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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种爱,谁敢言说

_2 无处可逃(当代)
  烟点燃了很久,吸在鼻腔里,轻微的呛意。江律文仿佛在这淡淡的烟雾中,看到了那时她那个小小的梨涡,清澈可人。一回神的时候才发现,整个小区,仿佛就他一个人,和满地的枯草。
  火星在指间轻轻一弹,有一粒落进了草丛之中。他没有来由的在脑海中浮现出一副画面,整蓬整蓬的大火窜起,把过去的一切灼烧干净了,倒是爽快,又干净。
  江律文想说的那句话,依然没有出口。而那点火星到底还是没有着起来,只剩下灰白的烟灰,如芥尘般四散飘扬。
  杜微言早上醒来的时候,大口大口的喘着气,又无意识的伸手,抹了一把脸。
  她闭了闭眼睛,重新把头埋进空调被里。过了好一会儿,身体慢慢的舒展开,头颈向后伸仰,视线看到了床头挂着的那个面具。
  黄杨木雕成,又被漆上了一层古朴而厚重的暗漆。泥土的色泽,不似黑色的枯荒,近乎褐色。那张脸鼻梁高耸,双目突出,像是一尊撕碎小鬼的天王。
  她慢慢坐起来,离那个面具更近了一些。其实这个面具看多了、看久了,狰狞的模样中,会生出了几分亲切来。
  凡是来过她家、每个看到过这个面具的人都会惊讶:“微言,你把这样一个东西挂在床边,晚上不做噩梦?”杜微言每次都一怔,然后微笑着说:“怎么会?这个面具……有神灵保佑啊!”她半开玩笑的语气往往让大家都心照不宣的笑了。都是搞语言科学的,这个年头,谁会有人信怪力乱神的东西?
  杜微言在床上赖了一会儿,伸出手指够了够那个面具,轻声说:“还真的做噩梦了呢!”
  收拾完后出门上班。她从硕士毕业之后,就一直在社科院下属的临秀省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因为临秀省省内各民族混居杂居,研究所的重点也一直是在方言文化上,这也和杜微言研究的方向很一致。
  她进办公室,像往常一样整理资料,直到小梁探了头进来喊她一起吃饭。
  杜微言笑嘻嘻的把手中的笔放下,站起来:“走吧。”
  研究所的小食堂伙食向来不错,杜微言抿着椰汁,不时抬头,看看高高架起的电视,此刻正在播午间新闻。
  “小杜,你知不知道我们下周就要去明武那边?我早上听所长他们说了……”
  说起了明武,杜微言忽然记起昨天自己去公安局的经历,忍不住告诉同事:“哦,对了……你知不知道我昨天去了趟省公安厅……”
  “为了庆祝红玉阗族自治州成立五十周年,省委书记XXX赶赴红玉,与民众座谈,并且会见了各行各业代表……”
  杜微言停下了话头,目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看着画面一帧帧的掠过,最后定格在一间会议室中。书记正在和人民群众座谈。而播音员的发音字正腔圆:“……这充分体现了党中央、国务院对阗族人民的深切关怀和殷切希望,充分展现了全国各族人民对阗族人民的深情厚谊和美好祝愿,充分展示了各民族共同团结奋斗、共同繁荣发展的时代精神和光明前景。”
  镜头又环绕会议室一周,出乎意料的,又在一个角落停了数秒。
  仿佛有一只大手攫住了杜微言的心脏,将所有的血液挤出了心腔中,迅疾无比的压入了四肢——在酒店里的那种窒息和晕眩感又浮现来,愈加的强烈。
  那个男人靠着沙发,即便是坐着,身影依然修长而笔挺,像是竹节,又或者是高峻的山峰——而眉目间……
  他的眉目是这样的么?英俊得叫人觉得沉静?英俊带着几分桀骜?
  好像是他,可又不像是他。
  杜微言那口饭噎在喉咙的地方,上不上,下不下。
  她想低下头。然而即便是在电视里,那人的目光却仿佛感知到了摄像机的存在,透过镜头,充满穿透力,奇迹般的摆脱了时间和空间的桎梏,和她对视。
  一直到这则新闻结束,杜微言提起所有残存的意志,看了一眼电视机一角的时间——12:29:20——它是真的停滞了么?还是突如其来的记忆,将自己淹没了?
