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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无处可逃(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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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作者:无处可逃
  楔子
  “据有关方面消息,两日前在穿越尼萨魔鬼城时失踪的中国社科院年轻研究员杜微言至今仍下落不明。官方已经出动了飞机做地毯式低空搜索,而在地下,出动越野车数十辆,搜索范围约为4000平方公里。其中离出事地点周围约30公里为重点搜索地区,进行了分割成片的地毯搜索。但是到目前为止,依然没有寻找到失踪人员的下落。”
  这条新闻在电视上播出的时候,正是傍晚,万家灯火的时刻。
  临秀省天尹市的语言信息研究所里还有人没有下班。年轻的工作人员小梁接完一个又一个电话,看着网页上的新闻专题发呆,半晌,她探手去关了电脑,默默的想:微言,你会回来的。以前那么多波折都过去了,这里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做,你……不会有事的。
  天尹市往南,明武一所普普通通的民居里,一个小男孩刚刚做完作业。家里仅有的一台彩色电视前,爷爷坐直了身子看得十分认真。电视里出现了一张照片,很熟悉……张晓晓一时间有些发愣,拉了爷爷的手说:“爷爷,这不是……小杜老师么?”提起这个名字的时候,张晓晓不知想起了什么,小小的脸皱成一团,“她……出事了么?”老人一直没作声,神情复杂的拉了拉孙子的手,慢慢的说:“没事。小杜老师是好人……她不会有事的。”
  而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欧洲,因为时差的关系,正是深夜。陈雨繁在庭院坐了很久,还是忍不住给江律文拨了个电话:“看到新闻了么?”那边没有说话,她又追问了一句:“真的……没有消息么?”
  江律文的声音似乎有些疲倦:“他已经过去了,能不能找回来,现在谁知道呢……”
  陈雨繁出乎意料的什么都没说,只是“嗯”了一声。即便是此刻,她对杜微言依然没有好感。她只是好奇,那个看上去无所不能的男人,究竟能不能把杜微言找回来呢?
  临秀飞往西北尼萨的飞机上,年轻的男人伸手打开了飞机的遮光板。他的衬衣袖子挽起到了肘间,领口微松,光线射进来的瞬间,他轻轻的折眉,又闭了闭眼睛,脸上的表情沉静如水。这是空姐第四次经过他身边,而他第四次叫住了她,低声的询问时间。
  对着这样年轻英俊的男人,空姐微微红了脸,并没有不耐烦,声音轻柔的说:“还有四十分钟,飞机就会降落。”他颔首道谢。四十分钟……还有四十分钟,他就可以离她近一些,至少可以做些什么,不用在千里之外无望的等待了。
  机身轻轻一颤,顺利着陆。他站起来,薄唇抿得成了淡淡一道刀锋的模样。
  “欢迎下次再次乘坐xx航空……”舱口送别的空姐笑容甜美可掬。
  而他恍然不闻,这个时候,大概没有什么能吸引到他的注意力了吧……他脚步疾快,修长的背影很快的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大西北的尼萨魔鬼城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机器轰鸣声。
  距离杜微言失踪的日子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天。
  根据报道,社科院的语言考察小组在前天起开始穿越尼萨并预计在四天后到达魔鬼城的另一端。本次科考的目标,是考察一个素来隐居在大漠边缘的西北民族的语言。然而就在刚刚深入尼萨的第二天,一次停车休息整顿中,小组中唯一的女队员杜微言去拍摄一处雅丹地貌,不幸与队伍失散。同伴确认了她没有携带任何的食物和清水。这也意味着在沙漠这样的极端生存环境下,生存期不会超过三日。
  搜寻工作已经进行了整整一日。电视上拍到的场景是有搜寻人员手中的金属探测器响起来,扒开土层,最后发现的不过是一个废弃很久的易拉罐子。专家在被记者采访的时候,忧心忡忡的说:“魔鬼城中的巨岩土质很松,经过长时间的风吹日晒,随时会倒塌下来。我们担心失踪者会因为精疲力竭而躲在巨石下边的阴凉处休息。如果被倒塌的巨石掩埋住,土层可能深达2-3米。如果是这样,对我们的搜救工作来说,希望就很渺茫了……”
  搜救人员都看过杜微言的照片。那是在进入尼萨魔鬼城前,所有队员的一张全家福。她站在前排,对着镜头微笑,露出脸颊上深深的梨涡,相当年轻漂亮的女孩子。正因为这样,在场所有的人愈发的觉得惋惜。
  在时间上这一轮搜救显得尤为重要——最宝贵的生存期即将过去,如果还是不能找到,那么她的生存的希望会大大降低。
  救援队的队员开始登记这一轮搜救派出的车子。不远的地方,有一辆越野车扬起了尾尘,向东北方向驶去。
  “东北方向,带队是谁?”
