摆手:“村长,这样太麻烦了。我只住一个多月,一人一间屋子,也挺好的。”
  其实学校离村长家不远,也就走了十来分钟。
  四方院落,村长的儿子外出打工,只剩下一个孙子,十分调皮,满地乱跑。
  晚饭张大婶炖了山药土鸡汤,不住的劝杜微言多吃一些。村里来了新的老师,家家户户都有些好奇,一个多小时的功夫,前后来了好几拨人。也有羞怯的孩子扒着门口,悄悄的张望一眼,又很快的跑开了。
  天色一点点的变晚,仿佛有人将浓墨慢慢的涂上天空,透明的云层也渐渐得仿佛被贴上了粘纸,光线稀疏起来。
  村长替杜微言拿了一篮隔壁大婶送的鸡蛋,送她去学校,一边叮嘱她:“学校那边还住着余老师夫妇,就在你隔壁,晚上那边也挺安静。杜老师,你不用害怕。”
  余婶夫妇是原本都是学校里的任课老师。上边的通知下来,取消了代课老师的授课资格,而代课教师转正又只留了一个名额,于是余婶的丈夫成了学校里唯一的一个数学老师。村里最后决定,让余婶在学校住着,管管杂事。
  杜微言先去和她打了招呼,依然喊她一声“余老师”。
  余婶正在烧水,见了她,连忙站起来,笑着说:“我知道今天有新老师来,我家老余上山去了,回头他见到你,一定挺高兴的。”
  杜微言见她一桶桶挑水,忙上去帮忙,又被余婶隔开:“我来我来。我们这地方啊,别看潮湿,满山都是树,可是水还是得从操场那边的一个水龙头接过来。上次来了个大学生,挺能吃苦的。后来走的时候,她还是对我抱怨说别的啥都能忍,就是忍不了每天往返几次挑水。”
  她放了几壶热水下来,又将杜微言的木板门带上,笑着说:“头天上来,早些休息吧。”
  杜微言道了谢,洗漱完毕,躺在木板床上翻了个身,床还嘎吱作响。
  或许是因为今天爬了山的缘故,她脸颊甫一触到枕头就昏昏欲睡。枕头是荞麦的,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传来,仿佛是一剂良药,将前些日子的失眠驱散得一干二净。
  教四个年级的语文,对杜微言来说不是难事。转眼过了半个月,她每天备课,上课,课余的时间就挨家挨户的收集语料。研究所的同事也常常打电话给她,彼此交换着信息、询问进展。而杜微言并没有估计错,她所在的碧溪头,确实是整个明武语言分布最为复杂、也是最有层次的一个地方,的确值得好好研究。
  批改完作业,杜微言又整理了些语料,随意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拨了拨头发,这才有些苦笑起来。
  余婶说得没错,这地方,年轻的女孩子,大概都受不了好几天不洗头不洗澡。额前的刘海,几乎已经结成一缕一缕了,幸好是短发,否则会更加的油腻不堪。
  天色还早,操场上还有学生跑过的身影,杜微言去余婶那边拿了木桶,一边烧水,一边收拾,打算洗个澡。余婶帮忙灌了一桶水才离开:“有啥事就叫我。”
  热水浇在身体上,仿佛打开了每一个毛孔,杜微言的头发刚刚洗过,恰好够着肩头,有些微的凉意,仿佛是水钻在□的肌肤上滚动。她细细擦了一会儿,忽然听到敲门声。
  余婶的声音,似乎在说要进来拿东西。她在房间的最里边,又隔了一块布,就听不大清,只能喊了一句:“余婶,你有钥匙,进来吧。”
  门口又是悉悉索索的一阵动静,然后就关上了。
  杜微言洗得差不多了,直接拿了毯子裹住身体,一边拉开帘子——
  逆着光,小小的屋子里只有她,和一个男人。
  她一愣,眯了眯眼睛,湿润的睫毛在眼睑处压出一道水印。
  米色的风衣,身段修长,男人的眸子是近乎玄武岩的黑色。
  此刻易子容和她一样的讶异,挑着眉打量着她的衣不蔽体,目光还在她的肩处停留了很久。那条看起来像是床单的毯子裹在她年轻漂亮的躯体上,锁骨很明显,而肩膀不失圆润。而乱簇簇的黑发仿佛刺猬一半胡乱立着,透了几分小孩儿般的稚气,将头发遮掩下的小脸衬得仿佛如新雪般光洁。
  易子容的表情从惊讶,再到从容,终于挑起一丝锋锐的唇线,似笑非笑。
  而杜微言的理智在片刻之后终于回到了脑海中,她克制不住的尖叫一声,很快的转身——“你怎么进来的?出去出去!”