  这么说起来,昨天晚上在大厅看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么?
  ……
  三
  “小杜,哎,小杜!”小梁的声音传过来,终于将她从一种近乎梦靥的状态下惊醒,“杜微言!你话怎么说一半啊?”
  杜微言回过神来,已经忘了自己之前说了什么,低低咳嗽了一声,脸色有些难堪:“我刚才说什么了?”
  “公安局!”小梁有些不满的提醒她关键词……“你忘了?”
  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杜微言匆忙的将几口饭吃完,将餐盘一端,站了起来:“其实没什么……我去实验室。”
  电脑嗡嗡的响着,一直在筛选和对比语料。
  杜微言躲在这样固定频率的声音后边,有一种安心的感觉。她的手指轻轻的敲击着白色的桌面,看着电脑屏幕上的工作条一点点的拉长,再缩短,仿佛是一个图形变换的游戏。
  “小杜,你有一份快递。”
  杜微言将耳机摘下,转去门口接快递。
  拆开一看,是邻市某大学主办的汉语语法研讨会的邀请函,时间是在下个月,邀请她在会上发言。
  这两年来,这样的邀请函,她不知道接到过多少。杜微言每次都想起爸爸对自己开玩笑说:“你呀,就靠着那一篇文章,足够吃一辈子的饭了。”
  她知道父亲的意思,一方面自然是有几分为女儿自豪的;另一方面,却也在小小的警策她,不要在研究上裹足不前、不求进步。
  杜微言的父亲杜如斐是A大赫赫有名的一位人类学家,最大的爱好是摄影,每天都背着大大小小的相机和三脚架在城市和乡村间奔波。退休前两年,因为这个爱好的影响,连研究方向都转移成了民间信仰,并且不止一次的叹惋:“唉,早几年去研究民间宗教信仰就好了。这个好,这个有意思。”
  她的母亲早逝,因为工作方便,自己住在市区,而老父亲一个人住在天尹市郊的一套小宅子里,养花弄草,出门踏青,也是不亦乐乎。她就劝杜如斐说:“爸爸,你当兴趣爱好玩玩就可以了,千万别像以前那样拼命了。”
  许多人第一次见到杜微言,总觉得这个看起来还有些娃娃脸的小女生,能在语言信息研究所工作,大概多多少少总是因为父亲的关系。每到这个时候,杜微言再好的脾气,也会忍不住会有些生气。
  因为她可以完完全全的、毫不脸红的说,自己能进这个国家的方言基地,只是因为自己的那篇论文——《阗族方言考证》。
  这篇论文的框架,是建立在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基础上的。
  普遍语法理论有一个极为重要的观点,就是人类所有的语言都有一种共性,它不是指具体的发音或者语法,而是指每一种语言,都有一种最深层的本质上的东西是共通的。
  这个理论在西方创立后,一下子风靡了世界,争论者有之,而更多的则是赞同和认可。尤其是有宗教信仰的人士,认为这就有可能验证了《圣经》中巴别塔时代前全世界使用同一种语言的假设,为此而欣喜若狂。事实上,大抵上所有的人都是如此,对于有些玄乎的东西,总是抱有特别的好感和热情的。
  乔姆斯基老先生在创立这个假说后,就不断的拿世界的各种语言去测试、填充和验证。然而这个假说仿佛是无底洞,无论学界将多少种不同的语言填进去,总是难以得出结论。毕竟——没有人可以穷尽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语言来验证。到了后来,老先生转投阵营,热衷于搞社会反战运动了,而他留下的这个巨大的理论宝库,自然也有待后来者证明和补充了。
  这个时候,杜微言这一篇《阗族方言考证》的出现,其意义之于语言学界,仿佛就是这样一件事:
  人人都晓得1+1=2,可是唯有陈景润先生最为接近、并够到了哥德巴赫猜想那顶皇冠上的宝石。
  杜微言在论文中描述的阗族方言,就是这样一种近乎神迹的语言。她所知道的,任何语系的语言,印欧语系,汉藏语系,闪含语系……每一种语系的特征和结构,都能在阗族语中找到。