  “这里呢,编号十四的。”有个中年人举了举手,“马上出发。”
  那人困惑的抬了抬头:“咦?那辆车是谁开走的?”
  一行人面面相觑。直到有人说:“嗳,刚才赶来的杜微言的亲属呢?”
  有人记起那是一个年轻男人,从南方的临秀省匆匆赶来,跳下越野车就去救援指挥的那个帐篷里查看地图,脸色阴沉得仿佛山雨欲来。
  “他……不会自己开车去找了吧?”有人结结巴巴的说,“带他来的人呢?人呢?”
  魔鬼城中布满了奇形怪状的巨石,褐黄色,被黄昏的阳光一扫,又带了一种血红的铁锈色。杜微言知道这种时刻她不能躺在那些阴凉的巨石底下。这些没有成岩的沉积层看似无害的静静矗立了着,可是一旦垮下,或许只要一瞬间。
  她觉得自己的嘴唇已经开裂了,有一滴血珠蹦出来,瞬间就被沙漠的高温给蒸发了,只在唇上结成极薄、又泛着腥气的血痂。
  或许真的会把命留在这里吧?她无力的想,唇角轻轻一动,嘴唇又是一阵撕裂的痛楚。她慢慢的坐了下来,身子底下的沙砾烫得可怕,隔了一层衣料,自己的肌肤仿佛都被烤熟了……她毫不怀疑真的会有人在这样的地方被晒成肉干。
  而这时,还有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不是稻草。是一条蛇罢了。
  造物主总是这样神奇,在这样酷烈的环境下,也有生命力顽强的动物存活着,并随时向入侵者亮出獠牙。
  它在离自己两三米的地方,高高的昂起蛇头,细长的蛇头吞吐间,仿佛是一个精密的仪器。杜微言回忆着那些急救常识,她要镇静,尽量不要移动身体……可那条蛇,似乎还在缓缓的靠近,s型的身躯后留下了淡淡一条白涎痕迹。
  “莫颜……真对不起……”杜微言将目光从那条蛇的身上移开,挪移到那轮看似永远不会落下的太阳上,心底喃喃的说,“对不起,你等了那么久,可还是会让你失望……”
  或许这就是生命即将终止的前一刻吧。
  很多事不可遏止的从脑海里浮现出来,他的执着,她的躲避,他们共同的命运……如今她不用再选择了,这样也很好。
  晕眩感铺天盖地的将自己席卷之前,她忽然想到——莫颜……很久很久之后,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呢?再见的时候……大概你还是能一眼认出我的吧……
  一
  临秀省公安厅会客室中,空调声音嗡嗡响着。杜微言抬头,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她眯起眼睛看着窗外一只小黄蜂,小家伙振着翅翼,不知死活的一头撞在透明玻璃上,却又进不来,落下小小一个黑圆的斑点。
  一个穿着制服的女警走过来,搁下一杯水:“杜小姐,请您先等一下。王队长在开会,马上就出来。”
  她的指尖拂过塑料杯让滚水烫得发软的外壳,轻轻吐了口气,微笑着说:“没关系。”顿了顿,又问,“你们这里有临秀省的地图吗?”