  她躲进那块挂起的布后,飞快的穿衣服。
  而易子容似乎站在原地没动,声音清冷得像是一汪山泉,带了轻轻的讽刺,哧溜一声,扑熄了她如岩浆般往上涌的怒气。
  “有什么好躲的?你的身体,那些该看到的不该看到的,我不是早就看过了么?”
  六
  此刻外边的天色,仿佛有剑气削下半片残阳,半明半暗间,光线有些诡异的洌艳。然而比光线更诡异的,是男人的脸色。
  杜微言随手抓了挂在一旁的睡衣,也不顾得不得体,套了上去,又检查了一遍,确认了衣料已经严密的将自己包裹住,才掀开了布帘。
  不等她厉声责问对方为什么不请自入,易子容却抢在她之前开口,语气很平静,却又隐含了冰凉的怒意:“杜微言,你住在这种地方,还敢这样洗澡?!学生都在外边乱跑着!”
  杜微言被噎了一噎,许是被他的表情吓到,一时间忘了自己的立场,竟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话来。良久,才反应过来,脸涨的绯红:“我的学生都懂礼貌!闯进来的是你吧?”
  她一边狠狠的剜他一眼,顺手将房间里那支白炽灯打开了,光线在瞬间撒播开去,轻柔的落在易子容的脸上——这是在重逢后,杜微言第一次清晰、又毫无滞碍的面对面看清了他的容颜。
  她的手指还扶在开关上,愕住,再也难以挪动分毫。
  三年的时间过去,不长不短,虽然不至于让一个人老去,可是多少会留下一些印记。就算是杜微言,护肤品从当年的控油清爽,也逐渐升级到了保湿滋润。可是这个男人,用神祇般的惊人英俊,以一种时间都无法使之褪色的方式,又一次的,让杜微言回味起初见他之时的那种惊艳。
  易子容站在离她并不远的地方,被她凝视,可是也在凝视着她。
  她的表情太过明显,应该是陷在回忆中,一时间难以抽身出来——这让易子容有些怔忡,又有些浅浅的紧张。
  过了很久,杜微言缓缓的将手放下来,大约有些无意识的随手拨了拨头发,轻轻的说:“莫颜,你真好看。”
  只有此刻,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吧?突如其来的闯进来,然后一声不吭的消失……他抿了抿唇,在书桌前坐下,仿佛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只是翻了翻学生的作业本,轻轻笑了出来:“你也挺好看的。”
  杜微言觉得他的语气很轻快,可他是莫颜,他从不骗她……这样一想,她忍不住微笑起来,点头说:“谢谢你。”
  她也在床边坐下,一时间无事可做,只能伸出手,抚平了枕巾。气氛似乎从刚才那样的激烈和意外中,倏然沉淀到了此刻的相对无言。
  “莫颜,你……怎么会出来的?”杜微言酝酿了很久,终于还是开口问他,“我在天尹见过你一次,还以为是认错了。哦,还有一次,是在电视上。”
  男人不疾不徐的从桌边抬起头,注视着忐忑不安的女孩子,他轻轻的一笑,杜微言却忽然想起了芙蓉花开的皎亮——
  “叫我易子容吧。在这里,他们都这么叫我。”
  “易子容?”杜微言在唇间读了两遍,“为什么叫这个?”