  就像是国外知名的权威语言杂志所做的评论:
  “天哪!这种语言的发现,就像是我们找到了一颗语言的胚芽——在此之后,人类的任何一种语言都是从它的一个细胞上进化而来。它像是上帝的语言。”
  从严谨周密的语言学杂志上找到这样近乎唯心的评论,的确算是一个奇迹了。
  当然,阗族语在学术上最重要的意义在于,它用逆向的方式,证明了乔姆斯基的普遍语法理论假设。
  在以往的时候,学者们只是试图将一个又一个的语言,仿佛是填鸭一般,塞进这个假设中,没完没了的修改、证明。而阗族语,则是逆着思路,将一切人们如今能想到的语言要素包含进去。它的存在,足以证明,普遍语法,已经不再是假设,而是得到证实的科学理论。
  短短的半年时间内,这篇论文被无数的知名杂志和科研系统引用。年轻学者杜微言,仿佛就是语言学界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其爆红的程度,不亚于当年F4的横空出世。
  就像是杜如斐和她开玩笑时说的:“你倒是可以坐吃山空。”
  出国访问、研讨会、进研究所,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
  杜微言就站在窗台边读着邀请函,正巧同事来办公室通知:“周末出差,去明武。”
  小梁笑着说:“明武吗?总算要去了。”
  杜微言心里也松一口气,正好有理由拒绝那边的邀请。她坐下,写了封email,简单说明了情况,然后发送。
  “这次就做好准备吧,肯定是持久战。”小梁言之凿凿的说,“政府对明武这么重视,据说上次修市志,就把历史科那些老先生赶过去住了半年。”
  “嘿,是啊。明武就是红玉的前站啊。明武当个试验点,开发好了,下一站就是红玉阗族。不过红玉牵涉到民族关系,要更加的谨慎。所以嘛,这个试验点,就要做得更好一些。”
  杜微言没再听同事们纷纷扰扰的聊天,给父亲拨了个电话。
  过了很久,杜如斐才接起来,杜微言猜他不在家里。
  “爸爸,你吃药了没有?”
  杜如斐呵呵笑了几声,似乎有些心虚。
  杜微言听着就有些着急了:“你怎么老忘记吃药!再这样,我真要给你请个保姆看着你了。要不你就搬回来……”
  “没忘没忘,嗐!丫头,我正对焦呢,回头再和你说话。”他倒是不含糊的想挂电话。
  杜微言急着把最后一句话说完:“爸爸,我周末去明武出差,可能要去很久,你自己注意身体。”
  “好嘞!去吧。”杜如斐笑着说,“到了给我个电话,自己小心。”
  杜微言收拾了行李,坐上政协派来的车的时候,是在一个秋雨迷蒙的清晨。她十分庆幸没有和江律文同车。其实出发前这种担忧一直在缠绕着自己,直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驶到了自己面前,她才觉得自己有些犯傻。江律文怎么可能和自己一起走?顶多就是过些日子在明武,他们还会在各种座谈会上见上几面。
  从天尹市到明武市,要纵跨临秀省。临秀省的地形多山多水,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看似很短,可是实际上绕路所花的时间,却是直线路程的数倍。这些年的省际高速交通线飞速的发展起来,从北边的省会,到达明武,路程缩短到了四个小时,如果再往南去红玉,自然花费的时间更多。
  杜微言坐在最后一排,车子冲进一个漫长的隧道,所有的光线都被黑洞吞噬了,只剩隧道墙上的两排路灯,凝连成两条璀璨的花露,在眼底流淌绽放。
  耳机的音乐正幽幽的唱到:“花入泥,我入戏,如你如棋,宁愿我入局……”
  女声轻缓缠绵得不可思议,而杜微言身陷在这样的黑暗中,竟也有几分暖意席卷来,她微怔着靠在车窗上,看见自己的脸清晰的被反光映出来,鼻尖抵在玻璃上,呵出淡淡的一团白雾。
  什么时候,自己成了这样可以轻易的被歌词触动心思的人了?