  刑侦大队王队长推门进来的时候,涂着清漆的会客室大桌仿佛是一面巨大的铜镜,明晃晃的将光线反射出去,灼得人睁不开眼睛。
  桌子的一侧,从他的角度望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正探身仔细的查看那张摊开的地图。她穿着米色的风衣,腰带松散的落在一侧。此刻她的手指正点在地图的某一处,好像在喃喃自语。
  这个经验丰富的刑侦队长心底滑过几分不信任。把这位研究语言的学者请来,不知是上头谁的意思。不过如今这种时候,他也没办法,只能死马当作活马医了。
  开门时的气流微微卷起她的衣角,杜微言抬头,看了看门口的几个人,齐耳短发滑下来,落在脸颊边,弯出一抹巧妙的弧度。她忙站起身,看见那个铁汉似的男人向自己伸出手来。
  “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
  杜微言看了看这个黑粗的汉子,胡茬密密,眼底略有血丝,显是熬了好几个通宵的样子。她伸手和他回握,笑着说:“王队你好。”
  王队长也不再客套,摇头苦笑:“唉,手忙脚乱啊。”
  手忙脚乱,倒不如说“兵荒马乱”更贴切一些。
  这半个月,临秀省的省会天尹市忽然有一伙犯罪团伙四处作案。大都是在夜晚。团伙作案,受害人,被抢劫的有出租车司机,也有单独行走的路人。
  接连不断的报案,加上媒体的曝光压力,整个公安局如今人仰马翻。
  唯一的进展就是最新的一个案子,因为发生地点是在取款机边,于是有了几张模糊的摄像截图。如今大街小巷,贴满了告示,图片都是那两个戴着鸭舌帽的男子。
  王队径直把杜微言带到了办公室,请她戴上耳机,点开播放器之前,又说了一遍:“这也是无意间录下的一段对话,技术部那边已经做过处理,这是我们拿到的、最清晰的语音资料了。听口音,好像就是本省的人。”
  杜微言点点头,戴上耳机,凝神听了一遍。
  短短的三十秒。进度划到了最后,静止。
  她闭目想了想,良久,才说:“我再听一遍。”
  十分钟后,杜微言将临秀省的地图悬挂在墙上,手边是一支黑色的记号笔。落笔前,她又仔细的想了想,然后唰唰的,将临秀省南边的明武市重重的圈出来,回头望向王队:“至少说话的这两个人是来自明武的。”
  王队眨了眨眼睛,有些目瞪口呆。
  “王队长,你请我来,不就是因为方言地图么?”杜微言将头发夹回耳后,逻辑明快的说。
  “第一点,您可能听不出来,说话的那人口音中带了尖团分音。”
  杜微言考虑如何最简单的对王队解释清楚什么是尖团音:
  “尖团音是古人的一种发音方式。简单说,比我们现在的口音要复杂一些、分类细致一些。我们的普通话中已经失去了尖团分音,如今只在有些方言中还保存着。但是因为普通话的推广,也正在渐渐消失。明武市地理方位偏南,那边在古代的时候和一支来自南方的少数民族融合过,口音相对整个临秀,还是较为古老的。至今还保存着某些音的尖团分流。这个不难辨识。”
  “第二,你注意道他们对话中的脏话了吗?”
  “我们这一带的人说脏话,会带及母系亲属。有时候,也会顺带骂出女性特征。而据我所知,在明武市以及再往南的红玉地区,骂人的时候,很少提及母系特征。再考虑到红玉阗族的语言和我们日常交流用的语言相比,差异更加明显得多,所以可以排除他们。那两个人应该就是来自明武市的。”
  王队长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凑过去仔细的看那张地图,呵呵笑了笑,似是有几分刮目相看的意思:“杜小姐,你刚才说的,那个骂人的……我还是不大懂。”
  “是这样,其实这一点,还是和明武市曾经迁入一支少数民族分支有关。你知道,有些民族在远古的时候母系氏族时间极长,信仰也和女神有关。这些习俗保留到现在,反映在语言文化中,最细微的地方,他们不会提及被骂者所尊敬的母系亲属。就比如这个……”杜微言沉吟片刻,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他们不会说——操你妈。”
  王队长“哈哈”笑了一声,搔搔头,问:“原来你们研究这些啊?”
  杜微言一眯眼,眼角弯弯的笑起来。她的唇微薄,小巧,仿佛是如今水果摊上价格不菲的樱桃,嫣红欲滴,脸颊上浮出了两个浅浅的梨涡,虎牙尖尖的,给这张脸添上几分生动可爱的年轻气息。
  一旁有年轻的刑警走过,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笑问:“王队,这是谁啊?”
  王队没睬他,只是对着杜微言“哦”了一声,点头说:“了解了,了解了。”一转念,仿佛遇到了救星,一迭声的说:“杜小姐,我们还有几个案子,你要是有时间,就来分析一下,可以吗?”
  杜微言看看时间,犹豫了一下:“今天我还有事。王队,要不下次再约个时间吧?”