  他一本正经:“阗族人出来大都姓易,子容是按族谱下排的。”
  “哦。”杜微言点点头,抬头看他一眼,特定的角度让他的半边脸庞看起来像是一尊历史很久远的雕塑,而时光不曾磨灭掉这样的杰作,璀璨得叫人难以挪移开目光。
  她沉默了片刻,那句话,从她在车中见到他起,就已经想说了……再不说,如鲠在喉。
  “不辞而别,是我不对。”杜微言咬咬牙,看了看他的脸色,继续说下去,“我应该说一句对不起。”
  易子容抬起眼睛,一动不动的注视着她,最后语气镇定而安宁:“不用说对不起。你要什么,我都愿意给你。”
  他的手指非常修长漂亮,不轻不重的在桌边轻叩,此刻顿了顿,又摇了摇头。这样的动作,让他看起来优雅清贵。可他知道自己心底却滑过一丝无奈,这样的话,他在她的面前,说过两次。每一次,这个死丫头看起来都是心不在焉,甚至不知道有没有完整的把这句话听进去。
  “那——”杜微言带了下意识的反应,像是护犊的老母鸡一般看了看自己的一些学术资料,语气又像有几分自说自话的揣测和侥幸,“你不是来找我的,对吧?”
  易子容什么都没说,似乎在忍耐着什么,幽深的眸子里划过一道奇异的光亮。
  天色渐渐的在暗下来,杜微言莫名的起了个奇怪的念头,他的那双眼睛,亮得像是山间夜晚的星星,淡淡的皎洁,仿佛就是这样,已经注视了她很久很久。
  她道歉了,可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叫她觉得不安。
  到底为什么不安,杜微言却琢磨不出来。她在这个城市里再一次见到他,其实他很正常——年轻,英俊。许是因为从红玉那边过来,多了几分奇异的、并不像都市人的气质,鲜活,却不失沉静。这大概也是她从来都无法看透他的原因吧。
  “我是来找些东西的。”他笑了笑,“杜微言,你不用怕我,我记得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是啊,是朋友。”她笑得有些尴尬,却只能硬着头皮,“一直都是。”
  “所以……朋友之间,按照你们的说法,是不是应该互相帮忙?”
  “什么忙?”
  易子容站起来,平静的说:“红玉正筹建一个博物馆,需要顾问。”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那我能帮上什么忙?”
  男人的嗓音有些低沉,又似乎有些嘶哑,划在人的心里,像是扣动心弦。他似笑非笑着说:“杜小姐,你这是在装傻?因为你那篇文章,阗族语言现在炙手可热。关于语言介绍,会有两个展厅。我们可不懂什么是语言参数和习得机制。”
  杜微言轻轻咳嗽了一声。
  “你走之后,那篇文章发表之后,有数不清的人来过红玉。”他依然一动不动的盯着她,“木樨谷那边,也换了副模样了。”
  杜微言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个话题继续下去,她也不敢问所谓的“换了副模样”指的是什么,只能点头说:“我……我会帮忙。”
  易子容的表情似是舒展了一些,他点头:“好,那什么时候下山?”
  “等我把这里的工作做完吧?”她用商榷的语气说,还带了小小的疑惑“还有,你是用什么身份来找我的?”
  薄唇的形状极为漂亮,像是月牙微亮,又像是蝶翼柔缓,易子容想了想才回答她:“红玉产一种稀有金属,你知道么?现在这个开发刚刚起步,潜力也很大。政府和民间之前集资,已经步入正轨了。所以和政府的关系也不错。”
  说到这里,易子容似乎记起了什么,眼角一勾,那抹弧度秀长微翘:“你喜欢从商,还是从政?”
  “呃?”
  “哦,没什么。”他自如的笑笑,“随便问问。”
  也难怪那天他和省委书记一道吃饭……杜微言其实在琢磨这件事,难免还有些疑惑:“你……出来多久了?”
  易子容笑了起来,露出的牙齿洁白漂亮,也终于衬得薄削的唇有了血色:“你需不需要看我的简历?”