  虚幻中的女孩子轻轻笑了笑,小小的酒窝,仿佛是小花一盏,不疾不徐的开放。
  驶出大梁弯隧道,司机老孙师傅将车停在路边的一家小酒店里,招呼说:“在这里吃过午饭,再走吧?”
  其实也没什么可以选择的。常开这条路的司机们都知道,这条道上,也就这里可以休息缓冲一下,再过去,就是一条高速公路,全程直达明武,想吃饭也没地方了。
  杜微言跳下车,伸了个懒腰,活动了筋骨,有微凉的秋雨丝儿落在颈上,湿气漉漉的,仿佛能将人的睫毛打湿,望出去的世界迷蒙如水。
  一行七个人在小小的屋子里坐下,随便点了几个菜。回头看看屋外,秋雨下得越发的大了,洒落在地上,仿佛疾箭。老板娘很快将菜端了上来,青椒肉丝,腊肉豆腐干,炒青菜,满满的三盆。
  寻常的农家菜,却胜在材质新鲜。加上从清晨就开始坐车,大家免不了都有些疲劳,一个个狼吞虎咽,风卷残云般将三份菜吃得干干净净。
  老板抽了烟,上来聊天,老孙听了半天,茫然说:“他……这是说的什么?”
  杜微言忍了笑,暂且居中做翻译:“老板问你这是赶去哪里?”
  也不等老孙回答,她便对嘿嘿笑着的老板说:“明武。”
  临秀省向来是十里地外,方言大异。听见杜微言一口地道方言,老板黑黝黝的脸色上有几分惊喜:“姑娘,你是这儿的人?”
  攀了个老乡,一高兴,老板收钱也不要零头了,还笑容可掬的说:“回来路过的时候再来吃。”
  小梁忍着笑,低声说:“你真好意思啊。”
  杜微言眨了眨眼睛:“嘘!回来还能打折呢。”
  都没有带雨伞,幸好车子停得不算远,他们一个个将外衣遮在头上,快步跑向面包车。
  老孙发动了几次,车子颤抖数下,却都无声无息的熄火。他大声的咒骂了一句,回头说:“我去看看。”
  车上统共也就一把伞,杜微言坐在靠窗的位置,忙拿了伞说:“我帮你撑着点。”
  大风之中裹着雨水,仿佛是一道水网,哗啦啦的就往人脚上浇。
  杜微言知道鞋子已经湿透了,忍不住跺了跺脚,问老孙:“怎么样?”
  老孙垂头丧气的摇摇头,搓了搓手:“没办法了。”
  束手无策的时候,前后四辆车从远处驶来,风驰电掣,从一个小黑点,直到擦肩而过,只是几秒钟的时间。
  大蓬的水花溅起,杜微言站在靠马路的一边,躲避不及,惊慌之下的本能只是把脸侧向里边,下意识的闭上了眼睛。
  只听见接连几声刹车声,杜微言手里的那把伞也落在一旁,身上一凉,进而觉得肌肤一湿,她心底哀嚎一声,有些不敢睁开眼睛去看看此刻自己的惨样了。
  老孙倒是脸色一喜,一边从口袋里掏了纸巾出来给杜微言,一边很快的迎上车队,向那个下车的司机老练的招呼:“师傅,帮个忙吧?”