  出了省公安厅的大门,杜微言抬头看看天气,拿出手遮了遮阳光,数秒之后,没叫她多等,一辆轿车停在她面前。
  车窗滑下来,江律文侧脸一扬,杜微言跑到后座,拉开车门坐进去,用手忽扇出似有似无的气流,笑着说:“今天真热。”
  江律文从后视镜中斜睨她一眼,余光掠到了窗外几片飘飘悠悠落下的枯叶上,有路过女孩子的黑发被风掠起,又紧了紧领口。
  “热?”江律文作势抬手去开冷气,“你要不要降降温?”
  杜微言愣在那里,有些尴尬的笑笑,慢慢的将手放下来,半晌才搭话:“现在好了。”
  江律文边开车,边扫了一眼空空的副驾驶座,终于还是忍不住回头,语气略带无奈:“我说杜微言,你怕我是不是怕得有些过份了?”
  杜微言偏头望着窗外高架,仔细琢磨着他这句话该怎么接口,不过到了最后,她也承认自己目前有些怕他,只能僵直着点点头:“我会尽量克服。”
  专心开车的男人忽然有些放松下来,闲闲的靠回椅背上,声音中也不自觉的含着笑意:“要是我不打电话给你,你是不是打算就再也不和我联系了?”
  “怎么会?”杜微言有些底气不足,心虚的回望后视镜。他的眼睛十分漂亮,明亮,又不失锋锐,仿佛能游刃有余的看破她的心思。
  “嗯,没人告诉我你回来了。”杜微言有些恍惚的看着窗外,“时间过得很快。”
  江律文说得很快,利落的停车,语气中倒没有什么异常,只是回头沉着的看她一眼:“是很快。不过过得快,有些事就不容易忘记。”
  车门啪的一声,在身后关上。说不清是不是这个声音惊到了自己,杜微言心脏微微一滞,一低头的时候,江律文修长的影子落在离自己极近的地方,细长,摇晃着像是加热后被拉长的玻璃丝,叫她想起一段诡异而迷蒙的时光。
  大隐隐于市。杜微言以前路过中山路,从来也不知道这里还有这么一座酒府。门口看起来也就是普普通通的一扇铁门,只有踏进去了,才觉得别有洞天。
  绿荫掩映,溪水迢迢,仿佛是民国时的一抹旧影,又像是一段婉转凝滞的时光。
  一幢红瓦白墙的小宅上还探着一个小小的老虎窗,壁上更是爬满了藤蔓,因为是秋日,略有些萧瑟和涩索,一阵风掀起数张枯叶,如蝶般飘落至草坪上。
  杜微言张望了一下,略感好奇。
  “来,这里。”江律文对她伸了伸手。
  杜微言跟上他的脚步,踏进大厅。
  穿着正红色旗袍的小姐仪态优雅的迎上来,微笑道:“江先生,这边请。”
  江律文放缓了脚步,走在杜微言身边,见她对周围略有些好奇,解释说:“就是随便吃个饭。这段时间政府对明武那边要有开发的大动作,就找一些专家和学者来谈谈看法。没什么大事。”
  杜微言脚步一停,有些不可置信的抬起头,问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研究……”
  话一出口,就有些窘迫的停了下来。她的课题申报、经费支持,江律文不会不知道。
  江律文并没发现她的异样,他也停下脚步,彼此间熟悉得仿佛是两只频率一致的钟摆。黄色的灯光让整条走廊蒙上了淡金色的轻纱,江律文低头看着她,忽然微笑起来:“小师妹,你该问问,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虽是半开玩笑的口气,杜微言却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她匆匆忙忙的一低头,给他瞧见侧脸柔润的弧度,肤色剔透如水晶。
  恰好服务小姐推开了包厢的门:“请进。”
  杜微言从他身边走过,掠起一股气流,有着馨香的味道,却不浓烈。
  江律文想起了那个冬夜,他坐在酒店的大堂,身边的花瓶插着几支香水百合,味道就是这样。草木的清冽,微醺的香意,而他看着那扇电梯的门开开合合,仿佛是水银流溢。
  他知道她在三楼。
  可她始终没有下来。
  就像此刻,他看着她从身边走过,那份刻意的疏离,叫他觉得无可奈何,却越发的想要重新靠近。
  “你们……真的决定要开发明武?”杜微言跟着江律文的步子,问道,“看上去,力度不小。”