  杜微言并没有跟着他立刻下山,她也没来得及问易子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余婶就来敲门了:“杜老师,来吃饭了。”她半探进头,看了一眼易子容,“你的这个朋友,一起来吃吧。”
  杜微言这些天一直和余老师夫妇搭伙,山里人都爽直淳朴,她也乐于和他们多交往。眼见余婶热心的模样,她也不好说什么,倒是易子容站起来,笑着说:“那就不客气了。”
  杜微言出门的时候皱了皱眉,压低声音说:“易先生,我没有答应你现在就下山。我的工作还没做完。”
  易子容十分轻松的笑笑:“我知道。还有,叫我易子容吧,叫先生显得……”他想了想,用了个词儿,“很见外。”
  房里的白炽灯有些不好用了,一闪一闪的,晃得人眼睛发疼。
  晚饭是青椒土豆丝和腌肉,杜微言低头吃饭,和余婶言谈间说起学校的孩子,余婶笑着说:“你来了没几天,就把他们名字都记住啦?”
  杜微言夹了几根土豆丝,低头说:“他们一个个都很聪明,抢着回答问题。想不记住都难。”
  她一低头微笑的时候,有一种清新的味道,顺着刚刚洗过的发丝钻进了易子容的鼻间,沁凉而美妙,仿佛是夜来香的味道。
  “小杜,你的朋友,吃饭完还下山吗?”
  杜微言抬了抬头,并没有代替他回答,只是看了他一眼。
  易子容却笑着望着她,语气柔和,仿佛是有些为难:“微言,这山路好不好走?”
  杜微言尴尬的笑了笑,低声说:“你不是开车上来的么?”
  余婶“哎呦”一声,接口说:“我都忘了你是开车上来的。那可不行。路险着呢。”她想了想,极为热心的说,“要不在隔壁教室搭个铺,你住一晚,明早再走吧?”
  他不置可否的看着杜微言,半晌,才回头对大婶说:“那真是麻烦了。”
  “不麻烦的,不麻烦的。小杜老师的朋友,那是应当的。”
  话音未落,小小的房间里,灯一下子跳灭了——三人不约而同的抬头去看桌子上方那盏熄灭的灯。突如其来的黑暗,一时间没人开口。
  “这灯,唉,刚才老余走前就该让他把灯泡换上。”嘎吱一声椅子推开的声音,余婶拨开椅子,起身去找新的灯泡。
  杜微言凭借着室内仅存的光线,若有若无的寻找易子容的轮廓,最后慢慢的说:“你真要住这里?”
  他不说话,黑暗中呼吸绵长宁静。
  移开了桌子,杜微言站起来,先去把开关合上,拿着手机替余婶照明。
  灯泡垂下的高度不算矮,可易子容很高,大约他踮起脚就能够到那个灯泡。
  余婶正手忙脚乱的要爬上凳子,杜微言自然而然的说:“易子容,你去换吧。你够得着。”
  易子容静默了数秒,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说:“余婶,我来吧。”
  他接过灯泡,就站在那个灯座下边,又停了数秒。
  有那么一瞬间,杜微言觉得他是在研究怎么把那个坏掉的灯泡换下来——片刻之后,他伸出手,触到了那只灯。
  “微言,我觉得这灯没坏。你再开一开试试。”易子容的声音很平稳,不像开玩笑。
  杜微言“嗳”了一声,心底有些疑惑,却也照着他说的话走回去,边笑着说:“你是不是不会换啊?”
  啪的一声,灯亮了。
  光亮如初。
  余婶一脸疑惑:“这咋回事?这灯一亮一亮的好久了,老余昨天还念叨着说要换下来。咋又好了?”
  她不信,走过去,打开,关上,试了好几次,光线稳定得仿佛是大江水面,没有一丝波澜起伏。
  易子容将灯泡递回给余婶,笑着说:“会不会是电压的问题?”
  余婶也没在意,“哦”了一声,收拾碗筷,一边说:“我一会儿去铺床。小杜,你就带他去最东边的那间教室吧。”她伸手拦住杜微言,“别帮忙了。你朋友来一趟不容易,还是去你屋里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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