  对方有四辆车,都零零落落坐了几个人。那个溅了杜微言一身泥水的司机跑回去和车上的人商量了几句,最后决定让他们搭个顺风车。车上的六个人分别塞到那三辆车中,其中一辆suv拖着抛锚的面包车到前边的服务站。
  同事们一个个冒着大雨换了车,杜微言跟着小梁,忽然错愕的发现,坐满了。
  那个司机有些无奈的咧嘴笑笑,又看了眼衣着单薄又浑身湿透的年轻女孩子,指了指最后边的那辆车:“哎,你等等,我去问问。”
  大雨滂沱之中,杜微言走向那辆黑色的车子,不住对司机说:“谢谢你。”
  司机替她拉开副驾驶的门,笑着说:“没事。”又低头对着车子后边的那人说,“麻烦了,易先生。”
  只听见后边的那人不轻不重的答应了一声,杜微言下意识的想探头看看后边那人长什么样,只是目光扫到了副驾驶座上堆着的几个箱子,显然副驾驶座是不能坐了,她便有些尴尬的顿在那里。
  依然是那个声音闲闲的传来:“让她坐后边吧。”
  不知道是不是秋意蓦然寒了数分,杜微言猛打了个哆嗦,上下齿都忍不住轻轻一磕……这个声音,为什么这么熟悉?她绕着走回后座的时候,觉得自己连着踩了好几个小小的水坑,脚步一个趔趄,差点没直接摔进去。
  车门重重的关上了。
  她忍不住,抬起眼,打量了一下身边坐着的人。
  是个年轻男人,手里举了一本杂志,恰恰遮住了他的脸。
  杜微言心里突了一下,瞄见那是一本语言类的杂志,封面的页脚处印着“阗族”两个字——她知道的,学界这个风潮还没有过去。而这个风潮与热点没有过去,便意味着,她杜微言,依然是学术界的宠儿。于这个年轻的学者而言,此刻看到这个名词,有些突兀,自然也有些骄傲。
  杜微言很快的回过神来,心底掠过几分惊讶,坐在这辆车里的人……为什么会对语言学的核心期刊感兴趣?
  那人似乎知道她在打量自己,缓缓的将杂志拿了下来。
  他有着一双奇怪的瞳孔,颜色极纯,似乎是远古的黑色玄武岩。即便吸尽了外边一切的光线,可它从不闪耀,即便尊贵摄人,也总是色泽内敛。
  杜微言的呼吸在瞬间僵住了,那个名字在唇间几乎要脱口而出——
  然而前边的司机回头问了一句:“易先生,可以开车了么?”
  易先生?
  杜微言眉梢轻轻一挑,那个名字顺势滑落下去,她张了张嘴:“你叫什么?”
  他答非所问:“还是老样子,帮了你的忙,不会说一声谢谢。”
  年轻男人的声音像浮云般飘来,仿佛有着笑意,可是他的眼神中,殊然不带半分温度,就像是此刻窗外浇灌下的冷雨。
  他把杂志放在一边,嘴角的笑意终于由浅淡,渐渐拢聚成浓烈,最后慢慢的流淌蔓延至眼中,有着难以逼视的英俊。
  这样的英俊,让人心底不安。
  杜微言注意到他说了一个“老样子”,心里咯噔一下,双手握拳,指节几乎抠进了掌心。
  老样子……他指的……是当初自己做的那些事?
  而他似乎并没有想那么多,他只是伸手,微笑着说:“易子容。”
  四
  他对她伸出手,又顿了顿,有片刻的僵局。而不知为什么,杜微言觉得,就连这片刻的停顿,都是他刻意的。
  等到杜微言想要把手抽回来的时候,却发现,显然,易子容暂时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杜小姐,这次去明武,是为了什么?”他似笑非笑的问,薄唇抿得有些失却血色了,却依然线条优美,“公事么?”
  杜微言仓促的移开目光,点头:“公事。”
  易子容笑了笑,放开她的手:“还是考察方言?”