  江律文似笑非笑的看她一眼:“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我们这次和政府合作,都是看中了明武那一块旅游产业潜力很大,早就说要开发,前后找专家论证了好几年了。不是乱来。这一次他们提出了很多不错的方案。其中就有方言和当地的傩戏,如果可以好好利用,产生的效益,就不仅仅是经济上的了。”
  杜微言点了点头:“如果是这样,那当然是最好了。”
  同席的还有民俗学、宗教学和旅游开发的一些专家学者。宴席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杜微言站起来,低声对江律文说:“我去接个电话。”
  同事小梁打来的。语音实验室的一台仪器大约出了些故障,小梁在那边急得团团转。
  杜微言安慰了她几句,身侧走过两个服务员。红色的旗袍开叉到大腿,修长的美腿若隐若现,青春而美丽。其中一个笑着说:“今天01宴请的客人可真年轻。”另一个不知道说了什么,杜微言没听清,只记得一串笑声仿佛银铃,散落在深红的地毯上。
  杜微言漫不经心的看着她们进去另一个包厢,电话里小梁的声音有些惊喜:“哎,没事了。修好了修好了。”
  杜微言有些歉疚:“唉,真对不起,今晚本该我值班的……”
  小梁的声音很爽快:“没事。你和我客气什么。挂了啊。”
  回到包厢,对坐一个老先生遥遥发话:“小杜,你们上次申报的那个方言地图项目,标注得怎么样了?”
  杜微言在读大学的时候,曾经上过他的课,算是门生,于是恭恭敬敬的回答:“现在进行到了明武这一块。”
  “哦,明武的方言,虽然比不上阗族语,可也是活化石啊。上次还有人提议拿这个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我看啊,是得保护。不然,过上两年,就全没了。”
  杜微言点头,最后笑了笑说:“我们正抓紧时间,过几天就会去那边调研。”
  “好啊!好啊!”老先生满头白发在灯光下熠熠生辉,“开发虽然是要进行,可是文化保护也要做好。我的理解就是,政府一定要把这两端都协调好。就好比这方言,不能一开发,游客一涌进去,人人都开始讲普通话,然后方言就灭绝了。这样从长远上看,得不偿失啊。”
  江律文端起酒杯,微笑着说:“各位专家的意见,我们在开发的时候,都会考虑进去。请放心。”
  一杯饮尽,他又低头对杜微言说:“你们什么时候去明武?要不要一起?”
  杜微言心底微微一痒,有点难以抗拒这个提议。如果是和政府开发委员会一起进驻明武,无疑任何事都会变得方便许多……可问题是,是会和他一起去么?
  江律文下一句话是:“而且我们也确实需要方言向导和语言方面的顾问。”
  杜微言想了想,点头就答应下来——其他的,就到时候再考虑吧。
  灯光下江律文眸色一闪,仿佛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掉进了平澜无波的水面:“好,我会让人和你们研究所联系。”
  出门的时候,杜微言走在最后。一个服务员匆匆忙忙的从她身边走过,一边对着对讲机的耳麦说着:“01要走,通知领班和经理。”
  重复了两遍,杜微言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边包厢的门也打开了。
  先出来的男人西装革履,有些面熟。杜微言凝神一想,记了起来。不就是电视上常出现的临秀省省委书记么?
  啼笑皆非。也难怪,江律文也说了这家酒店惯常就是接待政府的要员,原来01是这个意思。
  杜微言走到门口的时候,后边的寒暄声似乎大了一些。她正对着大门,落地玻璃倒映出身后的人群,众星拱月般拥簇着其中的两个人。
  她的视力不差,可是酒店的光影错落,门口的玻璃又有着近乎透明的清晰感,那些人像便显得有些虚幻。
  和书记并肩站着的男子,白衣黑裤,身子修长,仿佛是潺潺溪涧边一杆挺拔的绿竹。
  有什么东西飞速的掠过了杜微言的脑海,那个身影似曾相识——她条件反射的想回头看上一眼,片刻后,意识恢复过来。她又强行的克制住冲动,一步步的往前走。
  其实脑海里盘旋的不过几个字:“怎么可能?”