  蓦然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沉重的气氛,杜微言点点头,算是默认。
  刚才湿透的衣服在开着暖气的车子里正被一点点的烘干,杜微言往车子一边挪了挪,只觉得浑身不舒服。她间或偷偷看易子容一样,可他自顾自的拿起那本杂志,几乎半遮住脸,看得专注认真,再也不去理她了。
  杜微言转过头,看看窗外的落下的雨丝,心里估算着还有多久才能到,最后轻轻咳嗽了一声:“莫……”
  易子容放下那本杂志,神色复杂的看她一眼,却一言不发。
  “我是说……还有多久能到明武?”杜微言倏然间就知道自己犯了个错误,他什么都不提,难道不是正合自己意思?于是连忙补上一句,“我没别的意思。”
  前头司机回答:“还有两个多小时吧。”
  她“哦”了一声,眼看易子容又开始翻杂志,终于还是忍不住,慢慢解开了外套。里边还有一条厚实的T恤,她只能将就着靠在那里,一动不动。
  路况不错。一路开得也平稳。易子容放下杂志,侧头去看杜微言的时候,她倚着车子的另一头,已经睡着了。
  她居然还睡得着?还是说,这样的相遇对她来说实在算不了什么?易子容微微侧脸,目光中有几分探究,淡淡的望向她。
  她侧着身,头微微歪着,被雨水沾湿的光线柔和浅约,落在了白皙的颈侧,齐耳的发丝勾漾起浓淡不一的影落。仿佛泼墨写意。
  他只看了一会儿,眸色却更黑更浓。半晌,敲了敲司机的椅背,示意他将温度调高一些。
  车子开进明武境内,潇风暮雨的缘故,天色已近半黑。
  刹车的时候,杜微言惊醒过来,看了眼窗外,已经到了明武宾馆。她看看闭目养神的男人,不知道该不该叫醒他。
  司机回过头,示意她下车,杜微言如蒙大赦,向他感激的笑笑,推开车门。
  凉风带着碎雨卷进了一些,杜微言正躬身要出去的时候,莫名觉得有人正在盯着自己的后背。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回头。而易子容依然闭目,侧脸的线条十分好看,不曾望向她。
  宾馆门口拉着横幅:欢迎各位专家莅临考察。
  同事们比她先到一步,已经去了各自的房间,杜微言询问了房号,转身去了二楼。
  小梁正在收拾行李,一转头见杜微言进来了,笑着说:“这一路可够呛。”
  杜微言在门口站了半天,神色变幻不定,最后开口的时候,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我的行李呢?”
  忙乱的翻找之后,终于确定了,是那位好心的司机将她的行李箱放进了易子容车子的后备箱,如今他们的车大概正驶进在明武开往红玉的崇山峻岭之中。
  暂时无法可想,杜微言只能找小梁借套衣服,先去洗了个澡。幸好钱包证件都在随身的小包里,大不了明天去商场兜一圈,把该补齐的东西买齐再说。
  正吹着头发,老孙来敲门了,兴奋的说:“小杜,刚才下午载我们过来的那个司机打电话来了,说你的行李最迟明天晚上给你送回来。”
  旅途中的种种意外,以及起起伏伏的心情,终结在这一刻。杜微言诚心诚意的笑了出来,说:“哎呀!太好了!”
  这一晚大家都有些劳累,早早的关了灯睡觉。杜微言躺在床上,明明疲倦不堪,可偏偏睡不着。眼睛睁开着,空洞洞的望着上方,仿佛那里存在着一个看不见却熟悉的面具。
  杜微言使劲闭上眼睛,空调的声响告诉她,这是在自己熟悉的世界里。
  语音分析极度疲倦的时候她会想看台湾的综艺节目。不工作的时候热爱找一个露天的咖啡馆,点上一杯蓝莓茶。在发呆的时候,城市里的气流带着微热,尘埃拂面而来。因为年轻,还有些小小的虚荣,喜欢享受外边的赞美。属于她,也属于这个世界的,众生繁华。
  半睡半醒间,这幅画面中出现了幻觉。
  那是一个异常英俊好看的男人,正侧着脸,默不作声的抿唇看着她。
  易子容……他是易子容么?
  唇齿间喃喃的想发出声音,有些断续,像是梦呓,可是到了最后一出口,杜微言心里咯噔一下,她想自己喊的,是另一个名字。
  第二天早起,在宾馆吃了自助早餐。杜微言剥了两个水煮蛋,蘸着酱油囫囵吞下,问小梁说:“今天有什么安排?”