  服务生替她推开门,微笑道:“小姐,慢走。”
  玻璃的光影渐渐的扭曲、倾斜,终至消失。仿佛将空间都被震碎了,视线望出去,竟有些难以找准焦点,杜微言一直到走出门外,心情还没有平复下来,只能微微咬唇,安慰自己:应该是看错了。
  江律文的车停在门口,已经等了片刻。
  杜微言僵直着脊背,慢慢坐进车里。
  她的目光中,只有自己颈中缠着一条深蓝终至浅白的渐变色长围巾。流苏直直的坠下,又开始轻摇,色泽似是碧澄的湖水,有着被风卷起片刻的起伏涟漪。
  二
  如果说刚和江律文见面的时候,杜微言还有些刻意的轻松,那么在回去的路上,她却连那丝伪装都剥下了,沉默得不可思议。
  江律文倒是一副惬意自如的样子,只在拐弯的时候问她:“还住在华门路?”
  杜微言还没反应过来,良久,才说:“你在路口放下我吧。”
  江律文但笑不语,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他淡淡的说:“最近这么不安全,万一路上出了事怎么办?”
  杜微言哦了一声,也不拒绝,轻踅着眉,说:“那麻烦你了。”
  这一晚的夜空并不好看。
  繁星凌乱,云层仿佛叠嶂,遮掩起浓蓝的夜幕。
  车子在小区值班室门口停下,江律文和杜微言一起下车,他半靠着车门,眯着眼睛看她转身离开。
  擦身而过的时候,他忽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抓住她手腕,声音只有彼此才听得见:“微言,我这次回来找你,是因为……”
  杜微言被他的力道带得身子一晃,站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却不敢抬头去看他的脸。
  她忽然有些不敢往下听了——
  那是她最美好的时光。仿佛在最美时节的花开盛世,一眼惊艳。
  杜微言是在加入了绿队两年多后,大学快毕业的时候,认识了江律文。
  A大绿队是全国知名的学生社团,活动也就格外丰富。每每一群人骑着插着绿旗的自行车从城市里、从乡野间呼啸而过,总给人错觉仿佛是旧时的行侠江湖。杜微言从大一的小菜鸟开始,到了大四的时候,已经是社团中负责外联的部长。而这一次,他们的活动,是去邻市的湿地考察。
  即便是现在,杜微言也能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江律文。他穿浅蓝T恤,推门进来的时候,年轻而英俊,就像他露齿而笑时的清爽。如果说他和学生们一样,都是社团成员,只怕也没有人会怀疑。可这个年轻人是活动的赞助方,也是湿地开发的投资方,这一次请学生们吃了在湿地的山庄里吃了一顿饭。
  杜微言坐的地方其实离江律文很远,吃饭的时候说不了几句话,只在最后,他们要离开的时候,江律文递了张名片给她:“以后有这样的活动,可以再联系我。”
  言下之意是他还愿意赞助?
  杜微言心花怒放,接下之后,笑的眼睛都成了月牙型:“谢谢江先生。”
  于是便慢慢的熟络起来。
  如果说涉世未深的少女,就这样一点点的喜欢上他,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杜微言就是这么安慰自己的。
  有些情感,如果慢慢的蒙在内心深处,或许就会像是花苗一样,因为见不得光,渐渐的朽成了泥土。很久之后回忆起来,便是云淡风轻。
  可有些不是。比如让杜微言后悔的、毕业前的那一场宿舍聚会,就让这一场暗恋彻底的转了性质。
  面前摆了整整一桌子的啤酒瓶,她喝得眼神都已经迷离了,不顾旁人的眼光,又哭又笑,说话都不伶俐了:“我真的很喜欢他啊!可是为什么总是没勇气告诉他呢?呜呜呜……”
  室友喝得不比她少,脑子也不算清醒,支吾了半天,给她出了个馊主意:“要不,你今天就表白吧?”
  杜微言“嗯”了一声,又说:“什么?”
  “就……今天!”她替杜微言做决定,“你过几天不是还要出去田野调查吗?一去就是三个月啊!要是他不同意,反正躲在外边呢,没什么丢脸的。大不了以后就不见面了。反正是毕业了。”
  杜微言热血上涌,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编短信:“江律文,我喜欢你。”
  想来想去,年轻最不缺少的就是冲动,何况是半醉半醒的时候,杜微言摁了发送。
  快一年的心事,一朝发送,她忽然觉得轻松,眼角一凉,竟然滴下了一滴眼泪。
  这似乎是她第一次这么喊他,就叫他江律文。以前的时候,她总是客客气气的喊他——“江先生”。这样的称呼让她有些忐忑,又有些甜蜜。然而甚至没等到回音,杜微言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晨光大好,鸟鸣啾啾,连绿叶拂过林梢的声音都亲切无比的传来。
  不像是喧嚣的学校宿舍。
  杜微言揉揉额角,视线望出去,还有些模糊。
  有个男人站在不远的地方,背对着窗口,逆了亮光,修长的身影似是晃成了数道。他的声音带了似有似无的笑意:“小丫头,你胆子不小,敢去酒吧喝酒。”
  她还有些搞不清楚状况,眨了眨眼睛,开口问了一句:“江先生,这里是……”
  窗外有些晨岚,年轻的男人微微侧脸,目光却落在桌上的那支黑色手机上,笑意仿佛是藏匿在云层后边的阳光,遮掩不住。
  隔了这些年,杜微言依然能想起那个画面,夜风拂过来,似乎是将所有的神经剥离开肉体,放入了泉水中,激灵灵的抖了抖。杜微言回想起来的时候,脸颊也不免带了些微红。她想要不动声色的从他的手心中将自己的手腕抽出来——
  他由着她,她柔软修长的指节擦过他的掌心,似乎是难以把握住的、天边的几缕流云。
  只在将离未离的时候,借着路灯的光线,看得见她指甲上淡粉如珍珠色的光泽,江律文忽然觉得有些把握不住这个曾经很单纯的小丫头的心了。他反手重重扣住她几乎要脱离的手指,而她的指甲在自己的手心中狠狠的抠了下去。
  “那时候你没等到我的答案——是不敢听?还是说……你已经不在乎了?”
  杜微言秀气的眉皱了皱,似是有点困惑,半晌,才微笑着说:“江先生,那个问题,你说,你不愿意回答。”
  江律文手指微微松了松:“微言,你这算反将我一军。”
  “你知道我不是的。”杜微言从容的将手指抽出去,语气诚挚,“那个时侯我还太小。况且……我不知道你的太太在国外。如果给你造成了困扰,真的十分抱歉。”
  杜微言就这样一步步的离开,双手插在了风衣的口袋中,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面上踩出清脆而利落的声响。
  背影清瘦而纤细,却叫人觉得难以弯折。
  许是真的变了……他上一次见到她的背影,是很久很久之前,杜微言在那个房间里,终于记起来自己的醉酒后发过的那条短信,措手不及,又满面通红,开了房门就要跑——
  他并不拦住她。
  而她最后自己在门口怯怯的回过头,清了清嗓子:“那个……江先生,你就当我吃错药了吧。”
  迅速的低头落跑,一秒都不耽搁,遑论期待他的回应了。
  江律文独自一个人在屋子里,哭笑不得。他大半夜的找过去,把她从那间酒吧带出来,想不到到了现在,小姑娘昨晚的勇气已经全然不见了。
  那条短信之后,江律文好几次把她叫出来吃饭,彼此都绝口不提短信表白的事情。那时候于他,可能只是觉得好玩,又或者是兴趣盎然;于她,大约真的只是出于暗恋过后的难以拒绝。
  小丫头是学语言学的,在语言上天赋惊人,吃饭的间隙,她能顺口模仿好几种方言,都是惟妙惟肖,逗得他哈哈大笑。
  杜微言有些得意,眼神晶晶亮的闪烁着,语气却有些克制着说:“这算什么呀!我们老师说过,以前赵元任先生在全国各地考察方言,火车一路从北往南,他只要一两天时间,就可以把一个地方的方言学会,几个月的考察,他能说几十种方言。”
  他听得津津有味,于是打趣她说:“人家那是用来做学问的,哪像你这样,学了这么多,就像是变戏法一样拿来当节目。”
  杜微言笑吟吟的看着他,左颊上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谁说的?据说赵元任先生也把这个表演给毛主席看过啊!”
  这让他轻笑起来。
  他们之间的状况,像是一杯热水,此刻还有些烫手。他也不着急,不妨放着,晾上几日吧。
  可那时候他也不知道,就是这么几日,辗转却成了几年的时光。
  底楼的大门哒的一声打开了,杜微言很快的跑进去,那扇沉重的玻璃门缓缓的将他的视线隔绝开。江律文靠着车门,点了一支烟。一点红星在指间闪烁,他的侧脸在光线下明暗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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