  “哦,今天和市委分管文化教育的领导见个面,他们也意思意思,招待一下。”
  服务员走过身边,杜微言喊住她:“小姐,我要一杯白开水。”
  “好的,请稍等。”
  杜微言转头对小梁说:“听到没有?她的平卷舌音,还是有些模糊不清的。”
  小梁有些感叹,一路过来,山路崎岖也不是没有看到的,看来地理环境的不便,倒成了一些古老文化的保护伞,让现代社文明不至于一下子就侵袭进来。
  “不过没什么用。连广式早茶都已经进来,何况是语言?那可是天天能在电视广播里接触到的东西啊。”杜微言下了结论,顺手接过服务员手中那杯水,笑容满面,“谢谢你。”
  明武市政府先派车将他们一行人送到了明武高级中学,那边拨了三个空闲的教室,给他们当做语音实验室和办公室。
  办公室是在教学楼旁边的一座小楼。木结构,地板踏上去还嘎吱作响。技术人员在安装设备,窗外学生们的读书声朗朗传来。杜微言在走廊上微微远眺,远处群山如黛,许是因为下过雨的缘故,空气清新湿润,依稀就是王维笔下的诗句: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
  在这样一方天地里,叫人觉得心旷神怡。
  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出差让她想起另一个更漂亮飘渺的地方,有些像在诗意的世界里栖居。
  等到吃过午饭,又去市区转了一圈,杜微言回到宾馆的时候,总台服务员喊住她:“杜小姐吗?”
  杜微言猜想是行李送来了,疾步走过去,然而小姐笑容可掬,递给她一个信封:“这是306号房江先生留下的。”
  杜微言怔了怔,下意识的伸手接过:“江律文?”
  “是的。”
  转身回房的时候,她忍不住,拆了信封看了看,其实里边不过是一张纸条,钢笔字迹遒劲有力:回来之后联系我。
  杜微言一愣,随即苦笑,他可真了解自己。让人转交字条,方法是挺原始。可如果自己不主动联系他,将来他问起来,人证物证都在,连狡辩的机会都没有。
  她将纸条放回信封,又塞进包里,取出房卡开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已经横在窗边了。杜微言心中掠过惊喜,觉得松了一口气。
  暗扣清脆的咔一声,她漫不经心的掀开,却忽然愣在那里。
  箱子的正中,完好的放着一只绣花鞋,只有一只。
  极烈极艳的红色,仿佛是枝头石榴花,那串红色像是流水,荡漾出来,将底下那件灰色的T恤染上同样的色泽。鞋底纳得很厚实,而鞋面上是精致的牡丹花纹,素色绿叶被这红到极致的颜色一衬,竟也斑斓起来。
  注视很久,杜微言慢慢坐在地毯上,将短靴和袜子一并脱下来,然后将左脚缓缓的伸进那只鞋子里。
  不大不小,正好,仿佛这只鞋子天生是为她而做。
  白皙的脚背,红缎的鞋面,穿上之后,脚型十分秀气,像是古时的大家闺秀。
  身后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小梁开了大灯走进来:“哎呦,行李已经拿回来了?”
  杜微言站起来,单脚穿着那只鞋,还来不及脱下:“是啊。”
  小梁一眼扫见了,笑问:“哪里买的纪念品啊?这鞋绣得挺好看的。”
  杜微言笑了笑,避重就轻:“家里带来的。本来是一双呢。后来右脚的那一只弄丢了。”她把鞋子脱下来,问小梁:“晚上没事吧?我想随便去转转。”
  她到总台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麻烦你,能不能给306号房间的江先生打个电话?”
  等了半天,小姐抱歉的说:“对不起,江先生好像不在房间里。”
  杜微言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起来:“没关系,谢谢你。”
  明武市是临秀省经济和地理的一道分界线。再往南,就是民族杂居,地形更加繁复,丘陵纵横。而明武市内,已经算是汉族和各民族大杂居、小聚居,文化也独具一格。
  杜微言住的的宾馆在老城区,道路都不宽,大都是碎石子儿铺成,连两旁的屋子都是石头砌成,这样的夜晚,有着别样的幽静。
  她走了一会儿,忽然见到前边的一个铺面,灯光是橘黄色的,晕染得那一片都带着明黄的暖意,而吱吱呀呀的声音传出来,极热闹的样子。
  丝竹管弦,女人的吟唱,缓缓的在清冷的街道上陈铺开,仿佛就是游人在荒芜的原野上走着,忽然就发现了一朵肆意绽开的花朵。
  杜微言往那个方向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这是这里特有的一种戏曲,也算是傩戏的一种,这一次的文化旅游开发中,这项戏曲也是重点要考察的项目。
  原来是一个茶馆,杜微言找了角落的一个八仙桌坐好,角度也不错,可以将那个小小的舞台看得清清楚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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